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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16662 字 1个月前

【涧下水】

第41章

三月,天地清寒。

山光晴朗,几缕淡白的流云在天际随风舒卷。

暮苍峰上的琼树也已抽枝,枝梢长出霜雪色半透明的新叶。

“山下的桃花开了。”离渊说。

叶灼未予回答。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室内的一切陈设清晰可见。

龙也算是一种陈设。

龙离渊这次的衣服穿得也不如何。

内衫和外袍分明都有扣子和系带,一个法诀就能规矩处置好。他却只是松散穿着,斜倚榻上,丝毫不以为意。

这种模样在山下人间,必要被斥为风流轻薄不成体统,或许还会被长辈家法处置。

可惜,这里没有他龙界长辈。

叶灼伸手,手指拨开他衣襟。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胸膛皮肤。叶灼若有所思,垂眼看着那里,手指顺着那些分明的肌理线条游走。

然后往下按了按。

倒很结实。和预料中的手感一样。

来自混沌荒古的生灵,威势内敛,可真龙本身又岂是韬光养晦之物,难免身上处处都隐约透出张扬。

面孔已是这般,躯体也是一样。

墨龙原身叶灼已经研究过,自然是强横霸道,万法不侵。

化为人身时有所收敛,但这份收敛也有限。

体修喜欢把自己身体炼得如同山岳,诚然,看起来是要更夸张一些。可惜,其中力量,远远不如手下这具躯体中蕴含的,那样沉凝恐怖。

生为人族,很难有如此躯体。

叶灼目光愈发幽深。按下去的手指稍微放开,又移向别的地方。

——然后就被离渊抓住手腕,不能动弹了。

离渊:“别乱动。”

挣了几下想要拿开,未果。

肉身力量的差异,就是如此。

叶灼抬眼看他。

握着那截手腕,离渊目光中似有戏谑。

“怎么,”离渊说,“想要?”

他们离得很近,说话不需要太大声音,比平日说话时还要轻一些,像是压低了。

听得此问,叶灼想了想。

然后,默默点头。

离渊哼笑一声。

这人的心思,真是。

“墨龙肉身是万界唯一,生来强大。你既然不会夺舍,就别想了。”他说,“但你想淬炼身体,也不是没有办法。”

叶灼:“人界的手段我都用过了。”

离渊目光扫过他腰身。

作为剑修,人叶灼也算是炼体有成了。捏死个把同族,问题不大。

只是水木清润之身,再怎么折腾,看起来也就是修长优美,像现在这样。

……抱起来感觉很好。

既然看见了,离渊就伸手把人彻底捞了过来,按在自己胸膛上。

不是喜欢碰么,那就贴着。

叶灼自然不悦。

转瞬间过了几招,最后还是以离渊把人锁在怀里告终。

“我带的法宝里有一样,可以引动天雷,据说有人界飞升雷劫之威。”离渊说,“雷劫淬体,你觉得如何?”

叶灼:“应有效果。”

说着就想起身。

其实离渊还没抱够,半亲半咬般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后才松开双臂。

叶灼的衣服被他穿得很好,但自己的衣着不宜出现在外。离渊最后还是用了个法诀,衣物自发来到可以出门的状态。

然后施施然起身朝外走去。

说出门就出门,叶灼总怀疑龙离渊其实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信香了。

但真的问起,又是矢口否认。

仲春之末,暮春之初,苍山的山野间已经冒出浅草野花,远近错落,看上去令人心情开朗。

很快就找到一处使心情最为开朗的优美开阔之地,祭出法宝。

天空顿时黑了下来,雪白流云变为浓重乌云,雷劫的恐怖力量在其中凝聚。

但听一声震耳的霹雳巨响,第一道恐怖雷霆不由分说就轰了下来。

雷光散去,周围方圆十几里,花草土石顿时化为焦黑一片。

叶灼还好好站在中央。

离渊心中有了数,接下来全力催动法宝,一道接一道朝那人劈过去。

当然,也会劈一下自己。这种程度的天雷对他身体自然没有太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随着一道道堪比天道劫雷的雷霆劈下,苍山上下的气氛,也变得格外压抑。

——其中尤以幽草崖为最。

微生宫主翻阅书籍的动作都停下些许。

书上那些晦涩艰深的文字,仿佛都变成了雷霆闪电的形状一般。

“这雷还真是颇得天道真意。真想让你们知道知道草是怎么种的,树又是怎么栽的。”微生弦阴暗地自语。

雷鸣电绕,紫雷一连劈了三天三夜,直到微生宫主赫然晋升渡劫中期,仍未停下。

“道长,你心情还好吧?”小道童关切询问。

“心情好得很,”微生弦皮笑肉不笑,“天无绝人之路,救本宫主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喔……不会气死就好……”

天雷劈到四天三夜的时候,雷霆中央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听到前山响起连声规律钟响。

叶灼说:“有人回来了。”

离渊:“要去么?”

“去。”

收起法宝,雷光很快消散。

一片焦土之中,叶灼依然好好站在那里,除了发丝些许凌乱外,其它完好无损。

面庞看起来愈发莹然如玉,是淬体有功。

气息更是锋芒毕露,如惊世之剑乍然出鞘。

接了这么多劫雷,怎能不领悟几分雷霆之意。

离渊打量叶灼,觉得这人变得愈发光华夺目。

连衣上绣纹,都隐有熠熠辉光流转。

说来还真是有些讲究。

叶灼能在雷劫下毫发无伤,自然是他自己修炼有成。

但连衣物发饰都纹丝不坏,纵然离渊对炼器一道不甚了解,也知道这必是品阶极高的法衣饰物了。

给叶灼选每次要穿的衣服的时候,他并未对其品质有所筛选,只是觉得哪套好看就拿来。

连那根做成弯月形状的霜银色斜簪,都只是看着格外清冷漂亮,才给这人别在发间的。

如此随意挑选,都是雷劈不坏的宝物,莫非所有衣物都是如此么。

离渊心中忽生好奇:“你这些衣物都是谁准备的?”

——反正不会是这人自己选的。

叶灼想了想,回答说:“也许你今天就能见到。”

钟声所示,不是外客来访,而是有自己人回山了。

离渊很有兴趣。

他和叶灼这种人没话说。想来和那人一定能够相谈甚欢。

想着就见那人静静打量自己。

似乎想找个部位动手一下,检验淬体成果。

离渊登时警惕。

他横剑出来:“你只许砍剑鞘。”

叶灼当即以带鞘之剑竖劈过来,势如流星。

山中但听一声连绵不断的振响,视野中唯一还在的山头缓缓滑落。

“不错。”离渊说,“怎么谢我?”

叶灼:“新剑招赠你,如何?

“还算有良心。”

雷法中悟出的剑招,叶灼本人未必能最大发挥其威势,送给他就不一样了。

说着一起回到主峰大殿前。

微生宫主和风姜已经在了。两位道童、两位药仆也在,还有一位名义上是叶灼的剑侍,实际职务是在大殿洒扫待客的少年。

离渊怀疑叶灼连这位剑侍名字都不记得,连剑招都是微生宫主在教。

无论如何,也算是微雪宫上下成员全部聚集在此。

除去自己,人数足有八人之多,很快将是九人。

更遑论还有两条狗也可计入其中。

这场景,熙熙攘攘,在别的门派很难见到。

只是微生宫主面上似有憔悴,对他们打招呼时,有气无力,有失渡劫中期的风范。

很快,山门处缓步走来一位穿布衣,拄拐杖,背一个破旧包袱,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气的老人。

风四宫主已经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习惯了他计划如何药死他人的样子,倒是很少看到如此笑容洋溢的时候。

“夏大师!”风姜说着挽起那位老人,那老人亦是极为开心地对他点头。

离渊在人群最后面悄声问叶灼:“这是你们几宫主?”

叶灼:“五。”

却是看不出修为境界。

横竖左右看下来,都像是一位气息寻常的凡人。

“五宫主是什么境界?”离渊以更悄的声音问叶灼。

这个问题很好,因为叶灼也不知道。

叶灼:“你可以自己问他。”

离渊:“看来你也不知道。”

叶灼不予接话。

走到众人面前,那位被称作“夏大师”的老人挨个看过所有人,满脸和蔼喜悦的笑容,连两个小道童都被狠狠摸了几下脑袋。

只是,只听见所有人都在喊“夏大师”,夏大师自己却只是笑,不说话。

人已经在近前了,再低声说话就有些不合礼仪,这次叶灼收到的是那龙的神念传音。

“你们五宫主不能说话么?”

“未听过夏大师开口。”

“原来如此。”

神念交流间,夏大师已经来到人群后方。

只见他眼神蓦然一亮,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到叶灼面前,先是拉起叶灼袖角仔细端详,又仔细看衣上寒月照莲绣样,最后绕到他身后,查看那枚以斜上弦月状插在发间的霜月发饰。

目光中,满是激动。

回到叶灼身前时,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又退后几步端详整体,老怀安慰一般,不住点头叹惜。

这让叶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脑海里传来那龙微带笑意的嗓音。

“想来你那些衣物就是夏大师精心所制了。你从前应付,哪个简单选哪个,现在终于好好穿上,夏大师见了才会如此感动。你看你这人,往日辜负多少他人心血。”

叶灼无言。

看夏大师情状,似是如此。

于是他道:“夏大师,多谢。”

夏大师感动地拍他肩膀,目光中很有苦尽甘来之意。

就这一会儿,略显佝偻的腰背已是挺直起来,连精神都矍铄了很多。

风姜在后面叹息:“真是妙手回春啊。”

微生弦点头。

看过了叶灼,下一个被看的就成了离渊。

第一次见面,夏大师开始审慎地端详离渊整个人。

——离渊却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这时候和他很熟的两个小道童开始搭腔。

“夏大师,你还不知道这是谁吧?”第一个小道童说。

第二个说:“夏大师,这就是我们寒潭里刚化形不久的蛟精哥哥呢。”

夏大师听了煞有介事地点头,朝离渊竖起拇指,似乎在赞赏他化形之功。

又用同样的动作比向叶灼,似乎在赞赏他的寒潭人杰地灵。

离渊:“……”

这两个小孩,微生宫主到底是怎么捡的人。

然而只能像对待长辈那般,对夏大师规矩见礼。

“夏五宫主,幸会。我名离渊,暂居寒潭。”

措辞斯文得体,出身又明确可考,夏大师大悦,打量离渊的目光也很快从审慎变为亲切。

看到他长相气度已是赞许,再看衣袍形制以及花纹,更是点头。

叶灼就静静看着这龙再度以一个正当的身份混入微雪宫中。

等夏大师和离渊也交流完毕,微雪宫上下拥着这位老人进了殿中。

接着,夏大师解开了自己随身的包袱。

一眼看过去,里面装着许多琳琅满目的事物,最多的是描绘着各色图样的纸张。

微生弦对离渊道:“夏大师就是如此,他喜欢游历人间,寻找感悟。”

“难怪。”对于夏大师的品味,离渊一向认可。

接着,就见夏大师开始逐个分发物品。

原来他每次下山游历归来,都会给所有人带东西。

几个小孩先得了新奇的玩物,接着是给风姜递去了一套精巧银针,给微生宫主的是一方黄铜罗盘,叶灼拿到的则是一本剑谱。

两条狗是微雪宫突然添置的,不在准备当中,夏大师苦思一会,从包袱中找到两根花绳,各系在它们的脖子上。

接着,就到了离渊。

夏大师又是思索良久。

最后从怀中掏出一枚光华灼灼的红鲤玉佩,提着系绳递向离渊。

这玉佩离渊很眼熟,正是微雪宫在人间王朝里的信物,叶灼已经给他一枚了。

当即推辞说不必。

“叶二宫主已经给过我了。”离渊说。

这时候那由绳子悬挂着的玉佩缓缓转过一面,离渊忽然看到,那背面,赫然刻着一个“七”字。

离渊:“……”

他有些想收回前言,但夏大师已经点点头,沉思着将那“七”字玉佩收起。

竟然颇感遗憾。叶灼这人和他是有过节,不过微雪宫还算是一个有趣的门派。

然而,夏大师接下来却是拿出另一个同样形制的玉佩,递出。

离渊这次没有立刻推辞,而是仔细打量。

这枚玉佩背面,居然刻了一个小一些的“二”字。

当即神念询问叶灼。

“我能接么,”他说,“这里的‘二’是何意?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叶灼:“……随你。是宫内其它成员的意思。”

睡他床上时也没见问过合不合适。

要是真认作第七位宫主,岂不是还要给他划一座峰头?

更荒谬了。还不如待在寒潭里当原生蛟精。

——既然叶灼都这样说了,长者赐不可辞,离渊欣然接下。

夏大师笑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收拾包袱去了。

第42章

把包袱重新收起,夏大师又扫视一遍殿中,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像在数数。

数完,朝微生弦比了个“三”。

“阿玄自然好着,只是诸事繁忙,不好回山。冬天时候还来信问我山上近况呢。您且安心。”微生弦说。

夏大师看了看风姜,又比了个“四”。

“阿槐还睡着,没叫醒。阿姜最近还去看过他。”微生弦说。

“还是那个死样子。”风姜说。

听完夏大师又比出一个“六”的手势,却不是要询问六宫主的近况,而是给微生弦递去了一个竹封的小筒。

“危月君的信?”微生弦接过来,打开竹筒。

看了一眼,笑说:“意料之中的事,她还好吧?”

夏大师点头。

微生弦把信递给叶灼。

叶灼展开,竹纸上寥寥写了几语。

说是六宫主“偶然”之下,只身潜入了上清山的道宗秘殿,又“偶然”从他们口中模糊听到了微雪宫的名字。

虽然为自身安危,不得不很快退走,但仍断定上清之人对微雪宫未怀善心,要他们小心防备。

确实是意料中事。

武宗死人倒不算什么,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出事,上清山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只不过是他整个冬天闭门不出,上清山摸不清底细,又无法潜入山中罢了。

甚至说到底,那几个人死或不死都无关紧要。有个由头,就是好的。

叶灼:“随他们。”

既然已经渡劫,他亦很想见识一下上清宗的济济人仙。

若无那条龙每天滋事,不是双修就是比剑绊住手脚,说不定他现在已在上清山下了。

想着就和那条龙对上了目光。

离渊看了看外面,以目光向他示意:出去?

叶灼点头。

此间事眼看已经结束,他们继续先前未完成的淬体事业去了。

见他们悄然离去的身影,微生弦不得不带着夏大师来到雷劫焦土的边缘,将这两个人应该天打雷劈的行径告知夏大师。

看到天雷的威力,夏大师却是满意点头。

对雷劫之下的两个人,更是赞许。

最后,夏大师拍了拍微生弦的肩膀。

到了渡劫中期,天人感应,已经很灵验了。

冥冥之中,微生弦领会到夏大师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样的淬炼对他们修炼很好,小微你收拾残局的时候应该喜悦,这样也能够打磨道心。

微生弦:“夏大师,我回幽草崖闭关去了。”

等终于被雷劫淬好身体,叶灼和离渊自然是打了一架。

打完就是闭关。

待到闭关出来,夏大师已经将新衣都做完几件。

微生宫主也在闭关,无人种树,大片坍塌焦黑的山头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离渊直接在那片地域上方化作龙身,水部法门唤出雨云,将催生草木的仙露混在雨水里,一同倾盆而下了。

至于长成什么样,那就顺其自然。

成团成堆的草木在地面上飞速蔓延,焦黑的土地很快被大片浓绿遮掩。离渊注视着这样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

此时,叶灼正在大殿廊下平静地拭剑,夏大师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绣花。银针精绣,一切护持法衣的符箓图案,都藏在绣图的细密针脚下,全然不着痕迹。

就听那龙说:“叶灼。”

叶灼:“怎么?”

“你界修士破境到渡劫期,一向没有雷劫?”

叶灼:“一向如此。”

“可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事:半年前你剑锻成之时,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我亲眼见过。”

破境时没有雷劫,不算蹊跷,有的界域就是没有雷劫此物。

可法器锻成时尚有雷劫,修士突破大境界时为何反而没有雷劫?

叶灼淡淡道:“成器是有雷劫。人没有。”

“那你们人族修士飞升时,有无雷劫?”离渊看着他眼睛。

“有,”叶灼说,“不多。”

“不多是何意?”离渊蹙眉,“你们是怎样飞升的?”

“渡劫巅峰之后,感天意而飞升。”叶灼缓缓将拭过的剑收回鞘内,眼中平静。

“那如何算是飞升成功,如何算是失败?”

“天意认定你道成,即可飞升,道不成,自然不可飞升。”

“那人仙又是何境界?”

“有人境界已成却不想飞升,或身上因果太多,不能飞升,于是在人间继续修炼,算是大乘境界,世人尊称一声人仙。”

“听起来也算自成道理。”离渊蹙眉。

这龙哪来这么多问题。

“哪方世界不是自成道理?”叶灼道,“当心了解太多,与此间因果牵扯太深,不能回归你界。”

“哪有这种事。”离渊睨他,“你不想提就直言。”

又说:“四宫主传音约我们去山下买些东西,你去不去?”

叶灼很想知道离渊到底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事情做。

恰好,微生弦莫名其妙去闭关了,要他清明前后一定要代为下山,查看一下镇上情况是否安好。

叶灼:“走吧。”

“真难得,”离渊,“那带你去吃点东西。”

龙离渊总是会把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变得理所当然。

只是下山而已,怎么又牵扯上吃东西?

叶灼提剑走了,离渊随即跟上,风姜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他们。

廊下,夏大师依然继续着他的刺绣。他目光专注,每一针每一线落下的速度都丝毫未变,仿佛人间万事,乃至自己身边不远处刚刚发生的对话,都未曾进入过耳中。

山下的桃花果然开了。

镇上亦是热闹。

今早下了雨,石板路上透了水淋淋的青,集市上卖杏花、卖茶、卖果团和卖纸钱的都在。

一眼看去,颇为安宁。

现今人界并非所有城镇都属王朝管辖,也有一些城镇太过接近修仙地域,于是主动依附仙门生存,不再缴纳凡间赋税。

上清山就统辖数个修仙坊市,二十几座凡间城镇。

这样的城镇,微雪宫更是也有一座之多。

此镇地处苍山最边缘,镇民数目亦很庞大,总共四百户。

微雪宫人偶尔会在此行走,采买一些制点心酿酒的物资,解决一些山精水怪之类的神异,风姜有时还会来此义诊。

同时,凡间王朝也在此处设了个衙门。

两者各行其是,居民会象征性向王朝缴纳一些赋税,也会在遇到仙长的时候给他们塞些东西。

所以仔细算来,与微雪宫有关的其实只能算半个镇。

走在路上,不时有镇上百姓来道一声“二宫主好久不来了。”

还有的对风姜拱手道谢,说家人喝了药,病已大好了。

更有甚者居然和离渊相识,来问他好。

叶灼一边走,一边看着镇上人与物。

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隐约有异。

人声喧哗,叶灼朝集市尽头走去,见集市西边围了许多人,走近看,是一家叫“琼府粥铺”的铺子正在施粥。

这铺子多年来一直在此,每日熬煮清粥,分文不取施予他人。

听闻凡间许多城镇里都有它的铺面,人人都说这是善人所开。

他家的粥,一向清可鉴人。殷实人家自然看不上,穷苦流民却可以果腹。

黍米之香扑鼻,隐有肉味。

叶灼在粥铺外站定,打量着来往之人,最后目光落在来布施的镇民手中白米粥碗之上。

“怎么了?”离渊察觉到他动作。

“此处反常。”叶灼道,“粥中用了真材实料,还有肉类,不是布施之例。”

如此施粥,大半个镇上的人都会来哄抢,真正需要的人反而喝不到。

离渊听了却讶然看着他。

“可以啊,叶二宫主。亏我一直还以为你这人餐风饮露,不通人间事务。”离渊眉眼湛湛,“看来这次是我有眼无珠,应该向你告罪。”

叶灼:“……这不是显然之事?”

“是显然,但我却知道他家施这种粥的原因,不如你且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兔肉。”

叶灼对兔肉不感兴趣。

看着熙熙攘攘的领粥人群,他道:“大半镇民都来此处,也许是有人想要借机下毒。”

“猜错了。”离渊说。

叶灼:“那是何故?”

看着这龙神情,叶灼忽然有种预感。

离渊:“我前些日子来镇中游逛,看到此处。镇民告诉我,自从这家粥铺开设,周围山中,冬天不再有人饿死。我觉得这样的粥铺很好,就捐了一笔金钱给他们。”

叶灼:“。”

怪不得如此阔绰,原来是有天降横财。

“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喝不到,绰绰有余。我想此粥铺的主人一定是个有德之人。可惜没人知道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离渊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叶灼:“不知何人。”

“那只能有缘再结识一二了。你们人间,有意思的人真不少。”

真是这条龙能说出的话。

叶灼淡淡道:“这么想和天下好人结识一二,上清山全是道德君子,你去那里一定如鱼得水。”

离渊想了半天:“你挤兑我。”

——龙离渊是越来越能听懂人话了。

离渊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好啊,”背后传来风姜阴恻恻声音,“我对着清单奔波采买,你们却在这里挤挤兑兑,是不是还要背着我吃兔肉?”

“先不吃。”叶灼道,“你们都没觉得镇上有哪里不对?”

风姜是不能指望了,他问这话时看的是离渊。

离渊审视了一下四周。

“似乎未觉。”他说。

这龙不能要了。

描述他身上的所谓气息时,说得信誓旦旦,现在就只会说“似乎未觉”。

“你是觉得哪里不对?”离渊问他。

叶灼站定,感受了一会。

而后道:“似有冤孽。”

这都能感受出来,离渊觉得自己应该也去学一下佛经。

离渊:“那我们再走走,或分头查探。”

叶灼往前走两步,拦住一个凡人老伯。

就见那老伯看着他的面容,目光已是有些发昏了。

——远看一袭红衣,熠熠生光,就知是苍山中的神仙下山,不敢直视。可是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如此瑰丽美人,那张面孔,真让人怀疑自己在发白日梦,可那气息,又叫人觉得猝不及防掉进雪窟窿一般。

“老伯。”质若冰雪的嗓音打断老伯脑中所有想法,问出一个让他绝对想不到的问题呢。

“近日镇上死人了么?”

“死……死是死了点。”

“在哪里?”

“东边老死了一个,西边喝酒死了一个,西南边……好像有家生了个死胎。”

叶灼:“那十日内有无飞灾横祸,或是鬼神怪异之事?”

“鬼神……前几天好像听西南边几个街坊闲聊时说自己听见鬼叫,还有……我想想……”那老伯沉思一会儿,“哦!要说飞来横祸,街尾那家卖鱼的郑娘子,五天前似乎在山里湖冰上跌了一跤,当即站不起来了。”

“后来呢?”

“他们家那个上门女婿,仙长知道吧……哦,仙长恐怕不知道。就是郑娘子的夫君,那个宋书生,看着瘦瘦弱弱的,听了消息急得连夜套车几十里请大夫,后来一边照料,一边又见天的求神拜祖,头都磕破了,不知怎的,他娘子过两日竟渐渐好了——镇上都说是诚心感动上苍,仙长你看,这可不是神异之事么?”

“还有别的事么?”

“要是问这些天里的,倒没听说过了。”

“我知道了,多谢。”叶灼微点头,回到离渊和风姜那里,“挨个去看。”

无人反对。

叶灼这疑心来得蹊跷,可是无人质疑他的看法,仿佛只要是这人做出来的事,总归是对的。

类似的事风姜以前也做过。镇上官衙和微雪宫关系不错,若有离奇之事,积多了会递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派人过来查看一番。

镇上人说有精怪鬼神,大多是些无稽之事:声称河里有水鬼的,往往发现是河中有暗流缠人,声称听见鬼哭的,往往是禽畜夜啼,鬼魅纠缠,查清了大多是人情翻覆。

这次那老伯说的,一听之下也无什么不平常之处。

——但是阿灼觉得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离渊同样如此觉得。

许是和这人在山上一起待得久了,不自觉总把他当做不近人间烟火的明珠仙露,其实并不是。

山下的事,这人处理起来也像他的剑法一样干脆利落。

真是奇怪的人。

那双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可他其实什么都懂。

于是他静静跟着叶灼,保持着自己的存在,这个人好像不太需要别人帮忙。

镇子太小,没过多久三人就看了两句尸体,一个坟头,摸清楚了三位死者的来龙去脉。

醉鬼死得干脆利落,没什么可说,死后家中氛围一派轻松,迎接仙长时都面带笑容。

东边说是老死的那位老人,似乎是儿孙不堪侍奉之苦,断了几天的食水才导致此事,如此事端并不归他们管,报官了事。

西南几个听见鬼叫的街坊,听见的实则是人哭声,孩子的母亲是已经哭过了,孩子的父亲人前却没能落泪,最后半夜找了个地方偷偷哭泣,不幸还是被他人听进耳中。

这一桩事也探明,叶灼看见离渊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

心有五蕴六毒,身在凡尘火狱,区区四百户的山间小镇尚且如此,不知这龙现在是否还觉得人间有趣了。

离开此处后,便是往街尾走去。

“叶灼,”离渊忽然喊了他一声,“我感觉到了,镇上气息确实有一点古怪,像幽冥浊气。”

“幽冥浊气?你见过?”这词似乎能形容叶灼心中异样感受。

“去鬼界的时候见过,有些像。”

叶灼不由得又说出那句话:“……你真能跑。”

风姜听他们说话,不知道为何总是想笑。

只得另起话题。

“街尾的郑娘子我认识,她和她父亲每天早上捕鱼,归来售卖,他们生意不错,家境算是殷实了。”风姜一边走,一边说,“若今天有黄骨小鱼,我们就买些回去养着,等微生出关,让他帮忙做了来吃。”

说着走了进去。

店面整洁,不同的鱼摆在不同的大瓮里,新鲜捕的,都还活着。

“郑娘子,那种一指多长的黄骨小鱼,今天有么?”风姜说。

“有呢,今儿刚捞一大网——哎呀,风仙长!这两位又是?”

一阵亲切的话语后,一位脸型圆润微胖,身体有力的女子从不见光的柜台里面转出来,到了堂中央的阳光下。

三个人看着她面庞,竟然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左看右看,这似乎是个死人吧?

奇事,苍山脚下竟然有尸身在卖鱼了。

第43章

“黄骨鱼在这,风仙长你看要多少?”郑娘子问。

其实她的死状并不明显。至少现在,凡人还看不出。

也就是修仙之人耳聪目明,看见她心不跳血不流,瞳孔不会放大亦不会收小。

这位郑娘子喊的是风仙长一个,移步到水瓮前去看鱼的却有三个。

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三人的影子。

影子下,几十条一指来长的黄皮小鱼在游动。

——起码,鱼是活的。

风姜如释重负。

“那都要了,我们人多。要活的。”风姜他。

“好嘞。”郑娘子爽快应了,挽起袖子拿网来捞鱼。

捞起的鱼放在盛了半桶清水的木桶里。镇上统共就那么三四百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民风自然淳朴,要是买活鱼就连桶一起拿走,下次还回来便是。

捞完鱼,郑娘子拎桶走出几步,递给等在窗下的风姜。

窗边日光更亮。递桶过来的时候,叶灼清楚看到她挽起的手腕上,一块还未完全成形的淡淡紫青。

再过一两天,想必尸斑都要长出来了。

风姜接了鱼,和郑娘子结账。

郑娘子虽死,说话却是爽快,说是他们一下子买完了一样,价格就折半再抹个零头。

风姜愉快应了,问起她最近在哪条河上捕鱼,开春来收成如何。

郑娘子对答如流。

叶灼自然知道风姜是故意多说话,好看看这位娘子神智几何。

现在看来,神智清清楚楚,与活人无异。

“风仙长,说来还有一事想求您呢。”郑娘子说。

风姜:“请说。”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家那口子近日总是食不下咽,睡觉时翻来覆去也不见睡着,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劳烦风仙长开个药方,给他治一下?”

风姜:“自然可以,不过见不到人无法切脉,恐怕还得你把症状说仔细些。”

郑娘子就如数家珍般道来了。

风姜一边听一边问,一边提笔写下药方。

——就是觉得周身有点冷冷的,难道是对面是有个死人的缘故?

叶灼的手指已经不自觉搭在剑柄上,静静注视着眼前一幕。

离渊不用看就知道,风姜和郑娘子说着说着离题万里,已经将叶二宫主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

终于,郑娘子千恩万谢接过了药方。

“郑娘子,”就听叶灼冷冷道,“近日可有见过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离渊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开门见山说“你死了,怎么回事”。

“啊?我……”郑娘子似乎是怔了怔,才道,“近日大概……没见什么人吧,都是来买鱼的客人。也没遇见什么事,每天早上和爹一起打渔,回来卖鱼……没别的。”

其实她态度忐忑,是有些不自然。

但只是如此,叶灼并未能确定什么,凡人和他说话时,常常莫名其妙出这种状况。

“听闻你五天前摔了一跤。好得很快?”

郑娘子原本苍白的面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手指不自觉抓着衣角,面上露出一个堪称强颜欢笑的笑容:“是我夫君细心照顾,又请来大夫——我当时跌的是有些重,不过……过了那两天也好了。”

叶灼直勾勾看着郑娘子的眼睛。

“你死了有几天了,”他道,“你不知道?”

“……”

店中气氛霎时沉默。郑娘子神色蓦地一变。

风姜更是刹那戒备,提防她忽然暴起。

郑娘子却并未如此,几息过后,惨然一笑。

“我……”她终于抬起头,说,“……许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怎么死的?”叶灼看着她眼睛,“怎么回来的?”

人死不能复生。

人由混沌中生于天地间,死而复归混沌。

就连那轮回转生、阴司报应、前世今生之事,都随着人界与幽冥鬼界的断开,不再有了。

从那起,人间已无鬼事。

即使生前有莫大执念怨气,至多也只是死后作祟几日,强撑几天后,也自然消散于天地间了。

所以,对于眼下状况,叶灼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界域有变,或有人弄鬼。

“我应是磕到了脑袋。”郑娘子说着,缓缓散开自己发髻,拨开右边头发——露出一块狰狞凹陷的伤口,血是已经不流了,只能看见颜色浑浊的不规则肉絮,露出一点白惨惨的骨色。

想遮掩的事已经被戳破,郑娘子本就是脾性大方的爽利之人,此时也坦然许多。

“被抬回去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热,什么都记不起来,大约在那时候就快死了。”

“死的时候……大概是变成魂了。我记得是站在一片黑乎乎的地界里,到处飘着雾,看不清楚,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只听见我夫君一直在喊我名字。”

“也不怕仙长笑话,我大名叫郑观音,那时候,就听见我夫君一边哭一边喊。一会说,观音,观音,你睁开眼看看我吧,你再不醒,我也没法活了。一会又说自己请了什么大夫,拜了多少神多少佛,说我必定能好。”

“我就朝他声音的方向去,可是总也去不成。我就一直往那里走,可是要走到那边,真比刀山火海还疼,走到我力气都快没了,忽地前面有一道金光打过来,像是神仙相助——我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了。”

“那金光长什么样?”

“……就是金色的光,有拳头那么大,不凉不热,打进我眉心里。”郑娘子皱眉说,“好像还有个什么声音在念什么咒,我听不清楚。”

“我知道了,”叶灼道,“你继续说。”

“我那夫君天生脑子就不怎么灵光,见我醒了,兴高采烈,只当我好了。”说到这里,郑娘子目光中终于一丝伤感,抬手抹了一下并没流出的眼泪,说,“但是从那天起,我就发现我的身体越来越凉了。被东西割到也感觉不到疼,流不出血了——就是现在这样了。”

她叹了口气,又看叶灼:“仙长,你比小风仙长看着威严,是这地界的掌事人,要来拘我走的吧?”

修士不是道士也不是鬼差,何况她只是卖鱼,并未作祟,倒没什么拘不拘的。

“不是。”叶灼道,“你夫在哪?”

“应在西头第三家,他找了个差事教人家的小孩认字。”

——那接下来就是去找她那位夫君了。

想了想,叶灼对她道:“你还能活十天。”

十天以后肉身支离,魂魄再想附身也无法了。

话题忽然从夫君换到这里,郑观音张了张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自己。

“那我……会烂掉吗?”

叶灼平淡回答:“会。”

第44章

离渊有时候会觉得,叶二宫主说话可以再委婉些。

但是下一刻他又会觉得,这样说话真是不错,省去很多功夫。剑修应当如此,他也应该向其学习。

譬如现在,面对着宋书生,叶灼第一句话就直言问出了他也想问的。

“你妻受伤初愈,为何不看护,而是在此授课?”

如此尖锐的问题,让还没从见到一个如此仙长的冲击下清醒的宋书生,背后微微渗出了冷汗。

“仙长,不瞒你说。”宋书生的声音里,听着像带上了哭腔,“我娘子当时昏过去,不能起身,我到处购买药材,不知不觉花费了许多家资。”

“后来求神拜佛,请道士法师,又花费了许多家资。”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这些事她还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打死。”宋书生哭丧着脸说,“我左思右想,只能出来挣点钱财,把窟窿能填多少就填上多少。”

说到这里神色痛苦:“可我屡试不第,镇上人都知道。即使教书,也开不了多高的价格。”

“拜了哪些神佛?”

宋书生想了一会:“太多了,凡是有人说有用的,我都拜了。”

说着报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神仙佛祖名号,听起来还不如拜微生弦有用。

叶灼并未与他在这些杂事上纠缠。

“听闻你妻家境殷实,想要花光应是不易。”淡淡目光直视着宋书生,“事后你想来,那些神仙道士,哪些是骗你钱财,哪些是确实有用?”

被那种目光看着,让人想说话都要提起十分勇气,更别提说假话。

宋书生背后汗凉,抖索了几下才说:“回仙长,那两天乱糟糟的,我也着实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起了作用……反正我夫人就一下子……好了。”

心思如此浅显,难怪考不上凡间功名。

叶灼敷衍道:“原来如此。”

他不说话了,宋书生反而看着更不安起来。

扭捏半天,宋书生小心询问:“仙长你……见过我夫人了?”

“见过。”

“仙长这样问,可是觉得我夫人有哪里不妥?”

“你夫人无恙,我好奇而已。”

如此面不改色,真让离渊刮目相看。

说出这句,宋书生似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居然并没发现叶灼正带他往他自家鱼店的方向走去,只是下意识般跟随着。

低着头走到一半,终究是欲言难止,开口道:“仙长,你见多识广,我能否请教你个问题?”

“问。”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妖魔鬼怪?是否真有人会有中邪、被什么东西附身之事?”

“有。”

“那该如何分辨?若是人忽然性情大变,是不是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也许。”

“那能否请仙长给我妻做场法事?我近日总觉得……”

叶灼忍无可忍,握剑的手收紧几分。

——宋书生背后忽然一个激灵,登时闭嘴不再说话。

“别装了。”仙人高不可攀,嗓音冷漠如寒霜。

“既怕我觉出你妻有异,又觉得她被邪祟附身,”叶灼道,“你做贼心虚,到底用了什么不干净的办法唤醒你妻?”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已落下强横剑气,宋书生但凡再有一丝隐瞒就是一个死字。

“仙长明鉴!”宋书生登时否认,脸色涨的通红,“我只是……我只是……”

对上仙长目光,本不连贯的话语更是结巴。

最后终于心一横,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面孔,大声道:

“我只是……只是她已经三天没打我了,我心里真觉得奇怪!”

话音落下,街上一片寂静。

连路过的街坊听见此句都不着痕迹停下脚步,余光朝他们的方向瞥来。

风姜看着宋书生,不由自主地缓缓歪了歪脑袋。

离渊看着宋书生,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人族夫妻相处竟是如此么?真是新奇。

叶灼:“继续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了。

“我夫人以前对我甚是粗暴,每天呼来喝去,哪里让她不满意,还要拧我的耳朵,”宋书生道,“可是自从她病好以后,就对我格外和善,温言细语,甚至还给我端茶做饭!”

“我越想越不对劲,总想着,是不是我请的那些道士法师用的神神鬼鬼的手段太多,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我夫人身上,让她变成这样。仙长,不瞒你说——我这几天真是睡不着觉!”宋书生一脸痛苦,“今天她送我出门还对我笑了一下,我想着都不敢回家了。仙长,你要是会做法事……”

——说来说去又是法事,他现在把人一剑斩了,也是为他做超度法事。

“但是现在已到你家了。”叶灼淡淡陈述。

“啊……?”宋书生迷茫地环视四周。

然后就听叶灼的声音平淡道:“他夜不能寐就是为此,你不必去抓药了。”

宋书生如遭雷击缓缓抬眼,俨然看见自己夫人就拿着一张新写成的药方站在门口。

——对他怒目而视。

“姓、宋、的。”巷子里,传来阴恻恻的女声。

并在话音落下时,陡然爆发。

“我打死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转瞬间就见宋书生把甚么鬼怪甚么仙长全都抛诸脑后,以一个极其熟练的姿势,和堪比修行之人的速度抱头往家中鼠窜。

可惜,跑到一半就被拿住,拳头不由分说地打在了身上。

“夫人!别打了!夫人!我错了!”宋书生求饶的话语听起来也是如此流利。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脑子长到哪里去了?你考不上真是没有冤了你,对你好声好气你以为闹鬼,你还敢睡不着觉,我让你睡不着觉!你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你真是气死我了!”

连串的责骂让宋书生险些睁不开眼,落在身上的拳头也丝毫没有减少,但就在这暴风骤雨之下,只见这位宋书生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抱他夫人。

“我错了,夫人,真是知错了——你一打我我就知道你没被鬼上身了,是我想岔了,我该死!夫人,你怎么不继续打了?夫人,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郑娘子只是一边重复着那句“你气死我了”,一边埋在他肩上呜呜地哭。

鱼店的门不知道被谁给关上了,隔绝了街坊邻居探看的目光。

隔音的结界也不知是谁先落下,这下纵使隔墙有耳,也听不见里面夫妻阋墙。

三人都静静的,小小的、泛着水腥的店面里只听宋书生一边抱着他夫人一边一连串说着赔罪,最后,那声音也彻底变成了带笑的哭腔。

“夫人,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

第45章

等到哭声和骂声终于渐渐停息,郑娘子和宋书生一人坐在店中长凳的一边,郑娘子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宋书生红着眼抹泪。

“那几天骗我钱最多的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道士。他带着个算命的幡子,我以前没在镇上见过他,可能是过路的。”

“我去抓药的时候路过粥铺,他在那里讨粥,把我叫住了。”宋书生的声音格外沙哑,“他说看我黑气缠身,必定是家里有变故,还说他有一祖传的符咒,可以起死回生,要我拿金银财宝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