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仙家洞天之中,灵气如此充裕的,也只有那几个修仙大派。
总之不会是哀山。
“。”
叶灼心中已有杀意。
这次,连离渊都审慎道:“这不会是……”
不必他说,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此处究竟是谁家地界。
因为,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湖畔白石山径之上,正迎面走来一行人。乃是两个穿道袍的年轻小弟子推着一座轮椅,走着走着忽看到有人凭空出现,愕然看着他们。
而那轮椅上的人,虽然口眼歪斜,但还是依稀能够辨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元婴道人看着他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嘶哑的声音急促道:“快向……护山大阵……示警……”
“闯我……道宗……”
说着,又是连连咳出花朵。
第58章
离渊就看着微生宫主眼疾手快出招,一道渡劫真气将三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好险阻止了两个小弟子向护山大阵燃符示警。
来都来了,微生弦问:“你们道宗之人,已经带人往鬼界去了么?”
弟子中的一个结结巴巴道:“各派都到了……应是快要出发了吧。”
放眼远眺,前山方向是有仙音雅乐之声,隔着云雾能看见半空中一座巍峨的仙舟轮廓,还未启程。
微生弦轻舒一口气:“那还来得及。”
元婴道人闻言更是震悚。
来得及做什么?将仙门百家统统毒害了么?
“你们——”
话还未出口,三人每人后颈挨了一剑鞘,昏沉倒地。
微生弦收剑,告罪道:“我等实在无意打扰,真是抱歉抱歉。”
听着这话,叶灼手指已是握住剑柄,杀气外露。
“稍安,”离渊对他说,“我们直入此间都没被护山大阵拦下,可见阵法神异。也许微生兄此行目的正是潜入上清山中。”
叶灼眼中唯有冷笑。
显然,微生弦的目的并没有如此深沉。
——因为他已经开始布第三次阵了。
未能为微生兄找补,离渊亦是叹息:“微生兄,闯人宗门,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微生弦:“梁上君子,亦是君子。”
“君子”一词竟有如此丰富的含义。人族真是嘴脸易变。
趁着道宗的三人还在昏迷, 第三个阵法以更快的速度落成。
微生弦长舒一口气:“区区阵法,本道长此次已经完全掌握。”
叶灼:“事不过三。”
“拥翠山谷而已,本道长心中有数。”微生弦道。
却又是无人回应。
离渊轻哄两句,终于拉着杀心已起的叶灼进了阵中。
至于这次会传到哪里,离渊倒无所谓。
挪移而已,也不会掉一根头发。若是双眼一睁到了龙界更好,都不必回了。
把微生兄送去界龙一族的海域,或是丢到喜欢论道谈玄的白龙族中,他们一定会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至于人叶灼,既然是和他墨龙结下的仇怨,自然是带回渊海地宫处置。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光芒消散,他们的身影轮廓彻底消失在原地后,元婴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实在是他形容过于狼狈,像被风四宫主下了重手,微生弦怕出人命,下手很轻,因此这就醒来了。
醒来后的元婴道人一边呕花一边艰难地拍醒自己两个逆徒。
“快……告诉师尊……他们要袭击……”
道宗腹地竟然被外人潜入,现在那三人伤人之后,竟还不知所踪。
——又是在如此关键时刻,真是兹事体大!
丢开轮椅,两个徒弟运起轻身功法,飞一般跑去报信了。
其结果自然是他们的师祖,元婴道人的师尊——太寰真人,勃然震怒。
“我看你们连脑子都被毒昏了!”太寰真人英俊的面孔上充斥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怒容,“还是说,故意报此信,要我来给你们师父看病?”
本来在和师兄一起主持鬼界事务,正要启程,如此关头,这两个混账连滚带爬过来打断,说什么微雪宫来人入侵。
可笑,他上清道宗是什么地方,微雪宫那顶天了到渡劫的境界,也敢来此撒野?
护山大阵,护宗大阵,防御阵法,望气阵法,大大小小数十阵法层层防守,哪个阵法都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人从何来?
兹事体大,他甚至耗费巨大神念勘察了道宗上下群山,连周围的丹宗、器宗都探查了一番,哪有微雪宫人半点踪迹?
“师祖,此事千真万确,我们和师父都亲眼看到他们,微生宫主还将我们打昏在地——”
“我看你们一个个好得很!”太寰真人咆哮。
弟子吓得不敢出声,连元婴道人都是战战兢兢。
——太寰真人,是整个道宗里脾气最差的人,此时师叔祖太素不在,哪有人敢触他的霉头?
元婴道人挣扎着,用虚弱声音冒死道:“师尊……容禀,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走了,但是方才确实——”
“没用的东西,给我闭嘴!”
转头吩咐给道宗几个长老继续留意贼人踪迹后,太寰怒气未消,瞪视着不成人形的元婴以及他两个更不成器的徒弟。
师兄的大弟子元泰,如今已可以担当宗主,主持宗门诸多事务,他这个弟子元婴,观之却蠢笨如猪!
纵然是微雪宫果真包藏祸心有人入侵,暗中报信难道不能?纵然是天塌地陷道宗要灭门,仙门百家面前,慌慌张张疾奔过来直呼“师祖,不好了”,这是要做什么?
等元婴哽了哽,吐出一朵诡异艳丽的红花来,太寰更是嫌弃至极:“小小手段就把你弄成这样,滚过来!我带你们去丹宗!”
两个小弟子战战兢兢地扶起师父过去,心中在恐惧之外,竟还有种怪异的平静。
——最起码,不用推着师父的轮椅跋涉去丹宗了。
太寰真人带人来求治,请出的自然不是寻常丹修药修,而是丹宗长老。
“无患长老,”太寰道,“我这逆徒在微雪宫遭了算计,一直口吐异花,烦请看看他身中何毒。最好再看看这三人的神智有没有被动什么手脚,为何屡屡言行无状,损我上清颜面。”
“自然可以,待我查看。”
说着,无患长老走上前来。
他样貌沉稳,气度端方,如今不过人间而立之年,却已是修习丹医之道到合体境界,乃是丹宗最年轻的一位长老,因为医术精湛,格外有名。
就在这时,半死不活的元婴道人喉口一动,恰是吐出一朵艳丽红花。
太寰:“就是如此。”
看着那红花,无患长老的神色,却是蓦然微变。
目光深沉,查看良久后,他问太皓:“真人是说,他在微雪宫染上此毒?是微雪宫何人所为?”
太寰:“想是那位风四宫主。”
无患沉吟半晌:“那位风四宫主,的确医毒俱精。我丹宗也曾巨资求请过他几张丹方。却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真人可知他的来历跟脚?”
“不知。”太寰说,“微雪宫一应事务都是他们宫主微生弦打理应对,除此外就只有那叶灼会出面和人论剑,其余人都深居简出,来历不明。”
微生弦出自某隐世仙师门下,这是仙道众所周知的事了。
微雪宫不爱参与江湖事务,宫主一心向道,二宫主一心问剑,四宫主一心做毒制药——如此种种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隐世云游之人,搜罗一些同样来历不明的能人异士在门中,一起偏安一隅,相互照应,也无什么希奇。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太寰:“你这样问,是否这人有什么来历?”
“人我不知道。这花,我却曾见过。”无患沉声道,“敢问真人,你弟子所见的那位风四宫主可是二十来岁,喜怒无常,有些精怪模样?”
“听他描述,的确如此。”
“既如此,我知道了。”无患长老点头,“这毒是由南疆异花之种炼成,并不难解,也无后患。下毒之人故意捉弄,拿人作乐而已。就是解药苦涩,不好入口。”
太寰才不在意这等事:“那给他灌下去解了即可。”
无患扫一眼那两个鹌鹑一样的小徒弟:“他们两人也要喝。”
“都无妨。”太寰道,“我还有要事,他们三人就先托付给你。那位风四宫主到底是何人,长老既然知道,不妨说来我听。”
“猜测而已,不好言说。但若是我想的那人,他与上清山之间恐有些过节。”无患长老深深看着太寰,道,“真人,以此类推,对于微雪宫,我想应当提防。”
这话,点到即止。
太寰面上,出现一丝果然如此的冷冷笑意。
“不必多说,我已知晓。”
说罢,太寰真人起身。
离开之前,怒视元婴道人:“等到了鬼界入口,我要是看见那微生弦好好待在那里,你们三个孽畜等死即可!”
没过多久,横亘在上清前山的飞舟蓦然焕发出绝强的灵力波动,腾空到更高处,朝西南方向悠然驶去。
无患长老缓缓收回目光,看着那妖异红花,神色难辨。
寂静的室内,还响着元婴道人无力的辩解声:“师尊,他们真的来了……”
“不会在……鬼界……”
——传送阵法的光芒散去,周围场景复又清晰。
草木幽邃,古树参天,树藤在其间悬挂缠绕,一片深郁。
树下湿润的土壤中,偶见几朵零散菌芝。
往前望去,深林幽谷蜿蜒起伏,隐约有瘴气氤氲。
熟悉的西南山林景色,使得叶灼身上杀意稍稍平复。
微生弦已经换上悠闲自得的面孔:“此正是拥翠山谷西方入口,离渊兄,阿灼,你们看本道长这挪移之术如何?”
叶灼提剑,冷漠向山谷中走去。
“并不如何。”
第59章
谷中景象,诚然深幽美丽。
但是竟然没有直接来到龙界,离渊颇觉遗憾。
看来微生兄的阵法造诣还需要再降低一些。
渊海地宫如其名,地处龙界广袤海域最深处的隐渊之底,比北海深了何止百倍。人叶灼一旦到了那里,想再出去见到天日,只能由他带着。
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是任他处置。
叶灼走着,忽觉龙离渊的目光有些怪异。
“怎么?”
离渊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无事,只是想起龙界。”
叶灼:“这么想,你不妨回去。”
“恩怨未了,我不回。”
“那不如多想想鬼界。”
“鬼界昏天暗地,才没什么好想。”
“你龙界隐渊就不昏暗了?”
这人怎么知道他在想的是隐渊?还真是警惕。
离渊道:“渊海地宫千灯不灭,遍地明珠,怎会觉得昏暗。”
叶灼对此不予评价。
半晌也没听见没听见任何人赞扬他的传送大阵,微生弦很觉怅惘,只能默默走路。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片白色。
“咦,这个是……”
哀山向来瘴疠。
这一两个月来,更是常常有阴风阵阵,十分骇人。
这两天还总有猎户、药农离奇死在山中,化身厉鬼的传闻。现在,会进哀山的人已经很少了。
段大成坐在自家茶寮门口,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进山采药、采矿、采蛇蜕、打猎的人不来以后,他这茶寮眼看着是要开不下去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拖家带口搬走。
都说山外现在十几年不曾打仗了,天下太平,很容易讨到生活。在南边苍山脚下安家的小妹一家前年也辗转有口信来,说在那里,风调雨顺,赋税也不重,甚至有俊秀温和的仙长时时看顾,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要不是舍不得干爹,段大成真想套起驴车带着家当就走了。
八九百里地而已,家里的老叫驴走走停停,一天走个三十里,一个月也到了。
他这辈子待在这座拥翠山谷里,还从来没见过那些传闻中的仙长是什么模样呢。
段大成又叹了一口气,看向谷里。
一生一死两颗大槐树就扎根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树冠上枝叶都长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好像都是这个模样。
他小时候,老父就带着他,把手指按在槐树上认了干爹。
还说,我们段家加上你,整整十七代都是认了这两棵大槐树做干爹,再往后世世代代,也要守着它们。
年轻的时候看见两棵槐树,段大成总觉得很自豪,心想别家都没有世世代代传下来要干的事,他们家却有,一定是有点来历。说不定哪天干爹显灵,就把他们全都接引成仙人了。
可是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也没见干爹开口说过一句话,段大成已经不再想那些事。
每天看着槐树,他只会想,既然祖上十七代都认了它做干爹,那他岂不是应该与自己的坟中老父以兄弟相称?
想到这里,段大成不由笑出了声。
却听见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自家的小女儿从外面扑了过来。
“爹爹——外面——”
段大成抱起丫头往外看,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奔踏声。不像是兽蹄踏着地面行走,倒像是踩着云水。
还没听清到底是什么声音,茶寮前就飘然停了一队车马。
——段大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马车,轩敞高大,颜色倒是朴素,可是那木头,柔润生光,段大成在山里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料,没见过那么好的雕工。
那拉车的也不是马匹,一眼看去强壮矫健,身上有鳞,头上带羽,鼻孔里有的还喷出火星。
这是怪物啊!
紧接着就是前前后后二三十个穿深紫道袍的年轻人从最中央的马车里迎下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身着紫衣黑氅,由一人扶着,徐徐朝这边走来。
打眼一看,气度与凡人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又有点弱不禁风模样。
段大成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低下头。
就听一道秀润的嗓音:“穷通观出行,借贵地暂歇,可否?”
什么穷通富通,如此排场反正是仙家门派,段大成哪敢不应:“可,当然可,仙长们这边请。”
抬头想带路目光一转,不期然却看见仙长背后,竟然有点点流光运行,当即震悚,不敢再去看。
路走到一半,却听那高高在上之人道:“我非仙人,勿唤仙长。”
“那……”
随从之人回他:“唤做‘先生’即可。”
请“先生”到最好的位置落座,段大成才算瞧见了他长相。
非要形容,段大成只能说,实非凡人。
仙长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藏着缕缕霜白,看着却不到三十岁模样。深紫道袍衬得面庞异常秀丽,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带着三分病气。
一双凤眼,形状极为动人,可是眼中好像没有瞳仁,混混沌沌,怎么像是看不清东西?
段大成不敢多看,目光放到桌上,却又一不小心看到仙长搁在桌上的佩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木剑,奇怪的是,从剑柄至剑身,环绕着一段了无生机的枯枝,不像是后来缠上去的,倒像是这把剑自己生出来的。
果真是仙长,都是他没见过的神仙手段,神仙器物。
段大成战战兢兢道:“先生可要喝茶?”
那仙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雾蒙蒙的双瞳微眯,看向自家的小女儿,像是想要勉力看清。
过一会儿,伸出手:“过来。”
丫头迟疑一下,大方走上前去。
仙长手指,摸向她头骨、肩骨、手骨。
“好灵秀的姑娘,”他道,“虎年七月生人?你叫什么名?”
“回先生,我是虎年七月生,我姓段,叫段小成。”丫头说。
仙长身后流光缓缓推移几下,而后道:“不求大成,反得大成。你的名字真有趣,不妨与先生交个朋友。”
段大成听了很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
丫头道:“那先生你叫什么?”
流光又动。
段大成这下终于隐约明白了。
这仙长,眼睛看起来昏盲一片,想来看不清东西,也许连耳朵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那流光动了几下,仙长才有反应,难道那才是仙长的耳目?
果然,仙长这次也是流光推移过后才开口说话。
“我的名字不如你。”他道,“我无姓,我名吟夜。”
丫头点点头:“我记住了。”
“小姑娘,你长大后,勿修仙,勿学道。”只听那仙长朝丫头的方向道,“二十年后入朝,四十年后拜相。七十三岁寿终,一世流芳。”
段大成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想了好大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多谢先生吉言!”
点点流光又是推移几下。
“不是吉言,”那自称“吟夜”的仙长对他淡淡道,“卦资白银十七两。”
话音落下,段大成心里一阵惊疑。
一是惊疑怎么堂堂仙长开口就是要白银,二是惊疑仙长怎么好像明白知道他和夫人前日刚刚清点了毕生积蓄,恰是白银十七两。
丫头却是脆生生开口:“先生,我爹爹并没要你为我算命,你为何要收我爹爹十七两?”
吟夜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身后流光再度以奇异轨迹推移,等到流光推移完毕,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小姑娘,世间之事,一物换一物。你有耳朵听了天机,就要拿钱结清因果。你是想付一十七两白银,还是一十七代祖荫?”
丫头道:“那要是都不付呢?”
“不付,自然就不灵了。”
几句对话听得段大成脸色煞白:“丫头胡言,先生勿怪!我这就找夫人支十七两白银来!”
至于那封侯拜相的吉祥话,听听就行了,一个山中丫头,偶然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能一生平安,他段大成就死而无憾了。
形势比人强,小小茶寮五六张桌子,坐满紫衣道袍的仙家弟子,这一十七两白银,人家说要,他们平头百姓还能不给?
不仅给了白银,还要搭上茶寮里最好的茶水。这茶用滚水泡了最好喝,端上来自然滚烫。
“先生,放一会就能喝了。”
——然后,段大成就眼睁睁看着仙长静静看了看那滚烫的茶水,端起来,像喝凉水一样,眼都不眨地喝下去了。
“……”
段大成不敢言语。
而仙长喝完茶,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许久以后,丫头开口问:“先生,你在等什么?”
点点流光推移如同星辰变幻。
吟夜的嗓音听在耳朵里,柔情似水:“先生在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眼、耳、鼻、舌、身、意’?”
“我知道,这是人之六根。”
吟夜面上浮现笑容,说:“二十几年前,我用这六个里的前两个,向上天换了一卦,又用中间两个,换了第二卦,再用最后两个,换了第三卦。”
“我在等的,就是卦中人。”
丫头看着这位吟夜先生。
他笑起来,像是故事里的妖狐,让人心里有点害怕。
她家的茶寮太小,装不下这么神通广大的先生。
“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到呢?”
“是啊,什么时候会到呢?”吟夜的轻轻话语里,似乎涌动着诸多欲语还休的亲昵,“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自言自语般,又蹙起眉,像是哀怨般神色:“难道,他不想见我么?”
看着仙长这般情状,段大成和丫头段小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此时此刻,哀山深处。
叶灼在一棵古树下面无表情抱剑修炼,已经一两个时辰。
并非是修炼此事有多么要紧,而是他实在不想搭理旁边这两个人。
“快好了。”微生弦的声音隐隐传来,“应该可以喊阿灼了。”
“再等一会。”
随着说话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奇异的肉香气息。
叶灼忍无可忍,结束一个周天,睁开双眼。
林间空地上支着一座琉璃丹炉,炉下点着天乙真火,炉中炖着一锅莫名其妙的野菌山鸡汤。
有时候叶灼会想,是不是离渊这龙实在是不着四六,现在连微生弦都被带得离题万里。
事情就从微生弦在林间一不小心发现一片白色长杆小朵的野菌开始。
他信誓旦旦说这东西是西南山中特产,书中有载,用来炖汤异常美味。
接着,又是一不小心遇到一只不大不小的山野雉鸡,鸡兄在山林中不幸中了瘴毒,已经是气息微弱,生命垂危,向往痛快了结。
很快,更是“一不小心”发现自己此次出行,储物戒里居然带了调味香料。
甚至不远处还有清澈山泉,可以采水做汤。
原本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虽然什么调料都带了,却没有合适的锅具。
正在这时,龙离渊默默拿出一座炼丹所用的上上品九转琉璃丹炉,大小正好适宜。
火候控制得当,丹炉可以用来炼丹,自然也可以用来炖鸡。
恰好龙离渊略懂一些炼丹之术,微生弦也对此颇有心得。
最后就演变成了此种模样。
甚至已经在平地摆上桌案软椅,形制十分精致辉煌,若放在龙宫里自然合适,在这般山野丛林之中就十分突兀。
“你醒了?”离渊感知到叶灼气息变化,愉快道,“正好,已经可以吃了。快来坐。”
叶灼只觉得这半年来吃的东西比前面一辈子都多。
修仙之人,不食烟火,即使吃五谷荤腥,最后也是化为体内灵气,又有什么意义?
阴晴不定看着冒出白雾的丹炉,叶灼觉得最应该被投入其中的就是这丹炉的主人。
而其龙此时正在盛汤,挑出几块鸡肉,又点缀几朵山菌,走过来要递给他:“你尝尝?不过有点烫,稍等。”
又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热气稍散,才递到那人面前。
叶灼尝了一口,倒还有几分意蕴。
离渊:“怎么样?”
叶灼:“丹炉不错。”
龙离渊听了笑意盈盈。
微生弦也已经品尝些许,点头赞叹:“丹炉九转,鲜甜润泽,真是烹出了鸡兄与菌兄之精华。”
既然已是烹饪成功,接着就是分食。
微生弦看了一眼天色:“我们从上清山来时他们飞舟才刚要启程,如此看来,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到,正好吃完——今日如此恰到好处,万事俱备,真是天道之赐。”
鲜美佳肴完全取自山野,离渊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此等过程,欣然赞同:“天生万物,春华秋实,的确有几分感悟。”
叶灼听得此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人气息。
没有顿悟破境的迹象。
叶灼稍安,继续品尝食物。
正在这般各自安静下来的时分,后方古木之上,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疏淡女声。
“如此境况,还能山林踏青,汤前悟道,微生宫主与离公子有这般闲情雅致,真让人另眼相看。”
那树上一直有人,并且未加掩饰,离渊原本就已经感知到。
既然微生弦不说,叶灼不说,那么他也不说。
现在看来,不像是什么坏人。
竟然知道他的名姓,会是何方神圣?
第60章
就见微生弦一笑:“还以为聆冥姑娘心如磐石,能嗅肉味而不动。如今大方现身,可是也要来一碗?”
聆冥?没听过的名字。
树下响起轻轻的落地声,离渊看过去,是一纤长高挑,身着黑色束袖劲装的年轻女子,应是合体境界。
她长相清明锐利,如同草木新霜。
招呼她的人是微生弦,她目光在三人中扫过,最后看向的却是离渊。
“久闻大名,终于一见。离公子不妨猜猜我是谁?”
这件事,离渊已经多次想要提起。
“姑娘,”他礼貌提醒,“‘离’字是我名,而非我姓。”
称他为“离公子”,就好像称呼叶灼“灼宫主”,都是很怪异的事。
那姑娘想了想:“……好吧,渊公子。”
越来越奇怪了。他人的名号听起来都有职务在身,而自己的称呼,却无端显得游手好闲。
算了,离渊放弃纠结此事,看向那位“聆冥姑娘”打扮。
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右耳上一枚精致小巧的鲜红耳坠,又停在她挽发用的一根暗金色斜簪上,那簪子很特别,做成细细的卷轴形状。
这形制,非仙非凡,依稀有些眼熟。
离渊想起自己初到人间的那些日子,花了几颗灵石雇百晓生讲过故事。
那位来自“百闻阁”的百晓生头上,就有这样一根卷轴样的簪子。
后来离渊才知道,百闻阁居然并不是坊市间的江湖组织,而是一正经修仙、有品级的仙道门派。
门人修的乃是一条罕见的“谛知之道”,简而言之,知道越多,修为越深。
为了探知更多隐秘,他们往往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不露真身。至于坊市之间贩卖消息,传递情报,那是门派副业,用以生财。
于是离渊看着她,只说:“阁下,似是百闻阁的人?”
“哦?何以见得?”
“若是果真‘百闻’,那么‘偶然’知道鬼界入口在此处,又‘偶然’知道在下名姓,也算说得通了。”离渊道。
那女子听了会心一笑。
连微生弦都像想起什么,莞尔。
“百闻不如一见,渊公子真是慧眼。”她道,“在下百闻阁,聆冥。”
离渊:“幸会。”
无论如何,结交了新的朋友,总算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聆冥姑娘也穿黑色,显得自己与微雪宫色调不同的着装也不再突兀了。
聆冥施施然和他们同桌落座。
微生弦叹气,添了双碗筷,她拿起来给自己盛了汤:“果然好喝。叶二宫主你觉得如何?”
一个两个都喜欢问来问去,叶灼根本不予回答。
叶灼:“你为什么在这里?”
“山谷里有我不喜欢的人,真倒胃口。”聆冥说,“干脆到处走走,正好循着肉味见到诸君,真是有缘。”
叶灼:“只是有缘?”
“那也不算。”聆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暗金色上书“百闻”的令牌,她把玩着那方令牌,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微雪宫购买,不知可否?”
微生弦:“鬼界之行,难道也有贵百闻阁感兴趣的东西?”
“仙门齐聚,两界相逢,其中不知要牵连多少隐秘,岂能少了我派?”聆冥道,“微生宫主,这生意你做是不做?”
“那么百闻阁向我们买消息,打算出价几何?”
“贵宫要价几何?”
微生弦:“一问换一问,如何?”
聆冥:“好,请听我问。”
“请。”
“界域之事,实为隐秘,上清主宗,一向缄口。”
“上清山从未公布人鬼两界将交接何处,微雪宫却自有答案。可见贵宫之中,必有熟谙界域之道的世外高人。”
“百闻阁想知道,古时鬼界,到底是何时与人界彻底断开?”
微生弦:“人鬼两断,是在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说,“请微生宫主问我。”
微生弦:“微雪宫想知,此次鬼界之行,上清山主宗来了几人?”
聆冥道:“四人。”
微生弦啧啧赞叹:“六出其四,真是大阵仗。”
“此时不出,难道要等鬼门大开,再倾巢而出亡羊补牢么。”聆冥轻哂,“倒是微雪宫为何要来?”
“哦,倒也不为什么。我宫风四宫主列了个清单,要我们去采些幽冥药草罢了。”
“要采什么?”
“其它倒还好说,他最想要的是一种奇花,传言能使生者死,能使死者生,名为‘八部转轮’,不知会在何处?”
“既然名为‘转轮’,想必不在鬼界,亦不在人界,而在人鬼交际之间。”聆冥说罢将余汤一饮而尽,起身,“有问有答,两清了。宫主,二宫主,还有渊公子,后会有期。”
说罢拉上一张覆着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轻轻一跃,如同惊鸿没入密林之中,转瞬间了无痕迹,亦没有留下任何曾来过的踪迹与气息。
离渊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六宫主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叶灼依旧平缓进食。
龙离渊还真是心思灵活。
微生弦:“离渊兄怎么看出的?”
离渊:“感觉。”
他总觉得微雪宫人的相处,和其它人很不一样。
譬如看到别人在煮鸡汤,一定要来分一碗。
再譬如,很喜欢你知我知,装聋作哑,心照不宣。
不知道在扮演什么。
他不猜聆冥姑娘是六宫主,微生弦和叶灼就不提,聆冥姑娘自己也不会说。
而是从容交流,一切都像是微雪宫的三人遇见了百闻阁的不速之客,然后完成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最后钱货两讫。
倒不是非要保持神秘,更像是能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这就像元婴道人来访微雪宫的时候,他其实可以坐着,却选择了站着。
这样一种动作,人叶灼主动提出,微生宫主更是从容配合。最后,也确实将元婴道人吓得魂飞天外。
离渊:“以后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对面不识?”
“难道曾经识过?”微生弦神秘笑道,“我宫六宫主乃是危月君,和她百闻阁的聆冥姑娘又有何干。喝汤喝汤。”
离渊明白了。
怪不得仙道上还没有人确切知道微雪宫的六宫主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中。
有不劳而获的人中途出现,分走一杯羹,大大加快了鸡兄被解决的速度。
不久,鸡兄已彻底了却尘世烦恼,往生极乐,令人生羡。
但是,收拾着丹炉碗筷,微生弦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为什么分明大家在一起吃,没什么先来后到,自己吃到的仍然多是一些鸡零狗碎?
“离渊兄。”
“微生兄,怎么?”
“你真是其心可诛。”
夕日渐沉,哀山上空传来一股强横的灵力波动。拥翠山谷中,群鸟惊飞,还有不少飞禽,被庞大的灵力冲击所震,昏迷落下。
段家茶寮中,吟夜凝视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入口,那里依然没有人来,他脸上似有黯然失落之色。
对面座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半覆面孔的黑衣女子。
满座弟子,竟无一人发现她是如何进入,又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吟夜身后流光点点推移,微笑道:“聆冥姑娘也来喝茶?”
“堂堂穷通观主一人喝茶真是凄清,如此笑话,我应当收入眼中。”
“聆冥姑娘厌我之心,还真是多年如一日。”吟夜道,“可惜我身上还有很多百闻阁想知道的事,只得与我继续虚与委蛇,对不对?”
“你心中知晓就好。”聆冥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穷通观主购买,观主意下如何?”
“但问无妨,请记得价格就好。”吟夜道。
“二十六年前,天地灵脉衰竭,实乃仙道大难。观主出关,向天地问出三卦。而后数年,劫难渐解。”聆冥道,“如今灵脉又衰,‘四海堪舆图’之事亦无进展,又逢人鬼两界会逢,实是天地大劫。”
“百闻阁想知道,如此关头,观主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为天地众生,再问一卦?”
“聆冥姑娘,你看我的眼睛。”
吟夜的声音,带着幽魅般的轻轻叹息。
“天机我已算尽了。五弊三缺,亦已尽受。”他说,“那样的卦,想来不会再有。”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轻点头,面上似有轻微放松之色。
手指在桌上推移,将一张票据,推至吟夜面前。
倒不是银票。
是金票。
百闻阁与穷通观主间有定例。
若是百闻阁向吟夜探听消息,一万金为起价。
此后每多一问,都要在上次的价格上,再加一万金。
如此价格,听来很是划算。
百闻阁无所不晓,可不论如何,也是人事。
而穷通观主通天彻地,他所知的,乃是天机。
更何况,收的只是凡间金银。
将那票据欣然收下,吟夜忽地幽然一笑。
聆冥:“观主何故发笑?”
“无事,只是忽然在想:贵百闻阁修的是谛知之道,知事即为知道。可若是只知其假,不知其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会怎样?”
“不论是真是假,是表是里,我等不要真知,只要全知。天下之事,全都知道,也就知了天道。”
吟夜:“如此说法,真令人耳目一新。可惜我身无仙根,否则必有顿悟。”
聆冥嗤笑:“如此爱凡间金银,难怪观主只能做一世凡人。”
“一世凡人有何不好?纵然一世仙人,不过也是徒耗灵气罢了。”
“倒让我想起,贵观的徒子徒孙行走凡间招摇撞骗时,常常号称勘破福祸,通晓天命,却有四不算:生不算,死不算,聚不算,散不算。可是人生一世,除了生死聚散,还有什么好算?”
吟夜轻笑:“凡人一世,除了生死聚散,不是还有田舍富贵,酒色功名,桂子兰孙?”
聆冥嘲讽般:“原来如此,我看天命因果观主并不想担,但以取财为要。都说你穷通山是金银门,果然不错。”
“谬赞,论起江湖取财之道,百闻阁亦是不遑多让。”
“彼此。”
“聆冥姑娘。”
“怎么?”
“你为何还不走?”
“此是茶寮,并非你之穷通观,我在此歇脚,有何不可?”
“可我总觉得姑娘东攀西扯,是想将我拦在此处,不让我见到想见之人。”
“观主多想了。”
“无妨,”吟夜说,“总归三息之后,有你百闻阁的传讯烟花要到。”
三息之后,聆冥面色阴晴不定。
“观主,后会有期。”
说罢翻窗离去。
留下吟夜一人悠然为自己倒茶。
他身旁的弟子轻声道:“百闻阁的人到底来做什么?”
“都无碍。”吟夜仍看着最开始时那个方向,“可是,他真不来了么?”
“为何我却觉得,今生总要与他相见?”
天上的灵力波动已经深沉如云海。
段大成在茶寮外一手牵着夫人,一手牵着丫头,仰看巨大的雪白飞舟从斜阳夕照中缓缓现身,遮蔽了天光,震撼得无法言语。
唯恐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又恐大舟落到头上,碾碎了茶寮,压死了家人,竟是发自内心开始打起了寒战。
很想逃走,可凡人两条腿,又能逃到何处。
但听雅乐声响,哀山百里云霞焕然生光。
有仙人驾鹤自大舟而下。
有仙子衣袂舒卷,持伞凌波落于谷中。
有仙门每人都是御剑而行,如流光迅疾划过。
看花了段大成的眼睛。
倒让他无端记起,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还想着,一辈子都没见过仙长模样。
结果转眼就迎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先生,给家中银钱断了一卦。
如今更是看到仙舟之上,世外之人如云而来。
真是辉煌锦绣,目不暇接。
恐怕这一天,把自己一辈子的仙长都看完了。
段大成不由发自内心感叹:“腾云驾雾,仙人真是好啊。丫头,你说咱们家何时能出个仙长?”
丫头也看着他们:“可是,仙长没有家。”
想了想,她又说:“当仙人很好,但百姓也不会多吃饱饭。”
段大成是真的转了很久的脑子,才明白这丫头前后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是在说什么。
兴许那吟夜先生并不是随口一说,段大成想。也许这个丫头,真是有点当官的禀赋。
唉,以后可千万不要去鱼肉百姓啊。
浮舟悬停在山谷上空,烟霞一样的仙门中人已经纷纷飘然落下,齐聚谷中。
段大成发现,仙长们似乎对自己的槐树干爹特别在意。
还有就是,茶寮实在离得太近了。现在茶寮四周,已经散落着诸多仙门中人,令段大成惶恐。
如此多的仙长,一定是大事要做,段大成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回避。
可是环视四周,他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仙长在意自己一家,甚至,自己好像根本不在仙长的眼中。
好比只是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几棵草,因为无所谓,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碍眼。
——那现在该做什么?
想了想,那就继续杵在这里看看吧,带丫头长长见识,也不错。
拥翠山谷中的修仙人,最在意的自然是那一生一死两棵古槐。
来时上清山已经向诸人说明,界域通路将开在这两棵老槐之间。
更有悟性高的后辈,已经看出两颗古槐一生一死,有阴阳轮转之真意,得到顿悟,令师长喜笑颜开。
百家齐聚,纵然都是不染尘埃的修仙之人,此时也隐隐有些交谈之声。
仙道门派之间各有交际,关系好的门派自然离得近一些。道途相近的门派,因为平时有所交流,也难免要走动寒暄几句。
剑修门派,当然也全都自发待在了同一片区域,使这整片区域格外死寂。
上清山剑宗也在,但别的剑修宗门都站得离他们很远。
看着自己宗门四面的冷落情形,剑宗的大长老觉得纳罕:“奇怪,怎么觉得剑修各派都不愿搭理我宗了?”
二长老也皱眉:“是有些过于冷清。”
说着看到了眼熟的别派后辈匆匆路过:“可是太岳宗蒲剑圣门下的裴曦小友?借一步说话。”
却见裴曦瞥了一眼自己背后,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掉头跑了。
二长老疑惑回头。
——他身后什么异状都没有,只是站着一向乖顺可人的爱徒苏亦缜,这有什么问题么?
又看见爱徒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在找谁。
“亦缜,在看什么?”
苏亦缜:“师父,徒儿看到友人,先往那边去一下。”
“噢,那你且去。”
二长老注视着苏亦缜的背影,在看到爱徒去的乃是红尘剑派的方向,去找的也是红尘剑仙这等正派友人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是在找微雪宫那个魔星就好。
那人过于妖异,为保剑心清净,他剑宗一向避免听到此人的一切消息。可惜,还是总有弟子听闻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亦缜如此前途无量,千万不能与那人有任何沾染。
方才那个裴曦小畜生越发不争气的样子,就是铁证。
红尘剑仙见了苏亦缜,亦是觉得他出落得越发顺眼。
“小苏,你在找叶二宫主?”
“剑仙兄,微雪宫真无一人前来么?隐约听道宗那边说与他们起了冲突,未必会来。”苏亦缜道。
“不好说。”红尘剑仙其实也在想此事,“我想,以微生兄和叶二宫主性格,不会错过此次鬼界之行。”
前方忽然静了静。
原来是道宗上下簇拥着三位主宗护道真人,已出舟中,乘仙灵之鹤朝生死古槐徐徐飞来。
“护道真人,多少年未曾现身……”
所谓“护道真人”之称,“真人”二字,自然是指主宗之人,皆在渡劫境界之上。曾经还有过上清主宗皆为人仙之说。
而“护道”二字,分量更是深重。主宗修的是界域之道,护的自然也是界域天道,而非己身小道。
仙鹤缓缓飞来,已经能看到中央巨鹤之上,站立着三位身着灰袍的老者。
看见了,却无法形容他们的形貌。
因为他们似乎都没有“外表”“长相”这样的概念可言。即使看着那深沉的五官,也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片朦胧的混沌雾霭。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大道规则,巍峨浩瀚。
原来,这就是护佑仙道命脉的“护道真人”么?真如其名,令人心生崇敬。
等三位护道真人来到那生死槐树前,自然就是以贯通界域之莫大法力,打开鬼界通道,开启此次鬼界之行。
众人之中,期待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失落者也有之。
——失落者来自红尘剑派。
“难道微雪宫真不来了么?”一红尘剑派弟子哀声道。
“其它人不来也无所谓,可是叶二宫主,他真不来么?”另一个亦是如此语调。
“既如此,你我费尽心机争夺名额来到这里,又有何意义。”
“别丢人现眼。”
——这次是红尘剑仙声音。
“掌门,你不必口是心非。”有人说。
红尘剑仙真想拔出浮生剑,将这一众弟子统统斩了。
结果连身边的苏亦缜都似有失落:“门已经要开了,叶宫主再不来,恐怕此次真是无法得见。”
别宗弟子,毕竟不好直言斥责。红尘剑仙道:“不来也好。毕竟是道宗主持,对他们未见得是好事。”
苏亦缜蹙眉:“他们与道宗……”
“咦,那是裴曦小友?”红尘剑仙忽然打断了苏亦缜的问话,“小苏,你想不想去找他玩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仙门弟子大多有此教养。
苏亦缜便不再问。
灵鹤在古槐前落下,三位护道真人面朝古槐站定,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众人只知他们身份,不知他们姓名。
也许界域之道修到最后,已与此方人界一体共生,不再需要身外名号。
却见护道真人中的一个,转身看向空地上那座小小茶寮的方向。
众人注意的焦点,亦是移向此方。自然,他们关注的不是茶寮内的凡人。
“——那是穷通山的车驾?”
“应是了。里面想来是穷通观主。”
“观主通天彻地,多年不下山,如今竟也出山,不知是否会为天道人间,再算一卦。”
神念私语中,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询问师兄师姐。
“穷通观主是何方神圣?寻常不曾听过此名。”
“穷通山一脉地处极东,乃是推演天机之人,历代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轻易现世?传说二十多年前灵脉枯竭,正是……”
“那他们和上清主宗,谁的能耐更大些?”
“说了你也不懂。上清主宗推演界域,修的是天之‘道’,穷通山测算天机,窥的是天之‘意’,两者不同,不能相比。”
“这么厉害……”
“收声,主宗真人似有话说。”
就见护道真人似乎有所示意,道宗中,有人上前聆听。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
“是了。”
就见太寰真人带着两位弟子,来到茶寮之外:于门前询问:“吟夜观主可在内?”
门外,紫色道袍的弟子代为答:“观主在内。”
“此次鬼界之事,观主可有示下凶吉?”
“观主答,事皆前定,道在人为,不必再问天机。”
“界门开启在即,观主为何不现身一会,与我等一同入内?”
“观主还在等人。”
此话一出,不仅太寰皱了皱眉头,人群中亦有涟漪般的轻语。
“……还有人没来么?”
穷通观主明明在此却不现身,那这界域之门是开还是不开,他们走还是不走?
看三位主宗真人站定不动,似乎是要陪穷通观主等到底。
果然,太寰道:“观主但等无妨。”
“观主多谢贵宗美意。”
——难道吟夜观主等的人不来,他们今天也就不走了么?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耳畔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苏亦缜蹙眉想着方才的对话,忽然听红尘剑仙道:“总觉得微生兄就在附近了。”
“为何?”
“这样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情景,若是没有他,才觉得奇怪。”
“……也有道理。”
身后一弟子小声道:“可是我心砰然而动,像是叶二宫主将要现身。”
红尘剑仙忍无可忍:“这种丢人现眼的话,你们能不能用神念说?”
“那样有失坦荡,不是我红尘剑道所为。”
——忽见紫色道袍的弟子们从茶寮中鱼贯走出,在茶寮门外规律散开。
又有两位弟子恭敬掀起茶寮的竹帘。
最后,终于见穷通观主由一弟子半扶着,缓缓步出。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位紫衣墨氅,有三分病气,却传闻能通天彻地的观主身上。
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真容。
身为修仙之人,更能看出他双目难以视物。
也能看出,他身后的点点流光乃是一玄秘阵法,能将外物化作某种表达,传递给阵心之人。
当然,再玄妙的阵法也做不到将外界所有色声香味触法直接转换成人之神念,恐怕要有身边耳聪目明之人转达,再将这一切,借助阵法传递到观主识海中。
——怪不得他身边有如此多人随侍。
“这位观主身上似乎并无修为……”
“他的眼睛……”
“窥探天机之人,往往落下五弊三缺,正是因为知道太多,有反噬加身。”
“不是为此,这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卦……”
“多年前本君似曾耳闻一事:这位吟夜观主,是凡间烟花之地出身。你看他名字,若是仙门法号,怎会取成这样。”
“竟有此事?细细道来。”
“细细道来。”
自然不敢当面窃窃私语,而是各自神念交流。
场中一片平静,神念却是在彼此之间时时传递。
更有许多想要结交穷通观主之人,想要上前见礼攀谈。
只是碍于上清山的太上真人就杵在那里,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如此场面被段大成看在眼里,对吟夜先生更是肃然起敬。
起先只觉得不凡,现在看来,即使是在众位仙长之间,吟夜先生亦是分量极重的人物。
但是,众人如此瞩目,吟夜却未回应半分。步出茶寮,他的目光丝毫未看向旁人,未看向太寰,亦没有看向谷中央的生死槐树与树前的护道真人。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山谷入口处,而后轻轻站定,含笑望去。
此时天色将暮,山林之中,已经升起深浓雾气。
也就是拥翠山谷之中此刻全是仙氛,才未被这春夜寒雾所笼,然而放眼望去,天地远山,已经在茫茫雾海之中。
在那雾海的边缘,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的,总之此时已经站在那里。
——年轻道人身着雪白不染的道袍,领口袖边与腰间丝绦却俱是张扬明艳的红色,眉目温雅,意态从容。
佩剑上缠绕一朵似莲似桃的花枝。
“——微生宫主?微雪宫果然来了。”
“那就是传闻中一指定下苍山灵脉的微生道长么?咦,他的佩剑……”
“那花朵看起来像是古书中建木之华。吟夜观主如此声势浩大,拉着整个仙道陪他等人,等的就是他?”
“说起来,吟夜观主的剑也是……”
如今两人同在一处,自然看出穷通观主的木剑,颜色、质地,均与微生弦的佩剑相同,似是同取一枝。
不同之处仅在于,晚晴剑上此时缠绕着新生的花枝,而吟夜佩剑剑身,却是一道枯枝。
微生弦环视谷中人各异神态,目光落回吟夜身上。
似是轻叹一口气。
“如此排场,还以为是我们来迟的缘故。原来是吟夜观主特意相候,真是有劳。”
吟夜面上,幽幽笑意更深:“微生宫主,别来可好?”
微生弦看着他,亦是微笑:“上次相见,是观主棋差半子,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可是还要与我手谈一局?”
“棋,自然还可以再下。”吟夜道,“你来了,我很高兴。那我想见的人,今天也来了么?”
“为何非要见他?”
“想见一人也需要理由么?为何你时时能见,我就不能?”吟夜微笑,“微生宫主,除非他也不想见我,你才能拦得住我见他。你心中,一定也明白吧?”
怎么,连微生宫主,都不是吟夜观主要等的人么?
可是这等道人,说话实在弯弯绕绕!既然都是带剑之人,何不拔剑说个清楚?
剑修们所在的区域里,忽然一阵微微喧哗。
——原来是红尘剑派的那帮人莫名活跃起来,真是有失剑道风范。
而微生弦再叹一口气,侧身相守。
吟夜观主那双无神无采的双瞳中,刹那间浮现情真意切般的喜悦。
他目光从微生弦身上移开,直勾勾望向入口处暗流涌动的白雾汪洋。众人自然也随之望去。
——但见那朦胧雾气之中,有隐隐绰绰的红衣身影渐渐近了。
其实心中隐约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正是因为这分猜想,对来者更添期待。一霎间,连神念的交流都少了。
终于,千百道目光之中,那人自雾后而出。
那并不像是绝代风华的美人闻雅乐款款拨帘幕而来,为今日一切更添光彩,而是风起云涌天地晦冥之际,石破天惊般一道昭昭天光,天上地下一切色声香味都在那人现身的一刻被天意所夺,黯然失辉。
如果视野中有这样一个人,那么你下意识里就只会看向他了。其它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其实仙道之中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浓烈的红。世上也再没有别人长着这样一张面孔。
甚至,亦没有人身上能有如此冰雪寒凉的气息。
那像是万古冰川里埋着世上最烈的酒,神智清明者必不会想去啜饮其味,除非身在梦中。
红衣熠熠,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可以反驳。
只是,面无表情,身有煞气,似是心情不佳。
真想上前为其分忧解难,实在可惜不敢。
——众人心中落针可闻。
不必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
君不见,红尘剑派已经举派拖着自己的掌门往那边去了么?
更是响起“叶二宫主真的来了”“终于又见叶二宫主了”之声。
剑宗几位长老正在怒目相视,鄙夷红尘剑派的行径,却看见红尘剑派那绯红烟青吵吵嚷嚷的行列里,俨然夹杂了自家苏亦缜的身影,不由一口郁气哽在心头。
——他们红尘剑派因为功法缘故,见色起意,举派上下都被叶二宫主这位“天下第一剑”遮蔽了双眼,是仙道皆知的笑料了,可苏亦缜混在其中又是为何?
正在此时,气氛却又微微变化。
因为大家看到,叶灼身后雾中,竟又走出一人。
一身黑衣华服,面孔年轻俊美,气度如同渊海深沉。
他身上气息毫不收敛,连渡劫之人看着那方向,都觉得压迫。
——微雪宫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人?
而此人不远不近,抱剑站定在叶二宫主身后,目光淡然扫过众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最后,落于穷通观主身上。
吟夜观主的目光,似醉似痴般注视着叶灼,已经很久。
可是这般看人,真会让被看之人觉得不适。
君不见,那被看的叶二宫主,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么?
——叶灼的心情的确很不好。
微生弦一路上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他已经觉得有问题,想要发作。
说他两句,就立刻遁走探路去了。不像不想去,倒像是有意提防着什么。
怎么,前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他打不过,要微生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修先去出头的么?
叶灼已无任何耐心。
更别提龙离渊像从微生弦的一阵动作里暗暗读出了什么,居然默默错开两步落在自己身后,像是准备好在后方随机应变。
——如此多此一举,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他很机灵?叶灼只想把他投到丹炉里炼了。
到了地方,活人气息如此之多,果然令他不喜。
等看清眼前这个盯着自己的人。叶灼更是无言。
紫色道袍,也只有穷通山会穿。剑是建木古枝削成的,想来是他们观主。
一个算命的,也值当如此小题大做?微生弦脑子是有问题了。
至于吟夜这样看着自己是想做什么,叶灼并无所谓。
既然有人特意相候,他自然径直赴会。
越过微生弦,叶灼淡漠目光直视吟夜。
“前方可是叶二宫主?”吟夜依旧那样看着他,轻道,“倾慕已久,多年来却总是缘悭一面,常常叹惋。今日亦是让我好等,二宫主,怎么赔我?”
咬字极其轻浮亲昵,离渊蹙眉。
叶灼并未蹙眉。
失心疯的人,他多年来也见过很多了。
叶灼:“缘悭一面即是无缘,你自己要等,与我何干?”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果真无缘么?”吟夜反问。
他听了叶灼的话,像被伤了心,蹙眉道:“可我算来算去,总觉我与君,有前缘似海。”
叶灼:“那就说来听听。”
吟夜微笑,并不言语,依旧注视叶灼。
他五官郁丽,若是专注看人,本就带着一丝含情病态,望之不似仙家。
此时更是。
“叶宫主,传言不假,你真是好看。”他说。
叶灼:“若没看错,你双目已盲,此话何来?”
无神的眼睛久久停留在叶灼身上,像是在用目光尽力描绘叶灼的五官。
“不必看清,我已知道。”
“看不清,为何觉得好看?”
“因为我五感不清,六识不明,只有那些世上最为强烈的知觉,我才能感到。”吟夜说,“所以,越鲜明的事物,我越能看到。而看着叶宫主,我就知道,这必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之人。”
此语不似作伪,叶灼想了想,道:“那想必我以剑刺你,你更会有所感知。”
吟夜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深思他之提议。
“求之不得。”他说。
叶灼蓦然拔剑,直抵他胸口。
“此剑甚好。”吟夜道。
说着,他伸手握住剑刃,剑刃割破手指,鲜血淅沥滴落,他却仍然像感知不到一般,着迷打量叶灼面孔。
而后,向前倾身。
“叶二宫主!”有道宗德高望重之人断喝。
叶灼手中剑却丝毫未动。
吟夜往前去,锋利剑尖从容刺破衣袍,再刺入血肉。
叶灼嘲弄般看着他,仍然纹丝不动。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如此场景,谁能想到?
道宗上下更是转瞬将此处合围,几位长老俱是死死看着此景。
道宗二长老道:“他杀人无数,剑下从不留人!此非儿戏,吟夜观主还请三思!”
吟夜却是惊喜。
“此剑锋芒如你,果真使我有感。”他赞叹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一步,神色欣悦。
锋刃没入血肉,熟悉的触感从剑身传至剑柄,再从剑柄传到叶灼手中,叶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来到何处,直到离心脏只有最后一丝距离。
再走一步,就会血溅三尺。
旁边有人喝道:“叶二宫主,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还请你收剑!”
叶灼并无任何收剑的打算。
相反,杀意已如实质,凝视着自取灭亡之人。
周围霎时死寂。
一直在茶寮围观的段大成夫妇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仙长们么?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疯癫了?
这要是在凡间,是要立刻报官的!
微生弦不语,凝视着二人。
离渊亦缓缓按剑。
主宗三位护道真人,气息亦凝重笼罩此处。
若是就这样死了穷通观主,如何收场?算谁之过?
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这是在较量什么?
——气氛僵硬如金石,剑拔弩张。
最终,吟夜蓦然一笑,向后退开。
他胸口已是大片鲜血洇开,而叶灼剑尖犹自滴着淅沥鲜血。
“观主!”
两三弟子立刻上前扶稳他身形,但谁都能看出,吟夜观主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二宫主,”吟夜轻叹,“你行事锋芒太露,恐怕难以善终。”
叶灼利落收剑,目光中只有冰冷嘲弄:“装神弄鬼,当心玩火自焚。”
说罢径直越过他,往古槐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