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这是什么?”
“观火令。”定定看着那道符咒,聆冥说,“多年来从未现世,果然在上清山手中。为了你,动用它。看来,他们非要你死不可。”
叶灼道:“观火洞旧物,是么?”
“是。”
“观火洞?”蔺祝身边的三七忽然出声:“难道是传闻中的那个刺——”
话语戛然而止,现在他的哑穴也被封了。
离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合群了。
怎么,人人都知道,连没出师的弟子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么?
“看起来像个传送符。”离渊说,“有何作用?”
“观火洞,是很久以前,诡道修行第一大宗。”
聆冥仰头注视着那符咒,笑了笑:“诡道修行,也有许多门类,只是现在都已不存。在其中,观火洞修的是生杀之道,用的是隐袭之术。一言以蔽之,它还未在世上销声匿迹的时候,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刺杀行当。”
“观火令,正是观火洞最高级别的追杀令。此令若是标记一人,观火洞青、白、朱、玄四司绝顶高手,瞬息同现,袭杀此人,不死不休。”
在很多年前的人间,在上清山还未一统正道,魔道还能苟延残喘,诡道还在百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时候,观火圣令,是一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催命符。
此令一出,代表令中人必死无疑。
自然,那时请动此令,要付天价。可是如今,又能付给谁?
“四司高手?”叶灼看着那星宿咒符上流转变换的四象之形,“动用此令,可见还在世上。他们有多少人,是何境界?”
“观火洞四司,共有渡劫十五,人仙四位。”聆冥说出这两个数字,不假思索,仿佛脱口而出。
她依然看着那里,轻声说:“他们消失之时,是如此之境。”
“多少年了?”
“一百三十七年。”她道。
“好。”叶灼说。
然后他向前一步,手指拨开聆冥刀锋。
聆冥不解看他。
离渊轻叹口气,已经了然。
“你这人,真是。”他说。
叶灼看他:“我怎么?”
“没怎么,”离渊说,“算我枉做好人,不行?”
叶灼眼中隐约带笑:“你知道就好。”
离渊哼笑一声,从容撤手。
刹那间观火令血光暴涨,尽数没入叶灼体内。
十九道身影无声无息浮现于夜空之下。
一声剑鸣,逆鳞之剑再度出鞘。
此剑名为“无我”,剑成之时,有九重雷劫相送。
如此宝剑,开刃必要见血。
幽秘暗影如天罗地网刹那铺开,杀机已尽现。观火令下,不死不休。
——那就不死不休。
夜空如同一张惊心动魄的大幕。剑客与刺客,其实相同。
没有无上道域,只有白刃相接,蹈刀锋赴火海,人间万事生死中。
地面上的人仰头看那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如一柄无双寒剑,直刺入那刀光血影的天罗地网之中。
只要不死,他每一剑,都是为自己开锋。
虚境中,月光如洗。
他已入无人之境。
第77章
其实离渊拦住那道观火令,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
等聆冥说出它来历,是冲着叶灼来的死手,那时他心下想的,是如何化解此令。
但这不是叶灼的选择。
离渊觉得这是很美的画面。
占据半边天空的弯月像是今夜的幕景。十九道刺客身影如同幽灵般明灭,出手时刀光迸发如电,隐匿时无形无迹。
若是百年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叫出名号,想必都是令人魂飞胆丧的杀神。
不过,现今已是百年后。
一代有一代的山川,一代有一代的北斗。
那浓烈到极致的红衣身影就是视野中唯一的核心,他在哪里,杀机就在哪里迸发,像生死之际炸开的灼目烟花。
他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他不能看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刺客的刀,刀刀都可以落空,但他的剑不能。他可以受伤但不能后退,观火令打入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只有两种结局。
他死。或这一十九个人,全都败于他剑下。
像一首铮铮连弹到最激烈处的世上最急促最穿云裂石的琴曲,到此地步,弹琴人心血尽已付弦中,再往后无人能想出此音如何续,都怕是下一指只有弦断死知音。
这才是叶灼的选择。
离渊发现自己其实很欣赏这个人。他发现自己看着那惊心动魄的身影时,不知从何时起竟带着笑。
是该如此。
走在路上,刀尖抵在面前,所有人都会绕过去,叶灼会喜欢刀锋的成色再利一点。
行于世中,天罗地网的陷阱在前方,看不出的人会陷进去,看得出的人会掉头折返。
叶灼看得出。他看出,然后,他会径直走进去。
剑可折而不可退,月可缺而不可晦。他之道如此,他所行亦如此。
不如此,就不是叶灼。
不如此,就枉为剑修。
等叶灼打完了,也许他该学小苏,也执个半师之礼。
月下,十九道刺客身影消失又同现,又酝酿了绝顶的一击,杀意凛然四方来围,刹那间那人已是生死一线,悬临绝地。
连蔺祝都惊呼一声。
——有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离渊。
离渊的身影风雨不动。
和丹鼎宗的人,还能礼貌互称个“道友”,他可没听过叶灼喊他“道友”。道友都不是,怎会相助。
何况前事都还没算,分明是仇人。
但他知道叶灼不会死。
通天路,何其难行。他知道叶灼会走下去,就像换做是他,也一样会走下去那样。
他只需要等。
等叶灼把挡道的人一个一个挑了,等那把剑磨砺到最锋锐、最冰凉、最华光熠熠的时候。
那时候叶灼会把剑指向他,而他自然是拔剑与之一战。
这样才是宿仇。
等到万年之后,会被当做故事,讲给那些五颜六色很吵眼睛的小龙听。
所以他自始至终不曾出手相助。
他只是重操旧业,神识徐徐扫一扫林中,截一截消息,再拦一拦闻动静而来的无关之人。
当然,他的眼睛还是会看着叶灼。
看那山穷水尽的死局之中一道昭昭剑光骤然划破夜幕下的一切,看见那身影如狂风骤雨中蓦然展翼的烈火金乌,将一切加诸他身的杀机煞意百倍奉还。
——离渊就知道。
这一剑,斩断了一位刺客的心脉。在这一十九名惊世刺客组成的完美无缺的杀阵上生生斩开一道天裂。
但他也受伤了。
离渊看见叶灼的血,在刺客的刀尖上。
他也看见叶灼的剑锋上滑落了他人的血珠。
离渊知道叶灼不怕。
因为他是叶灼,他不怕受伤,也不介意死。他更不介意送别人去死。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最后都消散在风中。
就像那名刺客的身体摔落在林间。
聆冥沉默着走到刺客身前。她俯下去,伸手在他鲜血涌流的衣襟里摩挲,最后,拿出一枚血浸的令牌。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柳土獐。
她悲伤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柳土獐浑浊的目光里并没有映出她的任何倒影。
他还有一丝气息尚存,但这一点气息也在几下急促的呼吸后戛然而止。
聆冥用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将那令牌握在手中,起身,与离渊并肩站在树下,抬头看天空。
其实成败已分,从第一名刺客殒身起。
十九人的合围下,叶灼没有死,反而杀死了十九中的一个。
那么剩下的十八个还能如何?除非,他们能用自己的命,一个一个地耗死他。
那就是当他们这些人不在这里了!
有其一就有其二,第二具尸体从夜空中跌落,这次,死的是观火洞四位人仙之一。
叶灼身上的伤更重了。
可他的剑势也愈盛,那样冲霄而上横压日月的锋芒,几乎不可以直视。
人仙境界的刺客尸身沉闷地落在石台上,一片血泊,他的武器是一柄殷红近妖的剑。他死了,他的剑也随之黯淡,变成雾蒙蒙的灰红。
“他是四司中的南司主人,朱雀。他的剑叫‘铃星’。”聆冥忽然轻声说。
“铃星是天上凶星,但观火洞的‘火’,是隔岸观火的火。人间恩怨无穷,隔岸观火,才能保持内心的冷静。刺客要杀人,首先要有一颗无波的心。”她说,“所以,观火洞的刺客,不会涉入世间的恩怨。”
“因为刺客自己一旦卷入人间的争斗,他的生涯就已经断送。他的剑就会成为别人手中的刀,而他们自己所做的一切事,终会为他人做嫁衣。”
离渊:“不是说,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可是观火洞早已不在了。传承已断,门人尽死,一夜间四司高手杳然无踪。拿人钱财,谁拿了,花去何处?”聆冥看着夜空中的刀光血影,声音已轻哑,“一百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阿灼的剑,来问清吧。”
人仙陨落,有其一就有其二,有其二必有其三。
观战弟子,何曾见过如此鲜血淋漓的搏杀死斗。渡劫如纸,人仙如草,身死道销,再无转圜。
而这方天地,不知何时被北海汪洋般的沉静灵力环绕,那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将一切可能发生的喧嚣纷扰都阻隔在墙外。
循其源头,是那黑衣华服的来客,他抱剑倚在树下,遥遥静观这卷生死一线,人命飘零的画幕。
那是一双看过花开花落的眼睛。
待到血腥的气息弥漫在整片天地,刀剑相撞的声音反而变得空灵。
弯月之下,还在交手的只有两个轻盈起落的飘逸身影。
唯一还活着的黑衣刺客像是夜空中无处不在的幽灵,他的刀很快,但叶灼压得住他的节奏,像是对着不同的人换了打法,那红衣身影也变得幽魅如烟云。
正面相对,还能和叶灼相持如此之久的人并不多。
“他是谁?”离渊说。
“北司主人,玄武。”
“那你呢?”他如此问。
“北司,危月燕。”聆冥说。
离渊话音依然平静带笑,但手指已按在剑柄:“那接下来,是否该危月君图穷匕见,猝然出手袭击叶二宫主,完成观火令使命?”
“你在想什么?”聆冥莫名其妙地看了离渊一眼,“我是观火洞弃徒,早已被逐出门派了。”
离渊:“……哦。”
第78章
可能是方才发生的对话太过奇怪,很久都不再有人出声。
直到天上对局顷刻间胜负分明。
同修生杀,观火洞的杀是暗杀,谋定后动,一击毙命,叶灼的杀是明杀,悬河注火,你死我生。
这个人,他的剑比上清更清,比上清更浊,他的杀性比观火洞刺客更重。
所以,他会胜。
那被称作“玄武”的刺客身上伤已妨碍了行动,若要杀的是他人,尚可一拼,但他对面是叶灼。在叶灼面前,只要露出一丝破绽,生死就只在一剑中。
沈心阁看叶灼,又看离渊,眼里泪汪汪还是想哭的样子。这让蔺祝不由得眉心一痛。
怎么感觉沈小道长又在卯着劲冲破瓶颈了,不是不久前才破过境?
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蔺祝已经不想说任何,反正不论哪个看起来都比他丹鼎宗弟子更像天意所属。
最后一声剑响,瞬间洞穿了玄武的胸膛。
叶灼不再看对手被挑落何方,缓缓落回石台对面。
离渊起先是含笑看着他,从头到尾打量。
那种目光很怪,直勾勾的,叶灼被他看得不适,伸手抹了一下颊侧溅上的鲜血。
然后离渊眼中笑意渐收,朝他方向走过来。怎么,想要趁此机会再打一场?
但是离渊并没有拔剑,只是站定在叶灼身前不远处。他知道叶灼现在心情很好。
——于是他朝叶灼伸出手。
“过来。”离渊说。
叶灼审视他半晌,最后缓慢向前一步,伸手搭在了离渊手心上。
离渊直接握住他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前。
林中还是一片死寂。
离渊搭着叶灼脉门,沉静的渊海灵力沿着手腕经脉填进他枯竭透支的气海。
冰凉血气扑面而来。
知道这人很能硬撑,却不知道到这地步,这么重的伤,还能像无事发生一样出剑杀人仙。
离渊只想把他塞进那个疗伤用的大贝壳里,关个几百年。
但这人显然不可能再同意。
灵力补充,叶灼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多谢。”说着他想把手腕从离渊手里抽出来。
离渊直接召出那只深海灵蚌,把叶灼拽过去坐在蚌壳边缘。
丝丝缕缕的温润水泽自发进入叶灼经脉,为他温养内伤。离渊看着叶灼身上明处的伤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他想找找合适的丹药,但挤兑的话语首先脱口而出。
“这么不怕死,”他说,“最开始我找到你,怎么不直接应战,还要先下毒?”
这是多久之前的旧账了?叶灼已经要回忆一会儿才能想起。
“也想应战。”叶灼回忆那时自己,却是下意识手抚剑身,极细致地一点一点擦拭着剑上血迹。有强敌上门寻仇,怎会不想当即拔剑一战。
“……但更想先取你心头血,锻成本命剑。”
竟是如此回答,离渊真想冷笑出声。
原来,不是不想打,不是怕打不过,是取他心血锻剑的念头甚至都压过了好战之心,所以才用了最能取到他心头血的办法!
为此,甚至不惜设下连环计,他还真的信了!想起那时自己,离渊就觉得恼火。
这么喜欢这把剑?给谁看?这是谁的鳞,谁的血?
这人真是……真是剑修!
离渊火从心头起,恶狠狠塞了他一颗九还丹。
看着这人安静地咽下自己喂给他的丹药,又低头去擦剑,离渊不知道心中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会有如此心绪起伏的人。
渊海无波,其深莫测,万事万物都会沉没其中,墨龙之心亦常如此。
可是看着这人略失血色的纤长手指,拿一块雪白剔透的冰蚕丝绢,一点一点拭过逆鳞剑锋,离渊真觉得心烦意乱。
好像被那手指拨弄的是他自己一样!
这人的剑用得再好,架打得再漂亮,再冰雪剔透,都掩盖不了他本性,真是无恶不作!
若是他少年时没有突发奇想来到东海。
若是他没有偶然听到界龙一族的前辈只言片语说起此方人界。
他的逆鳞就不会变成一把剑任人擦拭,他的逆鳞就还会好好待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绪就不会如此起伏翻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就不会见到这个人。
“你在想什么?”叶灼忽然问。
“我在想东海。”离渊说。
“叶灼,如果在东海,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需要取我鳞片。你会不会依然对我出剑?”
“会。”叶灼说。
这样强横神异的大道生灵,他见了,怎会不拔剑一试。
“若是那样,是不是未必会下死手?”
叶灼想了想。
“我不知道。”他说。
剑已出鞘,哪里还分死手活手,他每一剑都是下死手。
“那等到打完了,会怎样?”离渊说。
他想起最开始,他在东海轻缓的水波里抬起头,看见水天一色,上下彻明,而那人身影蓦然撞入他眼帘。
他想起自己在他周围的海水中反复游了几个来回,最后半化人形,等他醒来的时候。
离渊还记得自己最初的念头。
“如果那样,我们是不是不会有仇怨,是不是会就此相识,成为友人?”看着叶灼眼睛,他说。
如此一问,似乎触及叶灼难以想象之处。
“或许。”很久后,叶灼平静答。
离渊怔怔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但我不可能不想要你的鳞。”叶灼说,“我看到了就会拔,不会只是打架。我和你无法为友。”
离渊:“?”
而这人说到这里,竟然若有所思看向他头顶,道:“其实,龙角也可。”
离渊:“……?”
他要被这个人气死了!
——什么叫不可能不想要?
什么叫看到了就会拔?
离渊心头火起,看着叶灼的面孔,看他理所当然,不觉自己有任何不对的神情做派,看他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殷红薄唇。
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离渊身上气息愈发压抑,极度危险。他直勾勾看着叶灼。
如果这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如果叶灼再气他。
——他就会把这个人按着亲。
第79章
看着龙离渊阴晴不定的神色,叶灼缓慢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龙崽养气功夫不佳,很容易气急败坏。再说下去,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叶灼直接移开了目光。
对面,蔺宗主带两个弟子,正朝他走过来。
蔺宗主一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譬如现在,在他觉得和龙离渊的对话应该结束的时候,蔺宗主就过来了。
“叶宫主,我给你看看伤?”蔺祝一边如是说着,一边再度确认自己过来的时机是否刚好。
身为医修,又不幸留到现在叶宫主带伤的时候,不论怎样,他是一定是要来问过伤势的。
但是何时上前,又需要百般思量——现在这两人陷入僵局,恰是他前来的时候。
走近看伤口,刺客武器上果然有毒,需要医修处理。
既然大夫已经来到,离渊就把叶灼的手腕递给蔺祝,自己走了。
如此动作,又让蔺宗主眉心一跳。
而后,他自然是安静履行医修职责,仔细查看叶灼伤势。
至于这个忽然出现的疗伤灵蚌到底对一个医修有多大的吸引力,至于叶宫主方才吃下的丹药究竟是何品级,再至于两人先前说话什么‘鳞’什么‘角’——蔺祝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深究。
在这个仙道里,知道太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
离渊在远离叶灼的地方走了几步。呼吸到了虚境的新鲜空气。
——就应该这样。
人叶灼流了那么多血,身上那种幽幽淡淡的水木芳泽更重了,他嗅着十分心烦意乱。
还说不是莲花妖现出原形。
心绪稍安,离渊再度望叶灼方向看去,就见蔺祝拨开叶灼衣服,在查看他肩上伤口。
三个弟子也各司其职,在打下手。
连那个并不是医修的小孩都凑了过去。
离渊直接把沈心阁拎了过来。
“小道长,破境不是这样破的。”离渊伸出两指,残忍地按在沈心阁背后,摄住他体内灵流,“跟我走。”
势不如人,横遭胁迫,沈心阁忍气吞声地跟着这人运行体内灵力。
运行完一个周天,把沈心阁丢在原地让他自己破境,离渊施施然回去了。
他回到灵蚌旁边,把叶灼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方便蔺宗主处理伤口。
肩上伤口最深,蔺祝正在细细化去上面的毒药。叶二宫主功体强盛,如此剧毒竟无法侵入,只是浮于伤口表面。将毒性化去后,伤口就会自发愈合。
离渊:“要不要吃解毒丹?”
“都可。”蔺祝说,“不吃也无碍。”
离渊就又往叶灼嘴边送了颗丹药,叶灼缓缓咽了。
——看着那晶莹的丹药,那浑然天成的丹纹,蔺宗主目光又是震颤。
等伤口都处理完毕,离渊给叶灼披了新的外袍。
自然还是浓红,华光流彩的质地,雪山最深处的玉灵蚕才能吐出这样的丝,衣袂与衣摆处一层压一层叠着明织暗绣,动作间像是流转着隐隐的波光。
自然,是夏大师的手法。
“。”
叶灼已经不想去问龙离渊那里为什么有他的衣服,为什么还是这种样式。这在夏大师做过的所有法衣里都是最浮华的那一种。
“且慢,”蔺祝只当眼前一切他都没有看见,轻轻按住叶灼想要起身的动作,“叶宫主,你身上好像有些不对。”
温润的医修灵力淌如经脉中,如同涓涓溪流,比龙离渊的灵力老实得多。
蔺祝切着脉,又若有所思地稍稍靠近叶灼肩颈出,似是反复嗅了嗅,最后问:“叶宫主,你身上有香?”
此话一出,几个弟子大惊失色,看向自己宗主。
宗主怎么敢这样说话?
叶灼亦是蹙眉。
离渊忽然目光灼灼看着蔺宗主。
——千真万确,叶灼身上是有香。可是他每次说这人身上有好闻的气息,都被当做有病。
好,好,好。
现在最好的医修也说他身上有香,看这个人还能如何抵赖。离渊现在简直有种沉冤得雪,一朝分明的感觉。
离渊:“是什么香?”
“莲花香。”蔺祝说。
蔺宗主真是妙人。
离渊现在觉得整片虚境都变得山清水秀起来。
“听见没?”他对叶灼说。
叶灼依然蹙眉。
蔺宗主要是能从他身上闻出龙族信香,他可以敬他嗅觉灵敏。但是闻出莲花香就是无中生有,真是荒谬。
他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莲花香?难道是龙离渊动了什么手脚。
叶灼:“从何而来?”
“应是体质缘故。”蔺祝说。
“那你一探。”
蔺祝:“真可一探?”
身为师长,探弟子的经脉资质自然可以,可是这是谁?
“无妨。”叶灼说。
他这样说,蔺祝就真的要探了。
身为医修,能探知这般人物的修仙根基,百年后是可以写进宗门秘典,代代流传的。
甫一探去,蔺祝就感到了清明凛冽的生杀剑骨。像这样传言中的剑骨,上数几百年,依稀好像只在……一个人身上出现过。
三位弟子就看着宗主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像是极为后悔自己的探脉举动。
蔺祝缓慢定神,继续探去。
叶宫主有的又何止是剑骨。抛开一切只论这具身体,说是为剑而生,并不为过。
……像这样的一个人。
是生来注定要登天梯,问天道的人。
他不由抬眼,看叶灼平静的双目。
天意给了眼前人这样的躯体,又给他一颗这样的心。
那天意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上一个像这样的人,都说他已经身在仙界,追寻更高剑道了。
可是,明明是最仰慕那个人的红尘剑仙,却在那人飞升之后,自断了毕生剑道。
“蔺宗主?”
“抱歉。”蔺祝道,“叶宫主天资无双,不由多看几眼。”
但是那隐隐约约的清明空寂的莲花香,显然不是这些剑道资质的缘由。
“叶宫主,你体内灵力比寻常人精粹许多,向来如此么?”
“向来如此。”叶灼说。
“是涵华灵体?”蔺祝轻轻自语,而后却又摇头,“不。涵华灵体是血脉传承,只有西海天池的连家一脉里才会偶有出现,而且……”
叶灼语声平淡:“我是涵华灵体。”
蔺祝愕然看着他。
“你是涵华灵体?那你是——”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蔺祝身上,像是想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失态。
但蔺祝没有再说,只是沉默地阖了阖眼,再睁开眼时,看不出情绪,只是连语气都沉重了几分。
“你不是涵华灵体。”蔺祝说。
“何出此言?”
“天地灵气驳杂,若有涵华灵体,的确可以去芜存菁,取其中最清澈者修炼。但是你的灵力还要更精粹些。其实,真要我说,这已经不是你我所在的人间界,能够出现的体质。”
倒还不算空穴来风。叶灼想。
他的体质根骨这一年是改进了很多,说来还是拜龙离渊所赐。但这龙自己也同样提升,算是两不相欠。
“若是如此……”
离渊目光炯炯看着蔺祝。他总觉得蔺宗主现在恐怕在脑子里把一辈子学过的典籍都翻过了一个遍。
忽然,蔺祝像是想通了什么。
“我知道了。”他道,“叶宫主,你说自己是涵华灵体,那你身上一定是有西海那一支血脉了。”
叶灼并未否认:“是有。”
如此回答,让蔺祝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了几下。
他是不该来虚境。不该卷入这些事,甚至不该注意到那缕莲花香。现在事已至此,真是天有绝人之路。
蔺祝:“那你可知,西海连家的‘连’,其实是莲花之‘莲’?你可知涵华灵体之‘涵’,实则是菡萏之‘菡’?”
对此,叶灼并无太多印象。
有记忆起,都在练剑。练剑之外的事,并没有在他脑海中有过太多停留。
只记得,是见过一方开满莲花的灵池。
“所知不多。”叶灼道。
“莲花菡萏此类词语,听起来都是纤纤草木,无端引人遐想为炉鼎之属,故而千年前西海先祖改莲为连,改菡为涵。但是探究其根源,依然与莲有关。”蔺祝说,“若是循其源头……”
“修仙一道绵延已久,诸多修道体质,亦已驳杂。现今的种种灵体,其实都是上古时几种先天仙体衍化。”
“——而涵华灵体的源流,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仙体,莲生仙体。”蔺祝说。
人往高处走,水却往低处流。
鸿蒙初开时诞生的先天之物,最为纯粹强大,可是岁月推移,就会如雪山之水往世间奔流,哺育了万物,自身却变得浑浊不清。
“此方人界只有过涵华灵体,也只能诞生涵华灵体。叶宫主,你说自己是涵华灵体,那就当你曾经是过。”
“但是现在,你身具的,恐怕是上古之时至清至灵的莲生仙体。”
“只是……”蔺祝想起来,不由失笑,“只是你是剑修,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些体质。故而并未太在意它的转变吧。”
叶灼无言相对。
他确实只感知到它有所变化,并未在意它实质上变成什么。要说做了什么,也就是和龙离渊双修很多,不知不觉就成了这般。
“灵体转化为仙体,可否知道你是如何做的?”蔺祝问。
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一个医修眼前,如果不能明白,会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
然后蔺宗主就发现眼前的两个人沉默了。
沉默维持了数息时间之后,叶灼抬眼,示意了一下离渊方向:“你去看他资质。”
这就不用看了吧?蔺祝想。再探下去,他真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
听闻过去人间王朝,有御医每天为人间皇帝切平安脉,问龙体是否安康。他只是一仙道医修,不是宫廷医师,不是很想如此做。
虽说,探知此种生物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蔺宗主的手指比他的意识更早行动,搭在了离渊脉门之上。
平缓如渊流的脉搏传递到蔺祝的感知之中。
想起沈静真和他说微雪宫最近有头蛟精,蔺祝艰难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贵宫寒潭真是人杰地灵。”蔺祝说。
此等夸奖,离渊自然是坦然承受。至于蔺祝能探出什么,他倒也知道。
龙族不像人族还要分出诸多灵根体质,墨龙就是墨龙,金龙就是金龙,乃至青龙赤龙白龙银龙杂色龙,生来不同,各自都有血脉神通。
若要区分强弱,自古来都是墨龙和金龙两族为尊。墨龙肉身强横,金龙法术通神,胜过其它龙族。
同一族内,若还要论资质高低,那就要看血脉纯粹与否了。
龙族内部一向不通婚,从上古到如今,血脉或多或少都有所稀释。
离渊自己本是族中血脉最纯粹的那一类,资质若要提升,那就是和叶灼化为上古莲生仙体一样,他血脉也彻底纯粹如先天龙族了。
探完他之根骨,蔺祝缓慢地放下手指,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他们双修了么?说起来,丹鼎宗也算家大业大,传承久远,不知道蔺宗主手中有没有更适合他们体质的双修功法。离渊想。
“是天人感应。”蔺祝说。
“仙体之所以是仙体,就是因为从诞生之初就蕴含大道真意。只是岁月推移,大道真意已经逐渐流逝,只有余韵尚存,成为种种灵体、灵窍之类。渊道友,你的血脉亦是如此。”
能喊对他的族姓,足可见蔺宗主学识比其它人广博得多。
“同样脱胎于大道,也许你之灵体在岁月推移中失去的那一部分,在他身上恰好能够找到。而对他来说亦如此。两种体质相遇之时,就会天然感应,相互补全。”
“叶宫主,渊道友,我想,正是因为你们同在微雪宫,道体得以遥相感应,故而可以臻至圆满。”
叶灼:“只需同在?”
“嗯?”蔺祝想了想,“如此天造地设,只需同在即可。道体有灵,感应到呼应之物,自会成长。”
离渊忽然感到一种幽幽的杀意。这种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叶灼身上感受到了。
真不讲理。应当即刻改变话题。
“那他的莲生仙体,有何作用?”
记载此种知识的,都是一些过分久远的上古典籍了,蔺祝的脑海中是有只言片语,但记得并不太全。
想了想,他把记忆确凿的那些部分徐徐说出。
“莲生仙体是至灵之体,如水可载万物而依然澄清,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外物侵染。心无杂念,始终如一。”
蔺祝说着,发现自己似乎在说废话。
显然,不论有没有莲生仙体,叶灼都是这样。
……也许,这也是涵华灵体能够在叶灼身上化归为莲生仙体的原因之一。这个人的心中本就已经蕴含了能够让涵华灵体脱胎换骨的特质。
所以,体质的转变,叶灼本人甚至没有太大感触,到今日才算知晓。
这样说来,并不是一个人忽然获得了格外优秀的天资,而是他的禀赋想方设法澄清自身,最后终于可以适配主人身上原有的特质。
蔺祝深呼吸一口气。他觉得此种情况,自己应该去大著一书,流传后世。
蔺祝:“还有,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任何属性的灵气,甚至是鬼气、魔气、阴气等种种天地气息,到你体内,都会化为天地初分时最纯粹的元炁,任你驱使。”
原来如此,怪不得龙离渊的灵力他用着如此融洽。“但我修的是剑道。”叶灼道,“除此之外,也就只学佛法。”
蔺祝觉得自己是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莲生仙体再本质、再清明、再接近大道又有何用?叶二宫主修的是剑道,学的是佛法。
剑道只需要用剑,佛法更需要的是慧根。
上古仙体,人人梦寐以求,又有何用?
——也就是在这人身上添一缕莲花香息罢了!
蔺祝从未见过如此明珠暗投之事。
甚至不是明珠暗投,而是明珠投于烈火。明珠之光再璀璨,到了烈火之中,也会被更明亮的光华所覆盖。
蔺祝脸上痛失百万灵石的神色,已经是人人都可以看出的了。
“蔺宗主,多谢。”叶灼说,“总归是好事。”
离渊也觉得是好事。
这人真是莲花妖,离渊现在看蔺宗主,只觉得真是神医,不由得以诸多丹药相赠。
又想起他们丹鼎宗的弟子有好几个都被寿兽吸了个彻底,更是塞去一大瓶延寿丹。
按理说无功不受禄,蔺宗主觉得自己不应该收下如此珍贵之物。但这是延寿丹。
蔺祝看看离渊,又看看叶灼,最后道:“我回宗门后,会再查典籍,到时若有其它消息,便修书微雪宫,可否?”
“好说。”离渊欣然道。
叶灼:“?”
无论怎样,这似乎是他的体质吧?
什么时候轮到这头龙来“好说”?
龙离渊那种目光是在做什么。他很得意么?早在蔺祝说出“天人感应”的时候,叶灼手指就已经按在剑上。只是他派面前,微雪宫不好横生内讧罢了。
想起微雪宫,叶灼看向聆冥。
聆冥站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微微带笑看着这一幕。
上古仙体在叶灼身上,虽然实则并未看出什么作用,但起码也算一种收获,她也为此高兴。
只是站在人群之外,她高挑削直的背影依然显得落寞。
“还好么?”叶灼道。
“还好。”聆冥说。
她侧身,看向林中横倒的许多具尸体。
“其实也是早有预料。”她说,“刺客成了他人手中的刀,就要被藏起来,等到要用的时候,才会现身了。”
“而等到这把刀被用过了,无论功成与否,都要毁去。”
若是失败,这些刺客自然都已经身死。若是成功,他们的存在就会成为罪证。幕后之人,不会让罪证留于世上。
选在虚境动手,亦是为此。待到鬼界一关,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会一笔勾销。
“最后那个人,”叶灼说,“我没杀死,还有一口气。”
聆冥愕然,看向最中央那具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生机的身体。
“让蔺宗主和你一起。”叶灼说。
到现在这种情形,蔺祝已经忘记自己曾是说一不二的一宗之主,只是叶灼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罢了。
来到玄武的身体面前,几乎任何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蔺祝轻“咦”一声,手中浮现三根长针。
三根针打入玄武体内,死得不能再死的身体蓦地吐出一口气。
弟子一阵惊呼。
惊呼声遥遥传过来,现在灵蚌所在的区域只有离渊和叶灼两个人。
沈心阁不算,他悟性很佳,所以在方才已经被离渊用一个小周天按进死关里了。不是天塌地陷的动静,不会把他弄醒。
至于沈小道长究竟要闭多久,醒来能不能破境,那是他师父要考虑的事情。蔺宗主是个好人,应该会像拎一条小死狗一样把他拎回他师父沈静真面前。
所以,这片地方现在很安静。
只有叶灼静静地看着离渊,杀心格外明显。
可惜,现在离渊心情很好。
“怎么,恼羞成怒了?”他看着叶灼,微挑眉。
又塞一颗丹药进去:“自己的体质都不知道,还说我脑子坏了。”
他现在看叶灼,就像看一朵水面上轻盈漂亮的莲花。
要是他在水里游着,忽然看到这样一朵莲花,一定会用身体绕几圈,把它圈起来。
如果能移走,他会把这朵花连带着此方水土一起挖走,栽到渊海地宫自己的寝殿里,可以每天看着。
如果移不走,他就会在这里一直圈到天荒地老。
如果有不长眼的人,或者不长眼的龙——尤其是他认识的龙在附近,他会想办法让他们从这里路过,然后看见自己现在有这么一朵漂亮的花可以守着。
反正没人能抢走。
唯一能从他手里抢东西的是叶灼本人。
如果有别的人去抓叶灼衣角,叶灼不会让人抓到。如果有别人想摘这朵莲花,还没靠近就会会被叶灼杀了。
至于他自己,则不在此类中。
他能和叶灼结仇,是他的鳞长得好。
他能和叶灼打平手,也是他的本事。
他能悄悄圈住这朵花,有时候还不会被发现,那是因为叶灼自己把他的逆鳞炼成本命剑,自己习惯了他逆鳞的气息,自己丧失了对他的警惕,这是叶灼自己的报应。
——所以龙离渊到底在高兴什么?叶灼百思不得其解。
不就是比自己更早闻到了那个该死的莲花香气?不就是以前自己觉得他在无中生有?
这种体质长在他身上,除了让龙离渊觉得自己没闻错,显得他聪明了一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而且龙离渊正在过来贴他。
平白无故被这条龙绊在苍山双修半年,原来根本不用双修。那这半年算什么?算多此一举?
……真是不知所谓!
他真想把龙离渊杀了。
离渊已经倾身过来,叶灼的剑唰然出了一半:“做什么?”
“不谢我,还反而出剑。”离渊说,“你好没道理。”
“这样说来,”叶灼道,“你不也该谢我?”
“谢你?”离渊意味不明笑道:“鳞片还我,我就和你各论各的,谢个分明。”
这种事是人叶灼自己有亏,再怎么强词夺理都没用。
叶灼果然被他噎住无言。
离渊直接按住他的剑,去亲他眼角。碰剑修的剑就像夺人妻子,但这是他自己的鳞片,他想怎么按怎么按。
他连那纤纤长长的睫毛末端都想去亲。
叶灼忍无可忍推他:“少发疯。”
龙离渊的血脉纯粹,是不是脑子也纯粹了?
龙族从上古就这样?那这个种族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推离渊,却反而被按着咬了好几口,连唇角都被厮磨着舔吻几下。非我族类,行事果然难以理解。
咬着咬着,离渊忽然放开他。
那双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
“叶灼,我带你走,怎么样?”离渊说。
“不待在这里了。这方人界的灵气太稀薄,能到的境界也太低。这里的人,有一些是有意思,但是更多的都在蝇营狗苟,暗箭伤人。”
“我带你走,我们先去龙界,龙界可以去洪荒古界,洪荒古界连着鸿蒙大界。那里有七境十洲三十三域,三千道统,十万仙山。”
“你们这里的人界连着的是哪方仙界?我没听过,那就是籍籍无名了。”
“鸿蒙大界连着鸿蒙仙界,那里有圣人,有真仙,有道祖,有人族的万般法,可以修岁月,可以修尘沙。”离渊说,“还可以修无上剑道。”
“在这里,他们的剑都不如你。你要比剑,现在就只有我了。叶灼,我们去鸿蒙大界,怎样?”
“我们去那里,走过十万仙山,把鸿蒙大界的剑仙和剑神一个一个全都挑了。到那时候,你就真走到剑道巅峰了,三千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叶灼:“那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离渊伸手去抱着他,埋在他肩颈去嗅那轻盈润泽的气息。
“他们本来也知道我。”离渊说。
叶灼就笑,那是一道轻轻的气音。
离渊扳过来他肩膀,继续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我们就在真正的剑道巅峰,生死一战。”
叶灼看着他。
静静看人的时候,他连眼瞳都很漂亮。
离渊知道这个人在想。
这个人在想那个最繁华的、有无上剑道的、真正的修仙大界。在想他没有去过的世界。在想那个他听说了,也很想去的世界。
在想走遍十万仙山遍挑剑神剑仙,最后在剑道绝巅拔剑一战。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找个风景最美的地方,等月亮很大的一天,像今天这样。那时候我们就出手,怎么样?”
想着离渊的话,叶灼眼里浮现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笑意。
“龙离渊,”叶灼说,“你知不知道杀人的讲究?”
“什么讲究?”
“要杀人,烟雨潇潇用琴,惊雷雨夜用箫。”
“?”
离渊无话可说。
叶灼是个没有任何闲情逸致的人,照镜子都没有任何感触,这种事他一直知道。
——原来闲情逸致都用在杀人上了!
“还有呢?”离渊没好气道。
叶灼认真想了想:“花前月下用毒,大风狂沙用刀。”
离渊都要被他气得笑了。
“那剑呢?什么时候用剑?”
“用剑,要等到风雪天。”叶灼缓慢说。
不用风雪天了,离渊觉得自己怀里就是一捧雪。
“为什么?”
“雪最好很大。”叶灼说,“恩怨情仇难却,是非成败不明。那时候,就拔剑。”
最好,直到人死了,剑也折了,天上还在下雪。
大雪下过一夜,地面上什么都没了。
离渊想着那个场景。这人杀人的品味是好。
“——是不是还要在连绵高山?是不是还要有积年白雪?”
“……嗯。”
“好。那就等个风雪天,我和你相约一战。”离渊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叶灼看着他。
良久,却摇了摇头。
离渊:“为什么?”
他看得见叶灼的眼睛。
他知道叶灼也想和他走。
但叶灼没有回答。
离渊:“这里的东西太少了,所以这里的道也已经浑浊了。”
叶灼静静看着他,却说了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离渊,我也只要我心清明。”他说。
离渊沉默着,手指抚过他眼角。而叶灼伸手,抓着离渊的手腕,把他的手拨开。
叶灼看向其它人在的方向:“去那边吧。”
第80章
玄武是醒了。
分明醒了,却更像一具空壳。他只是睁着双眼,月光倒映在他眼里。
聆冥伸手,轻轻揭下他的面罩。
他是个模样很俊美的男人,头发里隐隐约约夹杂着几丝苍蓝,像是带有异族的血脉。
伸手抚着他的侧颊,聆冥沉默着不发一言。
“宗主,为何他会是这样?”三七问。
“因为你们境界不够,还没学到神魂篇。”蔺祝说,“今夜这十九个观火洞刺客,每个人都少了一魄。”
“人之三魂七魄,彼此勾连,少了任何一魄,就会如此。”
“那他们刺杀叶宫主……”
蔺祝:“抽去一魄,更能控制神魂,当做傀儡驱使。”
“身为刺客,为人驱使,不若干脆了结。”聆冥说着,拔出腰间梅花刀匕,刀芒雪亮。
“……且慢!”蔺祝道,“聆冥姑娘,北司玄武,是你故人?”
“是。”
“那你为我护法吧。”蔺祝说,“我曾领悟过一门织魂之术,可以从余下三魂六魄中找到痕迹,补全他缺失的一魄,不过,只能维持一刻。”
弟子们肃然起敬。
什么是真正的医修?他们宗主才是真正的医修,连人仙神魂都可以织补。
聆冥:“蔺宗主,你不再怕引火上身?”
“火已烧身。”蔺祝轻叹,“再添一把,也无谓了。”
“好,我为你护法。”
蔺祝拂袖,七七四十九根似真似幻的半透明魂针浮现身前,他为玄武下针。
第四十九根魂针没入玄武身体,一阵幽芒涌现,他再度睁开眼睛。
仿佛整个人活了过来,浓墨似的眼睛里终于出现应有的神采。
聆冥扶他起身。他看着聆冥,浮现思索神情,终于迟疑出声:“……阿燕?”
聆冥声音沙哑:“哥。”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玄武不是她血脉上的哥哥。
她在观火洞入了门,拜了师,有了兄弟姐妹,观火洞是她第一个家。她也成了观火洞的刺客,就在玄武执掌的北司。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名号,危月燕。
成为危月燕的的第一年,按照惯例,她应当出山完成第一个任务,杀第一个人了。
她自然是等着那一天。
可她等来的却是玄武一道将她逐出观火洞的命令。
——他说她天资愚钝,屡犯门规,不堪为观火洞弟子,现已除名,即日离去。
可是玄武是把她捡回观火洞,把她从一个弃婴养大到现在的人。是分明早已辟谷,却为了能养活她一点点学着去做饭的人。
她要去见玄武,玄武不见。她以死相逼,玄武命人将她架出。
最后,柳土獐将她送出观火洞。
“从今往后,自寻出路吧。”柳土獐说。
聆冥想过很多次,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直到她被逐出观火洞的第三年,观火洞在江湖上,忽然销声匿迹。
她也再度走入观火洞的山门。
刺客并不是光天化日下的行当,观火洞的位置隐秘,外人不知晓。
她走进去,没人看守,护宗大阵也没有启动。
宗门的建筑都还在,南司的人养的血蝙蝠还倒挂在梁上,靶场的甲人身上还插着箭镞,每日都要换新的任务牌子停在三个月前。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观火洞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蜿蜒的幽冥火脉已经熄灭。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观火洞的任何一个人。
第四年,她隐去自己一切过往,进了能探天下消息的百闻阁,从最底层的杂役,到坊市分阁里向人贩卖消息的百晓生,再到百闻阁主的关门弟子。
再后来,西南苍山里出现了一个格外神秘的小门派,叫微雪宫。有人委托百闻阁去探听微雪宫的消息,她接下了。
一个雪夜,她潜入了苍山。
隐踪匿迹,也算百闻阁的看家本领。她本是刺客出身,更擅此道。
然而,踏进微雪宫地界的第三个呼吸后,她面前就破空而来一道冰雪样的剑光。
这样杀伐利落的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恰好她为杀人而学的刀,也很久没有再出鞘。
于是就打了一架。
天快亮的时候打完了,满身是血,却很痛快。可能要死了,叶二宫主的剑冷冷指着她。
“打完了?累不累?”微雪宫的宫主笑盈盈地,袖手站在大殿檐下。
“呼,外面好冷。本道长煮了点面,姑娘,你要不进来吃了再走?”
那是一碗很简单的面,薄薄的面片,热气腾腾的汤,盐和椒末味道调得刚好。
她喝了三碗。
后来她就成了微雪宫的六宫主。在微雪宫做宫主很简单,在大宫主做了东西吃的时候把筷子伸过去就好了。
关于微雪宫的第一个消息是她带出去的,所以后来在百闻阁,她司掌与微雪宫相关的一切消息和情报。
微生宫主的手艺很好。
玄武的手艺就很不好,他总是胡乱找来一些看起来能吃的东西,煮熟后就觉得别人可以吃得下了。
现在玄武看着她。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很多人、很多事,以为忘了,其实没有。
聆冥:“所以我不是被逐出观火洞,对吗?”
“是。”玄武说,“那时候你还没有出过山,也没有杀过人。你的神魂还没烙在观火令上。有些事我们也许逃不过,你可以。”
“你们早就察觉到了?”
“上清山想夺幽冥火脉,我们知道。十年间,做了十成准备,到最后还是未成。阿燕,他们手里有比人仙更高的手段。”
“拿了灵脉还不够,连你们这把刀也一并想要,是不是?”
“毕竟,刺客还算有用。”玄武说,“有些事他们不能做,刺客却可以做得全无痕迹。即使有证据被人看出,也只是观火洞杀了人。四名人仙,十五渡劫,将我们炼做傀儡,是他们在鱼死网破的时候才会动用的底牌。已经过去多久了?”
“一百三十七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玄武说,“如今观火令已废,他们不会再在意是否还有门人。阿燕,观火洞当年还暗中留下了一道支脉,要他们洗清与观火洞一切联系,改练剑道。”
“应是名为一剑道,不知现在如何了?”玄武说。
“……”
叶灼刚走过来,就听见这样的话。
此言一出,连聆冥都沉默了。
一剑道?好熟悉的名字。离渊想了想,很快记起这是叶二宫主煌煌战绩中的一笔,百闻阁一向对此津津乐道。
一剑道,藏锋养势,宣称一生只出惊世一剑。
——然后就被叶二宫主把整个传承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