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想来能从这人身上得到的修行感悟,也都拿到了。
“往后一年间,论剑也好斗法也好,不再强求胜负,你我各凭本事借助彼此修炼,一年后再见分晓。”
叶灼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想看你的剑。”他说。
离渊解剑递他。
叶灼手抚剑身。
这剑沉如玄水。
骨色皓白,冰冷温润。其间似有悲意。
与他的逆鳞剑,其实有诸多相似之处。
“你说过,这是先辈遗赠。想来你这位先辈,也是墨龙。”
“是。”离渊答。
隐渊墨龙血脉零落,只有一系,凡是墨龙皆为血亲。
叶灼闭目,体会此剑:“这是心前骨。”
“不错。”离渊说,“你怎么看出的?”
叶灼:“我手中有心口鳞,自然认得心前骨。”
“你……!”
却见叶灼淡淡睁眼。
剔透指尖触着的,正是“勿相思”三字剑名。
叶灼直视他:“既是先辈遗赠,这三字自然也是先辈告诫,你有无照做?”
“自然,”离渊道,“先辈告诫,不曾忘记。同样的话,在龙祖面前我亦说过。”
叶灼轻道:“好。”
“你何故忽然问此事?”离渊说,“一年之约如何?”
“你都这样说了,我自然答应。”叶灼说,“那若是到时候分了胜负却未分生死,又要如何?”
离渊抱臂:“按你们人间的规矩,你输了自然要任我处置。我若输了,你来说。”
叶灼认真想了想。
觉得龙离渊防人之心虽然有所增长,但似乎又没长进很多。
“倒也不难,”叶灼欣然道,“听闻你龙界珍宝之多,万界首屈一指。到时你列个册子,让我挑一两件即可。”
离渊:“……你这人还真是雁过拔毛,死性不改。”
“分明是你这龙要我自己来说。”
离渊看见这人眼中那点微微的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觉得一切合乎规范,顺理成章。叶灼要的东西甚至出乎意料的简单,龙界珍宝,说穿了其实有一半都算他私产,这和什么都不要又有何区别。
“那就一言为定。”离渊道。
叶灼道:“好,一言为定。”
说着拔剑,目光炯炯看着离渊:“龙离渊,再来比过。”
——离渊自然乐意奉陪。
千里苍山再度雷惊电闪,地动山摇。
而日月依旧轮转不息,如同川流。
转眼间秋霜已谢,冰雪封山。
纷飞大雪中,苍山上下已是一片素白,唯有幽草崖上还有些许绿意。
两个小道童坐在崖边,感受着苍山地脉的微微震颤。
“二宫主和离渊哥这次又要打多久?这是第几架了?”
“……数不清了,反正就算这次打完,过十来天又要开始打了。”
“修仙真可怕啊……”
“说什么呢?”背后传来微生弦的带笑声音。
两个小道童乖巧道:“道长。”
微生弦走到他们中间,放眼看这漫天风雪中茫茫群山,闭眼感受了一下天地间的摇动。
“真是不管我等死活啊,真怕他们哪天杀掉个把人仙,烂摊子给我收拾。还好睡在地底下的那位只有阿姜才能摇醒,否则如此不年不节,若是把人打醒了,如何收场?”微生弦摇头。
忽然话锋一转,又问两个小道童:“教你们两个的望气术,练得怎么样了?”
“啊?……哦,这……那……”
微生弦给他们一人头上来了一下。
“就前面,”他指着群山之间风起云涌的中心,还有那风雪中难以辨清的二人身影,“就那里,给我看。”
两个小道童努力看了。
一个说:“红红黑黑的,看不清楚。”
另一个说:“看了觉得好害怕。”
“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可教。”微生弦叹息。
“也罢,本道长今天心情好,给你们开次天眼,要你们长长见识。”
说罢伸手,在两个小道童眼上各抹一下。
“好了,看吧。”
小道童睁眼看前方,蓦然睁大了双眼:“哇……”
但见那群山风雪之间,一朵恍若接连天地的红莲如烈火般迤逦蔓延,张扬夺目,似乎连视野都能灼伤。
虽是如此浓烈之色,然而其中萧杀寒意,使人透骨生寒。
而那红莲周身,盘踞一条能吞吐日月般墨色真龙,威势可冲霄汉,似潜似跃,鳞爪俱张,龙首正对那红莲之心,像是围合绞杀,又像盘旋据守。
如此场景,让人见了陡然被震慑,一时失声。
终于小道童中的一个发出声来:“……那……那莲花是什么?”
“这还不明显?”微生弦没好气说,“你们最喜欢的叶二宫主气运化相呗。”
“那、那龙不会是……”
“哦,”微生弦说,“那不就是你们也最喜欢的离渊哥么。”
“可是离渊哥不是说他是寒潭里的蛟精么?”小道童眨着眼睛磕磕巴巴,“可是、可是这个怎么长着角哇……”
微生弦无言。
“他跟姓叶的学坏了。”最后,微生弦说。
“咦,旁边好像还有东西。”小道童指了指东方,那里隐隐绰绰还有个影子,可是淡极了,看不清楚。
“像个大鸟。”
“那是玄鸟。”微生弦说,“几丝人间王朝气运,和你们关系不大。”
“喔,”小道童说,“那那个小小的像蝎子的就是风四宫主了。”
看来看去,终于,小道童中的一个发现了什么:“那道长你呢?”
“道长,你不会显都显不出来吧?”
微生弦俯下身来,一边搂住一个小道童肩膀,语重心长:“修仙呢……资质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目光,要放得长远——你们说对不对?”
两个小道童懵懵懂懂随着他的话语望更远处看,终于俱都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极远处、极远处的天地之间,升起一方极为恢弘,却又极为虚幻的黑白棋盘,棋盘上黑白混沌此起彼伏,恍若天地初辟,尚未彻底分出阴阳。
那东西极为宽广,从中央向四面平缓流淌垂下,最后牢牢扣住千里苍山。
使那红莲烈焰,真龙吐息,丝毫未向外逸散而去。
“道长……你你你你……你好大啊……”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东西?”微生弦不解。
终于被问:“道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哼哼,气运大阵,绵延千里。这可是本道长看家本领。”微生弦极目远眺,意态轻松,“潜龙在渊,是为韬光养晦,一朝跃出在天,便要登锋履刃,一往无前。”
“而潜渊之时,正需要本道长这样怜花惜草之人,时时看顾,送暖偷寒。”
“道长,你这用词好怪。”
微生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看着沾沾自得。
“这大阵,百无一用。只为护此一隅苍山,还有山中人。”微生弦看着远方天际,笑中神秘莫测,似有晦暗未明之处:“以防有那手眼通天,拨弄苍生的人物,来算天机。”
话音落下,年轻道人身畔,极为玄妙柔和的浩瀚道韵,霍然向四方展开。
幽草崖上下天光浩荡,草木生长,繁花盛开,刹那竟是冬去春来。
“道长……你你你你……不会就……渡劫了吧……”
“区区渡劫而已,”微生弦道,“本道长有天命护佑,又有何难。”
“那道长现在能打过叶二宫主了是吗?”
“别烦。”
近日,仙道无大事。
四下无人,太岳宗的两个守门小道童,依然抱鹤闲谈。
说完了那“四海堪舆图”的事端慢慢风平浪静,可新灵脉似乎并未浮出水面,再说那上清山武宗似乎有几位长老接连暴毙,这武宗,难道修炼功法出了什么问题。
又说起,今年一年真是无事发生,不过明年,仙门大典就要开始,有大比,有大会,有秘境,那可是连绵不断的热闹。
更别说,仙门大典过后,就快到另一个全仙道更为重要的大事……
“说起来,咱们太上长老,何时能够渡劫飞升呢?”
“许久没有见过太上长老了,听闻那次过后,太上长老对剑道的感悟,又深了一层……”
“咦,师兄你看,好像有人来呢。”
“嗯?这寒天腊月……好像是有人喔。”
洁白霜雪覆满青藤,山路上,一个白衣青带的身影正徐徐登阶而上。走近了,看见这年轻人面容清隽,锋芒内敛,背后长剑遍体通明。
“外客何人?何事登门?”
“剑宗,苏亦缜。前来问道。”
“请太上长老蒲剑尊与座下爱徒裴曦,场上一见。”
缓缓地,小道童心中,又升起那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第37章
叶灼近日心情不佳。
根骨提升的速度已经放缓,境界却与渡劫仍有一线之隔。
自己未能突破固然正常,但微生弦的破境就会令人思考。
叶灼从闭关中醒来,睁开眼睛。
内室空旷寂静,没有他人身影,亦没有他龙的存在。
叶灼心头火起。
闭关醒来看到一条龙理所当然盘踞在自己殿中固然令人不满,但闭关醒来没有看见那条龙,只意味着一件事。
——龙离渊又出去玩了。
这些天来他闭关感悟之时,离渊并不会总是在。
很多时候,这条龙会出去做各种事情。
叶灼提剑走出暮苍峰。
微雪宫大殿前有开阔场地,风景优美,不务正业的人经常在这里。
果然先听见一阵玩闹声。
“离渊哥!他用雪球打我脑袋!”小道童中的一个抱头大叫。
“嗯?”离渊看都没往那边看,笑说,“没关系,你也打他。”
小道童立刻抓起雪球往另一个头上狠狠砸去。
最后两个人的脑袋都很痛,停手回到离渊身边。
——他身边居然还不止两个小道童,风姜的药仆也在。
叶灼始终不能明白,这条龙,到底是如何和微雪宫上下忽然变得很熟的。
前些天还忽然冒出来告诉他,自己和微生兄下棋的时候,听微生兄说了他渡劫的关窍。
“微生兄说,他忽觉天意混沌,劫缘一体,明白自己的使命即是守护你我等人,就顿悟了。”
其中道理叶灼明白。
但这个“你我等人”,究竟是从何时把这条龙也囊括在内的?
视野中又有东西动了动,是两个毛色白中带灰的生灵,站起来朝离渊扑了一下。
叶灼定睛一看。
——现在就连微雪宫的狗,见到离渊也会摇尾巴了。
但微雪宫什么时候有狗了?
而后想起,前些天离渊确实告诉过他另一件事:风四宫主去极北之地的冰川中采药,偶然捡了两只耳朵尖尖,眼睛湛蓝的小狗崽带回来饲养,两只狗崽性情活泼古怪,很得风姜喜欢,被风四宫主认作亲生儿女。
叶灼就静静看着他们没有任何人在修炼。
各色工具摆开,嬉笑打闹间,在雕冰块。
好像是要把那块几人高的冰块,雕成一方鳍尾飘逸的冰鲤。此时已经颇有雏形。
来这里之前,叶灼对他们最差的设想是在滚雪球。
……现在起码比滚雪球好一些。
离渊雕完了冰鲤的眼睛。
退后几步观看,觉得异常漂亮,冰雕雪琢,很有一点那个人的气韵。
正在品鉴,忽然觉得冰面上有一点红色的折射。
蓦然回首,就看见零星的飘雪中,那人红衣鲜明,在玉树琼枝之下抱剑,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你来了。”离渊说。
——这龙莫名其妙看着很高兴。
不修炼,很快活么?
审视间那龙已经丢下刻刀走到他身边。
离渊示意他看那方冰鲤,兴致盎然问,“你看,雕得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叶灼没说话,他继续道:“我画了图纸,里面是镂空的,明天就是你们人间的上元节了,到时候在冰里点上灯,夜里一定好看。”
按理说修仙人无家无族,是不过凡间年节的。但是新年之时,微雪宫上下还是仿照凡间旧例,在大殿守了岁。
暮苍峰无人参加。因为结界拦着,消息没递进去。
所以,接下来就只有上元灯节了。
“凡人还要吃汤圆,放炮竹,不过我想你也不爱吃,还是算了。”
离渊说完,看见叶灼发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片,伸手想要拂去。
“为什么?”叶灼忽然道。
“嗯?”离渊的手顿在他发间。
“我修炼时,你在玩乐。”叶灼看着他,认真问,“为何最后你修为进境,仍然与我相同?”
离渊想了想。
他想自己也许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觉得叶灼不会懂。
他看着叶灼,似有所思,最后却是不动声色。
离渊:“那是因为我另有修行之法,而你不会。”
语气好像很真。
叶灼将他上下看了一遍,淡淡道:“果真?未见你身有气息流动。”
如此聪颖,怎么骗不了他。
“不信?”离渊说,“那你来一试便知。”
叶灼:“如何试?”
“很简单。正好明日上元,那一整日你就不要修炼了,和我一起。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觉得如何?”
整整一天不修炼,如此漫长。叶灼不得不慎重考虑。
此刻山巅有风,远处琼枝上积雪滑落,发出沙沙的坠雪声。
离渊:“我想,你我左右也无渡劫的头绪,多修一天少修一天,区别并不很大,你说呢?”
叶灼思忖。
过一会终于道:“可。”
“那就一言为定。”离渊欣然拉起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灼:“?”
不是明天?
殿前广场上,唯有北风呼啸吹拂。
冰鲤之尾完成一半,工具在地面散落。
小道童、药仆、还有风四宫主的一对毛茸茸儿女,静默地注视着前方,看着叶二宫主被离渊兄拽走,不知所踪。
然后面面相觑。
“那这个谁来接着刻,我干不了……”有人指着完成了一半的冰鲤灯雕,有气无力。
“那就,喊道长来收拾吧……”
天近薄暮。叶灼审视四周。
离渊带他来的是苍山最高的一处峰顶。
本来,前些天这山被他们拦腰轰断了,想来是微生弦又把断山推了回去,恢复原状。
山上还生着许多奇花异草,是洒了仙露灵液,得以催生。这自然是离渊上交微生弦的,近来,整个苍山的灵植药株都长得格外繁茂。连风姜都说,自己的药材品质有所提升。
但来到这里,又是有何用意。
难道登高望远,渡劫境界就能突破了么?
叶灼看离渊。
“放心,不是要你在这里看日出,那也太寻常了。”离渊道,“只是我想带你去的地方太远,御风而行,也要许多时日。”
修仙之人可以御风,可以御剑,风驰电掣,自然不惧遥远。
可是,人力有时而尽,天地却是无穷。
日行千里固然轻易,日行万里便要勉强,若是更远,就不能至了。
叶灼看着离渊,若有所觉。
“你——”
离渊打断他,“所以……”
山峰之上,气机涌现。
重山云海之间,再度现出真龙。
不是往日斗法那凶相毕露张牙舞爪的模样,混沌威势环绕,却并不外显。那龙在他面前静浮,身躯半隐云中。
一个如此强横,优美的生灵。
叶灼看着那双暗金龙瞳,那里映出他的影子。
“所以,只能原身带你。”离渊的声音,继续在他识海中道。
第38章
叶灼伸手去触碰那龙首的前端。
龙静静地看着他,任他将手指放在自己的鳞片上。
冰凉如玉的鳞片带着些起伏粗糙的触感,薄暮的光线下,那些漆黑鳞片的边缘流转着淡淡的、暗金为主的光泽。
真龙千年不现于人世。
更别说亲手触摸。
叶灼:“那我真的上去了。”
离渊道:“好。”
叶灼落在墨龙颈后。
龙身正中有一线起伏凸起的硬鳞,也许可以抓着。
但叶灼总还是觉得,旁边的龙角会更好着力一些。
“你飞得怎么样?”叶灼说,“会有风么?会不会晃?”
区区人族,自己都飞不明白,竟敢质疑他飞行的本领。
就因为知道他是第一次带着别人,所以不能放心,这人的想法真是不难猜。
人叶灼为了自己的剑,对龙族也算是知己知彼了,难道还不知道他从出生就会飞了么?
“放心,”离渊呛他,“摔不死你。”
叶灼轻轻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
——不必拭目了,离渊现在就已经想飞。
云海霎那激荡如同漩涡,真龙之身陡然朝那无尽遥远的青冥高天腾起。
幽草崖上,三枚铜钱向上轻轻抛起,而后落于桌案。
“九五,飞龙在天,上吉。”微生弦微讶,“咦?这是……”
话音未落但听北方天际一声清越啸吟,抬头看,一道若隐若现的真龙之影横亘高天,有如洪荒梦境。
而在那墨龙之身上,一抹红衣身影迎风而立,渺然若真仙。
下一刻墨龙蓦然跃起直冲云霄,而后在那雾白一片的北方天际愈高愈远,最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神识投去微雪宫殿前,还能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个都呆滞地看着天空,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
微生弦深深凝视着三枚铜钱。
“下次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就不用告诉我了。”他说。
微雪宫的轮廓在视野中飞快变得模糊,苍山群脉变成一目了然的雪白起伏,最后被缥缈的云雾所覆盖。
叶灼蓦然发觉,自己已与一片雾白的浓云擦肩而过,丰沛的水汽拂过他面颊。
而墨龙还在往上空飞去,直到下方整个人世都离他们如此遥远。
并没有晃动,没有任何会让人站得不稳的原因。
甚至,没有叶灼预想中那样扑面而来的强烈风势。
——因为龙与风雷共生。
当它跃于天空,便是风云雷电的君主,风与云只会助它扶摇而上,万里奔驰,又怎会对面而来,阻它前路?
因此,龙身之上的叶灼也只觉得浩荡长风慷慨相送,丝毫未觉被风所激。
“龙离渊。”叶灼认真道,“你很厉害。”
“这样就厉害了么?”离渊道,“是你的预料太低。”
叶灼:“有眼无珠,向你告罪。”
识海里传来那龙的嗤笑,但细听却很愉悦。
速度似乎又有加快,转眼间已离开风雨晦冥的苍山,又越过山外繁华广袤的人世,来到绵延数万里的极北雪原上空。
雪光映着天光,一片浩瀚,连绵冰川如庞然大物,静静矗立在星辰璀璨的天空下。
墨龙在呼啸寒风中俯冲而下,带他在那万古冰川与汪洋雪海间穿行,然后再度跃起,向北而去。
极北之地再往北是什么地方?似乎确实还有陆地,只是少有人提起,也没有人会去。
路途漫长,叶灼已经靠坐在龙角旁边。没听这龙有异议,应是无碍。
越往前灵力越稀薄,最后,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绝灵之地。
难怪无人踏足,绝灵之地无法修行,连土地都会渐渐变得不能耕种。
经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时他们会落地,离渊也会变回人形,和他一起在那些地方穿行。
此时他们行经一片冰封着的灰白冻土,冻土上散落着无数遗骸、兵器、战鼓,设立着巨大的古祭台。
那些遗骸中有的骨骼仍然莹白如玉,残留的血肉栩栩如生,像是仙人之躯。
有的有三头六臂,或肋生双翼,身有鳞甲,似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魔族类。
还有无数巨兽尸骸,怪禽残肢。
叶灼明白了。
也许这里就是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灵气充沛之时,人族曾生活过的地方之一。
有人,有仙,有妖鬼神魔,或许还有传说中的修仙王朝,无上道统。
而后,自然有厮杀倾轧,血流成河。
也就有了他今日所见。
“这样的古战场不止一处。我想这里一定有过很多恩怨争斗,只是最后都化尘土。”人离渊说。
叶灼看他侧颜。
能活过光阴万古的龙,也会感慨万物有穷么?
叶灼:“带我来,就是要教我这个?”
离渊晲着他:“路过而已。看完了?上来。”
直到这片冻土也到了尽头,海天之际如同黑白一线,徐徐展开。
——前方竟是一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水色深黑,狂风掀起巨浪,每一个都有数丈之高。
按时间明明是正午,可是冰冷的日光一片晦暗,一轮巨大的苍白太阳悬挂在当空,没有任何温暖。
叶灼不曾料到,在北方的尽头,竟是如此奇观。
“怎样?”那龙问他,“这就是你们人间的北海,没来过吧?”
“没来过,”叶灼说:“你真能跑。”
离渊不理他了。
悬浮在北海上方,龙尾漫不经心地缓缓摆动着维持平衡,离渊若有所思看着下方如同山岳般起伏的惊涛骇浪。
叶灼的声音适时传来。
“你想玩水的话就下去。”叶灼说,“我不怕水。”
他当然知道叶灼不怕水。
但是这人用词越发不当!
怎么能说是想玩水,分明只是游水罢了。
他是龙会飞不错,可追根究底,隐渊墨龙一脉生在海中,本能更为亲水。
何况这北海恶浪滔天,让他很感兴趣。
……上次来此,分明没有此等想法。
第39章
龙离渊游水的本事,似乎比在天上飞的本事还要更好一些。
浓黑海水仿佛凶兽之口择人而噬,四面八方随时都有几丈高的巨浪迎面打来。
——却是异常从容,异常飘逸。
墨龙载着他与一排高山般的惊浪擦肩而过,又迎着正前方一座更为险恶的浪头直冲而上,跃出浪巅。
狂风怒号。滔天巨浪未能奈他们何,只能轰然拍回海中,发出山崩海啸般轰响,在浓黑海面激起雪一样的浪花。
叶灼发现,自己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搭在龙角的一个小枝杈上。
也罢,身处如此险境,下意识里自然会攀扶他物。
叶灼继续观赏眼前惊涛骇浪。
又伸手,触了触身下之龙漆黑美丽的鳞片。
如此黑风孽海,似乎正与这样一条横行无忌的隐渊墨龙相配。
若换了其它颜色的龙,恐怕就要失去一些意趣。
行至海中央时风波最为险恶,天上忽然撕开闪电,电闪雷鸣间,狂风暴雨同时而至。
在这风雨之际举目四望,天上地下,只有一片无尽起伏的汪洋。
叶灼有些出神。
离渊用神念问他:“你在想什么?”
叶灼:“体会到些许你剑中真谛,在想,如何化入我剑中。”
“你!”
那龙气急败坏:“说好的,你今天不许修炼。”
“骗你的。”叶灼说。
“在龙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海?”他说,“我在想,原来你生长在如斯之境,难怪心境如此开阔。”
真难得。居然从这人口中听到一句人话。
离渊:“没有你我心境会更开阔。”
叶灼就笑。
风暴停时那惊涛骇浪似乎也放缓了一些,叶灼站起来想要向前远眺,却不防身下的龙忽然跃起翻身,将他抛至半空。
“……!”
还未来得及运功飞起,威风凛凛的墨龙忽然又在眼前放大。
——竟是将他叼了起来!
而后,居然衔着他径直往下,没入深渊般的海中。
海水蓦地淹没了叶灼,所见所听霎时变成一片混沌,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海中光线。
上下俱是望不见尽头的无底混沌,视野中唯一清晰的是墨龙的些许轮廓。
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变成了海面下的涌动暗流,似乎能感觉到整片海的脉络。
……也算有趣。
正想着,那龙忽然松开叼着的力度,就那样将他放在了水中。
周身毫无依凭,叶灼整个人向下坠去,被海中暗流推卷着进入越来越深的海中。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心脏咚咚的跳响。
那双暗金色的龙瞳起先还能隐约看见,一眨眼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能看见自己水中飘荡的红色袍袖。
叶灼就那样静静看着几近于无的海面天光彻底消失,而自己在无限深的渊海中越坠越深。
——身下忽然触到什么冰凉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四面八方的压力陡然越来越轻,最后哗啦一声被墨龙用脑袋顶出海面,又拱到一片礁石上。
墨龙身影蓦地消失,变成人形的离渊。
“怎么样?我们到了。”离渊伸手去把他抱起来。
然后看着怀里浑身湿漉漉,呼吸有些许急促的人,问:“有没有呛水?”
叶灼摇了摇头。
然后默默看着这龙一副兴高采烈模样。
龙离渊下一句话果然是:“——好玩吗?”
“……”
叶灼缓缓点了点头。
离渊忽然很想亲一下他眼角。
——人叶灼的无情道修得很到家,但偶尔还是有不一样的时候,比如现在。
于是离渊俯身啄了一下,又看这人的模样。
湿漉漉的皮肤像玉一般,水下太冷,这人面色难免有些苍白,但愈发显得眉眼鲜明。
可惜,虽然很漂亮,但北海边缘还是太冷了。
离渊用灵力把这人身上弄干,然后把他拉了起来。
——这是一座漆黑礁石形成的岛屿,周围海面风浪依然很大,可是比最开始时已经平缓了许多。
叶灼向北边望去,视线尽头也依然是海,可是却与他隔着一层茫茫的海雾,看不清天与海的分界,也看不清究竟还有多远。
看着那里,叶灼的目光里,像是有微微的惘然。
“是到头了么?”他问。
“没错,你们人界的尽头就到这里了。”离渊说,“我试过去那片雾里,但不论往哪个方向去,都是往回走,不能往前了。”
说话间,叶灼被离渊拉着,一起登上礁石的最高处坐下,石面还算平坦。
回望来时方向,海水苍苍,不能横渡。
这就是人一生无法来到的地方,然而今日却可以朝游北海暮苍梧。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叶灼问。
他想龙离渊虽然跳脱,但勉强还算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我想知道你们人界的太阳在哪里落下,月亮又从哪里升起,就找到了这里。”
“那这里?”
“这里是月亮升起的地方。”离渊说,“我们来到的时候正好,再等一会就能看到很大的月亮。”
叶灼想起那些须弥佛界语焉不详的秘藏。
那上面说,诸天万界皆有日升月落,可界域中的生灵却只能看到它,而无法真正触摸到它们的实体。
也许,一切界域的日月都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的影子。而真实的日月星辰存在于界域间的虚空之中,无人可以见到它的真容。
对这些东西,叶灼的了解仅限于此。
界域的推移、演化是大道修行中最为艰深、最为罕见的一脉道统,修此道者必得皓首穷经,并且,永绝飞升之途。
“龙界也有修界域之道的龙么?”
“有,界龙一族专修界域之道,千年万年不会出世,只在有界域动荡之时出言告知众族。”
叶灼:“上清主宗亦是如此。”
离渊:“原来如此。”
叶灼看着那虚空海雾。
“世间恩怨争斗,最终都会化为尘土,就连天地汪洋亦有尽头。唯有天道广漠,光阴万古。”他道,“你觉得我的道不好,所以带我来看你的道,是么?”
——竟把他想得如此用心良苦,离渊真是受宠若惊。
“你的道不是不好,只是有些地方我不能认同。”离渊坦然说,“我也不是要你来认同我的道,我只是觉得你修炼得太多了。琴弦若是绷紧到十分就会拨断,所以我想带你出来玩一天。”
言辞听着竟然有理。
叶灼:“多谢。”
“不谢,”离渊道,“说起来,如何渡劫,你自己应当也有头绪吧。”
“不能渡劫,是因为我与剑仍未能合一。”
离渊:“?”
离渊:“我也是剑修,若你现在仍然不算人与剑合一,我觉得荒谬。”
“我还修了佛法。”叶灼说。
“佛法修行与剑道修行,都是我的一部分,本该相融。然而我用剑却使不出佛家法门,用佛家法门亦无法蕴含剑中真谛,所以两种道途都不能走到渡劫。”
“因此才说剑与我未合一。待到合一之时,自然渡劫了。”
这番话,拆开来哪句话都显得荒谬。
但如果发生在叶灼身上,倒也很合理。
剑道与佛法若是合一,不说此方人界,就算在鸿蒙大界、须弥上界,都可以开宗立派,传承万界。
离渊根本不想理他。
叶灼:“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我觉得我哪里做得都很好,渡劫境界应当自然就到了才对。若像你说的那样,我族风雷水电法门感悟,本来也就蕴含在我剑中了。想来想去不得其解,随它去了。”
叶灼也不是很想搭理他了。
叶灼:“你的月亮还不出来么?”
“还没到时间,不过这里可不是只有月亮一样。”
这龙语焉不详,叶灼就直言相问:“还有什么?”
离渊看向海面尽头缓慢流动的白雾,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道:“你闭眼。”
叶灼闭眼了。
过了几息,离渊道:“好了。”
叶灼睁眼,那一刻,前方传来一声悠长缥缈的鸣叫。
——在那北海尽头的海雾之后,一头遮天蔽日般巨兽虚影,缓缓浮出水面。
它的形状仿佛与海鲸类似,然而身形之大是其千万倍,而且,更为厚重。
叶灼就那样看着它缓缓跃出海面,悠然朝远处天际游弋而去,消失在雾中。
在这北冥之海,居然有此生灵。
可惜是在雾后,无法得见真容。
离渊:“我也不知这是哪方界域,总之与你们的北海相邻。可惜没有通路,只能遥遥见其身影。它走后,月亮就要出来了。”
果然,那北冥巨兽远游之后,一线月光在海天之际浮现。
接着,一轮几乎占据半个海面的巨月在他们眼前徐徐升起。
离渊先前说这是“很大的月亮”,叶灼觉得用词有些失真,他未想到整个视野都会被这皎洁的满月之轮占据,连天与海都显得渺小。
此景空灵,而又恐怖。
更会觉得人身朝生暮死,宛若蜉蝣。
“怎样?”离渊问他,“我选的地方还不错吧。”
叶灼:“是有品味。”
说罢觉得这龙好像又想来贴他。
“别动,”叶灼说,“我看月亮。”
“那你看。”离渊说,“看完喊我。”
等到巨月完全升起,开始在天空运行后,叶灼觉得自己看完了。
古战场、北海、巨兽、明月。一路行来确实多有感悟,应当融入修行当中,但龙离渊又不许他修炼,这让叶灼很不习惯。
“看完了,”叶灼说,“我们回去?”
离渊说不回。
“还有事没做。”他说。
海角天涯都到了,此间修仙人一生都看不到的景象也看过了,这条龙的一天还没结束么?
叶灼:“还有什么?”
离渊:“自然是入睡。”
“……?”
这两个字,甚至让叶灼觉得陌生。
他听见自己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入睡?”
“没错,说好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我要睡了,你也来。”离渊把他扳过来让他靠着自己肩头。
叶灼不能理解。
“既然无事可做,我想可以回去修炼了。”
“和你讲不通。”离渊道,“总之你答应我了,现在睡觉。”
叶灼挣扎想要起来,却被离渊牢牢按住。
离渊:“你不睡,就不带你回去了。”
叶灼:“。”
威胁之语还真是硬气。
离渊如果不带他,等他回到苍山,也许是三年之后了。
可他还是不能理解,蹙眉道:“既然已经无事可做,你为何要睡觉?”
“无事可做,难道不该睡觉?”离渊从未听如此陌生的话语。
然后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你不会从开始修仙就没睡过觉吧?”
“当然。难道你会睡?”
离渊一时语塞。
诚然,他睡得也不多。
可就算他,也是十年前被叶灼拔了鳞之后,才开始真的不眠不休一心修炼的。
修仙之人是可以不睡。可是他觉得活着的时候,还是可以偶尔休息一下。
“不对。”离渊忽然想起什么,“你睡过。每次双修之后你不是会睡觉么?”
叶灼终于从他肩上挣开,闻言面无表情看他。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他说,“我是昏过去了。”
离渊:“……是么。”
叶灼的手指似乎要去按在剑上。
这样下去很不好,离渊直接不顾反抗把人拦腰抱了过来:“不说了,是我不好。”
然后把叶灼按在自己怀中,要他枕着自己胳膊躺下。
——靠在肩上不想睡,这样总可以了吧?
“回去向你赔罪。”离渊说,“但是今晚你答应过了就要听我的,先睡一觉。”
叶灼就静静看他。
“人生来就会睡,很简单。”离渊顺着他长发,说,“你什么都不要想,自然就睡着了。”
叶灼:“你为什么在笑。”
“人人都会睡觉,你不会。我笑你很正常。”离渊说,“你睡着了,我就不会笑了。”
叶灼不愿理他,冷漠道:“那你也睡。”
离渊轻轻拢了一下手臂,让这人躺得更舒适些:“你睡着,我就会睡了。”
终于,此人安安静静在怀里不动弹,像是认命要睡的样子了。
离渊放心看了一会月亮,而后低头,想看看叶灼的状况。
——然后就对上那双安静睁着的漂亮眼睛。
离渊:“……”
他现在觉得头痛。
“你先闭上眼睛。”离渊说。
叶灼将眼睛闭上了。
看不见东西,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这样的位置能听见离渊的心跳。很缓慢,像海。
抱着他,离渊想了想。
“也不用防备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不会有事。”他说,“或者你睡,我不睡,好不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我会喊醒你。”
怀中人似乎终于配合,微弱地嗯了一声。
离渊轻轻笑。
然后说:“睡吧。”
说完他又看了很久的月亮,还有月下的北海。月上中天,怀中人的呼吸终于渐渐轻匀。
睡着了,真是难得。
离渊召出自己一件披风,动用灵力,将它缓而又缓披在这人身上。
低头看这人睡着时的样子,安静的面孔半藏在绣银的披风衣领之下,轻轻靠在自己胸膛这边。
果然,这样就不气人了。
离渊轻轻动了动,将叶灼整个人连同披风一起搂在怀中。
——然后就这样静静抱着他,看斗转星移,听潮起潮落。
直到东方既白。
第40章
这次从北海返回苍山之后,离渊就没再出去。
他们走的那两天微生宫主按着图纸雕刻完了冰鲤灯剩下的部分,如今它每夜都会亮起,鳍尾飘逸,熠熠生辉。
苍山地气清冷,不过并非极北严寒之地,随着冬日渐去,那冰灯也渐渐有融化的迹象了。
注入灵力会让它维持得更久些,但离渊没有那样做。
苍山飘雪时自然会冰封千里,春回时自然也要冰消雪融,此是天时,可叹惋而不宜挽留。
更多时候他在暮苍峰上陪叶灼一起闭关。
有些时候夜深了,他会拽着叶灼睡一会儿,且不论这人到底睡没睡,总归算是闭着眼睛。
这时候他喜欢化作原型盘踞在梁上,或者干脆就把自己放在叶灼的寒玉床上,有时修炼,有时也一样睡觉。
——叶灼发觉近来那条龙消停了许多。
想想就知,终于升起一二分悔改。
然而悔改过后,却是把精力都放在催他睡或等他醒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上。
每次睁开眼睛都看见身边一条墨龙躯体,或者干脆对上一双幽幽看着自己的暗金色龙瞳,这种感觉叶灼不愿多做回忆,会让他短暂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所在并非人间。
那会在哪里?
也许是北海,也许是月下,人间的事变得很遥远,但月亮每天到时候依旧升起,自然而然。
冥冥之中有所领悟,像是又拂去了一些虚妄的尘埃。
这次叶灼蓦然醒来时,身边一片寂静。
转眼看见墨龙身体迤逦环绕,一半在床下,另一半在床上。龙脑袋搁在自己身侧,双目是闭着的,身上有气息流转,但并不明显。
这龙,一边修炼,一边在睡觉。
“离渊。”叶灼说。
话音落下那龙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像是想要枕在他身上。
但眼睛依然闭着,像是没醒。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离渊,起来。”
这次叶灼还伸手推了推蹭到自己身前的龙角——这次是这龙自己送上来的。
听到那人第一次唤自己名字时离渊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蹭了蹭。
本就是浅眠而已,离渊打算这人如果再喊一声,他就醒来。
但第二次喊,这人竟然还动手动脚。
真是过分!
离渊蓦地睁开眼睛。
这人最好不是因为自己不睡,所以看到别人睡觉就不舒服。
离渊:“怎么?”
叶灼:“起来,我们比剑。”
离渊:“?”
来就来。
寒潭之畔离渊直接拔剑,对上叶灼凌空斩来的剑锋。
与从前每一次那般,与他剑上过招。
剑锋相撞,声若金石,其韵空灵悠长,在苍山群峰间回荡。
分明声势不算浩大,也不如往日死斗那般激烈,一招一式却格外夺人心魂。
看那红衣身影飘若游龙,势若惊鸿。
剑如星流霆落,锋芒尽显。
杀伐之意内敛于形,却丝毫未减,一招一式萧瑟凛冽,竟是浑然若天成。
剑中似有探索之意。
离渊心神忽定,轻道:“有意思。”
接着,全副心神不再与这人比剑,而是一招一式皆为他垫招。
剑光如沧澜北海连绵不绝,层层铺垫,每一剑,都要他无路可走。
将那人置于山穷水尽之境,只为迫出那一道呼之欲出的——开天辟地般破局之剑。
那人果然抬眼,目光中似有快意。
而后,手腕轻转,飘然跃起,蓦地斩下惊鸿一剑!
那一刻,天地皆寂。
剑属金,金者,在四季为秋令,在人间为刑戮。
——恍然间如同岁时已至,天地无情,山川骤惊,万物凋零。
这一剑,脱胎换骨。
刹那间有如一朵红莲开而后落,三千世界生而后灭,归于永恒的空无寂静。
一瞬的死寂后,天上有雷霆轰然炸开。
雷霆散去之时,叶灼剑锋静静抵着离渊胸膛,再进一步,就可刺入血肉。
他就这样持剑直视离渊。
对上那双如这剑锋一般空寂玄寒的眼睛,离渊目光中难掩欣赏。
“真是好剑。”他说。
竟是舍不得伸手拨开那直指心口的剑锋。
如此惊世一剑,怎能不让人心摇神动?
——真想据为己有。
最后是叶灼先卸力,归剑入鞘,干净利落。
那双眼睛依然静静看着离渊。
身上气息,霎那天翻地覆,风起云涌。
俨然是渡劫之境。
而且,就像在北海尽头这人曾说过的,佛法真意空无寂灭,现已尽入剑中。
道心已澄清,从此剑随心动,再无分别。
此时若是太皓太缁两人死而复生,再用出渡劫真人看家本领,凝聚两仪界域压来,叶灼一剑即可斩之。
“恭喜你得偿所愿。”离渊说,“悟了什么?”
“说来还要谢你所赐。”叶灼说,“方才忽然放下执着,有所感悟。”
离渊:“哦?”
“剑本就是我手中剑,佛法亦是我心中法,三者本就为一。若是执意要将其相融,反而生出分别心,不能合一。”叶灼道。
“所以放下执着,以我之心自然用出的剑,即是我想要的剑。”
离渊一眨不眨看着他。
“故而不是我终于用出这样的剑,是我的剑本该如此。澄清虚妄,现出本相。”
“原来如此,多谢你指教。”离渊道。
心中明悟往往一念即逝,忽然把他叫醒论剑,还真是情有可原。
寒凉剑气依然萦绕在此处,月色清寒如许,离渊走出几步,带他来到无风的廊下。
看那庭前花木,叶灼似有所感。
“其实我还有感悟。”他说。
“请讲,我洗耳恭听。”
“花终有一谢,人终有一死。三千世界,亦终归寂灭。”叶灼说,“既如此,我帮他们一把,也算替天行道。”
离渊:“?”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这人的道真是不能要了!
还好话中似有几分戏谑之意,不像真的。
“看来我也要尽快入渡劫之境。不然等你哪天堕入魔道,无人收你,恐怕要为祸一方。”离渊晲着他。
叶灼抬眼,若有所思打量他。
“我平日修炼,只想求无坚不摧、一往无前,今日却是后退一步,忽得感悟。”他说,“以此类推,你平日修炼太不执着,若是陷入个把心魔执念,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这话说得很有水准,好像在暗讽他平日太不用功。离渊很有异议,明明他连睡觉时都在修炼。
“还真是振振有词。”离渊向前一步,与叶灼靠得极近,几乎要把他正面抵在廊柱之上。
在月下打量着这人轮廓,还有那蓦然澄空的气质。
此人渡劫,竟然又是快他一步。
又想起当年拔鳞之事,真是岂有此理。
“别的执念我还真是没有,心魔倒有一个。”离渊冷恻恻道,“我心魔不就是你?”
叶灼闻言,忽地看着他轻轻一笑:“那你恐怕一时半会不能斩灭心魔,只好忍着。”
“你!”
境界提升,竟然气人的功力也有增长。
这人,真是坏得不出意料。
离渊很动肝火,将他按在廊柱上,并不忍着,报复般去咬他脖颈。
又攀咬他人,叶灼侧身要躲,却是被这人牢牢按在廊柱上,最后结实抱了满怀。
——才消停了一两个月,这么快又故态复萌。
今日破境,心情不错,叶灼随他去了。
并且提出要求:“那我想看看龙角。”
离渊:“……”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真想一口吞了。
等自己也渡劫,一定要他好看。
当即恶语威胁:“人叶灼,你等着。”
“……那你能不能不咬人。”
“不能。”
离渊破境是在不久后。
人叶灼在眼前晃荡,实在扰人清修,他直接回寒潭下面闭了一关,打算不到渡劫就不会出来。
叶灼已经渡劫,他也必然做到。
——果然,真想渡劫的时候,境界自然就破了。
入夜时分进的寒潭,太阳还未升起就到了渡劫境界,居然连一夜时间都未用到。
步出寒潭之时离渊特意看了看天色,心想最好叶灼正在睡觉,他这次也要堂而皇之扰他清梦。
人却不在内室。离渊稍作感应,走向暮苍峰待客用的前殿。
前殿轩朗疏阔,一眼就看见这人正在殿中高座之上静坐,似在感悟什么。
红衣仍是浓烈,墨色长发半束,余下随意流散。满殿寂静中,那人微微阖目垂首。
晨晖斜照,人世尘埃,仿佛丝毫不能沾染其身。
他手上那串鲜红的佛珠取下来了,松松握在手中。
每隔许久,寂静殿中,会响起一声空灵的撞响。
那是叶灼手中珠走过一粒。
在这一派空明灵寂的氛围之中,离渊并未出声相扰,而是在侧坐下,书案上随手拿起一本佛藏经本,观阅起来。
那字迹,寒凉凛冽,一看就知是叶灼亲笔抄录。
看进去后,也觉颇有深意。
直到耳畔响起那人嗓音:“在看什么?”
“左右无事,”离渊闲闲翻过佛经一页,抬眼看他,“你也参禅,我也参禅,有何不可?”
这话有意思。
真是奇了,叶灼想。
长虫都会打机锋了。
叶灼注视着离渊身上不同寻常的气韵。
“恭喜。”他认真说。
曦光中,离渊也静静望着他。
“与你同喜。”他道。
殿外,雪消云散,一片通明-
第一卷 《剑锋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