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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11836 字 1个月前

和叶灼比剑,输的那一刻,脑中是一片濒临死亡的空白,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输的,他要打败你就好像一把无双的寒剑自然削铁如泥那样简单。

而和离渊比剑,你会清楚地看见一切——你的剑意、剑法,你的剑道领悟,甚至你的修道之心都远不如他,那是天渊之别。

无所谓什么分出胜负。他出剑的时候你已经输了。

他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当然,面对着叶二宫主的剑,他活着,你死了,自然也是心服口服。

截然不同的剑法,带来完全相同的结局。

山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么……?

难道是剑宗的千年剑冢,历任祖师,都太弱了么,为什么现在再想他们的剑,都像纸糊一般?

师长都说他有天生剑魄,天然剑心,是世所罕有的剑道奇才。

——原来,其实只是鼓励自己的话语?

苏亦缜感到茫然。

原来,自己只是资质平平,还要从头开始,再炼剑心,再锻剑道。

不错,就是如此。

他手中挥剑动作不停,抿唇继续迎上离渊剑气!

一钩新月之下,人影起落,剑光飘零。

风姜有气无力地托腮看着,由于看不太懂,眼皮又开始下坠。

微生弦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阿姜,听本道长一席话,你还是看看吧。长长见识,也好。”微生弦语重心长。

“阿姜啊,阿灼的剑你早知道,不必再说。天上地下,那条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走得来。可是现在你看离渊兄的剑。”

“天意茫茫何其难求。自古来多少剑圣,多少宗师,忘却所有,洗尽铅华——他们毕生想要领悟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剑。”

风姜打起精神。

“天之道,何其清明,何其混沌。”微生弦似是出神,“若要修到此境界,非要至深至浅,至真至浊。真是难得。”

风姜原本被摇起来看剑,是清醒着的,可是微生弦说起话来仿佛有无数个四字词语在流淌,很快他再度入睡。

最后微生弦摇头:“我看你离合体还有很远。”

“刚刚谁在诅咒我?”风姜醒来时正好看到苏亦缜落败。

“喔,小苏好可怜。”

“嘘。”

最终,苏亦缜接了三百五十一剑。

比第一次对上叶二宫主时多了十剑,显然,这是因为他和叶二宫主比剑的一天一夜里,剑道直觉确有提高。

——提高了十剑。

其实若论起剑上锋芒,离渊的剑,不如叶灼。

可是将所有剑招连起来,他的剑里别有一种无垠的威严,像洪荒日月。

苏亦缜形容不出那是什么。

就像他也形容不出,叶二宫主的剑中,那一种如火焰如鲜血般的决绝,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握紧自己的剑,脑海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在交织旋转。

一柄剑在叶二宫主手中,正如他所说,是杀人器。

而在离渊兄手中,也如他所说,是百兵主。

下山时以为自身剑道已然初成,此时此刻,却明白只是蹒跚学步。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剑他很高兴。那种感觉像是登山的人终于看见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山路上或许有千难万险,但只要向上攀登而去,就能看到云霄之上的风景。

——转头却发现,剑道的高峰原来还有一座。

而且截然相反。

那山下的世界里会不会还有别的山峰,那些路到了顶峰又是什么?

苏亦缜心中有万千思绪,不由问出一个问题:“离渊兄,若你与叶二宫主比剑,结果如何?”

“。”

问完他就发现两个人以眼角余光互视一眼,面色冷淡,都不甚佳。

苏亦缜谨慎地闭嘴了。

只有微生弦开心地笑了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离渊兄,第一次见你的剑,真让人心向往之。”

“微生兄,过奖。”离渊说。

然后问苏亦缜:“苏兄,你是要再来,还是要悟剑?”

苏亦缜面上似有犹豫,几息后,却是看向微生宫主。

此刻他脑海中全是大量剑道感悟回转激荡,要梳理领悟,岂是一日之功。

“亦缜深谢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指教之恩。”

说着面上似有腼腆窘迫,然而很快坚定下来,道:“不知我能否在微雪宫多留几日,领悟剑道?”

“自然可以。苏道友,你是浑金璞玉,剑道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本也是要留你到底了。”微生弦说:“主峰后即是客房,你安心住下便是。”

自己的剑练成这副模样,朽木之资,还能说什么前途么?苏亦缜深深一拜:“亦缜来时只当游历江湖,除灵石外未带什么。我再来苍山时,必为诸位执半师之礼。”

微生弦笑眯眯:“好说,好说。”

微生宫主,还真是颇为友善。离渊想了想,往桌上摊开几瓶丹药:“比剑必有耗损,苏兄这些时日若有需要,你取用便是。”

那药瓶,霞光隐隐,谁都能看出是上上之品,吃上一颗,怕是练剑耗损,顷刻就可以恢复如初。

苏亦缜蹙眉:“这如何使得。”

离渊:“你不用在意,不值什么。”

“离渊兄,真是好人啊。”微生弦感慨,“既如此,本道长也该聊表一二。”

说罢理袖起身,以双指为笔,行云流水般在面前虚空中描绘出精妙符文,最后向前一推。

符文隐入地面。

主峰灵气,霎时风起云涌,短短几息后,竟是浓郁十倍有余。

苏亦缜微微睁大了眼睛。

“诸位既是乘兴而来,岂能不尽兴而归?剑道气运十分,微雪宫今夜独占八九分,本宫主实感荣幸。”

苏亦缜:“请问余下一二分是?”

微生弦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此时夜已深沉,天上星月皎洁,地上灵力浓郁晶莹,几乎肉眼可见。

苍山连绵,钟灵毓秀,一切仿佛梦中。

苏亦缜也不再多客套,当即打坐悟道,身畔气机涌起,太玄剑剑光湛然如秋水。

风姜懒洋洋对这一天一夜的事情做出综述:“剑修聚会,不错。”

然后殷切招呼叶灼:“阿灼,打了那么久,过来尝尝我新做的点心。”

微雪宫待客周到,他今夜可是拿出好几种慷慨招待。看打架的时候,他们三个是把每种点心都尝过了,阿灼可还没有。

叶灼的目光缓缓看过那些各有不同的点心。其实并无食欲。

就听见离渊的声音:“你吃这个。”

然后这龙把一盘摆着几块茶酥的碟子推到他面前。

怎么?要下毒么。

不过风四宫主在此,下毒恐怕很难。

他拿起一块茶酥尝了。

不甜。

只听叶二宫主淡淡点评:“不错。”

风姜大悦。

第28章

微生弦对这碟茶酥不能苟同。

连带着,对眼前这两个人的口味亦是不能苟同。

颇感惆怅,他选择和自己的影子对饮桂花蜜露。

无论如何,微雪宫主峰上,比剑论道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苏亦缜过上了睁开眼就是比剑,闭上眼就陷入冥思的日子,太玄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剑中愈发流光溢彩,能接住的剑数每天都在增长。

在微雪宫,这个没有师门、没有长辈、没有规矩,打坏了树木都要自己念诀栽回去的地方,苏亦缜竟然感到一种空前的明悟。

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剑道修为进入新的境界。

虽然,在当今仙道,也许才只是刚刚入门而已。他还需要更为用功。

“离渊兄,冰糖莲子。”风姜在离渊背后忽然出现。

“多谢,看起来很好。”离渊欣然接过。

风姜现在对待离渊非常和风细雨。

首先,离渊兄能够欣赏他的厨艺。

当然微生弦和叶灼偶尔也能欣赏,但是他们常常意见不同,离渊兄则能够均匀地欣赏一切,有时候还能告诉他,哪个东西阿灼兴许会喜欢,哪个似乎更加符合微生宫主的口味。

至于第二个原因……每次和离渊兄愉快交谈,风姜都会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心虚。

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炼过一份很毒的毒药,毒性之剧,无以言表。后来,那份毒药被阿灼拿走了。

阿灼并不是那种会收着毒药,等有朝一日派上用场的人,他拿了当即就会下掉,而且,会是明着下。

最近风姜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的那份药,应该没有落在其它人头上。

可是,离渊兄为什么看起来一切正常呢?

风姜笑盈盈端来一物:“离渊兄,这是去年泡的青梅酒。”

离渊接过。

“有毒?”看着那酒,离渊道。

“有,”风姜说,“那离渊兄还想尝么?”

离渊思忖些许,啜饮一口。

其实喝起来不错。

毒药无色无味,却是质地圆融,恰好冲淡了青梅的酸涩。

“风姜兄,这酒你酿得很不错,”离渊审慎道,“但渡劫以下的人恐怕不能喝。”

风姜小心看他神色。

——真没事啊?

却是不期然对上了离渊的眼睛。

莫名觉得,虽然清彻,但也深邃。

“风姜兄这几天在想下毒的事?”离渊道,“不必在意,那是我和你们二宫主之间的事。”

啊?原来一切都很明了么?这都能对他这个炼毒的人没意见?

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听着又好像话里有话。

风姜小心出声:“那你会把我们二宫主……怎么样么?”

注视着远山之间那道飘然凌厉的红衣身影,离渊蹙眉。

“你是怕我用他曾经对付我的手段去对付他么?不会如此。”

“那你中了毒,不生气?”

“自然是有。”离渊说。

“你们二宫主行事,的确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并且不以为错。”离渊想了想,说,“那是因为他的道就是如此。就算杀了他,他也还是如此。”

“至于道理,和他更讲不通。”

他看着那遥远身影斩出一道弯月般冰凉的剑光。

“他有他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所以我会打败他,让他知道,他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好的。到那之后,所有账我自会和他一一算清。”

“当然,也有可能,我未能败他。”离渊淡淡道,“那就是我的道不如他的道,道不如人,我甘心受教。”

他看向风姜,“如此,你可要为他打抱不平?”

风姜一笑。

“胜的人,就是对的,你们剑修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不出所料。不过我们阿灼,亦是下山以来未尝一败。”他说,“离渊兄,不知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不必,已经很多了。”

风姜感觉自己回厨房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离渊给自己继续斟上青梅酒,这酒加入剧毒后,味道确实不错,似乎叶灼那人也会喜欢。

当下一边缓慢喝酒,一边看叶灼和苏亦缜比剑。当然不是看这人如何指教苏亦缜,而是将更多这人的剑法收入眼中,推演自己应对时当如何。

若有余裕,就思索渡劫境界。

等到自己和苏兄对剑时,那个姓叶的人看着,心中运行的亦会是相同之事,离渊对此一清二楚。

酒未喝完,那边打完了。

叶灼飘落在树上,然后落他面前。

“换你。”叶灼说。

“你喝这个。”离渊给他倒了一杯。

接过去,自然看出有毒。叶灼浅尝一口。

然后道:“他只有下毒时手艺才好。”

这人。离渊听了就笑。

“那你慢慢喝,我去陪苏兄。”

剑修比起剑来自是不知日月,总之这些天下来,苏亦缜已经能各接他们三千六百招。放在山下仙道,想必已经能遍挑大派。

离渊还记得,不久前叶灼游历整个仙道问剑,接他剑招最多的是红尘剑仙,六千三百招,论道一天。

苏亦缜也落在不远处,抱剑看他们两个喝酒,心情似乎颇为愉快。

这酒还不能让如今的苏兄喝。不然,恐出命案。

姓楼的道宗首徒已经死在微雪宫,这是算计暂且不提。

若剑宗首徒再死,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对苏兄的性命,不由多投去几分珍惜。

起身往苏亦缜方向走去,离渊忽然顿住,周身戒备陡生。

“有人。”他对叶灼道。

叶灼轻点头,双目微微眯起,同样戒备,似在感应什么。

几息后眉目轻轻舒展开来。

如此反应,看来是熟人了。

离渊:“是谁?”

叶灼放下酒杯,起身提剑:“一二分。”

离渊:“?”

这又是什么说法?

但听空中一道舒佻的笑声:“说我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但见来人在不远处一方小亭上现出身形,是一位身着烟霞兼青碧色流云袍服,眉目俊秀风流的仙君。

亭下一直在闭目打坐的微生弦此时终于睁眼,笑说:“是说天下剑道十分,你在其中占一二分,怎么,觉得不是好话?”

“竟是如此美言,看来我只得笑纳。”来者道。

倒也不必他人介绍了,离渊已能猜出是谁。

如此气质,如此境界,又是带剑之人,必是红尘剑仙无疑。

剑修到了渡劫境界,可称剑圣,亦可称剑仙,两种称呼之间,有微妙差别。

当今剑道,渡劫剑修固然有,几位剑圣虽老,亦是在世。

可是三十岁时就入渡劫境界的剑修仅此一位,所以也只有他,才被称作“剑仙”。

叶灼:“你也来比剑?”

红尘剑仙话语含笑:“上清山每十年举办仙道大比,值得一观,可惜要等到明年。如今你苍山有剑道大比,微生宫主飞书报信,我岂能不来?”

叶灼:“又有感悟?”

“自然是有。”

“那好。”叶灼说着就要拔剑。

“又来这套……你且慢!”红尘剑仙连忙制止。

叶灼勉强按剑,直视红尘剑仙。

“二宫主,你的剑我固然思念,可不久前方才见过,现下也不是那么想见了。”红尘剑仙道,“既然此处还有两位道友,让我先认一下人可否?”

叶灼语气很是冷淡:“那你认。”

苏亦缜离得更近些,他也已猜出此位仙君来历,端正执晚辈礼:“剑宗苏亦缜,见过剑仙前辈。”

“原来是苏小友,久闻大名。果然,看着就一表人才。早听说剑宗掌门以及诸位长老、太上长老将你视若眼珠,如今怎么下山了?”

苏亦缜说:“时候到了,我便下山游历,增长见识。”

如今,他不会说自己是完成了师长要求,已达到下山水准了。这样,恐怕会显得剑宗教养,有所不足。

“增长见识?那你真是找到……好地方。”

苏亦缜深以为然:“确实收获良多。”

红尘剑仙看向离渊的方向。

比之面对剑道晚辈苏亦缜时的温和随意,更多了几分审慎郑重。

其实,来到这里的第一眼,红尘剑仙看到的是此人。

如此不凡之人,此前为何从未见过?

就算不提那异常年轻俊美的仪表,此人身上别有一种疏阔雍容的气度,即使与叶二宫主这般华光夺目之人并立,也丝毫未减其辉。

与红尘剑仙照面,离渊有礼道:“见过剑仙前辈。我名离渊,暂住微雪宫。”

红尘剑仙说:“那我称你离渊道友,可好?”

只见对面那叫离渊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笑起来,倒是温和可亲。

“不必如此生疏,”离渊道,“前辈直呼我名即可。”

叶灼在旁抱臂。

此时,他倒不是方才一言不合向红尘剑仙拔剑的模样了。

“既然不想看我的剑,”叶灼平淡道,“今日你先与离渊一战如何?”

“……哦?”红尘剑仙总觉有一丝不祥。

又见苏亦缜看他的眼中升起清澈期待,像是等待看到剑仙出剑,弹压四方。

总觉得叶灼此人话中有话,可这苏姓小友,清正端方,应是不会骗人。

也罢,都是剑修,哪有不拔剑相向的道理。

只听一声清风般剑响,剑仙之剑飘然出鞘。

“剑名‘浮生’,我修红尘剑道。离渊道友,可愿一战?”

“好,”离渊道,“我无道,剑名‘勿相思’。”

龙骨之剑,亦是出鞘。

看见那剑,红尘剑仙就知道——自己今日又是大难临头了。

真是来错了。

真是来对了。

那叶灼,纵然对其再是喜爱,红尘剑仙也要说,这人的心和这人的剑,实是同种颜色。

苏亦缜可是还在旁边呢。

他堂堂红尘掌门,渡劫剑仙——

接下来岂是小辈能看的事情?

第29章

苏亦缜发现了一件事。

红尘剑仙前辈,有时候也接不住离渊兄的剑。

第一次,前辈接了离渊兄六千剑。

第二次,接了六千四百剑。

第三次,前辈直接用全盛渡劫修为和离渊兄剑上论道了。

而离渊兄,仍然接得住。

那样的战局,只是看着,就觉得剑道感悟如天河倾倒,灌入脑中。

终于等到剑仙前辈与离渊兄的比剑堪堪告一段落,想要闭眼静悟一番,就见叶二宫主凌空一剑向红尘剑仙斩来。

红尘剑仙像是早有所料,反手挥出春风雨露般浑然天成的一剑,化解此招。

口中的话却不如剑招那般优雅。

“祖宗!”剑仙道,“下次出手能不能先说一声!”

叶灼眼中是全然淡漠,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电光火石间又是下一剑斩出。

红尘剑仙身形飘逸,与他缠斗。

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比剑时好像都不会出声说话,苏亦缜想。

不同之处仅在于,叶二宫主比完也不会和他说话,而离渊兄会让他去休息一下。

“要不要吃点东西?”离渊走到苏亦缜旁边,端来一碟松子酥。

“……多谢你,离渊兄。”

“不谢。”离渊说。

苏亦缜拈起一枚松子酥尝了,竟是意外符合自己的口味。

若不是相处如此时日,真想不出世上会有离渊兄这样的人。

“离渊兄,”苏亦缜道,“剑仙阁下的剑,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也许离渊兄可以点拨他。

却不料,离渊兄淡然一笑。

“没关系,”他说,“前辈剑中似有真意,我也看不太清。”

“我的剑?仙门天骄不沾红尘,一生薄情寡性,怎会明白。你们叶二宫主一样不懂。想要明白,来做我红尘剑道弟子,入世修行。”和叶灼比完的红尘剑仙如是答。

叶灼淡淡道:“不必明白,打赢即可。”

“和你没话说。”红尘剑仙道。

而后看向苏亦缜,目光中似有期待:“苏小友,来。”

不过,当苏亦缜第一次比剑,就接住了同境界下的红尘剑仙四千招之后——

红尘剑仙周身,就多了几分淡淡的厌世之意。

“再来。”红尘剑仙道。

主峰之上,新一轮的论剑又开始。

剑修械斗,风四宫主看了早已头昏眼花,现在无论是谁和谁打架,都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还有该死的微生,每天看人打架就声称“有所顿悟”了,顿悟醒来再看几眼,又说“有所感悟”,这么多天竟然一步都没有踏出过他那亭子。

“你最好是真的顿悟了。”风四宫主在殿前恶毒地摆弄着丹炉、药釜和无数瓶瓶罐罐。

每当做出什么东西,他会先笑眯眯捧给离渊过目。

“离渊兄,这个你觉得能睡多久?”

离渊:“也许有十天?”

“这个呢?”

“十六七天。”

“我改了配方,这是新的,能睡多久?”

“二十五天。”

苏亦缜路过时难免听见些许这般对话。

——是在炼制什么助人睡眠的丹药吗?

修行之人,有时也有夜不能寐的困扰。

或许,辞行时可以向四宫主购买些许,孝敬师长。

转眼又是三天。

这夜月圆,叶灼在和苏亦缜对招。

苏亦缜的剑招,最近风格颇杂。除了自身剑道之外,还从叶灼和离渊处各得了几分影响,有时候,又能隐约看出一两分红尘剑仙的气韵。

自己和离渊的剑法风格,居然在一个人的剑上同时出现,或许,从中能得一二领悟,对杀了那龙有用。

叶灼已决定和苏亦缜多比几场。

微雪宫主殿错落的飞檐中,一处平坦的殿脊上,离渊在看苏亦缜的剑招。

“离渊兄,在看什么?”红尘剑仙在他身畔坐下,带了一坛酒,三只酒杯。

“在看苏兄的剑。”离渊迟疑道,“他心中……”

“他心中有迷惘。”红尘剑仙说。

“是否要提醒苏兄?”

“我看不必。人生在世,谁心中没有一二混沌?只是难对外人言罢了。”红尘剑仙给离渊满斟一杯酒。

“小苏的出身、性情,注定他有很多在意之事。论进,不能如叶二宫主,心无外物,论退,不能如离渊兄你,天地广漠。可也正是如此,他可以将你们二人的剑法兼收并蓄。这亦是好事。”

“毕竟放眼仙道,又有谁的道心能如离渊兄和叶二宫主般自圆其说?”

这用词,听着古怪。

离渊将其归咎于自己还未彻底精通人间语言。

离渊看向红尘剑仙:“那剑仙兄你呢?”

“我?”红尘剑仙给自己也倒酒,笑道,“和光同尘而已。离渊兄,来喝酒。”

酒是烈酒。

按人间对饮的规矩,红尘剑仙喝多少,离渊也差不多喝下多少。

“我可以看你的剑么?”离渊说。

红尘剑道他未看明白,亦想探究。

红尘剑仙将剑递他。

月光下,离渊认真观剑。

“浮生”是一柄很特别的剑。

从剑柄至剑锋一侧是全然雪白的,可那雪白之色又在剑中渐渐消解化尘,星星点点的雪尘散尽,到剑尖和另一侧剑锋,质地已变成极为澄净的透明。

“改锻过的剑,原来是这样。”离渊自语。

红尘剑仙大为惊诧。

“离渊兄,竟然连这都能看出?此剑改锻,仙人难辨。”

“倒不是。”离渊道,“是铸剑师把此事记录下来了。”

红尘剑仙无言。

离渊将剑还给红尘剑仙:“为何会改锻本命剑?”

“因为二十年前,我改了自己的剑道。”

红尘剑仙抚剑,目光中似有追忆。

“离渊兄,你看这白色。仙道尚白,世人亦尚白。都说它一尘不染,最为洁净。”

“可是有时候看着这白,我却觉得可怖。”红尘剑仙道,“茫茫雪白,万事万物都不在其中,说是洁净,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混沌。我不想修这样的道。”

剑仙手指在剑身轻轻滑过,由雪白来到澄澈:“身在红尘,观照万物,由混沌至澄清,方是我所求。”

离渊有所悟。

“想来,你先前修的是无情剑道。”

“正是。只是修到一半,不想修了。于是弃了无情剑道,创了红尘剑道,本命剑便也不得不改锻了。”

圆月高照,红尘剑仙再度为他们斟满玉杯。

夜幕远山,叶灼已与苏亦缜再比一场。

无情剑意凛若霜雪。

也许,是如此。

有的人本就不属于无情剑道,即使来过,也会离去。

而有的人,生来无情。

喝完一杯酒,离渊收回目光。

“剑仙兄,”他问红尘剑仙,“剑道渡劫,关窍在何处?”

如此虚怀若谷,真让红尘剑仙受宠若惊。

旁人若问他渡劫心得也就罢了,他身为一派师表,自然好为人师。可若像是离渊和叶灼这般人,他们的境界,轮得到他来指教?

红尘剑仙不得不沉思良久。

“离渊兄,我想,你非此界之人吧。”最终,红尘剑仙道。

离渊:“何出此言?”

“此方人界并非大界。渡劫已是巅峰,最多再进一步到人仙境界。若再要往上攀登,就只有飞升仙界。”

“可是离渊兄,若我看的不错,为你喂招的人中,有一些——恐怕连仙界都盛不下吧?”

离渊默然未语。

的确,此方人界在诸多人道界域里并不显眼。

而龙界,万古以来都是上界。

“但剑道不是这样算的。”离渊轻声说,“剑仙兄,你若生在上界,未必不如我的长辈,我若生在人界,未必如你。”

“离渊兄,你这样说话太过谦虚,让我听了不敢相信。”红尘剑仙一笑而过,“那你看叶二宫主又如何?”

“他自然——”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离渊咽下。

叶灼怎样他自然知道。

诸多人道界域中,道统最为昌盛的应是鸿蒙大界。

在洪荒古界,他也曾见过不少鸿蒙大界前来历练的人类天骄。

说实话,没印象了。

世上有那样一个人,别界他人,说来都显得平凡。

东海那件事过后,很多时候,见到同辈同境界的人,他会不自觉在心中将对方与那个拔了自己逆鳞的人类相较。如果觉得无必要交流,就继续专心修炼,等待报仇之日。

为此,似乎还在其他几方大界落下性情傲慢目中无人的声名。

不过没谁在意。

“我龙族,目中无人不是正常?”有人告状时,老祖如此回复。

可那人——

最后,离渊道:“……他这样,若在大界,我怕他会树敌太多,最后难以收场。”

在这方人界,再能树敌,至多是招惹到他。

在大界,水深如海,那时场面,真是难以想象。

红尘剑仙听了大笑。

第30章

“既然如此,渡劫境界,离渊兄你纵然不去探究,时候到了,也就自然到了吧?”红尘剑仙道,“水到渠成,岂不更合天道?”

离渊不能认同。

前半句话其实也没错。血脉在此,他即使什么都不做,活着,境界自然提升。

也就是有他以后,龙界其它长辈,才开始对其他小龙的修炼有所要求。

——但是,岂能如此?

“你看叶二宫主,若是光阴推移,他要渡劫又有何难。但他依然如此。”离渊道,“我亦如此。”

“拿你们没办法,”红尘剑仙笑叹一声,“也罢,今夜既然离渊兄你问我,我不能藏拙,可你们自有造化,我说得多了,唯恐反而将你们带入歧途。”

“但说无妨,”离渊说,“我自会分辨。”

“剑修入渡劫,便是要真正以剑为道,剑与我合一。离渊兄,我只有一句。”

红尘剑仙看着离渊的眼睛,一字一顿,轻道:“道心唯一。”

离渊忽然觉得这四个字熟悉。

“幻云崖?”他说。

如雪的月光下,红尘剑仙蓦然错愕,神色大变。

近乎是死死地看着离渊,他的眼睛,像是看到极为陌生、极为不可想象之事。

“你为何……知道此名?你为何能说出此名。你与它有何关联?”

离渊听见红尘剑仙的声音都变得艰涩沙哑。

幻云崖,这三字,为何连剑仙都为之失态?

“无关,只是听人说过一些故事。”

“——是谁?说了什么?你还记得那故事?”

是苏亦缜。但离渊没有说。

“不,是我失言了,离渊兄,你就当我没有问过。”红尘剑仙闭上双眼,似乎从方才失态中缓缓恢复,“也是,你非是此界之人,难怪记得。”

他话中似有深意。

离渊:“何出此言?”

红尘剑仙满饮一杯酒。

“有些事,在这世上没有痕迹。那些事只有曾经与它有过因缘之人,才能记得。可是,也未必能。”剑仙的目光似乎有迷惘了,声音漫漫,“离渊兄,明明想要记住一些事情,可是每当想起,都会淡忘一分,这种感受,你能体会么?”

离渊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但听着红尘剑仙的语气,他感到悲伤。

“前辈既不愿忘,就不要再提。我亦不会寻根究底。”

“哦?旧事如此隐秘,你不好奇?”

离渊:“有人说人间事众说纷纭,要我听过就算了。我深以为然。”

红尘剑仙直勾勾看着他:“可我郁结于心,很想提起。”

离渊:“……”

“那剑仙兄你请随意,”他说,“若是忘了,问我即可。”

红尘剑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忽然改修红尘剑道?你可知我入道之初为何修了无情剑道?”红尘剑仙的手指,久久地搭在那雪白剑身。

“修无情剑道,是因为我仰慕一人。那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他的宗门,亦是当时……举世无双的剑修宗门。那时,他就如当空皓月,横绝当世——他修的,就是无情剑道。”

“其实他也像一个漩涡。他心中只有剑,可是他只要在那里,所有人都会追逐他而来,譬如我。”

“后来,那个门派全没了。”

离渊一怔,随即想起幻云崖顶端,那片沉沉死寂的仙宫残垣。

“那他呢?”

红尘剑仙的目光,如此空茫。

“他飞升了。”他说。

“他如何飞升,我无意去想。……可是,若是连自己多年师长,血脉亲人,都可以全然不顾。这样的道,纵然飞升又能如何?这样的道,真的值得我一生去修么?”

“那以后,我就改修了红尘剑道。”

离渊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看他被他冰凉的剑锋刺伤了手,鲜红的血流过雪白的剑刃。

“那个门派,到底是如何覆灭的?”

“离渊兄,听我一言。”红尘剑仙忽然握住他的胳膊,看着他,“此间非是久留之地,你来此或许有想做之事,事情了结,就离开吧。”

离渊定定看着他。

“那个人叫什么?”

“他姓云。”红尘剑仙说。

这夜,一坛酒未喝完,红尘剑仙已醉了。天空的圆月依然如中秋那夜一样皓白,白玉檐上,他将酒杯一丢,仰面抱剑而睡。

仙人高卧,何其风流。

离渊一个人把杯中残酒喝了,而后起身。

人间的酒,同样醉不了他。

“微生兄,你何故一直在那边?”离渊说。

便见微生弦一身上下雪白偶带红饰的道袍,笑吟吟从旁边一座高檐后转出来。

拿起第三只酒杯,为自己浅斟此杯。

“离渊兄知,剑仙知,酒杯知,不算偷听吧?”

离渊:“微生兄心中也有郁结之事,想要一吐为快么?”

“心中无一事,只是爱听故事。”微生弦轻笑,“本道长一脉乃是山中隐者,只修天道,不问世事。”

“那叶二宫主呢?”

“那离渊兄要去问他自己了。”

“随你们,”离渊说,“我不会多问。”

“哦?”微生弦靠近他,“追根究底乃是人之常情,离渊兄,你真如此了无人欲?”

“各执一词,听多了,怕我当局者迷。”

微生弦大笑。

“人间是好,可是色身幻影,情仇梦幻,不知何日可以澄清。”微生弦叹息,“离渊兄,我道门祖师有言‘嗜欲深者天机浅,嗜欲浅者天机深’,你心如此通明,无怪身如日月之行。”

这话词语颇多,还似乎引经据典,离渊认真理解话中含义,微蹙起眉。

“可是,”他说,“我嗜欲似乎并不浅。”

“……”

微生弦静静凝视他半晌。

拂袖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