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冰莲清冷。
炼成香片,亦有凝神静心之效。
“若是寻常,应当不会有人送剑修静心之物。”离渊将那香球放在叶灼枕下,说,“我想他是为你。”
叶灼亦作此想,风姜说话时他就觉得似有玄机。
想来是风姜知晓龙信香引之事后,不想他再如上次般中招,所以特意炼了送他,防备类似之事。
如此效用,抵消寻常龙信绰绰有余了。然而对于离渊本人的信香,还是稍有不足。
离渊好像也意识到此事。
“似乎还差一点。”他说。
“本也不是为你炼的。”叶灼没好气道,“要是你能控制自己信香,我也不用耗损灵药。”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信香格外有感,难道不是因为本命剑?”离渊更没好气,“你若不拔鳞,哪会有如此事端。”
“不过,你放心。”离渊说,“你嗅多了我的信香,其它龙的信香就不会对你起效了。他们再用同样手段,暗算不了你。”
叶灼面色阴晴不定。
这样说,难道他还要反过来感谢这龙么?
他那神情,让离渊看着好笑。
遵循内心想法,他俯下身去咬叶灼侧颈。
真龙之间亦有血统高低之分,信香之间自然也有压制。隐渊墨龙与雪尺金龙同是最高位的真龙种族,他自己的血脉在其中又格外纯粹些。
所以只要叶灼体内还有他的信香残留,其它任何龙族的信香,都不会对他起效。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离渊觉得愉快。
信香又浓郁几分,像是要保护叶灼似的,将他圈在其中。
叶灼吸了一口,顿觉冰莲香片的作用又被冲淡几分。
信香会对他身上所有地方起效。
声音出口,都觉得陌生。
“再不成,”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说,“我就拿你炼炉鼎。”
怎么,这次连“龙离渊”都不喊了么。
离渊模糊地应了一声,往上去叼他耳廓,手指穿入流水般的凌乱长发。
那香片的确有效,燃起之后,神智不再如上次那般,陷入断续昏沉的境地。
功法自然流淌。
可是所有感触都变得格外清晰。
长发散落,叶灼咬着他的肩头,离渊能感受到他压在喉中、混乱的喘息,这时候他会安抚般顺着这人的肩背。肩胛的线条只是在手下感触都觉得漂亮得惊人,像欲飞的蝴蝶。离渊觉得如果从背后看一定会更像。
这个叫叶灼的人,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好看不剔透的,像是天命精雕细刻的工笔美人。
天意还真是自相矛盾。
要给一把最锋利的寒光湛湛的长剑,又刻上最瑰丽的花纹。
就不怕雕琢的时候,把那薄如蝉翼的玉质弄碎了么?
世间事,向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很多时候,不应求十分圆满。这种事若是要他做,他会不忍。莫名其妙地,离渊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其实离渊还想听听叶灼在这时候的声音,想知道那清冰琅玉般的音色彻底散乱后是什么样子。
但叶灼不想的话就不出声也好。
只是被咬着肩膀而已,那力度对人族来说兴许会痛,但对真龙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有时候声音吞在喉中,像是那个人在哭。
有那么两三次离渊真的觉得这人的声气像是细碎的呜咽,像被欺负得哭了,扳过他的脸颊来看,并不是这样,那双眼睛只是雾气朦胧地涣散着,身体不自然地一下一下颤抖。
看来自己并不算是很过分,离渊安心地继续了。
这次叶灼的意识是坚持到了后半程才化为乌有的。
所谓功法,自然也随之云飞雨散了。
但是终于结束后,看起来比上一次的模样还要凌乱。
薄胎白瓷一样的身体,过了许久还在怀中细微地抽搐着,双目好像都映不出他的影子了,四肢茫然地环着他。
“好可怜。”离渊心中生出忽然这样的想法,于是一下一下亲他脸颊和被薄汗沾湿的长发。
终于感到那人手指动了动,力道像是要推开他。
离渊已经深知,每当这种翻脸不认人的行径出现时,就是这人醒了。
“……”
叶灼醒来时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没有和这条龙甩脸色的力气了。
“还好么?”离渊扣着他手腕,灵力已经探过他经脉,“你看,有恢复了。”
叶灼偏过头根本不想看他。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或许该检视自身经脉。
神识内视,经脉根骨如何尚不能下定论,灵力修为,确实是恢复到将近四成了。
苍山灵气充沛,他和离渊各自的灵力又好像尤其相合——几天前和太缁太皓打到最后,离渊给他的那些灵力,虽然与自己的不同,但用起来却宛如自身般毫无阻碍。
两相作用,修为恢复的速度,比自己一人闭关快了许多,温润自然,并无什么拔苗助长的隐患。
从前也曾积下细微的经络暗伤,被这龙装进贝壳后修复了一些,现下又愈合了更多。
功法虽然没有彻底运行完毕,但毕竟算是有所成果。
再看离渊,觉得顺眼了很多。
一看之下,这条叫离渊的龙似乎又在想帮他穿衣服了。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坚持?
其实,离渊觉得那些散落的衣物已经近似被扯坏,无法再穿了。
可是这人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放下手里的布料,他问叶灼:“要清理一下吗?”
叶灼没什么出声说话的想法,点了点头。
然后离渊把他抱起来了。
叶灼:“?”
这是要做什么?
他方才点头,只是觉得离渊大概会丢个清洁法术过来。区区法术,这龙是会的,依稀记得上次杀完人他身上溅了很多血,不知怎么被离渊弄到山洞里,醒来后就是被清洁法术处理过的模样了。
但叶灼懒得询问。
随便这条龙爱做什么,他已经不想去理解。
——然后就被抱去了暮苍峰后院。
后院有一座十丈见方的寒池,由白玉砌成,用法术引了寒潭水流注,水面上被风姜放了几朵白玉睡莲。
叶灼依稀记得这池子是微雪宫建立之时,微生弦用那半吊子风水望气的修养,拿一方罗盘装模作样转了几圈定下的。
他修炼时本就喜欢临水,也无异议。于是就修了此方寒池。
但他其实并不常来此处。
为什么这条龙对他暮苍峰如此轻车熟路?
离渊站在寒池畔,却是有所蹙眉。
“这里的水好像有些冷。”
叶灼:“。”
他说:“无事。”
“真的?”离渊说,“不若我拿灵力加热些许。”
叶灼言简意赅:“不喜。”
离渊了然:“原来如此。”
他想起第一次给这人解毒,就是在寒潭中。寒潭水清冷入骨,他很喜欢,这人似乎也很适应。
于是将叶灼放入水中。叶灼靠在玉石池壁,长发如绸缎般散开在水中,离渊帮他梳理。
叶灼就随他动作,不配合也不抵触。
……像是个琼脂摆件,在寒池清波中任人把玩。
连脾气都不发,看来真是没有力气了。离渊把觉得该清理的部分都处理过了,开始捧清澈的冷水轻轻抹叶灼的脸颊。
指腹在侧颊擦过,动来动去,叶灼觉得很烦。
他就仰面把自己整个人静静没进水里了。
省去许多步骤。
离渊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忽觉这人真是很好玩。
“人叶灼,”他说,“你真有意思。”
“好了没?”叶灼说,“我要回去修炼。”
经脉根骨有无改变,还要多运行几次灵力才能看出端倪。
“稍等。”离渊在观察他腰侧大片的淤红,总觉得不处理一下会变成淤青。
……当时用的力气有那么大?
离渊选择用灵力化开一份丹药,往那片痕迹上揉着,很快消退些许。
然后发现类似的痕迹还有很多。
“……”
他选择直接给叶灼喂了颗丹药。
品质高的丹药都是入口即会化成丹液,叶灼安静地咽了。温润药效在身体中泛起,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呼吸。
“好点没?你想去哪里修炼,我带你过去。”离渊问他。
叶灼点头,迟缓地思索着修炼地点。
他想了有一会儿,然后忽然感觉离渊有点安静得过分了。
“龙离渊?”
“我想……”离渊迟疑地出声。
也没什么事。只是看着这人露出水面的晶莹肩背,忽然想知道,如果从后面抱进怀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样想着,就这样做了。
玉一般的身体在水中,全无重量似地被他拢进了怀中。
像是在渊海里,龙形的时候,卷住一颗漂亮的骊珠。
……果然这人还是衣衫整齐更好,否则易生事端。
离渊从后面把自己埋进叶灼颈间,顺其自然地,尝了尝肩颈之间冷浸浸的皮肤。
叶灼身上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冽气息,让他觉得舒适。
叶灼:“。”
不必说了。
断断续续的龙信香息,又在四肢百骸间勾缠而上。
异香缭绕的圆滚滚丹药被离渊默默递到他唇边。
原来还顾得上他的死活么?
丹药在口中化开,喘了口气,叶灼脱力般靠在离渊肩上。
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叹了一口气。
“龙离渊,”他说,“你真是混账。”
“是么?”离渊低低说,“论起混账,我似乎远不及你。”
他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念头,提醒着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但是无心去想,他的意识现在似乎更想思考叶灼的触感。
龙族有时候果然会难以控制自己的脑子。
在水里,腰身被缓慢地箍紧。
坠入水中之前,叶灼只有最后一个要求:“运功。”
控制脑子这件事果然还是人族更为擅长,这一点叶灼就做得很好。
叶灼听见离渊似乎埋在他颈间轻轻笑:“好。”
……
——好什么好?
根本一点都好不了!
叶灼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几天。
只记得支离破碎的意识里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挂起又隐去,他的身体从寒池回到内室,又从内室莫名其妙出现在寒潭里。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往日不应该一个人闭那么多关。这样自己太久不出现的时候,起码会有人察觉不对,来暮苍峰看看情况,然后把他从这里救出去。
稍微清醒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回忆起一件事:那条居心叵测的龙早在最开始就落了个查漏补缺后固若金汤的结界在暮苍峰,即使有人觉出不对,也进不来。
唯一可喜的是,虽然双修功法往往三次里有两次都运行不成,但总还有一两次能见成效,积累下来,体内灵力修为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比先前的巅峰状态增长许多。
至于经脉根骨,虽然无暇细探,但已经能感受出区别。灵力运行异常流畅,并且精粹许多。
仍然还差一个契机突破到渡劫境界,但是论灵力积累,早已远远超出合体期能达到的上限。
根骨禀赋,甚至似乎还有余地可以增长。
等到弄清来由去脉,根骨也提无可提的时候,一定找个办法把这条龙处理掉,永绝后患。
叶灼如是想。
“……多久了。”他听见自己问。
这个问题,离渊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看这人眼神就知道,又起了杀心。
杀心固然是有,但是行动却要另说,等有朝一日。
他对叶灼,亦是同样。
“没有多久。”离渊轻轻梳理着这人的头发,道。
至少,不会超过十天。
此时叶灼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他的黑色披风,昏沉沉地被他搂在身上。
但这人总是不睡觉。
离渊每次低头看他,都能看见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半阖着,但从不会彻底闭上。
不好说,有可能是在默默运转心法修炼,有可能在领悟什么佛道法门,还有可能是在规划如何把他杀了。
离渊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叶灼似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末端轻轻扫过离渊胸前。
离渊:“你把眼睛闭上,不要想什么。”
叶灼就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没有动静了。
睡着了。
离渊把他抱起来平放在床上。这人的睡颜很安静。
离渊在检查他的经脉。
一切正常,又是能再杀死三两个渡劫的状态了。
其实上次遇袭,对叶灼来说,若是没有那方封灵大阵,斩了太皓太缁两个,应是不算太难。
看睡着时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能做出此事。
离渊给他压了压被角,而后起身。
这人终于睡了,他也终于有闲暇做点别的什么。
比如把逆鳞剑捡起来,放去个顺手的地方。
虽然对这片鳞颇为鄙夷,但毕竟是自己鳞片,在地上躺太久也不好。
再比如……
离渊忽然想起自己一直忘记的事是什么了。
他缓缓看向睡着的叶灼。
“……”
叶灼醒来时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很久的意识。
但是,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像是能再杀死三两个渡劫的状态了。
他睁开眼睛,就对上离渊的面孔。
于是重新把眼睛阖上了。
“叶灼,有件事告诉你。”
叶灼:“什么。”
最好不要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剑宗有个人,要来苍山找你和我比剑。叫苏亦缜,他的剑不错。”离渊说,“是中秋时候对我说的,我想现在他或许已经到了。”
或者说,不知道多久前已经到了。
叶灼睁开眼睛,静静看着离渊。
有时候真想把这条龙杀了。
第25章
龙族中一向有喜爱华衣美饰的传统。离渊在龙界时一心修炼,倒不觉得如何。
但现在他倒是有兴趣观看一下叶二宫主的着装。
总之此前的衣物都不能穿了。
“你的衣服都在哪里?我去拿。”
叶灼拿眼神给他指了个侧室的方向。
离渊发现叶灼的衣服居然很多。
自然是红色居多,偶有雪白点缀,俱是剪裁精细,刺绣华美,其上有法纹流转,全是品阶不低的法衣。衣物在侧室里分门别类整齐放置着,不知是何人打理的——很有品味,若有机会,可以一会。
离渊一一看过。
都很适合此人,只是没见他穿过。手边常取用的也就是一些纹饰简单,方便打架的着装。
说起来,他们整个微雪宫的穿着似乎都是此等风格,区别只在于红和白的多少。而叶灼的红色在其中又属最多。
既是见外客,又要比剑。应当庄重,又不应该繁缛。
离渊思忖少许,选了一件合心意的,拿到了叶灼那里。
一起送到面前的,还有颗丹药。
叶灼不吃:“我现在很好。”
“你身上。”离渊提醒。
此人,果然不爱照镜子。
叶灼无言看了一眼自己,把丹药咽下去了。
离渊给他扣好了护臂和腰封。
腰间有十方莲华的明绣,异常精美。
在他研究人类的发簪发冠时,叶灼已经随手取了其中一个,又随手束了一下,走出去了。
也行吧。
出去时天边一钩霜雪样的新月。
叶灼:“。”
有龙不是说十天?
离渊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似有谬误。
不过事已至此,有人也不能拿他怎样。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结界。”
离渊把结界撤了。顿时几道流光飞越而来,是其它人的神念传讯。
其中不乏风姜的关怀,询问阿灼是否安好。
还有微生弦的传讯,起先是告知叶灼有客来访,姓苏,用剑,要找你和一位名为“离渊”的道友。
很快是下一道传讯:不在?无碍,且安心闭关,苏道友等你之心颇为坚决,我会和他下棋。
风姜的关怀也愈发殷切,询问二宫主是否是死了,请保持本命玉牌常亮。
叶灼回复短短二字:未死。
他如果要死一定会拉上离渊垫背。
离渊感到有危险转瞬即逝,但是他已经习惯这种感觉。
“剑在这。”他说。
微雪宫,主峰。
苏亦缜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和微生宫主,下了很久的棋了。
说不清到底过去多久,只觉得时间格外漫长。难道是也做了烂柯人么?苏亦缜不解。
终于,这一天的夜半,似乎有波动从暮苍峰的方向传来。
点点流光飞来。
风姜宫主脸上露出和善的表情,微生宫主亦是微笑。
“二宫主出关了。”微生弦道,“苏道友,看来你我的棋局,要来日方可以继续了。”
其实,也不必继续。但苏亦缜还是彬彬有礼道:“好。”
转念一想,又问:“不知离渊兄又在何处?”
“……”
不过已经不需要微生弦回答。
两个身影自暮苍峰方向而来,落在微雪主峰上。
“阿灼。”风姜上前道。
叶灼应了一声往前走去,风姜眨了眨眼睛,看着离渊:“离渊兄,你好。”
离渊:“你好,风姜兄。”
微生弦也笑眯眯和他们打招呼。
微雪宫上下一片和气,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苏亦缜想。
一别十余日,离渊兄依然还像上次见面那样进退从容,如明月松风,山川北海,令人心生亲切。不知他的剑又会如何。
但他已经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这些。
苏亦缜的目光,落在向自己缓缓看来的叶灼身上。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其实苏亦缜对叶灼并无太多了解。
他只知道,微雪宫的叶二宫主修无情剑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剑。若是再问,别人会告诉他,你见了就知道。
可是如今真的见到这个人,却是和预想中,截然不同。
无情道的剑修,也许应穿白衣。
也许,应当拿一柄霜雪般的剑,孤寒如天边皓月,山巅冰雪。
叶灼同样看苏亦缜。
剑是很好,遍体通明,和拿剑的人浑然一体。
太曜玄晶,原来它因缘在此。
气氛奇异地沉寂下来,在场其它三人若有所觉,都已自发撤出距离。
“离渊兄,来来来。桂花蜜露。”
中央,苏亦缜依然定定望着叶灼,像是视野中看到太炽烈、太不同往常的事物。
天上一钩弯月清光,照在叶灼遍身。
那种寒光熠熠的冰冷华美,在红莲般的衣袍修饰之中,竟然显得近于妖异。
心头莫名觉得压抑。
苏亦缜下意识里握住本命剑剑身,心中浮现一个直觉般的念头。
——也许,他本不该见到这个人。
然而,他必须来见这个人。
剑道如同万古高山。
而他来此登山问道。
——第一剑,就问这当世剑道绝巅。
“叶二宫主,慕名已久。”苏亦缜道,“上清剑宗,苏亦缜,前来问道。剑名,太玄。”
“幸会。”叶灼微颔首,看向苏亦缜的神色毫无轻视。
“剑名,无我。”
其实,也很少听到叶二宫主如此正式地介绍自己的本命剑。
第26章
秋风萧瑟。
苏亦缜拔剑迎上之时,惊龙般的剑锋已迎面掠至他极近前。
剑锋相撞,才知道,那一袭明明看起来轻盈幽魅的红衣,斩出的剑,有千钧之重。
如同星流坠地,其下绝无生机。
一招过后刹那间另一招雷霆而至。
那是苏亦缜平生见过最快、最凌厉、最能伤人的剑。
像是行至冰川之上骤然山崩雪落,刺骨的寒冷杀意直入神魂,那天罗地网般的剑光招招致命,陷入其中者,全无办法招架,只能防守。
面对这样飘风急雨般的攻势,几乎让所有剑道修养都化为空白,只剩下身体最后的本能和直觉:露出破绽,你就会死。
——初交手就是如此,此后只能节节败退。
第二百剑的时候,苏亦缜握剑的手开始隐见颤抖。
第三百四十一剑,他被逼至绝地,再难回转。
叶灼并没有打落他手中剑。
他收手落回原地。目光平静如许。
风声猎猎,吹彻山巅,却没人觉得这样的风是冷的。
因为风中站着的那个人,比山巅的秋风更肃杀,比极北的骤雪更寒冷。
剑如人。
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剑,足以动摇任何人那看似坚实的道心。
会让每一个用剑的人想,自己的道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要像这个人,才能把一把剑的锋芒用到极致。
当然,若是见惯了这样的剑,就会觉得赏心悦目。
“可以了。”微生弦吃着茶点,赞许,“第一次和阿灼比剑,没被吓得乱了章法,还能走过三百招,已是世间罕有,剑道真是风云际会,天骄辈出啊……阿姜,这个点心不好吃。”
风姜怒而将碟子从他面前移走:“你不吃我吃。”
离渊好奇,拿来尝了一口。
茶酥非常不甜,但有一丝茶味,若有若无,很有意境。
“这茶味……”离渊道。
风姜怒目转而视他。
离渊:“如飞鸿踏雪,颇有意韵。”
风姜眉眼弯弯。
“离渊兄,再尝尝这盘。”
“哦?那我再试试。”微生弦再尝一口茶酥,“果然,领悟关窍后,真是上上佳品,大道结晶。”
回复他的是风四宫主阴恻恻的声音:“你非要这样唱戏那就太过了。”
微生弦轻咳。
“苏道友那边凄风苦雨,我们却如此言笑晏晏,是否不太合适?”微生弦说。
风姜:“反正他们专心比剑,也不会在意我们在做什么。可惜我小小元婴,不是很能看懂。阿灼真好看。”
苏亦缜缓缓握紧手中剑柄,看着叶灼的眼睛,胸口仍有急促的起伏。
怔怔的目光中,有不解,亦有震愕。
像是从没料到,世上会有这样的剑。
叶灼看着他:“你是怎么练的剑?”
话音传入耳中微生弦一口茶水险些没喝进嘴里。风姜亦闭眼似是不愿再看。
离渊:“你们为何如此。”
微生弦:“阿灼此话,听着颇觉嘲讽。”
离渊思忖:“可我听来并无。”
风姜叹气:“因为剑修说的话,只有剑修才能听懂。”
正如风四宫主所言,苏亦缜听了叶灼问话后,神情端肃认真,并不是觉得自己被嘲讽的样子。
他说:“未下山前我一直在剑冢练剑。剑冢有历代剑道宗师剑意、剑法、本命剑法相。我先悟剑,而后出剑。能一剑胜过所有前辈剑意后,师长才许我出关。”
叶灼一边听,一边看苏亦缜和苏亦缜的剑。
但是余光里,他看见那条墨龙居然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混入了微雪宫两人之中,颇为和谐。
这是如何做到的,叶灼不解。
这龙总是能做出让他不解的事,叶灼并无心搭理。
收回余光,他直视苏亦缜双目,似是有话要说。
树下观看此场比剑的人,全都打起了精神。
“难得,难得。”微生弦自语。
叶二宫主游历问剑虽然很多,但往往并不多言。
曾有好事之人多方求证,得出结论:叶二宫主只要向一个人问剑,就说明此人已是剑道中佼佼者。
要是找上年轻弟子,则说明此弟子名声在外,天资惊人,前途可期。
若是有意喂人两招,不必多说,此人必是天纵奇才,日后大有可为。
以此类推,若是比剑之后,竟然直言指点——那此人必是不世天才,剑道天骄。
只是,目前年轻弟子中,还未有人得此殊荣。
此时此刻主峰上下万籁俱静,只有风声。
“剑是杀人器。接不住我的剑,不是你剑法不好。”那人清寒嗓音平静掷地。
他说:“是因为你每一剑只想让我败,而我每一剑,都要你死。”
苏亦缜呼吸渐渐平复,握剑的手亦重新收紧。
“亦缜受教,”他郑重拔剑,目光灼灼,语声坚定,“还请叶二宫主再赐教。”
叶灼无甚表情,衣袂飞荡间又是一剑斩出。
苏亦缜以太玄剑决然相迎。
这一次,他接了九百招。
他的剑确实很好。名门大派,清正通明。
太玄剑剑尖轻颤,持剑之人因脱力,面庞露出苍白之态,但目光中似有火在燃烧。
“叶二宫主,”苏亦缜问,“可否再指教?”
“可。”叶灼道,“修为压到元婴,如何?”
修为下压一个大境界,灵力消耗更少,能打的次数更多。
话中含义,只要他能还出剑,就奉陪到底。
“好!”苏亦缜立刻道。
说罢似是觉得有些失礼,微窘般稍微抿了抿唇,低声道:“叶二宫主磨砺我剑道,此恩形同山岳。”
叶灼:“不必。”
说着,电光火石间,再度出剑!
这一次,苏亦缜接了一千四百招。
再下一次,接了一千七百招。
他能接,叶灼就奉陪。
日升月沉,到第二天的夜晚,新月比前一夜微满一分的时候,苏亦缜已经能接两千六百招。
似乎今日已到极限,再比剑,次数也总是如此,不见增长。
苏亦缜本是合体中期,此时压到元婴,虽每次也算绰绰有余,但一天一夜下来,灵力体力,也已濒临极限。
再加上大量剑道感悟,需要体会。
“叶二宫主,我想感悟一番,再来请教。”
叶灼却是看向一旁树下。
此时,风四宫主已经单手支桌,睡着了。微生弦倒还在观看。
至于离渊,身为剑修他怎能不看。
叶灼收剑归鞘,看向离渊方向:“你去和他比。”
苏亦缜听话上前。
因着中秋时有一面之缘,他总觉得这位离渊兄更亲切些。
可是前些天来到微雪宫,却是并没见到离渊兄踪影,向微生宫主问起,微生宫主却像道宗师长一般打起了太极。
再加上看到微雪宫的服装以红白为主,离渊兄却穿黑衣,苏亦缜其实心中曾有过疑虑。
不过,这种疑虑在看到离渊兄和叶二宫主一同出现,又从容地和微生宫主、风四宫主饮茶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
兴许离渊兄只是不喜欢红色罢了。
“离渊兄,多日不见,我来践诺。”苏亦缜向离渊见礼。
看过这一天一夜的比剑,离渊对苏亦缜早有兴趣。
闻言他自是欣然起身,修为压至元婴,与苏亦缜隔着几丈远站在场地中央。
微生弦饶有兴趣,风姜亦是适时醒来,眨眨眼睛看向他们。
“苏兄,你修什么剑道?”离渊问苏亦缜。
现在他已知道人间的剑道名目繁多,除了无情剑道之外还有多情剑道、红尘剑道、太清剑道等等剑道,红尘剑道和多情剑道甚至不是同一种剑道。
甚至还有什么一次只出一剑,乃至一生只出一剑的“一剑道”。
不过据百晓生所言,一剑道整个传承,现在已经被叶灼打到断绝,改修其它剑道了。
因为他们所有人的“一剑”都打不过叶灼的一剑,而像这样的一剑,叶二宫主还能出很多。
“不是什么剑道,”苏亦缜坦然答,“我想修我自己的剑道。”
这回答离渊很喜欢。
“我亦是自己剑道。”他答。
说着,想起按人间规矩,还要报剑名。
“我剑名为勿相思。”他说。
苏亦缜:“此名何来?”
其实,问剑名来源就如同询问尊夫人来历,剑修之间一般并不如此。但是此名颇为特异,不仅字数多了一个,还像是受过情伤之人改修无情剑道之时会起的剑名。
“无故。只是先辈血亲遗赠,便用了。”
“原来如此,多有冒犯。”
想来离渊兄如此清风明月,俊美蕴藉,情场得意还来不及,怎会受伤。
“无妨。”离渊说,“三息之后,我便出手,如何?”
“好。”苏亦缜颔首。
然而看着离渊拔剑,苏亦缜心中忽生不祥。
便谨慎道:“离渊兄不会也像叶二宫主一般,初出剑便要破我道心吧?”
离渊眼中似扬起轻轻笑意:“放心,我和你说的那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让叶灼听了只想冷笑。
看着苏亦缜,离渊认真道:“苏兄,剑是百兵主。叶二宫主说他的剑,每一剑都要杀你。那我每一剑,只要胜你。”
——怎么又回到原点?
苏亦缜按下心中困惑,虚心道:“离渊兄,请指教吧。”
经过与叶二宫主的比剑,他已经不是来问道了,只把自己当做初涉剑道的弟子一般。
……事实上,他现在感觉自己确实是。
只见眼前剑光如浩荡百川,刹那分开天地。
如同高山仰止。
第27章
苏亦缜接住了离渊的第一剑。
他也接住了下一剑。
可是从接下第一剑起,他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赢不了。
那种感觉像是站在天与海之间,看见海上生明月。你只能抬头看着它升起,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改变。
你手中剑再快再慢,再强再弱都无所谓,全都在海潮环抱之中,都在明月朗照之下。
明月会俯视着你,如同俯视在它之下的众生。
而海会淹没你,它深沉无底,再善泳的人最后都会沉入幽深的渊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