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淮江市电视台那边接到通知,很快按照警方的要求把台里摄像师的名单和证件照都发了过来。
看着程述把照片一张张下载下来发给宋凌云,秦聿风皱了皱眉,问道:“老程,祝好,你们到底查到什么了?”
祝好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也提到了宋凌云的事。
秦聿风捻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你是说,指甲油杀手有可能是假借调查问卷的名义,得知小霜会在每个星期三去做家教,所以才守在半路把她掳走的?”
程述头也不抬:“这是目前可能性最大的一个推测了。”
信息发出去,过了十分钟左右,宋凌云才恢复了一条信息,里面附带了其中一张照片:“程先生,我看了很久,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应该就是他。”
照片上的人名叫顾远乔,52岁,有着一张十分普通的面孔,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点,放在人群里瞬间就会被淹没。但不知为何,祝好无端觉得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森冷之意。
程述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某种沉思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秦聿风问:“在哪儿?”
程述无奈:“我要是能记起来,就不用想那么久了。”
又说:“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人的大脑本身就具有欺骗性,会通过逻辑运算补全一些记忆和细节。”
祝好看着照片上淮江电视台的图标,突然想起什么,问程述:“我记得你接受采访时也是在淮江电视台,对吗?”
程述点点头,“对”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立刻噌一下坐直身子,在网页上输入了关键词,找到了当初接受采访时的视频。
他把视频拉到最末尾的字幕,找到了工作人员的名单。在摄像师那一栏,赫然写着顾远乔的名字。
秦聿风嘶地吸了口气:“真是他?我记得我们当时还讨论指甲油杀手的反应速度怎么会那么快、时机拿捏得那么准,新闻播出的第二天就能把信寄到。”
程述起身打开秦聿风办公室的窗,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沉默了许久,才说:“是他。”
秦聿风问:“你确定?”
程述转过身来,语气淡然却十分笃定:“没错,是他。采访结束后他还来找我闲聊过几句,说要把电视台的女同事介绍给我,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当时我没理会他,随口敷衍过去了。”
过去二十多年的十多起连环杀人案如同一团乱麻,而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名字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根线头,顺着捋下去,就能串联起所有零碎的线索和痕迹。
新闻是在采访录制两天之后播出的,如果顾远乔真是指甲油杀手,那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程述接受采访的那天他就是工作人员之一,因此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好信件,并趁着电视台向公众开放参观、人多手杂之时避开监控,把跟案件有关的信件和照片放到了主编的办公桌上。
秦聿风面色一凛,拿着手机离开了办公室。
迷雾之后的真相似乎已呼之欲出,这一刻程述等待了太久太久,祝好以为他会愤怒、会激动、会兴奋,可他的脸上却不见任何波澜,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屏幕上那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好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你还好吗?”
程述眼帘微微一垂:“我也不知道,这个场景在我梦中出现了太多次,让我感觉一切都好不真实。”
说完又转向祝好:“祝好,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我们真的找到指甲油杀手了?”
祝好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顾远乔就是指甲油杀手,但直觉告诉她,他们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祝好悻悻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转头看向步履匆匆走进来的秦聿风,心生出不好的预感——从他消沉的脸色上看,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他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
没等他们发问,他就接着道:“我先说坏消息,顾远乔有一个遗孀,两人还育有一个儿子。更坏的消息是,他一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程述一怔,眼神蓦地暗下来:“什么病?”
“白血病。”秦聿风说:“还有个好消息——应该算是好消息吧,他确诊的日期是小霜被害的半个月后。”
*
春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云层如同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头顶。
交代警员对顾远乔的背景进行调查后,秦聿风叫上程述和祝好去往顾远乔生前登记的住址。
虽然顾远乔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他的死亡的时间又恰好与凶案停止的时间吻合,但也只能说明或许五年前的那九起案子确实是他所为。
可最近的这两起案子不仅作案手法和犯罪标记与他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之前受害者的照片,那么这些案子究竟是谁做的?
本以为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没想到迷雾之后却是又一层迷雾。
顾远乔家住在电视台组织建设的集资房小区,环境与新建的商品住宅区没什么差别,价格却比商品房便宜不少。
小区里住的大多数电视台的员工和家属,大家彼此之间都认识,因此保安也很随性。
秦聿风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走到保安室从窗口往里看去,只见里面一个穿着蓝色保安制服的大爷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还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
秦聿风敲了敲窗口:“大爷,麻烦给我开个门。”
保安大爷眼睛都不睁,摁下桌上的开关,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往里走了两步,程述又回头再次敲了敲窗户:“大爷,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大爷缓缓睁开眼睛打量着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不耐烦的问道:“你谁呀?进去干什么?”
秦聿风拿出证件:“警察。”
大爷眼睛一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吗?”
秦聿风和善地笑了笑:“您在这工作多久了?”
大爷说:“久得很,这小区还没建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电视台的职工大院当保安了。”
“那你认得顾远乔吗?”
“当然认得了。”大爷有些疑惑:“他不是都走了挺久吗?警察找他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个案子可能跟他有关,所以想问问。”程述问:“他家人还有人住这儿吗?”
大爷终于关掉收音机,挪动屁股下的椅子往窗口靠了些:“有的,他老婆还在,他儿子偶尔也会回来。”
“顾远乔平时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爷想了想:“他……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话也不多,看起来挺老实一人。”
“那他妻子跟他关系怎么样?”
大爷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啧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睡他俩床底。”
又朝聚集在大树下择菜聊天的一群中年女人努了努嘴:“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她们,她们知道得比我多多了。”
祝好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才注意到他们从进小区那一刻,就已经被一道道热烈的目光给包围了。
看他们走过来,热情的阿姨们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小板凳请他们坐下:“小伙子,小姑娘,你们很面生啊,应该不是我们小区的吧?”
秦聿风尴尬地笑了一下,摸出证件递给她们:“我是警察,我们来——”
没等他把话说完,阿姨们就不约而同停下择菜的动作,拿起证件传阅起来:“哟,警察啊!还是个队长呢!一个月收入多少,买车买房了吗?”
秦聿风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朝祝好和程述投去求助的目光。程述一如既往地幸灾乐祸:“阿姨,他单身,有车有房,工作稳定,最适合当女婿了。”
阿姨们又把火力转向他:“你呢,小伙子,有女朋友了吗?”
程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孩子都三岁了。”
又指了指祝好:“喏,这就是孩子妈。”
祝好:……
秦聿风:……
秦聿风干咳一声,扬高了声调:“阿姨,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们,可以麻烦你们配合一下吗?”
阿姨们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当然可以,你们要问什么?”
“住在3栋二单元601内户人家,你们认识吗?”
一个留着短卷发的阿姨说:“哦,那是顾远乔家吧,我就住他们隔壁。”
另一个阿姨接过话:“顾远乔不是去年就死了吗,好像得了什么病来着。”
“你们认识他妻子吗?”
“认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平时碰面也就打个招呼而已。”
“他们夫妻的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我没怎么听过他们吵架,他生病的时候他妻子也照顾了他好几年。对了,他们还有个儿子,几年前去了外地上大学,好像今年又回来了。”
正说着,她的目光越过程述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低声说道:“刚进小区的那个就是他妻子,叫唐凤仪。”
祝好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黄色外套的中年女人走进小区大门,她手里提着一袋蔬菜,似乎是刚从市场回来。
秦聿风起身上前拦住她:“你好,请问是唐凤仪唐女士吗?”
唐凤仪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个人:“你们是?”
秦聿风朝她出示了证件:“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跟你的丈夫顾远乔有关。”
唐凤仪的脸色微微一变:“他人早就死了,你们有什么事?”
秦聿风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聚在树下的阿姨们,朝楼上抬了抬下巴:“请问方便去你家里谈吗?”
循着他的目光,唐凤仪也注意到了正窃窃私语的邻居,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跟我来吧。”
第202章
每个单元都有两部电梯,但其中一部正在检修,等电梯的时间变得有些漫长,好在现在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电梯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
“唐阿姨,您退休了吗?”秦聿风随口问道。
唐凤仪简短地回答:“我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工作。”
秦聿风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袋子:“今天要做什么菜?”
“就是些家常菜,没什么特别的。”
“你跟顾远乔结婚多久了?”
对于唠家常般的问题,唐凤仪的态度算不上有多热情,但还算友好。可一提到顾远乔,她明显僵硬了一瞬,语气也随之冷硬起来:“记不太清了,二十多年吧。”
说话间电梯到了,秦聿风摁住开门键,等所有人都走进电梯后才关上门。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他接着问:“您跟顾远乔是怎么认识的?”
“别人介绍的。”唐凤仪把脸转向电梯里贴着“**”的广告海报上,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似乎只是为了避免跟他们对视。
秦聿风对她的冷漠丝毫不在意:“那你们感情怎么样?”
她答得敷衍:“还行。”
六楼很快就到了,唐凤仪将手中提着的袋子倒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兀自提着菜走进了厨房。
屋子的采光不错,就算是阴天也不显昏暗,客厅的空间不算太宽敞,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地板像是刚打扫过,亮堂堂的。门口的地垫上放着的几双鞋从款式和尺码上看均属于唐凤仪,说明她目前是独居。
祝好站在门口朝她问了句:“阿姨,要换鞋吗?”
唐凤仪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不用了,直接进来吧。”
房子是三室两厅的布局,房间门都紧闭着。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顾远乔就是指甲油杀手,所以警方并没有权利对他家进行搜查。
唐凤仪背对客厅站在厨房里,将买来的菜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拿出来放进洗手池,仿佛客厅里的几个人并不存在,更别说招待他们坐下喝茶了。
程述自顾自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突然问道:“顾远乔的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唐凤仪打开水龙头冲洗菜盆里的黄瓜,淡淡答道:“四五年前吧。”
“一开始他都有些什么症状?”
“没什么特别的症状,之前好像流了一两次鼻血吧,后来去医院检查,就查出他得了个什么……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白血病前期的症状远不止流鼻血,可唐凤仪对此似乎并不关心。在提到
顾远乔时,也不会称他为“我爱人”“我丈夫”,甚至很少称呼他的名字,而是用“他”来代替。
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想要与某人划清界限的行为。
程述又问:“在顾远乔生病之前,有没有经常夜不归宿,或者连续消失好几天?”
“也许有吧,太久了,我记不清了。”或许是察觉到“不记得了”“记不清了”一类的话说了太多次,唐凤仪又补充了一句:“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程述抱着双臂倚靠在厨房门口:“你不好奇警察为什么来找你吗?”
唐凤仪微怔片刻,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好奇,我没什么文化,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就是了。”
秦聿风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把手机递给程述,上面是顾远乔的详细资料。
程述的目光快速地在字里行间穿梭,突然问道:“顾远乔的妈妈、你的婆婆,是在五年前去世的?”
唐凤仪草草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听着他们的对话,祝好心念一动,想到了程述之前的推测。
五年前指甲油杀手的做案间隔突然缩短,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母亲的突然离世让他失去了重要的心理投射目标,只能通过频繁地杀害与母亲相似的女性来释放愤怒,以填补失去真实目标后的心理空虚,确认自己的存在感和力量感。
程述问:“你家里有她的照片吗?”
唐凤仪语气生硬:“没有。”
程述又问:“在顾远乔的资料里,‘父亲’那一栏是空着的。他没有父亲吗?”
“不知道,反正从我跟他结婚时就没见过。”
“你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面对这些琐碎的问题,唐凤仪显得有些不耐烦,但碍于他们警察的身份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故意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没怎么接触过,她住在其他地方,顾远乔也不要求我去看望她。结婚那么多年,我跟她就没见过几面。”
看她这一问三不知的态度,祝好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
程述也不打算跟她兜圈子了:“从2000年到2019年的七月份,淮江市一共出现了九起针对年轻女性的连环杀人案,你应该有印象吧?”
唐凤仪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把洗好的黄瓜放到一旁沥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怎么看新闻。”
秦聿风说:“我们查到一些线索,表明顾远乔可能与这起连环杀人案有关,你跟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发现过什么端倪吗?”
“没有。”
秦聿风追问:“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怀疑他?”
唐凤仪突然有些激动:“他人都已经死了,知道又有什么用?再说了,我只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家庭主妇,只知道买菜、做饭、收拾家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从来不会过问。”
程述把目光转向客厅的架子,那里放着一对陶瓷人偶——从款式上看,本应该是一家三口,但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代表妈妈和孩子的那两个。
他问:“你儿子呢?”
“上班,他不跟我一起住。”唐凤仪把一块洗净的猪肉“啪”一声摔在砧板上,甩了甩手上的水:“我要准备晚饭了,没空招待你们,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你们先离开吧。”
祝好、程述和秦聿风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不甘。但他们这次来只能算是例行询问,就算唐凤仪不配合,他们也没有办法。
即便他们知道唐凤仪一定在隐瞒着什么,也知道顾远乔有十分重大的嫌疑,可却缺乏实际的证据。没有证据的支撑,所有的推断都只能算是臆测。
从顾远乔家离开,秦聿风的脸色有些阴沉:“唐凤仪的表现也太反常了,她是不是也对顾远乔有所怀疑?”
程述语气笃定:“一定是。”
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就算关系再怎么不和谐,也一定能察觉到对方的异常。
祝好疑惑不解:“那她为什么不说实话?”
程述:“住在这种地方,街坊邻居之间都认识,且不说警察登门拜访会对他们一家产生的负面舆论影响,如果顾远乔真的是连环杀手,那她和她儿子不仅在这个小区,甚至在整个淮江市都呆不下去了。”
唐凤仪知道顾远乔可能有嫌疑,又担心外界的偏见会对自己平静的生活造成影响,所以选择缄口不言。
既然从唐凤仪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另寻办法了。
程述打开车门坐上了后排,靠在座位上思索良久,说道:“老秦,你让人调查一下顾远乔名下有没有位置偏僻的老房子。”
按照警方的推测,指甲油杀手一直有一个固定的地方用来行凶。
NPK发布在论坛上的那两篇“杀人日记”里也提到过,指甲油杀手在杀害蒋婷婷和许安然之前曾经揭下贴在她们嘴上的胶带,说明他并不担心受害人的叫喊声会引起左邻右舍的关注。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除了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对他有某种重要意义之外,必定也偏僻且十分隐蔽。
如果能找到这个地方,就能离真相更近一步了。
秦聿风点点头,给手下的警员打去电话,吩咐完一切后,又问程述:“如果顾远乔真是指甲油杀手,那最近这两起案子到底是谁做的?”
顾远乔五年前就已经确诊了白血病,住进了医院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被迫停止了杀戮行为——不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
一年前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也因此离开人世,那么最近的两起案子就只能是模仿作案。可这个新的凶手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做到对他的作案手法和作案细节了如指掌,甚至还有之前那些受害者的照片?
祝好提出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是顾远乔的朋友或家人?”
程述敲着方向盘沉吟片刻,问秦聿风:“你刚刚说,顾远乔有个儿子?”
秦聿风点点头:“对。”
“有他儿子的资料吗?”
“我让小孙给我发过来。”秦聿风问:“怎么,你怀疑是他儿子干的?”
程述不置可否:“还记得两位受害者后颈的标志吗?或许我们之前想得太复杂了,两条竖线也可能代表罗马数字中的‘2’,也就是‘第二代’的意思。”
祝好咋舌:“连环杀人犯还能遗传?”
“犯罪行为受社会、心理、生物等多层次因素影响,不过在犯罪心理学中家庭暴力或犯罪行为可能在代际间传递,孩子会通过模仿和观察父母的行为,学习到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
程述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说:“你们刚才也看到了,顾远乔和唐凤仪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孩子的心理和行为多少会受影响。如果他的儿子偶然得知父亲是连环杀手,可能会将犯罪行为视为一种‘传统’,通过模仿作案来获得某种形式的成就感。当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模仿,还包含了他自身的某些心理需求。”
秦聿风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电话应了一声,把手机从驾驶座递给程述:“小孙把顾远乔儿子的资料发过来了。他姓唐,叫唐宋,应该是随母姓,目前也在淮江电视台工作。”
唐宋?
祝好心里一惊,蓦地转头看向程述,也从他眼里看到了惊讶和愕然。
联想到从第一次遇到唐宋开始,他的种种看似“巧合”的行为,祝好不禁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说,唐宋真的是第二代指甲油杀手吗?
秦聿风说:“唐宋也在淮江电视台工作,要不我们去找他聊聊?”
“别急。”程述摇摇头:“想要让这个推论成立,首先得找到能证明顾远乔就是指甲油杀手的证据。至于唐宋这边,你先派人盯着他就行。”
第203章
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祝好坐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怀里的白眼狼,思绪有些混乱。
唐宋真的会是杀害夏嫣和严雪儿的凶手吗?
回想起第一次在西临市见到唐宋时,祝好还对他十分戒备,担心他是分享会派来的人。直到他冒着瓢泼大雨和被发现的风险将他们救出,又把好不容易搜集到的证据交给他们,祝好才打消了疑虑。
接下来的几次接触中,他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腼腆但又很真诚。祝好实在很难把那个说话时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的人,跟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叹什么气呢?”程述在她旁边坐下,给她递了一杯水,打断了她的思绪。
祝好接过水喝了一口,心情有些沉重:“程述,你真的觉得唐宋是凶手吗?”
“不是说了只是推测吗?还是说你的外挂给你提供了新的思路?”
程述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玩具老鼠往远处一扔,白眼狼立刻两眼放光,从祝好的腿上弹射起跳,朝着老鼠追去。
祝好拍了拍裤子上的毛,嘟囔说:“这外挂有那么好用就好了。”
可惜魅力值只对可攻略对象起效,如果对那些犯罪嫌疑人也有效果,他们就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地调查真相了。
程述说:“连环杀手本身就十分善于伪装自己,他让你看到的他、和真正的他,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再
说了,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说不定是我的人像剖绘出错了呢。”
祝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警方从未对外公布过指甲油杀手的作案过程,如果顾远乔就是指甲油杀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唐宋是最有可能了解案件细节的人,同时也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
“别想那么多了,你的脑子一天到晚转个不停,不累吗?”程述挑起眉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要不把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祝好翻了个白眼,下意识想拒绝,毕竟都说好了等案子结束后再谈私情,但听出他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揶揄,又不想落于下风。
她想了想,说了句“好啊”,往程述的方向挪了一些,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程述大概是没想到她真的会靠过来,身上的肌肉倏地绷紧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他这反应正中祝好下怀,祝好强忍笑意,抬起手覆在他胸口上,一本正经地问:“程述,你很紧张吗?”
程述干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那你心跳怎么那么快?”
程述:……
他沉默片刻,突然弯腰一手扶着祝好的后背,另一条胳膊伸进她膝盖窝里轻轻向上一抬。祝好失去平衡,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稳稳坐在了他的腿上。
祝好:?
她身子一僵,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程述的双臂紧紧焊住动弹不得,只得将脸偏开,避开了他灼灼的眼神。
炽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程述用同样的话问她:“祝好,你很紧张吗?”
没等她回答,他又戏谑地轻笑一声,虚拢在她后背的手掌缓缓收紧:“也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紧张是正常的。”
“你——”祝好咽下未说完的话,咬咬牙,不甘示弱地用手指轻点他的嘴唇,然后沿着下颌一路下滑,最后指尖落在他的喉结上:“你从哪儿看出来我紧张的?”
程述微微一怔,眼神随着她的动作游弋,喉结轻轻滚动。但很快,他眼底的诧异就被某种暗流涌动的情愫所取代,禁锢着她的手臂也愈发有力。
他托住祝好的后脑笑了笑:“不紧张就好,我还以为你想认输了呢,那……”
祝好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脑袋里警铃大作,心说不好,好像有点儿玩脱了。
她心虚地轻咳一声,张开手掌遮住程述的目光:“那什么,我、我跟你开玩笑的。咳,太晚了,我该去睡觉了。”
“可我还不想让你走。”程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嘴唇摩挲着她的掌心,轻声呢喃:“反正你都付了定金了,尾款不管是分期付还是一次性付清,不都差不多吗?”
酥麻的感觉电流般窜过脊背,祝好的心跳骤然加快,慌乱地想要把手收回来:“好了好了,我认输行了吧?我再也不随便招惹你了。”
程述不为所动,细密的吻落在她的手心:“我就喜欢你招惹我。”
祝好:……
看着她无所措手的样子,程述终于“噗嗤”笑出声,缓缓松开手。脱离禁锢后祝好蓦地站起身,脚底抹油般逃回到了阁楼,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脸颊燥热,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
第二天祝好睡醒时,天才刚蒙蒙亮。习惯了每天早起跟程述去晨跑,她的生物钟都变了。
换好衣服走下楼时,程述也刚好从房间里出来,目光相触的瞬间,祝好回想起昨晚那脸红心跳的一幕幕,赶紧移开了视线,转身进了洗手间。
她刚要关上门,就听到程述的手机响了。
程述接起电话:“老秦?”
是秦聿风打来的,难道是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她停住手上关门的动作,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程述站在客厅的窗边,只是偶尔嗯一声,然后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祝好快速洗漱完,从洗手间里出来,问他:“怎么了?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他点点头:“顾远乔的作案地点找到了。”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路边的风铃木过早开花,花瓣被打落了一地,零落地黏在柏油路面上,又被滚滚的车轮辗过。
按照秦聿风发来的地址,程述把车停在一条狭窄的胡同前。穿过胡同后,一片衰败的废墟出现在眼前。
这里多是连甍接栋的瓦房,偶尔有一两栋五六层楼高的楼房,墙皮已经大片脱落,露出内里的红砖,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着青灰色的雨水——二十多年前,淮江市政府进行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这儿本来也在改造的行列中,居民也因此纷纷搬离。
然而拆迁才刚要开始,改造计划却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随着市中心的迁移,这儿如同按下了暂停键,逐渐被飞速发展的城市所遗忘,只剩下支棱在混凝土块里的钢筋刺骨孤独地停留在原地。
顾远乔的整个童年时期都是跟母亲在这里度过的,如果儿时的经历是他创伤的来源,那么旧居对他来说必定有着十分重要的“纪念意义”。
警方查询了他过往登记的地址,经过走访调查,终于锁定了这个地方。
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将一间残破不堪的瓦房封锁起来,无数警员在其中来来往往,咔擦咔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给这片荒废已久的土地带来了别样的“生机”。
秦聿风正站在警戒线外跟温珣交谈,看到祝好和程述,扯下脸上的口罩,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程述问:“确定是这儿吗?”
秦聿风朝几名扶着墙吐得稀里哗啦的警员努了努嘴:“看他们的样子不就知道了?”
程述皱眉,说:“我进去看看。”
祝好也想跟上前,却被温珣拦住了。他面露担忧,说道:“祝好,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里面实在是……”
祝好知道他是出于好意,犹豫片刻,还是捏紧口罩,掀开警戒线进了屋里。
屋子里阴暗潮湿,刚走到门口,一股刺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像是腐烂许久的死老鼠,也像是腥咸的铁锈味。
还未搬走的家具支离破碎,角落里堆着的被褥已经沤烂、爬满青苔和霉菌,地上有不少已经干涸的血迹,滴落的、拖拽的、挣扎的、喷溅的,触目惊心。
但这些血迹显然只是在搬运的过程中留下的,顾远乔真正的作案地点,是位于瓦房后面的一间地下室。
顺着漆黑狭窄的楼梯间往下走,祝好终于明白了温珣劝她不要进来的原因——虽然顾远乔做了简易的排水系统,但这里的血迹几乎涂满地面,甚至渗进了墙壁的缝隙中。经年日久,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二十几年来,多名女性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饱受折磨、失去性命,她们的冤魂也被禁锢在此,夜夜哭泣,等待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破开,向世人诉说她们死亡的真相和顾远乔的罪行。
祝好有些想吐,腹腔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脑扔进了破壁机里绞得粉碎,然后翻涌着冲上喉头。她闭上眼睛,想要强压下这股反胃感。
程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转过头,看到他眼尾泛着微微的红,知道他此刻一定也不好受——毕竟那些躞蹀的冤魂中,说不定就有程霜。
祝好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定神环视着这间地下室。
地下室不大,大概也就七八平米,除了满地黑褐色的血迹外,墙上还挂着染血的麻绳和各式各样的刀具。墙角有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木桌上布满灰尘,有一块区域相对来说却要干净许多,仿佛那里曾经长期摆放着什么东西,只是最近被人拿走了——从形状上看,像是一本笔记本。
程述肯定了她的想法:“顾远乔应该有写日记和拍照片的习惯,方便他回味犯罪的过程。”
这么说来,NPK发布在论坛上的照片和日记都是出自这本消失的笔记本,而带走笔记本的人,有可能就是杀
害夏嫣和严雪儿的凶手,也就是第二代指甲油杀手。
离开地下室,站在满是残砖碎瓦的水泥地上,祝好忍不住回过头,仿佛见到一个个鲜活年轻的女孩牵着手从漆黑的楼梯间走出来,站在她身旁,微笑着抬头望向天空。
循着她们的目光,祝好突然发现雨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陡然间破开乌云的罅隙,缓缓倾泻而下。
第204章
从顾远乔的地下室采集到的DNA样本数量太多,光靠警局的法医室根本忙不过来,只能分散到各个医院和实验室进行检验,并很快有了结果——那些血液有一部分被证实均来自过去二十四年间,九起连环杀人案中的受害者。
之所以说是一部分,是因为其中还有两份DNA不属于那九名受害者。
经过与顾远乔保留在医院里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后,最终确认一份属于他,而另一份则与他的基因相似度指数为99.9%,两份DNA存在亲子关系。
而这份DNA,又与在严雪儿的抛尸现场提取到的微量血液属于同一个人。
有了这份鉴定报告,秦聿风当即派人去了电视台,把唐宋带回了警局里。
身着黑色卫衣的唐宋坐在审讯室里左顾右盼,一脸茫然,双手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搅动着,似乎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被带到了这儿。
隔着单向玻璃,秦聿风边翻看唐宋的资料,边自言自语:“身高一米七五,体重65.5千克,跟陶斯然见到的那个把夏嫣带走的人身形很相似啊。”
看到负责审讯的警员推门而入,唐宋倏地坐直身子,声音有些紧绷:“警察同志,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警员冷冷地问:“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面对警员审视的目光,唐宋局促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见惯了太多在审讯室里坑蒙拐骗、装疯卖傻的人,警员丝毫不买账,直截了当问道:“顾远乔是你父亲吗?”
“是的。”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又主动解释:“不过我跟我妈妈姓。”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唐宋低着头抿了一下嘴唇:“普普通通吧,说不上有多亲密,但也还算……相敬如宾。”
“那你跟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唐宋想了想:“我父亲工作忙,性格比较沉闷,不太爱说话,也不怎么跟我交流,从小到大都是我妈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
“在你父亲生病之前,你有没有察觉过他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唐宋似乎有些无奈,飞快地皱了下眉,疑惑地看着警员:“你们为什么要问关于我父亲的事?”
警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父亲在生病前,有没有经常晚归或者夜不归宿,有时候甚至连续消失好几天?”
唐宋说:“他是电视台的摄像师,碰上突发的新闻,连续出差好几天也很正常。”
这个回答倒是合情合理。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同志,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警员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过去24年间,淮江市发生过多起针对年轻女性的恶性连环杀人案,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唐宋点点头:“知道,我最近正好想就这个案子写一篇报道,所以做了些调查。”
唐宋的资料上写着他是上大学后才去的西临市,此前一直在淮江市生活。可上回一起吃饭时,他明明说自己从小在西临市长大,对指甲油杀手的事情并不了解。
祝好心情有些复杂,难道他一直都在撒谎吗?
警员接着说:“五年前,这名连环杀手突然停止作案,而他消失的时间,正好与你父亲顾远乔罹患白血病住院的时间吻合。”
“这……”唐宋明显顿了一下,才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直说了。”警员说:“我们顺着线索找到顾远乔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并在地下室发现了所有受害者的DNA,以及一份属于顾远乔本人的DNA,所有证据都指明他就是涉嫌杀害九名女性的凶手。”
唐宋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警员,脸上的表情仿佛凝滞住了。警员的话已经十分清晰明了,但他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说……我父亲是连环杀手?”
警员面无表情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后说:“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
唐宋又一次沉默了,这回他沉默的时间甚至比刚才更久。
审讯室里陷入了极度的安静,警员整理好手上的文件,正准备在他狡辩时把证据甩给他看,没想到他缓缓开口,说道:“居然真的是他。”
这个回答意味着他早就怀疑——甚至是早就知道顾远乔就是指甲油杀手,但与唐凤仪的抗拒和刻意隐瞒相比,他坦率得出乎意料。无论是审讯室里的警员还是在监控室的所有人,闻言都微微一愣。
警员顺着他的话音问道:“你知道你父亲是凶手?”
唐宋并没有直接回答警员的问题,他用手扶着额头,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中:“在我的印象中,我父亲一直都对我和我妈很冷漠,就算在家里他也很少跟我们说话,我也早就习惯了他早出晚归、甚至好几天才回家一次的生活,至于他在外面做什么,我虽然好奇,但也不敢过问。”
“五年前案件发生得最频繁的时候,我正在备战高考,后来他得了白血病,住进了医院,我也去了西临市上大学。大概一年多以前,有一天我去医院照顾他,他突然拉着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指甲油、女人、该死之类的……”
唐宋拿起水杯把剩下的水喝完,接着说道:“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很差,神志也已经不太清楚了,我还以为他只是胡言乱语,就没放在心上,毕竟当年的新闻闹得很大,我想他可能只是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才会那么说的。”
“直到那天电视台突然收到了那封邮件,我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你说得没错,案件停止时正好就是他住院的时候。可他已经去世了,我没办法证实他的话,又不想直接问我
妈,所以特地争取了一个现场采访的名额,又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和新闻,就是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员问:“你既然怀疑他,为什么不报警?”
唐宋苦笑:“警察同志,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吧?其实你们刚才问我关于他的事情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了,只是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警员没就顾远乔的案子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2月17号晚上,以及2月20号晚上,你分别在哪儿?”
唐宋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低着头回想了好一会儿,老实回答:“……这是一个多星期以前的事情了吧,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平时如果不用加班我一般都在家里。”
“有谁能证明?”
唐宋摇摇头:“没有人,我平时一个人住。”
监控室里的秦聿风叫来一名警员,说道:“派人去唐宋家小区把监控拷贝回来,确定一下他那两天晚上的行踪。”
警员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程述抱着双臂看着审讯室里的唐宋,说道:“我去跟他聊聊。”
秦聿风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警员看到程述,起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见到熟悉的面孔,唐宋稍稍调整了情绪,跟他打了声招呼:“程先生。”
程述没理会他,也没在警员让出的位置上坐下,只是靠在桌子旁,兀自拿起桌上的笔录翻阅起来。
等了好半天没有回应,唐宋又试探性地轻咳一声,说道:“很抱歉那天跟你和祝小姐撒谎了,我只是想从你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关于我父亲的事,请替我跟受害者家属说一声抱歉,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程述抬起手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朝他笑了笑:“我不是来谈你父亲的事,他的案子证据确凿,已经没得洗了。我接下来要谈的事,跟你有关。”
唐宋神色一僵,嘴唇微微翕动:“我?”
程述不轻不重地把笔录掼在桌上,突然走到他面前,把他卫衣的袖子撸到胳膊肘。
在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长约五六厘米的伤疤,疤痕呈嫩粉色,看样子应该是刚愈合不久。
程述冷声问道:“这道疤怎么来的?”
唐宋愣了一下,说:“之前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划伤的。”
程述追问:“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唐宋抽回自己的手,嗫嚅道:“一颗钉子。”
程述不打算跟他兜圈子了,从桌上的文件里翻出那份鉴定报告甩在他面前:“最近发生了两起杀人案,作案细节和作案手法都与顾远乔几乎一模一样,并且我们在地下室里还发现了另一份DNA。这份DNA的样本,与其中一起案子的抛尸现场中发现的样本属于同一个人,并且与顾远乔的基因相似度指数为99.9%。”
他停顿了一下:“而你刚才说,你没有兄弟姐妹。”
唐宋露出一脸信息量过载的茫然,似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什么?”
程述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就是,在地下室和其中一个抛尸现场中发现DNA很有可能来自于他的亲生儿子——你。”
“我?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去过那个什么地下室,抛尸现场就更不可能了,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唐宋焦急地辩解:“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会杀人,我为什么要杀她们?”
程述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回到审讯桌后坐下,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唐宋,你念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遭到同学的排挤?”
话题转变得太快,唐宋一时反应不及,愣怔片刻,问道:“什么意思?”
程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脸——在唐宋的左脸上,有一块十分明显的胎记。
他说道:“你说你父亲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跟你交流,我想现实应该更糟糕吧。他忽视你,冷落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莫名的对你或者你母亲拳脚相加。而你的母亲则对你过分关心,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你身上,可她关心的只是你的成绩好不好,并不在乎你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因为这个胎记被人欺负,对吗?”
唐宋低下头,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嗓音也变得有些干涩:“程先生,当初在西临市我不顾一切帮助你们,并不要求你们感谢我或者怎么样,可你现在把我带到这里,特地揭我的伤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程述没有露出任何愧疚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别急,我还没说完呢。你从小就很自卑,不仅是因为在学校里被人欺负,长期生活在存在暴力、忽视或情感冷漠的家庭环境中,也让你形成了不安全依恋。你一直压抑着对你父亲的愤怒,但同时又渴望得到他的关注。”
唐宋脸色涨红,正要说些什么,程述却对他晃了晃食指,示意他先安静。
他接着说:“因此在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后,你想要通过模仿他的犯罪行为来来跟他建立联系,证明自己也有能力掌控他人的生命,找到自我的价值感。这就是你杀人的原因。”
“当你把刀插进那些女孩的身体里时,是不是感受到了跟你父亲一样的变态的快感?可惜你父亲已经死了,你没办法得到他的认可,新闻媒体也对你的‘杰作’只字不提。没有得到大众的关注,是不是让你感到十分愤怒?”
程述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冰冷的墙壁之间,唐宋浑身一哆嗦,声音颤抖:“你胡说,我、我没有杀人!真的不是我,你们搞错了!”
祝好正凝神听着审讯室里的对话,一名警员突然走过来,低声在秦聿风耳边说了几句话。秦聿风脸色微变,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秦聿风走到桌子前拍了拍程述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先暂停,然后跟他一起回到了监控室。
审讯突然被打断,程述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秦聿风说:“唐凤仪来了,现在正在接待室里又哭又闹的,说唐宋不是凶手。”
程述怒极反笑:“那又怎样,难道你想让我去安慰她啊?还是说只要家属闹一下就可以放人了?”
秦聿风强忍住要揍他一顿的冲动,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说,唐宋不是顾远乔的亲生儿子。”
第205章
刚走到接待室门口,祝好就听到唐凤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边传来:“你们抓错人了,唐宋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的。”
秦聿风问身旁的警员:“DNA鉴定报告需要多久?”
“刚才温主任说大概三到四个小时。”警员看了眼时间,说道:“应该还有一个多小时,结果就能出来了”
——唐宋刚到警局时,警方就已经采集了他的血样,虽然DNA的比对结果同样能告诉他们真相,但如果唐宋真的不是顾远乔亲生儿子,或许只能从唐凤仪那里获得另外的线索。
接待室的门被推开,唐凤仪闻声抬起头。
负责接待的警员跟他打招呼:“秦队。”
唐凤仪也认出了秦聿风,几乎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他面前,扯着他的手臂鸣冤:“领导,真的不关唐宋的事,他什么也没做,你们抓错人了!”
她头发凌乱、双眼通红,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开,看得出应该是匆匆从家里赶过来的。
秦聿风没有计较她之前无礼的态度,扶着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不置可否:“我们把唐宋带回警局也是正常接受调查,只有调查清楚了才知道跟他有没有关系。”
说完又循循善诱:“不过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才能更快洗清他的嫌疑,你说呢?”
唐凤仪怔了怔,局促地抠着自己的指甲缝,没有吭声。
程述没有秦聿风那样的耐心,直接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顾远乔之前干了什么事?”
唐凤仪把头埋得很低,睫毛一颤,眼泪就“啪嗒”落了下来,讷讷地说:“……他没有跟我说过。”
程述声线冷硬:“他没有跟你说过,不代表你不知道。”
“我……”唐凤仪顿了顿,才说:“有一回我帮她洗衣服,发现他的口袋里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被绑起来的年轻女孩……那个女孩,我在电视上发布的寻人启事上见到过。”
“那你上回为什么不说实话?”
唐凤仪嗫嚅道:“我只是想着他人都死了,那些事情也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但我和唐宋是无辜的,我们什么也没做。”
程述被她这番言论气得神色紧绷,眼底泛起一股压抑的怒气:“是啊,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知道一切却没说出来而已。只要顾远乔还能工作挣钱养活你们母子,哪怕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惨死在他手下,也跟你无关,对吗?”
唐凤仪被他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顾不上涕泗横流,急切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技能,没有学历,什么都不会,可我还要养活我儿子!我只是不希望他做的事连累我儿子,如果他真的是什
么连环杀手,我们一辈子都要替他背负那些骂名了!”
真是以爱为名的自私。
程述不想再跟她争辩什么,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祝好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给他递上一个安抚的眼神,程述看着她的眼睛飞快扯了下嘴角,用眼神回应她自己没事。
坐在他们对面的秦聿风将这些细微的举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抽回目光,调整了一下情绪,转头问唐凤仪:“你刚才说,唐宋不是顾远乔的亲生儿子?”
唐凤仪含含糊糊地说道:“他是我……跟我一个老乡生的。”
秦聿风:“说详细点。”
“他是个邮递员,当时我刚结婚不久,有一回他来送快递,正好碰上家里的水龙头坏了,顾远乔又不在,他就顺手帮我修好了。我过意不去,就留他在家吃了顿饭,聊天时才知道他跟我竟然是同乡,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就……”
程述对她的情史并没有兴趣,打断她的话:“你做过亲子鉴定吗?为什么能确定唐宋不是顾远乔亲生的?”
唐凤仪诚惶诚恐地避开他的目光:“因为顾远乔……他没有生育能力。”
祝好心念一动,想起在程述之前的犯罪心理剖绘中,曾说过指甲油杀手习惯用刀杀人的行为其实是性无能的一种表现。
她挪了下位置,往唐凤仪坐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她:“唐阿姨,顾远乔是不是那方面不太行?”
对于唐凤仪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这样的话题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跟他结婚半年一直没过过夫妻生活,他每次都找理由拒绝,后来我才发现,他那里……是坏的。”
“具体怎么个坏法?”
唐凤仪又一次低下头,低声回答:“他那个地方好像是受过伤,没法儿用了,就是……硬不起来。”
程述追问:“是偶尔没用,还是一直没用?”
“一直……都是这样。”
程述和秦聿风对视了一眼,如果唐宋不是顾远乔亲生的,那地下室和抛尸现场采集到的生物信息样本又会属于谁?
秦聿风再次叫来一名警员,让他去法医办公室继续催一催温珣,然后又回到和唐凤仪的对话中,问道:“顾远乔知道你怀孕之后有什么反应?”
“他一开始很生气,摔坏了家里好多东西,我本来以为他会逼着我去把孩子打掉,没想到他却跟我说让我生下来。”
秦聿风问:“为什么?”
唐凤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程述冷笑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其实你应该很清楚,顾远乔对你和唐宋没有任何感情,你们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工具——毕竟很少有人会把一个工作稳定、家庭和睦的男人跟连环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唐凤仪缄默不语。
祝好忍不住问:“既然你知道顾远乔做的事,又怀了别人的孩子,为什么不干脆跟他离婚?”
唐凤仪鼻子一抽,眼泪又下来了:“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本来想着要离开他回老家,可是没过多久我那个老乡的电话就突然打不通了,我还偷偷打电话去他单位里问过,可他们单位的人说他很久没去上班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敢多想。”
“从那之后我就死心了,特别是后来我生下了唐宋,虽然顾远乔一点也不关心他,但至少他还能保证我们的日子照常过下去。当初顾远乔诊断出白血病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他的报应来了,可惜上天还是眷顾他,让他多活了几年,他作恶多端,应该早点死的!”
程述半带嘲讽地扫了她一眼:“对啊,他作恶多端,如果当初你早点报警,他现在早就死了。”
唐凤仪咬了咬嘴唇没吭声,垂头摆弄着围裙的衣角。
程述长吁了一口气,努力压服情绪,问道:“跟我们说说顾远乔吧。”
“说什么?”
“你跟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应该是唯一一个比较了解他的人了。”程述说:“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还有他的成长历程。”
唐凤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些他跟我说的不多,我只知道他母亲跟他父亲是在歌舞厅认识的,他父亲是个小老板。他母亲刚怀上顾远乔没多久,他父亲就突然消失了,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在别的城市早就有了家庭,根本没打算认真对她。”
“顾远乔出生后,他母亲对他很不好,经常打骂他,把对他父亲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我跟他刚结婚不久,他母亲就因为中风而瘫痪了。他把她送进了疗养院,时不时会去探望她,但从没要求我和唐宋去过,所以我跟他母亲也没见过几面。”
“他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新闻报道的连环杀人案突然变多了。后来我才想起来,之前每一次有人遇害,要么就是他工作上被领导刁难,要么就是知道我怀孕……”
社会文化中“父亲”通常象征着规则、保护和责任,童年父亲角色的缺席导致顾远乔没办法通过正常渠道建立健康的身份认同,母亲的虐待行为又使得他对女性产生了既依赖又憎恨的矛盾情感。
于是在遇到人生中难以解决的困难时,顾远乔就会通过杀戮行为来挑战母亲所代表的“女性权威”,以补偿男性力量的缺失,获得扭曲的心理满足。
接待室的门被敲响,温珣带着一份报告匆匆走进来递给秦聿风:“秦队,鉴定结果出来了,唐宋和顾远乔之间不存在亲子关系,他的DNA也跟地下室和抛尸现场采集到的不符。”
程述从他手里拿过那份鉴定报告,看着上面的结果,眼神蓦地黯淡了。
又一名警员走进来,俯身跟秦聿风汇报:“秦队,我们调取了2月17日和2月20日晚上唐宋居住的小区的监控,确认他下班回家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
看到他们露出失望的神色,唐凤仪小心翼翼地问:“领导,唐宋是不是没事了?”
秦聿风扶着额头,朝警员摆了摆手:“去把唐宋放了吧。”
唐凤仪闻言破涕为笑,从桌上抽了几张纸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欢天喜地跟在警员身后离开了。
本来以为找到顾远乔的地下室后,就能顺藤摸瓜把第二代指甲油杀手揪出来,没想到案子又走进了死胡同里。
秦聿风叹了口气,问道:“老程,你有什么看法?”
程述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向后靠在椅背里,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唐宋有十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就说明杀害夏嫣和严雪儿的凶手另有其人。可那份DNA明明就与顾远乔存在亲子关系,如果顾远乔并没有性能力,那凶手还会是谁?
祝好突然想到刚才唐凤仪说过,顾远乔之所以没有性能力是因为他的生殖器受过伤。她掀起眼皮,目光在程述、温珣和秦聿风之间游移片刻,清了清嗓,问道:“咳,话说,男性生殖器受到什么样的伤会导致无法勃/起?”
秦聿风愣了一下,耳尖有些泛红,把问题扔给了温珣:“温主任,你来解答一下。”
温珣推了推眼镜,回答道:“最常见的可能是海绵体损伤和神经损伤,不过海绵体损伤还可以通过手术修复,神经损伤的话治疗起来难度会更大,有可能终身都没办法恢复。”
祝好又问:“什么情况会造成神经损伤?”
“一般是受到重创、钝器击打,高处坠落等外伤导致的。”
祝好想了想,提出一个猜测:“唐凤仪是在结婚后才发现顾远乔没有性能力的,那会不会在结婚之前——或者说受伤之前,顾远乔就有过一个孩子?”
第206章
秦聿风却摇了摇头:“顾
远乔的资料显示他只有跟唐凤仪这一段婚姻,我们走访调查过他的同事和之前的邻居,也证实他结婚之前几乎都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身边有其他女孩。”
没有过其他恋人,也没有过婚史,那孩子又会是怎么来的呢?
程述突然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换个思路,顾远乔可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孩子不一定是他的伴侣生的。”
祝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他失去性能力之前,很有可能有过别的犯罪行为,比如说侵犯女性?”
程述不置可否:“刺伤受害者的行为是他性压抑的替代性宣泄,说明他并非没有欲望,而是有心无力。”
祝好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猜想:“难道说,蒋婷婷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蒋婷婷是在2000年初遇害的,当时顾远乔已经和唐凤仪结婚了,尸检报告也显示她并没有遭到侵犯。
程述点点头:“或者说蒋婷婷只是他成功杀害的第一名受害者,在她之前说不定还有其他受害者,但因为运气好或是顾远乔的疏忽而成功逃脱了。”
祝好略一思索,问温珣:“如果男性生殖器被狠狠踹一脚,是不是也会导致神经受损?”
温珣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有了一个合理的假设,接下来的思路就更容易捋清了。
“如果顾远乔的下/体曾经受过伤,导致神经受损、无法勃/起,那他受伤的原因会不会就是在那时遭到了反击?”
秦聿风的目光在程述和祝好的脸上飘了一阵,突然笑了:“你俩的脑电波是连着的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你们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程述一挑眉,只当这是一句夸奖,又说:“今晚可能要辛苦你的人办一件事。”
“什么?”
“把1990年到2000年淮江市范围内年轻女性被侵犯的报警记录筛查一遍,里面说不定就有我们要找的人。”
秦聿风闻言嘴角一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国粹咽了回去:“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且不说翻查二三十年前的报警记录就如同大海捞针,更何况当时女性的思想还比较保守,就算真的遭到了侵犯,也很有可能因为担心受到报复和被旁人议论而选择忍气吞声,自然也就不会留下记录。
程述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既然现在找不到证据,那就只能从以前的开始找,不然秦警官还有别的办法吗?”
秦聿风没应声,虽然这样的侦察方向跟碰运气没什么区别,但眼下也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排除了唐宋的嫌疑之后,所谓的二代指甲油杀手仍在逍遥法外。而NPK发布的那张帖子中曾说过“之前的游戏有些玩腻了,我已经想好了新的玩法”,谁也不能确认那是挑衅警方的厥词,还是他真的在酝酿着什么危险的“新玩法”。
思忖片刻后,秦聿风一咬牙,说了句“行”,然后给手下的警员打去了电话。
没多久,几大箱案卷材料就堆满了会议室的办公桌。
秦聿风敲了敲桌子,朝一干警员交代道:“这是1990年到2000年间所有女性受侵害案的报警记录,我需要大家帮我找出报警人为18至25岁的年轻女性,再跟出警记录交叉比对,筛查出至今没有找到嫌疑人的案件,时间紧迫,我们越快越好——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