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昀伸手一扯,锁链直接断成了两半。他的手一松,链子就重重坠在地上。
大门打开,只见屋内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十八九岁的瘦弱青年。他们面无血色,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气息低弱。
见门被打开,他们皆是惊恐地往角落缩了一下,看见踏进屋里的人并非歹人时,他们也没有露出什么惊喜的神色,而是越发警惕。
两个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遮不住底下皙白的肌肤。
顾景昀移开视线,正想命人拿两套衣服来。江琰已经飞快地从须弥戒中拿出两件宽大的黑色法袍,快步走上前。
“你们是谁?”其中一名青年很是警惕,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江琰看着他的眼睛,礼貌地不去看其他地方,只把衣服举高递了过去。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这儿有两个外袍,你们先套上。”
淩含璋此时也把罗金盛踹进了屋子里,逼着他跪下。
他说了前来剑宗报信的少年的名字,又道:“剑宗接受了委托,昨日已拿着剑宗弟子的令牌上报执法堂与当地官府,必会将罗金盛绳之于法。”
那两人一脸的不敢置信,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获救,顿时大哭出声。
最先开口、也是最为戒备的青年胡乱把法袍套上,无人在意袍子是否像麻袋一样难看。
它能从头罩到脚,足够宽大,还兼具保暖的功效,就是此时最好的披风。
青年强撑着起身,左右扫视一番。
地上连个砖都没有,只有稻草。
他便抢了一名天狼卫腰间挂着的的剑鞘——他夺不走天狼卫死死握着的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让你抓我当炉鼎!”
青年对着罗金盛又打又踹,拿着剑鞘对着罗金盛的后脑勺一顿狂砸。
被抢走剑鞘的天狼卫捂着差点被扯掉的腰带,“诶诶”地叫唤几声。
知道人需要发泄,他挠挠脸,放弃了把剑鞘拿回来的想法。
天狼卫的装备都是极好的,连剑鞘都十分坚硬,能直接丢出去砸人。
罗金盛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青年打了个头破血流。
他两眼一翻晕死在地上,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像对着仍然缩在角落里的另一个青年磕了个头。
打人的瘦高青年体力渐渐不支,踉跄了一下,被江琰扶住了。
“公子当心。”江琰担忧地劝道,“不如让大夫治好伤,再来揍他发泄。”
“揍?”那青年摇了摇头,“拿剑来!我要杀了他。”
但他其实连站都站不稳了,全靠江琰借力撑着。剑鞘也早已脱力掉在地上,被天狼卫捡了回去。
江琰道:“至少先离开这里。”
青年遗憾地看了眼罗金盛,眼中满是恨意。
罗金盛的口供中说只有这间耳房,但谨慎之下,为了防止遗漏受害者,天狼卫把整个庙都搜了一遍,就差把地砖撬起来看看有没有暗室了。
人救出来了,又带回了城里,找来大夫诊治。
两个青年,全程缩着不说话的人是炼气期,另一个抢了武器主动报仇的人则是筑基。修为都不高,因此才会被罗金盛禁锢住。
两人都是极佳的炉鼎体质,与他们双修之人,修为能够翻倍增长。
炼气期的青年名为杨元,原来是凡人,翻几座山头就能看见他原先居住的村子。
他怀揣着得道成仙的梦想,到处找人拜师学艺,被骗了不少钱财都不死心,最后找到了罗金盛。
罗金盛传他一门功法,让他迅速从凡人进阶为炼气期修士。之后又给了他一瓶丹药,吃下以后,苦修几年,终于踏入筑基。
杨元狂喜,从此对罗金盛更加信任。
未曾想,踏入筑基的那日,罗金盛就将他骗来此地。那功法原来也是专门做人炉鼎的邪门功法,有损寿命,因此修为才能一日千里。
原先的筑基修为,早就掉回炼气期了。
另一个青年则叫做谭明煦,乃是一名筑基期的散修。他生来就是炉鼎体质,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却无意间暴露了,被罗金盛得知。
之后便是被掳走,强行带去了破庙。再往后的事,不用说,众人都知。
还有一个少年尚未遭到毒手,就成功逃出去了。
是三人趁罗金盛大意,砸开了窗户,逃到结界的薄弱之处。又合力把结界破开一个狗洞——那洞狭小无比,只有少年体型且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钻出去,成功逃脱。
之后罗金盛察觉到结界破损,迅速折返。他提高了戒备,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类似的机会。
两人被大夫医治过后,精神、体力都已经恢复不少。
杨元惧怕所有修士,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因此只有谭明煦站出来解释来龙去脉。
谭明煦道:“我让他出去后找人来救我们,他磕了两个头就跑走了,没想到真的做到了。”
淩含璋纳闷:“这里可是中洲与西洲的交界,剑宗在遥远的东洲。他干嘛不直接在中洲找官府或修真界的联合执法队,而是千里迢迢跑到剑宗去的。”
“呃,”谭明煦讪讪道,“这也许是我的责任。他问我应该向谁求救,我听闻剑宗素有刚正不阿、斩妖除魔的名声,便告诉他去找剑宗。”
“本以为他会随便找个剑宗弟子求助,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门。”
谭明煦问:“他如今还好吗?”
淩含璋道:“昼夜兼程赶路,不幸遇见过妖兽,还好被路过的弟子救了,没受重伤。不过还不能下地走路,因此没能跟来。”
谭明煦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几人便开始商议罗金盛的处理。
谭明煦执意要亲手杀了罗金盛,淩含璋却说要交由执法堂处理。修真界残酷,但处刑也需有法度。
执法堂与官府向来联系紧密,交给他们,其实也就是交给官府。只不过,为了防止犯人临终之时搞自爆,处刑的人会是高修为的修士。
两人争执不下。
顾景昀坐在上首,听了半晌。
他沉吟道:“既如此,何不让谭公子暂留此地,将来处刑之时换个人便是。”
吵了半天的谭明煦和淩含璋同时哽住。
对哦,还能这样啊。
“让执法堂派多几人在旁看着即可。一个罗金盛,还翻不出什么浪来。”顾景昀说。
大家没意见。
接下来便是杨元的去处。
杨元弱弱道:“我想回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别提这蛇差点把他咬死。
杨元被坑过一回,对修仙再无任何想法,甚至隐隐有几分抗拒。
老老实实当个凡夫俗子,平淡地过完一世,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顾景昀问杨元的家在何方,杨元清楚地答了出来。
众人一听。
这不就是在前往中洲丰安城的必经之路上么?
“既如此,你便同我们一起出发。”顾景昀说。
杨元虽然害怕,但能分辨青红皂白。
他从椅子上起身,二话不说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几位仙人都是救了我性命的大善人,杨元今生来世都会结草衔环,感恩戴德,永远不忘!”
江琰上前将他扶起来。
几人很快说定出发的日期,各自回房歇息。罗金盛也被押解入牢房,等待处刑。
谭明煦听说江琰是合欢宗弟子,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拦住江琰。
“你想加入合欢宗?”江琰一愣。
“是啊,”谭明煦说,“我的体质天生就适合修炼合欢功法,被罗金盛抓走的时候,我本来就在去合欢宗的路上。”
谭明煦忐忑地问:“我乃天生炉鼎,合欢宗对于这种体质的人,会如何对待?”
“若是有人想与我欢好,但我不愿,宗门可会帮我?还有……”
问清楚了,他也好决定去向。
江琰听谭明煦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中心主旨不外乎是怕被强迫做不喜欢的事。
江琰思忖片刻,谨慎地问:“谭公子是觉得单身好还是有伴侣好,能自己找到伴侣吗?能接受相亲吗?”
谭明煦十分莫名。
“单身有何意思,当然要找人作伴啊!至于相亲……又不是找不到男友,为何要相亲??”
“……”
江琰感觉被无形的箭戳中心口。
他就找不到男友来着。
虽然是他不想找,也不愿去相亲。
谭明煦还在问为何要相亲。
江琰假装听不见他的问题,安慰道:“合欢宗的大家都很好,不会逼你与人欢好,甚至会对弟子提供庇护。”
谭明煦问:“平日里,弟子都会做些什么?”
这个可以回答。
江琰飞速道:“挺多的。嗑瓜子、聊八卦、看话本、在太阳底下睡懒觉……”
谭明煦:“???”
这是修仙宗门还是养老院?听着真是令他心驰神往。
“谭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你是人,不是什么‘炉鼎’。”青年漂亮的眉眼中写满认真,鼓励道:“好好修炼,提高实力,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谭明煦越发感动,对合欢宗的好感度直在线涨。
“我欲加入宗门,江公子可否为我引荐?”
江琰:“宗门每年会在中洲寻一个城市招生收徒,谭公子届时自行前往报名即可。”
谭明煦连连作揖,又问了一些有的没的,再三谢过江琰,才满意离去。
江琰回房之后,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了谭明煦的事,又让天狼卫帮他连夜送去春水巷。
韩霖很快送来回覆。
信中写道:【知道了,回头我去找他。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江琰正欲收起信纸,却见末端写了两行小字,字迹娟秀。
为何要把字写那么小,差点错过。
江琰把信纸拿起,凑近,仔细去看。
韩霖在纸上写到:
【他问你‘合欢宗会不会逼迫弟子’的时候,你是不是不敢告诉他,你正在被合欢宗强迫去相亲?】
【哈哈!】
江琰:“……”
江琰面无表情地撕了这封信。
第77章 你是独一无二的。
淩含璋的任务比预想中完成得还要快。
他听说了顾景昀与江琰的“半游玩式回宗路线”,嚷嚷着要加入。
江琰对此并无意见。
顾景昀就给淩含璋拨了一辆马车,意指——“你可以跟,但别挤在我与阿琰中间。”
淩含璋讪讪应下。
至于韩霖。
江琰与韩霖相识不过数日,对彼此的印象都极好。
韩霖有时爱开小玩笑,嘴上没个把门,但心地善良,纯粹是刀子嘴豆腐心。江琰被他开过几回玩笑,也没有生气,压根没放在心上。
因着是同门师兄弟,江琰看韩霖本就带着三分滤镜。两人又有合夥套人麻袋的交情,因此关系更好了。
此时要离开邑州,与友人分别,江琰就有些依依不舍。
见状,顾景昀内心警铃大作。
他醋坛子都快掀翻了,一个劲儿地催促江琰快点出发去下一个城镇。
临行那日,韩霖跟薛娘子一起来城门送别。
韩霖的双手插进袖子里,跟个老大爷似的。
他扬声道:“以后记得来找我玩啊!”
江琰坐在马车上,从车窗探出头去,挥挥手:“好哦!”
道路平坦,马车前行的速度快,很快就看不见人影了。
江琰缩回身子,坐回座位上。
一抬手,就看见少主定定地注视着他,脸上似有幽怨。
这是什么表情。
江琰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顾景昀幽幽道:“你与韩霖感情不错?”
江琰点点头:“韩霖是个好人。”
仙君夸人的词汇有时很丰富,有时又很匮乏。
无论如何,在江琰这儿,“是个好人”——便是对朋友的最高赞誉,是全方位肯定、好感度挺高的意思。
顾景昀对江琰十分了解,闻言,醋意越盛。
“那我呢?”
“什么?”
路途遥遥,江琰正从书箱里翻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
他刚把书卷握在手上,蓦然迎上这么一问,顿时一头雾水,表情迷茫。
顾景昀不放心地问:“我与韩霖相比如何?”
江琰低头看看掌心里的书——《邹忌讽齐王纳谏》,只觉得这句式无比熟悉。
难道不仅合欢宗弟子喜欢比美,剑宗也是如此吗。
江琰试探地回答道:“君美甚,韩霖何能及君也?”
顾景昀:“……”
顾景昀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时候,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江琰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我没有在比美……”顾景昀无力地说。
“那是问什么?”江琰好脾气地问。
顾景昀对木头精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叹息一声,说:“算了,不是什么大事。阿琰就当我没问过。”
他不想说,江琰也逼不了他开口,只好“哦”了一声,低头去看自己的书。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
被木头精打败也不是一日两日,早该习惯。
顾景昀很快自己调理好了,表情恢复为往日的模样,还亲自斟茶,让江琰过来喝。
江琰端着茶盏,瞅瞅男人笑吟吟的脸。
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异样。
刚刚不是比美,那到底是在问什么呢?
江琰没有问出声,自己背着顾景昀,在私下琢磨。
马车本该沿着官道行驶,一路快马加鞭驶进中洲的地界。
但队伍里多了一个杨元,路线就发生了偏移。
杨元的家在一处偏僻的村庄里,官道不能直通,要中途改走山间小道,再翻一座山。
倒是不必全部人都跟着翻山越岭,走一段小道后,其他人原地歇息,派一小队天狼卫把人送回去就行。
杨元再一次给恩人们磕了个响头,跟着天狼卫走了。
此时天色已晚,天边霞云万丈,倦鸟归林。
送杨元回家的队伍刚出发,一来一回怕是耽搁不少时间,就算不等他们先行离开,也来不及赶去下一个驿站。
顾景昀索性吩咐就地扎营,在野外过一夜。
天狼卫在野外过夜的次数不少,经验丰富,很快就在一道小溪旁寻了处空地扎帐篷。
他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很快,几座大帐篷就稳稳地立了起来,营地中间也升起了篝火,架了大锅熬煮浓汤。
都是能够辟榖的修士,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不过能喝一口热汤,胃里也会妥帖许多。
有傻愣愣的天狼卫抓了几只野兔过来,想给少主和仙君加餐。他都还没邀功,就被宋桦在半途拦下了。
“你傻吗?”宋桦骂他,“仙君是兔妖,你让兔妖吃兔子??”
天狼卫大惊失色:“!!属下知错!”
淩含璋也大惊失色:“什么?江琰是兔妖?”
众人这才记起淩含璋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还有什么内幕,快说!”淩含璋飞快催促。
宋桦无奈,把人带到一旁,一阵耳语。
淩含璋的神情数度变化,最后停在一个“原来如此”的意味深长表情上。
宋桦:“不准往外说啊,否则少主弄死你。”
淩含璋拍着胸脯表示:“守口如瓶!”
宋桦不放心,转头去找了顾景昀。
在江琰好奇的目光下,顾景昀揪着师弟的后颈衣领,以“切磋、检查功课”为由,把一脸惊恐的弟弟拎进了树林里。
再出来之时。
顾景昀神清气爽,衣裳整洁。
淩含璋则是肉眼可见的老实了许多,看著有几分狼狈,疑似挨了一顿教训。
在此期间,宋桦带人去打了几只山鸡,回来的路上还顺便抓了两条鱼。
纪统领烤肉本领一流,全程就坐那儿当大厨。
处理后的山鸡用火一烤,再撒上调料,香味扑鼻而来,就连习惯辟榖的兄弟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纪子珩把烤好的鸡肉装了盘,先是捧去给了顾景昀和江琰。
一回头,原先摆在烤架上的山鸡早已被一抢而空。
落叶在空中飘过,微风徐徐,留给他的只有空中的烤鸡香味。
淩含璋业务不熟练,抓鸡腿的时候慢了一拍,被纪子珩看见了移动时的残影。
纪子珩:“……”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吼道:“要吃自己烤,不许拿我的晚饭——混账!都叫你们把爷的鸡腿放下!!”
纪统领大发雷霆,抓到一个就揍一个,营地里一时之间鸡飞狗跳,非常热闹。
除了少主与仙君之外,所有吃鸡腿的人都挨了纪子珩好几拳,顶着脑门上的包,纷纷抱头逃进深山中,在夜色中抓猎物,以平息纪子珩的怒火。
就连淩含璋都跟着宋桦去抓山鸡了。
江琰坐在篝火旁,看着他们的热闹下饭。
纪统领的厨艺高超,鸡腿很是美味。修为也很高,揍遍全场无敌手——除了他与少主在这边岁月静好。
啃啃。
嚼嚼。
热闹好看,鸡腿真香。
江琰很快乐。
顾景昀在旁看得很是纳闷。
那日食谱大改,还能说是胸中郁气无处抒发,醉酒之下的冲动行事。
可今日阿琰滴酒未沾,表情也无半点郁色,反而吃得无比快活。
从未见过兔妖爱吃鸡腿,阿琰真的是兔妖吗?
男人摸出一根胡萝卜,试探地递过去。
“我这儿有萝卜,洗净了的,你吃吗?”
江琰:“……”
再爱吃素的人,也不会干嚼萝卜吧!
江琰的眸中露出几分嫌弃。
顾景昀越发诧异:“你不爱吃胡萝卜?”
江琰委婉道:“喜欢,但……难道兄长爱吃生肉吗?”
霎时间,所有疑虑被打消,顾景昀恍然大悟。
“是为兄考虑不周。”
男人起身,对江琰道:“你在这儿等我。”
问心剑猛然出鞘。
顾景昀足尖点地,向上跃起,稳稳地落在剑身上。
“你去哪儿?”江琰忙问道。
还在营地里的亲卫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纪子珩也投来视线,扬声问:“少主?可是有要事吩咐?”
顾景昀回道:“无事,我去去就来。尔等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问心剑陡然化作一道流光,朝远处暴掠而去。
江琰与纪子珩面面相觑。
“按原先的吩咐,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在意。”江琰安抚道。
纪子珩点点头,又坐下了,闷头烤肉。
半个时辰之后,顾景昀就回来了。
彼时,纪子珩正烤了第三盘,对宋桦和淩含璋等人求投喂的眼神视而不见,转身想分给江琰。
江琰吃一、两个试过味道就已满足,再多便觉得油腻,连忙摆手拒绝。
放在石头上的破魔剑微微嗡鸣。
江琰下意识仰头去寻那人,果真见到男人踩着问心剑,御剑而来的身影。
问心剑降落。
顾景昀一跃而下,手指一动,剑自动归鞘。
江琰问:“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顾景昀不答,只一挥手。
面前的空地无端多出一个小桌,上面摆着六、七盘素菜做出来的美食佳肴。
还有一大盆米饭,几个空碗和筷子。
所有人:“???”
江琰吃惊道:“哪儿来的饭菜?”
顾景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回邑州一趟,命后厨当场炒好,再放进须弥戒中,用最快速度送来。”
江琰欲言又止:“……”
御剑飞行还能有这个用法吗。
其余人:“……”
少主/师兄为了让心上人吃上一口热菜,真是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城郊禁高速低空御剑飞行,兄长又超速了。”江琰提醒道。
顾景昀毫不在意:“回头交罚款就是。”
他拿起碗筷,塞进江琰手中。
“都是你喜欢的素食。蔬菜、胡萝卜、蘑菇皆有,快吃吧,别饿着。”
一堆人明里暗里地投来视线,眼中闪烁着每一个合欢宗弟子都无比熟悉的光——八卦之光。
江琰:“……”
万众瞩目之下,哪怕是厨师做素斋的技艺了得,江琰也下不去筷子。
“我一个人吃不完……”江琰暗示道。
顾景昀彷佛早有预料,一抬手,另一张大桌就出现在空地上。
桌上摆满了菜——这边就不拘泥于素菜,什么都有,菜碟之间还用架子垒起来,塞得满满当当的。
“桌子抬走,各找碗筷。”顾景昀道。
天狼卫狂喜!
少主真是体恤下属的好上司,给心上人带饭还不忘给下属也带一份。
淩含璋喜笑颜开,立刻指挥人把桌子抬走。
宋桦迅速跟上。
纪子珩也不提分享烤鸡的事了,一拱手,拿了桌上的一对碗筷,扭头就朝那桌菜冲去。
顾景昀准备得非常充分,甚至变出两张木椅。
“阿琰,坐。”
江琰在风中淩乱。
野外扎营不该条件艰苦一些吗,怎么除了晚上要睡在帐篷里,其他时候都与先前没有区别。
但不得不说,顾景昀还是很能拿捏江琰的口味的。
江琰说着“饱了”、“腻了”,顾景昀一端来这桌菜,在旁轻声哄他,他就不知不觉又吃了许多。
茶足饭饱,江琰揉了揉吃撑了的肚子,在营地四周散步消食。
边走边想,兄长是真的将他养的很好。
连一点苦都不肯让他尝。
溜躂两圈,夜色渐浓,远处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快步走来。
江琰猜测是送杨元回村的天狼卫回来了,主动迎上。
走到近前,果真是那队人,杨元仍在队伍中间,一行人皆是脸色难看,杨元的眼中更是有几分惶惶之色。
“仙君,属下办事不利。”为首的小队长行了一礼。
“发生何事?”江琰问。
其余人皆是闻声赶来,顾景昀也问道:“为何去而复返?”
队长单膝跪在地上,告罪道:“属下率队送杨元回村,一路皆顺利,却在即将抵达村口时突生变故。”
“通向村子的路皆被浓雾包裹,即便一路留下标记,也会在迷路几圈后绕回原地,无法找到出口。”
“……是迷阵?”江琰拧起眉头。
“听著有几分像,具体是什么阵法,还要去现场看过才知晓。”宋桦说。
淩含璋看向杨元。
“你村子里还有别的修士吗?或者祖上有过?”
修真者的寿命与凡人不同,这一辈没有,不代表几百年前没有。说不定是之前离村修行的修士,在几百年后又回了村子。
至于为什么要用阵法把村子围住,这又是另一个疑点了。
杨元仔仔细细地想了想,摇头道:“印象中没有。”
“那就奇了。”淩含璋摸了摸下巴,说:“那么偏的村子,若不是要送杨元回去,都没人会发现这团迷雾吧。”
顾景昀想到什么,面色骤然一变。
“你们村子平时与其他村民来往得多吗?”他沉声问道。
杨元仍是摇头。
“太偏了,四周都是山,山路又陡,出行不便。村里有田有河,能够自给自足。除了偶尔外出赶集,买些村里没有的日常用品之外,很少出城,也几乎没有外人来此。”
“这里好几个村都这样,唯有两村有人互相娶嫁之时,才会稍微热闹些。”
顾景昀微微颔首:“好,我知道了。”
纪子珩请示:“少主,我去探查一下?”
“不必,我心中已有猜测,只是还不确定。”
顾景昀说:“夜间更深露重,视野不好,雾气越浓,越难窥见阵法全貌。”
“在此处歇息一夜,明日再启程,也好破阵。”顾景昀看向宋桦,“你做好准备。”
宋桦是阵修,若真是阵法,少不得他出力。
宋桦抱拳应道:“是,少主!”
顾景昀淡声道:“吩咐下去,不许再打闹生事,也不许饮酒,夜里轮值的人须得提高戒备。”
“是!”众人纷纷应道。
纪子珩沉着脸,再一次去确认轮值的人手。宋桦带了一队人,决定再把营地周围排查一遍,以免有潜在的危险。
帐篷都是算好的,自己人刚刚好。
突然多出来一个杨元,往哪儿塞都不对劲,何况顾景昀对他也有几分警惕。
顾景昀吩咐道:“含璋,杨元今晚跟你睡一个帐篷。”
他给了师弟一个眼色,示意他警醒点。
淩含璋当即会意,手臂一揽,把杨元带走了。
“走走走,兄弟累了吧?今日早点睡……不累?那随便跟我说说附近的情况,知道什么说什么。”
江琰紧张地问:“那我呢?”
顾景昀笑道:“阿琰也早点去睡吧,有我在,没事的。”
休息好了,明日无论发生什么,才有精力应对。
道理是这么说。
当江琰睡在他的小帐篷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没由来的空落。
可能是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前脚还在彼此说笑,下一秒,就变成风雨欲来。
就连静夜里的蝉鸣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江琰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突然想到了今日白天的时候,顾景昀一系列莫名的举动。
他想了好久,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但他抓不住。
江琰又翻了个身,想睡觉。
但他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会浮现出顾景昀的身影,还有与他相处时的一幕幕。
顾景昀命令下属时的雷厉风行,御马时的飒爽英姿。
还有顾景昀在竹林中习剑,眉宇淩厉,剑法精妙。
江琰正看呆时,男人倏地转头望过来,黑眸中的凛然煞气如冰雪逢春,转瞬即逝,化为一声温柔的“阿琰,你来了”。
在花丛中,顾景昀一身玄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九霄琴,朝他抬眸一笑。
中秋夜,他在屋顶吹笛,顾景昀唇角含笑,仰头望来,眸中倒映着星光与他。
越是回想,越是心烦意乱。
好像有万千思绪堵在胸口,说不出,道不明。
江琰推开被子,爬起身。
他掀开帐篷钻了出去,几秒后想起什么,又连忙折返,弯腰抱起被他遗漏的枕头。
纪子珩恰好在守夜。
他看仙君夜半起身,正想上前询问,就见江琰抱着个枕头,不带一丝犹豫地钻进了少主的帐篷。
纪子珩:“……”
纪子珩缓缓转身,坐的离少主的帐篷远了些。
这么晚了,为何还要喂他吃粮。
今晚的菜色很好很丰盛,吃不了一点。
帐篷内。
有人不打一声招呼就拉开了他的帐篷。
尽管全程安静无声,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顾景昀还是猛地惊醒。
男人倏然睁眼,半起身时,问心剑已拿在了手上。紧接着,动作便是一顿。
布帘拉起,原先拉得严严实实的帐篷露出缝隙,有人裹挟着夜里的凉风与寒气钻了进来。
晚风带来了熟悉的气息。
顾景昀把剑放下。
“是我。”江琰小声道。
“半夜不睡,怎的跑来我这里?”顾景昀问。
江琰不好意思地说:“睡不着。”
难道来他这儿就能睡着了么。
顾景昀无奈。
“我分给兄长一个枕头,兄长也该分给我一半床位。”
江琰的耳根泛着淡淡的粉色,脸上也泛起热意。
他觉得自己有点厚脸皮。
帐篷跟客栈不同,床铺简陋,也要窄得多。平日里也就罢了,现在还来抢顾景昀的半张床。
怪不好意思的。
江琰没什么底气地说:“我想与兄长抵足而眠,可以吗?”
被拒绝的话,也是正常的。
因为床太小了,睡一个人尚有宽余,两个人就有些挤。
男人久久没有回覆。
江琰自觉转身:“好吧,是我过分了。那我不打扰……”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被人紧紧攥住。
“别走。”
夜色下,顾景昀的嗓音沉冽温柔。
江琰回头,见男人已坐起身,挪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空位出来。
顾景昀紧紧拉着他,不肯放开。
“一点儿都不过分。床分你一半,过来。”
帐篷内十分昏暗,但江琰夜视能力极好。
他瞧见男人眸底的温柔。
江琰心中一动,未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问道:“早上那会儿,哥哥是否想问——你在我心中如何?”
顾景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假的。
木头精也有开窍的一日吗。
若不是掌心触及的肌肤细腻光滑,还带着人体的温度,眼前之人也是如此真实。
顾景昀险些就要怀疑这是幻境或一场美梦。
江琰见他不答,以为自己猜错了。
“不是吗?”他彻底红了耳朵,是因说错话而羞的。
“……是。”顾景昀说,“阿琰要给我答案吗?”
江琰点点头,漂亮的眉眼间满是认真。
“哥哥不必与旁人作比较。”
“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第78章 “你昨晚跟我师兄一起睡的?”
顾景昀一颗心砰砰直跳,没了章法。
江琰说完那话,也有些脸热。他挣开顾景昀的手,撑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从男人身上跨了过去,爬进床铺内侧。
两个枕头并排放好,江琰迅速躺好,他将被子拉高,盖住下半张脸。
就这么整个人陷入床榻里,被顾景昀衣衫熏上的龙涎香味包裹着,仰着脸,一贯清冷的眉眼都变得软乎。
“哥哥不睡么?”江琰侧了侧身,努力让自己占据的床铺面积再小一些。
男人情绪复杂地看他几眼,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
这是单人床,要同时躺两个成年男人还是勉强了些。
江琰原先还不觉有什么,大不了挤挤呗。直到顾景昀紧紧挨着他睡下,才察觉到不妥。
顾景昀身高腿长,肩宽腰窄,身材极好。他穿上衣服时身形颀长,看不出一点肌肉痕迹,等到脱下外袍,饱满结实的胸肌撑着薄薄的白色底衫,他完美的身材才稍稍显露出来。
平时还好,如今并靠着躺在一张床上,就显得这张本就不大的床榻越发狭窄,世界好像也在瞬间变得拥挤了。
当男人靠过来,枕着与他相隔不到几寸的枕头上之时,顾景昀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进,是顾景昀。
退,是帐篷的“墙”。
江琰进退两难,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沾上了顾景昀的气味。
江琰面对着顾景昀侧躺着,他眯着眼睛,悄悄睁开一点缝隙,偷眼去看。
入目就是男人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线,还有淡色的薄唇。
他的衣衫有些淩乱,微敞开着,能看见突起的喉结和……
“在看什么?”男人冷不伶仃地突然开口。
江琰入了神,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慌张地紧紧闭上眼。
“没什么!”他语言苍白地掩饰道:“我什么都没看啊。”
顾景昀似是笑了一声。
要不是空间限制,江琰能把自己蜷成一只煮熟的虾。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夺舍了,干嘛盯着人家看个不停,还能看呆了。
糟糕。
不会被误会成变态吧?
江琰连忙翻了个身,背对顾景昀,主动面壁。
他挪了挪,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取离顾景昀又远了几厘米。心中有点淡淡的悔意,想跑路。
不知道现在开口说还是各睡各的,兄长会不会生气。
江琰正在心里斟酌着字句,顾景昀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几乎在他“远离”的下一刻,男人也翻了个身,朝他贴了过来。强有力的手将他拦腰拖回了床铺中间,江琰整个人被顾景昀从背后搂进怀里。
江琰:“!”
“睡那么边缘,不会难受么?”顾景昀说。
温热的气息贴近耳畔,一个很轻的吻落在江琰的耳尖,一触即离。
一股陌生的电流从四肢百骸窜过,江琰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下意识摁在顾景昀揽着他的手臂上,似乎想要推开,但又没使出力道,反而像一个欲迎还拒的挽留。
男人埋在他的脖颈处,闷笑出声。
“阿琰真可爱。”
“……什么?”江琰茫然几秒,反应过来,挣扎起来,恼道:“都说了我的耳朵很敏感,你是不是故意的!”
顾景昀:“当然不是。”
“那兄长无缘无故亲我作甚!”
“情难自已,我只是没忍住,阿琰莫怪。”
“你——”
“嘘,小声些。”顾景昀凑得更近,低声笑道:“往来都是巡逻的天狼卫,不远处也有守夜的人,若是动静闹得太大,他们还以为……”
“以为什么?”江琰拧眉,“以为遭贼了,还是有人前来暗杀?不会的,方才纪子珩看着我进你的帐篷。”
顾景昀:“……”
江琰挣了半天,人都累了,还是死活推不开男人搂抱着他的手。
“松开。”江琰哼哼道,“我要回我自己的帐篷。”
顾景昀:“又说睡不着?”
江琰:“难道我来你这儿就能睡了吗。”
顾景昀反问:“那你为什么半夜突然跑过来呢?”
“……”江琰被哽住了。
顾景昀难得有一丝欣慰。
——你也有被堵住话的一天!
但他很快就为一时嘴快而懊恼。
江琰这次是真的用了大力气去推顾景昀的手,顾景昀险些被他跑掉。
顾景昀囫囵把人拉回来,摁进怀里。
“好了,不闹你了。”顾景昀哄道,“来都来了,还回去作甚。”
江琰警告道:“不许再亲我的耳朵。”
顾景昀自然应的飞快。
嗯,今晚先不亲。
江琰本就比顾景昀矮了一个头,体型也小一圈,顾景昀轻轻松松就能将他整个抱住。
江琰迟来的困乏终于找上门。
他打了个呵欠,脊背紧贴着顾景昀的胸膛,慢慢闭上眼睛。
意识昏沉间,身后的男人似乎又偷偷摸摸地亲了下他的发顶。
江琰心想,顾景昀什么毛病,私底下怎么总是逮着他亲来亲去。
跟家里养着一个高冷的猫猫狗狗一样,好不容易逮着就是对脸狂亲。
江琰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狼群,狼王就不像底下的狼小弟一样任他抱抱捏捏。
有时他也会揉揉狼王毛茸茸的兽耳,亲它一口。
狼王平时威风凛凛十分帅气,但绷着脸就地打滚,要他开罐头的样子太过可爱,他才亲的。
那顾景昀为什么亲他?
也是因为他可爱吗?
江琰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江琰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缩在顾景昀的怀里,脸埋在男人的胸膛上,不仅主动抱着他,还抱得很紧。
两人四肢交缠着,发丝也交叠在一处,姿势亲昵。
江琰愣了愣,下一秒,他脸色爆红,几乎从脖颈红到了耳朵,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江琰小心翼翼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抽出一条胳膊,男人动了动,他又被压住了。
“……”江琰手足无措,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此时,帐篷外传来宋桦的声音。
“少主,天色大亮,该起了。”
江琰:“……”
不要醒啊,他还没把手抽出来!
事与愿违。
听见呼喊,顾景昀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
男人只有几息的迷糊,而后眼底便是一片清明。
“知道了。”他扬声应道。
宋桦的脚步声远去。
顾景昀与江琰对视。
他挑了挑眉,含笑道:“阿琰,早。”
江琰思考一秒,立马重新闭上了眼睛。
——只要我看不见,那就是不存在。
江琰在大事上从不含糊,但在小事上时常会有掩耳盗铃的举动,企图欺骗、洗脑自己。
顾景昀哑然失笑。
他松开禁锢住青年的手臂,坐起身,换了衣衫。
布料摩挲的声音不断,江琰闭着眼,但他听力极好,能分辨得出顾景昀进行到了哪一步。
这是在穿中衣、外袍……扣腰带……
江琰暗自分辨着,忽然听见男人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朝他走来。
“还装睡?”
顾景昀俯身捏了捏青年的耳尖,“昨晚偷看,现在偷听,晚上不会趁我睡着,还偷偷抱我了吧?”
这是在调侃他醒来的时候,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姿势。
江琰倏地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身。
“我昨晚要走的,明明是兄长不肯松手。”他反驳道。
“嗯,不会松手的。”
顾景昀坦然自若,一点反省的意味都没有。
他意味深长道:“昨晚不会,以后也不会。”
江琰并没有体会到言外之意。
“以后不来找你睡觉了。”他嘀咕道。
“那可不行。除了我,不许找别人。”顾景昀亲了亲他的眉心,“快起,等会儿还要去探查村子的迷阵。”
江琰质问:“你昨晚答应我不亲的。”
顾景昀厚着脸皮说:“我只答应你‘不亲耳朵’,也答应的是‘昨晚’。”
江琰无语:“……”
这人怎么这样!
**
宋桦喊完少主,又去喊仙君。
他在仙君的帐篷外连喊几声,里头连个动静都没有。
隔壁帐篷都被惊动了。
淩含璋揉着眼睛出来:“怎么回事?”
杨元一整夜半睡半醒的,根本睡不踏实,此时也连忙爬起来查看情况。
宋桦面色难看地说:“纪子珩让我来唤仙君起床,但我喊了半天,他丝毫不应我。”
淩含璋:“人家赖赖床还不行么?”
宋桦:“仙君每日卯时三刻必会起来练剑,如今都快辰时了,我巡视了一圈,还没人看见过他!”
淩含璋挠挠脸颊:“江琰也是人,偶尔也会有想要偷懒或者睡过头的时候。”
宋桦一口咬死“不可能”,他微阖双目,用灵视向前探去。
两息后,宋桦猛地睁开眼。
“帐篷里根本没有人!”
宋桦掀开帐篷冲了进去,淩含璋连忙跟在后头。杨元也紧张起来,但不敢跟进去,就在帐篷门口探头往里看。
帐篷内果真空无一人。
宋桦一摸临时制成的简易床榻,榻上一片冰凉。
“难道是夜里有人偷袭?”宋桦面色凝重。
宋桦与淩含璋急匆匆地就要去禀告少主,走到近前,少主正好掀开帐篷出来。
顾景昀眉头微蹙。
“何事如此慌乱?”
“少主,大事不妙!”宋桦大声道,“仙君他——”
顾景昀身后的帐篷忽地被掀开。
一个身形颀长的冷俊青年弯腰钻出,如瀑一般的墨发披散在肩上,昳丽的眉眼满是迷茫。
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梳子。
“怎么了?”江琰困惑道,“宋桦,你找我吗?”
宋桦:“……”
淩含璋:“……”
一秒后。
两人:“???”
淩含璋结结巴巴道:“江琰,你、你昨晚跟我师兄一起睡的?”
“……”江琰故作镇定,“嗯,我来找他商量一些事,聊到深夜,索性直接睡他那儿了。”
淩含璋问:“商量什么?”婚期吗。
江琰没怎么说过谎,憋不出来理由。
他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顾景昀。
顾景昀略一思考,便猜到了始末。他起了坏心思,偏偏在旁沉默不搭腔,直到江琰向他求助,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是关于魔族之事。”顾景昀故意用余光瞥过远处的杨元,故作玄虚地说:“别问了,当心隔墙有耳。”
淩含璋接收到这一动作,连忙交代道:“师兄放心,我昨天把杨元的老底都扒光了。他祖孙三代都是凡人,性格也很懦弱,没什么主见,还容易上当受骗,跟魔族想必没有关系。”
顾景昀:“话虽如此,含璋,出门在外还是得多多留心。”
淩含璋拱手应下:“多谢师兄教诲。”
“嗯,去用早膳吧。”顾景昀颔首,“一会儿就拔营出发。”
“是!”淩含璋又朝江琰也行了个礼,帅气地甩了甩胳膊,“宋统领,一起吃早饭去吗?我这儿还有好几个馒头。”
宋桦:“……”
最好骗的人是你吧,一点心眼都没啊。
淩含璋俨然忘了质问江琰与顾景昀“同床共枕”的事情,拉着宋桦就跑去啃馒头。
宋桦走到一半就甩开他的手,说自己要去找纪子珩麻烦。
纪子珩是守夜的人,肯定看见了一切。但他在换班时命人转告宋桦——“早上记得去喊少主与仙君起床”。
却又不说两人已经睡在一张床上的事,很明显,是在憋着坏。
淩含璋去吃馒头,宋桦气势汹汹地杀去找纪子珩。
江琰伫立在帐篷边,少主正在给他梳头束发。
“……含璋如此天真懵懂,这样行走江湖,真的没问题吗?”江琰忧心忡忡。
看着很好骗的样子。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顾景昀笑话他。
五十步何必担忧百步。
两人凑一起估计都没一个宋桦的心眼多,竟能说出这话来?
江琰暗暗生闷气。
他觉得自己心眼很多,跟淩含璋根本不同。
顾景昀帮人束好发冠,理了理鬓角的发。
他曲指,轻轻点了点江琰的眉心。
“与其担忧含璋,不如想想你自己。”
顾景昀温声提点道:“淩含璋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下意识撒谎呢?”
江琰一怔。
是啊。
为什么呢?
兄弟之间抵足而眠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慌什么?怕什么?
第79章 一看见兄长,就会想起你昨晚亲我的事。
在前往杨元所说的村庄途中,江琰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淩含璋问他为何半夜偷跑来找顾景昀时,他怎么就脑子一热,说起谎话了。
他大可直接说:睡不着,所以来找兄长聊聊天,聊一会儿困了,懒得回自己的帐篷,就一起睡了。
但就连这句话,都不算是实话。
他们根本没聊什么,他也不是不想回,而是被顾景昀抱着哄着,挣不开,索性留下了。
……真的无法挣脱顾景昀的手吗?
是挣不开。
还是……不想挣开?
江琰握着破魔剑,用剑鞘向上挡开一条长长的藤蔓,稍一弯腰,从藤蔓下的空间钻了过去。
他掀了掀眼皮,微微抬眼。越过前方零散的人影,清楚地瞧见顾景昀走在最前方的高大背影。
男人的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如松,走在坑坑洼洼的林间依旧如履平地,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江琰的目光下移,挪到顾景昀的手掌上。
紧接着,他就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昨天晚上,顾景昀是怎么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将他的挣扎压下,圈握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男人的怀里。
顾景昀甚至能空出一只手,撩起他落在后颈的头发。
光滑细腻的后脖颈被男人用手捏了捏,温热的嘴唇亲在他的左耳尖上。
明明摁住他的力气那么大,落下的吻却如此轻柔,彷佛怀中之人是男人此生的瑰宝,是他全部的温柔。
江琰沉浸在思绪中,心神恍惚,几乎忘了自己正走在山路上。
“……”
前往村子要穿过这段山间小路。
越往前走,就越是靠近昨日那个迷阵。
顾景昀率队走在前头,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踩空了的响声,还有旁人的惊呼。
“仙君,小心——!”
“仙君!!”
“江琰!”
顾景昀猛地转头,飞快折返。
江琰一脚踩进一个土坑里,膝盖往下都陷进了泥里。
那泥坑不深,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植被,不仔细看,的确很容易不小心中了陷阱。
底下松松软软,江琰又是单腿陷进去的,姿势很扭曲。
江琰站不稳,身子歪歪扭扭的,只好半跪半跪在地上,以维持平衡。
“没事吧?”顾景昀急忙伸手去扶他。
“没事……不小心踩空了。”江琰很是羞愧。
他不仅是有道行的修仙者,更是从小打到就在丛林里摸爬滚打的“野”孩子,竟然还会中这样简单的陷阱。
未免太不可思议。
江琰动了动脚,鞋跟好似踢到了土坑中的什么东西。
有些坚硬。
“……我好像踩着什么了。”江琰诧异。
“兽夹?”顾景昀顿时眉头紧锁,很是紧张。
这样不深的土坑很像山里人为了捕捉野兔之类小动物,而设下的陷阱。
江琰摇摇头:“那倒不是,我没有受伤。”
“先扶你上来。”顾景昀说。
江琰其实自己也能挣出来,他只是没反应过来,不代表失去灵力。
众人七手八脚地帮忙,等江琰上来了,又有人递来帕子之类的物件,问仙君要不要擦擦泥。
这么多泥土落叶,几条手帕哪里够用。
江琰看了杨元一眼,估计杨元压根分不清魔咒与术法的区别,干脆直接用了无声无杖的清洁魔咒。
微光一闪,魔力凝聚而成的风绕着江琰的腿转了两圈,把所有泥土尘埃都带走了。
淩含璋是能分辨出来的,这清洁术与修真界常用的清洁术并不相同。
风中涌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灵力。
但江琰没有念咒,他也没能听见异界的语言,就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术法。
“我走神了,抱歉。”江琰干脆利落地道歉。
顾景昀没有责怪他,只说道:“小心些。”
江琰连忙“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小小插曲很快略过,江琰也不敢再想一些有的没有的事。
无论他为什么撒谎,为什么分明能挣开顾景昀的手,却任由男人从背后把他抱得更紧……
这些都可以留到处理完迷阵之后,再仔细思考。
大家本没有在乎这泥土里的东西。
不外乎就是一些小型兽类的骨头,或是枯枝、落石之类的东西。总之,仙君没有受伤就好。
众人正欲迈步,江琰却坚持道:“泥坑里面的不是普通物件,我感受到了一丝灵力。”
纪子珩半蹲下来,眯眼看向泥坑,以灵视去感知。透过厚厚黏稠的泥土,他确实“看见”一个夹杂着细微灵气的椭圆形物体。
“少主,仙君所言不假。”
“拿出来瞧瞧。”顾景昀道。
纪子珩的手掌一翻,催动灵力,直接去拿泥坑里的物件。
灵力一出一入,溅起无数泥星子,众人迅速运起灵力,那泥土就飞溅到众人各自的防护罩上,没能让大家淋一回“泥雨”。
杨元的灵力微弱得近似于无,也不懂怎么使用。还好他还算机灵,躲在了随行的天狼卫身后,借人家的防护罩避开泥点。
泥坑中,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飞起,上面满是泥泞,什么字都看不清。
一道光芒将它包裹,片刻之后,当它落在纪子珩的掌心时,已经焕然一新。
众人凑上前细瞧。
宋桦一眼看见令牌之上熟悉的繁密花纹,当即吃了一惊。
“这是万法门的弟子玉牌!”
众人一愣。
万法门的弟子怎会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宋桦一把夺过,将其翻转,向其中注入灵力。
玉牌之上,浮现出一行字样:
【万法门夏文骥】
字符接连闪烁几下,很快就变得黯淡无光,最后彻底与玉牌的颜色融为一体,这人的名字也随之消失。
“夏文骥……竟然是他。”
顾景昀顿了顿,显然也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
宋桦紧紧皱着眉:“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江琰左右看看,凑到淩含璋身边,小声地问:“那人是谁啊?”
淩含璋同样用气音回答他:“原先是万法门的弟子,后来叛逃,成为魔修。为人心思阴毒,做事不择手段,残杀过许多无辜散修。万法门广发通缉令,修真界人人见而诛之。”
淩含璋说:“夏文骥很会躲,谁都不知道他藏在哪个角落。”
江琰问:“宗门不是有魂灯吗?”
淩含璋:“魂灯只能辨认修士的生死,不能定位。万法门早已将其逐出师门,哪里还会在弟子堂供奉、守着他的魂灯。快三十年没见过这人了,大家都以为他走火入魔死了,没想到——”
江琰的目光移至宋桦手中的玉牌。
没想到这人会再度现身。
“夏文骥已将自己与玉牌之内的灵契切断,它还能激活,只能证明,他是在两年前将玉牌遗弃在这里的。”宋桦说。
顾景昀问杨元:“你是何时离开村子的?”
杨元不知一个无名村庄怎会跟修真界有名的通缉犯扯上关系,一时很是恐慌。
他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少主的话,我是在五年前离村的,随后就遇见了罗金盛。”
“罗金盛不曾跟着你回过村?”顾景昀问。
“他问过一次,问清位置和环境后,嫌村子在山里又偏又穷,不肯来。”杨元答道。
江琰问:“你怕此事与罗金盛有关?”
顾景昀点头。
不然为何一个十几年都不见外人的村庄,竟然吸引了两个臭名昭著的修士的注意。
闻言,纪子珩立马道:“天狼卫在邑州留有人手,罗金盛还被关押在牢里,我命人去审讯。”
“韩霖找我拿了一瓶真言药水,天狼卫可以用我的名义去找他索要。”江琰连忙道。
——韩霖看完信纸后,好奇真言药水的功效,临出发前问江琰讨要了一瓶,说万一哪天回宗门,可以拿去试探小师叔的真心。
事态紧急,回头再补他一瓶就是。
顾景昀颔首。
纪子珩退开几步,趁还没有进入迷阵,用千里传音符箓传讯于下属。
留守邑州的天狼卫得令,立马行动。
审讯需要时间,他们不可能站在这里干等。何况罗金盛与夏文骥并无太大交集,迷阵与他有关的可能性不大。
众人继续前行数十米。
再往前踏出一步,抬头便见浓雾弥漫,连正午的阳光都无法穿透雾气,林间的能见度非常低。
宋桦上前侦察,一炷香后,回来禀报:“在外边无法破阵,必须深入阵法,找到阵眼。”
顾景昀拨出人马留守外头,一部分人再随他入内破阵。
纪子珩与淩含璋守在外头,视情况而动。杨元与凡人无异,又有五年没有回村,入迷阵是累赘,不如留在外头。
宋桦自然是要进去的,顾景昀亦是如此。
只剩下江琰。
顾景昀不想他进去冒险,江琰却道:“夏文骥是魔修。事关魔族,此地除了我,还有谁更熟悉他们?”
淩含璋诧异地看他几眼。
内心暗暗嘀咕:都说最熟悉的人是你的敌人,师兄恨魔族入骨,天狼卫上下又跟着一起研究魔族多年。嫂子真是好大的口气,听上去像是魔族专业研究人员,好牛的样子。
江琰有理有据,顾景昀本不应再阻拦。
顾景昀迟疑片刻。
“不过是一个迷阵,寻不到阵眼,大不了暴力破阵。”
这一点,顾景昀还是很有自信的。
他顿了顿,说:“我见你一路走来精神恍惚,似乎心不在焉,原是想让你在外歇息……”
战前开小差被抓到了!
江琰顿时面露窘迫之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走神的……”
青年略低着头,他的眼睫毛很长,不断轻轻颤动着,清冷昳丽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绯色,语气很惭愧。
“一看见兄长,就会想起你昨晚亲我的事。”
江琰沮丧道:“你让我想清楚,但我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越是回忆,心脏就跳得越快,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以至于心神恍惚,战前乱了阵脚。”
顾景昀:“……”
其余人:“……”
淩含璋满头问号:“??”
你们不是在商量魔族的事吗?怎么商量到了床上去!
江琰摸了摸心脏的地方,一双澄澈的眼睛满是迷惘。
“我是不是生病了啊?”
江琰用尽全力思考,得出结论:“难道是我过敏症又犯了吗?还是我又对邑州附近地界水土不服。不然,你们等我一盏茶的时间,我服一剂药再进去破阵吧。”
众人:“。”
仙君,你还是莫要再思考了,兄弟们怕忍不住笑太大声。
顾景昀:“……”
此事不该怪江琰,是他的错。
第80章 拉住了他的手,就能汲取到勇气和力量。
在其他人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中,江琰从须弥戒中拿出一瓶特调药水。
顾景昀意图阻拦:“阿琰,是药三分毒。若是过敏,皮肤会起红疹。若是水土不服,会上吐下泻,你无病无痛,不要胡乱喝药。”
江琰认真地说:“我真的觉得病了啊。”
顾景昀:“……哦?什么病?”
江琰想了想:“心律不齐,容易胡思乱想。”
顾景昀:“……”
其余人:“……”
你那分明是情窦初开,心头小鹿乱撞!
“以前我在实验室做研究的时候,偶尔也会心烦意乱,影响思考。”
江琰晃了晃药剂瓶,扬了扬眉梢,“这是我专门调配出来的静心药水,独家配方,绝无第二家。无病无痛,喝了也无事,就当静心。”
众人:“……”
他们看着那黑乎乎的液体,望而生畏。
真的要喝吗?
只是在感情上略显迟钝,对少主心动却不自知罢了,不至于毒死自己啊!
淩含璋打量着琉璃药瓶,怎么看都觉得很是眼熟,尤其是里面翻滚着的、看着像毒药的药。
……在哪里见过呢?
淩含璋拚命回想。
趁众人欲言又止,无法阻拦之时,江琰拔开瓶塞,仰头豪迈地一饮而尽。
一群人顿时无比敬佩。
——仙君真是一个狠人。
一瓶下肚,江琰原本还泛着绯色的面颊迅速褪回皙白的颜色,眼神愈发清明。
药效一看就很好。
让人平心静气,遇事冷静理智。
“感觉如何?味道又如何?”宋桦情不自禁地问。
江琰品了品。
“苦中带酸,酸中带涩。但是效果立竿见影,你们瞧,我如今心如止水。”
宋桦暗道:你那是被苦的吧?
旁边的人纷纷露出畏惧、不解的表情,就连顾景昀都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唯独淩含璋皱着眉头,摸着下巴,拚命思索。
【苦中带酸……】
这句话也好耳熟啊。
突然,淩含璋的脑海中闪过一瓶黑紫色的诡异药水。
那一刻,他有如醍醐灌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大家被他吓了一跳。
“含璋,你也不舒服吗?”江琰积极推销道:“我还有许多瓶,你要不要来一口?”
淩含璋面色唰地白了,一双手差点舞出残影,疯狂拒绝。
“不了不了!我已经喝过一次了!”
“嗯?何时的事?”江琰好奇地问。
顾景昀也跟着看过去。
淩含璋说:“你以前是不是给过师兄一瓶类似的药水?”
那可多了去。
江琰点点头:“嗯嗯。”
淩含璋:“紫黑色的!”
江琰:“确实有这个颜色。”
顾景昀似乎想起什么,浑身僵了一瞬。
“我已经全部搞懂了!”
淩含璋用手指着顾景昀,勇敢告状:“师兄害怕喝你的药水,又担心你查岗,曾经抓我来试药。他威逼——甚至没有利诱——我喝下你的药,再说出药的口味。”
江琰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淩含璋顶着师兄杀人的目光,郑重点头:“若我有半句谎言,就叫我半年不可食荤。”
那真是很严重的誓言了。
江琰信了,转头朝向顾景昀,目光幽幽。
顾景昀若无其事地招呼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入内破阵吧。”
江琰:“……”
好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
其他人:“……”
原来少主怕老婆。
“别耽误正事。”顾景昀肃着一张帅脸,正义凛然地说道。
好吧,这个理由很无敌。
江琰收回视线,朝迷阵迈开脚步——
手腕却被男人的大手牢牢握住。
“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顾景昀笑道。
江琰的心跳慢了半拍,两人肌肤接触的地方只有一只手掌心的大小,他却觉得那一小片肌肤像被火苗灼烧,滚烫异常。
“走罢。”顾景昀主动牵着人,步入了迷阵。
江琰默了默,跟在顾景昀的身边,两人肩膀相距不过几寸。
青年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静心药水似乎失效了?
两人并肩走到迷阵前,半边身子都已经探进雾里。
顾景昀回头,淡声道:“宋桦,愣着做什么?跟上。”
宋桦:“……”
突然有点不是很想去。
太撑了,太撑了啊!!
**
刚走进雾气之中时,尚能听见淩含璋等人说话的声音。往回看,也能隐隐约约瞧见他们的身影。
三人在迷阵打了个转,就像先前的天狼卫一样,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
宋桦掏出一个太极八卦镜,对着虚空扫视。
灵力激活法器,镜子震动,有一道光束从铜镜折射,指向左前方。
“那是阵眼的方位。少主,仙君,随我来。”宋桦道。
两人颔首,跟着宋桦走,半步不敢行错。
三人彻底走入迷阵。
浓白的雾气似乎将整个森林、山谷都笼罩在内,树木枝干交错向上生长,到处都是枯枝落叶。
午时进来的,森林却昏暗阴森如日暮将至。
回头再看,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
哪怕往回走几步,也不再是与他们约定的碰面地点。
浓雾可以隔绝灵力的窥探,让陷入阵中的人无法看清前路。若是有人不会迷途知返,破了最外层的迷惑阵法,坚持走进去,身上又无手段,就会彻底迷失在丛林深处。
宋桦带着他们渐渐往阵法深处行去。
他们的前进路线并非直线,而是一种螺旋式、转着弯前进的方式。
三人边走边观察此阵。
“这个阵法不简单,乃是万法门不外传的迷踪绝境。”宋桦面色极其难看,“少主,真的是夏文骥!”
“如何破解?”顾景昀问。
“这阵外人破起来困难,却难不倒万法门的内门弟子。找到阵眼,一剑捣碎就好。”
宋桦边走边说:“而且我随身携带师门的八卦镜,想找到阵眼,更是……”
话音未落。
江琰神色一凛,喝道:
“有人偷袭!小心!”
口中喊话的同时,手中破魔剑已然出鞘。
淩寒剑光一闪而过,挡住一道朝宋桦袭来的攻击。
两道光芒在半空碰撞,另一人不敌江琰,破魔剑的剑气便直接将那光劈碎,朝着不远处的树脚下飞掠而去,攻势丝毫不减!
这一幕,只发生在短短的毫秒之内。
顾景昀与宋桦的心中暗自惊讶。
好敏锐的感知!
他们二者的修为境界都比江琰要高得多,但江琰却是第一个发现暗处躲藏的人,也是第一个抬手挡住偷袭的人。
至于偷袭的人,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夏文骥!
两人并未干站在原地,见江琰乘胜追击,也各自提起武器,运起轻功,想趁势将夏文骥包围。
暗处的黑袍男人动作极快,一击不中就想撤退。
江琰的剑光仿若夹杂着淩寒霜雪,势不可挡。慌乱之下,黑袍男人反手轰出一掌,才与那一击互相抵消。
黑袍人正欲逃走,刚转身就撞上了顾景昀。
顾景昀眉眼冷肃,手持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以一个平平无奇的角度向前刺去。
分明是毫无威胁的模样,黑袍人却眼皮狂跳,恐惧感从心底飞速蔓延而上。
他以最快的速度抬手结印,一个巨大的巴掌瞬间浮现,“那只手”想要握紧拳头回击。
但顾景昀比他快得多。
这一招来得无声无息,临到近前,才爆发出如烈阳般璀璨的剑光。
浩荡灵力凝聚在剑尖,轻而易举地破掉了黑袍人尚未彻底凝成的“拳头”。
只听“噗嗤”一声!
顾景昀一剑刺入黑袍人的腹部,毫不留情地一个用力,直接捅了个对穿。
黑袍男人瞳孔震动,呕出一大口鲜血,颤声道:“不可能……我竟连一招都走不过……你、你是谁——”
顾景昀没有随便回答别人问题的习惯——尤其是,这是一个想要杀他们的人!
少主神情漠然,利落拔出长剑。
问心剑饮饱了鲜血,剑身的凹槽闪现的红光越发鲜艳,剑尖往下滴着血,血珠接连不断,很快就在地上聚成了一个小血泊。
“咳……”黑袍男人以手捂着腹部,不断咳着血。
顾景昀这一剑不仅刺穿了他的腹部,烈阳一般的灵力更是直接冲进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本就不堪一击的经脉搅了个天翻地覆。
丹田一阵阵抽痛,顾景昀根本没留情,要不是黑袍人在危急关头自己护住了丹田,他恐怕会受更重的伤。
黑袍人挣扎着起身,宋桦和江琰已将他包围,堵住了他的去路。
宋桦挥出一道灵力,打飞了那人的兜帽与蒙面的面巾。
面巾之下,露出一张削瘦的清俊面容。那张脸本该是英俊的,可惜男人脸颊瘦得几乎凹陷下去,眼窝极深,双眼血红,不断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珠,看着便让人皱起眉头。
“夏文骥,是你。”宋桦认出了这个人。
“哦,你认识我?你是谁?”夏文骥踉踉跄跄地,眼睛扫了一圈围着他的三人。
“你们——又是谁?!”夏文骥厉声喝道:“为什么闯进我的地界,打扰我闭关修炼?”
江琰、宋桦、顾景昀呈三角形状将夏文骥包围。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认识顾景昀还情有可原,不认识宋桦又是个什么操作。
宋桦沉声道:“我是宋桦,与你同一届入万法门,还曾一起听课、考试、研究阵法图……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夏文骥否认:“什么万法门?我从未加入过任何门派!”
宋桦再三确认,眼前之人就是夏文骥。
他纳闷道:“夏文骥脑子坏了吗?”
江琰站在侧面,观察了一下。
“……他是不是修习魔功走火入魔,导致失忆啊?”
宋桦赞同:“很有可能。”
夏文骥叛逃师门之前,因接受了魔种,除了一直修习的正道功法,还在背地里修炼魔族给他的功法。
或许两种力量产生冲突,对他造成了印象。
自那时起,夏文骥性情大变,早就隐隐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这么多年过去,看来夏文骥不仅没能稳住,反而损伤了大脑。若是再过一段时日,他连自己姓甚名谁,怕是都记不住。
夏文骥跟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道:“你们无缘无故闯入了我的结界,扰我清修,如今竟然还打伤我!”
“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谁管你信不信。”顾景昀冷冷地问:“你为何在涂宜村外设下迷阵,阻拦村民进出?”
夏文骥一副听不懂人话的表情:“涂宜村?什么东西?……我懂了,你们要抢我修炼的风水宝地。”
三人都听不懂他的话。
涂宜村偏得要命,唯有追求清净的苦修人士才可能造访此处。
怎么就变成风水宝地了?
夏文骥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可怖,连伤口都不捂了,一双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直勾勾地盯着江琰。
“是你……”夏文骥神经质地低声呢喃,“是你发现了我,害我没能偷袭成功,把你们统统杀了!”
江琰:“……”
宋桦、顾景昀:“……”
神经啊。
江琰的额角一抽一抽,被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珠瞪视着,他丝毫不惧,还瞪了回去。
顾景昀心中总有一股不妙的预感。
“多说无益。”顾景昀懒得再与一个疯子争论,直接提剑就上。
夏文骥惊慌失措,想逃,但他又被堵住了去路。想打,他本就走火入魔,经脉混乱,此时更是受了重伤,无力还击。
他只勉强挣扎了一下,就被顾景昀再度一剑刺入体内。
这一次,问心剑的剑尖正中丹田,直接向他废了。
夏文骥猛地睁大眼睛,“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顾景昀嫌脏,以灵力为盾,及时挡住了血污。
他甩了甩剑尖,把剑上的血甩干净。
“废话越多,死的越早。”顾景昀冷酷地命令道,“留一口气就行,捆起来,等探查完村子再说。”
万法门下了通缉令的叛徒。
就算要杀,也该由宋桦来动手清理门户。
宋桦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神情复杂,但用灵索捆人的力气一点儿都不小。三下五除二,就把夏文骥捆成了粽子。
眼看夏文骥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江琰连忙摸出一瓶品质最差的回覆药水,斟酌着量,让宋桦捏着夏文骥的下巴,给人灌了一小口。
他有一丢丢洁癖,还特别注意隔空倒,别让夏文骥的嘴巴碰到了瓶口……
倒出来浪费了没事,别脏了他的瓶子就行。
夏文骥拚命挣扎,“唔唔”叫个不停,眼神越发怨毒。
宋桦:“……不是毒药。算了,跟一个疯子也解释不清,你就当是毒药吧,反正早晚都得死。”
江琰把回覆药剂收好,左右看看:“破阵去吗?”
“嗯。”顾景昀颔首。
没有人在一边伺机下毒手,三人的破阵速度飞快。
宋桦熟知此阵,能安置阵眼的位置不外乎就那几个地点,又有法器协助,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将迷阵破掉。
阵法一接触,浓雾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阴森森的树林为之一变,灿金色的阳光从林间洒下,落下一地斑驳。
淩含璋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察觉到迷阵消失,他们便用轻功迅速赶来与江琰三人汇合。
众人赶到,却见一个被捆成粽子的黑袍人正瘫倒在地上,他侧躺着,低着头,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脸。
“?”淩含璋问:“这谁?”
“夏文骥。”江琰回答道。
淩含璋:“!!他真的没死啊?江湖盛传夏文骥走火入魔,九死一生,没想到竟然——”
淩含璋俯身探头,想看清夏文骥的脸。
夏文骥猛地昂起头,愤恨地盯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说他们是窃贼,要来偷他的风水宝地。
杨元躲在后边,一直不敢说话,闻言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
淩含璋替他问出心中的问题:“敢问这穷山僻壤算什么宝地?”
许是见淩含璋态度好,又诚心发问——最主要的是,淩含璋不是抓他的那三个人。
夏文骥竟得意洋洋道:“宝可多着呢!大长老说了,这些都是血奴,能供我修炼,助我飞升!”
血奴?
众人捕捉到关键词,一个比一个快得变了脸色。
“宋桦把他拎上,走!”
顾景昀喝道。
说完,男人转身就朝村子的方向暴掠而去。
江琰迅速跟上,其余众人也各自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宋桦跟提垃圾似的,拎着夏文骥。淩含璋则顺手带上杨元,杨元还没反应过来呢,怎么突然之间就都急着赶路了?
等淩含璋脚步放缓,轻轻将他放下。
杨元双足点地,却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村口的地上。他目眦欲裂,十指紧紧抠着地上的泥土。
但连土都带着血色。
杨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
原本和睦安宁的村庄一片死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作呕的血腥味,不远处的房门前散落着几具白骨,辨不清是谁,因为连血肉尸体都没有。
村子下方隐隐浮现出一个血色阵法,符文繁密,样式古怪。
有乌鸦嗅到腐朽的气味,向下飞落,刚踩在白骨上,就被暴起的阵法吞噬。片刻后,吐出几个骨头。
沾着碎肉的骨头在地上滚了两圈,打断了所有人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节哀。”淩含璋低声道。
“啊啊啊啊啊啊!!”杨元哭喊嘶吼着,嗓子粗粝沙哑,悲痛欲绝。
江琰心神震颤,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著抖。
他从没见过这种人间炼狱一般的情景。
一只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捂住了江琰的眼睛。
“别看。”顾景昀低声说道,语气轻柔。
江琰的眼睫毛剧烈颤抖着,半晌,他抬手,缓缓拉下顾景昀的手。
“……不要遮住我的眼睛,我不怕。”
江琰的眸中并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即便如此,当江琰抬起眼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用力握住了顾景昀的手,朝他靠近了些许。
他下意识地认为——
只有在顾景昀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只要拉住了顾景昀的手,就能汲取到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