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玲睨了男人一眼:“有事?”
壮汉走过去与她耳语几句,之后彭二玲的目光就落在了姜夕身上,她摆摆手,“既然是王爷的客人,我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这算是认下这桩差事了。”
她朝姜夕走去:“姑娘,我带你去休息。”
“不去。”
彭二玲的眉头立马深深地皱了起来,一开口就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还真是棘手的人物。
“姑娘,这里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彭二玲心中冷哼一声,面上不露声色:“姑娘,此乃疫地,无论姑娘是谁,又有何高贵的身份,但我等只听从王爷差遣。”
姜夕静静地看着彭二玲,她是个瘦小的姑娘,甚至好像要比自己还瘦弱一些,皮肤是农家人常有的黄黑色,可一双眼睛里却透出了坚韧……和生机。
她们是自愿来到美林镇的,并且骄傲于自己的差事。
她们只效忠于谢缨。
难怪……姜夕想,如果当初谢家对手下的士兵也有如此强悍的掌控力,自己是炀帝,也很难不起疑心吧。
“你们找到疫病的原因了吗?”
彭二玲不懂为什么话题转变得如此之快,她心中有些许狐疑,但还是老实道:“冯大夫那边还没有进展,对了,你大概不知道冯大夫是谁吧,她可是我们乌岐的第一批女医,出身医术世家,只可惜她的父亲是个老古板,一身医术传男不传女,这才让王爷捡了个漏。
姜夕对这个冯大夫没有多大的兴趣,她只关注到了重点,“没有进展?”
彭二玲似乎察觉到被小看了,立马抬高了声音,“虽然我们还没有找到疫病的源头,但我们带来的神药是有用的?”
“青霉素?还是青蒿素?”
彭二玲吃惊,“是王爷告诉你的,你也学过医术?”
“听太医说的。”姜夕撒谎起来面不改色,左右这里没有能够戳穿她的人。
“太医……”彭二玲被这两个字砸的晕乎乎的,虽然说着只听从淮阳王的差遣,但面对皇室的人,还是有几分从忌惮的,但也仅仅是几分。
“真好啊。”彭二玲有些羡慕,也不知道是羡慕她衣食无忧,还是各种医术典籍取之不尽,但也仅限如此而已,能遇到王爷,是她们一生最大的运气。
“我想去看看。”姜夕提议。
彭二玲思索了片刻,既然王爷能将姜夕带来客栈,证明她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也不是不能去看。
“好吧,随我来。”
*
姜夕被带到了义庄。
小小的屋子里,全是尸体,此时好几个女医围着一具尸体讨论,彭二玲和姜夕的入门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还是彭二玲凑近说了一声,姜夕才得到了一个正眼。
只是彭二玲这一去,也沉迷于医学探讨中,只留下姜夕站在原地。
不过这样正好,姜夕得以仔仔细细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说是义庄,但里面的尸体却少得可怜,只有七八具,大部分应该都拿去焚烧了。姜夕凑近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也许是刚死不久,面容枯槁,脸上还没被尸斑占据,而是透露出微微的黄色,姜夕默默地拿出从客栈里顺的筷子,趁着众人没注意,翻开了死者的眼皮。
——也是黄色。
十分典型的黄疸症状。
黄疸是由于胆红素在血液中过量堆积而产生的皮肤以及巩膜黄染现象,一般出现在新生儿身上,因为他们身体各项机能尚未发育成熟,而如果出现在成人身上,那大概是病了。还是血液疾病。
姜夕回忆起一路上的听闻,病人大多呈现持续低热,四肢酸痛,精神失常,而那些快死的人,则是呈现高热,谵妄、抽搐,呕吐,部分发作数次厚在在唇鼻有小疱疹。
姜夕丢掉了筷子,虽然没有显微镜,无法观察血液样本,但她好像猜到这场疫病的本质是什么。
但还差最关键的证据。
姜夕忽然凑近那群女医,由于陌生人的加入,所有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常的静默。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姜夕,好像没有察觉到这种诡异的安静一般,她指了指女医面前尸体的方向,“里面有虫子。”
“哪里有虫子?此地脏乱,有跳蚤很正常。”彭二玲皱眉,她只以为是这个京城来的大小姐被寻常虫子吓到了。
“在死人里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哑了,气氛瞬间绷紧,过了许久,还是冯大夫发话,“人身体里面怎么会有虫子?”
可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什么,正是因为有虫子,所以人才会生病。
姜夕:“切开看看。”
“荒唐!”这一声反驳来得又快又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已经足够凄惨了,怎么还可以对尸体大不敬。”
姜夕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仵作就会切。”
“但我们是大夫,不是仵作!”
冯大夫制止了义愤填膺的伙伴,教导:“贺先生曾言,要有创新大胆的精神,若尸体里面真的有虫子,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会去做。”
“但是……”冯大夫忽然厉声质问,“我们研究了那么久,也没有看见过虫子,你又是怎么看见的?”
被拒绝了,姜夕小眼睛一瞥,没关系,她回去找谢缨,让他发话。
姜夕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转头。
见到姜夕离开的背影,冯大夫傻眼了,她也没有想到一言不合这小姑娘就要走,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难道不该向她们论证一番自己的道理么。
“气性真大。”冯大夫小声地嘟囔一句,之后立马将姜夕拦下,谁叫她是目前唯一一个能‘看见’尸体里面有虫子的人呢?她们失去线索那么久,绝对不能放过任何的端倪。
冯大夫让伙伴去向仵作借一套工具。伙伴的脸色立马一变,“冯姐,怎么……”
“出了事,我一力承担,无论是对是错,我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伙伴没有办法,只好照办,只是在经过姜夕的时候恶狠狠地刮了她一眼。
伙伴这一去不止借回了东西,还借回了仵作。
彭二玲亲自操刀,“我乃名医世家,对人体经脉比较熟悉,还是由我来吧。”
仵作本想阻止,觉得让一个小娘子去剖人实在太惊悚了,但见冯
大夫如此坚持,也只好退让。
冯大夫望着姜夕,“你可是在这具尸体上看见的虫子?”她指着的人是镇子上的一个富商,吃得肥头大耳。
“不是,是他。”姜夕的目光环视一周,挑了个最瘦小的。瘦小的人症状表现会更加明显。
“当真?”冯大夫有些怀疑,此人羸弱瘦小,真的能让人看清体内涌动的虫子吗?怕是连经脉都难寻吧。
姜夕点点头,她可会说谎了。
冯大夫不疑有他,“是手臂吗?我要剖开了。”
“不是。”姜夕站在她的身边,比划着,“在这里,长长的一道口子。”
冯大夫沉默了。
冯大夫下不了手。
就连仵作也倒吸一口凉气,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喉咙一路划开至腹部……这和杀猪有什么区别?”
姜夕面不改色,都是哺乳动物,所以没有区别。
*
姜夕下午的‘光荣战绩’还是传到了谢缨的耳中。
谢缨一向对姜夕种种行为颇为包容,可这次,是当天在场的所有医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控,“是姜姑娘说有虫子,我们才切开那人的尸首,可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半点异常,我们质问于她,她……她竟然说……”
姜夕面对着谢缨,谢缨正在女医们的控诉活灵活现地重复给她。
“我看错了。”姜夕再次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很正常。”
只不过看错了而已,很正常。毕竟,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虫子,姜夕想看的,不过是脾脏和肺部的状态。
但谁让谢缨太多疑了,不绕个圈子,指不定就被抓住小辫子了。
“六公主当真只是看错了?”谢缨问。
“嗯。”
谢缨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本王信你。”
“但你不要去捉弄医女她们了,本王总不好每次都包庇于你。”
“不过一个死人而已。”
谢缨忽然眼中的笑意散去几分,重复着姜夕的说辞,“不过……一个死人而已。”
姜夕察觉到谢缨似乎动怒了,但她并不打算认怂。对呀,不过死人而已。姜夕对自己的尸体被怎么处理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签下了捐赠的协议,日后会成为自己学校医学部里面的大体老师,但是……
姜夕脑海中闪现自己上一世死前最后的画面,自己是被大卡车撞死的,应该当不成大体老师了吧。
肯定碎一地了。
谢缨忽然起身,“本王事务繁重,六公主不要给本王添麻烦了。”
姜夕抽了抽鼻子,确定谢缨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她又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谢缨。
“什么时候才结束回京?”姜夕问。
谢缨背对着她,声音不辨喜怒,“结束,本王倒想结束这该死的疫病,让天下太平,但这并不是本王能控制的。当然,六公主若是嫌弃这些流民污了公主的眼睛,本王也可派人护送公主回京。”
“太医说,茵陈能治,为什么不用茵陈类似的东西?”
姜夕的声音中含有困惑,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反问。
谢缨沉默了片刻,再出口时已情绪也稳定下来,好似方才的动怒只是姜夕的幻觉,“茵陈的时令已经过去了,本王让女医们带来了青霉素……”
又是青霉素。
姜夕忽然觉得谢缨笨极了,难道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青霉素是广谱抗生素没错,对绝大部分细菌生效也没错,但若它没有起多大的功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场瘟疫的病因,不是细菌?
疟疾,怎么可能用青霉素治愈?
姜夕其实也没有骗那群女医,疟疾,是由于人体被疟原虫感染,虽然它的本质是寄生性原生动物,但名字里有个虫字,也不算完全欺骗她们。
第58章 第58章自己吓自己
疟疾,一种何其古老的疫病,即便是姜夕所在的时代,也有很多国家对此束手无策。
谢缨猛然回头,忽然福至心灵:“茵陈能治的病,青霉素不能治?”
“你是猪脑子吗?”姜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正因为没有什么神情,嘲讽的力度更甚一筹,“藤黄和姜黄不是同一个东西,青蒿和青霉也不是。”
姜夕的眼珠子黑白分明,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很好奇,明明太医给出了法子,为何不用?
“但青霉素是有用的……”
姜夕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有用,自然是有用的,但这和生病多喝热水一样,顶多起到一个辅助作用。
姜夕就默默地看着他,谢缨艰难地滚了滚喉结,闭上了眼:“是本王夜郎自大了。”
因为贺兄说过青霉素的神奇之效用,而自己也亲眼验证过,因而将它奉为了神药。可这神药并非万能药,药不对症,如何能好?
“多谢六公主点醒。”谢缨显然已经缓过来了,“本王这就去召集经验丰富的大夫商议此事。”
姜夕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虽然她并不关心外界如何,但果然……她还是比较喜欢活人。
“对了,”谢缨忽然回头,“六公主可知道此病的名字?”
“虐疾。”
“嗯?”
姜夕左瞧瞧,右看看,也没有发现笔墨。也是,自己又不是要考状元,怎么会随时准备笔墨。她只好起身,“伸出手。”
谢缨照做。
下一刻,一根素白的手指带着浅浅的凉意落在了他的掌心,谢缨瞳孔缩了缩。
姜夕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又长又翘,眨眼之间扑扇着,很难想象,一个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冰人儿居然会有如此灵动的时刻。
姜夕刚刚划出了一笔,然后就停顿了。
他等了片刻,在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前开口,“是忘记那个字怎么写了吗?”
对于半文盲的六公主来说,不会写复杂的字很正常。
“我会。”姜夕回答得毫不犹豫,然后几笔写完了两个字。
“疟……疾?”谢缨重复了一遍。
“在《神农百草经》中有记载。”
“你有没有记错字?”谢缨怀疑,毕竟刚才她努力思考了那么久
“没有。”依旧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谢缨沉默了,并不是很相信。
但无论如何,姜夕都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若此事能够顺利结束,本王替天下百姓向你道谢。”
“不需要。”
谢缨笑了笑,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姜夕……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冷漠了。
谢缨离开后,姜夕还在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其实《神农百草经》上记载的,是‘虐疾’。
但如果写的是那个‘虐’,谢缨身边的那位能人……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姜夕从不多管闲事,但偏偏这次……她逾界了。希望这次没有做错。
*
有了姜夕的提示,谢缨带着一众名医很快找到了可以代替茵陈的草药。
时间紧迫,谢缨一头派人去周边的城镇购买相关的草药,一边用飞鸽传书给远在乌岐的贺朝东送信,“希望贺兄对此病有过耳闻。”
事情十分顺利,不过五日后,贺朝东就见到了信鸽。
贺朝东从信鸽的腿上取下了纸条,在泡在水中数分钟后,上头的字迹就呈现出来,“疟疾?”
贺朝东眉头一挑,“难怪女医们迟迟不归,原来是青霉素没用。”
一旁的谋士大惊失色,“连青霉素都没用吗?”
贺朝东显得十分淡定,“很正常,青霉素是‘神药’没错,但又不是不死药,药不对症怎么可能起效,治疗疟疾最好的方法是青蒿,但我不知道具体的方法……”
贺朝东没有什么形象地挠着头,在他那个时代,他的国家早就在五十年前就宣布疟疾消失了,即被世卫组织颁布‘无疟疾国家认证’,获得条件是至少连续三年内疟疾传播途径被切断。而在整个抗疟过程,青蒿素并不是主力军,而是类似喹啉衍生物氯喹,抗叶酸类药物。
贺朝东并没有经历全民抗疟的习惯,但也许由于他生活在南方,环境潮湿闷热,从小学开始便会进行抗疟的宣传,因此还是记得一些方法的,
“奎宁好像可以,让我想想它是从哪种植物中提取的……金鸡纳树,常山,柴胡桂姜汤好像也可以……”贺朝东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能用上的东西,再与乌岐境内对比。
而谋士见贺朝东陷入了思考,也决心不能呆坐着,去外头寻了几本医书进来,“希望这些典籍能够帮上王爷的忙。”
贺朝东见到医书犹如见到了救星,“天知道我一个化学生还要搞起中药来……虽然这两科都要学四大化学,但还是有壁啊有壁……”
贺朝东第一眼就看见了《神农百草经》,这不是谢兄提到过的那本书吗?
刷刷翻到自己想看的页数,贺朝东细细研读,“常山治虐疾……怎么是这个虐字?”
谋士听到发问,也凑过来,比对了两者之间的差距:“也许是王爷写错字了?”
虽然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大概吧。”贺朝东没有放在心上,一个错字而已。
谢缨离开前,将乌岐大部分的权利都移交给了贺朝东,让他俨然成为了乌岐的二当家,如今贺朝东调动起人手来也是十分迅捷,将自己从医书得到的草药进行汇总梳理,选取出其中喹啉类衍生物含量比较高的进行提取实验,终于,在乌岐这个庞大的机关运作下,不出半月便得到了高纯度的药物。
之后就是产量的问题了。贺朝东让人马不停蹄地将这批奎宁送去给谢缨。他再三交代:“和青霉素一样,这批药物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长时间保存,务必要迅速,你们再带上一批针管,若是轻症的病人可以采用口服,但若是重病就需要进行肌肉注射……”
忽然,贺朝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医们疑惑地发问,“怎么了,贺先生?”
传道授业者,为师也,几乎每个行当的人都受过贺朝东的解惑,因而尊称一声‘先生’
没事,贺朝东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次谢缨居然异想天开地写信回来让他验尸,他直接气笑了,谢缨还真以为他是神仙不成,连法医都要他来当,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臭学化学的吗!
可是在刚才,他忽然,可能也许大概,想起一种手段,很符合当初谢缨在信中对尸体的描述。
多处脏器淤血么……用针注射空气引起空气栓塞倒有这种表现,但最明显的应该是做空气栓塞实验,看看心和肺动脉中是不是有泡沫。
——但怎么可能?
贺朝东摇摇头,真是自己吓自己,他应该是多虑了。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法医,那点可怜巴巴的动物实验经历还是在公司里头轮岗的时候马马虎虎学了一个月,不太靠谱。
贺朝东很快将这点小疑虑抛之脑后。
第59章 第59章徐文洲
有了乌岐那边送来的药物,美林镇的疫病很快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女医们首先让轻症患者服药,按照在乌岐的习惯,拿着铅笔和纸张记录病患的康复情况。
“今日还发热吗?”
“感觉不出来,应该是不烧了。”
“四肢酸痛症状有没有消减许多?”
徐文洲点了点头,他病症较轻,服用了药物之后就好了个七七八八。“多亏了神仙姐姐赐药。”
问话的女医脸一下子微微发热起来,被人称赞医术已经足够让人开心,更何况是如此俊俏的小公子。
“油嘴滑舌。”女医轻叱一声,随即去询问下一位病患。
却被徐文洲扯住了袖子,此举轻浮至极,但配上青年露出几颗牙齿的爽朗笑容,倒让人一下子怪罪不起来。
“神仙姐姐赐下的是仙药吗?”徐文洲一派真诚的模样,“整个屋子里头的人都康复了,是神仙显灵了吗?”
“什么神仙显灵,”女医们可不乐意将王爷和贺先生的功劳让给别人,“你要记好,慷慨解囊的是当今淮阳王谢缨,而治好你们的药物叫奎宁,可是我们乌岐的不传秘方。”
“奎宁。”徐文洲重复了一遍,偏了偏脑袋,“好奇怪的名字。”
“有什么可奇怪的。”
“是我狭隘了。”见女医脸上浮起了不赞同之色,徐文洲立马改口,“我可有什么能够帮上姐姐的?我瞧着包药的人手好像不太够,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女医一口回绝,这批药物乃是美林镇的救命稻草,除了他们自己人,谁也不能够信任。
“但若想帮忙……”女医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点头,“还算健壮,去义庄收敛尸体,怎么样?”
徐文洲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住了,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我只是个文弱书生……”
“书生?那正好,去衙门登记幸存人数,记好他们姓谁名甚。”
徐文洲其实一点也不想干白工。
但谁叫话是自己说的,他只好乖乖跟着乌岐的人走。
乌岐的人倒是一点也没有对这个普通的难民起疑心,“你可是得到了一个轻松的活计,只需要陪那些人聊聊天,想办法套出一些话来,像其他人不管是被分区挖坑,还是驱虫的,都是辛苦危险的活儿。”
徐文洲觉得大事不妙:“这是何意?”
男人嘴唇一扬,撇出一抹笑来,“你不会当真以为淮阳王是免费为你们是施药的吧?自然得干活儿来偿还恩情。”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文洲自然没办法拒绝,可仅仅是一天,他就生出了‘要不逃走吧’的想法。
和人交流简直太困难了!
大灾过后,淮阳王下令清点幸存者的人数,以及找到他们失散的家人,而随着牧云州那边的疫病也被遏制住了,不少人动了返乡的心思,杂乱的人流从东边开始流回,徐文洲身上被安排的差事压力可不算小。
他穿越而来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有短短三年,耳边是各个村子各个的土话,对面的人听不懂徐文洲问什么,徐文洲也听不懂他在答什么。
出于职业习惯,徐文洲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假笑,悉心解释,从中挑出些需要的信息记录下来。
“干得不错。”男人路过他身边,夸赞了他一句。
徐文洲抬头,发现就是今早带自己上工的人。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我叫薛朋,有事可以来找我。”
“谢过薛兄。”徐文洲本想第二天跑路的心思又淡了下来,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总算接触到了乌岐的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翌日,徐文洲依旧来上工。
坐在徐文洲对面的是一个老头,干瘦得宛如一只僵尸,眼睛也浑浊无神。
“老人家,先喝口水。”徐文洲对这种老人十分有经验。
老人却依旧呆滞,“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青牛屯人士,您老可能不知道,那是美林镇还要过去的一个小村子。”
老人好像没有听见徐文洲回答一样:“我的三个儿子都死了,儿媳跑了一个,大概活不成了,大儿媳半路被人劫走了,连带着两个姑娘一起。大郎和二郎去救人,被人打破了头,我赶到的时候,只剩下血淋淋的衣服。”
“他们大概被当成两脚羊吃了。”
“只剩下三郎,他一只吐啊吐,直到吐出了血,两腿一蹬就没了。”
“最后活下来的,竟然是我一个糟老头子。”
徐文洲保持沉默。这样的故事其实并不新鲜,不过是诸多难民逃亡中的缩影。
老爷子嘶哑着声音:“莫非是我年轻时杀猪太多,如今上苍才要这般惩罚我吗?”
徐文洲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了老爷子的手背,无比珍重地握着他,“老爷子,不是上苍的错,更加不是你的错。”
“……是当今圣上荒唐无道,只知烧香拜佛,不肯低头看见众生皆苦。”
老爷子嘴皮子哆嗦起来,似乎被这位年轻书生口中大逆不道的话吓到了,可转念一想,自己全家死得只剩下自己了,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登记的人员是一人一个小隔板,徐文洲压低着声音,倒也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徐文洲道,“我刚来的时候,就被抓去当了徭役以抵高额的税收,不当要日日夜夜修筑河堤水坝,即便是涨潮也不曾停歇,同我一起去的人不知死了多少。好不容
易熬过了一年,眼见河堤终于修建完成,可水料到一场大水竟然直接冲垮了。主簿竟然将所有责任推到我们头上,但我可知晓,其背地里的缘由是主簿中饱私囊,和官老爷们贪污了朝中播下来的钱财,最后为了避免东窗事发,竟然想将我们这些役夫尽数杀死,抛尸入河,对外谎称不幸卷入洪水中丧命。”
老爷子听到如此惊险的经历,竟然连自己的悲伤也忘记了几分,追问,“然后呢。”
徐文洲垂眸收敛起不甚泄露出来的凶光,转而换上了往日爽朗的笑,“幸得我大兄相救,这才逃过一劫,但当我回家时,才发现父母兄妹全都失踪了,而自己后来又不幸感染了疫病,一路随着人群流浪至美林镇。”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许是徐文洲同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老爷子也不再那么抗拒,顺利地配合徐文洲完成了任务。
只可惜,他的脑袋还是不太清楚。
否则就会想到,那么,他口中那个‘大兄’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而他自己一个柔弱青年是怎么在遍地恶人的流民中活下来的?还是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老爷子没有想到这一层,反而越看徐文洲越亲切,“我刚才听你说,你是青牛屯的人,我小女儿也嫁在那边,你说说你是谁家中的孩子,等我回去找我小女儿了,也顺便正好帮你打听一下。”
徐文洲的笑意一下子就僵硬了。
可老爷子还在继续呢喃,“不对啊,前几年小女儿还回来看过我,小伙子不像是青牛屯的口音。”
徐文洲的脊背直接出了一层薄汗,连忙将老爷子搀扶出去,“好了,老爷爷,我还有下一位要招待。”
徐文洲站在院子里,被太阳暴晒着,可脊背依旧在发凉。好险,差点就被看穿了,不行,人群逐渐回流了,再继续待下去自己说不定有暴露的风险!
事不宜迟,徐文洲向来小心谨慎惯了,当夜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在了谢缨的监视下。
薛朋很奇怪,“王爷为何要对一个流民如此上心?”
“你当真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流民?”谢缨似笑非笑。
薛朋顿感头皮发麻,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自家王爷嘲讽榆木脑袋,然后被放逐离开,失去心腹的地位。
他硬着头皮:“徐文洲乃是一介文弱书生,能够毫发无伤地进入美林镇是有些奇怪。”
谢缨随手从案台上的众多信件中抽出一卷画像,“打开看看。”
薛朋不疑有他,可一翻开画卷,立马瞪大了眼珠子,“这……这是徐文洲?”
“你可太小瞧人家了,去年立秋,琅东那边就有一支起义军突起,自称红花教,受佛主点化,降临凡间救苦救难。而你手上这人的画像,乃是红花教的左护法的画像,”
谢缨继续:“红花教的教主原先乃是一个小衙吏,不知为何丢了官职,之后就与徐文洲厮混在一起,做起了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事,徐文洲的地位相当于教主陈元为的军师。”
薛朋:“朝廷不知?”
“不过小打小闹而已,如今他们也只蜗居在女儿山中,占山为王,虽然打着红花教的名声,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山匪,不足为患。”
土匪山匪多了去了,没人会在意。
薛朋越听越迷惑,既然只是不入流山匪,王爷为何会特别关注?
谢缨一眼就看出了薛朋的迷惑,果然,武将和文臣根本是两条路,即便是贺朝东教过他们,也始终无法学以致用。
“你可还记得贺兄说过,想要发展最关键的是什么?”
“钱?不对不对……”在王爷黑脸之前,薛朋马上改口,“是人口。贺先生说过,没有人口,经济就无法发展,饶是他做出再多的巧夺天工之物,也无用武之地。”
谢缨扫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样将薛朋的心给提起来了。
“红花教趁着主簿贪污案收纳了一波人手,这才有了占山为王的底气,他们倒想攻下万志县将那贪官污吏打死,以出一口恶气,但奈何人手不足。但很快,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薛朋已经明白了:“是疫病。”
“没错,瘟疫当道,流民四起,在疫病从美林镇一路往西边蔓延的数月之中,红花教吸纳了不少人手,也只有在绝望之际,那些百姓才会铤而走险,抛弃安稳的生活去当山匪。但还不够……所以,他们不能让瘟疫停止。”
薛朋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所以……所以故意在牧云州这些城镇散播疫病的是……”
谢缨颔首,否则自己还真不至于盯上他们。
薛朋急了,显然这群山匪的野心比他想象得还要大,“红花教不除,天下不宁!”
“清剿?谈何容易,”谢缨支着脑袋,俨然一副散漫的模样,但视线却从未离开过文书,“派兵遣将,后勤运输,制定战略……你以为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若是附近的城镇有绝对拿下红花教的把握,哪个官员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他们会不去做?”
“莫非要让朝廷出受?”说到打仗,这就是薛朋的专业领域了,“为了减少伤亡,速战速决,上策是招安。”
“人家可不一定看得上你这三瓜两枣的招安,依照他们的野心,良田美人可是不足以填饱他们的胃口。”
薛朋却不认为,“几亩良田一座宅院,再加上媳妇和儿女成群,换得良民身份,不比那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好过?按照贺先生的话来说,这……这叫吃公家饭,是上岸来着。他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
谢缨笑了笑,眼色却幽深不见底,“可贺兄还说过,他们哪儿曾有一个鱼腹丹书的典故,而那个叫徐文洲的年轻人,好像用了同样的方法帮助红花教主收买人心。”
“什么鱼腹丹书?”薛朋二丈摸不着头脑。
谢缨轻笑一声转移话题,“本王倒是有个有美妙的想法,无论是成是败,于这天下,于本王,都有利无弊。”
薛朋低头,“属下愚钝,还请王爷指使。”
“你去看好徐文洲,他们身边定有接应的人,若他想走,就放他离开,但切记,可不要让他带走属于乌岐的东西。”
薛朋难得地灵光一回,联系起之前红花教有意传播疫病一事,“他莫非想带走奎宁?”
即便他们想要借助瘟疫来达成目的,但身边总要有保命的东西,若不能抢来,那也绝对不能留!谢缨想,若自己是他们,也会如此。
第60章 第60章眼瞎的姜夕
美林镇入夜之后有些凉意。
客栈内可供享受的地方几乎没有,比不得还在湘水宫时姜若每日派人送来的冰块,姜夕推开了窗子,给房间内通通风,换换气。顺便将屋内的温度降下来些,好让自己今夜睡个安稳觉。
忽然,背后响起了敲门声:“六公主,我是彭二玲,王爷有吩咐,让你今夜早点歇息,不要出门。”
姜夕透过烛火,看见了彭二玲倒影在门前的影子,久久没有离开。
姜夕又等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是在等自己回话呢。
果然,当自己应答之后,彭二玲才离开。
姜夕回过头,依旧趴在窗台前,半眯着眼睛,颇为惬意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凉气。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女医们撒了驱虫药的缘故,大夏天的,自己开了那么久的窗竟然都没有蚊子,光凭这一手驱蚊的本事,哪怕日后离开了乌岐,也饿不死自己。
窗外着实凉爽,姜夕懒洋洋地从床上扯过枕头,将自己的脑
袋埋入了柔软的棉絮之中,鼻尖是安神的熏香,各种适合睡觉的条件让她昏昏欲睡。
姜夕觉得自己好像就这样睡了一觉,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沸腾的叫唤声,断断续续。
姜夕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正前方的大树一片火光。
不对!姜夕打了一个哈欠,盯着眼前橙红的叶子,是反光。那么,根据光源来看,大火在右侧?
姜夕下意识地转身,用脚挪开挡道的椅子,忽然,下午时彭二玲的传话回响在脑海中。
——他们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了?
谢缨又在暗戳戳谋划什么?
姜夕步子一顿,重新回到了窗台前,望向了火光的方向。
那个位置……虽然姜夕不爱出门,但她认路的能力却十分不错,就连错综复杂的皇宫她都能清清楚楚记得哪个位置有狗洞,更别提只是区区一个美林镇的布局。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边应该是粮仓和药品库。
被放火烧了?
姜夕不相信谢缨会那么容易着道,可眼前的火光却骗不了人,即便烧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但绝对会有损于谢缨在美林镇的威望。
一场大火,仿佛将夏夜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多时就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臭气,姜夕刚想关上窗子,却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飞快地穿梭,不多时,就来到了姜夕的眼前。
那道黑影忽然停下了。
姜夕关窗的动作一顿,似有所感地定定地盯着黑影,而黑影也不一动不动。
姜夕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个黑影——是冲自己来的。
“抓纵火犯!”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忽然,巡城的谢家军从巷子四面八方涌出,而那道黑影仿佛被吓到了一样,拔腿就跑,半分钟都不敢停留。
姜夕有些疑惑,底下谢家军的数量差不多就是谢缨此次出来带的全部人马了吧,就为了抓一个人?
但很快,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了,更多的黑衣人在街上狂奔,有些身法精妙的甚至跑到了屋顶玩起了跑酷。
姜夕忽然懂得谢缨让自己不要出门是什么意思了。
那么多谢家军出动,搞不好那家伙玩的是一手瓮中捉鳖。
姜夕向来不会瞎凑热闹,干脆利落地关好了窗子,顺手还从桌上拿了筷子将窗门上的玉环穿过,再次扣紧。
当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扣门声。
姜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我,六公主。”
是谢缨的声音。
姜夕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只露出了半双眼睛盯着谢缨。
谢缨笑眯眯:“六公主可真惜命啊,还知道不给陌生人开门。”
没有一个词是坏字,但姜夕莫名觉得谢缨在阴阳自己,于是下一刻,那可怜巴巴的半条缝也被合上了。
谢缨:……
六公主发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半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谢缨只好再敲了敲门,“今夜城中无故多出了一批刺客,本王是特意来保护你的。”
“不需要。”
谢缨再度敲了敲门,“在美林镇,谁都知道本王有个宝贝藏在客栈的最高处,指不定会有不长眼的动了歪心思,本王可担不起这个损失。”
房门一下子被拉开,姜夕冷脸:‘你算计我。’
“公主可冤枉本王了。本王表里如一,既然喜欢六公主,那自然得妥善保管。”谢缨笑眯眯地从门侧挤了进去。
却见姜夕没有多大的反应,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谢缨的眸色暗了暗,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同春风般和煦,笑道:“六公主好生冷淡,可真让本王受挫。”
“闭嘴吧你。”
姜夕总算给了他一点反应,自己不是聋子,自然听得见谢缨那句‘喜欢’,但这样的屁话谢缨说过的又不止一句,也不止一次,无论是那一回,自己都不曾当真。
谢缨被骂了,可依旧乐不可支,“本王说的可是实话,今夜的刺客的实力可不容小觑,当然得由这里武功最高的人来保护六公主,本王次啊放心。”
“武功最高?”姜夕歪了歪头,“你?”
怀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谢缨臭不要脸,“那是自然,本王七岁可拉开十力之弓,若当年我去考取武举,也必然是个武状元。”
姜夕:……虽然她相信谢缨有那个实力,但如此自恋的神情还真是让人看着就不顺眼。
姜夕转移话题,“刺客是从哪里来的?”
谢缨挑眉,“还用问吗?自然是从外面进来的。”
由于难民回流,鱼龙混杂,即便谢缨已经派人去登记难民的来历,从中揪出了不少身份可疑之人,但比起镇里日益增多的人口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缨:“六公主莫非是想问他们的幕后主使?”
他笑了笑,“六公主天性善良,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是皇帝。”
谢缨鼻腔中哼了一声,没有表态,但姜夕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谢缨说出那句话之前,姜夕对于幕后黑手的人选还没有头绪,可谢缨的一番话分明暗示了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
谢缨政敌遍地,可自己都不认识,姜若?姜若自己都根基不稳,如何调动得了如此之多的人手?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但姜夕想到的是另外一回事,她‘腾’地一下起身,“皇帝知道我和你出来了?”
“本来是不知道的,”谢缨支着脑袋,漫不经心,“但本王派人去暗杀他之后,他就知道了。”
谢缨颇为得意:“不枉本王这段时间大肆宣扬神药之名,不但故意露出了破绽,还需要还废更大的的力气想办法让他们相信粮仓哪里面的东西就是本王最大的底牌,才有了今日这一出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的戏码。”
谢缨摇摇头,做作道:“可忙坏本王了。”
虽然你们失去的只是性命,但可是累这淮阳王了
姜夕:……原来是你这个刺头先做的妖。
被报复回来也很正常。她就猜到狡猾如谢缨,即便没有那瞒天过海的本事,但狡兔三窑的道理不会不懂,怎么会一下子就被人釜底抽薪,一把大火把整个粮仓都给烧了?
自打乌岐来信之后,谢缨仿佛一瞬间弄明白了疟疾的来龙去脉,知道了它可经由蚊虫和水源传播,但人总不能不喝水,烧开的水也勉强能入口,但总归膈应。如果说水源没办法解决,但粮草总能自己解决了吧。乌岐的人能吃自己带来的粮食,就绝对吃美林镇的,任凭外人有流言蜚语,谢缨都不会让自己的属下心腹冒上一点风险。
粮仓对于他来说可不能谓之不重要。
而谢缨如今派人去行刺的举动,无疑是引火烧身。
“会连累到皇姐,”姜夕一字一句,“我要回京。”
这是认真了。
炀帝本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姜若,若被他发现姜若最疼爱的妹妹竟然和谢缨厮混在一起,姜若本就如履薄冰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姜夕不想给姜若添麻烦。
谢缨行至窗棂前,打开了半扇窗子,“你瞧,外边打得可激烈了。”
一开窗子,被隔绝的声音都迫不及待地闯入姜夕的耳中,什么‘抓小贼’‘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一类的高呼不断,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全部扭送上绞刑架。
“诶呦,”谢缨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有刺客逃走了。”
谢缨特意侧开了半个身子,示意姜夕过去,“都是本王无能,竟然让几分刺客逃脱了,如今恐怕正蹲在暗处,只要与本王相关的人一露头,就杀个干净。”
“你故意的。
“姜夕拧起了眉头。
“怎么会?”谢缨吃惊,“六公主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谢缨。”
冷不丁的一声冒出,谢缨面上的浅笑凝滞了片刻。
这还是头一回姜夕如此严肃地唤自己的名字。
姜夕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谢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你向我保证皇姐的安全。”
“呵,”谢缨的喉间溢出一声,“就为了姜若?”
“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那本王呢?”
“没有你,我也会很好。”
“是么,”谢缨兀自磨牙,“若不是本王,你早被送去草原和亲,被蹉跎至死。”
“我只是顺带的。”姜夕说。
顿时,房内陷入了寂静。
“你总有一天会对皇帝和大皇子下手,我不过是顺便的。”
“顺便,好一个顺便,”谢缨气极反笑,“那你也应该知道,本王大可不必做这个顺水人情。”
“你还不知道,本王故意拖延了哈齐木王子的回程之路,不但让人忽悠了他们氏族搬去了更北边的草原,还暗地里扶持他的二弟去争权,等到他找回自己的氏族,只怕他的二弟那时候已经坐上了草原王的宝座……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那你应该也不知道,若不是听闻你病危,本王现在还在乌岐,根本不会听从诏令返京。”
“本王的确待人有三分虚假,可唯独你,本王对你从未有过防备。”
气氛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姜夕下意识地逃避开谢缨炽热的眼神,那眼底的似乎有着一把火,就要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人是渴望温暖的,却也恐惧过分的炙热。
“谢缨,你误会。”姜夕听见自己依旧冷静地回答。
“你会救我,就像救这些流民一样,你对我不曾防备,就像你对流民也不曾防备一样,我与他们之于你不过是蝼蚁,没有什么不同。”
人是不会去防备蝼蚁的。
再阴暗一点想,说不定是谢缨喜欢这种可以全然操控一个人的感觉,而蝼蚁恰恰是不会背叛的。而自己?应该是蝼蚁里最漂亮,最尊贵的哪一只蝼蚁公主,若真的要让谢缨这种天之骄子在人间选择一位妻子,自己则是最合适的哪一只。
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合适。
“你应该去找你爱的人,而非合适的人。”姜夕循循善诱,“那才是健康的人生。”
谢缨忽然笑了,“那六公主呢,心中可有心仪的人选。”
谢缨是故意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姜夕有多么冷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心仪之人。
“有过。”
谢缨一愣。
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真相,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
谢缨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钝痛拉回了他些许神志,谢缨知道,自己此时应当维持住风度,旁敲侧击问问那人与自己相比如何,好让姜夕擦干净她糊住眼睛的眼屎,看看谁才是配得上她的人。
可是……姜夕怎么能够毫不迟疑地应下呢?
干干脆脆,不曾犹豫。
“六公主可是在说笑?”谢缨觉得自己的风度和理智已经一起摇摇欲坠了。
“认真的。”
不是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诚意的否定词,而是破天荒地头一回直面回答。
她是认真的,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他要比本王英俊?”
姜夕张嘴,可向来会登上慢半拍自己回答的谢缨此时却完全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宛如连珠。
“他可比本王富有?”
“可比本王聪慧?”
“可比本王才能过人,可比本王权势滔天?”
问题一个接一个,姜夕的CPU几乎**烧了,她回忆着一点一滴和前男友的记忆,在合适的年级遇见对方,一起上同一节公共课,一起做社会实践,一起拿出身上的钱吃同一份麻辣烫……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么六公主……”谢缨的字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一字一句皆泛酸味,“莫非是瞎了眼?”
哦,姜夕盯着地板,假装听不清谢缨的阴阳怪气,前男友还没有谢缨会阴阳人。
淮阳王又胜了一局。
“那为什么?”谢缨,“那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术,让六公主芳心暗许。”
这点,姜夕倒是可以痛快回答。
“很合适。”
“嗯?”
“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了他,他很合适我。”
谢缨面无表情,“如果应该没有感染疟疾,若本王没有出现幻听谵妄之类的症状的话,方才好像是听到某人说过,要找自己所爱的女子,而非合适的女子。”
风头直转,压力来到了六公主这边。
六公主丝毫没有被捉到小辫子的窘迫,而是大大方方地踮起脚,珍重地拍了拍谢缨的肩头。
“所以不要学我。”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哦。
谢缨笑了。
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
他越看姜夕的脑袋觉得越手越痒,感情这个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还自有一套歪理。
……
“嘭”地一声,谢缨摔门而出。
姜夕后脚跟着,麻溜地关好了房门。她从未熬过那么晚的夜,真的该睡觉了。
谢缨还未离开多远,就听见了关门的声响,于是更气了。还真是避自己如蛇蝎啊。
怎么就对那个相貌丑陋胸无点墨身材矮小不知道从那个旮旯里捡回来的垃圾如此上心?瞎眼,真的瞎眼。
而且,谢缨竟然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姜夕对人芳心暗许了,莫非是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出现的?待红花教的事情处理完了,自己再抽出一部分的人手好好查一查这件事。避免瞎了眼的六公主被人骗去了一颗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