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谁都知道成王最倚重的就是霍巡。让他外任就是调虎离山,副相自然也就落到了常泓头上。这样的好事太后自然不会犯糊涂。
徐复祯何尝不知?然而她心里是一千个不愿意放他走,哪怕是让出副相的位置给他。
她知道西川路如今很不太平。
西川路紧邻着西羌,自平贞朝跟西羌打过一仗后,已和平了十几年。然而一个月前老西羌王身故,如今西羌正逢内乱,扰得西川路也不得安宁。
这几个月来,她虽然一直和他冷战着,可每日上朝都能见到他,反而并没有很真切的失去他的感觉。
她乐于在朝堂上给他添堵,乐于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他在关心她的证据。她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后悔,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直到他要去西川路——她彻底慌了神。既担心他是真的放弃她了,又担心他在蜀中会遭遇什么不测。
可太后已经准了他的奏请,她要挽留就只能亲自去找他了。时隔数月,徐复祯重新踏进霍府,并在书房堵到了他。
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要自请外放?”
霍巡看着她的怒容,平静地说道:“西羌如今正内战,王爷怕蜀中生乱,命我回去镇守。”
她不甘心地问道:“别人守不了吗?”
霍巡抬眸看她:“蜀中势力很复杂,你是知道的。”
徐复祯没来由地替他委屈:“那么复杂,成王为什么不亲自回去?有危险就让你上!”
她越想越不平,上前去拽他的衣袖:“我不同意你去!”
“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霍巡慢慢拂开她的手。
“我不许你去蜀中。”徐复祯倔强地看着他。
“你管不着我。”
“好,好。”徐复祯苍白着脸后退了两步,不甘地给他下最后通牒,“你敢去蜀中,我们就分开,你自己在那里娶妻生子,永远不要回京见我!”
“不要说气话。”他脸色沉了几分。
“我没说气话。”徐复祯扬眉看他,红着眼圈道,“反正你不在乎我的想法。我管不着你,那我不要你了总行吧!”
她说着心中郁忿难当,抬手扫落了他桌案上的书页纸张。
霍巡只是定定地看着一地的狼藉。
她讨厌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像她一个人在演独角戏,而他是冷漠的观众,居高临下地看她无理取闹。
“我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她哽咽着说道,“自从在飞云阁那晚跟你和好后,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你可以说我冲动,说我莽撞,可我也只是想快点独立起来,我想保护你。”
霍巡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终是叹息道:“如果你做事的精神支柱是为了某个人,那不管你站到多高,一旦那个人抽身离开,你都会跌得很惨,明白吗?”
“我当然知道!”徐复祯立刻说道,“我当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你不肯放过我,非要挤进我心里,我拒绝过你的,是你一直缠着我,现在又怪我太重情重义是么?”
“如果这可以让你长点教训,那也算我对你亏欠之下的一点弥补吧。”霍巡轻叹了一口气,“从前那次是你负我,这次是我负你。我们两不相欠了。”
“你说什么?”徐复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蜀中我一定要去。”他缓缓说道,“分开就分开吧。”
徐复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第126章 算账我只是代我那没出生的表哥受你这……
其时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参知政事与西川转运使的任书同时下来。
常泓此番高升,在天香楼设宴请客。席间的新党官员,皆因徐复祯的有意提拔或多或少升了官,少不得奉她为上宾。
有人说起这个副相的来之不易,恭维她手段了得,徐复祯只勉强一笑。
彭相倒台了,她的人也扶起来了。清算旧党腾出来的位置,成王和她的人各分一半,算下来是平分秋色;然而成王的得力干将外派出京,因此这场政斗应该是她占了上风。
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常泓请客这日下了场薄雨,空气里氤氲着烟濛的微凉。徐复祯推了窗往外看,楼下有一株月桂树,被细雨冲刷过的枝叶越发显出翠浓碧荫。
她想起去年中秋夜,霍巡就是站在这株桂树下面与人闲谈,正好被她在楼上瞧见。那时她大病初愈,很多事情都没想起来,一门心思地在琢磨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那时候多好啊,没有闲事挂心头,连烦恼都是这样纯粹的少女心思。
她微微笑了一下,神思飘回席间的觥筹交错里,渐渐有一丝恍惚:她为什么会跟这些人坐在这里呢?
她起先决意进宫,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让别人都再伤害不了她。谁知进了宫却发现站得越高,身
边的危险就越多,就需要爬得更高,如此循环往复。
她只能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后来霍巡又回到身边,她的行事便多了一重目标,要为他们的未来扫清障碍。
现在他突然抽身离去,她反而剩下一片茫然,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席间的新党官员正在慷慨激昂地讨论新政的事。如今旧党元气大伤,新政该可以顺利推行了。
众人说起此事来皆是春风满面,盛安帝在位十年间横征暴敛遗下来的问题,总算在他们手上得以解决,届时史书少不得写他们一笔。
徐复祯看着他们志得意满的笑容,那神气里颇带着些壮志得酬的快意。
她忽然感到惭愧。
这些人高位者如常泓,低位者不过七八品的官阶,尚且想着如何经世济民;而她身居高位,却没什么政治抱负,只是还有点良知,因此也算做过几件惠及社稷的实事。
*
新政顺利地在七月推行了下去。然而不待徐复祯松口气,她最担忧的事情就发生了:新的西羌王登基后为了立威,竟然举兵进犯西川。
年初虽然在河东取得了一场大捷,可那是举国之力打的一场仗。如今兵力空虚、军备不足,西川注定要有一场苦战了。
徐复祯除了给足军费外没有别的办法。
新上任的程相见风使舵,归依到了成王麾下。而成王比任何人都紧张西川路,因此国库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投进了西川,由如今的转运使霍巡用以调配粮草物资。
西川路的战报一日日地送进京,几乎都是败讯。
徐复祯一想起霍巡当初要去蜀中那决绝的样子,心里便恨恨地想:干脆死在那里算了!
可她转头就吩咐户部一切物资以西川的周转为重,又命令兵部回来的战报要最先呈给她看。
好在最初的败退之后,西川军渐渐稳住了战局,徐复祯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候锦英又送了个消息进宫:她要找的那个稳婆的姘头找到了。
徐复祯大喜过望,马上出宫回了徐府。
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立刻让锦英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护卫提着一个形容颓废的老头跪在她的面前。
徐复祯上下打量着他,那老头中等身材,五六十岁的模样,堆满皱纹的脸上尽是风霜之色。
她心中暗暗纳罕,那稳婆都能出入高门大户接生了,怎么还找个这么落魄的相好?
锦英对她邀功:“奴婢已经事先让人教训过他,小姐只管问,他一定知无不言。”
徐复祯恍然大悟,难怪看这老头模样那么颓废。她虽不赞成先兵后礼,却也知道这些市井小民有多刁滑,锦英倒是替她省了事。
她挥手屏退了厅里的其他人,慢慢啜饮着杯中的热茶,也不言语。
那老头跪在地上,不住地攥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瞄她一眼。一时厅内静得针落可闻,倒越发让那老头紧张起来。
好一会儿,徐复祯终于开口问道:“你从前是不是有个做稳婆的相好?”
那老头连忙点头:“是,是。不过她都死了五年了。”
徐复祯扫了他一眼,“她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一死你就搬走了?”
那老头听出她话里的怀疑之意,连忙摆手道:“不关我的事,她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家灭口了。我又恰好知道点内情,所以心中害怕,就、就躲起来了。”
不该惹的人?该不会是秦萧干的吧!
徐复祯如今是草木皆兵,紧紧追问道:“惹了什么人?”
那老头支支吾吾:“姑娘,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家人很厉害,你一定惹不起的。”
徐复祯一乐。如今还有她惹不起的人?
她更要问了:“你要是不说,我就送你去跟你那相好团聚。”
那老头早先才受了一顿毒打,一听这话便抖如筛糠:“我说、我说!是……国舅爷周家的人。”
徐复祯有些讶异。杀人灭口,倒是周家会干的事。她本无意探究旁人的家宅阴私,然而涉及到周家又不同。
她忍不住问:“是因为什么事?”
那老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徐复祯只好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我到时候给一笔银子送你出京,保证谁也找不到你。”
那老头这才哆哆嗦嗦道:“周家那个大公子,他膝下的小少爷不是他的种,是他家大少奶奶和大老爷偷情生下来的。我那老婆子就是帮他们遮掩月份,事成之后还被周家大老爷灭了口。”
徐复祯大吃一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有违人伦的事?
据她所知周遨就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他爹跟他太太偷情生的?
震惊之余她又忍不住想笑。
周遨自诩风流,成日眠花宿柳,结果他太太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这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呢?
她花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方想起她的正事来:“你那个相好从前是不是经常在庆安坊那边接生?后来为什么不去了?”
“这个……”那老头犹豫了一下,陪笑道,“自然是遇上事,就不去了嘛。”
她脸色一沉:“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跟长兴侯府有关?”
那老头飞快抬头觑了她一眼,颤声道:“姑娘,这、这是那老太婆的事,可不关我的事啊啊。”
徐复祯知道她蒙对了。
她心跳如擂,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冷冷道:“少废话,快点如实说来。”
“是,是。”那老头忙不迭点头,又皱着眉头回忆起来。
他那相好的姓赵,因为接生手艺很好,经手的几乎没有不成活的孩子,所以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常客,一般人请不到她。
有一回归义坊一户人家请她去接生,归义坊是平头百姓的居所,可那主人家十分阔绰,出了二十两银子请她。
那赵婆子常年行走在高门大户,一看那家太太的姿容气度隽雅不凡,便知道她定是哪位贵人养的外室。
这种事情她们早就见怪不怪,因此只是埋头做事,最后帮那太太接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出来。
那家老爷给其他稳婆十两赏银,独独给了她一百两。赵婆子不是不识趣的人,便问那老爷有何吩咐。
那老爷交代她,几日后长兴侯府的夫人要生产,请的也是她接生。到时候如果侯夫人生的是女婴,就把这男孩换过去。
赵婆子吓得连忙拒绝。给多少钱她都不敢换长兴侯府的孩子。
谁知那老爷笑着告诉她,他就是长兴侯。
赵婆子这才放心应承下来,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只要主家默许,这钱不要白不要。
孰料那太太私下又把她找过来,另外给了一百两给她,交代侯夫人的孩子生出来后,无论男女直接捂死,把她的儿子换过去。
赵婆子直接拒绝了。孩子死了,她的招牌不就砸了吗?得加钱。
那太太又给她添了一百两。
过了几日长兴侯府果然把她请了过去,那侯夫人竟然还是早产,她手下故意慢了点,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虽说这事情是办成了,后面也没闹出什么动静,但赵婆子到底心虚,便不再去庆安坊那边接生了。
饶是早就料到其中会有隐情,可听那老头说起来,徐复祯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三百两银子就买了一条人命,那是姑母辛辛苦苦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啊!
她震怒之余把桌上一套茶盏全扫到了地上去。
那老头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战战兢兢地替自己分辩:“这是那挨千刀老婆子做的事,我半点不知情,事后才听她说起来的,姑娘可千万别迁怒到我头上啊!”
徐复祯压着怒气瞟了他一眼,让人进来把他带下去了。
锦英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瓷,紧张地望向徐复祯。她沉着脸,两道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锦英从没见过她这么难看的脸色,不由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你没事吧?”
徐复祯深吸了几口气,让锦英打了盆冷水进来。
她将脸在水里浸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冷静,却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姑母那时候可是早产,长兴侯怎么提前几天就知道她要生产?除非早产就是长兴侯故意刺激的。
她原本只是想把秦萧解决掉,让姑母亲生的孩子承袭爵位。现在好了,秦萧、长兴侯、谢氏,一个都别想好过!
在动秦萧之前,她要让姑母知道整件事的内情。免得她收拾秦萧时姑母帮他求情,更为了提防秦萧逼急了对姑母下手。
她知道姑母对秦萧一直视如己出,虽然让她知道这个真相很残忍,可是不说的话,对她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又何其不公平呢?
徐复祯还注意到秦萧出生那会儿谢娘子是住在归义坊,现在却住在离侯府更近的保宁坊。
她是为了更方便见秦萧吗?这谢娘子很会拿捏人心,她在秦萧的成长过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谢娘子。
她让锦英安排人去
归义坊和保宁坊周围调查那谢氏,尤其调查她从前跟秦萧的接触。
锦英有些疑虑:“这样很容易被世子发现的。”
徐复祯给她打包票秦萧发现不了。
她转头回到宫里,以汛期防洪为由,打发秦萧到河北路各州府巡检堤坝去了。
原本这种事也用不着工部侍郎亲自上阵,可因去年大名府决堤一事,倒没人对她的安排有异议。
秦萧一走,徐复祯立刻开始琢磨如何收拾他。
就算爆出了长兴侯当年私养罪奴的事,最多也是取缔秦萧的世子之位,却影响不了他的仕途。对他这种官阶的臣子,非得有确凿罪证才能革职。
她翻查了秦萧历年的公务文书,发现他的确有点本事,手上的事情都做得特别出色,唯一能被弹劾的地方就是当初蜀中铁器案对成王的包庇。
可是要以此为由弹劾他,那岂不是明摆着跟成王撕破脸?
秦萧背靠着成王,给他捏造罪名是行不通的。那她就只能围魏救赵,在别的地方打击成王,逼他献祭秦萧。
她想到拿来开刀的人就是王岸祥,成王从前在蜀中时就已格外重用他。这王岸祥虽有些本事,但他作风极坏,连亲女儿都能许给上司做续弦,光这一点就能参他一个勾连之罪。
她叫来常泓,让他安排人弹劾王岸祥,挑个无从辩驳又随时可以收回的罪名,她要留着跟成王谈条件的。
常泓领命而去。
徐复祯觉得自己人就是好用。从前彭相在的时候,想让他做点什么都得大费周章。
晚上水岚给她熏头发时说道:“小姐最近又斗志满满了。”
徐复祯冷笑。谁碰上这种糟心事能不充满斗志?
水岚又道:“奴婢发现小姐像个风筝,只要有风就会飞得很快很高,可是一旦风停下,小姐就蔫下来了。”
好新奇的比喻。可是她有点没听明白:“风是什么?”
水岚想了想:“风就是突发的事情吧。”
她没敢直接提霍巡的名字,拐着弯道:“之前彭相的事刚尘埃落定的时候,小姐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后来西川一打仗,小姐马上就支棱起来了。”
徐复祯发现水岚说得真有点道理。她整个人仿佛没什么主心骨,有外力刺激时她才会做出行动。
霍巡说得也没错,她确实很容易把别人当精神支柱。之前她拿霍巡当支柱了,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着他们的未来谋划的。现在他走了,她就变回摇曳的风筝,只能随风飘扬了。
“水岚,我为什么要进宫来着?”
“啊?”水岚愣了一下,“为了报仇呀。当初文康公主那巴掌小姐忘啦?”
哦对,为了报仇。
她最初的支柱其实是小皇帝呀。她想着扶持小皇帝起来,等他亲政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这是她进宫的初衷。
她又想起那场宴会上的新党官员们壮志凌云的模样,忽然有些赧颜:“水岚,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我只想着过好日子,可是我那些同僚,人家都想指点江山、名载史册。”
水岚很不解:“他们只是想,可是小姐已经在指点江山了呀,小姐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会名载史册?”
徐复祯怔然,忽而自嘲一笑。命运真是不讲道理,多少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偏偏让她一个只求安稳的人身居高位。
*
过了几日,锦英递了一些查到的消息进宫。
徐复祯看了许久,决定给二十年前的旧事做个了断。
次日一早,锦英奉命去将徐夫人请到了徐府来。
徐夫人见了她,一面笑道:“今儿怎么特意请我过来?”
徐复祯嗅到她身上有一股道宫里的降真香气,不由问道:“姑母去平霄宫了?”
徐夫人笑道:“一大早去给你四妹妹的女儿求了枚长命锁,顺便点了一盏平安灯。”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可徐复祯已经冷下脸来:“给秦萧点的?”
“不是。”徐夫人摆摆手,又有些忧愁,“你何至于总是跟宗之过不去。如今你在宫里,多一个亲人难道不好过多个仇人?”
徐复祯沉着脸道:“等会儿姑母就知道为什么了。”
她让徐夫人坐到屏风后面去。“等会姑母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打断,等我开口姑母再出来。”
“你这孩子打的什么哑谜?”徐夫人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坐了过去。
徐复祯又低声叮嘱锦英:“你看着夫人,我没发话的时候不要让她出来。”
锦英连忙点点头。
她这才坐回中堂的椅子上,安心等待另一位客人的到来。
就在这等待的片刻,她忽然出了神:侯府最近只有秦萧出了门,姑母的平安灯不是为他点的,还能是为谁?
按她对姑母的了解,该不会是给霍巡点的吧?
徐复祯忽然生起气来。
虽然没有跟姑母明说过,但她肯定早就从锦英那里知道他们已经闹翻了。
霍巡都那样对她了,姑母怎么还记挂着他!
她正恼怒着,菱儿已经带着另一位客人进来了。
谢素屏穿着杏黄间丁香紫的衫裙,挽着初见时的发髻,依旧是一派婉约优雅的做派。
进了中堂,她先是盈盈施了一礼,柔声道:“徐姑娘特意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徐复祯正在气头上,又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联想起她做的事情,不觉一阵愠怒,冷声道:“跪下。”
谢素屏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徐姑娘,妾身好歹是你姑父的……”
“我说跪下。”
菱儿已经上前去踢弯了她的膝盖,让她跪在了徐复祯面前。
谢素屏震惊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徐复祯,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菱儿牢牢地摁着动弹不得。
徐夫人透过那扇黄花梨镂雕花卉屏风看见中堂的情景,忍不住要站起身来。
她当然知道这女人是谁,虽是个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可侄女身为晚辈到底不能受那一跪。
锦英忙拉住了她。
外头徐复祯冷睨着谢素屏,一字一句道:“你放心,这不算逾礼。我只是代我那没出生的表哥受你这一跪。”
谢素屏停下了挣扎。
徐夫人身子一僵,也慢慢坐了回去。
第127章 对峙(一更)姑母,你跟他和离吧?……
厅里有一霎时的安静。
谢素屏慢慢开了口:“妾身听不懂徐姑娘在说什么。”
“马上你就听懂了。”
徐复祯抬起下颏朝门口一点,菱儿立刻出去把那老头提了进来,丢到谢素屏身边。
那老头身上一股怪味,谢素屏微微皱起眉头往旁边挪了挪。
徐复祯道:“把你上回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新说一遍。”
“是。”
那老头喏喏地复述了一回上次的话。
里头的徐夫人听到那赵婆子是如何被他们授意、又是如何憋死她的孩子,几欲昏厥,恨不得立马冲出去要那谢素屏偿命,却被锦英死死地摁住了。
谢素屏只是低头听着,待那老头絮絮地说完,这才斜乜着他道:“你一个男人,是如何知道这些内宅秘事的?”
“是我相好告诉我的。”
“那你相好为何不亲自来说?”
“她早死了。”
谢素屏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徐复祯:“徐姑娘,这未免太牵强了吧?那稳婆死无对证,怎么说还不是你们一张嘴的事。就算告到衙门去,这也不能算证据吧?”
徐复祯冷冷一笑:“算不算证据先不说,要是告到衙门去,你那最要面子的儿子恐怕就先受不了了吧?”
谢素屏神色一僵。
徐复祯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承认,并没有急于让她认罪,只是不疾不徐地说道:
“当初我姑母怀胎八个月,你们就密谋让她早产,就是怕等到她足月,别人看出你儿子不是新生儿,会质疑他的来历吧?”
谢素屏没有说话。
徐复祯又道:“你让稳婆捂死我姑
母的孩子,也是怕那孩子活着,你儿子就名不正言不顺,对不对?”
谢素屏依旧不语。
“你为你儿子谋到了侯府嫡长子的身份,却又不甘心让他认别人当母亲。所以在他刚晓事理、最依恋母亲的时候跟他相认。”
谢素屏只是低着头。
“你告诉他那个众星捧月的身份是他顶替来的,而他根本只是一个流着罪奴血脉的私生子,一旦身份暴露,就会从云端跌进泥潭。
“你让他时刻活在恐惧中,时刻担忧被名义上的母亲揭穿。我姑母对他的好,他受之不安;而正常的敦责,便成了厌恶他的流露。
“他被你教得敏感又自卑,所以越发要在人前装得完美。十岁时姑母给他定了亲。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告诉他这是我姑母对他的羞辱。因此他一边当着好哥哥,一边已经在想着怎么报复我。”
说到这里徐复祯也哽了一声。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自我怀疑,觉得秦萧的背叛会不会是她的问题。直到重生后经历了一些事情,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错。
谢素屏抬头望了她一眼,忽然一笑:“你差点当成我的儿媳妇呢。让我跪你,是不是不太合适?”
徐复祯瞬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点燃了怒火,猝然起身上前打了她一巴掌。
谢素屏被打得歪倒在一边。她一手撑地,斜望着徐复祯:“你打了我,宗之回来不会放过你。”
徐复祯冷笑:“你以为我还会怕他?我第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他。至于你,你的姘头,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谢素屏微微变了脸色:“你就算去告官,也未必奈何得了侯爷,还平白给自己树敌。事情闹大了,你姑母面上又岂能好看?”
徐复祯似笑非笑:“你不如出去打听打听,你儿子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是谁。”
谢素屏从前家里就是尚书,自然知道这几级已经封顶了。
她知道徐复祯如今在宫里当女官,只是犹疑道:“太后未必愿意替你出这个头……”
“那如果我说,太后也是我扶上去的呢?还有周家的一等公,还有如今的副相。你还觉得我奈何不了长兴侯和你儿子吗?判你枭首还是重新充入奴库,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谢素屏终于慌了,她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徐复祯不由自主地望向屏风后面,怆然道:“那我姑母哪里对不起你?她那么善良,你就算不害她的孩子,你儿子也能进侯府。为什么非得下这样的毒手!”
谢素屏凄声道:“徐姑娘,你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做母亲的苦衷。为了孩子的前途,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别说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就算去杀人我也做得。”
徐复祯冷笑:“说得那么好听,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会去跟他相认。我姑母待秦萧那么好,他本有机会做一个正常人。”
“他现在不正常吗?”谢素屏忽然抬起头来,“他二十二岁当上工部侍郎,你姑母教得出这样的孩子吗?不是我对他的敦促教导,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吗?”
“你敦促他上进,不就是为了让他将来给谢家翻案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把我姑母解决掉,好让你当上侯夫人吗?”
“果然好了得的手段,连这个你都知道。”谢素屏放声笑了起来,“可我做得有什么不对?我给了他生命,我是他血脉相连的母亲,只有我当上了侯夫人他才能做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承袭了谢家的血脉,不该给他外祖平反吗?”
徐复祯摇摇头,实在难以理解她:“谢家是政斗失败,有何反可平?你身为罪奴,长兴侯已经给了你这样好的生活,儿子又当上了世子,为什么还不知足?”
“你以为长兴侯可靠?”
谢素屏一改往日的柔顺,语气陡然尖利起来,“他除了空有一身皮囊,其余样样都是我最看不上的纨绔子弟。就因为我家道败落,每日要对着最不屑一顾的人小意温柔讨他的欢心,你可懂那是什么滋味?”
徐复祯一愣。还以为这两人从前是青梅竹马,原来只是长兴侯的一厢情愿啊。
她正要说话,忽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抬脚把谢素屏踹倒在地。
堂中众人凝神一看,来者竟是长兴侯。
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谢素屏:“你这个贱妇!原来你一直看不起我啊!”
说罢上前要推搡她,徐复祯一个眼神,菱儿忙冲上去把他拉开了。
长兴侯犹自怒骂道:“我对你多好,原来你心里就这么看我?你把我儿子害成什么样了?还有昭娘的孩子,你这个毒妇!”
徐复祯听不下去了。
方才一开始长兴侯就在外头了,一直听到谢素屏说他坏话才冲进来,可见他只在意自己,现在又来装什么慈父?
她上前打断长兴侯:“这里任何人都有资格打她骂她,唯独你没有!”
谢素屏潸然泪下,她知道今日不能轻易在徐复祯手里走脱,干脆也抛去了平日的伪装,对长兴侯厉声道:
“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从前跟你们家做邻居时我就讨厌你。人家说‘花落知多少’,你说‘水晶冬瓜饺’!要不是我家出事了根本不会看你一眼!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就该跟徐世昭那种呆板无趣的女人在一起!”
徐复祯生气了:“不许你说我姑母!”
长兴侯咬牙切齿:“你以为你还是谢家的才女啊!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给人当奴婢!我逢年过节都抛下一大家子去陪你,还让你的儿子顶替了……”
“啪!”
徐夫人忍无可忍从屏风后面冲出来,一巴掌打在长兴侯脸上。
长兴侯没料想到她也在这里,一时惊住了。
谢素屏却已经见怪不怪,从方才长兴侯出来时她就知道这事收不了场了,干脆将脸偏在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徐夫人犹不解恨,连连好几巴掌劈脸打下去。
徐复祯忙上前抱住她:“姑母,仔细手疼。”
长兴侯挨了几巴掌,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有些下不来台:“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宗之不是你亲生的!”
“那我的孩子呢?”徐夫人嘶声喊道,“我的孩子是你们这对狗男女害死的!要是他还在,我何至于去给别人养孩子?”
长兴侯涨红了脸,指着地上的谢素屏道:“你刚才没听到吗,都是这个毒妇害的!那也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会害他?”
徐复祯恨不得也给他几巴掌:“若不是你的默许,她哪来的胆子、哪来的银子去收买稳婆?现在倒知道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女人给你背锅!”
她一发话,长兴侯的语气也马上软了下来。
他不好跪徐复祯一个晚辈,便在徐夫人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道:“昭娘,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看在三郎、看在念如惠如的面子上,你就原谅我吧!”
徐夫人恨恨道:“原谅你?那我苦命的孩子怎么办?”
徐复祯最怕姑母为了顾全大局息事宁人,如今听了姑母的话反而松口气。
她上前打断长兴侯的忏悔,沉声说道:“我倒是有一个解决办法。”
众人齐齐望向她。
徐复祯不疾不徐道:“按律,长兴侯私藏罪奴、通奸、庶夺嫡位,数罪并罚应褫夺爵位、流放三千里。谢素屏以逃奴论处,通奸、谋害家主嫡子,按律当斩。不过——”
她沉吟片刻,见谢素屏脸色苍白地望着她,便微笑道:“不过看在你是共犯的份上,杖一百,仍旧没为官奴,充入掖庭等候发配。”
谢素屏撑着地面的手臂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重新回去当官奴,倒还不如
杀了她痛快!
徐夫人咬牙道:“我要她偿命!”
徐复祯摇摇头。她是过来人,知道对于这种高自尊的人而言,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她就是要谢素屏活着,用余生的每个日夜来赎罪。
长兴侯也呆住了,他颤声道:“祯、祯儿,我好歹是你姑父……”
“现在不是了。”徐复祯冷冷打断他,转头对徐夫人道,“姑母,侯爷犯下这种罪责,你跟他和离吧?”
徐夫人有些犹豫:“祯儿,你营表弟、芝表弟和懋如还没说亲呢,你这么一判,他们可怎么办……”
徐复祯知道徐夫人跟府里的姨娘和子女们相处得都不错,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于是道:“这好办。姑母抚育我长大,状同亲母。我给姑母请封一个国夫人,俸同侯爵,府里的人依旧跟着你就是。”
徐夫人还在犹豫,她又道:“姑母,我夺了侯爷的爵,他们一朝没落,怨的肯定是你。可你自己当国夫人,他们跟着你生活,只有爱你敬你的份。”
有奶便是娘,徐夫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她方才不赞同长兴侯的判罚,也是怕府里的人没有着落。如今既然她能担起来,那还要长兴侯做什么?
她缓缓点了点头。
长兴侯见素来顾全大局的妻子竟然同意了这个荒唐的判决,不可置信道:“昭娘,你……”
徐复祯立刻打断他,朝外头扬声道:“进来吧。”
两个穿着朱红官服的官员走进来,一个是三品的孔雀补服,一个是四品的云雁补服。
其他人不认得这两人,长兴侯却是认得的:这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大理寺卿。
他这才知道事情没有回寰的余地了,立刻瘫软下来。
徐复祯道:“方才的判决可听到了?”
大理寺卿连忙点头。
她又看向礼部尚书:“我姑母和离与诰封之事,卢尚书可有异议?”
礼部尚书连忙摇头。
徐复祯便道:“既然如此,两位大人将罪犯带走吧。”
大理寺卿回头一挥手,立刻有兵吏进来将瘫倒在地的长兴侯与谢素屏带了下去。
待厅里的人尽数撤走,徐夫人这才颓然坐下,捂着脸低声哭泣起来。
徐复祯了结了这桩大事,心情却也沉重得很。
她在徐夫人脚边蹲下,伏在她的膝盖上,轻声道:“姑母,你要是怨祯儿,尽管打我骂我吧。”
徐夫人一把搂住她,抽泣道:“姑母怎么会怨你!我受了他们家那么多年的气,没想到竟然还能等到娘家人给我和我的孩子申冤!”
徐复祯也红了眼眶,回手搂住她的腰,喃喃道:“姑母,祯儿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徐夫人爱怜地顺了顺她的鬓发,泪里带笑道:“这么好的祯儿,怎么会只有我?”
徐复祯却被这句话引起心事,愈发悲戚得难以自抑,伏在徐夫人的腿间大哭了一场,将失恋以来的迷茫与心酸痛痛快快地宣泄了出来。
徐夫人抚着她的鬓发,轻声叹道:“傻孩子,你的缘分还没结束呢。”
*
长兴侯府的这件旧事瞬间传遍了京城。
年少有为的长兴侯世子竟是侯爷的私生子,还是前朝的罪奴所出,侯爷与外室还密谋杀害嫡子,让如今的世子顶了嫡长子的位置。
简直连话本都不敢这样写!
因为徐复祯的有意放纵,坊间并不禁止讨论这件事,一时间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有渲染他们如何雨夜狸猫换太子的,有传闻秦萧根本不是长兴侯之子的,甚至还有歌颂长兴侯与其外室凄美爱情的。
徐复祯知道远在河北的秦萧很快会收到消息赶回来,于是她去催问常泓:“王岸祥弹劾得怎么样了?”
“程相在保他呢。”
徐复祯凝起眉:“成王还没有过问吗?”
常泓摇摇头,又道:“成王如今在忙别的事。”
他低声告诉徐复祯,成王绕过吏部,私下给霍巡发了好几道让他入京的急召。
徐复祯大惑不解。西川现在还在打着仗呢,临时换帅是大忌啊。
“是西川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常泓又摇头:“不知道。西川天高皇帝远,又都是成王的人,这几日连战报都很少递进来了。”
徐复祯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而秦萧回京比她想象得要快。
那天下着小雨,天色灰蒙蒙的。徐复祯得信后立刻冒雨出宫回府。
彼时长兴侯与谢素屏仍旧羁押在大理寺待审,秦萧回来第一件事却不是去大理寺,也不是回长兴侯府,而是直奔徐府过来。
徐复祯坐在前厅静候着秦萧,身边只留了一个菱儿。
她已经下令让人不要拦他,是以秦萧一路长驱直入。
他挟裹着一身的水汽进入前厅,面色阴郁冷峻,遽然抽出长剑指着她。
“徐复祯!”他怒喝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徐复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惧色:“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毁了我的一切!”秦萧目眦欲裂,泛着寒光的长剑在他手中一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我又没针对你,只是替我那夭折的表哥讨个公道罢了。”徐复祯慢条斯理道,“你只不过是丢了个世子之位,这么生气干什么?”
秦萧对她怒目而视,赤红的眼眸里掺杂了几分癫狂:“你听听外面都是怎么说我的?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身世赤裸裸地在所有人面前撕开,自此他再也不是尊贵的嫡长子,而是一个流着罪奴血脉的冒牌货。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魇。
他没想到竟然真的发生了,而他离开京城才仅仅几天的时间。
徐复祯摇头道:“秦萧,你把这个看得太重了。那是上一代的罪责,根本牵连不到你,我也没准备在他们的事上要你付出代价。”
指着她的剑尖微微颤抖。“你现在说好话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被你毁了!”
徐复祯站起来,鼻尖正对着他的剑锋。
她凝视着秦萧状若癫狂的凤眸:“我不是在说好话。上一代的账已经算完了。我现在跟你算的是你我之间的账。”
“我哪里对不起你?”秦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问你,你如今外派巡检,是谁让你进京的,可有谕令?”
“你逼我回来的!”秦萧吼道。
“很好,那就是没有谕令。”徐复祯点点头,伸手握住桌边的茶杯,“无诏进京、擅闯官廨、谋杀未遂。这几条罪名够捉拿你了。”
话音落下,她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掷。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两侧屏风内瞬间涌出十几个兵吏,将秦萧按倒在地。
“好,好!”秦萧被团团按倒,艰难地抬头怒视她,恨恨咬牙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第128章 隐情(二更)他以为她是什么很随便的……
徐复祯看着被按倒在地的秦萧,一时有些恍惚。
她真的、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报了仇!
她看着秦萧发红的双目,慢慢蹲了下来直视他:“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秦萧怒瞪着她,从喉咙间迸出几个字:“我就算心里有别的计较,可是也从没真的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吧?”
徐复祯点点头。“对,你从没真的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是以前的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那时候的我真的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现在好好体会一下我当初的感受吧。”
秦萧挣扎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看他一眼,摆手让人将他押解下去了。
为免成王干预,她特意让人将他关到了宫中的诏狱里头去。
至此,她才算是初步解决了重生以来的这桩心病。
徐夫人知道她把秦萧也抓了起来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王老夫人听说儿子跟长孙都被
抓了起来,气得大病了一场。
徐复祯让姑母不要去侍疾。
从前小的时候,她就见多了王老夫人仗着婆婆的身份给姑母立规矩。如今和离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谁还有空理会她!
倒是对王岸祥的事徐复祯另有想法。
反正现在秦萧也停职待罪了,何不一鼓作气拔掉成王两颗爪牙?她让常泓直接把王岸祥也弹劾到停职。
等大理寺对长兴侯的判罚出来后,徐夫人就能跟长兴侯和离了。
如今的侯府宅邸虽然面上看着豪阔,可那风光都是管着中馈的徐夫人精打细算地维持下来的,全的是长兴侯的面子。
她打算到时将如今的长兴侯府收回去,另赐一处小点的宅邸给徐夫人住。
为了照顾姑母的情绪,她如今出宫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天经筵结束后,徐复祯叫住王清昀,打算跟他一起去王家看看思如和她的女儿。
王清昀推说翰林院还有事情,要她先走。徐复祯早就知道他是这个脾性,便也不以为忤,带着菱儿从西华门出了宫。
王家所在的升平坊离宫城有两刻钟的路程,因此她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忽然菱儿推了她一下。
“小姐,”她低声说道,“这个路不对,不是去升平坊的。”
徐复祯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掀了侧帘往外一瞧。如今还不到酉时,沿街却已经关门闭户。整个街道空落落的,只有马车行驶过石板地的声音。
她暗道不好,示意菱儿出去将那车夫放倒。
菱儿从腰间拔下匕首,悄悄掀开车帘,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上了一层栏板,将她们困在了车厢里头。
菱儿拿匕首往那栏板上狠狠戳下去,只溅起几许木屑。而车厢里空间太窄,她想踹开栏板又没处发力。
徐复祯意识到她们是被挟持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脱身的法子。那侧窗开得太小,就算人能从里头钻出去,在急驰的马车上滚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她望着外头飞速往后移动的街景,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如今天还亮着,这条街上怎么空无一人?
忽然前头出现一行兵马司的队伍,徐复祯一喜,忙扒着车窗大声喊道:“救命——”
那队兵卫竟头也没回。马车飞速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她心中一沉。
难道是周家——不对,周家没理由动她。
兵马司是有成王的人的。况且除了成王,她想不到会有谁敢这样挟持她。
这马车显然是往东直门驶去的。成王是要绑架她?还是杀人灭口?
徐复祯心下慌乱,转头看向还在跟那栏板死磕的菱儿,颤声道:“菱儿,怎么办?”
菱儿回握住她的手,“小姐放心吧,菱儿保护你。”
徐复祯心下稍安,又觉得成王若是要对付她,恐怕菱儿一个人应付不来。
她心乱如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今已过了半个时辰,王清昀知道她要去王家,没见到人的话应该会去找她的吧?如果太后知道她失踪了,应该会立刻调遣人马去找她。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她打定主意,开始问外面那车夫:“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挟持我?”
那车夫充耳不闻。
徐复祯又道:“你是成王的人对不对?他给你多少好处,我出双倍。”
没有人理她。
眼见出了东直门,徐复祯心里渐渐沉下去。再晚点城门关了,她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那马车越驶越偏,到了一处僻静的土道上,终于停了下来。
透过栏板的缝隙,她清楚看到外头有十几个黑衣人守在路边。
这是要灭口啊!
徐复祯腿下一软。别说一个菱儿了,就算十个菱儿来也打不过吧?
那车夫将外面的栏板卸下,那十几个黑衣人已经团团围住马车。
菱儿挡在车厢门口,视死如归地说道:“小姐你躲好,千万别出去。”
徐复祯抓住她的衣袖,带着哭腔道:“菱儿,你别丢下我,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菱儿安抚她:“小姐,别说这种丧气话!咱们有后援的。”
什么?徐复祯愣住了,心中又隐隐生出希望来。
这时外面已经有人要将菱儿拽出去,可她踞着车厢口是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位置,她手中一对短剑舞得飞快,那些人根本近不了身。
徐复祯虽然知道菱儿会武艺,可这回才算见识到了她的本事。
那外头人见上不来,便有人要从车窗外爬进来。
徐复祯看到猛然探进来的脑袋,吓得尖叫一声,见菱儿后腰插着的匕首,下意识地拔出来就往那人头上狠狠扎下去。
这一扎将他的后颈扎了个对穿,匕首一拔出来,那腥红的鲜血便飙满了车厢顶盖。
她吓坏了,见那颗头颓然地退出了车窗,可那帘子又一动,她马上将手里的匕首扎过去,外头一声闷哼,她将匕首抽回来一看,上面竟然扎着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她顿时魂飞魄散,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人中一阵剧痛,悠悠睁开眼,映入眼帘是菱儿的脸:“小姐,你可醒了。这些人解决了,但是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援,我们现在得马上离开这里。”
徐复祯一吸鼻子,四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强忍胸口的不适,就着夜色看到一地横躺的黑衣人。
菱儿旁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他沉声道:“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就近找个村子躲一下。”
徐复祯打量着那黑衣男子,想他可能是菱儿说的后援。
她来不及问那人的来历,先说道:“这边靠近东直门,郡王府的别院应该在方圆二十里内,我们可以去那里。”
说着挣扎着爬起来,又悄悄看了那黑衣男子一眼,见他身旁还倚着一个人,显然伤得不轻。
那黑衣男子已经开始套起马车,徐复祯见他行动迟缓,想来也是受了伤。她忙上前去帮忙套好马车,又扶着菱儿和另一个人上了马车。
那黑衣男子驾着马,徐复祯坐在一旁给他指路。好在今夜有星星,勉强可以辨认方向。
路上她忍不住问那人:“你和车里的那位壮士……”
“我们是霍大人安排过来保护姑娘的。”
徐复祯一怔,感觉有一股麻意从脊椎一直漫上天灵盖。
他不是不要她了么,又干嘛还派人保护她!她很想说不稀罕,可是今夜要不是这两个人她真的就没命了。
她掉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转了几圈终于到了郡王府的别院。
那应门的门房还认得她,忙把他们请进去了。
徐复祯作为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安置好他们以后开始忙前忙后,张罗着给他们治伤。只是此时已经入夜,一时请不到大夫,只能先拿点伤药给他们用。
就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菱儿头发后面挂着一样东西,顺手把那东西拿走。
谁知那东西触手黏腻潮湿,徐复祯定睛一看,可不是被她扎下来的那个眼珠子!
她的尖叫声透过屋脊传出极远,惊得远处山林间的夜鸮扑腾着应和了几声。
次日一早,郡王府派人过来接她进京。
那马车先带着他们回了郡王府,因有伤员不好再移动,她便先在郡王府歇了下来。
徐复祯问郡王妃:“京城里有没有传我失踪的消息?”
郡王妃摇摇头:“要不是别院的仆人送信来,我也不知道有这事呢!”
这王清昀真是一点也靠不住啊!不过好在她没出事,消息没传出去倒是好事。
徐复祯过了后怕的时候,开始琢磨成王意欲何为。
虽说她最近是得罪了他,可成王倒不至于直接动手暗杀她吧!
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了,无论成与不成,太后那边都
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理由。而她手下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成王怎么会这么不计后果地要解决她?他先前还在急宣霍巡回京,难道是蜀中那边出了什么事,成王坐不住了?
难道是霍巡出了什么事?
她立刻紧张起来。
按理说他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可是——毕竟昨夜死里逃生多亏了他的人手。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沈芮容这时过来给郡王妃请安。
徐复祯见她穿了一件鲜亮的洒金缎面百褶裙,不像日常的穿着,便随口问道:“芮容今儿要出门?”
沈芮容道:“瑞和郡主办赏花会,请我去做客呢。”
徐复祯心中一动,问道:“你跟瑞和郡主关系很好?”
“从前还不错。”沈芮容有些郁闷,“不过大朝会之后她就不怎么找我玩了。”
徐复祯便道:“那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成王那边还有蜀中最近发生了什么?悄悄地打听,别说是我问的。”
“这还不简单?”沈芮容连连点头,豪气地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徐复祯昨夜受了场惊吓,又兼之要等沈芮容的消息,便干脆在郡王府休息了半天。
到酉初时分沈芮容回府,见到徐复祯,她神神秘秘地屏退了屋里的下人,这才夸张地说道:“了不得了祯姐姐,我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
徐复祯急了:“那你倒是说呀!”
沈芮容神秘兮兮道:“西川转运使霍大人你认识吧?”
徐复祯心里跳漏了一拍。
“他三月的时候就说要去西川了,但是他在河东的事情没办好,成王爷不让他去。后来不是出了彭相的事么,六月又赶上西羌内乱,他又提出要去西川,这次成王爷就同意了。
“谁知道霍大人在西川做了些事情,反正现在跟成王爷的关系很紧张,成王爷几次宣他进京他也没理会。现在成王爷每天都在为这事发脾气。”
徐复祯愣了许久。
霍巡跟成王闹翻了?
三月那会儿他和她在闹矛盾呢,原来那时他就想去西川了。成王没同意,应该还是在猜忌河东的事。
所以他就策划揭发了彭相舞弊案,重新取得成王的信任,拿到了去西川的任书。
蜀中有一半他的势力,这次去西川,一定是为了彻底控制蜀中。而成王发现蜀中失控了,所以才急着把他召回来。
他抗命不回,而她又在京城动了秦萧和王岸祥,成王这才狗急跳墙想先把她截杀了。
原来霍巡口中的“另一条路”不是选成王,而是决定自立门户啊!
是为了她么?
徐复祯心中的那潭死水重新泛起涟漪来,她又赶紧打了自己一下,心中暗道:这种亏你吃得还不够多么?人家都说了分开了,他再做什么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每天琢磨这件事。
霍巡跟成王闹翻了,于她只有好处。成王在京城有恃无恐就是仗着蜀中在他手里,倘若失去了对蜀中的控制,那他也将不足为惧。
上回成王截杀她,那些黑衣人没有留下活口,她没弄清楚霍巡的用意之前也不想那么快跟成王撕破脸,因此两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这件事。
只是她让沈珺调来了二十个千羽骑的将士在宫外保护她。这样的事她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自从知道霍巡在蜀中做的事后,再看之前的战报就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原来他那个时候已经在架空成王了,而成王已经发觉不对,焉能善罢甘休?如今外有西羌、内有成王,他岂不是在蜀中腹背受敌!
她理智上知道他们已无瓜葛,可总是忍不住操心他的事情,越发让人盯紧西川,为西川大开方便之门。
徐复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就当是报答那晚的救命之恩。
有一次去长兴侯府,她想起来问徐夫人:“姑母,那日你说去平霄宫点了盏平安灯,是给谁点的?”
徐夫人不太想说:“问这个做什么?”
“是不是给霍巡点的?”徐复祯开门见山地问。
徐夫人没想到她竟然猜出来了,只好点了点头。
徐复祯站了起来:“姑母!我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你怎么还记挂着他!”
徐夫人忙拉她坐下,宽慰道:“只是现在分开了,又不是死别,后面还有几十年时间呢,难道今后就再没交集了么?”
徐复祯狐疑地盯着她,追问道:“姑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知道他去蜀中干什么对不对?”
徐夫人摆了摆手,否认道:“姑母能瞒你什么事?只不过是觉得你们的缘分还没尽罢了。”
徐复祯却越发疑心起来,她摇着徐夫人的手,一叠声道:“你是他姑母还是我姑母呀?哪有帮外人瞒自家侄女的?”
徐夫人没办法了,只好道:“你就别问了,今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姑母也不敢给你打包票说什么。”
徐复祯正色道:“姑母,我不是儿女情长,既然分开了,我绝不惦记他了。只是他在蜀中的事关系到朝廷,我至少得明白他的用意才好做决策。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别耽误了我的正事!”
徐夫人见她一脸的郑重其事,便也不敢再敷衍,松口道:“也罢,也罢!看你每日茶饭不思,姑母也心疼。”
她沉吟着道:“早几个月你们不是闹矛盾吗?姑母想着去帮忙劝和一下,就亲自去了一趟霍府。”
霍巡告诉她,他在成王那边处处受限,政见分歧也很大,打算先去把蜀中的事情了结了,再回来谈跟祯儿的亲事。
蜀地情势凶险复杂,非一年半载不能解决,而且还有回不来的风险。祯儿脾气倔,一定不会同意让他离开。
他打算先跟她分开,倘若能解决那边的事情,再重新把她追回来。要是回不来,她心里恨着他,也更容易走出去。
徐夫人说罢,又叹息道:“所以姑母说他是不错的,能为你考虑这么周到。要是顺利回来了,你也别跟他闹了,好好地在一起,啊。”
徐复祯气得抹眼泪:“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徐夫人犹豫了一下:“姑母也怕他回不来。”
“姑母!我讨厌你们这样!”她生气极了,“这么大的事凭什么不跟我商量?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难道我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你们根本就是把我当小孩子,一点都不尊重我!”
徐夫人笑着去拉她:“你可不是小孩子脾气?以前好的时候,不让人说他一个字不好;后来不好了,又不许别人提他一句好。”
徐复祯忿忿甩开她的手。
徐夫人又笑着给霍巡说好话:“他不是不尊重你,他是真喜欢你,怕回不来辜负你。那孩子放心不下,还特意拜托我先不要给你许婚呢。等他解决了蜀中的事,还要重新把你追回来的。”
徐复祯气极。
他以为她是什么很随便的人,说分开就分开,说追回来她就得乖乖回去?
她非得设九九八十一道关卡,让他知道轻易放开她的后果。
第129章 重伤她说什么也要去见上最后一面。
徐复祯虽下了决心不会轻易原谅他,可是比起从前对他讳莫如深,她如今倒是会主动提起霍巡了。
有一回她指导小皇帝做功课,讲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急道:“皇上,这是少师跟你讲过的呀!”
“少师?”小皇帝一副疑惑的样子。
徐复祯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健忘,从前他多喜欢霍巡啊,现在都快把他忘了。
“皇上,你不记得少师啦?”
“朕记得,就是有点想不起少师的样子了。”
徐复祯怅然。别说皇上了,连她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她只记得他要是丰润些,整个人的气度就更加雍容闲雅;要是清减些,气质就会多几分潇洒落拓。
不过他去蜀中这么久,每日尽瘁劳神,肯定丰润不起来。说不定在那里灰头土脸,回来都配不上她了。不过他这种人,估计也不会自惭形秽。
不久又有奏捷传回,西川路在西羌另扶了一位新王起来,西羌又内斗起来,无暇进犯蜀中了。
明明是振奋人心的捷报,可常泓神色却有些凝重。徐复祯不由问道:“副相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常泓摇头:“还有一件事,对咱们而言应该算是喜事,只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什么事?”徐复祯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泓递给她一张快报,一边解释道:“霍转运使在岷州中了一支流矢,伤在胸口,估计命不久矣。这快报五日前发出来的,我估摸着再过两日就能收到他的讣告了。虽然他是成王的人,可到底是个英才,又那么年轻,我觉得挺可惜的。”
徐复祯脑子嗡嗡作响。
怎么会?
他不是
说还要把她追回来的么,前几日她还在跟姑母说起要如何给他吃闭门羹呢。
现在说他要死了?
常泓见她脸色苍白,忙道:“徐尚书,你怎么了?”
徐复祯勉强扶着桌角站稳,语无伦次道:“我头好晕,我好像病了……”
常泓忙唤人把她送回乾清宫。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将手中那纸军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晚上。
她不相信他那么容易就死掉,可那军报上的白纸黑字做不得假,当胸中的一箭流矢,九死一生。再不像河东那般幸运有她给的平安佩护体了。
他怎么可以那么不小心,就不能为了她周全一下自己,难道那场难堪的分手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么?
她还等着他的道歉、等着他的挽回、等着他的温存细语呢!
她和霍巡总是阴差阳错,永远缺一点缘分。现在他要死了,她说什么也要去见上最后一面。
徐复祯称病不出,安排好宫里的事情后,领着十二个千羽骑的护卫悄悄出了京城。
一路快马奔袭,将沿途快驿的战报都看了一遍,没有收到他的讣告,她这才稍稍心安下来。
一行人风餐露宿,将半个月的路程压缩到七日,抵达兴元府时已是八月中旬。
与她预料中的兵荒马乱不同,城里整肃有序,许是戒严的缘故,静肃的街道略显冷清。
蜀地的气候比京城要更湿润,白日里还有夏末的余韵。徐复祯一路驾马赶到转运司衙门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随行护卫已经提前通报过,见她到来,衙署的司吏上前迎接,打着笑脸道:“不知内尚书到来,下官有失远迎。”
徐复祯匆匆迈步往里头走,一面问:“你们转运使怎么样了?”
那司吏紧走几步上前拦住她:“内尚书留步,霍大人病中不见客。”
徐复祯停住脚步,余光瞥见庭前廊下已经有兵吏聚集上来。
她耐着性子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内廷的徐复祯登门,问他见不见?”
那司吏有些为难,却不动身,只反复强调:“大人病中不好打扰。内尚书还是移步官邸暂歇,待大人好些了,自然会去请内尚书相见。”
去通报一声就这么难?
徐复祯将那司吏上下扫了一眼,心里倏然一沉——该不会是他情况不太好了罢?否则衙署为何布置这么多兵吏!
她更要去见他了。
廊下的兵吏眨眼间聚拢到仪门前挡住她的去路。
千羽骑的将士也应声聚在她的身侧摆开阵仗。
两相对峙下,徐复祯见对方没有让路的意思,便朝身侧的领队道:“开路。”
她的人“铮”一声抽出腰间短剑,对面的兵吏立刻抽刀相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仪门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有话好好说,何必动不动就刀兵相见?”
话音落下,挡在门口的兵吏立刻左右退开。
徐复祯往里头望去,见从仪门内走出一个穿缥碧罗衫的年轻男子。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窄长脸,修眉俊眼,举止间自有一股威仪气度。
他正不露声色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心忽然一展,上前朝她拱手施礼:“兴元府知府夏承蕴,见过徐尚书。”
徐复祯见终于有个能发话的人了,急切地说道:“我要见你们转运使。”
夏知府侧身作请。
那司吏急忙上前低声道:“大人,京里来的……”
夏知府摆摆手,仍旧将她往里请。
徐复祯因离得近,是以听到了那司吏的话,进门时便瞥了他一眼。
这些人该不会把她当作成王的人,所以才这么防范她吧。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回想衙署里的戒严,不禁追问前面引路的人:“夏知府,转运使的情况究竟怎样了?”
夏承蕴半皱起了眉头:“当胸的那道箭伤虽然凶险,却还算控制住了。只是这几日接连高烧,他成日地昏睡着,我看着有点不好。”
徐复祯却微微放下心来。她这回是抱着见最后一面的决心来的,高烧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那夏承蕴又道:“徐尚书怎么突然过来了?介陵要是知道你来,恐怕不会高兴。”
徐复祯听了这话,心中先是不悦,又听他语气熟稔,不由道:“你认得我?”
他轻笑一声,道:“我跟介陵是知交,怎么会不认得嫂夫人?”
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脸上倏然飞起红云,面色却是一沉:“少跟我套近乎,他是我什么人?”
“是在下唐突了。”夏承蕴忙给她道歉,又笑道,“既然不是什么人,那徐尚书何以千里迢迢赶过来?”
徐复祯面色窘然,又不好跟他生气,只得悄悄剜了他的背影一眼。
霍巡的朋友怎么跟他本人一样可恶!
夏承蕴走在前面,见后头寂静无声,转过连廊时便用余光瞥了一眼,见她皱着眉毛绷着脸,显见是生气了。
他想起霍巡说她脸皮薄,逗一下就要气鼓鼓,今日见了果然所言不虚。
他心中暗自好笑,不敢再打趣她,便一路无言引着她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口。
“介陵喝过药刚睡了半个时辰,徐尚书进去看看吧。”他伸手推开了门。
徐复祯跨步入内,屋子里弥漫着幽淡的草药气息,临窗的帘子拉下来,里头一片寂暗。这里的床不像京城的架子床,像一张加长加阔的矮榻,却悬着高高的纱帐。
一个婢女半跪在床头的脚踏上,正在冰盆里拧着一张帕子。见到有人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来。
徐复祯走上前去对她道:“你先退下吧。”
那婢女犹豫道:“奴婢要给大人敷冰帕子降温,不然烧起来很厉害的。”
徐复祯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轻声道:“我来吧。”
夏承蕴站在门口,见那婢女这么没有眼色,忙招手将她带离了屋子,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徐复祯慢慢走到床边,探头往帐子里望去,霍巡就躺在竹簟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衾。屋子里昏昏沉沉的,他脸上也覆着一层绰绰的阴影。
她挨着床沿坐下去,细细端详他的脸庞。
他是瘦了些,因此脸上多了几许薄锋,平添了一丝落拓的气质。只是面上没有什么血色,浓眉紧蹙着,可见病中也不好受。
徐复祯见他这副模样,先前百般的牵愁惹恨也尽数消散,只剩下满心疼惜。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庞,只觉触手微微地发热,忙拿起手边的冰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那帕子敷了一会儿微微温热起来,她放进冰盆里重新拧干,又顺着他的额头直擦到后颈。她一边擦拭,一边恨恨地想:让你一意孤行,活该受罪!
那薄衾被她往下拉了一点,徐复祯才注意到他上身没穿衣服,只是胸前绕过左肩缠着好几圈白绫,想来是他的伤处。
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压到那伤处,眼神却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
上一回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还是刚重生那会儿见他的第一面呢。她那时把他后背摸了个遍,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回才瞟了一眼就开始脸红心跳起来。
徐复祯莫名有种做贼一样的心虚,忙拉起衾被给他盖上,又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臂膀。
好硬实。感觉能抵她两条胳膊。
她想起先前几个月在京城的时候,霍巡竟然一直不肯给她近身。这下好了,她就是再怎么动手动脚,难道他还能反抗不成?
她低头轻轻吻上那苍白的唇,想要渡点血色过去。他的唇烫得惊人,伴着一点刮擦的干涩,那吮出来的血色几乎转瞬即逝。
她轻轻俯身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心中升起异样的满足感。
他还活着,他们又在一起了,这方天地之间只有她和他,那么近。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密匝匝地落在檐瓦砖墙上。
萧萧庭院黄昏雨,阴森的天色压得人心头沉重,然而因为这屋里本就昏暗,是以那雨声落在徐复祯耳朵里,倒成了有点欢快的配乐。
夏承蕴来请她出去用晚膳。
徐复祯用过膳,问了他一些如今蜀中的情况。待夏承蕴答完,她又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下午那个姑娘是平时伺候他的人吗?”
夏承蕴看着她那扭扭捏捏的模样,想逗她又怕她生气,便如实道:“是衙署的婢子,我在介陵病中派来照顾他的。”
徐复祯“哦”了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晚上也要在那里伺候吗?”
夏承蕴正色道:“他这几日烧得厉害,晚上更离不了人了。”
徐复祯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怎么能让人姑娘家彻夜不休?这种累活应该派个小厮来做。”
“如今内忧外患,衙署里人手有限,嫂……徐尚书请见谅。”他故意漏了个口误。
徐复祯却很认真地说道:“他又不是什么很娇贵的人,你们有这么多兵吏,随便派一个过去不行吗?”
“嫂子说的是。”夏承蕴忍着笑,“今夜就派一个过去。”
“还是不用了。”徐复祯红着脸道,“今夜我照顾他吧。”
没等夏承蕴开口,她又连忙另起一个话头:“他都睡了一下午了,怎么还不醒?”
夏承蕴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道:“要是退烧估计就醒了。”
他又叮嘱,“你夜间可得看着点,要是烧起来了要叫大夫的,可别睡过头去了。”
徐复祯别过脸去,假装看不见他那暧昧的笑容。
她本以为照顾霍巡就跟下午一样,时不时拧个帕子给他敷着就行了。
可到入了夜后精神就渐渐不济起来,伏在床边打了好几回瞌睡。
她出去叫人烧了热水沐浴了一番,这才清醒了些,又重新回到霍巡屋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就着光影欣赏他的睡颜。
他的五官是偏英朗的,偏偏睫毛生得又长又翘,那柔秀中和了稍嫌硬直的线条,简直怎么看怎么好看。
真是奇怪,初见时她对他完全没有感觉,现在却越看越喜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徐复祯又俯下身去亲他的脸。她刚沐浴过,身上又润又凉,愈发觉得他身上热得灼人。
她突发奇想:为什么不睡到床上去呢?反正她身上这么凉,可以抱着他降温,自己还能休息一下。
念头一起,她已经吹灭了几案上的灯火。外头还下着细雨,可是并不阴沉,屋里透着昏昏的蓝色。
她借着那点幽光将外裳和纱裙挂在床头的架子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绫衫和一条袴子,轻手轻脚地爬到霍巡身边躺下,拉了一半衾被到自己身上盖着。
她脸上烫得厉害,却还以为那是霍巡的体温蒸的,便侧过身来,就像小时候搂着姑母睡觉那样,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窄腰,又抬起一条腿攀住他的大腿。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她浑身轻轻一颤。他身上热腾腾的,要是冬天抱着应该很舒服。可惜现在还是夏末的天气。
她将脸蹭着他的肩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凉意正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走。
连日来赶路不停,乍然安定下来躺到床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身上抱着的火炉动了一下。
她半睁睡眼,见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侧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在幽蓝昏暗的夜色里熠熠生辉。
“祯儿?”他呢喃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涩哑。
“你醒啦?”徐复祯欣喜地说道。
“祯儿?”他又重复了一遍,肘弯抵着床榻半支撑起上身来,双目凝神注视着她。
他这一动,徐复祯才意识到她还半挂在他身上,手还搂在他的腰上呢。
她连忙松了手,待要坐起来,他已经猛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身下了。
他整个人如倾颓的玉山般压下来,全然不像之前那样有意识地撑起身子,徐复祯只觉得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他身上的热气笼罩着她,滚烫的,像盛着滚水的铜炉口,氲氲地冒着热气。
徐复祯意识到他是烧起来了,而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
她在他身下艰难地说道:“我去叫大夫……唔!”
他低头吻了下来。
第130章 合卺(一更)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
他在吻她。
不是以前那种带点克制的缠绵轻吻,报复性一样,好像亲完这次就没有了似的,侵掠完她的唇齿,又狂风骤雨般吻过她的脸颊、脖颈。
他的手在解她的绫衫,带点着颤抖。
徐复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件绫衫扔到了一边去。
她与他紧紧相贴,两人的肌肤只隔着一件粉绸抹胸。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下有一种异样的触感,跟那次手上摸到的一样,炽热硬实又带着生机的搏动。
她听过沈芙容的教导,隐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伸手拢紧了他的腰。
霍巡一边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解那件抹胸,可抹胸与衣衫不同,是朝后系带的。他怎么也解不开,急切之下竟直接将她的粉绸抹胸撕裂开来。
她低低惊呼了一声。身上先是一凉,紧接着滚热的身体贴了上来。隔着裹伤的白绫都能感受到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
徐复祯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她觉得他今夜未免粗暴了点,跟从前对她温柔相待的霍巡有些不同。
窗外风高雨急,吹得紫藤花架的枝叶簌簌作响。她没来由地出神,和风细雨过后花舒叶展,可若是疾风骤雨,那就只能剩下一地花残叶落了。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他手下的紫藤花。等着她的会是狂风暴雨么?
她轻轻颤抖起来。
外头雨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天地间都是潮润润的。窗户没有关紧,漏进来一些润凉的微风。
想象中的暴风雨没有出现。他也许是清醒了一些,动作柔缓了许多。
徐复祯缩在他的怀里,一张薄红的芙蓉面出了一层细汗。她渐渐放松下来,回应着他的索吻,悄悄睁开眼去看他。
夜渐深了,屋里愈发昏暗,几乎只能看清近在咫尺的俊逸眉眼,然而那上面浸染的情欲是她从未曾见过的。
他半垂眼眸望着她的容颜,又呢喃了一声:“祯儿……”
这一声落在她的耳朵里便氤氲了别样的缠绵旖旎。她真成了他的祯儿了。
徐复祯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撑着床榻从她身上起来了。
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徐复祯不由微微睁开眼睛,见霍巡已经披上一件外衣,雪青色的缎袍反着微光,长身玉立的背影已经走到门口去了。
他怎么出去了?
徐复祯一怔,没来由地失落起来。这就结束了么?她才刚刚进入状态呢……
她身上绵软无力,撑着床榻坐起来,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知道女子初夜是有落红的。可是方才太过紧张,哪里还记得这个?
这床榻上面铺的还是竹簟,也没来得
及放一张干净的帕子。
她伸手在方才的位置摸索了一下,又拔下鬓间一支嵌了夜明珠的钗子细细地一路照过去,哪有什么落红?
她心里正疑惑,忽然门又推开,霍巡自外面走了进来,兀自在她身边躺下睡了过去。
徐复祯愣住了,他这就睡了?
她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探,虽还是热的,可已经比方才那滚烫降下去许多了。
她放下心来,可是另一重羞恼又涌上心头:他不抱抱她就算了,问都不问一声,闭上眼睛就睡觉!
她狠狠把他摇起来。
霍巡迷茫地睁开眼,侧首见到身旁影影绰绰的轮廓,眉心微微一皱:“祯儿?你怎么还在?”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徐复祯气坏了,抬腿将他蹬下了床去。
霍巡跌坐在地上,闭紧眼睛甩了甩头,顺手点起一旁几案上的油灯。
莹黄的火光跳了跳,光亮瞬间盈满整间屋子。床榻上坐着一个薄面含嗔的美人,不是他的祯儿又是谁?
霍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在床沿坐下,捧住她的脸细看。
“你……”他惊疑不定,“我不是做梦吧?你什么时候来蜀中了?”
徐复祯拍开他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方才亲我摸我的时候怎么不问?你都、你都那样了,现在不想认账是不是?”
霍巡一愣,这才注意到她披着那张软缎薄衾,可完全没盖住身前的旖旎,一对盈盈的玉雪红樱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线。
他喉头一窒,连忙别过眼去:“怎么不穿好衣服?”
她哭得更凶了:“你还问!我的衣服都被你扯坏了!”
霍巡余光正见枕边摊着一件绣并蒂芙蓉的粉绸小衫,上头裂了个大口子,丝线参差地露在外面。
他连忙脱下身上的外衣裹住徐复祯,方才的回忆却渐渐涌进脑海中。
那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来了。
那他刚才把她压在身下也是真的了?现在蜀中的这种情形,怎么可以……
身旁的姑娘还在抽泣,他忙伸臂将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抚道:“我不会不认账的。都是我不好,我刚刚烧糊涂了……”
徐复祯狠狠推开他,泪眼婆娑地瞪着他:“那是我们的初夜!我期待了好久的……你现在说你烧糊涂了?”
初夜?
霍巡的头“嗡”地大了。
即使是方才高烧下神智不清的半梦半醒之间,他记得也是克制住了,最后去净房解决的。
可是看她哭得情真意切,他不由疑心是不是方才烧得厉害,模糊掉了一些记忆。
如果神智不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那哪里还会注意下手的轻重?
霍巡连忙搂紧她,心疼地说道:“刚才有没有弄疼你?”
徐复祯抽噎了一下,微微愣住。疼?其实不疼,甚至……还挺舒服的。
但是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霍巡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怎么能……
霍巡心乱如麻。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失控的事情。
他稳住心神,先要问清楚:“祯儿,你怎么会到蜀中来?”
徐复祯说到这个就来气,没好气道:“我过来给你收尸!谁知道你没死,还生龙活虎得很呢!”
霍巡哭笑不得,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不说气话好不好?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徐复祯摇摇头。
她不想让霍巡知道她从徐夫人那里得知了他的计划,于是故作可怜道:“虽然你不要我了,可我还是放不下你,所以千里迢迢过来挽回你……”
“你……”霍巡吃惊极了。
按照自己对她的了解,这丫头骄傲得很。分开以后,她可能没那么快放下,可……他万万没想到都说那么决绝的重话了,她竟然还会为了他跑来蜀中。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京城对她的冷脸。
倘若没有方才的事情,他还能硬下心肠把她气回京城去。可是偏偏又……
“傻姑娘!”他喟叹一声,“你真让我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徐复祯将头埋进他怀里,极力压下因得逞而上扬的嘴角。“你对我做了这么禽兽不如的事,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她把问题抛给霍巡,见他久久不语,悄悄抬眸往上看去。
他合着眼睛倚坐在床头,蒙蒙烛光下,朝向她的那半边脸是隐在阴影里的,只是半蹙的眉心还是透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徐复祯想起白天夏承蕴跟她说的话——“介陵要是知道你来,恐怕不会高兴”。
她蓦然心酸起来。
他是不是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觉得她过来给他添麻烦了?
像是印证她的想法般,搂着她的怀抱轻轻将她推开了。
徐复祯怔然抬眸望他,眼里已经氤氲了一层水雾。
霍巡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一下。”
他起身去墙边多宝阁上的匣子里翻寻着什么。
徐复祯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因此只穿了一条裤子,光裸的上身肩宽腰窄,肌肉线条像刻玉般流畅劲挺,只是后背横陈着几条发白的长疤,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那是为她挨的一顿鞭子。那时候他就看出了秦萧不靠谱,想要拉她一把,却被她转头告了一状。
想起从前的旧事,她不禁微笑起来。
这实在不能怪她,那种唐突的做法,谁不当他是个登徒子。还是说他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以为她一定会乖乖跟他走?
“想什么呢?”
霍巡已经拿着一对红烛走过来,借着油灯点起手中的红烛,又将其固定在青铜圆台灯座上。
“这是做什么?”徐复祯好奇地问道。
他将红烛在几案上左右摆开,又递给她一只鎏金高足银酒杯。
“跟你合卺。”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她参加过侯府大姐姐的婚礼,知道合卺是洞房的一个重要的仪式。喝过了合卺酒,两个人就正式结成夫妻了。
霍巡握着一只酒杯在她身边坐下。“祯儿,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你跟我有肌肤之亲。你既然不愿意成亲,那拜堂就先留着,我们先把合卺酒喝了好不好?”
徐复祯羞涩地点点头。
她不肯松口成亲,那是有别的顾虑在。其实哪个女子不希望能有名有分地跟情郎在一起呢?
她将酒杯举到面前,见杯里只盛了一小汪清液,再看霍巡杯中亦是伶仃一口,不由笑道:“就这么一点,还要交杯,怎么喝呀?”
霍巡清俊的眉眼里难得有了几分窘意:“蜀中的酒太烈,你酒量太差,我身上有伤也不能多喝。意思一下就好了。”
徐复祯笑着抿了一小口酒液,又换过霍巡的杯子,将他余下的酒啜饮了下去。
这酒果然烈,虽只是一小口,已经有醺然之意爬上脸颊。她抬头望着霍巡,红烛的火焰倒映在那潋滟的眸子里,闪着清莹的晖光。
她低着头忸怩地说道:“那以后我们就是、就是……”
“就是夫妻了。”霍巡伸手搂住她,低声笑道,“叫一声夫君我听听。”
徐复祯将脸埋在他怀里,只觉得那两个字就在舌尖,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垂眸笑望着她:“怎么害羞了?咱们不是都有夫妻之实了么?”
望见他眼里的调笑之意,她更加赧然,将头低了下去,视线正好移到他腰腹以下,伸手便摸了上去。
“嘶……”这下换他难为情了,忙别开她的手,“不是什么地方都能乱摸的。”
徐复祯坐直了身子,歪头看着他:“刚刚那次洞房不算,太快了。”
快?
霍巡眸光一沉,将她压倒在枕头上。
“真的假的?”他哑声道,“那就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