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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告状今夜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正月里接连传来河东军的捷报,京城各坊争相庆祝,烟火爆竹燃放个不停,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国丧,建兴二年的春节倒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过了十五,朝廷已经开始筹备春闱事宜,彭相亲自出任主考官。

徐复祯知道他这是要培植门生,毕竟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自然是万众瞩目,各方卯足了劲要将新科进士归拢到自己门下。

当然这不关她的事,毕竟她只是个内廷女官。可徐复祯还是吩咐锦英:“从现在到殿试结束,凡是持解状的士子到咱们手下的商行店铺,一律供他们免费吃用。”

锦英不无郁闷:“小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来参加省试

的没有一万也有大几千,最后就登科三四百人,这回报太低了,咱们得亏死。”

徐复祯斜了她一眼:“登科的三四百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那落第的大几千人才是士族的大盘。这么多人三年才齐聚京师一回,花你几个银子给我赚点吆喝怎么了?”

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士族中的知名度。她要站稳脚跟,就要人家先认识她。从大名府决堤到新法再到河东的战事,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凭什么总是要被别人抢功劳呢。

锦英笑道:“是。奴婢起早贪黑赚这么多钱,还不是为了给小姐花?小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徐复祯微微笑。她没有一大家子仆人要养,也没有礼尚往来的支出,更没有声色犬马的开销,她的钱真的是闲钱。

到正月底,河东与秦凤两军左右夹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北狄的陪都,还俘虏了北狄王的另一位胞弟逐弈王。

北狄终于坐不住了,再次请求停战议和。

河东军先派人跟北狄的使者交涉,初步议定了赔偿的款项:

除去赔款八十万两白银,另有战马五千匹战马、皮毛一万张,以及北狄所产的青盐、珠宝、沙金、药材、毡布等物资,再送匠师、乐伎数十人入关。

林林总总加起来的总额比三百万两还要多,就算再派人去也恐怕也谈不下比这更大的数额了,因此朝廷立马同意了和谈。

徐复祯心想:能让北狄这么大出血,河东军派出去和谈的人该不会是霍巡吧?她不禁与有荣焉起来。

河东军鸣金收兵后,朝廷便开始拟议这场大捷的封赏。军功战报尚未传回京师,因此先拟定了京官的封赏。

徐复祯看着中书省拟下来的封赏紧紧皱起了眉头:

周诤本就是食邑二千户的国公,因决策有头功,加封一千户——这便罢了,毕竟当初她找周诤调兵的时候确实许诺了诸多好处;

可是彭相还给自己也加了一千户食邑,此外,兵部、户部、工部、三衙九司,跟河东军沾上了点边的官员都受了封赏,恨不能把北狄的赔偿尽数瓜分。

这么个封法,每年爵俸就是一大笔支出,难怪年年强征暴敛,国库还年年空虚。

她拿着那封奏折去找彭相:“相爷,这究竟是封赏功臣的奏拟,还是你彭相的党羽名单啊?”

彭相慢悠悠道:“你先别急。要说这回最大的功臣那还是你。可本朝没有给小姑娘封爵的先例。不过老夫最是公平,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

徐复祯又不是来要好处的。

她冷笑道:“相爷既然这么公平,那代州一役有条白狼立了头功,不妨请相爷在奏拟加上它的封诰,就封为‘忠勇宣威大义侯’,食邑一千户,岁赋缴给河东军做饷银。”

彭相皱眉道:“你这不是说笑么?哪有给畜生封侯的?”

徐复祯也慢悠悠道:“要封就把这畜生一起封了,要是不封这名单上至少划掉一半人。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相爷看着办吧。”

彭相略一思索,给畜生封侯,定要叫旁人耻笑他荒诞;可名单上划掉一半人,他手下那些人就要不满了。一边是面子,一边是里子,她可真会捏人七寸!

他一拍桌子:“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复祯立刻回击:“太后是女子,皇上是小人。相爷说这话莫不是起了反心?”

彭相气得吹胡子瞪眼。平时乐得在朝议上看她给成王的人添堵,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开始对付起自己来了!偏偏太后那个蠢女人又只听她的话!

眼下正是春闱期间,不能给天下士子看了他的笑话,那就只能亏待一回手下的人了,大不了给他们许诺以后再补回来就是。

几息之间,彭相已经做好了决定,面沉如水地抽走她手中的奏拟,冷笑不迭道:“老夫这就发回中书省重拟,徐尚宫满意了吧?”

徐复祯微微一笑,又道:“划掉一半人以后,除了枢密使,剩下人的封赏可以再减半。”

说罢,她不等彭相反应,转身走出了值房。

二月十四,河东军押送着第一批北狄赔偿的战利品进京。当日京城万人空巷,全挤到大街上去迎接凯旋回京的将士,三衙兵马不得不悉数出动维持秩序。

自盛安帝登基以来,对外战役十有九败,何曾有过这样的大捷。上一次对外碾压式的胜利,还是平贞朝收服西羌那会儿。

文武百官登临午门城楼迎接班师回朝的将士。

午门正对的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观瞻的百姓,可以容纳五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却空阔平坦,静待回京的军队。

徐复祯站在小皇帝身侧遥望着空阔的街道。

身后的百官低声说着这次带回了多少珍奇的物资,只有小皇帝轻轻问道:“女史,少师要回来了么?”

徐复祯抑制不住语气的雀跃:“嗯,他要回来了。”

远方已经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响,率先入目的是河东军青底红字的旌旗,她在河东见过无数回的了。当头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持旗的军士,其后是戴着红缨玄盔的将领,两侧各自并行着两列步兵。

见到军队,两侧的百姓们立刻欢呼起来。

如潮浪涌的呼声中,徐复祯一下子认出了霍巡的身影。离得太远她根本看不清形容,只是一看马上那挺拔如松的轮廓就知道是他。

沈众这一回没有进京,还留在河东整肃军伍。这趟是由霍巡领着各军将领、三千河东军士押送战利品回京,因此他当仁不让地跟在执旗兵的后面。

他身上所穿的玄甲更衬出面庞线条的英挺刚毅,徐复祯却觉得他黑了些,也瘦了些。她鼻尖隐隐发酸,在苦寒前线捱那么几个月,肯定吃了不少苦。

这时他抬眸望了过来,朝这边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复祯心中一动,笑容还没绽开呢,忽然意识到他看的应该是她身侧的成王。

她悄悄撇了撇嘴。

午门大开,百官簇拥着皇帝下了城楼去接见将士。

下去的这会儿功夫,队伍已经行进到门口。

众将解甲下马,跪地参拜皇帝。

凛冽的风吹来将士们玄甲上的冷锈之气,带着一股熟悉的河东的气息。

徐复祯悄眼看霍巡,他正同成王说话,一眼没往她这边看过来。她觉得那河东的气息又远去了些。

宫里给众将士设了庆功宴,宴席上她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更可恶的是,他都没往她身上看一眼。

她忽然怀念起河东的时光,在那里他的眼神时刻落在她的身上。可回到京城,又要装作一副不熟的模样了。她恨恨剜了霍巡身旁的成王一眼。

庆功宴散后已是暮色四合。

成王另外给霍巡在鸣风楼设了接风宴,出席的都是他派系里的高级官员。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除了问些河东的战事,又高谈阔论着三月的春闱。

直至酒过三巡,成王这才笑道:“介陵这趟在河东屡立奇功,想必安抚使已经心悦诚服了吧?”

霍巡站起身来,面带惭色道:“有负王爷所托,臣这趟回来,并没有带回沈将军的承诺。”

席间顿时一静,成王脸上的笑也微微一凝。少顷,他才勉强笑道:“本王倒还不信有你霍介陵搞不定的人。”

霍巡道:“沈将军出身宗室,于朝局想来另有看法。待大朝会沈将军入京,王爷可与之相谈,或许能扭转沈将军的态度也未可知。”

成王脸上的笑渐渐难看起来,他慢慢说道:“本王倒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在河东时与宫里那位徐尚宫走得很近。”

众人霎时寂静无声,目光纷纷投向霍巡,又暗中观察着秦萧的脸色。

霍巡从容不迫道:“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言,王爷不必放在心里。”

在他斜对角的秦萧捏紧了酒杯。

成王紧紧盯着他:“那你跟徐尚宫确没有私情?”

“没有。”霍巡很干脆地回答。

成王看向秦萧,借着酒意道:“秦世子!徐尚宫是你表妹,又是你前未婚妻。你倒来说说看,他们两个

有没有私情啊?”

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秦萧慢慢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回王爷,臣的表妹跟他,当然没有私情。”

他又斜睨了霍巡一眼,冷笑道:“不过,霍中丞对她有没有倾慕之心臣就不知道了。毕竟在宫里讲学时日日相对,在河东又少不了打交道。我看霍中丞也不是什么能抵抗美色的人。”

成王呵呵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年轻过,可以理解。介陵你说是不是?”

霍巡平静地说道:“王爷若是不信任的话,臣可以辞去少师之位。”

成王如电的目光扫着他,忽然一笑,摆摆手道:“没有就没有嘛。干什么动不动就辞官?河东那头什么态度,等安抚使进了京,本王亲自探探不就知道了?”

他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对众人道:“来,喝酒喝酒!”

场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可成王脸上的笑始终有些难看。

月上中天时散了宴席,霍巡避开了人群,穿过连廊往马厩走。

忽然身后一阵紧风,他侧身避开,身后人的拳头打了个空。他皱眉望向一身酒气的秦萧:“你发什么酒疯?”

秦萧已喝得半醉,倚着廊柱啐道:“你这个畜生!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是吧!”

说着又是一拳挥过来。

霍巡闪身躲开他的拳头,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冷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秦萧醉醺醺地瞪他,“她真是瞎了眼,把自己托付给你这种男人!你不敢认她怎么就敢碰她!”

霍巡一拳砸在他的鼻梁,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你要发疯是你的事,别拿她的名节开玩笑!”

他招手叫来一个堂倌:“你立刻备辆车送他回长兴侯府。”

那堂倌忙应了一声,招呼人过来拖着醉倒在地的秦萧离开了。

霍巡立在廊下吹了一会儿清寒的夜风,这才去牵了马回府。

今夜虽是十四,然而乌云蔽月,没什么月光。霍府素来俭省,连廊只稀疏地挂着几盏灯笼。

他踏着一路昏影往内院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那书房里面透着明亮的灯火,仿佛有人一直在等他回来。

霍巡忽然觉得胸中郁气散了一些,转身去卧房换了一件直裰,这才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静悄悄的。

他放轻了脚步走进去,见徐复祯已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乌缎一样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窄窄的一寸脸颊,像上了粉釉的白瓷。

她身旁放着一张墨迹快干了的宣纸,一角压着她在代州买的琉璃老虎。

他先把压在上面的琉璃老虎收在手心,再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画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大头,看得出她努力想画个肖像,可画得实在滑稽,最后干脆在头顶写了个“王”字,还画了两只猫耳朵。

霍巡微微一笑,将那张纸卷起来插进了一旁的画筒里。

他又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拨开覆着她面颊的青丝,露出半片睡颜来。乌浓的长睫投下半扇阴翳,落在秀挺的鼻梁上。下方是粉润丰盈的双唇,下午的时候还在悄悄对他撇嘴。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要给她盖件衣服。他脱下身上的衣袍盖在她身上,又将压在里面的长发轻轻抽出来。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她的后颈上横亘着一道寸许长的青紫瘀痕,在雪肤的映衬之下分外触目惊心。

他眼神微凝,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瘀痕,她却眉心一动,悠悠醒转过来。

“你回来了!”

她高兴地坐直了身子,又发觉鼻尖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酒气,不禁仰头看他:“你出去喝酒啦?”

霍巡点了一下头,坐回方才的位置上:“王爷在鸣风楼给我置了一桌接风宴。”

又是王爷!徐复祯哼了一声:“难为你还知道回来。”

他压着笑道:“有人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又怎会不知道回来?”

他在两个“回来”上加重了咬字,徐复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她这一转头,又露出颈间那道瘀痕。

霍巡伸手抚上去,凝眉道:“你这里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她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整个人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怀里立刻盈满了少女的馨香。

她已经搂着他的脖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可怜兮兮地说道:“这是秦萧打的。”

“你跟他冲突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立刻扶着她的肩膀摆正过来,凝视着她的脸。

徐复祯垂下眼眸,没精打采地说道:“很久了,快两个月了。”

涉及侯府的秘辛,关系到她姑母,因此她并不是很想让霍巡知道,只是囫囵道:“他有一回趁我落单,把我绑到侯府里去了。不过我又自己逃出来了。”

霍巡一寸一寸地扫视她的脸:“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徐复祯摇摇头:“只有脖子上挨了一下。”其实她的手腕和脚踝也疼了很久。不过比起这些,秦萧这个人对她的威胁才是最要命的。

她抬起秋水盈盈的眼眸看向霍巡:“你是御史中丞,能不能帮我弹劾他,先把他的职革了?”

他浓长的眉毛一凝,轻轻抚着她的后脑道:“我会处理的。但现在时机不太好。”

徐复祯一怔,她以为霍巡回来了一定会帮她出这口气的。比起他的话,她更伤心他这副冷静的神色。

她将头抵靠在他的颈窝里,呜咽道:“你知不知道他差点把我、把我……”

他的身子一震,隐约有些明白秦萧今天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些话了。

他慢慢将她搂紧,低声哄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回来了,他伤害不了你了。”

徐复祯攥着他的衣领摇摇头,闷声道:“我要你收拾他。”

“我不会放过他的。”霍巡有些艰涩地开口,“但是,我现在不能动他。”

徐复祯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和秦萧提起彼此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所以她总是忘记他们都是成王的人。

可是,秦萧都那样侮辱她了……

她咬着唇看他:“我要你收拾他。”

霍巡也看着她,乌浓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晦暗:“祯儿,给我一点时间……”

徐复祯一下子从他腿上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走到门口,他已经从后面抱住了她,双臂搂着她一点一点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怀里去。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秦萧身上唯一经不起查的就是蜀中铁器案,可那牵涉到王爷。我这趟在河东无功而返,已经引起了王爷的猜忌,至少现在不能再触他的逆鳞。”

徐复祯知道他这趟无功而返是为了谁。

她心里软了下来,偏过头去蹭他的鼻梁:“王爷王爷,不要你那个王爷了不行么?你到我这里来,成王他也动不了你,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你也不用忍受他的猜忌。”

霍巡摇摇头,她的发鬓蹭着他的鼻梁骨,芬芳的气息弥漫进鼻腔里。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她的鬓角,她笑着避开他的吻,却被他捏住下巴将脸掰了过去,精准地吻上了那细润的粉唇。

徐复祯被他吻得双腿发软,渐渐地坠下去,却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坐回方才的位置上继续深吻了下去。

早些时候因为在这里等他太久,她报复性地把书房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上了。如今这明亮的烛火却有些煞风景,因昏沉的环境更易使人沉沦在绵长的亲吻里。

霍巡察觉到她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

徐复祯吃痛,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很想你。”他贴着她的唇低声说道。

“我也想。”

他重重地吮了一下她鲜红妍润的嘴唇,这才慢慢离开她的唇瓣,错眼不眨地盯着她看。

“秦萧想要动你,所以你跟他说我们已经……了?”

徐复祯脸上一红,赧然道:“我、我那时候吓坏了,口不择言乱说的。你会生气吗?”

“真是个傻姑娘。”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可那毕竟是你的名节……”

“可我不后悔。”她

黑水银般的瞳仁亮晶晶地望着他,“反正我迟早都是你的人。”

她想起除夕时沈芙容说的那些话。低头一看,霍巡果然只让她坐在膝盖那头。她悄悄地往他大腿中间挪,他又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外推。

徐复祯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再往里挪,又搂着他的脖颈,羞涩地说道:“今夜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他拿开她的手,牵着她站起来,“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甩开他要往外走。

“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霍巡忙抓起他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别任性,夜里凉。我用马车送你回。”

徐复祯气鼓鼓地被他送回了徐府。

她一下马车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门,根本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没想到她刚进屋里坐了一会儿,沈芙容就披着衣裳过来了。她倚着门框,一脸惊奇地看着徐复祯:“不是吧,这么晚了还回来啊?”

徐复祯气恼地别过脸去不说话。

沈芙容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吵架了?”

徐复祯一声不吭。

沈芙容失笑道:“刚回来第一天就吵架呀?也难怪,你们都好了三年,关系又没点实际的进展,有的是架吵。”

徐复祯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像有进展了就不会再吵架了一样。”

沈芙容笑道:“本来就是呀!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有了那层关系,你们想吵也吵不起来了。”

徐复祯却失落道:“可是人家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弄得我……很下不来台。”

她将她要留宿却被霍巡拒绝的事说了一遍。

沈芙容听罢戳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呆呢?有哪个寻芳客被姑娘欲拒还迎了一下气得掉头就走的?你直接上手脱他衣服不行吗?”

徐复祯气得把她推出了门外去。沈芙容怎么能把她比作嫖客!再说了,霍巡那是……欲拒还迎吗?

熄烛睡觉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霍巡又避开了成王的话题。他们其实不是经常吵架,可是每每说到成王,他总是要回避这个问题。

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姨母都说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个道理他难道就不明白么?

第122章 求婚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娶你。

徐复祯想着这件事辗转反侧,失眠到了四更天。

后来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朦朦胧胧做了个梦。

梦里她和成王掉进了水里,霍巡就站在岸边。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成王,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就在她快被拉上岸的时候,忽然有人把她摇了起来。

“小姐,小姐。”是菱儿的声音,“快起来。”

徐复祯茫然睁开眼,见四棱花窗盛着鸭蛋青的天色,原来已经天光已经渐亮了。

“今儿不是休沐么,干什么叫我起来?”她不高兴地抱怨。

菱儿已经绞了帕子抹她的脸:“霍公子来了,在前面花厅等着呢!”

徐复祯顿时转怒为喜,可到底还记挂着昨夜那点不快,便冷哼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好像多稀罕他来一样。”

她从菱儿手里接过帕子细细擦了脸,又慢条斯理地洗漱了一通。本想抹点脂粉,又不愿意对他献那个殷勤,便披了件家常的水碧色羽纱外套,慢慢往花厅那头踱了过去。

刚转过连廊,便远远见到霍巡立在花厅门口,怀里抱着一身红衣的雪团,正跟倚着廊柱的沈芙容闲话。

他今日穿一身烟墨色窄袖袍,只用一条青缎发带束髻,一派从容闲雅的模样。朝阳的晖光蒙在他的脸上,泛着如玉的色泽。

他怀里抱着玉雪可爱的孩子,跟沈芙容相对而立的情形,倒有些像和美温馨的一家三口。

徐复祯慢行了几步,那头闲话的两人已看到了她的身影。沈芙容便把雪团从霍巡手中接过来,自顾抱着孩子朝她走过来。

沈芙容上来就掐她的脸,低声笑道:“好严的一张嘴,原来妹夫是这么个风流人物。要是我还没出阁,高低得同你争一争。”

她本是说笑,谁知徐复祯听着脸色却沉了几分。

沈芙容以为她还在恼昨夜的事,便道:“快过去吧,人家一大早专门过来给你赔不是的。”

徐复祯慢吞吞地走到花厅门口,也不请他进去,自己先跨了门槛进去坐着。

霍巡倒是自如地上前给她斟了茶,又在她身旁坐下,瞧着她的脸色道:“昨夜又没睡好?”

谁大半夜被赶回去能睡好?徐复祯乜了他一眼,道:“你一大早过来做什么?”

“过来看你。”

徐复祯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又吸了吸鼻子,嗅到他身上有一点婴童香粉的气息,那点笑意转眼又化成了酸意:“我表姐漂亮吧?”

他没回答,只是道:“方才过来你还没起身,沈太太请我到花厅里候着,顺便聊了一下沈将军的近况。”

徐复祯又睃了他一眼,道:“那你喜欢她么?”

这下连霍巡都没法无视她的酸意了,他没奈何地笑道:“我喜欢她干什么?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自然只有敬重。”

徐复祯酸溜溜地说道:“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么?人家都说我跟芙容长得像。那你应该也会喜欢她的吧?”

“我当是怎么了,原来是小醋精附体了。”

他忍俊不禁地捏了下她的脸。粉白细嫩的脸蛋,真如春桃一般可人。

霍巡看着她的容颜,生得自然是绝俗出尘的美丽。可他辗转南北这么多年,比她漂亮的也不是没见过,偏偏只对她动了心。

可见感情这种事是无迹可循的,与其说是看脸喜欢上的,倒不如说是照进他内心的一眼。

他淡笑道:“相似的容颜何其多,可是祯儿只有一个。”

徐复祯朝另一头偏过脸去,不让他看到她面上的笑意,又道:“谁是醋精?你连沈珺这种呆子的醋都吃,你才是醋精。”

霍巡显然不认同她的话,但他并不分辩,只是笑道:“那咱们两个醋精,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复祯格格直笑,把昨天的那一点不快抛到天边去了。

霍巡见她终于开怀,便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道:“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你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

他轻轻划了下她的眼下淡青色的肌肤。

徐复祯又想起晨起被打断的那个梦。不必说他的事就是去帮成王忙活,她今日偏不趁他的意。见他有起身之势,连忙一下坐到他的腿上去。

这间花厅虽然敞阔明亮,可徐府的下人都很有眼色,早远远地避开了去。

“我现在睡不着了。”她噘着嘴,“左右我今日空闲,你正好给我解闷。”

有些轻佻的话语,可映着那双秋波慢转的杏仁眼,又平添了几分娇媚。

霍巡只是笑着,却轻轻揽住她的腰要将她放下地来:“别闹。御史台堆积了许多事情,我要回去理一理,等空闲了再好好陪你。”

徐复祯忙圈住他的脖子不肯下去,语气也带了些委屈:“你什么时候空闲过?你的忙碌操持也是为了成王,又不是为了我。当着人前还要装作不认识我,明明男未婚女未嫁,倒好像是见不得光一样!”

他忽然搂紧了她的腰:“那你现在愿不愿意嫁给我?”

徐复祯一怔,那满腔的委屈一下子熄了火。她是想公开,可是也未必要一下子快进到婚嫁去吧。

她支支吾吾道:“我嫁给你,那宫里的事怎么办?还有河东军……”

她才刚刚开始给自己铺路呢。

“等咱们成了亲,你想做什么依然由着你,你可以依旧住宫里,休沐再回我们府里。”

徐复祯摇摇头,慢慢道:“就算你不干涉我,在朝廷其他人眼里我就不是徐复祯了,而是你霍中丞的太太。不管我做什么,功也是你的,过也是你的。”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她的发尾,缓缓说道,“我跟王爷的利益纠葛很深,如今蜀中有一半是我的势力,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徐复祯听他乍然提起成王,有些失落地想:梦果然都是相反的。

她嗔了他一眼:“那你又何必问我肯不肯嫁,倒好像是我理亏一样。就算我肯嫁,你也娶不了,咱们谁也别说谁。”

“谁说我娶不了?我昨夜一宿没睡,做了个决定。”霍巡道,“倘若你肯现在就嫁给我,那我就舍掉蜀中的一切到你身边去。你堂堂徐尚宫,一手握着皇上,一手握着河东,总不至于沦为没有名姓的霍太太吧?”

徐复祯大吃一惊。

成王的大本营在蜀中,蜀中又临着西羌,虽然不像河东一样缓冲着北狄和京畿那般的险要,然而蜀中有三座大铁矿,每年几乎半数的军备武器出自蜀中铁矿,因此西川路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肯为了她放弃蜀中的一切?那可是他这几年的心血啊。

她的心又重新暖了起来,可还是不愿意松口,极尽温柔地说道:“那我不嫁你,你就不能为我撇开蜀中的人事么?”

他斜眼乜她:“那自然是不能。万一我撇下了,你又跟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地把我甩了怎么办?我不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

徐复祯郁闷极了。自古以来都是女人求一纸婚书的保障,怎么到他们这里,婚姻于他是保障,于她倒成了阻碍?

她凑上前去噙住他的唇。

他冷不防被她一亲,先是一怔,却又下意识地回应起来。

他可比她有技巧多了,还总是想把他的气息渡进她的唇齿中。她一般会抵抗一下,用贝齿咬他的舌尖。可每次亲到后面她就浑身酥软,只有任他摆布的份了。

她这一次连抵抗都不抵抗了,任由他尽情地撷取缠绵。

徐复祯悄悄睁眼望他,见他半闭着眼睛,眉心微凝,浓长的睫毛翕动着,神色间已有了几分绮意。

她一手抚上他硬直的下颌线,可以感受到喉结滚动带来的余震。她心中想着沈芙容的话,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往他身下探去——

他几乎是浑身一震,立刻扣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哑着声音道:“你干什么?”

徐复祯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忙松开了手,可那奇异的触感还萦绕在她的掌心里。

她红着脸道:“我听人家说,我们这样的时候,你那里会、会很难受,是真的吗?”

他那双乌浓的眼眸里还有未散尽的迷离,玉璧般的面颊却多了几分薄红。

“别乱摸。”他的嗓音还有些低哑。末了,似是觉得语气过于冷硬怕吓到她,又解释道:“本来不难受,被你一摸就难受了。”

徐复祯有些迷惑,沈芙容不是跟她说摸了可以纾解吗,怎么会更难受了呢?

她顿时赧然:“那、那怎么办?”

他一只手扣着她半边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就管好你的小手,戒掉乱摸的毛病。”

“可是,”徐复祯咬着唇,“我就是想乱摸怎么办?”

霍巡失笑,有意把她推远了一点,带着点咬牙道:“是不是你表姐跟你说的这些?她是成了婚的,跟你不同,你别听她的话。”

徐复祯非要坐得离他更近:“我不小了,不是那种会被人三言两语忽悠的小孩了。”

她鼓起勇气道:“因为我也想、也想得到你,所以才愿意听她说那些话。难道你就不想跟我再进一步么?”

“怎么进?”他无奈,“你又不肯嫁给我。”

“虽然我很讨厌周遨,可是他有一句话说得真不错。”她循循善诱,“他说何必要成亲了才能拥有彼此呢?”

霍巡神色一沉:“周遨跟你说这种话?”

徐复祯忙道:“那是很早以前说的。他现在不敢跟我说这种话了。”

他攒起眉心,叹息道:“有时自私点想,我倒真希望你没进过宫,只做我一个人的祯儿。你看你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徐复祯不悦道:“你怎么跟姑母一样,总把我当小姑娘?我自己能做主了!”

说罢,上手就要剥他的衣襟。

霍巡忙捉住她两只乱动的手。“没说你不能做主。可你做你的主,我做我的主。咱们如今亲吻搂抱已是逾矩,待要更进一步,除非洞房花烛。”

徐复祯气得想打他,可双手被他圈着根本抽不出来,她咬牙道:“知道逾矩你还又亲又抱,到了这最后一步怎么又开始守起礼了!”

“所以我下了决心舍掉蜀中。”他仍旧牢牢圈着她的手,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只要你一点头,我马上娶你。我也不会再帮成王做事,我可以立马开始收拾秦萧——只要你点头。”

徐复祯拼命摇头,语带凝噎:“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会等到我愿意嫁为止,我才答应跟你和好的。你现在又这样逼我……”

霍巡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没有逼你。你不想现在就嫁,那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之前不也相处得挺好的么?”

他把对她的辖制一松,腾出一只手来拭她眼角的泪花。“等我慢慢把蜀中的事情理完,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徐复祯拿盈着水光的大眼睛望他:“我不会在成王的事上逼你了。可是……可是我都认定你了,婚前婚后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还不用忍那么辛苦。”

霍巡笑道:“你是怕我辛苦啊?放心吧,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

徐复祯别过脸,又道:“我想把你变成我的人。”

他将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这里已经是了。”

徐复祯抿起唇角:“不够。”

“那你嫁给我。”

怎么又兜回来了?徐复祯急了。以前没觉得他那么迂腐呀?

她面红耳赤道:“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就可以那样了么?为什么要管那些世俗的礼教?更何况我们除了没拜堂,跟成亲了又有什么区别?”

“不是世俗礼教的问题。”霍巡想起秦萧昨晚骂他的话,倘若那些话成了真,他都要看不起他自己。“在我们的关系过明路之前,我不会碰你。”

徐复祯气得在他肩膀上打了两下:“你碰我碰得还少么,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霍巡揽着她的纤腰将她提起来放到了一边去,自己顺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后不会了。在我们的关系公开之前不会再冒犯你了。”

徐复祯一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沉沉,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叫冒犯?明明是两个人都开心的事。

她上前去要抱他,却被他一只手抵着近不了身。

她喃喃道:“为什么不给我抱?”

“我说了,要么我们成亲,要么就不该再逾矩。”他的声音透着几分疏离。

“你生气了?”徐复祯仰头看他。

“祯儿,爱是要两个人互相妥协的。”霍巡凝视着她,慢慢说道,“放弃了蜀中,我等于是要从头来过、还要被人攻讦背信弃义,可是我们的感情可以马上走入正轨。到底是什么令你不愿意嫁给我?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徐复祯摇摇头,她不是不信他,她不信的是世俗的婚姻制度。

在闺阁里时还能是某姑娘,嫁了人就只能是某某的太太了。婚嫁固然给女子提供了保障,可也夺去了她们的独立人格。

可她在朝堂上主事,偏偏最需要的就是独立人格。

假使她成为了某某的太太——除非是皇帝的太太,否则朝堂上绝不会有人再听她的话,除非她在嫁人之前拥有了绝对的掌控权。

霍巡是男人,享受着世俗的种种偏爱与便利,哪怕他尊重她,他也理解不了她的这种忧虑。

她涩声道:“我都说了,不会在成王的事上逼你选择了。明明放下你的坚持,我们的感情就能更进一步,也不需要舍弃你在蜀中的一切。我不懂你非要那纸婚书干什么!”

霍巡不语,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光洒在庭前初绽的玉兰花苞上,投下半斜的灰影。已经巳时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

官署了。“他转身就走。

“站住!”徐复祯道,带着一点赌气,“你出去了以后就别登门。”

他足下顿了一瞬,仍旧迈步出去了。

徐复祯怔忪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茫然:早上不是还有说有笑的么,怎么就不欢而散了?

第123章 离心他何曾这样不客气地跟她说过话?……

徐复祯生了两天气,连经筵讲学她都借故不去。

到了第三日她终于忍不住了,陪着小皇帝去上课。霍巡见了她也只是简单见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这个人最会这种表面功夫了。她忿忿地想。

到了课间,可喜领着小皇帝去御茶房了。二月底尚有些清寒,愈发显出殿内阔冷。

徐复祯拢了拢衣襟,悄眼去瞄他,见他正端坐书案之侧,姿态端直肃静,正用朱笔圈改小皇帝的功课,低眉垂眸里透着十二分的专注。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去。

“喂。”

霍巡抬头看她:“徐尚宫有何事?”

徐复祯气得牙痒痒。这里又没有旁人,他装什么呢?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她的声音带点别扭。

“徐尚宫想说什么?”

她不语,只是上前去拉他的手。霍巡却将手一收,避开了她的拉扯。

徐复祯一咬唇:“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他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情:“没有不要你。”

她委屈地看着那只如冷玉般修长劲削的手:“那为什么不给我拉手?”

“此举太逾矩了,恐怕不合适。”

徐复祯顿时气恼:“那不就是不要我了么,连手都不给牵了!”

霍巡看着她:“等我有了名分就给你牵。”

徐复祯幽幽地瞪他。

那不还是变着相地逼她嫁给他么?不然就不理她,不让抱就算了,连手都不让牵。

她掉头就走:“谁爱牵谁牵!”

冷处理谁还不会?此后她每日都陪着小皇帝去上课,可是绝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连小皇帝都看出他们不对劲了。有一天他悄悄问徐复祯:“女史,少师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徐复祯道:“要是臣跟少师闹翻了,皇上要帮谁?”

小皇帝琢磨了半天,犹犹豫豫道:“少师教过朕‘亲疏无断,惟义是从’。”

徐复祯笑了笑,惆怅地想:皇上还太小了,他不能明白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对错的。

*

转眼到了大朝会,辰时一早,百官自午门鱼贯进入宣政殿,开始又一年的政绩评定。

大朝会上的两大重头戏:

一是新政的推行。

虽然河东大捷令旧党大赚了一笔,然而河东路秋冬两季的税银几乎全被徐复祯拿去充当军饷和战后重建了,旧党生怕她在别的路也这么胡来,断了他们的财路,因此极力阻止了新政的推行。

二是河东一役的封赏。

这场战役的最大赢家是周诤——因他“力排众议”的调兵,加上许多人要讨太后的好,更是把他吹得“高瞻远瞩、功绩卓绝”,在二千户国公的基础上又加封一千户,另赏金银万两、绫罗千匹,北狄送过来的美人乐师尽半数入了周府。

沈众看得直黑脸。他身为主帅也只封了七百户的河东侯,周诤怎么好意思居功!

好在给河东诸将的封赏抚恤还算公平,有功者皆进赏。霍巡进封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沈珺擢升从四品明威将军。

徐复祯虽出任河东路监察使,河东战役本不在她职权内,但谁都知道这场战役后勤是她一力筹措起来的,连周诤和彭相的功劳也有大半该属于她。

因此太后要晋升她为内尚书,执掌内宫印,朝野上下无人不服。

至此,这场封赏勉强达成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成王。

大朝会前脚结束,成王后脚就把沈众请到了王府里。

徐复祯并不担心。

她知道沈众最不满的就是当今朝局,对太后和成王他都没有好脸色。何况沈众已与她有约定在先,河东与其说是归属了她,倒不如说归属了小皇帝,成王根本抢不走。

今年大朝会,不止沈众进京,常夫人也跟着一并过来了。徐复祯让锦英在天香楼置了一桌大席面款待他们。

这是东家第一次在天香楼设宴,锦英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视,不仅安排了最好的位置,还事先派人打探了所有宾客的喜好。

出席的宾客除了沈家人,还有沈芙容的夫君段小将军,以及常家进京的几位舅爷。其中两浙路的常提举是徐复祯的大舅舅,另外几位是她的族舅。

其中有一位名叫常泓的京官,当时朝廷找常家借钱还是他牵的线。他是新党里主张改革的领袖官员,所以是徐复祯的重点拉拢对象。

而她姐夫段小将军身后则是秦凤路的段安抚使。

因此说起来虽像亲友之间的宴席,于徐复祯而言却是一场标准的官场应酬。

席间沈家众人对她都已熟稔,因此常家的几位舅爷反而成了上宾。

有了常夫人的牵引介绍,京外的几位舅爷这才知道原来京城这位声名鹊起的内尚书竟是常家主支的外孙女,不由得纷纷忆起徐复祯的母亲,说起她早年的往事。

徐复祯对她早逝的母亲早就没什么印象了,因此分外好奇地听着他们描述里的那个女子,一点一点地将她贴到心里母亲的那个位置上。

沈珺对这些陈年往事不感兴趣,他打量着席间众人,心直口快地说道:“徐妹妹,怎么没有把介陵兄请过来?”

徐复祯脸色顿时一沉。

常夫人剜了沈珺一眼,沈芙容却捂着嘴偷偷笑。

常家的舅爷纷纷问:“介陵兄是什么人?”

常泓告诉他们:“是御史台的霍中丞。”他心中暗暗纳闷,霍中丞不是成王的人么,请他干什么?

沈众朝其他人解释道:“霍中丞前些日子在河东军任参议,可谓文韬武略,连北狄的赔偿都是他谈下来的,伯观对他很是敬仰。”

他又一巴掌拍在沈珺肩膀上,呵叱道:“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请个外人来合适吗?”

话虽如此,散了宴席后,沈众还是私底下问徐复祯:“你和霍介陵是怎么回事?今日成王过来游说我,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成王的人。他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那迟早要养虎为患。”

徐复祯正烦恼得很。她身边没个出谋划策的人,做事全凭自己的判断。她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她试探着问沈众:“他说如果我愿意嫁给他,可以为我放弃他在蜀中的势力。沈将军觉得我该答应吗?”

沈众忙问:“他真愿意?”

徐复祯点点头。

沈众顿足道:“那你有什么不肯的?”

“要是成王完全掌控了蜀中,那我们就备受掣肘了。”徐复祯怅然道,“而且,成亲以后就跟他绑在一起了,我怕我会渐渐边缘化。”

“以他的才干,把蜀中重新收回来只是早晚的事。”沈众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再说了,你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了,平时就管好皇上的起居兼之相夫教子,难道不比朝堂上尔虞我诈轻松?”

徐复祯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人了。

她过两日又问了常夫人同样的问题。

常夫人沉吟了半晌:“你现在都当上内尚书了,头上又只有一个太后。趁皇上现在还小,先跟他培养好感情,过几年再嫁人。以后有皇上做靠山,谁也不敢欺负你。”

徐复祯连连点头,她也是作此想法,果然还是姨母会为她考虑。

常夫人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他现在爱你爱得紧,所以愿意为你割舍掉蜀中的一切。可你要真答应了,以后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未必不会因此埋怨你。”

徐复祯觉得常夫人把霍巡想得太坏了。

常夫人却道:“姨母不是针对他,可男人的

本性就是如此。别看我跟你姨父现在好着呢,年轻时不知闹过多少回。两个人要过得下去,不知道要妥协多少事情。”

徐复祯心中一动。

霍巡也和她说过,爱是要两个人互相妥协的。可这妥协要他放弃他的势力,她放弃她的自由,难道不是双输吗?

*

朝会后的几日是外任官员访师会友的日子。徐复祯这几日一直在宫外,也赴了几场宴会,虽然她在席中都是上宾,可还是颇感心力交瘁。

她干脆将后面的宴会都推了,躲在府中跟常夫人和沈芙容作伴,觉得还是跟女人待在一起有趣。

徐夫人听说她在府中,便要登门拜访。

徐复祯出来陪着徐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拐弯抹角地问道:“听说芝表弟现在去南昌书院念书了,可有准备府试?”

徐夫人叹了一声:“他小时候挺机灵的,如今念书我瞧着倒有些吃力。不过要是科举不成,将来做个富贵闲人便罢了。”

徐复祯幽幽道:“世子学问好,该让世子去科举,把爵位让给芝表弟袭。”

徐夫人手中的茶杯一颤,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话题道:“宗之和介陵是怎么回事?半个月前宗之被介陵打了一拳,鼻梁骨都差点打歪了。”

徐复祯一乐,难怪秦萧告了半个月的假。她又有点失望:“怎么没打歪。”

“你这孩子!”徐夫人嗔她,带着几分忧虑道,“你平时也劝劝介陵,他们总这么针锋相对,我看着真揪心。”

徐复祯神色一冷:“我劝他干什么?他们两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姑母你也别对他们那么好,你当人家是亲儿子是亲女婿,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

徐夫人忙道:“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跟介陵吵架了?”

徐复祯方才只是想借势骂秦萧两句提醒一下姑母,没想到被徐夫人这么一问,又勾起她对霍巡的气恼来。

她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

徐夫人的目光便投向一旁的沈芙容。沈芙容只倚着屏风不说话,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徐夫人又道:“介陵进封了光禄大夫,原本这趟过来,还想着跟你商量一下送点什么贺礼到霍府去……”

徐复祯刚要说话,水岚这时候匆匆走了过来,“小姐,夫人,世子来了。”

徐复祯“噌”地站了起来:“他来干什么?”

水岚瞧了徐夫人一眼,道:“世子说这几日京城人多繁杂,特意来接夫人回府。”

“这孩子倒是有心。”徐夫人有些欣慰。

徐复祯却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他平时见不到她,特地挑这时候拿姑母来威胁她,这个无耻小人!

她对水岚道:“请他到侧厅坐着吧。”

水岚领命而去。

徐复祯又对徐夫人道:“姑母,我去跟世子说点事情。让芙容先陪您说会儿话。”

徐夫人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们好好说话,别又闹起来了。”

徐复祯匆匆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姑母方才的话,连忙回头道:“不许给霍府送贺礼,一根线都不许送!”

徐夫人纳闷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转头问沈芙容:“她和介陵这是怎么了?”

沈芙容双手抱臂,闲闲笑道:“要我说,这两人就是爱闹别扭,给自己找罪受!一个要娶,一个又不肯嫁;于是要娶的那个不肯再越雷池,不肯嫁的那个却觉出了失恋。”

徐夫人瞠目结舌地听沈芙容说完事情的经过,紧锁着眉头道:“还没嫁娶本就不好搂搂抱抱,介陵倒是知礼数的孩子,只是祯儿这回实在胡闹!”

她想着更该登门去送一回礼了,别叫人家对祯儿寒了心。

沈芙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徐夫人怎么比她娘还古板!

那头徐复祯已经走到了侧厅,见秦萧穿了一身影青色窄袖锦袍,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打量着厅里的情形。

她立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秦萧回过身来,日影透过窗边的竹帘在他脸上打下细细的亮影,照得高挺的鼻梁上的淡紫斑痕愈发清晰。

“你来干什么?”她的目光忍不住在他的鼻梁骨上溜了一圈。

秦萧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毫不避讳地抚上鼻梁,略有不快地说道:“怎么,你很高兴?我这拳可是替你挨的。”

徐复祯冷觑着他。秦萧真会给他自己贴金,霍巡为什么打他,还不是因为他软禁她的事?

秦萧见她那对琉璃珠子般漂亮的眼睛淡漠地扫着他,心中愈发怫郁:“你这对眼睛拿来当摆设我都嫌呆!”

徐复祯冷不防被他骂了一句,登时面色不虞:“我惹你了?”

秦萧冷笑:“你可真会挑男人,你知不知道他那天当着成王和许多人的面,把你撇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替你不平去跟他理论,我还犯不着挨这一拳!”

徐复祯梗着脖子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是被他始乱终弃,也轮不到你来替我不平!”

“你!”秦萧气急,“你犯得上这么自轻自贱么?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你少自作多情!”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气恼,“我做什么跟你半点关系没有。不过你要是能被气死,那就快去死好了!”

秦萧火冒三丈,上前要来抓她。徐复祯忙往后退,张口要喊人,却不防撞进一个暖香的怀抱里。

她回头一看见是徐夫人,忙躲到了徐夫人身后。

“又吵架了是不是?”徐夫人无奈道,她一个眼刀飞给秦萧,“就不知道让着点你妹妹?”

秦萧没说话,徐复祯心里却想:完了,他这小心眼肯定又要记恨姑母偏心了。

一想到等会儿徐夫人还要跟他回府,她连忙道:“姑母,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说罢,愤愤地睨了秦萧一眼。

他却知道她为何服软,因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徐复祯心中悒忿难消,却只能好声气地送走了徐夫人和秦萧。

她站在门口,有些怔忡自己方才怎么会那么冲动跟秦萧吵架。

她一壁琢磨秦萧方才的话,忽然茅塞顿开:他说霍巡在成王面前把她撇得干干净净!

虽然知道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可她倒巴不得霍巡被成王猜忌,这样他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她的身边。可是霍巡把她撇得干干净净,她的小心思落空了,所以因此气恼吗?

还是因为他当着成王的面不认她,而当着她的面又能跟成王割席,所以她才生气呢?

会不会他早就知道她会拒绝,所以才故意跟她说那样的话。那要是她突然同意嫁给他,看他怎么圆?可万一他真是做好了舍下蜀中的打算,那被动的可就是她了。

徐复祯连忙抛开这个想法。她不愿意这样忖度霍巡,她也不愿意把对付其他人的心眼用在他身上。

次日她陪小皇帝去上课,过来讲书的竟是王清昀。

小皇帝如今还在开蒙,按例未时由少师授课,申时由少傅讲经。

徐复祯问他:“霍大人告假了?”

王清昀将经书一放,纳闷道:“徐尚书不知道么?霍大人已经辞去少师一职了。”

什么?徐复祯吃了一惊,她这几日不在宫里,怎么这么大的事没人告知她?

“什么时候的事?”

“大朝会之后就辞了。”

徐复祯气得发抖。

经筵结束后,她直接去了相府找彭相:“霍巡辞掉少师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议就准了?”

彭相跟她打太极:“这是吏部管的。这几日朝廷事多,老夫也是昨日才知道的。”

徐复祯冷冷盯着他。这个老狐狸,分明是不满她对河东大捷封赏的干预,故意给她找不痛快!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相府,转头出宫去了霍巡的府上。

那老仆早习惯了她的到来,絮絮道:“徐姑娘先去书房稍候,少爷还没散值呢。”

“立刻把他给我叫回来!”

那老仆一激灵,看了眼脸色冷若冰霜的徐复祯,连忙领命而去。

徐复祯转头去了前厅。

过了约莫两刻钟,霍巡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她在里头坐着,他反而稍解眉宇间的仓促之色,在她身旁坐下,自顾斟了一杯茶:“什么事?”

徐复祯斜眼看着那盏青绿茶汤上袅袅腾起的白气,压着火气道:“你至于这么大气性,把少师都辞了么?”

“你别多想,不是为了你。”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令她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像茶汤上的白雾一样腾腾往外冒:“不是为了我,难道是成王逼你?”

霍巡不紧不慢道:“谁也逼不了我,你不行,成王也不行。我这么做自有我的考量。”

徐复祯紧紧攥着圈椅扶手,语气里透着极度的失望:“多少人

想当帝师,皇上又那么喜欢你。等他亲政了,和你就是独一份的情谊。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

霍巡看她:“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不干预吧?可否给点自由我呢?”

徐复祯愣愣看着他,眼圈顿时泛起了薄红。

他从来对她都是温言细语,何曾这样不客气地跟她说过话?她登时又是羞,又是气,还有几分无地自容。

她冷着脸起身走出前厅,忽然听到他在身后道:“以后没事尽量少来。很多人在盯着我这里,你频频上门我不好解释。”

他这句话像一巴掌一样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徐复祯忍着鼻腔的酸涩之意跑到廊下,见旁边一盆粉重瓣的山茶开得正好,饱满繁复的花瓣里滟滟地盛着三月春光。

她有点理解秦萧为什么那么爱砸东西了。

她上前连踢带拽,把那花盆狠狠地弄倒在地,精心修剪过的花叶仓皇地倒伏着,淡粉的花瓣零落了一地,像破碎的心。

第124章 冷战她一面恨秦萧多事,一面又恨霍巡……

三月中旬一场潇潇春雨送走了外任诸官,常夫人随沈众回了河东,沈芙容一家也离了京,徐府骤然冷清下来。

徐复祯也不大爱出宫去了。反正,他不让她登门,自然也不会登她的门。

她如今唯一可以见到霍巡的机会就是上朝的时候。

她的座位设在龙椅之下,可以将殿内群臣一览无余。可是朝堂上时刻剑拔弩张,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去看他。

如今朝里议得最多的还是新政的事。

徐复祯从前以为跟彭相在朝局上的立场一致,彭相就能为她所用。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利益就是他的立场。

自从她在河东的税银上狠坑他一笔后,彭相就对她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许多决策还隐隐有架空她的意思。

她本就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如今倒还不乐意为了平衡朝局给旧党谋利,是以对新政的态度反而更偏向新党了。

至少新党是真的有心改善地方积贫积弱的问题。只是他们的声量太小,不得不依附成王来跟旧党打擂台。

徐复祯觉得,成王的立场跟新党也不完全一致,她未必不能把这部分锐意改革的新党官员收入麾下。

朝堂上吵吵闹闹,下了朝又要管着小皇帝的学业,反而没什么时间去琢磨她和霍巡的事情了。

不过许是春困的缘故,她近日总觉得神思恍惚,同样怅然若失的还有小皇帝。

他问徐复祯:“女史,少师为什么不教朕了?”

若是往常,她必得狠狠数落霍巡一通。可这回他竟像是认真的了,她反而不敢在小皇帝面前说他的不是,免得皇上觉得他有一点不好。

她只好说道:“少师不是不教你,他有别的事要处理。处理完之后还会回来的。”

小皇帝若有所思。

谁知次日散朝之后,小皇帝竟当着众官的面叫住了霍巡,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叠书页递过去,仰着头道:“少师!这是朕这些天的功课,请少师有空的时候批阅。”

霍巡看着他手上的书页有些意外,抬眸看了一眼匆匆跟上来的徐复祯。

徐复祯万没料到小皇帝会这么做。他方才的那一眼,倒好像小皇帝这番举动是她指使的一样。

她有些尴尬地怔在原地。

霍巡将那叠功课轻轻往回一推,温声道:“皇上,臣如今已不是少师,这于礼不合。”

说罢,他朝小皇帝抬手行了个揖礼,却是一眼也没再看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徐复祯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呆在原地,仿佛被拒绝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她一样。

小皇帝抽噎了一下。

徐复祯皱眉道:“哭什么?皇上是天子,怎么可以随便掉眼泪?”

“不是,”小皇帝又吸了一下鼻子,“这里风有点大,好像流鼻涕了。”

徐复祯一窘,忙命人带小皇帝进屋里去了。

仔细算算,她已经有十日没有跟他说过话了。方才虽然跟他面对面,可他的话不是对她说的,因此今日是冷战的第十一天。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那日虽然发誓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是拉不下脸去求和,一直等着他给台阶她下。

可是霍巡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要跟她求和的意思,等了十天没等到他的示好,她不免又在这过程中生出一些怨忿之心来。

今日近前看到他的脸,她才发觉自己是分外想念他。因此又不由自主给他的冷漠找了个理由,许是他要见她并不方便——毕竟散朝的时候众目睽睽;而她为了躲避秦萧又基本不去值房。

她决定给他制造一点示好的机会,于是特意去了一趟值房。

没想到霍巡今日根本不当值。不过她也不算一无所获,在值房跟新党的领袖常泓聊了一些新政的事情。

常泓出身江南巨富常氏,因此对敛财之事非常不屑。他倒是有兴国安民的抱负,只是从前在盛安帝治下郁郁不得志,到如今只是个正五品的谏议大夫。

徐复祯觉得这个人可以争取一下。

一来她认同他的政治主张,二来他和她是亲族,最关键是他身后那些新党官员,虽然职权不高,但她瞧着都是可用之人。

此后几日,她散了朝都会上值房去,终于有一天碰上了霍巡当值。

她的书案在彭相旁边,面向诸司的案台,因此她可以纵览霍巡的动向。

他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案上,朱缎玄领的官服愈发衬托出他的面庞如一璧冷玉,脸上的线条稍嫌硬直,透着淡漠的疏离,于她而言有点陌生。

他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总是挡着她的视线。徐复祯也知道总是盯着他看不好。既然他介意,那她避嫌就是。

她也收了心去处理自己的事情,打算离开的时候给他个机会跟她说说话,他总不能连这个台阶都不下吧?

好不容易他身边没人了,她鼓足勇气站起身来,忽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徐复祯脸色顿时一沉:“秦萧?”

秦萧微微一笑:“徐尚书。下官正好有事找你。”

旁边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秦萧这么光明正大过来找她,少不得又要被传几句闲话了。可偏偏今日霍巡在场,她都能想象到他听到那些闲话该多生气了。

徐复祯掉头要走:“有什么话去偏厅说。”

秦萧跨过一步堵住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不必了,说点家事而已。”

谁要跟他在这里说家事?

徐复祯瞪他一眼,待要走开,秦萧已经压低了声音道:“四妹妹今天诞下了一位千金,我打算下值后去看看她。你要不要一起去?”

乍听这个消息,

她颇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眉宇间已经染了几分喜悦,旋即又警惕地看着秦萧:他又打什么坏主意?平时可从没见他对秦思如那么上心。她就算去看思如也不要跟他一起去。

她摇摇头:“我没空。人家今日也未必有空接待你。”

秦萧轻笑道:“母亲今日也会去。你大半月不见她了,难道就一点不挂念她?”

徐复祯咬牙切齿。秦萧算是捏住她七寸了。明明被撞破秘密的人是他,怎么被动的人却成了她?

秦萧欣赏着她有苦难言的表情,勾唇笑道:“那就这么说好了,下值以后我派马车在西华门等你。”

说罢他转过身,望着霍巡的方向轻轻挑了下眉。

徐复祯恨恨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秦萧一走,又有好事的人上前打听:“徐尚书,今日跟秦世子回府去呀?”

徐复祯冷睨着那人。

是户部的丁侍郎。他敢跟彭相说这种话么?背地里传她闲话就罢了,现在还敢问到她脸上来!

她正准备当众官的面狠狠发落他,忽然余光瞥见霍巡的身影已经走了出去。她便不再理会那丁侍郎,忙跟着出了值房。

她一路远远跟着他走到四下无人的宫道。他明明听得到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他又个高腿长,把她越拉越远,徐复祯意识到是追不上他了,只好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等等我呀!”

她分明看到他的身形顿了一下,可是随即又迈开了腿去,转眼就把她远远抛下了。

徐复祯气喘吁吁地扶着宫墙,一面恨秦萧多事,一面又恨霍巡薄情。

到了下值时分,她领着菱儿去了西华门。

自上一回被秦萧软禁后,她又重新把菱儿带在了身边。两年前锦英给菱儿开了一家武馆,她的武艺比起从前要精进了许多。

秦萧的马车已经候在西华门。他先是瞥了菱儿一眼,又上前要扶徐复祯上马车。

徐复祯却先攀着车轼矫健地爬上了马车,不给他一丝近身的机会。

秦萧也不多言,套好了车子扬鞭驾马。

“祯妹妹,”他隔着车厢同她说话,“我可是头一回主动给人驾车。”

“那又怎样?”徐复祯冷笑,“就算让你们工部尚书来给我驾车,他也未敢不从吧?”

秦萧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徐复祯却掀着侧帘,十分警惕地看着路况。倘若发觉不对劲,她就让菱儿把他踹下马车。菱儿早得了嘱咐,坐在她身旁严阵以待。

经过一处闹市,秦萧忽然勒停了马。

徐复祯不由微微攥紧了手心。

不多时,秦萧忽然从车厢外伸了一样东西进来。

徐复祯就着他的手一看,见是四方油纸细红绳装着的一包糕点,她一眼认出来是膳芳斋的乳酪酥。

他在外头说道:“你以前最喜欢吃乳酪酥。那时候我骗你说顺路,每天下了值绕路过来买回去给你吃。后来你吃过就不肯吃晚膳了,母亲不许我再给你买,你还伤心了好久呢。”

徐复祯冷冷听着他说起以前的事,也不去接那包乳酪酥,她本打定主意不理他,可是又忍不住道:“你不觉得恶心么?明明那么讨厌我,还要给我献殷勤。”

秦萧将纸包挂在了车厢板壁上,慢条斯理道:“我讨厌的是那强加给我的婚约,又不是讨厌你。何况就算养只爱宠,也要时不时逗一下呢。”

他怎么敢这样羞辱她!徐复祯恨不得现在就让菱儿把他踹下马车。

好不容易到了升平坊的王家。

如今王家这座宅子也是秦思如的嫁妆,要说这王清昀娶了个侯门贵女住着人家的宅子,还要标榜自己不附权贵,真是令人费解。

徐复祯下了马车,被王家的仆人迎进正房里去。

她一走进里屋,先看到徐夫人正坐在床边亲自给秦思如喂人参粥。

如今正值落日西斜,金色的余曛透进屋里,在徐夫人的侧颜上镀了一层泥金,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温柔。

徐复祯不由驻足望着这幅温馨的情景。

徐夫人纵使跟长兴侯离心多年,可是对府里的孩子无论嫡庶都是一视同仁的好。

她其实有点能理解秦萧恨徐夫人不是他亲娘的心态,因为她小时候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倘若姑母是她的亲娘就好了。

可是,她并不会因为徐夫人不是她亲娘而恼恨,反而会更加感激姑母对她的照拂。

而秦萧自打出生就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姑母对他又视如己出,他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和歧视吧,何以性情扭曲成那个样子?

徐复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秦思如已经看到了她,叫了一声“祯姐姐”。徐夫人回过头来,也是异常惊喜:“祯儿!你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不好说是被秦萧威胁着过来的,只好对着秦思如道了一声贺。

她瞧着秦思如的神情异常憔悴,面色也有些浮肿,不由道:“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样差?”

秦思如闻言摸了摸脸颊。

徐夫人怪她不会说话,嗔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养一养气色就回来了。”

徐复祯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这时乳母抱了小千金过来给她们看。徐复祯凑上去一瞧,那孩子皱巴巴的跟个猴子似的,头还没有她巴掌大。

乳母将孩子递到了徐夫人怀里,又问秦思如:“太太,接生的稳婆要回去了,咱们给多少赏银好?”

徐复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去给吧。”

那乳母便引着她到垂花门边,两个稳婆已经候在了那里,其中一个穿葡青色麻衫的婆子五十多的年纪,一张圆脸皱纹密布,神情却分外和善,另一个年轻些的看上去是她的副手。

“这就是李婆子。”乳母给她引荐。

徐复祯先把乳母打发走了,这才上前跟那李婆子搭话:“婆婆辛苦了。”

“嗐呀不辛苦。”那李婆子摆摆手,殷勤地说道,“太太是足月生的,很顺利就诞下了千金,我们一点都不辛苦!”

“那……”徐复祯斟字酌句道,“要是不足月的会很难生吗?比如八个月的那种,会不会很难成活?”

李婆子有意自夸,便滔滔不绝道:“不是老身吹嘘,我接生了三十几年,见过的早产儿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八个月的孩子夭折的有,可是健康长大的也不少。要看当时是怎么个情况早产,比如惊悸、失足、感病……”

徐复祯打断她:“婆婆经验这么多,应该去过不少达官贵人家里接生吧?”

李婆子笑道:“贵府不就是达官贵人?”

“长兴侯府有没有去过?”

“嗐呀,那种门庭老身可不敢想。不过,常年在王府侯府接生的稳婆老身也认得不少。”李婆子掰着指头数,“长兴侯府是在庆安坊吧?我从前有个师姐,十几二十年前经常在庆安坊那边接生的,不过后来她不去那边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徐复祯几乎立马预感到这个人有问题,忙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死了五年了!”

李婆子察言观色,见她霎时失望的神情,忙又道,“不过她儿媳也是做稳婆的,要不要给姑娘引荐一下?”

“她儿媳多大年纪?”徐复祯又燃起一丝希望。

“三十多了吧。”

三十多岁,那秦萧出生时她才十几岁,估计根本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何况,当年给姑母接生的也未必就是那人。

“算了。我只是想问点旧事罢了。”她有些失望地解下装银子的荷包,随手赏给了那李婆子。

那李婆子接过荷包一掂,顿时喜出望外,想了想又对徐复祯道:“姑娘若想问旧事,其实我那师姐有个姘头,跟她好很多年的了,知道些旧事也不足为奇。”

徐复祯忙道:“那他叫什么,住在哪里?”

那李婆子故作绞尽脑汁的模样,见她一点表示的意思

都没有,只好暗示道:“这个……透露人家的隐秘是造业的,少不得要去庙里捐点香火钱。”

徐复祯这才知道她还要好处。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不是没有,可她不想落人把柄,于是冷声道:“不说就算了,把我的荷包还回来。”

李婆子还没见过把赏银要回去的。不过那赏银已经够她卖十次别人的隐秘了,自然不肯奉还,于是附耳上去悄声说了那姘头的信息。

徐复祯听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色忽然一冷:“李婆婆,今日之事,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把你全家杀了。”

那李婆子顿时骇然,见她一对漆黑的双眸冷沉得见不到底,登时浑身泛起凉意,连连点头道:“老身不敢、不敢。”

徐复祯这才摆手让她们离开。

要是以前的她就乖乖给钱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恐吓比较有用。

她得知了那姘头的信息,恨不能马上回去让锦英把他找来,在这里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她转头要去跟秦思如告辞,冷不防在廊下碰到了秦萧。她心中本就藏着事,乍见到他不由悚然一惊,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秦萧嗤笑道:“我有这么可怕?”

徐复祯抬眼觑他,如今天色已晚,那连廊点了一盏不很亮的灯,映照得他的容颜有些不切分明。

她喏喏道:“我、你、这里太黑了,吓我一跳。”

秦萧见多了她呲牙炸毛的模样,难得见她这么乖巧,不由心情大好,微笑道:“我要回去了。你是要跟我回侯府,还是送你回徐府?”

谁要跟他回侯府?她悄悄翻了个白眼:“我要回我自己家里!”

回去的时候,徐夫人和她同车,倒是令她心安了不少。明明是她要保护姑母,可是姑母在的时候,她就有莫名的安全感。

秦萧先把她和菱儿送回了徐府。

徐复祯一回到府里,立刻叫来锦英,让她去照着李婆子说的信息去把那姘头抓过来。

“现在?”锦英望着外头深沉的夜色,吃惊地问道。

“就现在。”

她先前怕打草惊蛇,不敢光明正大地查当年姑母早产的事。如今因缘际会得了这个消息,她要抓个市井老男人,秦萧还能疑心到他自己身上不成?

第125章 分手从前是你负我,这次是我负你。我……

桌子上点了一盏铜灯,莹莹地照亮昏寂的厅堂。徐复祯以手支颐,焦急地等着锦英的消息。

倘若把那稳婆的姘头抓过来,或许能问出当年的真相。毕竟要是没点内情,那稳婆后来为什么不去庆安坊了呢?又是二十年前的事,时间正对得上。

她一颗心跳得呼之欲出。

莲花香漏一点一点地落下灰烬,在红木香案铺开一条细长的等待。徐复祯渐渐支撑不住,半伏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梦到明日的早朝,霍巡帮她把那个多事的丁侍郎参了一本。不仅如此,还顺便把秦萧也弹劾了,连带秦萧身后的成王一同革了职。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锦英的脚步声就惊醒了。

“小姐,奴婢派人去问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五年前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徐复祯凝起眉头,她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顺利。那稳婆刚好又是五年前死的,大户人家阴私最多,该不会是被灭口的吧?

她揉了揉眉心:“那就派人去找,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这个人。”

锦英应声退下了。徐复祯看了一眼香漏才知道已近四更天。

她无心再睡,将方才那个梦回味了半晌。这才想起来霍巡还在同她冷战;而收拾秦萧的事更是连个影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突破,又扑了个空。

她怅然地呆坐了一会,起身去洗漱了一番,叫人套了车准备进宫。

如今日子渐长,到了宫城门口,天边已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汉白玉石砖在晨曦里泛着冷冷的青色,有一点空阔的寂寥。

现在时候尚早,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早朝。雕花石柱宫灯的琉璃罩子里亮着明光,偶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经过,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徐复祯低着头,自己脚下也有一道这样的影子,因为天渐渐亮起来,所以影子也成了淡灰色。

她知道这影子最终会消失,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感伤起来,觉得她拥有的某种东西也像这影子一样渐淡渐隐了。

这时她一抬头,远远见到前方有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心里霎时跳漏了一拍,提起裙子就小跑着追了上去。

她不敢叫停他,生怕他跟昨天一样将她远远地甩下。到近前处时,霍巡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正见她远远跑过来,长发和裙袂在暮春的风里飘扬。

他眉心微微地一扬,似乎有点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驻足的工夫,徐复祯追了上来,扶着一旁的汉白玉雕花栏杆喘着气。

她两颊跑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话里带了点娇嗔的意味:“你怎么走得这样快,累死我了。”

霍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徐尚书有什么事?”

徐复祯见他还是客气又疏离的语气,神色不由一冷,幽幽地望着他:“你到底怎么啦,别不理我了好么?”

说着要去挽他的手。

他后退一步,让她的示好落了空。熹微晨光落在他莹冷的脸庞上,淡淡的没有表情。

徐复祯不解地看着他。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现在这副局面。起先好像是她要叫他弃暗投明,他就开了个条件要她嫁给他。既然两边都不愿意,那就还跟以前一样不行么?

她声音里带着委屈:“你不愿意的事,我都不逼你了。我们不冷战了好不好?”

她难得这样低声下气,两弯细而浓的眉微微蹙着,乌浓的眼里像含着一层薄露,带一点恳求的神色。

霍巡别过了脸去不看她。“跟不了以前一样。朝局每天都在变,我们那样子长久不了的。你不要我选的那条路,我只能选另一条了。”

徐复祯心里沉了沉,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么,那样仓促,甚至根本不同她商量,就通知了她这个结果。

她咬着唇,压住声音里细细的呜咽:“你以前说过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他的指尖飞快地在她的眼角抹了一下,“把眼泪收一收。叫人看见了不好收场。”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他那副依旧淡冷的神情,若非眼角那一点粗砺的触感,简直要怀疑方才那一抹是她的幻觉。

可他话里却分明是要跟她撇清关系的意思。天光渐亮,远处已经有上朝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低着头,拿手背抹掉了眼泪,转身往宫里去了。

她没有去上朝。

午门响起早朝的钟声时,徐复祯回了寝殿睡觉。

其实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终于忆起姨母跟她说过的话——“男人就算再喜欢,一旦不能马上得到你,转头就能放弃”。

那时候她跟他好得如胶似漆。听了姨母的话,只在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何以在蜀中等了她两年。

可偏偏打脸来得那么快,从他求婚到放弃,前后都没有一个月时间。

其实可以理解,他在蜀中经营了那么久,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再一想从前种种,他在蜀中那两年全是为了他的仕途罢了,等她只是顺便的事。毕竟从前没有她,他不也是一个人过?

男人都靠不住——她从前进宫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捱不住重逢那会儿他情真意切的表白,本以为命运终究还是眷顾她,所以分了一个矢志不渝的人来爱她。

早知故人心易变,她说什么也不会贪

恋那一点点温暖。

徐复祯簌簌流下眼泪来。

小皇帝下了朝来看她,正好撞上她捂在被子里呜咽的情景。

隔着一道珠帘,他无措地抬头望着水岚。

水岚连忙把他拉出去了。小姐素来威仪严恪,怎么能被皇上看到哭鼻子呢!

小皇帝仰头问她:“女史是不是想少师了?”

水岚瞠目结舌:连皇上都看出来了?

小皇帝又理所当然地说道:“朕想少师的时候也会在被子里偷偷哭。”

水岚想要否认,可他又确实没说错,只好讷讷无言。

徐复祯消沉了两天,赶上明日春闱放榜,礼部事先誊了一份新进的贡士名单送入宫里。

她盘腿坐在榻上没精打采地看着那一长串名单。

草草看过一遍,她觉出有点不对劲来,又从头细看了一回。

这场春闱赴试者六千人,取了三百五十八名贡士。只是这三百五十八人里竟然只有十四人籍贯西川路,而主考官彭相的老家淮南路竟有高达一百二十人考中。

徐复祯忍不住笑了出来。彭相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简直装都不装了。

她有点疑心前几个月霍巡不在,彭相在成王手上讨了不少好处,这回竟然敢在春闱公然打压成王。

她将那份名单掷于地下,起身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对这个结果,成王那边肯定会有所应对。

不过,要扳倒彭相没那么简单,估计最后无非是推几个考官出去背锅罢了。

除非……除非太后这边不保彭相。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早就看彭相不顺眼了,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除掉他。

可是彭相一除,得利最大的还是成王,她可不想让成王坐大。平衡局面是一个原因,还有一点恐怕她也没意识到——她要让霍巡为他的选择后悔。

她坐在桌边慢慢喝光了一壶茶,决定先按兵不动。

晚上水岚给她梳头,感叹了一句:“小姐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是么?徐复祯对着镜子摸摸脸,难不成她前两日很颓丧?

翌日辰时春闱放榜,考中者自然春风得意,未中者却是大多数。

然而有细心之人发现淮南路的贡士人数远远大于其他地方,许多人纷纷质疑取士不公,几千士子围在贡院,要求主考官出来给个说法。

骚乱持续了数个时辰,甚至有人闯到了彭相的府邸中去,最后还是兵马司出动镇压住了情绪激动的士子。

次日上朝,霍巡上奏弹劾彭相身为主考官操纵科场、弄权舞弊。彭相直言不知情,将责任甩给了其他几个考官。

谁知霍巡根本是有备而来,拿出了好几条证据,甚至还有一位考官亲自指认,将矛头对准了彭相,两方立刻开始争辩起来。

徐复祯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暗暗琢磨其中的利弊关系。

看霍巡这阵仗,是要把彭相彻底拔除。

到时霍巡拿了舞弊案的头功,就能名正言顺进入相府。而彭相一倒,许多旧党也随着倒台,届时腾出来的许多位置,正好让成王党羽补上去。

她如果不想成王坐大,要么力保彭相,要么……抢在霍巡前面把彭相扳倒,扶持新的人上位。

徐复祯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常泓。身为门下省的谏议大夫,他其实也有权谏诤朝政、矫枉弹纠。

她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取舍。

这场弹劾一直持续到下午,中途宫外传来消息,士子们又聚在贡院闹事,要求公布判卷的结果,兵马司抓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进牢狱里关着。

徐复祯觉得这带头闹事的人肯定是霍巡安排的。说不定彭相昏了头舞弊也是他派人撺掇的结果。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他这回是开始发力要给成王立功了,看来彭相肯定是保不住了。她心中立刻下了决断。

最后太后下令督派翰林学士复审贡卷,待结果出来以后再行审议。

下了朝,徐复祯直奔相府。

方才的论辩她一句话也没帮彭相说,他全程处于劣势,因此眉宇间也不由染上了焦灼之色。

见了徐复祯,彭相恨恨咬牙:“徐尚书倒是会看戏,就是不知老夫倒后,你这位置还能坐多久!”

徐复祯故意刺他:“相爷要舞弊也不跟我商量,如今出了事倒怪我不出来周全?”

彭相脸色一变:“谁舞弊了?”

“相爷若是还不承认,我半点内情都不晓,就是想帮忙也无从帮起啊。”

见彭相神色阴晴不定,她又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我这位置能坐多久不知道,反正肯定比相爷你久。”

彭相几经思虑,如今不借助她的力量,确实很难摆平这事。何况自己出事了,于她于周家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终于松了口,宣来几个心腹之臣,跟她细细讲起了内情。

是夜,相府彻夜灯火通明。

听说成王府也亮了一夜的灯。

而几十位翰林学士复审几千张贡卷,更是通宵加班。

皇城外的士子亦是夜不能寐,寒窗苦读数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张科举入场券,却遭遇这种事,谁能甘心?

京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接下来的几日,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朝堂里氤氲着诡异的宁静。

其实众官心里都明白,复审只是平息士子的抗议罢了。就算有问题,也未必能牵扯到彭相头上。

最终的结果如何,不过是看太后、成王、彭相三派的斗法结果。而太后跟成王不合,大概率是要保彭相的,因此许多朝臣还是站在彭相这边。

徐复祯虽早有安排,这几日却还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当初盛安帝驾崩前夕她都没有这样地紧张过,或许是因为她的手段有些不光彩的缘故。

不过,官场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嘛。她这样安慰自己。

过了两日,翰林院的结果出来,果然西川路士子明显被压低了等级,而淮南路士子却虚抬了等级。

这个结果一出,士子们群情激愤,聚在宫城外讨要说法。

彭相身为主考官是不参与阅卷的,他咬死了只认一个失察的罪。

霍巡对此早有准备,可还没等他开始发难,谏议大夫常泓先站了出来。

他铿锵有力地驳斥了彭相的辩白,还掏出了许多证据,其中不乏彭相授意的原始书信,条理清晰地将这场舞弊的主谋、涉案官员、作弊手段由头到尾地抖落了出来。

百官皆惊呆了。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摆开了证据,上头就是想保彭相也保不住了。

彭相更是气血上涌,险些晕过去。

这样周详的内情除了他的人就只有徐复祯知道。她怎么敢转手就把他卖了,还是卖给新党的人?

他脑子嗡嗡的,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这个出卖他的贱人拉下去陪葬。

他大吼一声,跳上殿台直扑徐复祯。

她吓了一跳,被他抓住了衣角,四周的内侍立刻上前制住彭相。

徐复祯却在推搡中跌下台阶,她立刻感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殿内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没人上前去扶她。

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抬起头,见霍巡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却没有过来扶她的意思。

她抿紧嘴唇,手臂支撑着冰凉的地面,努力想要站起身,忽然有人搀住她的胳膊,有力地将她拉了起来。

徐复祯回头一看,扶她的人竟是秦萧。

而她此刻扭伤了脚,任是再讨厌他,也不得不虚扶着他才能站稳,那依偎的姿态看上去就分外亲密。而霍巡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使她更感到双重的难受。

殿台上的彭相已经被制住,太后唤人过来将他及涉案的官员押入诏狱,由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共同主审这桩案件。

彭相的倒台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由这桩案件牵扯出他许多罪状,又牵连到许多旧党官员,朝里开始了一轮大清洗。

周家虽恼怒徐复祯自作主张,然而为避免成王坐大,他们也只得帮着她把常泓扶起来。

常泓因检举彭相有功,在朝堂和士林中声名大盛。如今又有了太后的支持,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因这桩震动朝野的舞弊案,四月的殿试草草结束。朝廷了结舞弊案后,又忙着清算彭相的党羽,建兴二年的夏天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

如今相位空缺,由副相程智顶上了。因此空缺出来的参知政事,却成了太后和成王的必争之位。

不必说,成王肯定要让霍巡当这个参知政事。

可是徐复祯要让常泓来当。他当上副相,新党的主张便不必依附成王,那些人自然也成为她的人了。

在舞弊案中她能占得先机是因为利用了彭相的信任,然而这次的副相之争,却是实打实的对决,没有讨巧可言。

她知道这回霍

巡不会再让她了,因此更是卯足了劲要拿下这一城。

论功勋和官阶,霍巡都要高于常泓;然而常泓如今有新党和士族的拥戴,又有太后的支持,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小皇帝却悄悄对她说:“女史,朕想让少师当副相。”

徐复祯气得牙痒痒。少师少师,少师如今在对面打你呢!

她哄小皇帝:“少师当了副相,更没空来给皇上讲书了!”

小皇帝听了只好作罢。

徐复祯这些日子绞尽脑汁地为常泓谋划,生怕他拿不到参知政事的位置,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霍巡自请外放西川路转运使的奏折。

徐复祯一下子呆住了。

这纸奏折,让她这些天的努力好像一拳打到了空气里。她卯足了劲跟他作对,她的爱与恨,原来他通通没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远远地避开她。

徐复祯立刻打回了这张奏折。

然而太后罕见地跟她唱了反调,准了他的奏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