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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暗涌陪着我?你以什么名义陪着我?……

霍巡走进来时,目光正好对上看向门口的徐复祯。

他的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进来后先朝小皇帝行了礼。

小皇帝像模像样地说道:“少师平身。”

霍巡这才看向徐复祯:“徐尚宫,好久不见。”

中秋过去也没多久吧,难道他也挂念着她,所以觉得光阴漫长?徐复祯微微弯起唇角。不过,在宫里的不期而遇,倒真有些时移境迁之感。

她起身朝霍巡回礼。

霍巡不再看她,转头检查起小皇帝的功课。

徐复祯看着他垂眸翻阅手中的功课,并无特别的表情。他的五官生得英气硬朗,因而不笑时会有几分淡冷的疏离,叫人

不敢轻易接近。

霍巡看过功课,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

“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章只有九十八个字,他讲得极慢,字字句句拆开了细讲,将晦涩的经义讲得深入浅出。

犹嫌不足的是身为帝师,他的年纪太轻。然而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与清正的声音又弥补了这一点。严、正、肃、慎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徐复祯心想她可能真的错怪他了,为了一句“聪明”给他打上了阿谀的烙印。或许那就是他哄孩子的方式罢了。

真奇怪,大家都把小皇帝当孩子,没人把他当天子。

徐复祯又想起太后和成王的分庭抗礼,小皇帝扮演的是一个重要而无用的角色,所以他们才放心地把皇帝丢给她管教。

她继而想起自己的处境,夹在两派党争之间,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她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再听霍巡讲书便没有那般兴致了,只托腮望着他身后那张写着“弘德修远”的匾额久久出神。

霍巡终于讲完了一节书,让可喜领着小皇帝出去休息。

他的注意转回徐复祯身上,那淡冷的疏离也化成了温煦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一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徐复祯被他这么一问,压了一晚上才平复的心事立刻被重新勾了起来。

她带着些委屈道:“我不喜欢宫里,我觉得好孤单……寝殿太空太冷了,床又大又硬,根本没法休息。我不喜欢皇上对我那么依赖,也不喜欢太后让我处理奏折。我连府里的中馈都没管过,哪里知道那些国策要怎么变革……”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着不容错识的彷徨,霍巡不由想起盛安帝驾崩的次日早晨,在政事堂里面对他的诘问,她倔强地说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那个时候,应该就跟现在一样无助吧?

可那时她根本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连想要安慰她也无从论起。迟了半年——尽管中间生出许多波折,可她总算对他放下心防,将柔软的内心展露了出来。

霍巡看着她那尚泛着薄红的眼梢,柔声安慰道:“你大病初愈,忘了一些事情,不习惯是正常的,慢慢适应就好了。”

徐复祯得了这温言细语的安慰,那委屈却愈加放肆地弥漫开来,鼻尖泛着酸意,嘴角却是不由得往下撇:“我才不要适应,我想回去,回徐府去。”

“回去,然后呢?”

“然后?”徐复祯睁着茫然的眼睛,迟疑道,“然后,等姑母给我说一门亲事,就、就出阁成家。”

她觑了一眼对面那张俊容,想起刚醒过来时姑母说的话。要是跟他说亲,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的神态都落在霍巡眼里,他轻声一笑,却又带着无奈道:“那你给自己选的路,不要了?”

自己选的路?

徐复祯想起昨天在桌案上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书卷。自己轻易放弃了宫里的一切,那个她知道了会生气吗?

“那该怎么办?”徐复祯犹豫地问道。

霍巡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握在了掌心中,有一种坚实的温暖。徐复祯下意识一颤,却克制住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霍巡唇角微微弯了起来:“别怕,有我在呢。”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他是不是要戳破那层窗户纸了?她要答应他吗?

谁知他沉吟了片刻,却是一本正经地给她出主意:“当今地方财政不堪重负,税赋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如今百姓手上没有余钱,地方军队又开不出军需,银子全进了权贵的口袋。改革以后拨出四成税收给地方支配,可以大大缓解民生之苦与御敌之艰。”

徐复祯不解道:“那为什么朝里还争吵不休?”

“因为改革动的权贵的利益。而且地方强盛起来,皇权就要削弱了。所以太后为首的旧党不愿意改革。”霍巡看着她,“现在朝廷在改不改上已经僵持了一个月。唯有从你这里松了口,把‘改不改’引到‘如何改’,才不耽误国计民生。”

“我说话管用吗?”徐复祯有些怀疑。

“当然有用。”霍巡微笑道,“你把改革的方向往旧党的利益上引,譬如让钱得权,他们会唯你马首是瞻的。”

徐复祯不明白:“改革的利益还是给旧党,那不是白改了吗?”

霍巡忍俊不禁。成王的势力主要还在西川路,借由改革可以充壮实力;而徐复祯现在代表的就是京城旧党,她倒是一心一意地替他们打算起来了。

“你放心。”他笑着说道,“最终怎么改,还有一番拉扯。只是不能白白把时间浪费在改不改上面。冬天一到,外族就要入侵了,二十几个边地重镇等着徐姑娘你一句话呢。”

徐复祯顿感责任重大,被他一番点拨,又有了方向,因此恨不能立刻回去把那些奏折都批复了。

正好这时小皇帝又重新进来了。徐复祯虽然愿意跟霍巡待在一起,可眼见还要再讲半个时辰书,他讲书的时候也不会看她,干脆便宣可喜进来看着,自己却回昭仁殿去了。

她细细看过那些奏折,又研究了一回如今的国策。遴田令刮尽民膏,收上来的税银被权贵层层瓜分,如今要一下子拿出四成给地方支配,权贵旧党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税银给地方长官拿着,他们也未必全部用来充缮军民。

霍巡说的让钱得权不无道理,如果在各路多设一位监察使,由中央指派,这样既能加强皇权对地方的控制、平息旧党对改革的抵触,也能在层层盘剥中省出军需来御敌。

她打定主意,便写了一张奏拟送到太后那里去。太后也看不出好坏,便宣周诤进宫商议。

徐复祯病愈后第一次见到周诤,她从前只听过枢密使的大名,却从未见过他,难免有些紧张。

没想到周诤对她倒是极为礼重,还关怀了一回她的病情,又说周家给她送去了两支老山参,问她可有收到。徐复祯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谢过他。

周诤倒是纳闷起来,这小丫头平时见到他都不假辞色,怎么病了一回倒是礼貌了许多。可她越是客气,周诤反而越是疑心起她的能力来。

直到他看到徐复祯的奏议,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枢密院本就掌着各路军队的调令,这番改革加上一个监察使,于周家的利倒是远大于弊。

周诤立刻拍板同意了。

太后于是让徐复祯拿这张奏议去找彭相商量,言外之意还是让她说服彭相。

徐复祯心道:太后可真看得起她。彭相是百官之首,连她姑父递了拜帖都未必能见到的。能听她一个小姑娘的话吗?

可是太后发了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值房。

各司衙门每日会派一名官员在值房当班,而彭相则是日日都在。可徐复祯根本不认识谁是彭相。

她站在值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看到里面分坐着一群神色整肃的官员,不免紧张起来。

这时有人注意到她,竟然纷纷上前朝她见礼:“听闻前些日子徐尚宫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徐复祯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只好含糊其辞道:“蒙大人吉言,好多了。请问相爷在哪?”

那官员一面捋须笑,朝着北向写着“恪恭首牧”的匾额一指,笑道:“那不是?”

徐复祯望过去,那匾额下方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两鬓生霜的六旬官员,绛紫色仙鹤补的官服给他平添了几分威肃,此刻正抬头看向她。

徐复祯连忙走过去,还未及向他问好,彭相先开口道:“徐尚宫回来了,快请坐。”

徐复祯一愣。枢密使和宰相是文武官员之首,怎么都对她这么客气?她依言在桌案对面坐下,朝彭相呈上了那纸奏议。

彭相接过去看了,眉头紧锁着。徐复祯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这番奏议能否说动彭相同意推动改革。一会儿彭相要是发难,她该怎么应对呢?

许久,彭相终于缓缓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枢密使的意思?”

徐复祯下意识道:“是我的意思。”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倘若说是枢密使的意思,说不准彭相就同意了。毕竟,周诤看起来比她可靠多了吧?

没想到彭相将那纸奏议收入袖中,道:“知道了。此事明天早朝再拿出来议。”

徐复祯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同意了。直到从值房出来,她还是如在梦中。怎么感觉好像一点难度都没有啊?

有了这一战的告捷,又兼见到了霍巡,她对宫里的抵触倒是少了很多。

次日早朝,议题还是税赋变革一事。旧党一改之前不可商量的态度,同意推动改革。

同时,又提出了要将那四成税银收归中央后,再由相府拟令、户部拨放到地方去;同时,每路要另设一名监察使来分管这部分税银,也是由相府任命、吏部派遣。

这样一来,那些银子不过是左手腾右手,依旧掌控在旧党手里。以成王为首的新党自然不能答应,众人又开始争论起来。

徐复祯坐在殿台上,在一众朱紫朝服的官员中搜寻霍巡的身影。

有两次她和他对视上了眼神。徐复祯朝他微笑,他却视若无睹地转开了目光。

徐复祯心想:该不会是改革的条件开得太狠,他不高兴了吧?可是,那明明是彭相的主意。霍巡会迁怒她吗?

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下午霍巡过来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依旧陪同在侧。

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并不跟她过多交流。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惴惴不安地开了口:“霍大人,你生我的气了吗?”

霍巡有些好笑:“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今天早朝那件事……”

霍巡却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祯……徐姑娘,你真是天生的政治家。”

“真的?”徐复祯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照你跟我说的去做罢了。”

霍巡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小叶紫檀方笼放在徐复祯面前。

笼子里蜷缩着一只小动物,像一只棕白相间的刺球,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外界。

“呀!这是什么?”徐复祯意外极了。

霍巡道:“这是刺猬。你不是说在宫里孤单吗?送它给你养着玩。”

徐复祯瞧那小刺猬模样可爱,只是长满了棘刺,于是疑惑地问道:“这小刺猬挺扎手的吧?能养么?”

霍巡看着她那专注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笑道:“别看她一身的刺,其实肚皮柔软可爱,养熟了就会给你摸了。”

徐复祯起了兴致,想要把那只刺猬翻过来看它的肚皮,于是将食指从笼子的缝隙里伸了进去。

“别……”霍巡连忙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像触到火一样将手指缩了回来。

再看那葱白的指尖,果然被扎了个小洞,汨出一点血珠,像雪地里的红梅。

霍巡拉着她的手伸到面前,用指尖拭去那点血珠,轻轻按住她的伤口。

徐复祯的手背被他一只手托着,指尖被他另一只手摁着,相触的肌肤间生出酥酥麻麻的热意,顺着她的手一直往心里走。

“疼不疼?”他柔声问道。

其实只是刚被刺的那一下疼。可是,被这柔情的关怀兜头罩下来,徐复祯下意识道:“疼……”

听见她说疼,摁着伤口的力度松了松,手指在她的指尖上划了两下,不见有新的血珠冒出,霍巡这才稍微放了心。

因她的手被拉到他的面前,那水碧色夹衫的袖子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截细白如雪的皓腕,下面隐隐透出淡紫色的脉络,更显出肌肤的莹透。

霍巡心中一动,忽然拉起她的手,低头吻向了那两寸雪腕。

高挺的鼻梁骨硌着她的手腕,将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肌肤上,带着几许紊乱。再下面一点是绵软温润的唇。从唇上激发的酥麻热意从手腕游走到手臂、脖颈、面颊,徐复祯的脸上瞬间蒸起了红霞。

她下意识要抽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掣制着动弹不得。像是惩罚她的逃避似的,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手腕,一点尖锐的痛意,跟被刺猬扎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痛意是走进了心里的,蜻蜓点水的一下,在她的心房里漾起层层涟漪。

这时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如水,眼底到底是多了一层缱绻。

外面响起了小皇帝的脚步声。

霍巡轻咳了一声,将装着小刺猬的笼子推向徐复祯,低声道:“收着吧。我不在的时候,它代我陪着你。”

小皇帝走到了门口。

徐复祯却不准备放过他。尽管脸上的红霞未散,她还是紧紧追问:“陪着我?你以什么名义陪着我?”

第102章 明白这次轮到他不肯放过她了。……

霍巡没有马上回答。

就是这几息的时间,可喜推开了门,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霍巡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书卷,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他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她的追问。

徐复祯气坏了,他怎么可以挑逗完她,就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紧紧盯着霍巡的脸,他已经整肃了神情,正讲到“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派的端方不可近亵之态。

徐复祯气笑了,他有什么絜矩之道,谁家的君子平白无故轻薄人的。这样想着,她脸又红了起来,被他吻过的腕间隐隐地发热。

她拿不准霍巡的意图。他是喜欢她的罢?不然为什么要跟她过中秋,要牵她的手,要给她送宠物,还要吻她的手腕。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句明白话呢?他以前不是见她第一面就同她表白了么?难道知道那样行不通,所以开始欲擒故纵了?

要是这样,偏偏不能遂他的意。徐复祯心里存着一股傲气,她不能被他轻易引诱了去。

她听到半途便离席了。

等到次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已经忘了昨日的不悦。

中途休息之时,她笑盈盈地对霍巡说道:“我给那只小刺猬取了个名字——‘灵灵’,好听罢?”

“陵?”

他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淡然的神色。

徐复祯忍着笑道:“因为它的眼睛很是灵动可爱,所以取作‘灵灵’。霍大人以为是哪个字?”

霍巡见她得意地微笑,抿起两个浅淡的梨涡,脸颊红润润的,一双秋水眼弯成半弦月眼,里面盛着得逞的笑意,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你真是……”

霍巡叹了一声,忍不住伸手轻轻揪住她的脸蛋。他靠得她是那样近,这亲密的动作更是水到渠成般的熟稔。

徐复祯忽然想起他昨日的冒犯,偏头躲开了他的手,绷着脸道:“你是我什么人?不要随便摸我。”

霍巡看她变脸这样快,这气鼓鼓的模样显见还是在生昨天的气。于是收了笑,郑重地朝她道歉:“抱歉。我一时情不自禁,下次不会了。”

徐复祯想要的不是他的道歉。他又对她第一句话避而不答。她望着霍巡脸上那真诚恳切的神态,越发觉得郁闷起来。

这时他又促狭一笑:“那……我下次要摸的时候提前问过你,好不好?”

徐复祯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霍巡低低地笑起来。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春水初融,让徐复祯也气不起来了。她面上虽然还带着愠色,唇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好了,别生气了。”他终于收了笑,正色道,“不过说认真的,我叫介陵,就不要给它取‘灵’字了好不好?”

徐复祯斜了他一眼,道:“那你说叫什么?”

他略一思索,道:“就叫‘蒹葭奴’吧。”

“蒹葭……”徐复祯重复了一遍,脸却蓦然一红。

霍巡笑道:“因它背上的棘刺霜白纤密,形似蒹葭,故取此名。徐姑娘想哪儿去了?”

他敢捉弄她!

徐复祯又羞又恼,她这回是真生气了,别过脸去不肯再同他说话。

经筵结束后,可喜领着小皇帝先出了弘德殿。

徐复祯绷着脸从霍巡身旁走过,他闲倚着门框,忽然轻声对她道:“其实你没有想岔。‘蒹葭奴’之名正是取自诗经的‘蒹葭’。”

徐复祯足下一顿。

他的话语顺着耳朵钻进了心里,她顿时心跳如擂,也不敢抬眼看他,快步走了出去。

夜里她辗转反侧,非常后悔白天的落荒而逃。先前一直想让他开口表明心意,怎么他松了口,自己反倒心生怯意、临阵脱逃了呢!

第二天的经筵讲席上,霍巡看了一眼徐复祯眼底淡淡的乌青,像没事人一样关切她:“徐尚宫昨夜没睡好?”

徐复祯看着他那张神采奕奕的俊容,心知自己又落了下风。明明是他喜欢她在先,怎么患得患失、辗转反侧的人却是她呢!

她冷冷一笑,给自己找补道:“是没有睡好。我在琢磨怎么在税赋改革上打击你们这些新党!”

霍巡摇头道:“这话你不该跟我说。”

“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咱们在朝堂的立场不同,私下跟我说公事,会显得你有偏私之心。”

谁有偏私之心了!

徐复祯心里咬牙,面上却亦是一笑:“这般说来,那日霍大人教我如何给旧党谋利,也是偏私之心喽?”

霍巡淡然回答:“那是为了社稷。”

又是这样!徐复祯气不打一处来。

“那去我府里过中秋也是为了社稷?还有你不经过我同意牵我的手;还有你上次亲我的手腕;还有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诗经里的蒹葭,也是为了社稷,嗯?”

连珠炮似地说完这通话,她有些得意地看着霍巡,这些桩桩件件,看他还能怎么狡辩?

霍巡用手撑着徐复祯面前的桌案,微微俯低身去,俊朗的面庞靠了近来,几乎是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徐复祯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心跳不由加速起来。

“你不敢说吗?”她的声音透出了几分色厉内荏。

他笑了一声。“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徐复祯没想到他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虽然是预料到的答案,可是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双幽深的眼眸凝视着她,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徐复祯长睫颤了颤,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这次轮到他不肯放过她了。

喜欢——吗?她统共才跟他相处了几天啊。可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寤寐思服呢?

“我,”徐复祯方寸大乱,“我不知道……”

预料之中的答案。

霍巡站直了身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了,那就别想那么多了。一会儿皇上要过来了。”

徐复祯心里砰砰乱跳。她敢这么问,是以为他会跟从前一样跟她打太极,谁知道他会突然不装了啊!

这时小皇帝重新进来了,徐复祯反倒松了口气,再不敢看霍巡。

后面的相处,就渐渐有些变味了——之前没有明确他的心意时,她还能肆无忌惮地同他斗嘴赌气;如今不管她说什么,总感觉有调情的意味在里面。

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再也不跟霍巡单独待在弘德殿里了。休息时可喜会带小皇帝出去吃茶食,如今变成了徐复祯领着他去。

小皇帝在的时候,霍巡便不好跟她讲话。至于眼神交流,那更是没有的,若非她耳朵尖总是红的,霍巡简直要疑心她把他当成了空气。

他终于寻了个空问她:“你怎么不理我?”

徐复祯低着头:“你、你喜欢我,该去跟我姑母说,不是跟我说。”

霍巡无奈地笑:“我没打算跟你说,不是你非要问的么?再说了,我又没逼你也要喜欢我。就跟之前一样相处不行么?”

徐复祯恨恨嗔了霍巡一眼。

他是榆木疙瘩么?她都把话说那么明白了——去跟她姑母说。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一甩袖,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能。”

她又连着好几天不搭理他。

休沐的前一日,徐复祯终于主动跟霍巡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回府里。”

太后知道徐复祯要回去也很高兴,转头就宣文康公主明日进宫。

水岚得了消息,悄悄跟徐复祯告状。徐复祯感到莫名其妙:她们母女要团聚,怎么还要背着她。一个太后、一个长公主,至于这么怕她吗?

她根本没放在心里。

次日一早回到府里,锦英和菱儿见到她自然是欢天喜地,几人又聊了一回在宫里的事情。

锦英私底下拉着水岚问徐复祯和霍巡的进展。水岚如实告诉她:“小姐最近跟霍公子闹矛盾了,不知道为的什么。”

锦英听了很高兴,又告诫水岚:“你多看着点,咱们小姐现在单纯得很,别让她被霍公子骗走了。”

水岚连连点头。

午后,徐复祯刚用完午膳,水岚走了过来:“小姐,有客到访。”

“谁来了?”徐复祯一喜。

“是四小姐和四姑爷来了。”

四小姐?秦思如?

徐复祯一愣,缓了好久才慢慢想起来。秦思如去年嫁给了盛安十年的二甲进士,好像是姓王。

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裳:“请到前厅去吧。”

她重新挽了头发,这才起身往前厅去。按理说,男宾该由府里的男主人接待,可这府里的主人就是她自己,所以也只好一并接待了那位王姑爷。

徐复祯走进前厅的时候,秦思如已经候在里头了。她挽了妇人的发髻,穿着秋香色的夹衫,沉稳的颜色却愈发衬出面容的娇艳,比之少女时期要多了些顾盼神飞的风韵。

她身旁坐着一个穿鸦青色绸衫的年轻男人,想来就是她的夫君。

徐复祯走进去,那年轻男人先温柔地扶着秦思如站了起来。

“祯姐姐。”秦思如上前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你。”

徐复祯见了秦思如也很高兴,回握住她的手:“四妹妹,你……你漂亮了好多。”

秦思如掩嘴一笑,回头牵过她的夫君的手拉到徐复祯面前,介绍道:“祯姐姐,我出嫁的时候你在宫里,应该还没见过他吧?这是我的夫君,姓王,表字清昀。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的。”

王清昀于是朝徐复祯见礼。徐复祯回了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长相俊逸舒朗,周身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比秦思如要高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分外般配。

徐复祯心

想:姑母的眼光挺好的,怎么听说秦思如对这桩婚姻有些不满呢?

她请他们就坐。

王清昀扶着秦思如坐下,却对徐复祯道:“方才进来之时,见贵府曲径通幽、景致典雅,不知可方便容在下观赏一番?”

徐复祯知道他是要回避,好让她和秦思如说体己话。于是微笑道:“自然是方便的。”

她叫来水岚领王清昀出去走走。

看着他的背影,徐复祯对秦思如道:“怎么样,成婚后一切都还好吧?”

她方才见王清昀对秦思如殷勤备至,想来感情应该不错才是。

秦思如抿唇微笑:“也好,也不好。”

徐复祯不解地看她。

“他对我自然是好的。”说到王清昀,秦思如嘴角忍不住上扬,“人家都说当了媳妇远不如姑娘时自在,可我反而觉得出了阁,突然就变成了家里的中心。有什么事,他都是先紧着我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什么的,每日下了值就是回来陪我,也不出去应酬。”

徐复祯由衷道:“你福气真好。”

她还记得秦思如以前一门心思嫁高门呢。那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哪能像现在的姑爷一样待她用心?

谁知秦思如却幽幽道:“其实我倒真愿意他出门去应酬。他那一门心思在翰林院修书,两年了,还是个七品的编修。”

徐复祯这些天见识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觉得当了大官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在翰林院修国史呢!

她于是安慰道:“姑爷有才学,又愿意陪你,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秦思如伸手抚上小腹,黯然道:“从前我也这样跟自己说。可是如今我肚里有了孩儿,不能不为他的出身想一想。我自己生来就是侯府的姑娘,到了我的孩儿,却要做个七品小吏的孩子,未免对他太不公平了。”

徐复祯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幽怨,高兴地说道:“你有喜啦!”

她走上前去伸手抚上秦思如的肚子,却觉得那里一派平坦,不由“咦”了一声。

秦思如笑道:“才两个月,还没显怀呢!”

徐复祯讪讪,又道:“姑母知道了么?”

秦思如摇摇头。

徐复祯迟疑道:“听说你出嫁后很少回侯府……你是生姑母的气么?”

秦思如涩声道:“我怎么敢生母亲的气。实在是夫家门第太低,他这个人又死板得很,不愿意往侯府走动,怕人家说他攀附权贵。当初明明可以进工部,有大哥的提携,如今怎么着也能升到六品了。可他偏不,非要去那清苦的翰林院。”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方才明明看他们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谁知道秦思如竟还存了一肚子郁气。

秦思如又道:“祯姐姐,你如今在宫里得势,原本他也不愿意来你这里。只是看我有了身子,怕出什么意外,才不得不陪我过来罢了。”

徐复祯讷讷道:“可见他对你好,并不是冲着你的出身,是真心喜欢你。”

“喜欢有什么用?喜欢是最不值钱的,是那待嫁的小姑娘才憧憬的东西。”

秦思如的话仿佛在点她。

徐复祯心里不服:喜欢怎么就不值钱了?不喜欢的人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秦思如见徐复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好抛出了来意:“祯姐姐,如今少傅的人选还没定,又要在翰林院选,清昀是二甲进士,才学绝对过关的。你能不能帮帮我,提拔他去当少傅?”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谨慎地问道:“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倘若是王清昀让思如来说这番话,那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她最看不起依靠女人的男人了。

秦思如咬牙道:“他要是有这觉悟倒好了。”

徐复祯沉吟道:“我会帮忙留意着。不过,也不能保证我说话就一定管用。”

她得观望一下王清昀的才学人品如何。

秦思如听她这么说,只当这事成了,连连感谢她。

“祯姐姐,你说话不管用,还有谁说话管用?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别人的命运,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徐复祯苦笑。旁人只知道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几个人能想到高处不胜寒?

她在宫里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做了政斗的牺牲品。为了能跟上变革的节奏,她夙兴夜寐恶补历朝国策。霍巡打趣她的黑眼圈,其实她可不单是为了他伤神!

徐复祯道:“我还羡慕你呢。有一个体贴入微的夫君,没有后宅纷扰,又有显赫的娘家撑腰,什么也不用烦恼。”

秦思如幽幽道:“那我跟你换。”

徐复祯一想,那又不行。她才不想要秦思如的夫君。虽然潜意识里自己是该说一门亲事,可要是姑母给她讲了别人家的公子,她倒还未必愿意嫁了。

秦思如又叹道:“你跟大哥要是没出那事,估计你们也早就成了。”

徐复祯脸一沉:“别跟我提他。”

秦思如没想到她记仇到现在,忙道:“是……那不说他了。祯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就没什么打算么?沈世子还没结亲,他家门庭贵重,不算辱没你如今的身份。”

沈世子?徐复祯想了一回,没想起来是谁。

秦思如看她疑惑的样子,道:“承安郡王府的沈世子呀!”

徐复祯心中隐隐有了印象。这个人如今好像在河东军,封的是武略将军。

她不以为然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思如从前不知道多想嫁进郡王府。见徐复祯说起郡王世子却好像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心中不免又更加艳羡她:得是什么样的地位才能这么洒脱啊!

她又问道:“那你在宫里,见到的都是权贵重臣,他们家的公子,就没有一个入你的法眼的?”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有啊。”

她从前在侯府时跟秦家两姐妹就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又见秦思如婚姻幸福,不免起了向她讨主意的心思。

“是谁?”秦思如问道。

“你知道霍巡霍中丞吗?”

“是他?”

秦思如有些意外。

“当然知道啊。前些日子,他封了少师。因为不是进士出身,所以朝里好多人都反对。后来他在翰林院连开了六场论辩,辩倒了翰林院所有的学士,才顺利地拿到了任书。连我们家清昀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徐复祯睁大眼睛。她怎么不知道这事?转念一想,那会儿她应该还在病中呢。

秦思如摇她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跟他?”

徐复祯有些羞涩:“……嗯。”

秦思如眼皮却猛地一跳:不是说那位霍中丞还跟一个姑娘有婚约吗?祯姐姐不可能不知道呀。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对你有意思?你确定?”

徐复祯看着秦思如。她要是没把握,能跟秦思如说这个?

“他亲口跟我说的。”徐复祯道。

秦思如想了想,又道:“祯姐姐,他要是真对你有意思,就该娶你。别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你可别被他骗了。”

徐复祯正烦恼这个呢。

“我暗示过他了,让他去找姑母提亲,可是,可是他就是不去。”

“暗示?”秦思如道,“男人是最会装傻的。”

她虽是敏感内敛的性格,然而成婚以后,心态又跟从前做姑娘时不一样了。

她怂恿徐复祯:“你直接问他,要他给个准话。他要是愿意娶你,就马上去跟母亲提亲;他要是不愿意,你也别跟他耗,转头找别人去。”

徐复祯犹疑道:“可是,这也太不矜持了吧?好像我多恨嫁一样。”

“矜持有什么用呀!”秦思如恨铁不成钢,“男人最喜欢玩弄你这种瞻前顾后爱面子的。”

徐复祯看着她幽幽道:“你倒是很了解男人一样。”

她觉得霍巡不是那种人。

秦思如脸上微微一红,她语重心长道:“我毕竟比你多一些经验。祯姐姐,你走到现在这一步不容易,这世道毕竟是对女子严苛许多,我真怕你被他骗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不置可否道:“我想想吧。”

秦思如知道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下定决心的。反正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又看徐复祯如今无心待客,于是便起身告辞。

徐复祯送她出去,却发现王清昀一直立在廊下等候。

她想起秦思如的嘱托,于是走上前去跟他寒暄:“听说你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王清昀言简意赅道:“是。”

徐复祯又道:“是在修国史么?公务可还繁重?”

王清昀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说道:“既是内人的私下拜访,就不论公事了吧。”

徐复祯见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不由好笑。其实问问公务,也不算什么吧,至于这么避嫌吗?

秦思如站在一旁朝徐复祯努嘴,低声道:“你看看他那死样子。”

徐复祯倒是有几分信秦思如的话了。

她把那夫妻二人送出门,见王清昀一直扶着秦思如,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起他们来。

再看看她的那位,明知道她在府里,连登门拜访都不肯,之前不是来得很勤吗!

她看着天色还早,做了个冲动的决定:“水岚,准备一下,我们去霍府。”

水岚大惊失色:“去干嘛?”

徐复祯早就想好了理由:“去问问那位王编修靠不靠谱。”

第103章 失意哪有吃自己的醋的?

徐复祯到底还记得她在朝中的立场,没有光明正大地走霍府的大门,而是敲响了角门。

应门的老仆一看到她,立刻恭敬地说道:“是徐姑娘来了。请随老奴进来。”

徐复祯讶异极了。这老伯怎么还认得她呢?

水岚大概知道原因。上次小姐登门没见到霍公子,估计是他后来特地吩咐过府里的人。可见霍公子对小姐还是很用心的。

水岚心里幽幽地叹气。

那老仆引着徐复祯往里头走,口中一边说道:“少爷不在府里,徐姑娘且稍候片刻。”

“少爷?”徐复祯有些讶异他对霍巡的称呼。

那老仆呵呵地笑:“老奴原是霍家的家仆,后来少爷把旧宅收了回来,把我们也找了回来。”

徐复祯环视了周围的廊檐一眼,道:“这里是你们家的旧宅?”

“嗳。”老仆应声道,“我们少爷,是个念旧的人呐。”

徐复祯心里一动,她其实也算个旧人吧?

老仆领着她走进月亮门,穿过一道游廊来到厅堂里。

他请徐复祯在厅堂坐下,一边沏了茶上来:“老奴已经派人去官署通禀少爷了,还请徐姑娘在此处稍等。”

徐复祯奇道:“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去官署做什么?”

那老仆摇了摇头,面露忧愁之色:“我们少爷勤于公事,平时都是过了二更三更才歇下。就是休沐日,也不得闲暇半刻。”

徐复祯心里腹诽:那么忙,怎么还要去当少师。

那老仆上了茶便退下了。

徐复祯和水岚坐在厅里等待,过了一炷香时间,没见霍巡回来,想必是官署的事情尚未处理好。

徐复祯百无聊赖之下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那厅堂不算阔大,胜在布置清贵肃雅,令人见知不凡。

她其实并不了解霍巡,见这府邸是他的旧宅,不由起了探寻的念头。

徐复祯让水岚坐在厅里等她,自己却慢慢踱步往外走去。

这座宅邸并不大,她从穿堂往后走,一路也没遇上一个仆人。过了穿堂,就到后院的正房了。

徐复祯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脚步。万一他的后院有什么人,那自己就有些冒犯了。

她待要转头回去,目光扫过东厢房靠着廊下的窗户,窗沿下摆了两盆剑兰。半透的琉璃花窗映出里面的陈设,一张紫檀四方长书案,两排七尺高的黑漆书架,摞着整整齐齐的书卷。

这是他的书房?

徐复祯不由驻足,透过菱花窗格往里头细看。书案旁边是一尊青花卷缸,上面斜插着几卷画轴。两边靠墙各摆四张太师椅,看起来是会在此待客。

徐复祯心想,她也该给自己布置一间书房。黑漆太过肃重,她要黄花梨的书架,再摆一面博古架,把平时珍藏的玩器摆上,顶格再养一盆吊兰。

她这样想着,身后突然有人轻笑一声,道:“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到处乱走?”

徐复祯冷不防见霍巡已经站在身后,先是吃了一惊。毕竟被主人家抓到自己的窥探,已是难为情,再听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更是无地自容。

她还未及做出反应,霍巡已预料到她要气恼,又抢先开口道:“你找我有事?进去说吧。”

说罢,他先过去推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看她,做出邀请的姿态。

徐复祯只略红了红脸,便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跟着他进了书房。她见那卷缸上插着的画轴,不由得伸手过去摸了摸卷轴。

霍巡看了一眼,道:“别乱动。”

徐复祯脸一红,忙收回手去。她平时不是那么不规矩的人,怎么在他的地方就管不住自己,还总是被主人抓个正着呢。

不过说真的,就摸一下而已,他有必要这么凶吗?徐复祯偷偷撇嘴。

霍巡摆了张太师椅在书案对面,请徐复祯坐下。他自己则立在角落的几案旁,用火石点上了香篆,袅袅白线便从博山炉上升起,清冽的雪松香气自其间逸散出来。

他这才面对着徐复祯在书案后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瞬,淡然地问道:“徐姑娘有什么事?”

一本正经的姿态。

好在徐复祯是提前想好了来由的,她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想来问问少师大人,可认得翰林院的王清昀王编修?”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霍巡一个御史台的人怎么会认得翰林院的七品小官?听起来倒像她在没话找话一样。

谁知霍巡却道:“认得,他是盛安十年的进士。怎么,你想让他当少傅?”

她还没道明来意呢,他这么快就猜到了?徐复祯不由睃了霍巡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觉得他能胜任吗?”

霍巡指尖轻点着椅背,沉吟道:“他学问还行,为人谨敏恪直,可堪此任。不过,翰林院够格当少傅的不少,论资历恐怕排不上他。”

“你的资历不是比他更浅吗。”

霍巡笑:“我跟他不一样。有人求着我当少师呢。”

徐复祯虽然失忆了,可直觉霍巡就是在影射她。

“谁求你当少师了?”她不悦道。

霍巡见她秀眉蹙了起来,不敢再逗她玩,于是收了笑道:“是成王和彭相都想让我当。”

其实当这个少师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霍巡转过了话头:“你怎么突然看上王清昀了?”

“他是我表妹的夫君。”

话音落下,徐复祯又觉得不妥,有偏私之嫌。于是解释道:“举贤不避亲。他要是有能力胜任,提携一下也就是顺手的事。”

她见霍巡半垂着眼睛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又忐忑不安起来:“你……你会觉得我是在专擅弄权么?”

霍巡眸光一转,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一笑:“弄权又怎么了?”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霍巡的侧脸上,给他的眼眸镀了一层乌金色的光泽。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竹帘往下一拉,室内顷刻暗了下来。阳光映在霍巡身上的周身光华也瞬间消失,整个人半隐进了阴影中。

徐复祯的目光一路跟着霍巡,看他走到自己身旁,半倚着书案缓缓开口:“成王,枢密使,彭相。这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弄权?”

他垂眸俯视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怜惜,轻声叹道:“你说你,这么恪守道德,可怎么斗得过他们?”

谁想跟他们斗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过她长大以后要在官场勾心斗角。她以为自己会嫁个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忽然开口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九岁了。”

这个弯拐得莫名其妙,霍巡一愣,旋即点头微笑道:“嗯,是大姑娘了。”

徐复祯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迟迟没再说下一句话。竹帘挡住了日光,屋里开始泛起凉意来。

“男人是最会装傻的”,她想起秦思如的话。徐复祯叹了口气,那她就索性勇敢一回吧。

她猝不及防站了起来,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颌。霍巡下意识地微微后仰,徐复祯的眼睛正好平视着他颈间凸起的喉结,看见那块凸起轻轻滚动了一下。

徐复祯知道他紧张了,她心里反而镇定了起来。

“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我也喜欢你。”

她盯着霍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垂眸看着她,浓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层阴翳,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可是,他的神色分明地透出喜悦来。

如今已近日暮时分,竹帘挡住了窗外的斜阳,室内影影昏昏的。她那语气格外坚定,却一下子带起了满室的旖旎。

霍巡一把将徐复祯拽进了怀中,她几乎是撞进他的胸膛。然后他的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嵌进怀里。

拥着她的怀抱坚实温暖,将屋里的凉意尽数驱散。徐复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耳边充斥着热烈的心跳,不知道是谁的,又或者是两个人的。

他将下颌抵在徐复祯的头顶,忽然带着笑意道:“抱歉。我一时激动,忘了经过你的同意就抱你。”

他这时候还惦记着逗她!徐复祯难为情地一笑,将脸在他的衣领上蹭了蹭,低声道:“不用问……我是愿意的。”

细若蚊蚋的声线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子绷断了霍巡的理智。

他伸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直到他的唇贴上来,徐复祯才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她震惊地瞪大眼,却见他闭着眼睛,翕动的长睫几乎要扫到她的眼睛。

徐复祯颤颤地闭上双目,感受着他的鼻尖碾着她的脸颊,唇上是绵软的、温凉的触感,细雪无声般的润泽。真是……奇妙的感觉,她心跳得格外快,或许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好在他不准备让她太过难堪,只轻吮了几下她的唇瓣便恋恋不舍地放开了。

望着他那张薄润红馥的唇,徐复祯羞红了脸,可是那个吻给了她问出来意的勇气:“那——你愿意娶我吗?”

拥着她的怀抱似有一瞬僵硬,徐复祯心里一沉,仰头望向霍巡。

他正也垂眸看她,神色却端凝了些:“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现在问了不做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霍巡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等你记忆恢复了我们才能商量此事。”

徐复祯从他怀里挣开。

“为什么现在不能?我现在头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要嫁给你。你不是也喜欢我么?你不愿意娶我么?”

箭在弦上,她几乎是抛下了所有的矜持与骄傲,近乎乞怜地求他一句应承。

霍巡偏过头不忍再看她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硬下心肠摇了摇头。

“我现在答应了你,就是趁人之危。等你记忆恢复了,一定不会高兴的。”

他还记得她当初信誓旦旦说不要嫁人的模样。

“我不觉得是趁人之危。”徐复祯倔强地说道。

霍巡伸手要拉她进怀里,却被她僵着身子甩开了手。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徐复祯越想越委屈,“现在又不肯娶我,还说是我不愿意。”

“不是我不肯娶。”他无奈地解释,“就算你也愿意,现在的局势我也娶不了你。”

徐复祯眼含泪光看着他:“局势算什么?我嫁给你之后就会离开宫里,不会再跟你唱对台戏。”

“没有那么简单。”霍巡有些头痛,“就算是这么简单;等你恢复记忆却发现宫里的一切都抛下了,你一定会怨我。”

徐复祯忽然冷冷一笑:“其实你就是怕娶了我被成王忌惮吧?”

“这个不是问题,我会解决。但是需要一点时间。”霍巡去捉她的手,她却把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不让他碰。

徐复祯自顾说道:“你怕成王忌惮,那就不要来招惹我。招惹了又让我等,一个女孩子有几年可以等?”

她想起秦思如的话。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一定会娶她。别的都是虚无的、哄骗小姑娘的。

“哪怕你直接承认不愿意为了我得罪成王呢。凭什么还把锅扣在我头上,说我将来会后悔?还是说你根本喜欢的就是以前那个她,不是我?你处处考虑她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些话?”

徐复祯越说越伤心,眼眶含着的泪终于滑了下来。

霍巡整个人压过来搂住她。“傻瓜。她就是你呀。哪有吃自己的醋的?”

徐复祯不愿意被他抱,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可是她在他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挣不开。气急之下,她隔着衣服朝他的锁骨狠狠地咬了下去。

霍巡忍着痛不松手,谁知道她铁了心要从他怀里脱开身,竟是使了吃奶的劲来咬他。霍巡疑心再不松手她真能把他的锁骨咬穿,只好放开了禁锢。

他伸手钳住她的面颊,看那两排贝齿上已经染了一痕血迹,半是气半是笑地说道:“你是小狗么?”

徐复祯正在气头上,只当他的话是在羞辱她,扬手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震得她手腕发麻。

趁着霍巡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翌日徐复祯一早起来头上昏沉沉的,请太医过来把脉,说是着了凉。她正好顺理成章告了假,不再陪小皇帝去经筵讲书。

过了两日,她身上渐好,却还是没法释怀那日在霍府的事情,干脆把秦思如召进了宫。

历来只有命妇才能奉诏入宫,秦思如身上没有诰命,没想到徐复祯想见她就能随随便便召她进宫。

她激动之余,又不免对徐复祯多生了几分敬畏。

待进了宫,内侍引着她进了乾清宫,秦思如才知道徐复祯竟是住在这里。

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去处无非就是皇帝住的乾清宫。秦思如觉得自己要是能住这里,每天不知道多快活,还想什么嫁人?

没想到见了徐复祯,她竟是一脸恹恹地倚坐在罗汉榻上。秦思如心道:该不会是出师不利,被那位霍中丞拒绝了吧?

果不其然,徐复祯一见到她便开始诉苦,说那位霍中丞是如何可恶,撩拨完她,却不肯负责,还把锅都扣在了她头上。

秦思如这才知道徐复祯病愈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她心中暗道不好:“所以,你是不知道他有婚约的事?”

“什么婚约?”徐复祯懵了。

“你被他骗了!”秦思如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成王,什么失忆,都是他的借口罢了!他肯定是为着那桩婚约才不要你。”

徐复祯急道:“到底什么婚约,你快说呀。”

秦思如顺了气,这才道:“当初霍中丞自己说的,他从前落魄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现在他们虽然暂时分散了,但是他为了那个姑娘是不会再娶别人的。为此他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更别说是你了。”

她又有些懊恼:“昨儿你跟我说那霍中丞对你有意思,我还以为你有自信把那姑娘取而代之呢。原来你根本不知道啊!”

徐复祯如坠冰窟。

一个落魄时不离不弃的旧情人,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当初霍巡的落魄还跟她脱不了干系呢!

他现在处处撩拨她,先把她的心勾过来,再狠狠踩在地上。怕不是为了报当初那一巴掌之仇吧?

可笑她还放下脸面找他要名分。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是他眼里的明月。其实她就是那盏红纱灯笼罢了,被他那双深情的眼睛望进去,还真不知好歹地以为自己变成月亮了。

徐复祯伏着秦思如的肩膀放声大哭。

送走秦思如的时候正好过了未时。徐复祯正拿冰帕子敷眼睛,水岚进来道:“小姐,霍大人求见。”

徐复祯手上的动作一顿。

“不见。”

水岚犹豫道:“可是霍大人已经过来了,就在殿外的廊下等候。”

他这是一点嫌都不避了?乾清宫虽说都是她的人,可他这样大喇喇地出现昭仁殿外,真觉得乾清宫是密不透风的墙?

徐复祯拿开敷眼睛的帕子,透过镜子冷冷看着身后的水岚:“就说我喝了药睡下了。”

水岚看着小姐镜子里冰冷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退下了。

晚些时候,小皇帝过来昭仁殿。徐复祯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忽然幽幽道:“皇上,给你换个少师好不好?”

小皇帝仰头看她:“为什么?我喜欢霍少师,为什么要换掉他?”

徐复祯咬牙切齿:“因为他德行败坏,不适合当帝师。”

小皇帝嘴一瘪哭了出来:“不要……霍少师一点都不坏,他对我很好,会给我讲故事,还会夸我聪明,女史不要换掉他……”

徐复祯自己爱哭,却不知道怎么哄哭泣的小孩子,只好连声让可喜把他领走了。

她心中郁气难消,又一眼看见养在角落里的小刺猬。

蒹葭奴——一想到这个名字,徐复祯心里就恼羞成怒。

她提起笼子放到几案上,原本想让人把笼子带刺猬一起扔了——她才不稀罕霍巡的东西。可是看那小刺猬无辜的眼神,她心里又软了下来。

徐复祯从果碟中取过两枚杏仁,一左一右地放在笼子边缘。

“灵灵,”她自言自语道,“你要是选择他,你就吃左边的杏仁;要是选择我,那就吃右边的。”

小刺猬鼻尖翕动着,小心地爬向左边,叼起那颗杏仁啃了起来。

徐复祯不甘心,又在原处摆了一颗杏仁,朝小刺猬说道:“这回选我就吃左边的,选他就吃右边的。”

谁知小刺猬啃完爪子上的杏仁,因为没吃到右边那颗,又往右边爬了过去。

徐复祯气坏了。

她喊来水岚:“去跟太后娘娘说一声,明天我们搬到坤宁宫的配殿去住。”

“这么突然?”水岚愣住了。

徐复祯随便想了个理由:“就说我病了,不好把病气过给皇上。”

太后得知徐复祯要搬过来喜忧参半,虽说这样处理朝政是便利了些,只是没那么方便召见文康公主了。不过她并没说什么,只让人把西配殿收拾出来给徐复祯住。

搬到了坤宁宫去后,霍巡想见她就没那么容易了。徐复祯想起霍府的家仆说他每日三更才睡觉,她硬是挑灯到四更,准备把在情场丢的面子从职场上找回来。

第二日的早朝,新旧两党依旧为了赋税变法的事情争论不休。新党要求把四成税银直接归地方调配;而旧党则坚持把税银收归朝廷,再向地方拨款。

徐复祯一向鲜少在上朝时发言,忽然趁着两党争论的空隙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由宗室亲王在其封地兼领掌财赋的转运使,四成税银由他们直接调配;由枢密院调派掌军队的安抚使,从转运使手里拿钱养兵;由吏部指派监察使,将当地税银的分配直接上报皇帝。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新党批判的权贵敛财;又解决了旧党担心的皇权旁落。

听上去是个两全的优解。唯一对成王这个在京摄政的王爷不友好:他的封地在西川路,如此一来西川路转运使要由别的王爷担任,等于是让别人住进了成王的大本营。

成王一派自然不能同意。

然而成王代表的新党里有相当一部分是锐意改革的文官,他们不属于成王的麾下,并不在意成王的利益是否受损。因此新党里又分出了两拨声音。

彭相简直要笑出声来。虽然徐复祯的这个方案也狠狠剜了旧党一块肉,但新党直接内讧了,于旧党就是极大的利好。

他不由佩服起徐复祯来,这小姑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番两次让他刮目相看。

徐复祯抿起唇角,微笑地看向霍巡。可惜他并没有看过来,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徐复祯有些遗憾,她真想看霍巡气急败坏的样子。

九月初五是休沐日,太后命人去询问徐复祯要不要出宫。

徐复祯正跟霍巡赌气,才不会给机会让霍巡见她,自然不会出宫。她知道太后的心思,于是让太后想见文康公主直接召见便是。

太后没想到徐复祯竟会主动提出这件事。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她怕文康气到徐复祯,也怕徐复祯给文康委屈受。

重阳那日宗室命妇会进宫,到时候再召见文康公主也不迟。

到了重阳那日,在京的宗室命妇都进宫来给太后问安。徐复祯嫌坤宁宫吵,于是躲回了昭仁殿去。

她正坐在案边看奏疏,忽然水岚走进来道:“小姐,瑞和郡主求见,要不要宣?”

瑞和郡主?徐复祯凝神一想,慢慢想起来她就是成王的长女。她冷不防想起秦思如的话:霍巡为了他的那位姑娘把成王的长女都拒绝了。

“她来找我做什么?”徐复祯攒起眉心。

水岚道:“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前几天在朝议上把成王得罪狠了。这位郡主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不过,她连成王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他的女儿?

“请进来吧。”

不多时,沈芳宜走了进来。

徐复祯悄眼打量她。这位郡主看起来年纪比她小一点,一张鹅蛋脸生得明媚清丽,不过上扬的眼尾眉梢显出几分倨傲,恐怕不是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请她在书案对面坐下。

沈芳宜却朝她行了个大礼。徐复祯有些惊讶,忙道:“郡主这是做什么?”

沈芳宜行过了礼,这才依言坐下,缓缓道:“芳宜来谢过徐尚宫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徐复祯茫然地看她。

沈芳宜没看出她的疑惑,自顾说道:“介陵哥哥都告诉我了。之前本想过来道谢,谁知道徐尚宫病了,一直见不着你,直到重阳这日进了宫,才有机会过来道谢。”

介陵哥哥?他们关系看起来还挺好嘛。徐复祯看了沈芳宜一眼。

“他都跟郡主说什么了?”

她听说是病前的事,难怪想不起来,于是不着痕迹地套沈芳宜的话。

“那日在万寿行宫的事呀。”沈芳宜道,“介陵哥哥说不想让我误会,就把沈蕴宁如何害我、徐尚宫请他去救我的事如实告知我了。说起来,徐尚宫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合该过来一谢。”

有这种事?徐复祯眉心微锁。难怪太后要见文康公主还要背着她,显得她好像是阻止人家母女团聚的恶人一样。

沈芳宜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连忙道:“徐尚宫,你放心,我是顾大局的人。这事我没声张,我父王也不知道。”

“喔。那多谢你。”徐复祯不知道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一句。

沈芳宜见她态度不冷不热,料想还是记着自己从前对她不敬的事情。

她于是直言不讳道:“其实,我第一次在奉灵殿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了。那时我心悦介陵哥哥,所以难免对你有些敌意。可是我没想到你那次在坤宁宫出面帮了我,后来在万寿行宫又帮了我。难怪介陵哥哥倾心于你,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认出我什么了?”徐复祯莫名其妙,“谁说他倾心我的?”

沈芳宜一副了然的模样:“他要是不喜欢你,能去当那个少师?当初父王想让介陵哥哥去的,可他一直没松口。后来你生病了,宫里封锁了你的消息。他突

然就同意去当少师了。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仕途,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因为进宫给皇上讲书,就有机会见到你了。”

徐复祯半信半疑:“他告诉你的?”

沈芳宜扯了扯嘴角:“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吧。那个和介陵哥哥有婚约的姑娘就是你,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徐复祯睁大了眼睛。

沈芳宜有些不耐烦了:“从前在蜀中的时候,我在介陵哥哥的书房里看见过一些画像,每一幅画的都是你。所以我在奉灵殿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后来他一说以前有过婚约,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什么画像?”徐复祯喃喃道。她想起霍巡书房里的那口青花卷缸。她就摸了一下,还被他说了。

沈芳宜见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倒真像个不知情,于是道:“那些画之前就一直收在他书房里的,他平时宝贝得很,肯定也带回京城了。不信你自己去找来看。”

“我不信。”

徐复祯站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更漏,如今是未时一刻,霍巡刚开始给小皇帝讲书。

“水岚!”她扬声道,“更衣。我们现在出宫。”

沈芳宜看着徐复祯疾步离去的背影,不由讶然:她还真不信啊!

第104章 和好可是我想让你重新爱上我。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抵达霍府的角门。

徐复祯掀开车帘,不等水岚搀扶,自己提着裙子跳下了马车。

依旧是上回那个老仆过来应门,见到徐复祯,他有些意外:“徐姑娘怎么来了?少爷在官署,这会儿恐怕回不来。”

徐复祯要的就是他回不来。她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对那老仆道:“无妨,我去厅里等他,老伯自去忙吧。”

那老仆仍旧送她到厅堂里,给她沏了茶,这才退下了。

徐复祯见他拐过连廊看不见影了,这才站起身来,循着记忆往霍巡的书房走去。

她上次只是闲庭信步,这回却是存了目的来的,路上难免紧张。好在一路没见着什么人,顺利地摸到了霍巡的书房外。

徐复祯先透过窗户往里瞧了一眼,里面还是她上回过来时的模样。她走到门边,试探地推那扇黑漆隔扇门,竟真让她推开了。

徐复祯小心地跨步走进去,心却是砰砰乱跳起来。

她记着沈芳宜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口青花卷缸上。里头斜插着数卷画轴,一二三四……总共有六卷。

她在画缸旁边站定,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画轴,拿在手里徐徐地展开来。

四尺四开的彩边绢,上面用清润的笔触勾勒着一个身穿海棠红襦裙、挽着流云髻的少女,长眉月眼,唇角半点梨涡隐现,只一眼徐复祯便认出那就是她自己。

边上落款是霍巡的字迹,上面写着“忆闲风斋初见祯儿丁亥年腊月作于兴元府”。

徐复祯反应过来这是她和霍巡的初见。丁亥年是盛安九年,他们七月初见,到十二月他竟还记得她的样貌打扮。

她不由微微笑起来,合上那卷画轴放在一边,又取过一旁的画轴展开。

依旧是四尺四开的彩边绢,画着一个立在桥边的少女,正仰头看着烟火。流畅的线条一笔勾勒出秀挺的侧颜,不消说,那还是她。

落款写着“戌子年中秋夜忆去岁同祯儿涿河畔共赏烟火”。

徐复祯看着画中的少女指尖一颤。盛安九年的中秋是跟霍巡一起过的吗?

她渐渐想起来,那年中秋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发现了姑父在外头的相好;她还被霍巡拽着跑到了涿津桥去看烟火;她小小地使了个计谋,把王今澜赶出了侯府,还差点要了秦萧的命。

徐复祯又抽出第三幅画。

画作背景是用墨青色晕染的山林夜色。少女靠在朱漆阑干上,微微仰着头,红唇鲜艳丰润,胡粉色颜料在眼里点了数点高光,像蓄着的清泪。

落款只提了一句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没有描述,没有日期,但是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九年重阳节,她随姑母去郡王府别院做客,在那里挨了沈珺一鞭子;郡王妃收了她做干女儿,又跟着表姐沈芙容认识了文康公主。

也是在别院半山的栖凤阁,霍巡凭着一个吻走进了她的心里。

第四幅画的笔触很少,黛青色的阴影勾勒出一副皓月雪霁图,当中一个穿素锦斗篷的少女,乌发雪肤素衫,像自雪里走出来的仙娥。

落款“夜对孤灯不成眠己丑年冬月忆祯儿作”。

这是在抚州的时候。徐大太太给了间没有护卫的屋子给她住。三九寒天,他彻夜睡在她的屋外守护她。

那时徐家在她面前还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靠着巧劲才能从徐家手里拿回自己的财产。现在徐家已经分崩离析,她也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徐复祯心中百感交集,又展开第五幅画。

背景是藤黄颜料虚绘的草庐,使了山水画的技法,用淡墨画出蒸腾的烟雾,跪坐的少女的脸半隐在烟雾后面。

落款“东阳山煮茶,今忆之恍如隔世矣己丑年暮秋作”。

徐复祯心里颤了颤。这是盛安十年的二月,那时他们久别重逢如胶似漆,谁也没想到即将迎来真正的分别。

她那不堪回首的两年里,原来他也是一样的摧心剖肝。他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思念落笔,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观瞻抚触,连画布都起了毛边。

一滴泪落在画卷上,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去擦,谁知袖子的绸布不吸水,她又手忙脚乱地找帕子。

待擦掉画布上的泪水时,那泪滴已化开了大半,将画中人那本就晕染得若隐若现的脸庞变得更加模糊。

沈芳宜说他很宝贝这些画。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弄花了他的画,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可是,本来画的就是她,霍巡怎么会跟她生气?徐复祯眼里还含着泪光,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擦了泪,取过第六幅画轴。

这幅画卷明显比其他几卷要新一些,她展开一看,却是怔住了。

很精细的画面。莹黄的色调,苏绣屏风投下的仙鹤剪影与地毯上的彩凤交织在一起。少女在罗汉榻上沉睡着,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眉心微微蹙起。

徐复祯脑子轰然一声。

这是在政事堂侧殿的暖阁里。那时她身子不适,先行去暖阁里歇下了。后来她做了个梦,梦见霍巡进来看她,还亲吻了她。

那时他们还没和好。所以,那不是梦吗?

徐复祯别过眼去看落款:“祯儿眠时方可爱庚寅年季春作于京城”。

徐复祯气笑了。她想起霍巡关于刺猬的那番论调。他是觉得她醒着的时候跟刺猬一样吧?

六幅画轴摆在书案上,徐复祯依次看过去,那被她淡忘的记忆随着画作串联了起来。

她是怎样从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虽聚少离多,可他一路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她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时,霍巡帮她守住了。

而她给了他什么回报?先是把他咬得见了血,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徐复祯立刻心疼起来,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要不要紧。可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他们的关系明白告诉她呢?

倘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唯一,就算记忆还没恢复,也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跟他闹得那么厉害。这下可怎么收场呀?

她把那画轴卷好放回了画缸中,关好书房的门,转身回到前厅领着水岚离开了。

在角门看到那位老仆,徐复祯叮嘱他:“老伯,我进宫去找霍大人,今日登门之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那老仆应了一声。

回到宫里已过了未时,讲书已经结束。徐复祯正为没见到霍巡而懊恼,转头看见可喜领着几个内侍在庭前陪小皇帝玩滚铁环。

徐复祯立在廊下蹙眉看了一会儿。她失忆那段日子没怎么管过小皇帝,他怎么懒散成这样了?

她把小皇帝叫过来:“皇上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小皇帝低着头:“还没有。”

徐复祯不悦道:“业精于勤,皇上怎么可以耽于玩乐?”

她虽严格,可时刻谨记君臣之道,不好多说小皇帝,于是转头要发落可喜。

可喜连忙辩解道:“徐尚宫错怪小的了,是少师让皇上下了学去玩的,还说什么乐者,人之常情……”

徐复祯呆了呆道:“那,那就去玩吧。”

小皇帝不放心地拉了拉徐复祯的裙裾:“女史,我不玩了,你别生少师的气。”

徐复祯扶额:“谁生少师气了?”

小皇帝呐呐道:“今天少师还问起女史呢。”

“问我什么了?”徐复祯有些窃喜。他还惦记着问候她,应该就是没有恼她吧?

“问女史最近心情好不好。”

“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女史生少师的气了,要把他换掉。”小皇帝老实地回答。

徐复祯眼前一黑,皇上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什么都往外说。

“然后、然后少师说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女史。”小皇帝继续说道。

“什么?”

“少师说刺猬的性子急,让女史小心别被咬到手了。”

徐复祯气急。他这是在含沙射影呢!

第二日讲书的时候徐复祯陪着小皇帝去了弘德殿。看见霍巡,她故意板着脸。

中途休息的时候,徐复祯让可喜领小皇帝去御茶房吃茶食。小皇帝一走,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徐复祯瞟了霍巡一眼,故意道:“我姑母给我说了一门亲,是常家的表哥。”

“哦?”他挑了挑眉尾,“叫什么名字?”

这本是徐复祯信口胡诌的,她一时也说不出名字,于是继续板着脸道:“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到时候我嫁去润州,离京城远远的,就没人跟你作对了。”

“嗯。那是挺好的。”霍巡好整以暇地说道。

徐复祯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不由道:“你真这么想?”

霍巡走过到徐复祯面前,两手撑着圈椅的扶手,俯下身来看着她,冷笑道:“你把我的书房翻成那样,要是还想着嫁给别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都知道啦?”徐复祯窘然。

霍巡笑了一声。

“你把我的画顺序全都打乱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徐复祯仰头看他。他撑着她坐的椅子半俯下身,从她的角度,正好平视他的肩颈。

绯红镶玄色暗纹衣领的官服愈发衬出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白璧雕成。

徐复祯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领。

霍巡没想到她直接就上手了,忙扣住她那不安分的双手,耳尖却微微地发红:“干什么?”

徐复祯被他攥着手,委屈地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霍巡往窗外瞟了一眼,轻声笑道:“哪有直接扒人衣服的。”

徐复祯心想:只是看看锁骨罢了,用得着这么大反应么。当初他在她面前可是整件上衣都脱掉了。

这样想着,她口中小声道:“又不是没看过……”

霍巡眸光一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都想起来了?”

徐复祯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嗯……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霍巡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徐复祯睁着清凌的秋水眼看他,是久违的乖巧,恍如从前他们还没分开时的那个祯儿。

“都想起多少了?”他低声问道。

“全想起来了。”

“唔。那还肯嫁给我么?”

徐复祯一窘。她伸手搂霍巡的脖子,拿他之前的话来堵他:“就算我愿意嫁,现在这个局势我也嫁不了你呀。”

霍巡笑了起来。

“那我还是喜欢失忆的祯儿,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托付给我。”

徐复祯一想起自己失忆时干的事情,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讪讪道:“她有什么好的,心眼又小,又爱多想,还打人。”

霍巡都忘了这是个连自己的醋都吃的人。他忍着笑道:“那你心胸宽广、不会多想,也不打人?”

徐复祯却急了,道:“我现在不会那么冲动了。”

她伸手抚上霍巡的左脸,目光里盛满了心疼与后悔:“还疼吗?”

霍巡摇摇头,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疼。”

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到徐复祯的手掌上。她鼻尖一酸,抓着霍巡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那你打回我吧。连同初见那次,两巴掌还给我,我绝不哼一声。”

霍巡看她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倒像是认真的,手掌下的脸蛋细润柔软,谁会忍心打她?

他轻笑一声:“你当我是秦萧么?”

话一出口霍巡便后悔了。她是真在秦萧手上受过伤害的,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调侃?

可徐复祯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伸手捂住他的嘴:“呸,呸,他也配跟你比?”

霍巡莞尔,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徐复祯脸一红,却又认真道:“给我看看上次咬的地方。”

霍巡拗不过她,只好在她身旁坐下,稍解了衣领露出半截锁骨来。

他的锁骨生得极漂亮,锋棱挺直,光泽如玉,因此那两排整齐的牙印便越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徐复祯凝眉细看,如新月般的牙印上面已经结了深色半落的痂,隐隐可见里面细粉新肉。她看得心里难受,险些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她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霍巡忙把她按进怀里安抚道:“其实隔着衣服一点都不疼。”

“都见血了还不疼。”徐复祯郁闷道。

霍巡一笑:“说真的,下次要是再恼我,任你咬我骂我,只是别往脸上打。”

她的性子虽然温柔,可骨子里还是有点大小姐脾气,一言不合就打人。

他怕徐复祯难堪,又亲了亲她的鬓角,温言道:“我不是怪你。只是脸上有掌痕,被人看到不好解释。”

徐复祯却更内疚了,只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好半晌,霍巡才听见她闷声道:“我是失忆了,你又没有。为什么不早点把我们的过去告诉我呢。害得我每天患得患失的,一点都不好受。”

“感情可以靠叙述吗?”

“你说了,没准我就想起来了。”

霍巡摇摇头。“可是我想让你重新爱上我。”

“什么意思?”徐复祯从他怀里抬起头。

霍巡那双寒星点漆般的双眸凝视着她:“我不想做秦萧的影子。”

徐复祯愕然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以为——我拿你当秦萧的递补?”

第105章 争宠说这大半天,原来他就是吃醋了。

窗外的紫薇树被秋风压弯了枝条,枝叶拍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

霍巡微微偏过头避开徐复祯错愕的目光,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道:“倘若你跟秦萧没有闹翻,我永远没有机会上位。不是么?”

徐复祯怔忡地望着他。他说的也没错,前世就是最好的佐证。可是……

“可是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他。”徐复祯涩声道,“是,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想摆脱秦萧找个下家。可是后来——你自己难道觉不出我对你的心么?你觉得那是假的?”

霍巡的神色未变,只是本就幽深的双眸里更添了一分晦暗:“我从不怀疑你对我感情。是我得陇望蜀……”

他望着面前端贵清雅的女郎,想起秦萧说起他们的青梅竹马。她十四五岁时应当是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全是为秦萧的。

他自问是个洒脱的人。唯独在她的事情上例外。

“听说你失忆的时候,我虽然很难受,却意识到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霍巡伸手去牵住她:“我想在没有秦萧的阴影下重新跟你开始——纯粹的、属于

我们两个人的感情。”

徐复祯摇摇头。

所以她失忆那段时间,他像耍猴一样挑逗她,看着自己为他朝思暮想、患得患失,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纯粹的感情?

那之前那些回忆算什么,难道她为他心动为他伤神的那些日日夜夜,就因为有秦萧的存在,全变成污点了么?

她甩开霍巡的手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在意秦萧干什么?谁拿你当他的影子了?你这样想,非但是看不起我,也是侮辱了你自己!”

“你先冷静。”霍巡抬眸看着一脸急恼的徐复祯,“我说过我从不怀疑你的真心。”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又说道:“在我刚入秦萧门下时就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但他私下在给自己物色妻子的人选。”

徐复祯如遭雷击地望着霍巡。

所以秦萧根本不是移情别恋,他是一早就有预谋地抛弃她!包括后来那样折辱她的自尊,难道也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霍巡继续说道:“那本来是他的家事,我不好多言。只是那天在他的书房见到你,我……我的心完全偏向了你。所以我冒昧地向你告白,因为尽管那时我前途未卜,可你继续跟着他未必比跟我好。”

徐复祯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几案才站稳。秦萧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自己哪点对不住他。

他要是对这桩婚约不满,为什么不跟姑母说,而是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来对付她?甚至他宁愿随便娶个妻子,也要置她于万劫不复。

霍巡望着她紧攥几案而压得发白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你也是知道了这点才选择我的吧?我一开始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你愿意接受我就知足了。可是秦萧整日在我面前宣示他那曾经拥有的主权,我知道他很可笑,可我就是忍不住嫉妒他。”

徐复祯心中泛起寒意。

所以她前世的遭遇全是秦萧的预谋,是针对她的绞杀。可她从没得罪过他,他何以那样恨她?如今秦萧还稳坐工部,她不能不提防他。

她抬起眼睛望霍巡,急切地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霍巡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的关注点还是在他。”

徐复祯张了张口,她方才震惊于秦萧的动机,确实没注意听霍巡说话。

霍巡微微别过眼,看着不断打在窗户上的紫薇枝叶,神色冷凝了些:

“你心里纵使装着我,可那扇门也是秦萧为我打开的。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一直失忆,那样就是你主动把我装进心里,你的世界永远只有我……”

徐复祯忽然迈步上前搂住他,将他的头按进了怀中。少女香暖的怀抱打断了霍巡后面的话。

从前只有他按她进怀的份。而女子的怀抱又跟男人不同,抵着她的胸口,饶是霍巡很能控制表情,白玉般的两颊也不免染上了淡粉。

他要挣开容易,又怕伤了她,只好压低声音道:“放开。”

“不放。”头顶传来她清泠干脆的声音,甚至带点笑意。

徐复祯用掌心蹭着他那微热的脸颊,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说这大半天,原来他就是吃醋了,还是吃秦萧这个在她心里查无此人的醋。

之前的相处一直是他在主导,每次徐复祯都是落在下风那位。她一直怀疑自己才是卑微求爱的那一方,没想到一向游刃有余的霍巡也会有不淡定的时候。

这个发现让她心情大好,决定先把前世和秦萧的恩怨放在一边,好好哄一哄她的情郎。

她站他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他入怀。原来上位者的感觉是这么好。

徐复祯格格笑:“原来你也缺爱啊。”

“谁缺爱了?”他的脸被她按在怀里,透出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徐复祯微笑,到底是给他留了点男人的面子,没再细究这个话题。

她摸着霍巡的脸,想到他虽出身高贵、父母恩爱;可毕竟十二三岁就家破人亡,之后一直辗转谋生、尝遍冷暖,说起来比她不如多了。她好歹在姑母的庇护下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呢。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中又泛起怜惜,柔声道:“你放心,以后有我爱你。不仅如此,我让姑母也爱你,让姨母、干娘,还有我的表姐表妹都来爱你。不气了好不好?”

“胡闹。”怀中人终于轻笑一声。

他扶着徐复祯的腰,微微用力把她推开了。

徐复祯低头一看。“呀!你脸红了。”

她终于知道霍巡为什么这么爱逗她了,看人脸红的感觉可真好。她高兴地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下,微微的润凉,把霍巡什么气都啄没了。他微微一笑,伸手抚上徐复祯的鬓角,神色却忽然一凝。

徐复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小皇帝讲书中途休息,一般一刻钟便回来了。方才他们情绪一上来,眼里只看到了彼此,竟忘记了时间,如今至少过去了有两刻钟。也不知道被人看到什么没有?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道:“我出去看看。”

她走到殿外,廊下没有人。

她又往御茶房走,看到可喜正陪着小皇帝坐在正厅的方桌旁,面前放着吃剩的半块红枣煎糕,其他碟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喜一看到徐复祯,连忙低下头上前行礼。

徐复祯故作镇定地质问可喜:“皇上吃完了茶食,怎么不带他回弘德殿?”

可喜干笑两声,道:“方才见尚宫和少师在议事,不好进去打扰。”

徐复祯脸上一红,半凝起眉心打量可喜,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不过可喜这个小太监原是她一手提拔到小皇帝身边的,倒不担心他出去乱说。

“皇上也看到了?”她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没有!”可喜连忙摇头,又欲盖弥彰道,“其实奴才也没看到。只是见尚宫跟少师在里头,想来是议事。”

徐复祯扫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下回时间到了,直接敲门进来便是,不能耽搁了皇上读书。”

可喜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方才见到的场景。

霍大人衣领半解地被徐尚宫搂在怀中,他这时要敢敲门进去,都不用徐尚宫出手,霍大人能立马收拾了他。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这两人会有私情。他们在朝堂上不是吵得很凶吗?前两天徐尚宫还气急败坏地说要把少师换掉呢。

从刚才拥抱的姿势看来,好像徐尚宫还是处于主导地位。难不成是霍大人献身给她才晋升得那么快?这……说出去也没人信呀。

可喜挠挠头。

回到弘德殿,霍巡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小皇帝讲书。徐复祯却坐在一旁沉思:

方才霍巡说秦萧一直在物色妻子的人选,后来他就娶了王今澜。可见没有王今澜,他也还会毁掉与她的婚约另娶一位妻子,再用恶劣的手段逼她委身作妾。

可是秦萧那么爱惜名声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有损他声名的事?除非是对她恨得不能自已。

徐复祯自问虽然有点小脾气,可是罪不至此吧。更何况她还是他表妹,看在徐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该那么对她。

念及此处,她忽然周身一冷。姑母付出的代价可比她大多了,都直接被秦萧气死了。

要是秦萧折辱她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徐夫人呢?姑母对她爱逾亲女,她过得越是悲惨,越能扎姑母的心。

可是为什么啊?姑母,不也是秦萧的母亲吗?

徐复祯茫然地抬眼望着正在讲书的霍巡。她不清楚霍巡知道多少内情,不过现在肯定不能从他口中问话了,不然他又以为她对秦萧余情未了。

虽然她不介意哄他,可也真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

她得查明秦萧这么做的原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