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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祯意识到,虽然避开了前世的命运,可是只要秦萧的动机一日还在,未来就有爆发的可能。她不会再给秦萧伤害姑母和她的机会。

她决定下一个休沐日回长兴侯府探探徐夫人的口风。

第106章 举荐就凭你拿了

我姑母的聘礼!……

自徐复祯开始与宫外的联络后,承安郡王府也恢复了和长兴侯府的走动。

九月十五一早,郡王妃去了一趟长兴侯府,在兴和堂跟徐夫人闲话。

这个年纪的夫人闲话,无非是聊子女的婚配。

前些日子郡王妃刚给十七岁的沈芮容定了一门亲事。郡王妃娇惯子女,还想把沈芮容留两年再出阁。

徐夫人感叹道:“现在的孩子都不想成家了,像我们宗之,自从解了祯儿的婚约后,给他说亲他都不要,性子也越发冷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提说亲的事了。”

“可不是。”郡王妃附和,“我们家伯观也是,天天想着建功立业,让他回京城说门亲事,怎么都不肯回来。说起来,祯儿跟伯观一样大,你这当姑母的不替她打算打算?”

徐夫人一笑,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舒云从外头捧着一托盘鎏金衣匣走进来。

“夫人,方才鹤锦阁的管事送新做的冬衣来了。”

徐夫人命舒云将那匣子冬衣挂起来给她细看,又转头对郡王妃道:“马上入冬了,提前给家里的孩子们做几套冬衣。”

郡王妃闻言上前拿起一件外袍细瞧,水貂皮的内衬,玄青色的织金暗花绫布做面,触手光润轻暖。鹤锦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坊,衣料做工都是顶尖的。

她望着那成排挂起来的数套衣袍,啧啧叹道:“这么多衣裳,得花去不少银子吧。”

徐夫人道:“就这十套花了二百多两。从前养着这一大家子还得量入为出,这两年却是阔绰了许多。”

郡王妃奇道:“这是何故?”

徐夫人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我们祯儿有钱,她手上的铺子,每年给我送几千两的分红。”

从前老侯爷还在时长兴侯府很显赫,如今的侯爷却是个甩手掌柜,那壳子虽还风光,其实内里全靠徐夫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好不容易出了个上进的世子,偏偏他眼里只有自己的仕途。没想到还是徐复祯这个表姑娘反哺了侯府,别看她两年不回来,其实最有情有义的就是她。

徐夫人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感慨,又对郡王妃道:“怎么,祯儿就没给你这个做干娘的送什么东西?”

徐复祯倒真没给郡王府送过什么东西。但是郡王妃知道她儿子每年从徐复祯手里拿上万两银子去养兵。

她怕说出来徐夫人心里不平衡,于是看着那排按身量分出长短的衣袍道:“你这做娘的还偏心,怎么二公子三公子一人只做了两套衣服,给你们世子做了六套?”

徐夫人笑道:“宗之出了仕,我给他做三套衣服。另外三套,却是给女婿的。”

郡王妃上前摸了摸衣摆,道:“那个姓王的姑爷?给他的话这袍子是长了些。”

徐夫人冷笑:“王家的姑爷可看不上侯府,走动都不曾,更不会收侯府的东西了。”

“那还有什么女婿?”郡王妃将侯府的女儿细想了一遍:两个姑爷在外地,肯定不是给他们的;还有一个小女儿不足十岁。难不成……

“难不成是祯儿的?”郡王妃奇道,“你给祯儿说亲了?是哪家的公子?”

徐夫人笑而不语。

她方才一时没忍住透露了一二,可是现在事情没定下来,绝对不能告诉郡王妃是谁。否则以郡王妃的交际和口风,不消三日全京城都知道了。

郡王妃笑嗔道:“你说不说?那是你哪门子女婿!是我的干女婿还差不多,凭什么瞒着我?”

徐夫人只是推脱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一撇,你给人家做衣服?”郡王妃不依不饶。

好在这时锦云进来给徐夫人解围:“夫人、夫人,徐小姐回来了,正往兴和堂过来呢!”

徐复祯已有两年多没踏足侯府了。徐夫人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携着郡王妃一同迎至廊下,正见徐复祯从外头走过来。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罗裙,身量比从前高了些许,举手投足间透出来沉静闲雅,与跟以前那个总是抹着眼泪来告状的祯儿大相径庭。

徐夫人立在阶前,不由红了眼眶。

郡王妃却迎了上去,对徐复祯笑道:“祯儿,你来得正好。你姑母给你找了个夫婿,你知道不知道?”

徐复祯一愣,忙对徐夫人道:“我不嫁人的。姑母可别乱给我做媒!”

徐夫人纳闷极了,先时不是说她和霍巡两情相悦吗,怎么又不嫁了?当着郡王妃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好先带她进了屋里。

三人坐下先聊了好一会儿家常。徐复祯听说沈芮容定了亲,要给她送贺礼。

郡王妃却道:“那丫头什么都不缺。要说贺礼,干娘认真求你一件事。”

徐复祯忙道:“干娘直说就是。”

自大名府决堤一事后,她便有意走到了台前去。如今京城不少官员知道她的名字,郡王妃自然也知道徐复祯在宫里举足轻重。

“能不能请太后娘娘把你伯观哥哥调回京城来?”郡王妃殷切地说道,“不然入了冬,北狄打过来,那时再调他进京就不太好看了。”

徐复祯理解郡王妃的爱子之心。只是沈珺一心戍边卫国,未必肯回京城蹉跎光阴。

不过如今她手上正缺人可用,如果沈珺愿意回京,可以安排他进殿前司领兵;如果他不愿意回京,那就继续在河东帮她养兵,怎么样她都不亏。

她还是写信去问问沈珺的意思好了。

徐复祯于是道:“干娘放心,我会去跟太后娘娘商量。只是能不能调回来,就不是祯儿能做主的了。”

郡王妃只当她在自谦。河东军少了沈珺一个人又不是不行,调回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她连连谢过徐复祯。

这时锦云又进来通报:“夫人,侯爷说一会儿过来见一见徐小姐。”

郡王妃闻言便开口告辞。

徐夫人让锦云送了郡王妃出去,又问徐复祯:“你难得回一次侯府,要不要去跟老夫人请个安?”

徐复祯干脆地说道:“不去。”

她知道王老夫人不喜欢她。从前寄人篱下没办法,今时今日还至于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她朝徐夫人挤挤眼睛:“老夫人要是想见我,自然会跟侯爷一样来兴和堂。”

徐夫人无奈地笑,觉得徐复祯这样有点没规矩。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开心就好。

不多时,长兴侯过来了。

冲着姑母的面子,徐复祯还是规矩地给长兴侯行了个晚辈的礼。

长兴侯年逾四十,仍是一副风姿雅重的模样,在自己府上见侄女,他竟穿戴得格外整齐,不仅戴了金冠,连玉带蹀躞双鱼袋都佩齐了。

“祯儿这趟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姑父好派马车去宫门接你。”

徐复祯微微一笑。长兴侯从前万事不理,对府里的小辈,也只在年节时口头关怀一番,何曾对她这么殷勤过?

她莫名想起那年中秋与长兴侯私会的那女人。

养外室是对当家主母极大的不敬,徐复祯有意替徐夫人撑腰,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来看看姑母罢了,怎么好劳动姑父?”

长兴侯呵呵笑了两声:“姑父、姑母不都一样么!”

徐复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长兴侯又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

徐复祯有心要叫姑父忌惮她,于是跟他说了几句税赋改革的事,都是一些还没上过朝议的内情。

长兴侯虽然领着个闲职,然而从那几句话里便听出了她在这场改革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不禁脸色微变,看向徐复祯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自老侯爷故去后,长兴侯府已经退出了京城的顶级权力圈层。倘若这个在侯府长大的侄女真能决断国策,那侯府的地位岂不是要跟着水涨船高、重回巅峰了?

长兴侯兴致勃勃,正欲再同她深入探讨国事,徐复祯却不肯再多言。

长兴侯知道套近乎也要徐徐图之,于是很有眼力见地告辞了,让她跟徐夫人好好叙旧。

徐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往日可从没见他这么殷勤过!”

徐复祯微凝起眉头。她这趟回来主要是想打听一下秦萧的事,可徐夫人和秦萧一直母慈子孝,她都不知怎么开口。

这番眼看着姑母跟姑父并不大和谐,难道说他们母子的罅隙是因为长兴侯?

徐复祯眼皮一跳,决定从长兴侯入手。

“姑母,”她斟字酌句地说道,“姑父在外边是不是有人?”

“谁告诉你的?”徐夫人猛然提高音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的事。”

徐复祯摇她的手臂:“姑母,你看到姑父方才对我的态度没有?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出头。”

徐夫人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道:“长辈的事,你不要过问。”

徐复祯觉得姑母方才的反应有点大。姑母向来冷静从容,不该这么失态才对。

“世子知道吗?”她冷不防问道。

徐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徐复祯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紧紧追问道:“姑母,你瞒了我什么?是跟世子有关吗?”

徐夫人别过头,斩钉截铁道:“宗之不知道。事关你姑父的颜面,这种事怎么好让小辈知道?你若还认我是姑母,就不要再问了。”

徐复祯才不信。跟秦萧无关的话,姑母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她知道从徐夫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于是揭过不提。

回去以后,她立刻命锦英去查长兴侯那个外室。

过了几天,锦英递信进宫,竟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开始派去的那个人发了场急病死了;再派去一个人醉后不小心跌进河里头淹死了。

虽然都是意外身亡,可偏偏是调查长兴侯的节骨眼上出的事。

徐复祯吃了一惊,长兴侯这么心狠手辣?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个姑父是个安逸享乐的主,恐怕没有那么强的反侦查意识。

下手这么干脆狠辣,瞧着倒是秦萧的作风。

可是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徐复祯眉头紧锁,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她的鼻尖。

她回过神来,霍巡已经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方才讲书的时候你都没看过我一眼。”

徐复祯可不敢跟他说在想秦萧。

她祸水东引:“我在想改革的事。”

霍巡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在想怎么样让我伤脑筋吧?为了应对你上回的那个方案,我连着好几夜三更才歇下。”

徐复祯一阵心虚。虽然心疼霍巡,可她总不能因此放弃自己的立场。

她故意去抢他手中的纸:“那这是什么,你的应对策略么?”

霍巡并不遮掩,大大方方把纸递给了她。

徐复祯展开一看,竟是以他的名义写的一封举荐书,推举翰林院编修王清昀出任少傅。

“你的那位妹夫爱重名声。你和他有裙带关系,要是你直接提拔,他八成要推辞。不如从我这里写一封举荐书过去,一来我跟他没有私谊,可避亲举之嫌;二来我在翰林院有点声望,反对的声音会少一点。”

霍巡解释道。

徐复祯心中先是一暖,却又忽然迟疑:王清昀是霍巡举荐上去的话,那他不就是成王那边的人了?

霍巡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又道:“你放心,他是我举荐上去的,为了避嫌,是绝不会跟我多有往来的。”

徐复祯这才笑逐颜开地去搂他的脖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好呢!我在朝会给你找麻烦,你还愿意帮我的忙。”

自从被可喜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她在弘德殿并不很避嫌了,倒是霍巡还有点不习惯地偏了偏脸。

他摸着徐复祯的头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如今在朝中玩的是驱虎吞狼,枢密使和彭相虽然听你的话,可他们并不是你的人。你也该培植些自己人了。”

徐复祯正有此意。她的利益跟周家并不一致,依靠周家不是长久之计;而彭相又太过狡猾,关键时刻老是推她出来挡枪。

所以她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

沈珺自不必说,她姨父管着的河东军应该也可以争取;只是京城得用的人不多,所以她才想提拔王清昀上来。而长兴侯府就不必想了,秦萧想倒戈她都不要。至于霍巡……

徐复祯抱住霍巡的手臂,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道:“你也是我的人对不对?你在朝里是成王的霍中丞,下了朝就是我的介陵。下了朝你得帮我办事,好不好?”

霍巡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么那么理所当然呢?”

因他抬手的动作,官袍的广袖微微褪后,露出里头单丝罗内衫的银线绞边窄袖。

徐复祯的眼神一凝。这颜色和样式她前些时候才在姑母的兴和堂见过。鹤锦阁的成衣是定制的,花色样式都不会撞款。

原来那日干娘说姑母给她找的夫婿就是他呀。

她立刻理直气壮地说道:“就凭你拿了我姑母的聘礼!”

第107章 不告她的演技实在拙劣,奈何落在他眼……

“聘礼?这个词是这样用的么?”霍巡被她气笑了。

“怎么不是?我说了要找个赘婿的。”

徐复祯横过眼波乜他,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瞳仁顾盼生辉,连窗外晴朗的秋色相形之下都黯淡了三分。

霍巡伸手拧她的脸颊:“当你的地下情人可以,入赘绝对免谈。”

徐复祯笑着躲他的手。

下午的阳光透过紫薇枝叶斑驳地洒在琉璃窗上,秋风吹得窗外木叶簌簌地响,像是雨声,可比雨天明朗多了。

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未散,却又忽然有感——倘若这不是弘德殿,是他们的家;这样明快高朗的秋朝可以日日厮守在一起,而不是趁着讲书中途做一刻钟的情人,那该有多好。

她微微敛了心神,再回眼去看霍巡,原来他贴得她很近了,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像羽毛拂过带起的痒意。

徐复祯心神一动,偏过头去正对着他,鼻尖抵上他的鼻尖,那最后一步却等他来迈出。

可是霍巡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用亮得摄人的双眸凝视着她。因为贴得太近,她甚至可以透过那乌浓的深潭看见自己眼中含蓄的期待。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他怎么没有反应呢!徐复祯有些委屈:“为什么不亲我?”

霍巡忍着笑:“你姑母不让。”

徐复祯愕然,反应过来后又气又窘,抬手要把他推开,霍巡却突然站了起来,嘴唇在她额头上一掠而过,留下微凉的触印。

正好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可喜领着小皇帝走了进来。

徐复祯别过脸,唇角还含着微笑,眼神却冷了下去,重新回到了方才的沉思:秦萧为什么要阻止她的人查他爹?

她直觉长兴侯那个外室身上一定有秘密。

下了经筵,徐复祯悄悄地出了一趟宫。

锦英正等着她的示下。

徐复祯几乎可以断定,那两个人就是秦萧下的手。挫败之余,她凭空生出了几分危机感——为什么秦萧能知道她的动向?

她问锦英:“从前盘下天香楼的时候,不是让你养一些探子么,怎么这么容易暴露的?”

锦英于是抱怨:“小姐,你以为探子那么好养么?银子倒是其次,那种孑然一身又伶俐又忠诚的人是真不好找。这两人就是天香楼的堂倌罢了,平日办事比较机灵,我见小姐吩咐的又不是难事,才叫他们去办了。谁知道竟摊上这种事!”

徐复祯沉默了片刻,又吩咐道:“外人看来虽说是‘意外’身亡,可他们的家眷遗孤咱们得安排好。”

锦英连连点头。

徐复祯又想了想,道:“你还记不记得歧州的那个郑驿丞?当时我让他收养了那些遭灾的孤儿,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锦英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道:“奴婢记得,奴婢每年都

寄几百两银子过去的。如今倒是个挺大的育幼堂了。”

徐复祯道:“那你派人去一趟歧州,挑一些聪敏伶俐的孩子带回京城来培养,不拘男孩女孩。”

锦英忙点了点头。她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那种出身的孩子心眼比旁人多得多,又是没个依靠的,倒不如收入小姐麾下,还能谋个富贵前程,也比半路招来的人忠诚多了。

徐复祯又道:“只是侯爷这个事不能拖。你找点靠谱的人把他那个外室挖出来,只是千万不能惊动了秦萧。要是再出事,你去偿命。”

徐复祯难得对她说重话,锦英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慎重地应了。

过不到两日,锦英送信进来:果然查到了那女人,她住在东城的保宁坊,离皇城很远。平日里深居简出,邻里只知道她姓谢。而她的出身,更是一个字也查不到。

徐复祯捏了捏眉心,虽然曾经见过那女子一面,可是印象已经很淡了。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她倒想登门去看看。

不过人已经确定了,那身世迟早能查出来,徐复祯这时候反而不急了。

她又收到了沈珺的回信,自重阳开始,河东路丰州、胜州、代州三地跟北狄起了几次摩擦。入冬之后肯定有仗要打,他不愿意做逃兵。

徐复祯本也不是一定要沈珺回京,只是收到他的信还是有些忧虑。

河东路缓冲着京师和北狄,去年北狄占去了河东四座州府,今年再来一遭,岂不是快要打到京城里来了。那改革的事迟迟定不下来,河东的军费也没有着落,今年一样要吃败仗。

徐复祯是真讨厌她身后那群唯利是图的旧党,只顾到手的利益,那民生与社稷是不在他们眼中的。

她不禁想起前世成王独揽大权的时候,霍巡帮他把朝里的权贵几乎是清洗了大半。前世面对北狄的进犯,他们或许是有胜算的。

今生她把太后扶了起来,这大半年来朝中两党忙着内斗,哪里还有余力管边境的事。徐复祯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不该扶植太后摄了政。

然而这念头几乎是一起来就被她否定了。成王也未见得是什么明君,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倒还不如自己做主呢。

可她觉得霍巡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在军国大事上,他们不该是敌对的。

次日经筵之前,徐复祯提前半个时辰把霍巡召进了宫里。

可喜领着霍巡进了弘德殿,又一脸了然地替他们关上殿门。徐复祯看着可喜那自以为是的神情就来气,她这回是认真商讨国事的!

霍巡在她面前坐下,微笑道:“怎么了?突然叫我进宫。”

徐复祯跟他说道:“我问了钦天监,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北狄那边已经飘雪了。他们今年肯定会大规模侵扰河东,可是国库支撑不起这笔军费,就算秋季税银收上来,层层盘剥之后也剩不了几个银子。”

她以前从不私下跟他说公事。霍巡的神色肃穆了些:“我也正有此虑。先前提出改革,正是为了预防如今的局面。谁知道你的人……可真是太难搞了。”

他微微地一笑,似有揶揄之意。

徐复祯不服:“什么我的人?你们改革的初衷,不也是为了壮大成王的势力吗?”

霍巡于是笑道:“好,是我说错了。那你说,打算怎么办呢?”

徐复祯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不疾不徐地道出来意:“我想让新政先在河东路推行。九月还剩一旬,可以赶在十月之前留下四成秋季税银充作第一批军饷,免得北狄打过来时应对不及。”

霍巡不置可否道:“你们那边都同意了?”

徐复祯哼了一声:“要他们舍掉四成银子还不如杀了他们。”

她又厚着脸皮看霍巡,“所以要你们成王爷先同意,让宗室或旧党的人去当转运使,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才会松口。”

霍巡沉吟不语。

徐复祯知道,这样一来,成王什么也捞不着,他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会轻易同意呢?

“我并不是想为旧党谋利。只是眼下战事在即,为江山计,不得已出此下策。要是将来新政推行到西川路,我保证绝不让旧党往西川路插进一根手指。”她又诚恳地说道。

她如今在旧党中说话的分量还不够。可是要是河东打了胜仗,她借势控制住河东后,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霍巡。

霍巡在她那秋水粼粼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无奈地一笑:“你要我怎么说服王爷?就说跟你私下达成了诸如此类的契约?”

虽是反问,语气却松动了。徐复祯见有机可乘,连忙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霍巡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问道:“手怎么这么凉?”

徐复祯故意示弱,可怜巴巴地说道:“怕你拒绝我。”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奈何落在霍巡眼里又是另一番可爱。

他叹了一声:“社稷大事,本就不该被内斗争权耽误,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徐复祯闻言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霍巡却又道:“只是此事本来可以讲书时跟我商量,你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宣我进宫。”

徐复祯当然知道这样会落人口实,可她就是故意的。她下定决心要拉拢霍巡,巴不得成王跟他生出罅隙。

徐复祯笑意渐隐,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知道霍巡也清楚了她的心思。

“那你也可以不进宫呀。”她有点理亏地小声说道。

霍巡横了她一眼:“要早知道你只是为了说这个事,我肯定不进宫。”

只是?这还不算大事么,难道有比这还重要的事?

徐复祯一时没想明白。

等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忽然茅塞顿开:他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没赴她的约;后来她昏迷的那次,他也因为不在府里而没见上她的面。

所以这次,他明知会引起成王的猜忌还应了她的召,就是怕再错过她的事情吧?

徐复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可是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九月二十,河东传来了战情,北狄的左日曜王集结了数千人马围攻代州。

徐复祯顺势让太后召集大臣在政事堂开了一场堂议,提出将新政率先在河东路施行,一来可解河东军费不足的困局,二来为新政改革做一个效范。

为了安抚旧党,徐复祯提出让封地在河东的承安郡王来充任河东路转运使。

因霍巡提前跟成王做过工作,成王一派果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提出监察使要由成王来指派。

监察使的职权远小于转运使,彭相自然没有意见。

可是徐复祯心中已经有了监察使的人选,于是她问成王:“敢问王爷打算派遣谁来充任?”

成王不紧不慢道:“监察使监管税银的调配用度,掣肘转运使和安抚使。而御史监理百官,由御史中丞前往担任再合适不过。”

徐复祯闻言瞟了一眼霍巡,她有点拿不准这是成王的用意还是霍巡的用意。

可不管谁的用意都比不过她的用意。徐复祯直截了当道:“霍中丞兼任少师,皇上不可一日不读书,因此霍中丞不该外放出京;且监察使直接对皇上负责,应该指派内官担任。”

“皇上懂什么?”成王不乐意了,“你不如直接说太后准备在河东路一手遮天!”

彭相一乐。这样更好,让成王连汤都喝不着。他一个眼色下去,几个旧党的官员立刻开始为徐复祯辩经。

两派又吵了个把时辰,堂议最后以旧党让步,许成王派一名转运副使、宫里派监察使到河东路告终。

下了堂议,徐复祯去相府找彭相。

她筹划这次的河东新政,戍边御敌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为她的私心——她想把河东路的势力纳入麾下。

沈珺跟她利益牵扯太深,早就和她是一条船的人了。而河东路安抚使是沈珺的三叔、她的姨父。倘若这次能助他们驱逐北狄,那也有望把他争取过来。

不过,少不得她亲自出马。

“你说——派你去当监察使?”彭相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复祯。

徐复祯点点头。

“这不成。你是女官,怎么能把你外封?”彭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女官怎么啦?”徐复祯不乐意了,“女官也是内官,怎么不能封?”

彭相锁着眉头:“没有这样的先例。”

徐复祯幽幽道:“相爷,你真是老了……”

又来这套!

彭相摇摇头道:“成王肯定会拿这个出来做文章的。”

“所以说,相爷提前把任书给我。等我到了河东你再让吏部公布监察使的任书,这样他们反对也没有用了。”

徐复祯胸有成竹地说道。

“什么?”彭相愕然。哪有这么无赖先斩后奏的?

徐复祯知道他是不想担责,于是道:“相爷放心吧,有什么事我担着。成王要问罪,你让他到河东问我的罪。”

彭相犹豫地转着眼神。

徐复祯耐着性子道:“相爷,你老就放心吧。等河东打了胜仗,封赏还来不及,谁还追究这个。”

“你怎么知道河东能打胜仗?”

徐复祯立刻道:“相爷,你跟我共事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了?”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之前做事虽然莽,好歹那是有前世的记忆保驾护航的。

这算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摸着石头过河,然而徐复祯能走到现在,全靠一个“勇”字,这次她也不会打退堂鼓。

彭相果然不说话了。

他照着徐复祯的意思,先让吏部把任书签给了她。任命文书一式两份,一份给出任官,一份留在吏部存档。

另一份任书则按照徐复祯的授意先压着,等她快到河东了再公布。

搞定了彭相,徐复祯还得把霍巡也搞定。她知道,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让她去河东。

从京师到真定府要五天。她得想个理由不去弘德殿。只需要拖住霍巡五天,等她到了真定府,他就是反对也来不及了。

休沐的时候,她特地一大早去了趟霍府。

那老仆对她已经见怪不怪,只说了一句:“徐姑娘来得巧,少爷在书房呢。”

徐复祯于是径直往书房走。

霍巡果然在里头写东西。她悄悄地推门进去,他眉尾一抬,却并没有理会她,仍旧伏案疾书。

徐复祯自己心里有鬼,于是格外地温顺,主动拿起墨条帮他研墨。

朝阳透过窗格斜照进来,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他们分开之前的某一日,在他暂时落脚的宅子,她也是这样在他的书房里,一圈一圈地磨开乌浓的墨。

不同的是那时已近黄昏,虽然阳光也是斜着打进屋里,那光线却是透着泥金,虽然绮丽,却是一刻比一刻暗淡了,现在回首才发现那夕阳原来是为他们的别离作了注脚。

而当下的朝阳是明亮的,虽然地上的光影一寸一寸地越来越短,可那正是如日中天的走向。他们的未来是光明的罢?

虽然说等他发现她悄悄去了河东,一定会跟她生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气。可她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一定会体谅她的。

“想什么呢?”

突然鼻头的一点湿凉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他竟然用毛笔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徐复祯怒嗔了他一眼,待要擦去鼻子上的墨痕,霍巡却笑道:“别抹、别抹,一会儿抹开了脸都要花了。”

他在自己的地界里比在弘德殿恣意多了,顺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取出一方帕子在她鼻尖上轻轻擦拭了一番。

“好了。”他笑看着她的脸。

徐复祯觉得他这笑里藏着几分不怀好意,于是挣扎着起来要去找镜子看。

霍巡连忙按住她,随手取过一方抛了光的紫铜镇纸给她照。

那铜镇纸自然是不如镜子清晰,不过也看不出鼻子上有墨痕了,她这才放了心。一想到自己的来意,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霍巡这时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怕来晚了就扑了个空。你今天还去官署么?”

霍巡点点头。徐复祯心里莫名安定下来,他忙点才好呢。

“找我什么事?”他又问道。

若是平时,徐复祯一定要腹诽:没事就不能找他么?可她今天正等他这句话呢。

“我,我可能接下来几天不能陪皇上去弘德殿了。”

“怎么了?”霍巡眉心凝了起来。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可这个理由是她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我……我的月信明天就到了。那几天会很难受,所以、所以不能去弘德殿了。”

霍巡一怔。这种事他还真没有办法。

他只好道:“不要紧罢?难受就不要去了。”

徐复祯连连点头。

他忽然又问:“那之前怎么不难受?”

“之前天气热。现在天气冷了。”徐复祯随口胡诌,反正他也不懂。

霍巡“唔”了一声,忽然伸手贴住了她的小腹。即使隔着秋装的夹衫,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腰身很细,几乎跟他的手掌等宽。

“那次在政事堂的暖阁……你也是因为这个难受么?”

徐复祯一愣,又想起他书房的那副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是个梦。

“你……你怎么敢进去的?还趁我睡着了偷偷亲我。”那语气虽带着几分羞恼,可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倒像是羞多过恼。

“我想你了,不行么?”他不以为意地说道,“你那时看到我就躲,只能趁你睡着了才能好好看看你。”

徐复祯赧然地低头笑了。

“要难受几天?”他又问。

“五天。”徐复祯几乎是立刻答道,又觉得五天会不会长了点?

她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见他虽微凝着眉,可倒也没有怀疑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他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鬓角:“照顾好自己。”

徐复祯心虚得连连点头。

她怕露出破绽,只跟他温存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了。

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这趟去河东,要是顺利的话应该能回京过年;要是不顺利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开春才能回来。

一别就是数月,她真怕再多说两句自己先忍不住要哭了。

霍巡倒真有事,因此没有挽留她。

只是去官署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命人找来一个郎中,隔着车帘问那郎中:“姑娘家的月信,要难受五天吗?”

那郎中捋着胡须沉吟:“一般不至于难受五天吧。不过各人体质不同,可能也是有的。女子月信期间,情绪波动会比较大。大人可以多多关怀尊夫人,有助于缓解症状。”

霍巡点点头。难怪她今日的眼神特别缠绵不舍呢。

他不知道,徐复祯已经让锦英备好了去真定府的马车。

她拿了吏部的文书,收拾了几箱笼的行装,只带了四名护卫,准备今日就出发,十月之前能抵达真定。

锦英早已准备妥当。她看到徐复祯,不由奇道:“小姐,你的鼻子怎么脏脏的?”

徐复祯一愣,忙让锦英取镜子过来,果然见她的鼻尖上还留着一片淡青色的墨痕。是霍巡故意不擦干净,让她出丑呢!

徐复祯气坏了,对他的那点愧疚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第108章 心思我和他……就是你想的那样。……

有了曾经去抚州的经历,这趟去河东轻骑快马,九月三十便抵达了真定府。

徐复祯一抵达真定,尚未来得及去官邸歇上片刻,就先穿戴整齐去了转运司。

河东路原来的转运使姓赵,他昨儿才收到京城的急递,今天宫里的钦差便过来了。

他连忙带了副手迎到衙门外,没想到来人竟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时间有些错愕,愣在了原地。

徐复祯对这种情况却是很自如的。她对赵转运使错愕的神情视若无睹,一面走进厅堂,一面叫护卫呈上吏部的文书给他看。

赵转运使这才知道宫里派来的监察使竟是个女官。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在裕翠楼备下来的洗尘宴有些不合时宜了。

徐复祯却是从不理会这些官场应酬的,她直接要看河东路今岁秋季收上来的税银。

河东路十五座州府,秋季税银总共八十四万两。

徐复祯记得,从前太宗皇帝百废待兴的时候,河东路人口比现在还要少几万数,秋季税银却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万两了。

不必说,在京城权贵瓜分之前,当地的官员已经把这笔税银盘剥了一遍。

四成银子,就是三十来万两,打起仗来恐怕还不够一个月军费的。

徐复祯粗粗估算了一下,倘若对标太宗皇帝时期的数额,那河东路的官员也分走了四十万两,整整三分之一的数!

她心里冷笑,决定把被贪走的四十万两算进送入国库的六成税银里,于是留下五十万两,叫赵转运使带着余下的三十四万两回京城交差。

赵转运使吃了一惊,朝徐复祯扬着着手里的文书:“相府下达的敕令是带六成税银回去。只送三十四万两,才堪堪四成,怎么交差?”

徐复祯瞧了他一眼,又觉得那五十万两用完,等朝廷拨款还不知是何年月。

她干脆道:“那这样吧!你带十四万回去好了。余下来七十万两我要作今年御敌的军费。”

赵转运使见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狮子大开口,不由疑心她根本不懂政事,倒像是偷溜出宫假扮钦差的小公主。

他冷笑道:“监察使可有相爷的谕令,或者圣旨?没有的话,下官只能照文书上的旨意

办事。”

徐复祯知道这是从前隐身幕后的弊端了。倘若她早点走到台前来,这些人听过她的名字,就不会对她的命令推三阻四。

好在她是早有准备的。

徐复祯从袖袋里取出临行前找太后要的凤令,“太后代摄朝政,这方凤令应该可以算是圣谕吧?”

赵转运使就着她的手把那凤令瞧真切了,这种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可是,要真叫他只带十四万两税银回京,彭相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的。

其实徐复祯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好过。

若非是他的默许,河东的官员怎么会贪墨至此。她有心杀鸡儆猴,顺带给自己立了威。

新任的监察使一来就给转运使这么大的下马威,下面的人立马对她敬畏了十分。

过了两日,赵转运使启程回京,新封的转运使承安郡王便过来接任。

承安郡王是个心宽体胖的富贵王爷,跟英姿勃发的沈珺并无相似之处。因着郡王妃的缘故,徐复祯对承安郡王还是比较敬重的。

她尤其喜欢郡王不理事的性情,这样便于她一手操持那七十万两银子的用途。

只是一想到不日成王将会派一个转运副使过来她就头痛。那位转运副使,不消说是要跟她争功来的。河东这么重要的地方,她不信成王不眼馋。

所以她不得不考虑把那七十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其中三十四两正好是留给转运使的四成税银。

至于另一半银子,她叫人锁进库房里,怎么取用,到时只能她自己决策——毕竟那是她得罪彭相换来的。

新官上任,转运司的事情忙活了几天才理清。

到了十月初五,徐复祯打算去拜见一下姨母常夫人。

常夫人的夫君沈众身为河东路安抚使,领河东军兵马,因此将府邸设在胜州,此地与北狄相接,乃是河东边地重镇。

徐复祯前一日自真定赶到胜州,在城外驿站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前往沈府拜见常夫人。

胜州不比京城寸土寸金,因此沈府座地广阔,因北地苦寒的缘故,亭台楼榭又多是肃朴高大的风格,并不见多少绿意。

那仆人引着徐复祯往厅堂走,刚行至廊下,她便听到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说道:

“本以为先帝那个时候已经够荒唐的了。谁知道现在,听说京城是二日凌空。京城怎么乱便罢了,现在还派个小姑娘来河东当监察使,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徐复祯微微顿了足。那仆人站在一旁也是尴尬得很,小心地觑着她的神情,不敢再引她往里走。

这时常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姑娘怎么啦?你该庆幸这小姑娘是你外甥女。到时叫她手上多漏点银子给你当军饷,免得成日打我嫁妆的主意。”

“哼。一个小姑娘,彭相派来的傀儡罢了,能做什么主?京城那些人……”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过一会儿,又道:“听说今秋税银八十四万,我怎么也得从他们手上弄到二十万过来。”

徐复祯心中暗道不妙。这个姨父看起来对她有点意见啊。

早知道他也在府里,她应该把官服穿过来。她是宫里派过来的监察使,论起来要压他一头呢。

她朝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通禀。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常夫人走了出来。

她上下端详了徐复祯一回。虽有三年不见,常夫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徐复祯知道自己的变化是很大的。

常夫人在廊下跟她说了些话,又一拍脑袋:“你看姨母真是高兴糊涂了。该叫你进去坐着的。正好你姨父也在里头。”

徐复祯只含着笑跟常夫人进去,果然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个威严肃穆的中年男子。

徐复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他,许是常年与北狄作战的缘故,沈众身上透着一种肃冷的威仪。

她莫名觉得沈众跟沈珺倒像是父子。

常夫人已经开口道:“三郎,你看祯儿,是不是跟我们家芙容长得像?”

沈众的目光也在徐复祯身上转了一圈。他没有接常夫人的话,却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听说徐姑娘这趟是拿着吏部的任书到河东任监察使的?”

徐复祯微笑着朝他行了礼,从容道:“回姨父的话,正是。只是今日休沐,祯儿过来拜见姨母,就不谈公事了。”

沈众扫了她一眼,神色却又沉了沉,道:“你既然喊我一声姨父,我便提点你一句:河东情势复杂,不是来玩的地方。你速回京城跟彭相请辞吧,不要被他当枪使了!”

徐复祯最讨厌别人看不起她。当下脸上的笑意一冷,道:“我要回去容易。只是前几日费心筹措的七十万两军费——河东军还要不要?”

“什么?”沈众长剑般的浓眉一抬,疑心自己听错了:“哪来的七十万两?十七万两罢?”

徐复祯不说话了,自顾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又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今年留在转运司的四成税银有三十四万两。”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有我在,能保证全部用在抗击北狄上。”

“那还有三十多万两呢?”沈众急忙追问。

徐复祯笑了笑:“还有三十多万两,已经全数备下,看战情拨发。除了我,如今满朝没人能给安抚使这个承诺。”

“你?”沈众犹疑地打量她,尽是不信的神色。

徐复祯知道,说再多好话也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管用。

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安抚使放心打吧。有我在这里,绝对短不了河东军的军饷——因为朝里现在只有我是皇上的人。”

她知道沈众是宗室,对天子还是有点情怀在的。大概只有天子,才真正在意社稷领土的完整,也只有天子此刻跟战时的河东军是一条心的。

沈众果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收起了方才轻视的神色。

常夫人笑着打圆场:“瞧瞧你们两个,明明是一家人,却打着官腔说话。”

她上前去在徐复祯身旁坐下,揽着她的手道:“你在京里可好?皇上、太后好不好?你姑母和干娘好不好?”

徐复祯一一答了。

这时外面旋风似地进来一个人,带起一股疾冷的风。

“徐妹妹!你来了!”那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徐复祯定睛一瞧,那来人原来是沈珺,身上还穿着盔甲,像是刚从军营里下来。

自上回盛安帝出殡完他就回了河东,算下来也有三个多月未见了。

徐复祯微笑道:“世子,好久不见,正准备过去拜访你呢。”

常夫人嗔他:“衣裳也不换,风风火火的,没得冲撞了你徐妹妹。”

沈珺赧然地一笑:“我方才听说徐妹妹过来,怕赶不及见面,于是直接从军营过来了。”

徐复祯朝他眨眨眼睛:“我这趟要留几个月的。”

沈珺很是兴奋:“听说你过来当监察使?那个新政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于是细说给他听。

常夫人在一旁听着,不由微微地笑,觉得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倒是分外热闹。

沈众听着,神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他发现妻子的这个外甥女是真有些见解在里头的,方才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沈珺跟徐复祯说了一回话,又惦记着军营的事情,要告辞离开。

徐复祯起身送他到外面,沈珺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她:“你那支千羽骑养在麟州。等过几日我得空了,带你过去检阅一下。”

徐复祯求之不得。

她这三年花了近十万两在千羽骑,虽然也只有盛安帝驾崩和出殡时用了两回——可就是用那两回便够了。尤其先帝驾崩那次,没有千羽骑的人手,她没办法那么顺利成事的。

徐复祯这趟来河东,也有意去看看这支属于她的军队。虽然人不多,可那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她直觉以后还会用得上他们。

她从胜州回到真定,等沈珺的消息又等了几日。期间京城的急递过来,说京城派来河东的几位任官不日就要抵达真定。

徐复祯有心问那

信兵都派了些什么人过来,她好有个应对。谁知那信兵在翻查信报时,又有人来找她。

听说是沈珺派来的人,徐复祯一下子忘了这头的事,忙宣那人进来了。

原来沈珺派了四个兵卫过来,请她现在往麟州去。因如今时辰还早,快马加鞭的话能在天黑前抵达麟州。

徐复祯一听,连忙打发人去跟承安郡王报了一声信,说她往麟州去了。反正她是监察使,在河东各州府巡检一番,并不算得擅离职守。

随后她便回官邸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跟着那四名兵卫启程去往麟州。

抵达麟州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黑了。

沈珺平时住在军营,因徐复祯是客,他便送她进官邸的客房安顿下来。

其时已近戌正,天气虽冷,却是难得的晴夜。初十的半弯月亮悬在深蓝的穹顶,照得庭院里亮澄澄的。

徐复祯立在廊下和沈珺闲话。

他们虽然认识三载有余,且利益牵扯相当深;其实见面的次数不多,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可是也不见冷场,说来说去,无非是她讲些朝局,他又讲些战事。

沈珺告诉她,左日曜王集结在代州附近的人马已达万众,其他几座州府也屡遭进犯,今年冬天跟北狄有一场硬仗要打。

徐复祯在心里琢磨她的军费,真打起来,招兵买马、冬衣粮药,她那七十万全给河东军了,也就抵用两个月。她还得上一封奏疏回去提前催要军饷才行。

这时沈珺叫了她两声,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她带着些歉意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泓清润的泉水。

沈珺不由微微红了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千羽骑到时候能不能调上战场?他们是先锋轻骑,在战场上用处很大的。”

他觉得那些人不上战场实在可惜了。可那都是她花大价钱养的,折了一个都是赔本。他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徐复祯“哦”了一声,随口道:“你养兵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报国么?你只管带他们英勇杀敌,立了军功,我来上报朝廷请赏。”

沈珺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真的?真的?你太好了!等等,可他们是私兵,没有军籍在册,也能报功勋么?”

徐复祯笑了笑:“怎么不能?等你们打了胜仗,我在朝廷的地位比之今日又是不同了。”

她转过眼眸看沈珺,语气却黯然了些:“可是沈世子,你别看我如今风光,其实我是最孤立无援的。旁人都有亲族师友,只有我没有。若严格论起来,也就你算是我的哥哥。我想在朝中立稳脚跟,少不得你的支持。这一回你立件大功,我一定给你请封一个实职,到时候把河东军从你三叔手里接过来……”

说到这里,她不免意识到自己把饼画大了,有些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唇角。

沈珺却深受感动,忙不迭地立誓:“徐妹妹,你放心吧。就凭你这句话,我也一定要把左日曜王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徐复祯忍不住“扑哧”一笑,只当他和自己一样不小心把话说大了。不过她并不怀疑他的诚意。

她心里感慨:还是沈珺好拉拢。要是她那个姨父,感情牌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甚至觉得七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入他的法眼;可她上哪儿再去弄几十万两银子过来呢?

钱!原来手里的银子越多才越觉得不够。从前在侯府领五两银子月例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种烦恼。

徐复祯轻轻吐了一口气,那热气在幽冷的夜里凝成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白雾。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霍巡。算算日子已经分别了半个月,不知道他还恼不恼她?

翌日一早,沈珺过来接她去军营。

军营在城郊外,离麟州城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沈珺牵了一匹温顺的骏马过来给徐复祯,说要教她骑马。

徐复祯装出一副好学的模样,待沈珺把她扶上了马,她忽然一夹马腹,那马儿便离弦般疾驰而去。

沈珺大为惊骇,连忙翻身策马追出去,没想到她已经骑在马上放慢了速度,脸蛋因为憋笑而红扑扑的,像早春的桃花瓣一般娇俏可人。

沈珺惊魂未定:“你会骑马?怎么不早说,我方才真的快吓死了。”

徐复祯横了他一眼,笑道:“就你这胆识,怎么做大将军?”

他的脸忽然红了一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的事我不会那么紧张。”

徐复祯心里忽然一动,偏头睃了沈珺一眼,恰巧瞥见他发红的耳垂。

她是有情人的,所以对这种事分外敏感些,便不动声色地策马离他远了些。

沈珺却又跟了上来,还好奇地追问:“你怎么会骑马?”

“从前回抚州的路上学的。”自从方才起了怀疑的苗头,徐复祯的答话也有些不自在了。

他有些赞赏地看着她:“你的身姿很正,是谁教你的?”

徐复祯又忍不住转头瞧了沈珺一眼,见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想那样。

她是极看重沈珺的,昨晚对他说的那些话虽有画饼的嫌疑,其实也是真心话——因此她更不愿意他们的关系落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唔……其实那人你是认得的。”

“谁?”沈珺更好奇了。

“就是……在万寿行宫,你见过他一面的。”

在万寿行宫,盛安帝出殡那会儿,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沈珺凝神一想,可和徐复祯一同见到的人却只有一个。

“……是他?”沈珺失声道。

他错眼不眨地望着徐复祯的侧颜,“那位霍公子,你的骑马是他教的?”

徐复祯有些羞涩,却还是转过头直视着沈珺的眼睛:“是啊。就是他。”

“你们……”他略带迟疑,后面的话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徐复祯却点了点头,真诚地看着他:“没错。我跟他,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把你当亲哥哥才跟你说的。”

她着意加重了“亲哥哥”的咬字。

“当、当然不会。”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个惊天秘密,沈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诚然他心里没来由地涌起失落,可又觉得她愿意跟他交付这样的秘密,实在是信任他之故,便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她既然把他当兄长,他也该负起兄长的责任,譬如说替妹妹把一下关,不能教她给人骗了;又或者是心里的那么一点不甘,总之他又开口问道:“那……他对你好么?他没有欺负过你罢?”

徐复祯只要叫他知道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即可。至于跟霍巡的事,她本不准备跟沈珺细说,可是一提到霍巡,她又忍不住要说他的好话:“他对我很好很好。有好几次,我利用他、欺骗他、跟他闹别扭,可他从来没跟我红过脸。不管我做什么,他总是一个包容……”

沈珺看着她微笑的样子,笑花自眼底漾起来,昨夜那泓乌浓清润的泉水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他心知那位霍公子是绝对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渐渐沉默起来。

徐复祯心里也是怪别扭的,巴不得他不跟自己讲话。

于是两人

一路沉默地来到了麟州军营。来到他的主场,沈珺总算提起了精神。

军营里不仅有她的千羽骑,还有许多其他士兵。他们身披玄甲,手执金戈,因备战北狄之故,势头分外昂扬。

沈珺请徐复祯到高台上稍候片刻。

高台环着四片校场,可将校场的景象一览无余。忽然远处传来滚滚马蹄声,带起一阵浓烟。

徐复祯凝神望去,见是一片骑兵奔涌而来,为首之人执一面玄底青鸾纹旌旗,在日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那片骑兵训练有素,眼见奔向高台底下,遽然急转马头,围着校场操练起来。随着校尉的指挥,频频地变换着阵型,流水般的变换柔中见刚,愈发显得像坚不可摧的铁桶一般。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那三百骑兵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果然锐不可当。

沈珺陪着她看了一遍操练,又叫千羽骑的领队都来拜见过她。原本他还想带她逛一圈军营,谁知下午的时候没预兆地飘起了雪粒。

沈珺见天气不佳,只好先送徐复祯回城。马厩在军营门口,一条长长的阔土路通向门口,沈珺便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其实他本可以叫人牵来两匹马,可是知道她心有所属后,他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想到以后更是难得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是带着私心和她走这一段路的。

可他到底思虑不周,下了雪天气又骤然冷了下来,徐复祯走了一段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珺这才注意到她的鬓发睫羽落了几许雪粒,鼻尖却透出了红,更显出几分清冷来。

他忙解下外袍给徐复祯披上。

暖热的皮袄裹上来,徐复祯虽觉得这样不太好,却知道现在不是避嫌的时候。要是回去得了风寒,那才是大麻烦。

她于是伸手笼住两襟,偏过头去向沈珺道谢。

她这一转头,雪风便将两侧的鬓发吹得直往脸上糊。

徐复祯抬手拂开脸上的碎发,顶着迎面飞来的雪粒子,却遥遥地看到军营门外的角柱旁倚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正偏过头往这边看,因为他身上披的暗石青色鹤氅,愈发显出玉面的肃冷。

徐复祯足下一顿。

沈珺也看到了那人,只是隔着雪幕与遥遥的距离,并没有认出那是谁。

可徐复祯如何认不出来?

她几乎是立马朝他奔去,刚跑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折回去将身上披的皮袄还给了沈珺,这才转身朝门口奔去。

第109章 生气徐复祯打定主意要好好哄一哄他。……

徐复祯朝着军营外疾奔而去,冷风夹杂着雪粒与枯叶在地面打着旋,扫过向后翻卷的衣袂,间或划过她的手背脸庞,带着一点刺挠的痛和痒。

她是浑然不觉,眼里只剩角柱旁倚立的那个身影。

霍巡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等了她多久?

这些徐复祯全然无暇细想,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要到他的身边去。

一直奔到近前,他的形容渐渐清晰了,徐复祯才觉出不对劲来。

他就一直闲倚在角柱旁冷冷看着她,眉梢和睫尖都挂了雪粒,更加衬出面目的冷冽。

那冷冽的底下不是疏离,是氤氲的怒意,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徐复祯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方才那一幕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就是这一迟疑,霍巡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外头走去。

徐复祯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追上他,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真是温暖,相形之下她感受到了自己指尖的冰冷。他的手一颤,忍住了甩开她的冲动,可绝对没有回握的意思,更没有放慢脚步的打算。

徐复祯只能两只手抓住他,一手攥着他的掌心,一手贴着他的手背。她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急促地解释:“那个是承安郡王世子,我干娘的儿子,我叫他哥哥的。”

说话间逸出来的白气全往后散。霍巡忽然定了脚步,徐复祯一个不防撞到他身上,似乎感觉那未散的白气又重新拂在脸庞上,热腾腾的,心里也是砰砰跳。

此时她还是很欢喜的,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他侧过头来看她,声音透着冷沉:“见到我第一面,不解释为何要跑到河东来,反而先解释你和沈世子的关系?”

徐复祯一愣。因为猜到沈珺对她的心思,所以她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才先向他解释了这一层。没想到落在他眼里反而变成了此地无银的意思。

她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唇角的薄锋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周身的寒意却更重了:“你都能不声不响跑来河东,还怕我会不高兴?”

徐复祯不说话了。这事确实是她理亏。

霍巡又道:“你叫他哥哥,他把自己当你哥哥么?方才他看你的那眼神多着迷——你自己心里半点不清楚?”

徐复祯又愣住了。她是清楚,可又没有跟沈珺玩暧昧,他凭什么这样冤枉她。她低垂着鸦睫,半是心虚半是委屈。

霍巡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无言以对。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又往马厩走。

徐复祯心里也带着气,觉得他无论怎样质疑她都好,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冤枉她。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没有折回来找她。

这时沈珺跟了上来,见徐复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这样的雪天,她身上的衣裳是显得单薄了些,肩膀微微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转头望见官道上那一骑绝尘的黑影,心中也很是生气,觉得徐复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把那皮袄重新往她身上一裹,语气也重了些:“这就是你口中的对你很好、从不红脸、很包容?他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徐复祯没等他说完,兀自去了马厩,牵起她那匹马便往麟州城走。

沈珺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见她和霍巡闹了别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骑着马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徐复祯策马在前头走着,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冷静下来,正好有空余想想霍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想起昨天早上,原本是要问那信兵京城派了哪些人来的,被沈珺的人一打岔,竟忘了那件事。

不必说,成王派到河东来的人就是霍巡了。倘若沈珺的人来得再晚一刻,她听到了霍巡的名字,也能早做准备。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脚程竟然会跟信兵一样快呀。从真定到麟州,又要五六个时辰,他几乎是跟她前后脚到的。

河东现在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来得那么急,无非是想早点见到她罢了。让他在雪天里等了这么久,确实是她不对。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便什么气也没有了,打定主意要好好哄一哄他。

进了城里,雪下得小了些。

徐复祯调转了马头,将那件皮袄脱下来还给沈珺:“世子,这一趟多谢你。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官邸就好了。”

沈珺向来很听她的话,便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皮袄。他策马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又掉头对她道:“徐妹妹,你不必这样委屈的。这里是在河东,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徐复祯心里苦笑,真是糟糕,沈珺对霍巡的印象一定坏透了。

回到官邸,她问了胥吏,得知京城来的转运副使果然在官邸里。

徐复祯心里略定了定,转念一想,他竟然抛下少师的差使来了河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心里虽犹疑着,潜意识里却是笃定了的。

就像当初他去当少师,其实也是为了她。这个发现使她不由有些欢喜。

眼下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她自己没吃,正饥肠辘辘,想来霍巡刚从军营回来,他也未必就吃了。

于是亲自去伙房问了,果然霍巡也没用晚膳。

对于真定府下来的这两位贵客,那伙房自然是极尽周到,一直热着他们的饭菜。见徐复祯来问了,于是张罗着要给他们送去。

徐复祯却拦下了,她要亲自送饭去给他。像她这样的大小姐能想到的最大诚意就是屈尊降贵,她不信霍巡会不领她的情。

那伙夫拗不过她,只好把霍巡住的屋子告诉了她,又将饭食摆在托盘上交给徐复祯。

那榆木托盘油渍渍的,又盛着一盅豆汤,一碗山药羊肉羹,并三碟小菜,入手极沉。好在霍巡住的屋子离伙房不远,徐复祯紧走几步,见一间屋子的窗格里透出莹黄的烛光,知道他在里头。

她走到廊下,将那托盘往栏杆上一放,屈着酸麻的手指去敲门。

“谁?”里面透出淡冷的声音。

徐复祯不说话,只是屈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门扇。

那门板“吱呀”一声,刚打开一条缝,看清了外面的人,又一下子关了起来。

她吃了闭门羹,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给你送晚膳来的。你就算不想见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呀。”

话音落下,她的肚子先响了一声。徐复祯顿时有点难为情,不过隔着一扇门他想必是听不见的,因此她又从容了些。

里面岂止是听不见她肚子的咕咕响,甚至对她的话也不作任何回应。

夜幕渐渐深了,雪虽然停了,天却愈发地冷下来。

徐复祯在门外干站了一会儿,她冷便罢了,只是怕托盘上的菜凉了,于是朝里头说道:“你要是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站着,站到你出来为止。”

怕他听不见似的,她还跺了两下脚。

里面总算有了点反应,那门静默了片刻,又倏地一下拉开了。徐复祯见状一喜,忙回身端起托盘走进去。

一跨过那门槛,迎面而来的是轻柔的暖意。霍巡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别拿这个要挟我。”

徐复祯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顺手将门也一并带上了。

徐复祯下意识地随着那门关上的方向转身,却忘了她手上还端着托盘。

门缘磕到了托盘的一角,而她那酸麻的手指没有端稳,因此门关上的那一刻,盛着滚汤和热菜的托盘也迎面翻了过来。

徐复祯短促地叫了一声,正好门“砰”的一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是下一瞬,碟盏跌落地板的清脆破碎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那已经关上的门又推开了。霍巡站在门口凝着眉看她——

徐复祯知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那地上是如何狼藉,她身上就是如何狼藉。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样的丑,偏偏还是在霍巡面前。她沮丧极了。

他已经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仔细地检查着。

“有没有烫到?”

徐复祯怔然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

霍巡已看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内侧都红彤彤的。

他还算冷静地取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在盖碗上,将她的手指放进碗里浸着。

徐复祯没好意思告诉他,指侧的红是因为端着沉重托盘的缘故,并不是烫的。她只悄悄地把另一只手藏进袖子里。

霍巡却又看着她身上撒了汤羹的夹袄和裙摆。“你住哪间屋子?我去给你拿衣裳过来换。”

“我……我没带衣裳过来。”徐复祯为难地说道。

霍巡看着她那被汤水洇出大片大片深色的衣裳,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能穿这个。”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放在她身侧的梅花凳上。“你先穿我的。”

徐复祯左右一看,这屋子简陋得连屏风都没有。她只好抬眸望了他一眼,黄濛濛的烛光之下,竟越发显出她的腮颊红得要滴出血来。

霍巡反应过来,朝她背过了身去。

徐复祯方解了夹袄上面的两枚如意扣,便觉得冷意直往颈项里钻。她这才发现他这个人不怕冷,屋里连火盆都没有。

可她偏偏是最怕冷的,只好朝着他的背影小声道:“有点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瞬,徐复祯又道:“你转过来吧,我还没脱呢。”

霍巡这才折过身去,拿来烛台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豆点一样的烛光跳动着,带来细微的暖意。

他又取下门口桐木衣架上挂着的氅衣给她披上,这才背过身道:“能脱了么?”

他这么凶干嘛?徐复祯悄悄撇了一下嘴角。

她披着氅衣将里面的夹袄和百迭裙脱了下来,又赶紧穿上他的外袍。那袍子对她而言略长,几乎要拖到地上。

徐复祯这才发现还有一个问题。她叫霍巡转过身来,朝他抬起一只脚:“鞋子也脏了。”

霍巡低头看她穿着的鹿皮小靴,上面也渗着深色的水渍。

他彻底没脾气了,将她一个横抱放在榻上,半蹲下来给她脱靴子。

脱靴的时候他着意捏了捏她的罗袜,虽然知道他是在看袜子有没有湿,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那怎么办?”霍巡给她脱完靴子,有些无奈地仰头看她,“这个时候外面的店铺都落了锁。我看还是去找知州,让他家的姑娘借一套衣裳给你穿吧。”

徐复祯垂眸看着他的脸庞,那眉宇虽仍微蹙着,可好歹不像下午时那样冷冽了。

他越是温和,她便越是内疚:“去知州府上也得耽搁好些时候呢。本来想让你吃点东西,结果饭菜全洒了。”

话一说罢,她自己的肚子又应景似的咕咕响了两声。

“你等我一下。”霍巡站起身来,转头走出了屋子。

那门本只是轻轻一带,却被夜风吹得“砰”一声重重关上。

徐复祯心里跟着抖了一下。

他去干什么了?给她借衣服么……一个男人,大晚上的去借女孩子的衫裙,知州该不会觉得他有不良癖好吧。

她屈腿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不料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丝馎饦进来,那鲜香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

徐复祯这才知道他是去找吃的了。可是怎么只拿了一碗呢?其实她也没有用晚膳。

她只好瞄着那碗馎饦悄悄地咽口水。

霍巡顺手将那张桌子拖到榻前,将那碗馎饦并一对木筷往她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他是实在不想跟徐复祯说话的,可是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只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只好言简意赅地说道:“吃。”

徐复祯这才知道那碗红丝馎饦是给她吃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拿起筷子,虽然饥肠辘辘,可她还是先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那面片入口咸香鲜美,竟是意外地好吃。

徐复祯小口小口地吃了半碗,腹中饥饿减轻了不少,这才注意到霍巡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她。烛光自下方打在他的脸上落下大片阴影,只能看到高耸的鼻尖和秀挺的眉骨,有一点森然。

“你不吃么?”徐复祯有心示好。

他的脸色沉了沉:“我吃不下。”

徐复祯知道他还在恼怒下午的事情呢。

她将筷子一放,绞着手指道:“我的手烫得疼,拿不了筷子了。”

霍巡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是真的。你过来看看嘛。”见他没反应,徐复祯也有些急了,“骗你是小狗。”

霍巡只觉得锁骨隐隐作痛,仍旧不为所动。

她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见他一直不理会自己,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他不来,那她还不能过去么?

徐复祯从榻上站起身来,双足一踩上地面刚要迈步,谁知身上披的外袍太长,不慎踩到衣摆,整个人便向前面扑去。

徐复祯大惊失色,还未及尖叫出声,整个人便落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虽然误打误撞,

可好歹是得逞了。她唇角噙着一丝微笑,踮起脚尖就往他的唇上吻了过去。

第110章 温存“抱歉,今夜是我放纵了。”……

绵软柔润的唇贴上来,任是霍巡也未料想到她有这一出。

他待要往后仰,那也是避不开的,因她全身都倚着他,更不能把她推开,一推人便要倒了。

他只好受了她这个吻,只是受得很不情愿,因为徐复祯发觉他的唇是抿着的。

她不以为忤,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肩颈,更教他不能轻易脱身。

其实于亲吻之事她并不精通,只能凭着本能去取悦他。她的吻像水润又未经雕琢玉,细腻里带点笨拙,想要吻开他的唇齿,却总是不得其法,只能徒劳反复地碾磨他的唇际。

这隔靴搔痒的亲吻落在心里便是放大了成百千倍的挑逗。霍巡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抬起她的下颏,接过了主动权。

清冽的气息渡进口中时,徐复祯还未反应过来,丹唇已经被他重重地吮吸了一番,回泛起酥痒的麻意。

她顿时腿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好在被他的手揽着腰,借力稳住了身形,勾着他肩颈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整个人半挂在他的身上。

霍巡手下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两步走到那张矮榻上将她放了下去,随即整个人压了上来。他的气息又兜头地笼住了她。

可是因为屋子过于狭仄,又或者是两人太难舍难分,他压下来的时候不慎碰倒了桌面上的烛台。那烛火晃了晃,灯油洒了些出来,莹黄的火光便噌地一下升高了几寸。

徐复祯睁着眼睛,看到情人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遽然升起的火光,吓得心脏跳漏了一拍。

霍巡却浑不在意,仍旧吮着她的唇瓣,只腾出一只手将盖碗连同那半盅茶水倒扣在了跃动的烛火上。

屋子黑暗下来。

她的感官又只剩下了他。

他双手撑在榻上,离她身上将将半寸的距离,既不压着她,又将整个人笼在了身下。黑暗中他一寸一寸地碾过她的口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茶水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地落在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夜里的更漏,万籁俱寂中的一点有序节奏,一声,两声。无尽的长夜,无尽的吻。

徐复祯乖巧地闭着眼睛任他予取予求,直到口鼻间渡进来的气息带了点玫瑰胭脂的芬芳,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吃她的口脂。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心里却涌起异样的满足感。

自和好以后,他对她也总有克制,不肯轻易吻她,还口口声声说是姑母不让——姑母还能管得着他么?

可若说他不愿意亲近她,又总是趁她昏睡趁她醉酒时占她的便宜。因此她也有点弄不明白他的心了。

然而今夜的这场热吻,让她虚浮的心又落回了实处。

徐复祯抬手覆上他的脸,从眉骨滑到鼻梁,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样子。

他的骨骼生得挺拔硬朗,摸上去要比目之所见更锋锐挺直。她的手滑到平时光洁的下颏上,有细微的刺扎感。再往下,触到凸起的喉结,它一滚便脱离了她的指尖。

徐复祯却偏偏跟它较上了劲,用两根手指去围追堵截。

霍巡终于忍不住了,他捉住徐复祯的手,贴着她的唇低声道:“能不能认真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徐复祯感觉双颊的热意更甚,却忍不住格格地笑了出来。

他也莞尔,松开握着她的手,却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了下来。云堆般的青丝倾泻开来,瞬间铺陈在榻上。

徐复祯吃了一惊,有些怨念地开口:“你散了我的发髻,我还怎么回去?”

“不回去了。”他下颌抵着她的颈窝低声说道,“今夜就睡在这里。”

幽沉的暗室,深寂的夜。只剩下那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阗阗回响。徐复祯心中一悸,还没来得及细究那话里的意思,他又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她一边左支右绌地回应他的撷取,一边分心想起三年前一个相似的晚上。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暗室,他将她压在身下索吻。

那时的她前路未明,对更进一步的关系抱着戒备的态度。

可这一次呢?她已经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徐复祯回手环住他的窄腰。

她想得到他吗?

就在今夜,这个毫无准备又水到渠成的夜晚?

他的绫衫整整齐齐地束在裤腰里。她的手漫无目的地把衣摆从腰带里抽出来,又顺势将它褪了上去。

徐复祯这才发现他的腰微微抬着,离她身上还有好几寸距离。现在她的手贴在他腰侧的肌肤上,那肌肤比他的脸要滑润,只是滚烫得吓人。

霍巡的动作稍稍一顿,又去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怎么这么喜欢乱摸?”

徐复祯不服气地哼哼:“你不也摸我?”

“我哪摸你了?”怕压到她,他的手可都是一直撑着榻沿。

你三年前摸我了。徐复祯心里默默地想。

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占理,于是又道:“你的腰为什么抬得那么高?”

他轻笑一下,笑声里微微发窘:“我怕冒犯你。”

“怎么会冒犯?”她不解地摇摇头,拿脸在他颈窝里蹭,“我喜欢跟你贴贴。”

贴着他的颈窝,徐复祯可以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自里面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忽然从她身上起来,将她横抱到了床上去。

徐复祯心里砰砰狂跳。

要进入正题了么?

像印证她的猜想似的,他剥开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袍,顺手搭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躺下。”他的声音里还透着一点暗哑。黑暗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双眸子亮得摄人,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徐复祯僵直着身子依言躺下来。事到临头她还是紧张了,这种事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做,此刻她不免有点后悔方才过火的挑逗。

霍巡一把拉过锦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出去一下。别害怕。”

临出去前,他将门口的烛台点了起来,柔黄的光芒一下子充盈来整间屋子。

徐复祯缩在被窝里环视了一圈,发现霍巡把床边架子上的外袍也穿走了。

她现在没有外裳,也没有鞋子,除了在这等他好像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先是耐心地等着,睁着眼睛看帐顶的宝相花纹。后来如擂的心跳趋于平稳,脸上的红霞也尽散——对于得到他这件事,她的期待渐渐冷却了。

夜已经深了。徐复祯攥着被角,慢慢地有了困意。

过了近半个时辰,她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半转眼眸过去一瞧,见霍巡正回身小心地将寒意关在了门外头。

他朝床畔走过来,带起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徐复祯的困意立刻消失了:“你去沐浴了?”

他应了一声。

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什么啊!他把人家的情欲挑起来,然后转头就去沐浴了?就像主人家邀请她过去赴宴,她人到礼到了,主人却突然跟她说宴席结束了——哪有这样涮人玩的?

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要沐浴!”

霍巡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她:“已经二更天了。仆役都歇下了,没有热水给你洗。”

她只觉得他这笑可恶。“那你怎么洗的?”

“我用冷水。”

徐复祯睨了他一眼。她现在只觉得身上粘腻腻的,多忍一刻钟都受不了。

“我不管。我身上全是你的口水,现在就要沐浴。”

霍巡听着好笑。他只亲过她的嘴唇和脸颊,哪有那么多口水?

但他还是伸手捋了捋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好脾气地说道:“那我去给你烧水。”

他又起身出去了。

徐复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回想着他方才坦然的样子,难道真是她会错意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多时他又回来,取过门口的鹤氅把她一

包,打横抱着出去了。

徐复祯忙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出去么?不会被人看到吧?”

“放心,浴房离这里很近。”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就算被人看到,你还担心我抵赖么?”

徐复祯却还在纠结他那句话,带着些咬牙道:“你为什么说让我今夜睡在你那儿?”

霍巡叹了一声:“你难道真准备让我去知州府里借衣裳么,就不怕我被人当成登徒子?”

“那……那我没有衣服穿了。”

他低头亲了一下那红润的唇。“等天亮我赶早去买一套新的给你。”

徐复祯赧然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真是……她怎么会以为他是那个意思!

直到进了浴房她才将脸抬起来,却一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好在霍巡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取下头上的簪子给徐复祯盘了一个螺髻,微微一笑道:“热水放好了,快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你。”

徐复祯走进浴间,里头雾气蒸腾,浴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她取过一旁杌子上摆的香粉盒打开闻了闻,觉得那味道有些刺鼻,便原样放了回去,只用澡豆和清水洗了一遍。

往常这种事有水岚服侍她,可这次出门她一个人也没带,亲力亲为之下,虽然觉得只是草草一洗,其实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浴房用一架大屏风隔开内外间,她想着霍巡坐在外头,弄出水声又不免感到难为情,因此动作更是百般小心,生怕弄出了声音。

待她沐浴完穿好衣衫出来,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外间候着。她自黄花梨衣架上取过氅衣披着走出门去,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外头的廊下立着。

看到徐复祯在浴房门口探头探脑,霍巡这才转身走进去,拉着她在条凳上坐下,取过一块绫巾给她擦净双足的水迹,再给她穿上罗袜。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今夜早些时候,她脱件外裳还要他回避,怎么突然就进展到能让他穿袜子了?

这种事他做得还那么自然,倒是一点也不避忌!可是她方才都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了,他却变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她非但有点看不懂他,甚至还怀疑起了自己的魅力。

霍巡可不知道她心头那千般思绪,依旧将她抱回了屋里去。

“你比三年前轻了一些。”

他忽然说道。

“或许是你放在我身上的爱少了,所以轻了。”徐复祯幽幽道。

他长眉挑了一下。“何出此言?”

“你以前想要我,现在不想要了。”

霍巡笑起来。“我什么时候不想要你了?”

“你!”徐复祯瞪他。她不信他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想要你,我过来麟州干什么?”他低头瞥了她一眼,“你没跟我商量就跑到河东来,回去以后给我一个解释。”

徐复祯熄了火。她都忘了今夜这场荒唐的起因是这个。原来他还在跟她生气呢!

霍巡回到屋里,仍旧把她放回了床上去,自己却合衣躺到了那张矮榻上。

“你都不愿意跟我睡在一起。”徐复祯幽怨地看他。

霍巡无奈一笑:“跟你睡在一起我的澡就白洗了。”

“我又没想跟你干什么!”徐复祯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就、就抱着一起睡比较暖和。”

其实是她私心还想跟他亲近。他们总是这样聚少离多,难得出了宫,又在麟州这样的小城,可以肆无忌惮些。等回到真定,又要处处避人耳目了。

“我为什么要抱着惹我生气的人睡觉?”他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吹灭了门口的烛火。

“睡觉吧。”黑暗里他轻声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回真定。到时候路上你给我解释。”

徐复祯睁着眼睛睡不着。

“你睡榻上不冷么?”过了好久她突然开口。

霍巡没有回应。

徐复祯想他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以前说皇上亲政之前不会嫁人是认真的。可是我现在想嫁给你也是认真的。”

她望着无垠的黑暗轻声道,“所以我只能尽快扩张我的势力,等我能跟太后、跟成王分庭抗礼的时候,就算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也不用担心被谁猜忌。我愿意来河东,愿意为我们的未来冒这个险。

“我不跟你商量,因为你肯定不会同意我过来,你也不会理解我的想法。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在家里待着就好了。可是我——我也想保护你呀。

“你不知道,我的抗压能力很差劲。从小到大,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很少。所以越是爱重的东西,我越不能接受失去它。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不敢爱你,免得将来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失去了全世界。为了站在你身边,我走了最冒险的那条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冒了无数次险。”

她想起失忆那会儿对宫里的抵触,看什么都不顺眼。其实,她刚进宫的时候更抵触、更不顺眼,每天晚上都偷偷哭。

可是失忆的她,已经有了霍巡的关爱、有皇帝的依赖、有太后的照拂;而刚进宫那会儿,她只有自己那颗破釜沉舟的心。

徐复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我不怕冒险。”她低声道,“我只怕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我也怕我们没有未来。你恼我骂我也好,只是别不要我、不理我。因为我发现,就算现在有了名利地位,可我依然还是很怕失去你。”

她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低声地啜泣。

过了一会儿,忽然黑暗中有人将她搂进了怀里。

徐复祯轻轻一颤,却攥紧了被面不肯松手。她的哭声又把他吵醒了。真是丢脸极了。

他一点一点地把被面从她的指缝里抽走,将她用力按进了怀里。

“不哭了。我抱你睡还不行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地安抚道。

徐复祯咬着唇竭力地止住抽泣。她其实已经不爱掉眼泪了,也不知今夜为何感伤至此。

在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中,她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意识沉睡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他轻声道:

“抱歉。今夜是我放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