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巡却觉得那个人是秦萧。
锦英在一旁听着,心下暗忖:她怎么觉得,小姐的心结其实是她自己呢?
第97章 复苏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那么亲密地搂……
鸿钧道长告诉徐夫人,找个与徐复祯昏迷那日相似的夜晚,设个法坛为她去魇,她便能回醒过来。
因她是在望日昏迷,本该在同是望日的中秋去魇,然而七月十五的雨水盖住了月亮,因而该优先择定雨天。鸿钧道长善观天象,中秋无雨,只有八月十二有一场夜雨。
这种事越拖变数越大,徐夫人与道长一拍即合,定下就在八月十二那日为徐复祯去魇。
当日戌时差一刻,屋里的法坛设好了,其实无非是在屋子中间置一张长方条案,上面摆了一对白烛、一只香炉,郁浓的沉香缓缓地漫开来,像极了道观神龛下的香案的气息。
去魇的引子,便是取来那症结之人的发丝,将其烧成灰烬作引。
水岚笃定该由霍巡出这一缕头发,而霍巡想的比水岚深些。尽管他不愿意让秦萧在场,可他知道徐复祯的症结由秦萧而起,该用秦萧的头发作引。
徐夫人最后拍板,让他们二人各剪下一寸头发扔进火盆里。
刻花白铜火盆里一东一西地各据一绺发丝,隔着最远的距离。
锦英趁着众人不备,偷偷铰了一寸徐复祯的头发也丢进火盆里。
莹蓝色的火光窜起来,将那几绺发丝舔舐进去,不多时便烧成了一团灰烬,杂糅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它们燃烧前的泾渭分明。
若非为了她,霍巡和秦萧根本不可能这样地凑在一处;当然若非为了她,他们本也不会这么水火不容。
霍巡看着盆里漆黑杂糅的头发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儿戏了些,那混杂着两个人发丝的引子,真的能顺利唤醒她吗?
他转过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已经照着道长的话扶着徐复祯坐了起来,因她尚处于昏迷中,头是斜斜地歪着,抵靠在水岚的肩头。
屋里的人都凝望着她的脸。
屋
里昏暗暗的,靠着一对白烛照明。白烛上跳跃的火光映着幽莹的蓝,照得那张脆白的脸有种不似人间的冷异美感。
鸿钧道长命锦英取来一盆水放在徐复祯身侧,将那头发灰尽数洒进了水中。凝成一块的灰烬虚虚地浮在水面上,在烛火下透着绀黑的光泽。
道长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并不见有声音出来。
他不开口,屋里没人敢说话。
窗外秋雨霏霏,打在屋檐窗户上奏出冷清的声响,愈发显出屋里的寂静。忽然雨急了起来,噼啪地拍打着庭树的木叶,恍若夏季的暴雨。
鸿钧道长陡然睁眼,将徐复祯的头按进了水盆里。此时那头发灰早就沉入了盆底,隔着粼粼的水面,像乌深的潭底,触不到尽头。
水底下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徐夫人真怕她出了什么不测,忍不住站了起来。
好在鸿钧道长又把徐复祯的头从水中提了起来。
水滴顺着她的面庞上滑下来,鬓边的青丝凝成一缕一缕,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在昏蓝的光下透出一种动人的凄美。
屋里的几个人都揪心地看着。
鸿钧道长又将她的头按了进去。
清水重新漫入口鼻之内,冷浸浸的。耳边是急雨声声,像催命的音符。胸口又是那熟悉的淤塞之感,喉间已有了腥甜的气味。
这是她很熟悉的感觉。
徐复祯下意识地挣开了按在头顶的手,朝旁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瞬,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人用温湿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水迹。
靠在那人怀里,她的鼻尖笼罩着清幽淡雅的气味,很好闻,可是很陌生,不是女子惯有的气息。
徐复祯眸光一转,仰头回望过去,正见一双乌浓的眼睛深深看着她,那寒星点漆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情愫。
徐复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
她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张红木架子床上。她悄悄地往一旁挪,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现在脑子还迷糊着,只知道这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屋子。
最左边坐着一个鹤骨松姿的道长;旁边两个丫鬟,一个是她的水岚,还有一个没认出来。再旁边是个凝着眉看她的英俊青年。
徐复祯喃喃道:“宗之哥哥……”
秦萧听到她的呼唤面上一喜,朝她走了过去:“祯妹妹,到哥哥这里来。”
徐复祯却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退,却正好退进了身后那男子的怀中。她又是一惊,往旁边躲闪,可秦萧又在那头等着她。
徐复祯快急哭了,语不成调地说道:“你别靠近我!你快走开……”
这时候一旁忽然有个妇人走过来,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别怕,别怕,姑母在这里。”
徐复祯浑身颤抖着,待反应过来抱着她的人是谁时,忽然低声地呜咽了起来。
“姑母!你是来接我的么?”
“对,对。”徐夫人连声道,“姑母来接你了,别害怕。”
徐复祯忽然飞快地抬头觑了秦萧一眼,重又把头埋进徐夫人怀里。“那他也死了么?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要追我到地府来?”
徐夫人愕然,这说的什么胡话?
她抬起头来看鸿钧道长,却见道长一副凝重的神情,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徐夫人心下微沉,一时没答上徐复祯的话,便听她又哭着道:“快让他出去。我不要做他的妾,不要进他的后院。”
徐夫人闻言心里一颤,下意识看了秦萧一眼,却见他面上也是一派讶然,那讶然里透着的却不是被冤枉的委屈,而是被点中心事的惊疑。
她来不及生疑,先是哄着徐复祯,叫屋里的人都先出去。
霍巡缓缓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在徐夫人怀里发抖的徐复祯。她一醒过来,除了最初的那一眼,真是半点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
他是最后一个出屋子的人。
徐复祯虽埋首在徐夫人怀里,可余光一直盯着门口,待他那一方衣角也消失在门外后,终于放心地抬起了头。
“姑母,姑母。”她用脸蹭着徐夫人的领口,“祯儿好想你。你不在了,他们都欺负我……”
徐夫人轻声哄着她:“祯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给姑母说来好不好?”
徐复祯止住呜咽,开始慢慢说起徐夫人故去后她的遭遇。
秦萧要娶她为妾,把她安置在了一间偏僻的小院,等着过了徐夫人的孝期再抬进门;世子夫人又忌惮她,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辱她。秦萧明明知道,可是从来不管。
后来她生了病,秦萧又被派出京外,世子夫人干脆把她迁去了柴房里住着,不给她请医。然后她就病故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如今的情形。
末了,她还问徐夫人:“姑母,这里是地府吗?为什么世子也在这里?”
徐夫人听得一头雾水。
秦萧前段日子确实是出京去了大名府,徐复祯也确实生了病。可是秦萧根本就没娶妻,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世子夫人?还有那间柴房,之前才派人去拆掉的。
祯儿该不会是病糊涂了分不清噩梦与现实了吧?
徐夫人取出手帕来擦拭着她洇湿的鬓发,柔声安慰道:“傻孩子,哪有什么地府?姑母活得好好的,你也活得好好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病里做的噩梦呢!当不得真的。”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她。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怎么会是噩梦呢?
她下意识伸手抚上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条浅浅的疤痕,她哭着道:“姑母你看,我说的是真的,这里就是世子打的。”
徐夫人看着那条疤痕,心想秦萧果然是伤她太深了。她拉住徐复祯的手,温声细语地说道:“对,这里是他打的。姑母已经给你解了婚约,你和他以后再没瓜葛,他再也欺负不了你去了。”
“真的吗?”徐复祯抬起覆了一层水膜的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不当他的妾了吗?”
徐夫人看着她那惶恐的样子心疼极了,连声道:“姑母怎么会让你做妾?你如今是宫里封的尚宫,享天家俸禄的,又有谁敢让你做妾?”
“我?”徐复祯诧异极了。天家俸禄,不是侯爷、世子那种有官身的人才能领吗?
徐夫人瞧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一指屋顶的雕花梁柱,道:“你都忘啦?你跟宗之解了婚约以后进了宫,在四皇子身边当教习女史,后来四皇子登基当了皇上,你封了尚宫。这里是徐府,是你的家。”
徐复祯顺着徐夫人的手指看上去,幽弱的灯火映着屋顶的浑金旋子彩绘,闪着熠熠的辉光。
她赤足下了床,踩在凉沁沁的地砖上,环顾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这是……她的家?
徐复祯知道自己没有家。别人提起她,都说她是长兴侯府的表姑娘。可是侯府姓秦,她姓徐,侯府不会是她的家。她以前想要嫁给秦萧,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有一个家。
现在,她不用嫁给秦萧,也能有自己的家了吗?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去看徐夫人:“姑母,这是……哪里来的?”
徐夫人见她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便细细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当然,徐夫人不知道她在宫里扮演的角色,所以也只是说了个囫囵。
徐复祯听着,那些经历虽然陌生,可是心里又隐隐有个影子,印证着徐夫人的话一般。她一时间也迷糊了起来,分不清究竟哪边的记忆才是真实的了。
条案上白烛的灯芯渐长,压得火光弱了下来;香炉上的沉香渐渐烧到了尽头,香气渐淡了;外面的潺潺雨声也小了一些。
一切感官轻了淡了,反而更显出真实来。她身上倒是虚浮无力的,还是那副病体,可是不再咳血了。
徐复祯重新走到徐夫人身边坐下。她搂住徐夫人的腰身,将头贴在姑母的胸膛上。心跳透过衣裳传入她的耳朵里——姑
母也是鲜活的。
她抬起眼睛,睫毛上还挂着盈盈泪花。“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徐夫人一想到侄女昏迷的这一个月里,在梦中经历的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不由悲从中来,回手搂住她:“当然!当然!那是你病里的一场噩梦。你昏迷了一个月,慢慢休养着,就会忘掉那些事了。”
徐复祯靠在姑母怀里,安心地点了点头。她回想着徐夫人方才说的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心里想道:姑母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王今澜只来了半个月就被赶走了,母亲的遗产全都拿到手了,她跟秦萧解了婚约,还进宫里当了尚宫。
她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一回,神思也从恍惚渐渐清醒了些。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徐夫人:“姑母,刚才抱着我的那位公子是谁啊?”
她一想到刚醒来那会儿,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那么亲密地搂着她,不由飞红了脸颊。
徐夫人一听,她竟连霍巡都忘记了?
这回侄女能醒过来,多亏了霍巡从中奔走,徐夫人心里对他是十分感激的。没想到徐复祯竟然一醒来就把他忘了,他该有多失望!
徐夫人不由道:“那位是霍巡霍大人,你不记得他了?”
徐复祯略一思索。
霍巡,好像是那位御史中丞。
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么一号人,仿佛她本来就知道他,只是没跟眼前的人对上号。
徐复祯红着脸,带点羞涩地嗔道:“男女授受不亲……姑母怎么可以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搂着我?”
徐夫人见她脸颊上因着羞赧飞起的霞红正好盖住了病中的苍白,像是三月桃花瓣一样的粉白娇艳,不由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明明是她自己选的男人,怎么这会儿还责怪起长辈不阻止了?
要是真的阻止了,恐怕将来祯儿一想起来,反而还要怪她多事呢。
徐夫人微微笑着,正准备告知徐复祯她和霍巡的关系,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自己本来就有点介怀他们那私相授受的开始,何不借祯儿失忆的契机,让他们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待霍巡和她定了亲,两人再慢慢接触,难道不比如今这样无媒无聘的不清不楚好?
她打定主意,便含笑对徐复祯道:“当时大家都关注着你的状况,哪里记得什么男女大防?你这回能醒过来,霍大人前后出了不少力;鸿钧道长也是他请过来的。可见霍大人确实是非常靠谱的。你瞧着他怎么样?”
徐复祯犹疑地望着徐夫人。姑母这语气……怎么好像要给她做媒一样?可是做媒,也不该是同她商量吧。
她疑心是自己会错了徐夫人的意,只好讷讷道:“我们承了霍大人一份这么大的人情,也不知该怎么报答好?”
徐夫人是习惯了让徐复祯自己拿主意的,没想到她这番答话竟回避了自己的问题,一时也拿不准她的意思,又看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徐夫人便宽慰她道:“人情有姑母来还。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歇着。”
说着,徐夫人站起身来。徐复祯却一把揪住她的裙边,可怜兮兮地说道:“姑母,祯儿一个人害怕……”
徐夫人急着出去问问鸿钧道长侄女究竟是怎么个状况,便拍了拍徐复祯的手,温声劝慰道:“别怕。姑母让锦英和水岚进来陪你好不好?姑母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徐复祯想到水岚,她记得自己是给水岚安排了退路的,也不知道水岚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么一想,立刻又把自己绕晕了过去。只得慢慢地躺下了,虚虚地阖着眼睛。
徐夫人拉过锦被给她盖上,这才折身走了出去。
外间的灯火比屋内明亮多了,徐夫人一不留神竟晃了眼。众人见徐夫人走出来,目光都纷纷地望向她。
徐夫人凝了神,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鸿钧道长:“道长,祯儿她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对着我说了些不存在的事,反而是现实中好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鸿钧道长捻着细须,摇头叹道:“贫道施法前把过她的脉搏,按照脉象,她本不会吐那一口血。可见是那引子不对,导致她气血逆阻,虽人是醒了过来,恐怕记忆会出现些许混乱。”
徐夫人忙问道:“那记忆可还能恢复?”
道长沉吟着说道:“记忆是小事。她昏睡了一个月,思维混沌是正常的,将养着便慢慢记起来了。要紧的是这回人虽醒了,那心结却未除尽,今后若逢契机,恐怕还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徐夫人“啊”了一声。这一回已经是九死一生,再来一回祯儿可怎么受得住?
鸿钧道长悠悠道:“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应该能过这个坎。夫人且放宽心。”
霍巡已经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
经过徐夫人身边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一句:“祯儿不记得你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霍巡定了一瞬,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98章 适应霍巡不是喜欢她么?他这是欲擒故……
徐复祯头痛得厉害,半阖着眼侧躺在床上。她一时还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软缎枕蹭着她的脸,滑滑凉凉的,是久违的舒适。
她索性将脸都埋进软枕里面,热气呼出来蒸着面颊,有一种奇异的窒息感。过了一会儿,她复又将脸抬起来,清凉的空气再次进入口鼻,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外面的珠帘传来轻而脆的碰响,她知道是有人进来了。徐夫人出去的时候说要让水岚进来陪她的。
徐复祯只将脸埋在枕头里,等着水岚过来把她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实在是憋不住气了,将脸从枕褥中抬起来,转过眼睛去看来人。
只见那位霍大人闲闲地站在条案旁边,高挑的身形遮住了半边烛光,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正沉静地看着她。
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霍巡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是自己这副姿态有些不庄重,便掀开薄被下了床。
“霍大人。”她声音柔柔的带着点怯意,一面屈膝跟他见礼。谁知她卧床太久,一时没有站住,膝下一软便要朝前跌去。
霍巡迈步上前稳稳扶住她。徐复祯定住身形,攀着他的手腕慢慢坐回床沿上。
离得近了,徐复祯才看清他的容颜。灯火打下的阴影更显出他脸上的线条挺拔英朗,渐渐与她印象中的一张脸重合起来。
徐复祯盯着他的脸凝神细想,忽然“啊”了一声。
她想起来了,这位霍大人,好像从前是秦萧门下的客卿,还跟她表白过。
难怪他对她的事那么上心呢。
徐复祯心头茅塞顿开,仍是定定地望着霍巡,目光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试图从中忆起那桩往事。
霍巡只作没看到她直勾勾的眼神,眸光往她身上一扫,轻声道:“不舒服的话,还是躺回床上吧。”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足踩在床踏上,她连忙把脚收进了被子里,警惕地看着霍巡。
他倒是坦然地任由她打量,不疾不徐地问道:“可好些了么?”
徐复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多
了。”
她渐渐想起那桩往事来。她当时打了他一巴掌,还去跟秦萧告了他一状。
她又想起在最低谷的时候,听到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也曾想起那晚的告白,也曾幻想过他会不会还记得她,会不会把她从侯府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去。
如今她几乎是死而复生一般的神奇经历,姑母说是多亏了霍巡。难道真的是他想起了她,伸出援手把她救了出去?
徐复祯几不可闻地呢喃道:“是你把我从侯府带出来的吗?”
霍巡眼神微微一凝,柔声问道:“你病里都发生了什么?方才对侯夫人说的那些话,可以跟我说说么?”
他在问她这两年遭遇了什么吗?徐复祯望着他落在墙上的影子,烛光映射下的巨大的阴影。
他如今是功成名就了,在她的面前就像那幅巨大的影子,只要轻轻动动手,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徐复祯是知道自己的可爱之处的,她只要撒个娇,卖个惨,说不定就能令这位权臣心甘情愿地救她于水火。
可是她再怎么落到尘埃里,骨子还是骄傲倔强的。当初她那么高高在上地拒绝了他,现在两人的身份地位对调,要她摇尾乞怜,她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尤其不知何故,对着面前的人,她更是生出几分自尊来,是绝对不要叫他怜悯的自尊。
徐复祯把脸往内一偏,闷声道:“没什么。病中做了噩梦而已。”
霍巡莫名想起秦萧说的话。她会做噩梦,要人哄。他挨着床沿面对着她坐下,温言安慰道:“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你……”徐复祯不知所措地转头看他。他的亲密态度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霍巡凝视着她:“你不记得我了么?”
潋滟乌浓的眼眸如同一汪幽深的潭水般,要叫她沉溺在里面。徐复祯颤抖着垂下睫毛,浓长的阴翳挡住了那令她心神迷乱的对视。
霍巡却不准备放过她,靠得她更近了些:“祯儿,你看看我。你真的把我忘了么?”
他的气息又笼罩上来,原来那根本不是淡雅的,是霸道的、是侵略的,是叫她不得不悬溺进去的。像潮水一般,层浪挟裹着她,除非她给出一个答案,否则绝对不会退潮。
徐复祯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她的头真的太痛了,根本没办法思考。她干脆耍赖似的背对着他躺下来,用被子蒙过了脸。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头痛,要睡觉,你快点出去!”
徐复祯躲在被子里,赌气一样地赶客,因她实在有些恼怒,又有些没来由的委屈。他怎么能这样逼她?他的态度真令人委屈。
身后人久久不作声。
徐复祯睁着眼,被子里的天地是一片无垠的黑。她在黑暗中眨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细脆的珠帘碰撞的声音。
徐复祯知道他走了。
她心里满胀着委屈,可是又觉得空落落的。也许她真的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徐复祯心里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她睁开眼的时候,屋外已出了太阳。东向的窗户照进朝晖,暖洋洋的。
时隔月余终于见到了朝阳,徐复祯有种奇异的重获新生之感。
记忆里的那些苦痛的经历远得恍如隔世,而徐夫人口中那些她的经历则像用宣纸誊抄下来的一样,单薄得像编撰的故事,是别人的传奇。
她此刻的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或许有一点波澜,那就是昨晚那位霍大人。
她问水岚:“是霍大人把我接到这里的吗?”
水岚一想,小姐出宫确实是他一手促成的,于是点了点头。
徐复祯又道:“这个宅子,也是他买给我的吗?”
锦英在一旁听着,抢答道:“当然不是!这是小姐自己买的。”
徐复祯于是转过眸光去看锦英。锦英的变化太大,以致于她昨晚都没有认出来。
“这间宅子不便宜吧?”徐复祯好奇地问,“我有那么多银子吗?”
锦英如数家珍:“怎么没有?不说外地的,就是在京城,奴婢也替小姐管着五间商行、二十几间商铺和作坊,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
徐复祯由衷地敬佩:“锦英,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小姐呀!”锦英恨不能点醒她,“没有小姐罩着,奴婢哪能有用武之地?”
徐复祯格格地笑。那笑里是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可是她不愿意深思,因为想多了就会头痛,所以她干脆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赞誉。
锦英瞧着她高兴了,这才上前小心翼翼道:“小姐,世子昨儿擢升了工部侍郎。”
听到秦萧的消息,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可是她明明记得,秦萧早就是工部侍郎了。而且在她的记忆里,霍巡应该是参知政事才对。
徐复祯于是问道:“那位霍大人,他是御史中丞还是参知政事?”
“参知政事可是副相啊。”锦英道,“有太后在,霍公子怎么可能当上副相?”
徐复祯不解:“太后为什么要跟他作对?”
锦英心道:难道不是你在跟他作对?
她给徐复祯讲了当下朝局的形势。徐复祯起先还认真听着,后来发现锦英讲的东西其实在她脑海中都有印象,那些朝廷重臣,只需说个名字她便能对上那人的事迹。
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听得兴趣缺缺。
锦英还在那头说着这个月朝中的大事,徐复祯已经起了兴致要参观自己的府邸。
水岚给她换了一身家常的素青色妆花纱长衫。徐复祯却嫌那颜色素淡,要水岚给她换一件鲜艳的衣衫。
水岚有些讶异,小姐两年前就不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了,那些衣衫都放在箱笼最底下,还没拿出来去过尘,可如何穿得?
徐复祯听了直皱眉。她是爱美的,怎么会放着鲜艳明亮的衣裳不穿,去穿素淡的衣裳呢?她无法理解那种心境。
锦英劝道:“小姐,国丧未过,要穿素净些。”
徐复祯这才作了罢。
锦英陪着她逛了一圈徐府。这座府邸并不大,庭院景致却透着文士的风雅,很合徐复祯的喜好。因为知道这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于是更添了几分感情。
她病了一个月,身上又气虚无力,因此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她跟锦英闲话,说起自己如今的情形,可每每说不到三句便兜到霍巡身上去。
她对霍巡实在是太好奇了。尽管她不知道那好奇从何而来,可就是忍不住要问起他,想要知道更多他的事情。
锦英有些忧虑。小姐看起来,好像把她的事业都抛在了脑后!
本来她昏迷的这一个月里,朝政已经渐渐脱离了掌控,要是还耽于儿女情长,那小姐这两年的心血都要付之东流了!
锦英故意隐去了他俩的情感纠葛不说,每说不到三句,又兜回朝政上去。
不仅如此,她还趁徐复祯不在的时候警告水岚和菱儿:“别跟小姐说那么多霍公子的事情。”
菱儿不服:“不说他们的事情,小姐怎么会想起来?”
锦英啐道:“你真是不长脑子光长膘!小姐这两年为皇上花了多少心血咱们有目共睹。要是小姐现在半路撂挑子嫁人去了,那咱们还对得起失忆前的小姐吗?”
菱儿和水岚不说话了。她们虽然盼着霍巡和徐复祯修成正果,可是徐复祯之前对于婚嫁的态度她们是清楚的。
要是让小姐在失忆的时候嫁给了霍公子,好像,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一致决定三缄其口。
酉正时分,霍巡又过来了。水岚特地在角门迎了他,期期艾艾地想要阻止他看望徐复祯,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好道:“小姐还在睡觉。”
“还在睡觉?”霍巡看了天色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她徐复祯今日的状况。
水岚见霍巡脚步不停地往内院走,心里有些着急,嘴上却还是如实答道:“小姐今天精神很好,胃口也很好。就是有些迷糊,连锦英都没认出来,更别提菱儿了。我觉得小姐的记忆是从盛安九年开始断掉的,那之后的事情她都记岔了。”
说到这里,她又抬眼觑了一下霍巡的脸色,又接着道:“小姐也一点都不记得霍大人了。不过大人别灰心,等小姐回了宫,你们接触多了,说不准就慢慢记起来了。”
她特地把“回宫”二字咬得很重,意在强调不要耽误小姐的事业。
霍巡止住了脚步。“你是说她遗忘了盛安九年之后的事情?”
“是啊。”水岚见
他不再往里走,心中一喜,赶紧点点头。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七月之后的事情便开始忘记了。”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小姐一点儿也不记得霍大人您了。”
霍巡沉吟片刻,忽然对水岚道:“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她,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罢,竟然转身就走。
水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怔愣:霍公子这就走了?他该不会是被最后那句话伤到了心,不愿意再来看小姐了吧?
虽然成功阻止了他们见面,可水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做了回坏人。
回到屋里,徐复祯正坐在桌上吃冰糖莲子羹。水岚忍不住道:“小姐,霍大人刚才过来看你了。”
徐复祯一下子紧张得站了起来:“怎么不早点通报?”
水岚喏喏:“霍大人走到半路又折回去了。”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去,对水岚道:“下回把话一次说完。”
她一边舀着莲子吃,一边心里想:霍巡不是喜欢她么?他这是欲擒故纵吧?
第99章 团圆原来她就是那轮明月啊。
次日,徐夫人过来跟她商量明日怎么过中秋。徐夫人的意思,是把她接回侯府过,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单。
徐复祯才不要。她别提多喜欢自己的新家,再说惠如思如都出嫁了,她回侯府去跟秦萧团圆吗?
徐夫人并不勉强她,只是叹息道:“可惜今岁国丧,京城不得燃放烟火,不然还能去鸣风楼看烟火,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节。”
徐复祯不以为意:“我和水岚她们一起过,一样很热闹。”
徐夫人失笑:“跟那些丫鬟过像什么回事。”
徐复祯却想起一件事来,附耳对徐夫人悄声说了几句话。徐夫人闻言看了水岚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但愿她们承你的情!”
送走徐夫人以后,水岚问徐复祯:“小姐,你跟夫人说什么悄悄话?”
徐复祯笑而不语,反问水岚:“我们中秋怎么过?”
水岚一听便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道:“这还是小姐这几年头一次在宫外过节呢,必须让锦英好好安排。”
锦英便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小姐要不要去天香楼用晚膳?奴婢让人把最好的位置留出来。虽然晚上没有烟火看,可是街上的花灯还是很热闹的。”
徐复祯知道天香楼,那是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之一,因为临着御街的街口,所以成了达官显贵最爱的去处。
中秋这样的节日,里面势必人满为患,锦英能留出最好的位置给她?
锦英告诉她,天香楼原先背后的靠山是前三司使,两年前他获罪抄家,徐复祯抵掉了抚州的所有产业才把天香楼盘了下来。如今天香楼的大管事是锦英,别说留个包厢,就算是为了她清场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其实身上有些疲乏,本不愿出门折腾;可是听锦英这么说,这天香楼却是非去不可了。
到了中秋那天,徐复祯特意换了一件浅橘色堆纱百叠裙,外面穿一件青绿色折枝桂花罗褙子,整个人打扮得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半分病容。
锦英给她留的位置在二楼临街的包厢,从窗户边可以看到街上往来的人群,虽然嘈杂些,可待到华灯初上,街边结起的彩带与花灯熠熠生辉时,此间便是最好的观景台。
徐复祯只带了锦英、水岚和菱儿出来,而晚膳几乎上齐了天香楼的招牌与时令菜式。招牌如金齑玉鲙、水晶脯、如意卷,时令如鲜鲥鱼、清蒸蟹、苏叶汤,鲜果如柿子石榴、枣栗葡萄等,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
节日里的吃食往往只是给热闹的氛围做陪衬,徐复祯只每样尝了一些,又喝了半盏丹桂酒,饱腹感便随着酒意升腾起来。
她搁下玉箸走到窗台边上,正赶上外面灯火荧辉,月色花光泫然入目,仙庭一般的景象。
徐复祯久病乍醒,记忆里又是跟外界脱节了许久的,因此看什么都带几分好奇。她眺望了片刻街道上的如云绣幕,又低头看近处的风景。
楼下是天香楼的门口,各路香车锦辔迎来送往,人潮如织般地热闹。
而窗户下面应景似的种着一株高大的月桂,枝叶直伸到窗台下来,开着细黄芳馥的桂花,一蓬一蓬的,香味引着人往外探。
她微微探出身去,将桂枝往里头一拉,下面被枝叶盖住的景象便呈入了眼前。
徐复祯本是不经意地一扫,眼神却略定了定。
下面都是进出天香楼的宾客,身上的绫罗锦衣在灯下闪着润泽的光,像行走的花灯一样耀眼。只有两个人是不动的,在树下站着交谈。
其中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缎袍,虽是深色的衣裳,又站在树影下,却掩不住那周身的光华,一下子攫住了徐复祯的目光。
她统共没见过他两次,又是在黑灯暗室里,因此凝神看了片刻才认出他来。
徐复祯高兴地回头朝水岚招手:“水岚,快来看。”
水岚正夹着一片鱼脍送进口中,听到徐复祯的呼唤,连筷子都没放下便凑了上来。
“怎么了小姐?”
“看霍大人。”
徐复祯眼神亮晶晶的。
水岚往外一瞧,下面宾客络绎不绝,她努力地辨认着,没发现哪里有霍巡的身影。“哪有霍大人?”
徐复祯急了,只好伸手虚虚朝着树下的方向一指:“在那里呀。”
站在树下的霍巡似有感应地抬头望过来。
他的眼眸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门口悬着的红纱灯笼落在清透幽深的眼底,像映着一轮璀璨的彤月。
他在看她。
“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
徐复祯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她心神微怔,拉着桂枝的手无意识地松开,那蓬勃的枝叶摇摇摆摆地弹回去,断开了她的视线。
徐复祯心中回想着那句话的出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说的,又是说谁的。
“哪里啊?”水岚还在努力地寻找。
徐复祯回过神来,重新拉开那枝桂叶,那树下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掉了。”她有些失望。
桌席上锦英正在和菱儿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一直在宫外,又不用关在宅门里,对京城各处的景致是如数家珍。
“小姐,”菱儿对徐复祯道,“一会儿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吧?外面的花灯很好看的。”
徐复祯有些没精打采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府里祭月吧?我有点儿累。”
锦英连忙道:“那我们就回去吧。小姐大病初愈,外面又凉,还是不要折腾了。”
她唤来堂倌下去备马车。
那堂倌下去不多时,包厢的门又敲响了。
“这么快?”水岚讶异地过去拉开门,“霍、霍大人?”
徐复祯循声往门外望去,见霍巡就站在门口。
她统共就见过他两回,1回 他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有种令人不敢亲近的冷然,这次穿着深青色的常服,反倒褪去了那冷峻,带出几分温雅的亲和来。
“帮我问一下你们小姐要不要去御街看看花灯?”
他的话虽是对着水岚说的,眼睛却看着徐复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尾。
徐复祯还没开口,锦英先道:“小姐不舒服,我们打算回去了。”
霍巡便道:“我正好要回去,那就顺路送送徐姑娘吧。”
这时堂倌已经在门口备好了马车,正好走上来给锦英回话。
锦英也不好再推拒,只好由着霍巡跟她们一道回去。
路上,徐复祯和锦英水岚两人坐在马车里。她掀开一线侧帘往外看,正好见霍巡和菱儿在前面骑着马并行,两人低声说着话。
徐复祯醒来的时候是不认得菱儿的,不过菱儿个性率直可爱,倒是跟她合得来,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问水岚:“菱儿跟霍大人很熟吗?”
水岚看了锦英一眼,锦英便答道:“菱儿跟谁不熟?”
徐复祯一想也是,她有些羡慕起菱儿那不拘小节的个性来。她每每见到霍巡,就有些莫名的紧张,可是没见到他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想他。
真是奇怪,当初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辗转反侧的心绪。
马车在徐府门口停下。徐复祯掀开车帘,见霍巡已经站在一旁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修长劲瘦,带着温热的触感,腕间一用力便把她接下了马车。
菱儿凑了上来:“霍大人,你一会儿自己回府里么?”
“嗯。”霍巡应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徐复祯。
“一个人过节多孤单呀!”菱儿看了看水岚和锦英,“你们说是不是?”
锦英没说话,水岚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是有点。”
徐复祯抬眸去看霍巡:“霍大人也一个人过节么?”
霍巡看着她:“那我能跟徐姑娘一起祭月么?”
徐复祯脸上有些燥热,她瞧了瞧锦英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锦英,你觉得怎么样?”
她总觉得锦英才是徐府的当家人。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里最不喜欢霍巡的人就是锦英。倘若锦英点头让霍巡留下来,那可就不是她不矜持了。
锦英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无奈地说道:“小姐既然想让霍大人留下来,奴婢当然不会反对了。”
这个锦英!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攥紧拳头,锦英说话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
忽然,方才那温热的触感重新包裹在她攥着的拳头上。是霍巡握住了她的手。
徐复祯下意识把手一收,却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霍巡,却见他面上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袖中的手却紧紧牵着她往府里走。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又怕强行抽离的动作太大,引来走后面的菱儿和水岚的侧目。
其实她不知道,他们的动作根本从头到尾都落在了她们眼里。
菱儿在一旁朝水岚挤眉弄眼,水岚虽然红着脸,唇角却是弯着的,只有锦英沉着脸。
霍巡一直牵着她走回庭院里,才神色自若地松开了她的手。
徐复祯手心都攥出冷汗来了,她悄悄地在袖子里擦掉了手心的冷汗,又将两只手交叠起来,试图用另一只手来分走手背肌肤上泛起的灼热。
庭院里已经放了祭月的桌案,上面摆着香烛酒水和瓜果月饼。
徐复祯在案前坐下,也假装若无其事地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亮真圆。现在正是戌初时分,饱满的望月高悬在朗阔的夜空,外围缠着一缕柳絮般的阴云,因而透出淡淡的红。
徐复祯蓦然想起在天香楼的那一瞬对视。那时他的眼里映着的红纱灯笼多么像这轮月亮啊。
她偏过头去看霍巡,他此刻却正看着她。离得近了,她清晰地看到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徐复祯心里怦然乱跳起来,她鼓足勇气道:“你……你,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霍巡轻声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垂下眼睫,手背还隐隐发着热,她的手攥起了袖口。
这话凭什么是她来说呢?明明是他喜欢她。他该不会以为牵个手她就得沦陷吧!
徐复祯故作从容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还没同意呢!”
霍巡沉默片刻,歉声道:“是我唐突了。”
徐复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照他的个性,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打退堂鼓。
可是失落之余,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去。
菱儿连忙张罗着给他们斟了桂花酒,又分了一枚月饼,递到各人面前。
她笑盈盈地说道:“吃了月饼,咱们也算团团圆圆地过了中秋啦。”
水岚捧场地附和了几句,徐复祯却没说话,场子又冷了下去。
水岚有些郁闷。倘若霍公子不来,她们几个女孩子可以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可是他一来,许多话题就不好开口了。
可是中秋夜怎么能沉闷地过呢?
她干脆提议道:“光吃月饼有什么好玩的?咱们不如趁人多一起打叶子牌吧!”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
霍巡微笑道:“你们玩吧,我在一旁看着好了。”
菱儿道:“不行!霍大人是客,怎么能客人在一边干看着?”
徐复祯正疑心自己方才话是不是说重了,趁着这个机会对霍巡道:“你也一起玩吧。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霍巡道:“我会一点。”
徐复祯微微笑道:“那太好了,我也很久没玩了,水平应该和你差不多。菱儿应该也不太会。咱们这里,就水岚是个高手,应该让水岚在一边看着。”
水岚不高兴地撅起嘴。打叶子牌还是她提出来的呢,现在却要把她踢出去!
锦英忽然道:“还是你们四个玩吧。我陪在小姐旁边看着。”
水岚高兴了,连忙命人取来叶子牌和筹码,众人围坐着打起牌来。
徐复祯因着确实许久未玩,摸牌出牌都有些迟疑。而菱儿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玩的。打了几轮下来,只有霍巡和水岚在赢。
眼见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少,徐复祯也急了。她虽不在乎银钱,可是她做事向来认真,因此打牌也不愿落于人后。
她开始谨慎起来,每打一张牌都思虑周全。果然后面运气渐渐好起来,把输掉的筹码又赢了回来,堆成了小山高。
锦英在一旁看得分明,徐复祯是霍巡的下家,他拆了很多牌来喂她呢。
水岚也觉出了不对劲。
又一轮徐复祯赢了牌后,水岚伸手去翻霍巡的牌面看,果然见他拆了一个对子来给徐复祯和牌。
水岚嚷嚷道:“这怎么成?霍大人打牌还带私心,我们可怎么赢得了?”
菱儿是全场输最多的人,她也连声抗议起来。
徐复祯连赢了那么多场,倒没有怀疑过是霍巡给她放水,如今被水岚点破了,又听着菱儿的抗议,渐渐尴尬地红了脸。
锦英心里腹诽:这场牌局本就是为了取悦小姐的,连霍公子这个外人都知道哄小姐高兴,她们怎么反倒忘了奴婢的本分?
霍巡却不以为忤,他取出荷包放在桌面上,温声道:“你们输掉的银子由我来付,总可以了吧?”
水岚和菱儿这才转怒为喜,要去抓那只荷包。
谁知徐复祯却一把抢过了那只荷包。她掂了一下,里面至少有十几两银子。
她对银子的认知还停留在当初在侯府领月例的时候。她每个月领五两银子,手头虽还算宽裕,可十几两银子也要存好几个月。
再加上那次听锦英说“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她下意识地觉得霍巡很穷。如今再叫他一下子拿出十几两银子,那可怎么了得!
她护着那只荷包,对水岚和菱儿道:“愿赌服输。你们输了多少筹码,就该给多少银子。怎么能让霍大人帮你们出!”
菱儿急道:“小姐能赢全赖霍大人放水,那小姐赢的也不作数。”
徐复祯道:“有本事你也让他给你放水。”
话一说出来,她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连忙转过话头道:“我给你们准备了中秋礼。老老实实掏点银子给我,你们也不亏。”
水岚和菱儿一听,便解下荷包取了对应数的银子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期待地问道:“小姐准备了什么礼?”
徐复祯数清了银子,又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放回霍巡手上。这才从衣裳内袋中取出几张文书放在桌上,得意地说道:“自己看。”
水岚和菱儿连忙拿过去一看,那纸张盖着公印,竟是她们三个的放籍文书。
菱儿本就是半路卖身,如今重回良籍自然是最高兴的。她还没来得及感谢
徐复祯,忽然想起买她的正主还在这里,不由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
霍巡根本没理她,含着笑意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徐复祯。
锦英是侯府的家奴,这张放籍书对她而言是最难得的。她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心情,神色复杂地望着徐复祯。
只有水岚不高兴,她本来就只有小姐一个人,如今小姐放她回良籍,是不是说明小姐不要她了?水岚快哭了。
徐复祯没想到她们是这个反应,她还以为大家会很高兴呢!
她只好解释道:“我听说了我病中的一些事情。锦英为了不让秦萧进来见我,差点被他掐死。”
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锦英脖颈上未褪的淤青,“他敢那样做,无非仗着你是奴籍,他可以随意发落。可是我的人不能被这么欺负。我给你们放了良籍,以后别人要动你们,也得多几分顾忌。”
锦英万万没想到徐复祯竟然还存了这份心。
她一直觉得小姐失忆后变回了以前那个单纯迷糊的小姐,没想到是自己把小姐看低了,其实她的骨子里还是保留着那份果断聪慧。
锦英忍着鼻中酸意,跪下来朝徐复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水岚和菱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跪下朝她磕头。
徐复祯无奈道:“你们如今不是奴婢了,别动不动就磕头了。以后咱们就跟姐妹一样相处。”
锦英三人搀扶着站起来,上前去团团抱住了徐复祯,呜呜地抽泣起来。
哭完之后,她们又举起酒盏,要敬小姐一杯酒,徐复祯很给面子地干了一杯酒。
霍巡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她们情绪稳定了,这才打趣地问徐复祯:“有我的礼物么?”
徐复祯哑然。她事先又不知道霍巡会来,怎么可能给他准备礼物?
但是她现在心情很好,又喝了一杯桂花酒,难得地疏放了一回:“事先没有准备,那我就弹一曲琵琶相赠,霍大人不会嫌弃吧?”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一双清凌的秋水眼含着慵懒的笑意望着他。
霍巡忍住捏她脸蛋的冲动,微笑道:“自当洗耳恭听。”
徐复祯便让水岚取来她的琵琶。说起来,她有好久没有弹过琵琶了,技艺也生疏了不少。不过,她不怕献丑。这样的佳节良辰,若无一曲清音雅乐作伴,终归是少了点意趣。
水岚取来了琵琶,又给她裹上了一件杏黄织锦披风。徐复祯现在热得很,她把披风解了下来,自顾调好琴弦,戴上银指套,轻轻拨了几下琴弦听音。
她望着霍巡:“霍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霍巡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圆月,轻声道:“就听《西江月》吧。”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想,指尖轻柔地拨动了琴弦。
清透的乐音自她那蹁跹游移的指尖倾泻而出。起先的琴音略有滞涩,偶尔错了几个音,于霍巡听来,其实也是应景的生疏。
后面渐入佳境,如珠似玉碰击的弦音时疾时徐,清泠的乐音中透出铮然之声。再柔婉的曲子用琵琶弹出来,总归是蕴藏着昂然的金戈之气。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徐复祯低低地唱道。
她的声音轻而飘婉,几乎被琴声盖住。霍巡坐在她的身侧,正好能捕捉到那轻灵的歌声。
这唱词本是徐复祯随便挑的,奈何听者有意,霍巡心中一动,抬起眼眸去看她。
徐复祯未察,仍是轻拢慢捻,低声唱着:“……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一曲罢了,她按着弦止住余音,慢慢睁开眼来。
“怎么样?”徐复祯问她的听众们,带着些邀功的自得。
“太好听了。”菱儿由衷地赞美。
徐复祯得了肯定,便慢回秋波去看霍巡。
霍巡颔首道:“很好。”
水岚与有荣焉:“小姐好久没弹琵琶了,还弹得这么好。我们小姐不仅女工做得好、字写得好,琴也弹得好。又勤奋又聪明……”
徐复祯抿着嘴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着霍巡的面,她愿意水岚夸她。
锦英从她手中接过了琵琶,水岚上前给她重新披上披风。
徐复祯看着霍巡,分明地看见他的眼眸上面映出她的倒影。忽然那影子变成了红纱灯笼凝成的圆月,从他的眼里一直映到了心里。
原来她就是那轮明月啊。
徐复祯靠着霍巡的肩膀睡了过去。
她喝醉了。
第100章 回归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中秋一过,宫里连着发了数道急令召徐复祯进宫。
锦英早就把她的行装收拾停当,巴不得能立刻送她进宫。
徐复祯统共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当然不愿意进那莫名其妙的宫廷里去。
她郁闷地问:“我为什么要进宫?”
锦英道:“小姐,太后离不得你呀!这一个月来,朝廷为了州府税赋变革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急需小姐你去调和。”
徐复祯心想:这种国策是她能把控的吗?
可是她算听明白了,太后很倚重她。
她记忆里的自己从没进过宫,太后这样的名号,于她而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遥远。
太后娘娘,这样站在众生顶端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看见她、倚重她?
徐复祯想不明白,便姑且放在一边。可是她知道进了森严的宫禁,再想见宫外的人就不容易了。
她拐弯抹角地对锦英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锦英道:“水岚会陪小姐进宫的。”
徐复祯自顾说道:“进了宫就再难见面了。”
“小姐休沐日可以回来的。”
“……可是休沐日要隔一个旬日。”
“小姐以前两年没出过宫,也没见说舍不得我们。”
两年!徐复祯吓了一跳。
她从前是怎么忍住两年不出宫的?她只有两天没见到霍巡,已经觉得光阴漫长。
自中秋那夜别过,她心里就对他生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
这于她而言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严格意义上他只算她的一个爱慕者,她该享受他的仰望与追逐,而这情愫是不利于她保持高位者的姿态的。
然而这情愫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自洽,仿佛早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当她注意到其存在的时候,那已经是一棵亭亭茂茂的小树了。
徐复祯习惯了醒来以后被施加的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府邸、她的财富、她的身份地位。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像是命运弥补她的馈赠,受宠若惊之余可以欢喜地接受。
可是如果她的心也根植了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情感,这只会令她慌乱。她可以接受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喜欢她,但是不能接受自己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
尤其是他非常可恶,为数不多的互动里,他不把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可总是引诱着她来戳那层窗户纸。
徐复祯想:她为什么要惯着他呢?
她让锦英马上收拾东西,她下午就要进宫。
太后收到消息的时候,正跟文康公主在坤宁宫喝茶。
听说徐复祯已经进了宫,并且马上要过来拜见她时,太后大喜过望,又转头看了一眼文康公主,柳眉立刻攒了起来:“快,你去偏殿里避一避。”
文康公主怫然作色:“宫里是我的家!我凭什么避她?”话虽如此,她气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绷着脸避去了偏殿。
宫人这才把徐复祯宣了进来。
徐复祯没有穿她的女官宫装,穿着一件藕荷色夹衫,月白色缎裙,腰间系着的赤金色绦带像点睛的一笔,让那一身的素雅显得明媚了起来。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病容,反而比之前更圆润了些,只是一双清透的大眼睛里盛着几分茫然的怯意。
太后感觉她有点不一样了,但是没有细想,开始朝她大吐苦水:
徐复祯不在的这个月,她下发的诏令,十之六七都被搪塞了回去。成王是窃国逆贼,而彭相则是老奸巨猾,他们下面的人更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太后口中连珠带炮,上至成王彭相,下至不知名的小吏,全被她批判得体无完肤。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这是……太后吗?怎么一点威仪都没有。当着她的面把说得出名字的大臣都骂了一遍,真是一点都不见外啊。
太后发泄了一通,心情舒畅了许多,却见徐复祯沉默着不作反应,便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徐复祯回过神来,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起锦英临行前的嘱咐,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失忆了——锦英说这样会影响她的威望。
徐复祯只好虚无地安慰了两
句:“娘娘别生气。他们,他们只是并不懂得娘娘的苦心……”
太后少见徐复祯这样的寡言讷语。她把这归结于大病初愈后的迟滞,便也不多计较;
她伸手按着太阳穴,想起了还在偏殿里的文康公主。徐复祯回来了,那就得把文康送出宫去。免得两个人又碰上,她夹在中间为难。
太后于是对徐复祯笑了笑,道:“那些人刁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刚回来,先回去歇着吧。珉郎在弘德殿读书。等他下了学,你再去看看他,这孩子想你想得紧。”
徐复祯如释重负地谢过太后。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宫道上,徐复祯才反应过来太后口中的“珉郎”是小皇帝。
皇帝在她脑海中的浅淡印象是个六岁的小男孩。可是小皇帝为什么会想她呢?徐复祯不知道。
她跟秦家那些年纪小的表弟都不亲厚,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很讨人嫌。所以当水岚问她要不要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时,徐复祯直接拒绝了。
她回到自己住的昭仁殿里。
昭仁殿分内外两殿,外殿是她读书办公之处,内殿是她休息起居之处。
内殿大而阔,地面铺着锃亮的金砖,幔帐是南海进贡的羽绡纱,贴墙立着十二座琉璃烛台,几榻屏架上都透着冰冷的华贵,没有一丝人气。
徐复祯不喜欢这里。她觉得那华丽都是给外人看的,真正住在里面的人该多难受啊。
可她没来得及难受,太后已经命人送来了一堆奏折,要她看着批复。
徐复祯从没处理过这种事。她硬着头皮看了几折,发现也不是想象中的难。那些人名她都知道,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仔细思索便能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几乎是凭着下意识的判断来处理那些事情。饶是如此,批过几折天色已经渐黑。
小皇帝下了学听说徐复祯回来的消息,欢喜地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扑进了徐复祯怀里。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推开了。
小皇帝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委屈渐渐浮在了脸上。
“女史……”小皇帝嗫嚅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徐复祯愣住了。这是皇帝吗?怎么跟小姑娘似的。秦懋如六岁的时候,也没这么粘人了。
她抬眼去看小皇帝身后的内侍:“就没人教教皇上仪礼?都这么大了,还这么……”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毕竟是天子的身份,还扑进女官的怀抱里,实在是不像话。
可喜尴尬地陪笑:“徐尚宫,您兼着皇上的教习女史,这该是由您来教的。”
徐复祯一愣,又去看小皇帝委屈的脸。
太后不像太后,皇上也不像皇上。
难怪还能封她当尚宫。
“皇上今天都学了什么?”徐复祯没话找话。
“学到‘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了。”
徐复祯心想:怎么学得这样慢,她六岁的时候都开始读《论语》了。
“女史,少师夸我聪明,学东西快呢!”小皇帝又高兴地说道。
徐复祯欲言又止,师者严正肃慎,这个少师怎么看起来不太靠谱呢?
她摆了摆手:“皇上快去温书吧。”
送走小皇帝,徐复祯重新埋头去看奏折,可是越看越委屈:自己连一府中馈都没主持过,就要来管朝政大事,能搞得明白吗?
她索性将那奏章一扔,开始翻桌案上的书牍文册。
那些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容错识地是她的字迹。高高累起来的书册囊括各衙各司、各路各州的文书,甚至还有平贞年间的案卷。
透过里面的笔记,徐复祯仿佛可以勾勒出一个宵衣旰食的自己,她是怎样手不释卷地伏案苦读,是如何熬过深夜去琢磨政史时局,是如何地殚精竭虑才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她那样柔顺安稳的性格,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抱着那样破釜沉舟的心态,在一堆官僚中争抢出一片天地来啊!
徐复祯第一次对另一个自己有了实感。
那个她肯定比自己聪慧勇敢,可是,她去哪里了呢?
徐复祯茫茫然地看着书案。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辗转难眠。
不靠谱的太后,不靠谱的皇上。她留在宫里替太后主事,可是,政斗从来都是很残酷的事,她能应付得过来吗?
徐复祯心头的彷徨里裹着前路未卜的恐惧。在这冰冷而寂暗的宫殿中,她一时不知该向谁诉说,只好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翌日卯初时分,她本该随着太后一起去上早朝。谁知太后一个照面,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徐复祯低着头道:“有点想家了。”
想家?太后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徐复祯进宫两年多,连年节都不曾出过一次宫,更是没有掉过一次眼泪。如今才回宫一晚上,就想家想得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太后当机立断:“你病后首次露面,这个样子给人看到,那些刁官恶吏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今日早朝你就先别去了。”
徐复祯如蒙大赦地谢过太后。她昨夜失眠,如今还困得很呢,正好回昭仁殿好好地睡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早朝已经结束了。
她走到外殿的书案上一看,那上面堆的奏折又高了几寸。
徐复祯看了一会儿奏章,上面写的全是税赋变革的事,她对此根本没有头绪,于是心烦意乱地丢在一边。
水岚取来冰帕子给她敷眼睛,徐复祯干脆借机给自己放了一个早上的假。
午后一过,可喜过来请徐复祯带小皇帝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
徐复祯一想,听人讲书总好过批那些奏折。再说了,她也想看看这位夸小皇帝聪明的少师是何方神圣。
她领着小皇帝到了弘德殿。
少师还没来,徐复祯便先坐在案边看小皇帝的功课。
小皇帝的字写得还算齐整,功课末页是寥寥数语的朱批。朱批的字遒劲飘逸,写得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外面内侍的声音:“霍大人请进。”
霍大人?
徐复祯心念一动,回头朝门口望去。
人还没有进来,格扇门的障纸隐隐透出来人高挑颀长的身姿,英挺锋利的侧脸。她隔着夜色和树影都能认出他来,更不要提这层半透的障纸。
可是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