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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祯却不动,只是望着他的手,神色冷静得可怕:“你刚才都听到了。这件事不要声张,只告诉太后和枢密使。让他们去文康公主的屋子里等我。”

周遨下意识地听了她的吩咐下去了。

徐复祯又在那门槛上坐了一会儿。

她早就改掉了动不动流眼泪的习惯。后来紧张难过的时候,腹部总是会一阵阵地抽痛。她休息了片刻,终于缓过神来,想起要去看看沈芳宜如何了。

徐复祯凭着记忆往回走,转到中殿和后殿西边穿堂的时候,远远看到霍巡迎面坐在廊下,他的身侧放着一张藤榻,沈芳宜正睡在上面。

穿堂有风。沈芳宜纤薄的夏衫之下,隐隐可见胸口的呼吸起伏。徐复祯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霍巡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沈芳宜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廊下的灯笼自他的头顶投下一片昏昏的黄光,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

他看到了遥立在对面的徐复祯,轻轻朝她点了点头。徐复祯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郡主没事,那此事便能掩盖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欠了霍巡一个大人情。

可是这时她也不能走过去感谢他,过去了就是给他添麻烦。她只好站在穿堂对面注视着他。

徐复祯知道隔着夜色与灯影,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然而她还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是感激的意思,也有故作的释然。

霍巡没有回应。

她最后深深望了霍巡一眼,终于转过了身去。

回到文康公主的屋外,太后和周诤都来了,周遨站在他们身边,三个人的面色都沉得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公主府卫已经不见踪影。屋外站的全是徐复祯的人,把太后三人拦在了屋外。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方才还态度强硬的兵卫却恭谨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太后连忙跟了进去,周诤跟在后面看得心惊:倘若今夜徐复祯下令控制的是他的屋子,难不成此时砧板上的鱼肉就是他?

屋子里灯火通明,文康公主被绑在一张圈椅上面,鬓发散乱,嘴里塞着一块绢布。

徐复祯走进去,先扬手打了文康公主一巴掌。

文康公主的头重重一偏,珠玉钗环落了一地,左半边脸都红了起来。

清脆的一声,震得徐复祯手腕发麻。

这一声也是打在了太后心上。女儿纵是千错万错,可从来也没有挨过一根手指头。

她忍不住制止道:“徐尚宫!有什么好好说……”

“娘娘!公主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不教训一下,怎么长记性?”周诤打断了太后的话。

若非碍于身份,他也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此刻只觉得徐复祯这一巴掌来得果断,简直大快人心。

文康公主从未受过此辱,此时左半边脸通红,泪花都出来了,碍于口中塞着绢布,只得不住呜咽。

徐复祯一把抽走她口中的绢布。

文康公主立刻尖叫出声:“贱人!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绑我!你想造反是不是,我要治你死罪!”

徐复祯冷冷道:“再大点声,是怕成王不知道你谋害他的女儿吗?”

文康公主声势渐弱,她看了看徐复祯,又看了看太后和周诤,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果真死了?”

太后一听她的话,原先还有五分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怒不可遏地叱骂道:“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你害她做什么!害了她,成王能放过你吗?”

文康公主见母亲一再地回护外人,不由也怒道:“我害她怎么了?成王的女儿算什么?当初肃王家的女儿不也……”

“啪!”

太后一巴掌打在了她的右半边脸上,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文康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太后。只见太后眼里已经没了疼惜,满是失望与心寒。

“你害她怎么了?”周诤这时沉沉开口,“郡主一死,成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要你偿命便也罢了,万一以你为突破口起底了周家呢?我们周家百年基业,难道要因为你的任性而陪葬?”

徐复祯不由看向周诤。

他的判断丝毫不错,前世周家的覆灭就是从文康公主开始的。看来周家也并非全是昏聩之人,只是大船行驶到半途遇上风浪,那方向也并非掌舵之人可以控制的了,想必前世的周诤应该很绝望吧。

文康公主愣住了,喃喃道:“他怎么敢要我偿命……”

“他怎么敢!”周诤一掌拍在桌案上,“就凭你爹在地下躺着,郡主她爹在朝堂上坐着!”

他早就忍这个外孙女很久了,当初碍于盛安帝的面子,只好任她予取予求,没想到如今倒是把她和周家深深捆绑在一起了,今夜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文康公主眼见母亲和外祖父都在声讨她,只好斜眼怒视徐复祯:“那她呢?那她打我的账总能算吧?”

徐复祯才不受她的气:“要是我不管,今夜你跟郡主都一起下鹤陵给先帝陪葬。用一巴掌换你一条命,你还想跟我算什么账?”

周诤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复祯。

若非她及时出手阻止,只怕朝中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他先前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不以为意,未曾想现在周家反倒欠了她的大恩。

他转头对太后道:“娘娘,以后公主还是不要出府了。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散了,让公主跟驸马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文康公主大惊,周诤这是准备软禁她?

她哀求地看向太后,却见太后狠着心道:“传令下去,公主不慎染病,今后谢绝一切应酬,安心在府中养病!”

文康公主眼前一黑。

徐复祯!都是她害的!

公主恨恨看向徐复祯,却见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不是快意,而是沉郁、沮丧、还有云遮雾绕的怅然。

徐复祯见太后发落了文康公主,便再也不愿意在这屋子里多待片刻。

她兀自走出了房门。

她憎恶文康公主,可是不得不给公主收拾残局。甚至要用上她仅存的骄傲去求霍巡,甚至要她亲手把霍巡推向沈芳宜。她真觉得不值得,可是又没办法不管。

公主的一场任性,唯一受到伤害的人就是她。

回屋的路上,徐复祯想要哭一场,可是满心积压的郁闷是不催泪的。鬼使神差般的,她转到司酝司的宫人处,讨了一壶祭典上用的秋露白。

飞云阁是行宫的最高处,足有四层楼高。站在

阁顶的观星台上,可以将整座行宫尽收眼底。

前中后殿的宫室都亮着灯火,今夜是很多人的不眠夜。可是他们不知道,一场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暴刚刚被扑灭,只有徐复祯一个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或许就是她登上飞云阁的缘由。

古人云登高望远,徐复祯此刻却觉得高处望得虽远,其实不得已之处更多了,处处是掣肘,处处要回旋。

望远是世人眼里的好处,然而不胜寒是只有自己知晓的。

她倚坐在凭栏的长椅上,解开壶封仰头喝了一口酒。

清凉的酒液先入了腹,才渐渐显出它的威力来。

她从前只喝过花果酿的甜酒,没想到这种酒是如此的呛人,简直要呛出了眼泪,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最初的不适之后,徐复祯反而领会到了它的妙处:

酒水所至之处,口鼻是苦辣的,喉咙腹腔是灼烧的,强烈地宣示着它的存在感,其他的感官自然就被削弱了。

像自虐一般的,其他地方痛了,心里就不痛了。所以酒真是个好东西,越烈的酒越是好。

第一口的酒劲总算是缓过来了,徐复祯又喝了一口入腹,灼烧的感觉重新翻腾起来。

她将酒壶放在身后的石桌上,仰头看着外面深湛的晴夜、小舟一样的下弦月,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烦恼。

可那酒劲渐渐下去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了:她今夜把霍巡推给了沈芳宜,他一定气坏了,以后肯定也不会再跟她说话了。

沮丧和伤感重新占据了她的心房,徐复祯像寻药一样地去摸那酒壶,却摸了个空。

她茫然地回头望去,却见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将那酒壶远远地放到了一边去。

此时情绪此时天,徐复祯既想不起问霍巡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也想不起问霍巡过来做什么,只顾怔忪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对上徐复祯的眼神,他眼里的淡冷总算化了些,看着那酒壶道:“别喝了,这酒很烈,喝完要头痛很久的。”

“你怎么知道?”徐复祯下意识地问。

“我在蜀中有一段时间经常喝。喝完之后头痛欲裂,第二天都起不了身。”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望着他。

他又不是嗜酒之人,怎么会喝得头痛欲裂还经常喝呢?徐复祯知道那都是为了她。

第87章 破冰(二更)别赌气了好不好?……

好在霍巡并未计较此事。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帕子包裹着的物事放在石桌上,道:“这是那块毒香。你好好收着,今后要是对上文康公主,也能有个说辞。”

徐复祯有些感动,她那样对他,他还愿意把事情办得如此细致,连这块证物都收好了给她。

她默默拿起那块香,又见霍巡仍站在原处,月光流泻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银蓝的轻纱,显出冷清的疏离来。

她有些无言的拘谨,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你……要不要坐下?”

霍巡倒是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的身旁,虽然还是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倒是让徐复祯感觉亲近了许多。

她还记挂着正事:“郡主那边没事了么?”

霍巡道:“郡主已经醒了,我让人给她换了一间屋子。你放心,她不知道毒香的事情。”

徐复祯有些好奇:“你半夜把她抱出来,又要换屋子,她就没有一点疑心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霍巡转过眼眸望着她,目光中带了一丝揶揄的意味:“这个就不说了吧。说了你又要多心。”

徐复祯大窘:“我多什么心?”

她也没资格多心。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怨怼之意,那怨怼是对自己的。她有些怪自己自取其辱了,此外还有无地自容,因这局面是她一手推动的。

徐复祯神色一暗:“你怎么哄她都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里。

霍巡也变了脸色,见她迈步要走,直截了当道:“站住。”

徐复祯站在了原地。

她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你就没什么对我说?”

徐复祯咬着下唇,斟字酌句道:“你应承了我的请求,挺身解我之急,是为恩;压下公主的谋害动机,免去了朝野的动荡,是为义。霍公子的恩和义,我一定会报答的。”

“恩和义之外,就没别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再说什么“别的”?

倘若她能果决洒脱一些便也罢了,偏偏又被他抓到在这里买醉,全然一副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的里子面子都输完了,他还不肯放过她,还要逼着她作怎么样的决断呢?

她处处体谅处处周全,周全公主的身份,周全郡主的性命,周全朝局的安稳,周全霍巡的委屈。可是,没有一个人体谅她,连霍巡也要来逼她。

她索性闭上眼睛,带着赌气道:“等你和郡主大婚,我一定、我一定……”

后面的话却如鲠在喉。

徐复祯心一横,抬腿便要离开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下一瞬手腕却突然被他拽住,一股大力把她往身后一拉。

徐复祯脚下失衡,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总算辨明了方向:自己此刻正侧坐在霍巡腿上,身后是雕花栏杆,小半幅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头,她悚然一惊,忙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霍巡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扣着她半边脸,中指和无名指顶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跟他对视。

他眉心微微锁着,幽深的星眸锐利地注视着她,唇角也是抿得紧紧的——他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俊容少见这样外显的愠色。

徐复祯知道自己是惹怒了他,此刻被他禁锢着,又有秦萧的前车之鉴,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她的反应让霍巡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额头那道疤痕上,心都快碎了。

他将她紧紧摁进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徐复祯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贴着他的胸膛,耳边是低沉有力的心跳声。她什么都不能想了,满世界只剩下那鼓点一样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伴着厚实胸腔的共鸣,她听到他那低沉又带着示弱的话语:

“你明知道我跟沈蕴宁没什么的。我也不会娶什么沈芳宜。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别赌气了好不好?”

醉意这时才翻涌上来,冲击着徐复祯的天灵盖,以至于这简单的几句话她反复嚼念了好几回才读出其中的意思。

她的手紧紧攥着霍巡的衣领,在他怀里无声地呜咽起来。

她全身上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霍巡唯一安抚她的方式就是将她搂得更紧,用力度来证实他的真心。

“当时收到你的口信时,大朝会已经快结束了,我来不及安排行程去见你。

“刚好禄伯提前送行装到码头给我,所以我把玉佩给他,让他转交给你。

“我知道你爱多心,以为这枚玉佩可以让你安心。

“但我没想到沈蕴宁会派人截杀了禄伯,抢走了我的玉,还跟你说离间我的话。

“到了蜀中,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人又全都消失了,一个多月得不到你的消息。

“后来还是从鸿钧道长那里听说你被秦萧伤了。我很心疼,想看看你还好不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我以为是秦萧把你藏起来了,实在没忍住在午门外打了他,还因此生出许多风波来。

“但是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我这时派人去查了,才知道是沈蕴宁在中间动的手脚。

“后来再听到你的消息,你已经进了宫。我进了几趟京,也没有办法见到你,直到盛安帝驾崩。

“你都不跟我商量,就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他们错位的过去,早就哭成了泪人。

到最后,听着他这句叩问,更是拼了命地摇头。

她以为自己是放下了,其实她是最放不下。

与他周旋的这几个月,她的情绪起伏远胜于过去两年。也比过去两年都要期待翌日的到来,因为这翌日是包含着霍巡在内的。当然这一点她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

今日这样的场景,真如梦中一样,且是梦里也不敢梦的。

她的口鼻萦绕着那清幽凛冽的气息,跟两年前一样;他的柔情细语,也跟两年前一样。

现在她确定了他的心也跟两年前一样。

这更给了她委屈的底气:“那你为什么见我第一面就把玉佩要回去?”

她心里其实还是

很在意这件事。

霍巡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因为我那时有点生气。我对你用情多深,你自己不知道么?凭什么沈蕴宁几句话你就要把我舍掉?”

徐复祯无言以对。

最开始的惊慌过后,她其实是相信他的清白的。可是迫使她做出改变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

她相信他现在爱她,可是能保证他今后不变心吗?能保证他不会像秦萧一样踩着她去讨别的姑娘欢心吗?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承受不了的。

可是这话没法对霍巡说,说了他也只会笑她多心。

她只好转了话题:“你不娶沈芳宜,成王的面子过得去吗?我看郡主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霍巡冷笑:“你人人都考虑到了,怎么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娶她?我难道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么?”

徐复祯从霍巡怀里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他:“你不喜欢她,为什么又对她那么温柔亲和?”

霍巡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笑道:“她毕竟是主君的女儿,不该客气点么?你对皇上不也很上心么?”

那小皇帝人前人后都还要牵着她的手呢。

徐复祯愕然:“那能一样吗?皇上才六岁,还是个孩子呢!”

霍巡便道:“郡主在我眼里也跟个孩子差不多。”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她也没比沈芳宜大多少。

“那我呢?”她仰起头看霍巡。

霍巡低头在她红润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明知故问。”他微笑道。

徐复祯的脸颊蓦地红了。

她重新将头埋回他的肩颈,深深地嗅闻着他的气息。那气息可真好闻,她觉得心都快飞上云端了。

过往几个月来积压的沉郁怅惘全都烟消云散,原来,这就是一个拥抱的事情,亏她每晚伤神得辗转反侧。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想你,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徐复祯闷声说道,虽是嗔怪的口吻,其实是撒娇的语气。

霍巡低头亲吻她的鬓角:“我也睡不好。可是没到时机,不好说。”

除去朝局的因素,他其实是要试探她的态度,除非十拿九稳,否则他不会再轻易开口。

其实今夜也不是时机,然而有时就是那一丝冲动压过了理智,有一点点赌的成分。一着不慎,还会把她推得更远。好在她同样是念着他。

徐复祯却没有想那么多,像只猫咪一样在他怀里蹭着脸蛋。

紧紧相拥的身体透过纤薄的夏衣传递着彼此灼热的体温,藕白色的纱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像雨后的白玉兰,透出鲜妍的幽芬。

霍巡轻轻按住她:“别动。”

徐复祯茫然抬起脸,月光透过阁楼的浮梁,正好将浅灰的阴影打在霍巡的脸上,给那本就乌浓的眼眸添了一层朦胧的晦色。

她忽然有一丝赧然:“我是不是太沉了?”说着,要从他腿上下来。

霍巡却揽住了她的腰:“别动,这样就很好。”

低沉的嗓音里透出几分醉人的缱绻旖旎,徐复祯后知后觉地想:明明喝了酒的人是她。

霍巡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微微弯着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徐复祯心想:他是不是困了?

其实困了的人是她。那两口秋露白的后劲涌了上来,烧得她的脸颊红彤彤的,脑袋也越来越昏沉。

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好长一段时间是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无知无感。后来五感渐渐归位,她觉得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江水一波一波地拍打上来,小舟摇摇晃晃,晃得她头晕。

徐复祯勉强睁开眼,发现原来是水岚在摇她。

“小姐,快醒醒!仪仗要出发了。”

六月天亮得早,外面已透出晨曦的天光。

徐复祯头痛欲裂,脑海中是闪着亮光的空白。她扶着帷栏坐起来,让水岚给她倒了杯冷茶。

清凉的茶水下肚,王今澜、文康公主、沈芳宜、霍巡……许多人一并涌入脑海,她想起那块毒香的事,想起自己向霍巡的求助,酸涩先涌上了鼻腔。

“……小姐,你跟霍公子是不是和好了?”水岚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复祯蓦然抬起头,紧接着想起昨夜在飞云阁的事情。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倾诉衷肠的低语,温暖有力的怀抱,如鼓擂动的心跳……

甜蜜瞬间又覆盖住了鼻腔的些微酸涩,她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此刻虽然头痛欲裂,然而她的酒是醒了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徐复祯忽然想起来:她怎么可以跟霍巡和好?他们这样的身份!

“没有!”尽管此刻心乱如麻,她还是先否了水岚的问题。

水岚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那怎么昨夜霍公子抱小姐回来时,脸上印满了浅浅淡淡的口脂红痕?奴婢还特地打了盆水让霍公子擦了,才敢让他回去呢!”

徐复祯大窘:“真、真的吗?”

第88章 求和从前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里了?……

卯正时分,回京的仪仗整装待发。

瑞和郡主只觉四肢乏力,不好骑马,让人另备了车辇。因昨夜文康公主忽然告病,徐复祯也是一副昏沉恹恹的模样,所以倒无人对郡主的不适起疑,只道是连日奔劳,姑娘家身子弱受不住罢了。

因此回程的路上,徐复祯看着霍巡的背影便分外顺眼了。

她虽因昨夜的酒头痛着,脑子里却是一刻也不得闲。

一面细细地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忍不住弯了唇角;一面又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她越是在周家和彭相面前得脸,就越会招致成王忌惮。

霍巡难道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无所畏惧地把窗户纸戳破了,半点儿也不考虑现实中的阻碍么?

徐复祯又想起霍巡对她的诘问:“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不免又有点心酸。

那时她真的是慌不择路,一心要彻底摆脱过去,有种壮士断腕的决心,是半点没有给自己设退路的。

现在局势渐渐分明了,是太后和成王的二分天下,她和霍巡想要走到一起就困难了。她昨夜一定是喝醉了,才迷迷糊糊地顺水推舟,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不过,现在再让她去找霍巡说划清界线的话,徐复祯又觉得难以启齿,或许因她本心也是不乐意的。

因这左右为难的纠结,她更觉出头痛神乏来,只好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偏这个时候周遨不识趣地骑马上来打扰她。徐复祯此刻虽心烦意乱,可那心情的底色却是明亮的,因此难得地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周遨于是笑道:“看来徐姑娘是好事将近。”

徐复祯立刻警觉起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好事?”

她和霍巡的事是不能走漏风声的,她知道自己在太后处无可替代,怕的还是成王对霍巡生了隙。

周遨却不和她绕圈子:“连你哥哥我也防么?昨夜你的行踪就是我告诉霍巡的。”

徐复祯听着有些意外,也没有追究他话里的套近乎,只犹疑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周遨倒是诚恳地说道:“虽则我确实不想霍巡当成王的女婿,不过这回却实实在在是为了你着想。徐

姑娘这回帮了周家这么大忙,我周遨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所以要过来告知一声。”

徐复祯万没有想到他还有成人之美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周遨笑了,道:“其实那一回在政事堂,你们俩谁也没看谁,我已觉出你俩的世界里头只有彼此。”

徐复祯不由摸了摸脸,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她再看周遨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周遨十几岁就流连花间,所以练就了情场高手的独到眼光,她和霍巡在他面前当然是无所遁形了。

此刻她虽还存着对周遨的感激,可是脸色已经淡了下来:“周公子,你以后不要跟霍巡走得太近。”

周遨不解其意:“为何?”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你爱去的那些醉月楼、流光阁,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周遨愕然,待他明白过来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复祯留意到遥遥走在前头的霍巡,听到这边的笑声,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她可真怕让霍巡看了笑话。

此时她再看周遨,便觉怎么看怎么可恶,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闭着眼睛,那左右为难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周遨是个局外人,拱火看热闹的。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能不为霍巡着想。

徐复祯心里默默下了决断。

因不必再扶灵,仪仗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申时末便回到了午门。

在路上耽搁了这几日,虽说是百官随行,其实已经积压了不少文牒奏折,要批红的、要盖章的,是堆叠如山般的政事。

说是政事,其实也是琐事,是不需要徐复祯来操心的。

水岚传了轿辇要送她回乾清宫休息,徐复祯却记挂着霍巡的事,把水岚打发下去了,自己转身去了政事堂的值房。

她想霍巡倘若跟她有默契的话,应该要去值房等她。可进去转了一遭,里头各衙各司的官员都有,吵吵嚷嚷的,偏偏没有霍巡的影子。

徐复祯茫然地站了一会,头痛却是愈演愈烈了。她想霍巡诚不欺她,这酒喝两口便要头痛大半天,他那时候是怎么捱过去的呢?

她折身出去,脚步也有些飘忽。

刚出门口,险些撞上来人。

仰头一看,外面的日光落在来人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华,一时不知是日头的光华还是那张脸庞的光华。

值房里头愈是吵嚷,越显出这里的静谧。她忽然领会到周遨说的“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彼此”,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复祯头晕眼花,差点没站稳。

霍巡不露痕迹地扶住她,非常体贴周到地说道:“徐尚宫倘若不适,不如去偏厅里暂歇一下。”

徐复祯顺从地点了点头,攀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形,转头去了偏厅里。

霍巡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把帘子放下了,是“有人议事”的意思,旁人就不会进来了。

徐复祯就近找了张圈椅坐下,胸口还是起伏得厉害。

霍巡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不回宫里休息?”

那语气是一点隔阂也没有了。

徐复祯不由抬头望着他那张白璧般的脸庞,又想起早上水岚的话,却是慢慢红了脸,讷讷道:“我昨夜喝醉了,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你包涵。”

霍巡听出了她话里的疏离,却也不动声色,只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没什么冒犯的地方。”

徐复祯又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他,却又是催促自己下决心似的说道:“那……那我昨晚说的话也不算数。”

“为什么?”霍巡总算有点反应了。

徐复祯郁闷地说道:“我喝醉了,难道你也喝醉了么?咱们这样的立场,你娶谁都行,却偏偏不能跟我有牵扯。”

霍巡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为这事烦恼么?我又不是现在娶你。过个三五年,朝局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要那时你的心里还有我。”

徐复祯却道:“如果你说的另一番天地是指成王把皇上取而代之,那我万不能答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的对立,不是成王和太后在朝堂上的拌嘴那么简单。是互捅刀子的利益争夺,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是必须要一决胜负的你死我活。

他们身处其间,有太多的无奈,不是一颗真心就能解决的。

“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想起他那句问话,不免又低落起来。她的选择,注定了他们没有以后的。

她带着亏欠开了口:“霍公子,在皇上亲政之前,我是不会出宫去嫁人的。可是你不一样,霍侍郎平了反,你就是名门之后,又有那样远大的前途,要娶什么女人没有?何必陪着我蹉磨光阴……”

霍巡听她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大堆,却是冷笑道:“我昨晚的话都白说了是吧?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别人好?”

“当然不是!”徐复祯下意识地反驳了,可这反驳是违背了她的用意的。

末了,只好垂下眼眸,压着声音里的委屈:“可我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你。”

霍巡却觉出了她的委屈,轻声叹息道:“怎样算不耽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不喜欢的孩子就是不耽误吗?”

徐复祯嗫嚅着,对于这事,她也是一知半解。只是从小就知道,到了年纪,男子就该成家立业,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她稀里糊涂地立了业,相夫教子已经打算放一边;可她总不该妨碍霍巡成家。

她是不愿意为了任何人舍掉自己的“业”的。既然给不了霍巡什么承诺,要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他,那她成什么人了?

霍巡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样子,心下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昨天果然不该提,有些操之过急了。她喝了酒,又正是伤心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一点趁人之危的。果然她今天清醒过来,要躲得更远了。

可是现在再退也是不可能。一来这不是他的作风;二来,他还记得她昨夜说的话。

于是霍巡只好耐着性子道:“我虽然只比你虚长几岁,却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可以不必用那些世俗之见来安排我。”

徐复祯只低了头不语。

霍巡于是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半蹲了下去,仰起头来看她。

他以为她在悄悄流泪,没想到竟然没有。她只是紧紧咬着唇,咬出一痕退色的苍白。

他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想叫她松开。谁知他的指腹刚触及那片绵软的嘴唇,她却咬得愈发紧。那丹唇上深深嵌着贝齿的痕迹,连他都觉出了疼。

霍巡也无奈了,道:“是不是我不答应跟你一刀两断,你就不会松口?”

徐复祯心里也为难得很。

私心是想和他纠缠的,理智却要她放手。然而理智始终稳稳地压过私心一头,连她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徐复祯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想,在他开口之前反悔的话,或许他们还有一线可能。然而那一线可能只是把短痛变成长痛罢了。

她仍旧紧紧咬着下唇不语。

霍巡缓缓开口了:“郡主的事,昨天没有纠正你,今天我就说个明白:我答应帮你,不是为了恩也不是为了义,全为了个‘情’字。你不是也清楚这点才来找我的么?”

徐复祯轻轻一抖。其实他说的真没错,事后想来,找他的时候她也是存了几分有恃无恐。

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再亏欠下去了。

霍巡又道:“你想一刀两断也可以,把这‘情’字报答给我,咱们就互不相欠。”

徐复祯愕然抬头。

他……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霍巡正垂眸俯视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能这么算?”徐复祯忍不住分辩道,“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早在霍侍郎一案我就报答过你了。我每天在彭相和枢密使之间斡旋,付出的一点不比你少。说起来,郡主的事是你报答我还差不多。”

霍巡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你还说不是为了我。”

徐复祯窘然,她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又戏弄她!

霍巡收了调笑的态度,重新半蹲在她面前仰头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从前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对我说愿意的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儿了?”

徐复祯怔怔地望着那双如深潭般乌浓潋滟的眼眸,想起和他的初见,更是倍添了伤感,喃喃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唯有你的爱慕。现在有的东西太多了,偏偏承受不住这份爱慕了。”

霍巡摇了摇头,道:“因为你那时候不喜欢我,所以敢拿我兜底;现在喜欢我了,反倒不敢拿我兜底了。”

徐复祯被他精准地

说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事,不由吃了一惊,心中却有一块云遮雾罩的地方渐渐明朗起来。

霍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始终愿意给你兜底的。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勇敢的祯儿,更喜欢昨天晚上那个真实的祯儿。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吗?”

徐复祯沉默地望着他。其实,她隐隐有点意识到,她跟自己的过不去,是在用自虐来弥补内心对他的愧疚。她的心里越难受,其实越解脱。

霍巡轻轻牵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也别再伤害我了。”

沉劲的心跳隔着衣衫传递到她的掌心,渐渐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她和他的心是紧密相连的。她在自虐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虐他;她越想解脱其实越不得解脱。

她颤颤地伸手捧起霍巡的脸,出神地凝视着他。

他长着一张很标准的君子容仪:长眉入鬓,眸似寒星,鼻正唇薄,姿容如玉。

在那标准的俊美之下又藏着他独有的特色,例如眼尾修长微挑,鼻梁巍峨高挺,唇锋稍显冷锐。

这特色是透着他的骄傲的。而这么骄傲的人,此刻正半跪在地上仰视着她,用这样的低姿态向她求和。

徐复祯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只是……”她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霍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翕动着的长睫,柔声道:“我只求你不要再对我冷脸。”

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她后脑的青丝。

“我刚拿到御史台的任书,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相处,有很多时间跟朝局周旋。

“我也不要你什么承诺。家父二十八岁才娶亲,三十岁才有我。我也等得起。

“之前让你等我,现在换成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一滴清泪落进霍巡眼里,温温凉凉的。

徐复祯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他的脸,轻轻将双唇印在他的嘴唇上。红润绵软的唇瓣也是温温凉凉的,带着久违的幽柔,是一个女孩儿心甘情愿的交托。

霍巡想起两年前和她分别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主动地吻了他一下。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所以克制住了回吻的冲动。要是早知道那一别之后差点把她弄丢,他说什么也得将她拥进怀里,给她留下一个难忘的深吻。

他轻柔地回应着她的亲吻,然而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把她拥入怀中狠狠撷取的冲动,因为他还记着这是政事堂值房的偏厅。

第89章 心虚霍巡看出了那羞涩,却没看出那分……

徐复祯回到乾清宫后沉沉地睡了一觉。因放下了心结,那头痛也成了甜蜜的负担。

翌日,徐复祯是被雨声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先是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

水岚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放在黄花梨高足面盆架上,拧了手巾要给徐复祯擦脸。

徐复祯从床上坐起来,照例先问了一句:“皇上起来没有?”

“奴婢带皇上去太后宫里请过安了。太后问起小姐,奴婢只说小姐不舒服,太后便让小姐今日好好歇着,不用去她那了。”

徐复祯了然。出了文康公主的事,太后估计对她是有点敬也有点怕,不太想看到她。既如此,她还是给太后一点缓和的时间吧。

净过了面,水岚走过去推开了南向的窗户,凉风席卷着雨汽涌进来,驱散了殿内的闷热。

她高兴地说道:“如今快到立秋,总算下雨了,今天凉快多了。”

徐复祯坐在床上,透过帐子往窗户看。因开了窗,雨声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冲刷着廊外的木叶。

建兴元年的立秋啊。她还记得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直到她含恨离世,都没有停下。

前世的建兴元年她和水岚蜗居在侯府的一隅,水岚为了给她求医雨里来雨里去,总是一身湿淋淋的模样,那是她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水岚是从小卖进徐府的,三岁就跟她一块儿作伴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水岚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前世水岚陪着她走到生命尽头,今生又陪着她进了宫。

好在她总算带水岚冲出了前世命运的桎梏。

再看立在窗边的水岚,梳着宫女的双垂髻,穿一身粉缎菊花纹宫装,正笑盈盈地看着外头的雨景。

徐复祯心中暖洋洋的,含笑道:“水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水岚转过身来,故作神秘道:“小姐一定在想霍公子在干什么。”

徐复祯一愣,她还真没想霍巡呢。

可是看水岚这满面笑意,她忍不住奇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霍公子,怎么我跟他和好了,你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水岚是陪着她走过那段一蹶不振的日子的。徐复祯以为她跟霍巡和好,水岚应该是反对的。

没想到水岚罕见地红了脸,有些尴尬道:“奴婢以前不喜欢霍公子,是因为他的身份配不上小姐。如今霍公子平了反,又封了官,门第上不至于委屈了小姐。再看小姐如今这么开心,奴婢当然是乐见其成了。”

徐复祯没想到水岚还有这势利的一面,可这势利却是无私的、全为她着想的。她一时有些感动,却不忘提醒水岚:“我跟霍公子的事,不要跟旁人说。”

水岚朝她挤挤眼睛:“奴婢省得的。小姐是偷偷跟霍公子好,跟以前一样。”

什么啊!徐复祯微微一窘,嗔道:“谁跟他好了?只是把误会说开了,可是今后的事,还没个定数呢!所以才叫你不要声张。”

水岚嘻嘻笑:“误会解开了,可不就是好了?”

徐复祯见她没完没了了,趿着鞋子过来佯怒要作势打她。水岚一边笑着躲,一边却又拿话逗她。徐复祯便追着她打,一时间笑语盈盈,倒像回到了从前在晚棠院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两人闹了一会,宫人送早膳过来。徐复祯胃口出奇地好,竟连吃了两碗冰糖燕窝粥。

用过早膳,她去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会儿书,坤宁宫那边又送过来一些奏折。

徐复祯只好让小皇帝到一边写字去。看着那小山高的奏折,她只觉得头痛,不消打开便知又是哪派党争倾辄的弹劾。

说起来,这倒是她无意中促成的恶果。

原本她是想借霍侍郎一案的余波,把辛炎案的冤狱都平了。一则是还那些直臣一个身后名,二则是在士族中立起名望,把彭相扶起来。

谁知成王和周家都看到了其中的有利可图,纷纷加入进来,最后演变成对异党的攻讦,前朝的冤狱未平,又造出新朝的冤狱,可惜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徐复祯只看了几折,又嫌那雨声吵得紧,心绪渐渐引到了前世之事上去。

前世,她也只活到了七月十五呢。

秦萧想她生,王今澜想她死。可生则受辱,死反而是解脱。若是当时秦萧在,王今澜未见得能把她打发到生霉的柴房去住,她也未见得能那么痛快地解脱。

徐复祯依

稀记得,那时秦萧升了工部侍郎,七月初的时候被派出京了。她现在接触了朝政,知道工部这个级别的官员不会轻易派出京,除非是遇到了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

徐复祯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秦萧去跟她告别,她巴不得秦萧赶紧消失,心里想要是他被洪水冲走才好。

洪水?电光火石之间,徐复祯一下子想起来了。

当时连日的暴雨造成大名府河堤决口,洪水一夕淹死几万人,受灾数十万民,灌漫百里,震惊朝野。成王立刻派工部领都水监将官前往大名府疏浚赈灾,秦萧就位列其中。

徐复祯懊恼得直捶桌子。她怎么能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倘若早一个月记起来,也能提前派人去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现在已是六月底,又连日下雨,防患已是不可能,当务之急是把那些会被水淹的百姓撤出来。

她命人取来大名府的舆图,对着那张舆图细细研究了半天。

大名府域内共有四处大堤,沿岸百姓十数万人。徐复祯不知道是哪处河堤决口,更不知是哪天决口。

那几万条性命,却是不得不管的。要想把他们撤走,安置在何处?银粮怎么出?都是大问题。

徐复祯还是头一次处理这样的民生大事。因祸事尚未发生,她又不好召人来商讨对策,只好比照着往年天灾的处理来思索应对之策。

首要是把受灾百姓提前撤走,至于财物田地的损失在所难免,届时粮价物价也会飞涨,可以让锦英手下的商行提前囤资,到时送进大名府,可暂压一压发民难财的商贾。等朝廷的政令下来,再慢慢挺赈疏浚。

徐复祯发现,以上问题好解决,最难交代的还是朝廷。

她到时候怎么对百官解释她的未卜先知?成王那边说不定还会安个故意毁堤的罪名过来。

这么一想,徐复祯倒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成王的阴谋。

否则那大堤怎么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新帝登基的当年塌了?若是前世成王一手遮天的局势,便可借“天谴”之名把新帝废了,自己取而代之。

可是如今有太后跟成王对垒,想篡位没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这一世那大堤就不塌了呢?她再大张旗鼓把百姓都撤走,白费力气不说,还给成王留下劳民伤财的把柄。

可那是几万人的性命,她敢拿成王的良心来赌吗?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次日早朝,小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太后和成王依旧坐在龙椅左右剑拔弩张。徐复祯坐在太后身侧,绞尽脑汁地思索大名府河堤之事。

台下官员所奏无非还是辛炎案的冤狱之事。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霍巡上来就弹劾吏部侍郎熊载良,他的奏辞虽简,却一针见血地列了熊载良七条私罪、五条公罪。

徐复祯坐在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巡。他穿着官服,绯袍皂帽更衬得容仪清举、风姿明秀,言语更是辞锋犀利,将两榜进士出身的熊载良驳斥得左支右绌。

徐复祯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给霍巡喝彩。待霍巡取得压倒性胜利时,她才觉出不对劲来:霍巡可是她的对家呢!

熊载良是彭相的得意门生,吏部更是彭相的大本营。前世霍巡用了几个月时间就把彭相架空了,果然他今天一上任就要开始拔彭相的爪牙。

徐复祯悄眼去瞧彭相,果然见他的脸黑成了锅底。

最后议定熊载良罢职待罪,由成王指派了一个官员暂领吏部侍郎之职。

退朝以后,徐复祯去了值房,命令值房的书吏:立刻去御史台把霍中丞叫过来。

那书吏虽不上朝,消息却是最灵通的,一早知道朝班上霍中丞把彭相的人弹劾了。如今听徐复祯传召霍中丞,只当她是要问罪,分毫不敢怠慢,连忙去把人请了过来。

徐复祯在偏厅里等着霍巡。

大名府的事,她不敢轻易拿主意。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霍巡可靠一点,想找他讨个主意;二来,也为了试探成王究竟跟河堤决口有无关系。

不多时,霍巡打了帘子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早朝时凛冽冷肃的气息,一进来,先周谨地跟她见了礼。

徐复祯于是请他坐下,又命书吏进来倒了茶。那书吏退下后,徐复祯却也不说话,只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

饶是霍巡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在那双秋水剪瞳的注视下也要败下阵来。

他清咳了一声,道:“徐尚宫,不知此番传召所为何事?”

徐复祯忽然嘴角一撇,道:“我要跟我的介陵谈事,不要跟霍中丞谈。”

霍巡忍不住微笑,于是将官帽取下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顺着她道:“那好。祯儿和我谈的事,霍中丞一概不知。”

徐复祯这才展颜,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将手里的羊皮卷轴递了过去。

霍巡接过来展开一看,竟是大名府的舆图。

徐复祯也不说话,只静静站在霍巡身侧,凝视着他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霍巡见她不说话,便缓缓开口道:“大名府是河北东路的治所,有七万顷耕地,是我朝北境的军事重镇、粮仓和漕运要塞。”

徐复祯见他神色无异,便紧接着问道:“那你说,大名府最重要的地方在哪?”

霍巡于是指了两处关隘与一处大堤,刚要解释,徐复祯已先开口问道:“这处河堤重要在哪?”

“位置很险要。”霍巡道,“这处河堤是西渠汇入黄河的要道,下游有上万顷耕地和十数万人口。”

徐复祯见他这么了如指掌,不免疑心他是做过功课,于是试探地问道:“那要是开闸放洪,岂不是……”

霍巡哭笑不得:“这处河堤就是为了截流防洪而修建的。若是放洪,下游的耕地和百姓都要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徐复祯见他神情坦荡,并不像有所预谋,这才放下心来。

她走到霍巡身后,微微俯身看着他手里的舆图,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在那处河堤上一比:“那要是河堤决口了呢?洪水一来,岂不是断了下游的生路?”

她俯身说话的时候落下一绺发丝,轻轻拂着霍巡的脸庞,似有若无的刺挠分走了他的心神。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都水监在汛期前会检查的,一般不会决口。”

徐复祯有些着急:“可是今年下了很久的暴雨,水位太高把河堤都冲塌了。”

霍巡正轻轻笼住颊侧的发丝,一听徐复祯的话,不由抬眸看她:“谁告诉你的?”

徐复祯犹犹豫豫道:“我梦到的。”

她怕霍巡不相信,便跟他细讲了记忆中前世洪水的细节,末了又道:“我的梦很灵验的。”

霍巡听她讲的那些细节,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却不忘调侃她:“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们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徐复祯脸一红,又有些沮丧。她前世跟霍巡是错过了的。

她沉默一瞬,自我安慰似的说道:“我的梦都是坏事情。好事是梦不到的。”

霍巡察觉到了她的低落,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徐复祯顺势俯低身子,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肩颈,将脸颊贴在他的脸上蹭了蹭。

霍巡心中意动,一转过头,颊侧的如兰幽芬却突然远离了。徐复祯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只有耳尖留着一点绯红。

见他望过来,她欲盖弥彰似的引回正题:“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霍巡敛起神思,沉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应该立即让都水监检查河堤,若有隐患,则立刻调派河北军撤走西渠河堤下游的百姓,其中壮年者征作丁夫,协助河埽司加固堤坝。”

徐复祯犹豫道:“若是人都撤走了,河堤却没有决口呢?”

霍巡笑道:“那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徐复祯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还怕人撤走了堤却没有决呢?真是当局者迷了。

她转过眸光看霍巡,颇为认真地问道:“那你到时候不会参我一本劳民伤财吧?”

“当然不会。”霍巡忍俊不禁,又补充道,“霍中丞也不会。”

徐复祯这才放下心来,道:“那我立刻着人去安排。此事要的就是占个先机,迟了就没用了。”

霍巡又道:“要从京里派人过去监管。”

他想了想,给徐复祯说了几个都水监和工部官员的名字。

其实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秦萧。秦萧在这方面是有点本事的,可是他还不至于在徐复祯面前举荐秦萧,朝中也不是只有秦萧一个人可用。

未免她多心,他提的这几个官员都不是成王麾下的。

徐复祯却道:“这是天灾,办好了没有功,办砸了就是大过。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也该由我顶着。用谁我心里有数,不好再麻烦你了。”

其实,她心里的人选就是刚被罢职待罪的熊载良。

现在彭相还不能倒下,所以熊载良她得保。这事办好了虽然没有功,却是一道免死金牌,将来可以重新起用熊载良。

当然,徐复祯是不敢告诉霍巡的。

她刚从霍巡口中讨完主意,转头就把他要罢黜的人保下了。连徐复祯都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恶了。

如果他们没有和好,那她使这尔虞我诈就不惭愧了。偏偏他又待她好得不行,难免令她生出几分心虚。

她走到霍巡面前,郑重其事地帮他戴上官帽。

霍巡有些意外地按住她的手,却听徐复祯轻声道:“帮你整衣戴冠,是我甘愿的。”

她的嗓音低低的,却带着一丝天然的勾人。她少见这样的主动,可这殷勤体贴的模样真让人难以拒绝。

于是霍巡便由着她牵着站起来。徐复祯站在他面前上下端详了一番,见无处不妥帖,这才又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替他理了理本就挺阔的衣领。

霍巡执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徐复祯低着头,桃花面上飞起一抹红霞。霍巡看出了那羞涩,却没看出那分心虚。

第90章 拒婚臣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

送走霍巡,徐复祯先去了枢密院找周诤要调令。

周诤习惯了她没来由的行事,虽然心里犯嘀咕,却还是把河北军的调令给了她。

倒是找彭相要人事调令颇费了些工夫。徐复祯费了好些口舌才说服了彭相,让他把熊载良放出了京。

熊载良的调令发出去以后,成王的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是霍巡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觉得他肯定会生气,倒有些不敢面对他,干脆躲了起来,连值房也不去了。

她又传话锦英,让锦英手下的商行大量收购赈灾物资运往大名府邻近州府,以备急需。

总之万事俱备,徐复祯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七月初二,大名府西渠河堤决口。

因河北军提前疏散了下游百姓,又征召了千员丁夫备命,因此及时堵住了决口。最后淹田千顷,死伤数百,已是极好的结果。

大名府的百姓劫后余生,甚至张罗着要给领头的熊载良立生祠。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成王正在王府跟麾下众臣集议。

一看到急报,他脸色都变了,将那几张急报揉成一团掷于地上。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霍巡率先走过去捡起那几张急报展平看过,对里头的内容却并不是很意外,平静地递与众人传阅。

“大名府河堤要塌,我们怎么不知道?”成王怒喝道,“枢密院给河北军发了调令,熊载良去牵了头固堤,怎么就我们半点风声都没有?”

这些天他们为了扳倒熊载良耗费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把他罢免了,现在大名府却要给他立生祠!

坐在下侧的秦萧脸色更是难看。

巡堤固防,这本是工部的事,派个被罢免的吏部官员去是什么意思?不必多说,他知道是谁的手笔。

堂下诸人皆神色凝重。

一个官员道:“王爷,这事蹊跷得很哪。周家和彭相怎么好像知道那边要决堤一般,早早地就把人调了过去?我看着不像天灾,倒像是人祸。”

堂中一片哗然。

这时又有人说道:“人祸,他们图什么?西渠河堤下是数十万民生,为了个熊载良,未免也太冒险了。”

一时,堂中分成两派相持不下。

“介陵,你怎么看?”成王沉沉道。

霍巡道:“周家唯利是图,彭相首鼠两端,他们没那个胆量毁堤。”

成王如何不知?只是莫名让周家和彭相抢先了一步,倒显得他后知后觉,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霍巡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道:“此事我们虽落了先机,但幸得防护及时,属于万民之福。依臣之见,应尽快拨款赈灾,查明决堤原因,赏功罚过。”

秦萧冷笑道:“霍中丞这样帮他们说话,该不会是那边许了你什么好处吧?”

他话里藏着只有两人知晓的暗流涌动。

霍巡不接他的招,道:“大名府还淹着,秦世子是觉得这样处置有何不妥?”

秦萧不紧不慢道:“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既要赈灾善后,也要查明为何他们反应如此迅速,是否有人包藏祸心,借洪灾浑水摸鱼?”

王岸祥便道:“前几日京城有几家商行在收购粟米、布衣和药材等物。那几家商行背后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徐尚宫。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岂不正是为了赈灾提前筹备?”

“徐尚宫?”成王锐利的目光转向秦萧,“宗之,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姑娘跟你有旧吧?”

秦萧神色自若道:“她本是臣的表妹,从小寄居在侯府里。只是进宫后便和侯府再无联系了。”

成王捋须,带着几分好奇道:“不止是表妹这么简单吧?听说你和她曾经有婚约,后来闹翻了,你拿刀砍了她,才解了婚约?”

霍巡眸光一沉,定定地望向秦萧。

众人也放下方才的争执,一脸八卦地看着秦萧。对于长兴侯府的这桩旧事,他们也只是隐约有所耳闻,可还没人敢真的问到秦萧面前去。

如今成王竟当众问了出来,他们自是不可错过,都屏息静气地等秦萧的回答。

秦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那些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臣这个表妹心思单纯,被有心之人撺掇着跟臣闹不和罢了。”

顿了顿,他又挑衅地看了霍巡一眼,朝成王道:“若是将来臣和表妹重修于好,王爷应该不会反对吧?”

成王哈哈大笑,道:“本王素来成人之美,怎么会反对?不过你这表妹可不简单,倘若你真能把她娶回家,本王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秦萧又看向霍巡:“霍中丞也会赏脸来喝一杯喜酒吧?”

霍巡淡笑一声,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成王看着手下这两位年轻的臣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女人碰了权力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太后就是一个例子。我看这徐尚宫也不是什么良配。正好本王有二女,许与你二人正是金玉良缘。”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无艳羡地看着霍秦二人。虽则早知成王有招霍巡为婿之心,可此前还从未拿到明面上说过。

此刻众人只等他二人谢恩便可向其道喜。

谁知霍巡忽然掀袍而起,拱手朝成王施了一礼,道:“承蒙王爷厚爱,只是臣恐怕要敬谢不敏。”

成王诧异道:“怎么……”

霍巡道:“臣在落魄之时,曾蒙一位姑娘不弃与臣定下终身。如今虽造化弄人与其分散,可在明确那位姑娘心意之前,臣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

秦萧闻言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

其他众人眼里更是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平时鲜少听霍巡提起自己的私事,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这么耐人寻味的过往。

连成王也忘了被拒绝的不悦,忍不住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分?”

霍巡环视众人一圈,略带歉意道:“事情没有落定之前,不好直道姑娘家门,还请王爷见谅。”

成王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虽看重霍巡,可当着麾下众臣的面被拒了亲事,又拉不下脸来为

女儿争取,只好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霍巡看了一眼秦萧,道:“臣乃福薄之人,不堪与郡主相配。倒是秦世子出身名门,正与郡主天作之合。”

秦萧心里咬牙,却也只好掀袍起身,朝成王拱手施礼道:“多谢王爷厚爱。臣椿萱在堂,不敢妄定终身,当遵从父母之命。”

成王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摄政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推拒他的亲事,难道他的女儿这么拿不出手?

再看秦萧和霍巡两人相侧而立,皆是挺拔如松的身姿,一个清仪雅贵,一个雍容卓立,对视间皆不掩眸光中的锋芒,竟是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成王早知道他们不对付,未免疑心秦萧是因不肯落霍巡的下风才跟着推拒这门亲事。

思及此处,成王登时大怒:他的女儿是什么供人挑挑拣拣的货物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成王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当众发作。

于是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指桑骂槐地说道:“好,好,一个个都看不起本王,背着本王把大名府的事都安排好了!下午去政事堂召开堂议,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徐复祯因着熊载良之事躲着霍巡,好几天没有去值房。

然而下午的堂议她实在是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太后去了政事堂。

路上,徐复祯自我安慰:她一早就跟霍巡说了他们立场不同会面临的问题,是他紧追着她不肯放手的。所以,事情变成这个局面也不能全怪她……

一进政事堂,没想到入目先看到了秦萧。徐复祯一怔,她很久没有见到秦萧了,他现在给她的阴影其实微乎其微。

可是也许是临近前世病逝的日子,她心绪莫名地不宁,再乍见秦萧那双狭冷的凤目,竟有些心慌起来。

徐复祯别过眼去,又见霍巡也正看着她,幽深的乌眸辨不出情绪,更叫她心虚起来。她只作不察,安静地坐到了太后身侧。

秦萧和霍巡一左一右,眼神都望向她。徐复祯忽然意识到,现在他们俩才是盟友,一会儿还要联起手来攻讦她呢。

这样一想,她的心虚便淡了些。

果不其然,成王的人已经开始质问为何枢密院和彭相的响应如此迅速,甚至在决口前便已出动人手。

周诤和彭相自然是答不上来,便把徐复祯推上了前台。徐复祯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把缘由都推给了钦天监。

这几个月的辅政她摸清了一个道理:别人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有一套讲得过去的说辞。

谁知成王是打定了主意要扳回一局,于是他手下的人开始指责徐复祯故意欺瞒、为己谋私,派了熊载良这个外行人去固堤。

倘若当初派的是工部的人,那死伤将远到不了百人。言下大有指责她为谋私利而害死了几百条人命之意。

徐复祯气坏了。

照前世那洪灾的规模,这次能将死伤控制在千数已是不易。她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他们竟然说那几百条人命是她害死的!

她心里虽然气,口中却很冷静:“西渠河堤的情况你们谁亲眼去看过了?工部的秦世子在这里,你们大可问问他,倘若当初派去的人是他,他敢保证死伤人数控制在百人以内吗?”

众人目光纷纷聚向秦萧。

秦萧轻咳了一声,沉吟道:“西渠大堤位置很险要,下游全是耕地和庄户。倘若决口,死伤数将以万计。这次能提前应对,数百人的死伤确实是难得。”

立时有人哼道:“谁不知道你是她表哥,自然是偏袒她的。”

这时,又有工部的官员开口替秦萧说话,证实他所言非虚。

徐复祯心想:方才这些人怎么不说话?彭相也跟哑巴了似的,生怕引火烧身。

王岸祥却又忽然发难:“受灾州府的物价往往飞涨,徐尚宫却提前囤积粮食衣物运往大名府,莫不是准备发一把民难财?”

徐复祯气极反笑:“王舍人,你但凡多等一日大名府的急递,便会知道我那些物资低于丰年市价,运进去是为了平抑物价,好给那些受灾百姓留条生路。”

王岸祥大为意外,怎么会有人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不由质疑道:“平抑物价、赈济灾民本是朝廷的责任,你这样做却是居心何在?”

徐复祯冷笑:“原本念及国库空虚、周转不及,灾民又等不得,我才贴了银子进去。王舍人既有此问,那就请薛尚书把这笔开支补给我吧。”

户部的薛尚书立即对王岸祥和成王怒目而视。

彭相此刻摸清楚了局势,徐复祯这回是立于道德的不败之地,他立刻硬气起来跟她站在了同一战线,开始辩驳那些质疑她的人。

徐复祯终于从火力中心全身而退,可是她越想越委屈:她为了这件事忙前忙后,半点好处没有,实惠落给了百姓和彭相,名声落给了枢密院和钦天监,自己贴进去了一大笔银子,最后还要被人围攻。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徐复祯嘴角微微下撇,只能掐着掌心克制着情绪。

后面的商议她没有参与。

在各方骂战中终于拟定了朝廷赈灾的章程,散会的时候已近酉时。

徐复祯好不容易捱到散会,几乎是第一个出去的。她既不想面对霍巡,也不想面对秦萧。

霍巡第二个跟了出去。

秦萧作为工部的郎中,要留下来商讨检修堤坝之事,只好恨恨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徐复祯虽疾步走着,奈何霍巡人高腿长,几步追上了她,在她身后道:“祯儿!”

徐复祯只作听不见,愈走愈快。霍巡只好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拉,将她整个人扯进怀中。

徐复祯忙不迭地推他:“你干什么!宫道上人多眼杂,快放开我。”

霍巡半拥着她:“那你还躲不躲?”

徐复祯挣不开,只好低着头道:“我不躲了,你快放开我。”

霍巡这才把她拉到了僻静处的廊下,看着徐复祯心虚地低垂着眉眼,气极而笑道:“原来那天我得到的小意温柔全赖熊载良所赐啊。”

徐复祯就知道他要跟她算账!她讪讪地说道:“谁说是为了他,难道我以前就对你一点儿也不温柔么?”

霍巡抬起她的下巴:“不是为了他的话,那你这几天躲着我做什么?”

徐复祯被他扣着下巴抬起脸,神色在他的目光下一览无余,却还要嘴硬道:“谁躲你了?我是不舒服,所以才不去值房的。”

霍巡眉心微微一凝,忙松了手,道:“哪里不舒服?”

徐复祯支支吾吾道:“我、我心里不舒服。一想到要被你像现在这样质问,我心里就不舒服,就去不了值房,不是在躲你。”

霍巡闻言神色一松,有些无奈地说道:“谁质问你了?你怎么安排熊载良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要躲着我。连着好几天没见到你,我会想你的。”

徐复祯听得这露骨的情话,耳朵不由微微发红,又有些感动,抬起眼睛看他:“你真不怪我?”

霍巡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我怪你做什么,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为什么要帮彭相?”

徐复祯心中微微一动。倘若她能把霍巡拉到自己这边,那他就能同她共进退,他们今后的阻碍不就小很多

了吗?

她试探着对霍巡道:“我不是帮彭相。但是把彭相扶起来,三足鼎立的局势更利于朝堂稳定,皇上将来可以更顺利地亲政。”

霍巡了然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原来你是皇上党。”

徐复祯看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忙又道:“皇上虽然学东西慢些,可是本性纯良,年纪又小。好好教的话,未来可以做个明君。辅佐皇上才是正途,否则将来就算成王上位,史书又会怎么写你呢?”

霍巡不置可否,转过话题道:“方才在堂议上很难受吧?”

徐复祯见他回避了她的话,心头有些许失落;再听他提起方才的堂议,委屈瞬间涌上来:“你就看着他们那样说我,也不帮我说句话。”

霍巡无奈道:“他们说那些话都是成王的意思,我也控制不了的。”

徐复祯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于是拨了拨她的鬓发,柔声道:“我在柴房养伤的时候,你从外面逆着光走进来,边缘泛着金色的流光,我那时神思恍惚地以为是神女走了进来。”

徐复祯不由微微弯起了唇角,他这是拿话哄她呢!可是她听了确实很开心,方才的委屈都消散了不少。

霍巡却又道:“后来的相处中,我却愈发觉得那不是神思恍惚下的惊鸿一瞥。你身上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对于他人的痛苦,你总是最大限度地感受到,并散发你的温暖来帮他们消融那些痛苦。”

是吗?徐复祯睁大眼睛看霍巡。她从小就很心软。张弥还说她是“妇人之仁”呢。原来在霍巡的眼里是“悲天悯人”吗?

霍巡温柔地望着她,微笑道:“这次的决堤一事,你的决策救了几万百姓。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你的付出,可那始终都是你的恩德。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旁人说几句话,又有什么相干?”

徐复祯闻言一悸,心头堵着的东西一下子打通了。

她的委屈不就是因为那些人否定了她的付出吗?可是她这次挽救了几万人是事实,又不是被他们说几句就不当真了的。

她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张开手臂抱住霍巡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道:“谢谢你,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这下轮到霍巡害怕别人看见了。他轻柔地解开环在腰间的双臂,又对她道:“以后有什么事,不许再躲着我了。”

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

霍巡瞧着四下无人,便伸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跟她告别。

徐复祯目送着霍巡离开,那背影转过连廊,便再也望不见了。

雨幕如丝,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

徐复祯想着霍巡方才的话,心中那点欢喜渐渐散去,却漫起一阵无来由的感伤。

其实,她哪里是什么神女,她就是一缕还阳的孤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