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祯仰头饮尽杯中的茶水。
文康公主跟霍巡私下怎么往来都行,可是在宫里、在她眼皮底下,她不要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
此时离卯初还有一更天。
徐复祯回到重华宫,此刻也无心睡眠。水岚服侍着她洗漱了一番,倒是精神了许多。
殿里点了两盏灯,黄蒙蒙的,落在梳妆台上,像洒了层金纱。
水岚在给她挽头发。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水岚已经知道了。明天是小姐第一次见朝廷重臣,她得帮小姐打扮得光彩照人才行。
徐复祯看着锃亮铜镜里的女郎。未施脂粉的玉面淡拂,睥睨间有种从容弘雅之风。她跟从前比变了很多。
她从前珍视容颜,眉毛要画成细而弯的罥烟眉,杏脸桃腮,弯眉月眼,是娇柔无边的贵族小姐的风姿。
后来没了心情打扮,眉毛也不修了。其实她本来的眉生得长而直,兼之不画而黛,颇有几分英雅风姿。
她想起从前回徐家的时候,为了壮胆气,还特意让锦英帮她仿着文康公主的妆容来画,好像画上了那丰神冶丽的妆容就能震慑对手一样。
想起那时候初出茅庐的自己,徐复祯不由微微一笑,转头对水岚道:“不必特别打扮,跟平时一样就行。”
待她梳好发髻,换上女史的宫装,外头仍是蒙蒙的月夜。
然而徐复祯记挂着早上的议事,吩咐水岚看顾着四皇子,自己提前出了门。
早议在政事堂举行。
她从前没有机会踏足政事堂,如今趁着住在宫里的便利,决定早点过去熟悉一下环境。
政事堂在宣政殿的东配殿。宣政殿将宫城一分为二,外宫城是京城各府部衙门的官署,内宫城就是禁苑。
徐复祯在宫装外面披了件蜜合色暗纹花缎氅衣,迎着仲春晓寒往政事堂走。
此时宫道上已有杂役宫人在忙碌,见到徐复祯纷纷低头行礼。他们不认得她,不过是在向她那一身衣服行礼罢了。
有几名太监候立在政事堂外,却没人过来拦她。昨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
角落。
此时不过寅正过一刻,政事堂里应当是没人的,却点着透亮的烛光。
徐复祯打了帘子走进去,动作忽然一僵。
霍巡已经坐在了里面,此时循声抬头望过来,正好撞进她的眼底。
他正随意地坐在一张圈椅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此刻他抬起头来,徐复祯从俯视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挺正的鼻,红润的唇,乌浓的眼。除了清瘦些,他跟从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曾经无数个午夜里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然而即便是在梦中,她都竭力地回避他。相思是毒药,她好不容易才戒掉的。
徐复祯未及反应,身子已经下意识地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他一句话把她定在原地。
“徐女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第76章 还玉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
最初的时候,徐复祯恨不得能立刻去到霍巡身边,质问他是否真的与公主有染。
平心而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公主的话;可是那枚玉佩却分明地提醒着她,从前世到今生,她从来不是会识人的人。
冷静下来以后,她反而不敢去探究其中的真相,宁愿让它不明不白地悬在那里:
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印证,她就能留存一分冀望。所以她把他的人软禁了起来,斩断了一切联系。只要见不到他,那份真情就能永远悬而不决地存在着。
再后来,她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前世,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走来时路。当她的立身之本从秦萧换成霍巡的时候——或许霍巡和秦萧确实不同,然而她还有一条命去赌那“或许”么?
徐复祯并不怀疑他曾经的情意是作假的。
那些桩桩件件的好,月光下的表白与誓言,雪夜里的守护与温存,那乌深潋滟眼眸里倒映着的她的影子,那贴在温热的怀里时砰然如鼓的心跳,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暖润的气息……
两年了,其实她一点也没有忘记过。
然而回忆越是美好,她心里越是惶恐。
如果她对霍巡没有感情,或许她可以对任何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姑母一样稳坐主母的位置,一样能过得很好。
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所以才不能接受这份纯洁的感情出现一点点瑕疵,更不能接受他将来会有变心的可能。
她没有办法,只好给自己织了一张自缚的茧,企图躲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以及未来可能会伤害她的人。然而茧未作成,又被公主的一巴掌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自此,徐复祯总算明白:既定的命运又岂是逃避可以改写,无论是秦萧还是霍巡,凭他们的本事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等真到了那时,她的体面也失了,自尊也失了,重活这一世,只不过是反刍一遍从前受过的苦罢了。
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只有自己不会辜负自己,何况她还比别人多知晓一些后世之事。她开了这个天眼,难道只是用来给自己挑个未来的靠山吗?
她为什么不能走一遍霍巡的路呢?成王被霍巡捷足先登了,可若她扶持的是未来的天子呢?四皇子还比成王更名正言顺呢。
纵使前路艰险,豺狼环伺,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如今时隔经年再看到旧人,面对他的诘问: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过往的心路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走了一遍,曾经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似乎已经淡得想不起来了。
霍巡那双乌浓幽深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她又该作何应对?
是畅诉别情、泣涕相和流,然后一笑泯恩仇?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小姑娘了。
而他们各执立场,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凝涩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说的。”
霍巡那入鬓的长眉渐渐凝了起来。
“这条路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你想好了?”
徐复祯怅然一笑:“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午门问斩罢了。”
她想起前世文康公主的结局,最后还是霍巡派人去给她收的尸。若她真有那么一天,他应该不会吝惜赐她一面草席。
“为了周家?值得么?”霍巡眼里闪过一丝痛惜。
徐复祯摇摇头:“不是为了周家。为了我自己。”
就算将来政斗失败,那也是她技不如人,她认了。总好过像前世一样,无缘无故地被人抛弃,不明不白地含恨死去。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个孤家寡人。就算定再重的罪,最多牵连到远在抚州的徐家罢了。你知道我不在乎他们的。”
她可以这样不带一丝眷恋地说出他们从前的回忆,徐复祯觉得自己长进了。
霍巡果然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然而徐复祯感到他周身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把我的玉还给我。”
声音也是冷冷的。
徐复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很细地断掉了。
因为那玉不是给她的,所以重逢第一件事就是讨要回去么?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文康公主那样糟践他的东西,她还帮他保管了这么久,一直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带着。他现在凭什么一副她欠了他的口吻来讨要?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一面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块尚带着她的体温的玉佩。
霍巡也凝视着她,眼神没往那玉佩上看一眼。她知道他也在生气。
素手攥着玄色丝绦,徐复祯想起文康公主当初是如何羞辱她。
她扬手把那玉佩朝霍巡怀里狠狠扔去,再不看他的反应,转身疾步离开了政事堂。
她知道霍巡可以接住玉佩,所以这个动作不过是带点侮辱意味的划清界线罢了。
徐复祯跌跌撞撞走出殿门外,冷风灌进口鼻,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
她站在丹陛石台上,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借着熹微晨光,遥遥地俯视着朗阔的前庭。
积雪早就化了。然而那满地霜色的汉白玉石砖,就像落了漫天的雪一样,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疼。
腹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五脏六腑翻滚着生疼。
徐复祯忍不住靠着栏杆呕吐起来,然而她一早上没有进膳,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干呕。
她并非有意羞辱霍巡,然而唯有激怒他,才能彻底斩断前尘,让他断了对她的念想。他有谋国之才,她也未必就逊色,不需要他的心软和同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却如此地难受呢?
徐复祯扶着栏杆干呕了一阵,后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遂止住胸腔泛起的呕意,将头往另一边偏了过去。
来人递过一方锦帕,徐复祯把他的手往外一推,闷声道:“你走开。”
话音却忽然一顿。
来人金冠玉带,俊眼修眉,穿着绯色官服,是枢密使周诤的长孙周遨。
徐复祯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周遨微微一扬眉毛,他流连花丛,对女人的情绪把握得很准。如果没听错的话,她语气里的愠怒似乎还夹杂了一分……娇嗔?
徐复祯向来对他不冷不热。
周遨自然知道这娇嗔不是冲他而来,可是放在从前以他的性子势必要调侃一番。
然而一想到他的姑母能成为摄政太后全赖徐复祯从中斡旋,亦不免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客气又关心地询问道:“徐女史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早上不小心吃多了,有点不舒服罢了。”
因着方才的干呕,她眼眶还带着一圈微红,琉璃般清透的眼眸泛着水光,秋
波慢回的模样分外动人。
周遨不动声色地看了那整洁光新的栏杆一眼,道:“外面寒意未消,徐女史不若先进政事堂坐会?”
徐复祯才不想跟他一同进去,婉言回绝道:“周计议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等皇后娘娘。”
周遨只好略带遗憾地进了政事堂。
此时堂内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官员,周遨的目光却一下子看见了坐在角落的霍巡。他正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上的一枚玉佩出神。
周遨幼时便认识霍巡,后来虽未再见,可这两年很是听说了一些他的名头。加上他那神清骨秀的气度与幼时变化不大,是以周遨一眼便认出了他。
周遨向来长袖善舞,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还是走上前拱手而礼:“介陵贤弟。”
霍巡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还礼道:“周公子。”
周遨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贤弟不必客气。愚兄表字敏之,如今在枢密院任计议郎。贤弟若不弃,唤我表字即可。”
霍巡淡然道:“周计议有何贵干?”
周遨见他言辞礼到而疏离,分明是不想与周家有过多牵扯。然而却并不以为忤,又是笑道:“听说贤弟如今在成王府中任长史?”
霍巡不紧不慢地说道:“某才疏学浅,得蒙成王不弃,在王府谋个一枝之栖罢了。”
周遨心中冷笑。今日这样重要的朝议,来者皆是各司衙门的长官,若非深得成王倚重,又怎么会让他一个长史过来参加?
面上却笑道:“贤弟过谦了。如今成王殿下摄政,你我同朝为官,又有幼时情谊,更该互相帮衬。朝议之后,愚兄请贤弟到醉月楼小酌一杯如何?”
霍巡神色肃然:“昨夜先帝晏驾,宴饮之事恐怕不妥吧。”
周遨自知失言,又恼怒他这样油盐不进。
正冷了场,忽然见到徐复祯正伴着皇后走进政事堂。皇后打眼见到侄儿周遨,便朝着他走过来。
周遨与霍巡起身向皇后行了礼,徐复祯站在皇后身侧低垂着眉眼,只作看不见这二人。
皇后跟周遨闲叙了几句话,便领着徐复祯走向了主位。
此后周遨再与霍巡闲言,却觉得他心不在焉了许多。
周遨便识趣地结束了寒暄,回到自己的座席当中。
他暗暗地思忖方才的不对劲。
徐复祯进来的时候,虽然和霍巡全程没有交流,然而他作为风月场的高手,不难看出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若是彼此心下坦荡,怎么可能连对视都没有?他去醉月楼取乐,还要跟那个满面鸡皮的老鸨对视好几眼呢!
周遨又联想起进政事堂前的事,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徐复祯方才在外头的失态是因霍巡而起?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兴奋起来:
他早就听说霍巡是成王手下的第一谋臣,若不是霍巡,成王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入主京师。
既然霍巡跟徐复祯之间有些不清不白的藕断丝连,而徐复祯又是皇后的人,那他何不借花献佛,使一招美人计,把霍巡拉拢进周家的帐下呢?
周遨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堂堂京城第一风流人物,做一桩媒简直是手到擒来。
第77章 反击你杀了我的人,夺了我的玉。……
卯正时分,朝议的官员已经到齐,按着品级各自落座。
睡眼惺忪的四皇子此刻坐在主位,左边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叔,右边是不冷不热的嫡母,而与他最为亲厚的徐女史此刻站在了皇后的身后。
彭相率先宣布了皇帝昨夜驾崩的消息,又让胡总管当众宣读了皇帝的遗诏和密诏。
众位官员虽则震惊,却也知道这是几位重臣议定好的结果,便各怀心思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紧接着由礼部尚书和钦天监正主持着草拟了一份盛安帝的丧仪章程:
按制大行皇帝须设灵堂祭奠二十七日,再在宫中停灵三到六个月。
然而新掌权的成王和皇后却难得地达成一致,都心照不宣地决定早日让盛安帝的棺椁葬入地宫。
因此,由钦天监拟了吉日,皇帝的棺椁在宫中祭奠二十七日后,再停灵三个月则发引出殡,于六月二十正式下葬。
盛安帝的灵堂设在奉灵殿。
停灵的第一个夜晚,应由储君彻夜在奉灵殿守灵。
四皇子年幼,徐复祯便陪着他一同到殿内守灵。
奉灵殿大而空阔,雕花梁木上挂着飘扬的白幡,殿内四角立着一人高的白烛,上头跳跃着黄蒙蒙的光亮。
皇帝的梓宫便高置于灵台之上,朱漆龙纹雕花彩绘的梓宫横陈在的大殿内,交缠着白的幡布、黄的烛光、黑的檐柱,透出一种华丽的诡异。
盛安帝驾崩了,成王和他手下的官员肯定很高兴,皇后和周家手下的官员肯定也很高兴。
徐复祯虽然对穷奢极欲的盛安帝没有好感,然而看着四皇子惶惑的神情,仍不免有些唏嘘——她也是在这个年纪失去父亲的。
虽然徐家的灵堂没有奉灵殿那么宏伟,她父亲的棺木也没有皇帝的梓宫那么豪奢,可是灵堂里那哀凄的氛围却是一样的。
四皇子不懂得徐复祯的感伤,仰着头看她:“女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睡觉?”
徐复祯摸摸他的头道:“殿下今夜要在殿中给先皇守灵,天亮才能回去。不过殿下若是困的话,可以在矮榻上睡一会儿。”
四皇子有些犹豫:“不会对父皇不敬吗?”
“不会的。”徐复祯安慰他,“大行皇帝是殿下的父皇,怎么会怪罪殿下呢?”
四皇子安心地爬到了矮榻上睡觉。
徐复祯幽幽叹了口气。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怪不怪罪的。
下一瞬,寂静的殿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徐复祯一个激灵,疑心是夜风作怪,可殿内白烛上的火光稳稳跃立,不见半分摇曳。
莫非是幻觉?徐复祯心中嘀咕着,正准备让殿外的太监把窗扇关上,忽然又听到一声闷响。
徐复祯头皮发麻,像被定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声闷响似乎是从棺木里面传出来的。
她再独当一面,其实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罢了。
尤其她又隐约知道一些盛安帝驾崩的内情,此刻一听那窸窣之声自梓宫内传出来,心下顿时大骇。
太监们都守在殿外,此刻灵堂内只有四皇子和她这位教习女史。
徐复祯稳住心神,一步步退至四皇子睡觉的矮榻上,眼睛却紧紧盯着灵台上的梓宫。
那声响渐渐重了起来,隔着厚厚的套棺传出沉闷的声响,像有人自里头不断敲击一般。
徐复祯心中惊异不安,她倒不觉得是盛安帝诈了尸,可是脑中却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成王下手不够干脆,没有把人弄死吧?那些太医和处理遗体的内监难道也半点没有察觉么?
皇帝的梓宫是用沉重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木套了一层又一层。如果是活人封在里面,那该是何等可怖的情状啊!
徐复祯下意识要出去叫人,可念头一起便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彭相已经向百官宣布了盛安帝的驾崩,无论是成王还是皇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就连对她而言,此时也是最好的局面。
徐复祯想起饿殍盈途的凋敝民生,想起战火连绵的河东重镇,心里渐渐冷硬下来。
盛安帝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重新坐回了矮榻上,用指甲划破身上穿的缎面夹袄,从里头抽出一团棉絮来,先把睡梦中的四皇子两只耳朵堵上了。
这个年纪已经能记住很多事情,徐复祯不希望给他留下阴影。
整个后半夜,她一直坐在榻沿,死死地盯着那具不断传出闷响的雕花棺木,一夜未睡。
早上水岚过来接她,见到徐复祯面如金纸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2回 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1回 是张弥在她面前斩下的那颗头颅,可那虽惊悚,好歹是眨眼之间的事;
而2回 ,她跟这个王朝的皇帝隔着三层套棺,听着他徒劳地在那方狭窄的空间里耗尽最后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当上了皇帝,在被权力抛弃后的下场也是如此惨烈。
徐复祯受这一场惊吓,却也不像从前动辄病一场。
翌日,她喝了一碗参汤,拿细白的脂粉扑掉眼底的青黑,仍旧神采奕奕地代皇后去了政事堂值房。
如今盛安帝的丧仪由礼部主持操办,然而各类仪制章程还需要让成王和皇后敲定,因此皇后便派了徐复祯到值房去督办,成王那边派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官员。
徐复祯倒是松了口气。
霍巡不在,她行事反而更加自如。
停灵第四日,京中皇室宗亲和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入宫祭拜。
盛安帝的嫔妃和子嗣们身披斩衰,分列灵堂两侧。
文康公主终于进了宫。她虽为长女,却要站在储君四皇子的下方。徐复祯也穿着白色麻衫,低眉垂目地站在四皇子身后。
文康公主用余光乜着徐复祯,悠悠开腔道:“我母后能摄政,因为她是周家的女儿、本朝的皇后。徐女史,你最好记住,没了母后和周家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徐复祯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快,平静地说道:“公主说得是。”
文康公主冷笑:“既然如此,你怎么有胆让母后禁我的足?”
徐复祯微笑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史,怎么有本事让娘娘禁公主的足?”
“你!”文康公主被她一噎,正欲发作,忽见成王捧着三支长香走进了殿内,只好作了罢。
成王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身服斩衰,面色凝肃,往灵堂上敬了三炷香。
那少女敬完香下来,走到文康公主面前朝她施了一礼,笑盈盈道:“宁姐。”
文康公主不拿正眼看她,哼了一声道:“这等场合你该唤我殿下。”
那少女只是笑着,却不再唤她,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徐复祯身上一扫,转身退了下去。
徐复祯在皇后身边一年多,将京城的贵族女眷也认了个七七八八,见这少女面生得很,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听她跟文康公主的对话,不知是哪一位皇室宗亲。
只是徐复祯莫名觉得她跟文康公主有些不对付,连刚刚看过来的那一眼也似乎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莫非她是成王的女儿?
徐复祯心中正暗自思忖,文康公主便已开口道:“刚才那个是瑞和郡主,成王的长女,今年十七岁,闺名唤作芳宜。”
徐复祯抬眸看了文康公主一眼,她说那么详细做什么?
文康公主似是察觉到她的诧异,勾唇一笑道:“成王打算让沈芳宜嫁给霍巡,等过了国丧便开始议亲。”
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揪,可是转念一想:霍巡是壬寅年生人,比她大五岁,今年都二十多了,说亲不是很正常吗?尤其成王这么重用他,把女儿嫁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文康公主回头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眼角眉梢却有几分掩不住的落寞,不由畅然笑道:“你觉得他们可登对?”
徐复祯垂下眼睛,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今后跟他同朝主事,少不得要看他一步步娶妻生子,难道她还能回回都感伤一阵不成?
徐复祯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却正见霍巡从殿外走进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文康公主和四皇子,走到灵堂上祭拜盛安帝。
他穿了一身素服,周身如濯雪般清素,显出几分孤松独立的风姿。
徐复祯有些出神地看他挺拔隽秀的侧脸,想起从前锦英形容他的话:他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好接近。
她上次见他还是在政事堂的时候,那时他周身还没有这般明显的疏离之感。是因为那时他眼里还有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么?
霍巡上过了香,待要离开,文康公主突然开口道:“霍长史。”
他停了脚步,微微偏过头去看文康公主:“殿下有何事?”
他的眼睛里覆着一层寒霜,是不容错识的冷肃。
文康公主忽然有些后悔招惹他,然而一想到灵堂上躺着的父皇,不由悲怒交加:“早知道我父皇会有今天,当初真不该助纣为虐,就应该直接去父皇面前告发你们,把你和成王一起砍了!”
霍巡冷然道:“成王殿下如今奉诏摄政,请公主慎言。”
文康公主眼眶红了起来,咬牙道:“奉诏?当着我父皇的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欠我一条命,我迟早要你还回来!”
灵堂内的诸人忙惶恐地低下了头,只作不闻。
霍巡转过身走到文康公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忽然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杀了我的人,夺了我的玉。”
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然而彼此都清楚那才是真正得罪他的地方。
霍巡眼神往灵堂的方向一瞥,朝文康公主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反击。”
文康公主气得浑身颤栗。
一个老仆人而已,也配拿她的父皇、堂堂天子的命来换?
徐复祯冷眼看着霍巡和文康公主的交流。
从她的角度看去,文康公主挡住了大半视线,只能看到霍巡的上半张脸,看到他靠得文康公主极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许久,文康公主大笑出声,扬声说道:“那又怎样?”
她抬起一只手笼于唇畔,在霍巡耳边低声道:“你的她不还是选了我?不还是帮着我,从你手上截下了即将到手的摄政大权?今后不还是要受我驱使、跟你分庭抗礼?”
霍巡神色倏然一冷,沉沉地看了文康公主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徐复祯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听不到文康公主的话语,只能看到那刮去了蔻色的指甲泛着冷灰的白,尖锐地刺着她的眼睛。
第78章 破防“介陵哥哥”,她都没这么亲密地……
因着白日之事,徐复祯夜里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至四更天,她干脆起身洗漱,提了一盏灯笼去坤宁宫帮皇后看折子。
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本应由摄政大臣处理,然而成王和皇后谁也不肯让权。是以一道奏折给成王看过以后,还要送到坤宁宫给皇后也看一遍。
皇后争来了那些奏章,却又不爱看,全推给徐复祯处理。
好在那些奏折多是琐碎小事,诸如哪位大臣家里结了亲也要上奏一封,哪位大臣之间起了口角也要上奏一封,看得她啼笑皆非,然而徐复祯仍是一丝不苟地一一批复。
她没处理过政事,那就从头开始学好了。秦萧是十八岁入仕,她如今也是十八岁,不比秦萧差才对。
徐复祯帮皇后看了两天折子,倒是渐渐摸清京城那些官员盘根错节的关系。
走到坤宁宫,竟见正殿的烛光亮着。徐复祯有些纳闷,皇后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让宫女进去通报。
那宫女出来的时候低声道:“女史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娘娘发了好大脾气。”
徐复祯谢过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地毯上扔着一纸揉皱的奏折。
徐复祯走上前去捡起那奏折,道:“娘娘要保重凤体。”
皇后怒容未消:“你看看那奏折上写了什么。方才礼部呈过来的,说是加班加点为先帝拟的谥号和庙号!”
徐复祯眼皮一跳,翻开那纸奏章,只见那庙号果然跟前世一样,拟的是“熹”。盛安帝好大喜功,不恤民生,取这个庙号倒不辱没他。
皇后却道:“熹!熹作庙号是什么意思?无光也!昏聩无道!成王他真好意思啊,皇上还未下葬,他就这般抹黑!你天亮以后去一趟值房,把这折子给本宫驳回去!”
徐复祯有些不乐意,这庙号肯定就是霍巡授意拟的,她可不想去他那里碰一鼻子灰。
她想了想,劝道:“娘娘,这庙号也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诸位郎官夙兴夜寐,比照着史实和先帝的起居注、彻夜商讨出来的。取这个字必然是有他们的根据,咱们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皇后柳眉倒竖:“不行,不能取这个字。难道将来的史书,本宫就叫‘熹宗皇后’?一个庙号,取什么不是取?非要给本宫难堪,绝不能轻易遂他们的意。”
徐复祯了解皇后的脾气,她虽对盛安帝没什
么感情,却极好面子。与其说这是为了盛安帝的身后名,不如说是她和成王的争锋。当下只好道:“好吧。我让李公公去说。”
“不要李公公。”皇后断然道,“先皇的密诏是你拿出来的,你的面子比李公公大。翰林院那些人难缠得很,你又是诗书世家的姑娘,未必比他们差了,合该你去。”
徐复祯见推辞不得,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
天蒙蒙亮,她就去了政事堂值房。
此时已有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在内忙碌。见了徐复祯,礼部的高侍郎率先上前道:“徐女史,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将折子奉还给他,道:“高大人,早前呈奏上去的庙号皇后娘娘不满意,请大人重新拟议。”
高侍郎有些为难:“庙号本就是根据大行皇帝的生平所拟,若求人人满意,岂非太庙里全是太宗高宗了?”
徐复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这是皇后指派的差事,她也只能囫囵道:“总之皇后娘娘不喜欢‘熹’字,有劳大人们另选一个吧。”
高侍郎捻着胡须道:“‘熹’字乃成王殿下那边择选出来的。皇后娘娘若是不喜欢,则‘庄’、‘威’二字如何?”
徐复祯微微蹙眉,这几个字表意大差不差,皇后那里肯定过不了关。
她轻咳一声,道:“先帝生前痴迷修道,大人何不若比照着道君的名号来拟议呢?”
总之,不要贬义那么明显就行了。
高侍郎犯了难,犹豫着说道:“女史先到偏厅等候片刻,待某与各位学士商议一番,再做计较。”
徐复祯心知他是要去请示成王,可是此番也没奈何,只得坐到了偏厅的太师椅上等候。
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徐复祯抬眸一看,来人一袭素衣,更显得眉目乌润隽朗。此刻,他脱下外面穿的石青色松鹤纹罩袍递与书吏,人却朝她走了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按理,她该起身与他见礼,然而一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将她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
霍巡也不多礼,径直在她身边的太师椅坐下,又自顾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到她面前。
徐复祯的视线正好看着那七分满的金色茶汤轻轻晃荡,碧青色的茶叶如悬针般漂浮着,被白雾般轻薄的热气笼罩,在茶汤中显出朦胧的意韵来。
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女史是来改庙号的?”
徐复祯收敛了心神,强调道:“皇后娘娘不喜礼部呈上去的庙号,是以遣我代为传达。”
霍巡问道:“皇后娘娘缘何不喜?”
这要她怎么说……
是说皇后觉得“熹宗皇后”不好听、将来写到史书上不好看;还是说皇后觉得这是成王故意抹黑?
徐复祯斟酌道:“皇后娘娘觉得‘熹’字不妥。”
霍巡又道:“何处不妥?”
徐复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神却并无丝毫回避,虽说没了昨日在灵堂的冷肃疏离,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复祯沉默了。有何不妥?她还真说不出来。
心下不由暗自叫苦:皇后这都指派的什么差事呀,她还没做过这么不占理的事呢!
霍巡见她不开口,便缓缓道:“盛安帝即位十二载,朝纲废弛,冤狱迭出;徭役重赋,穷兵黩武,庶民手中土地减至半数,在籍人口锐减三百万;新起宫殿百余间,耗资千万之巨;对外战役数十起,胜者十无三四。所取‘熹’字,并非诋毁。”
他这番言辞有理有据,已经把徐复祯说得心服口服。
然而斯人已逝,是非功过自是分明;这个庙号的择选,说白了还是皇后为着脸面和成王角力罢了。
徐复祯顶着皇后的差使,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为盛安帝找补:“其实先帝也未必就那么不堪,盛安朝建的宫殿可泽被后世帝王;对外战役多为抵抗外族入侵,虽败却好过不战而降;至于人口锐减,那是因为吃了败仗把城池和人口都抵出去了……”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出声,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又连忙整肃神情。
霍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乌浓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一阵鸣玉般清脆的声音:“介陵哥哥!”
徐复祯循声望去,只见帘外一阵风起,伴着那娇柔清妙的声音,一个挽着流云髻、身着白绸绣花暗纹襦裙的少女翩然而至。
是在灵堂见过一面的成王长女沈芳宜。
她手里提着一个黑漆描金彩绘竹丝食盒,笑盈盈地对霍巡道:“介陵哥哥,我听说你一早便来了值房,正好我今日进宫,特地送些膳点过来给你吃。”
说罢,将那黑漆食盒放在徐复祯和霍巡之间的桌子上。
徐复祯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那食盒上。
介陵哥哥……徐复祯有些酸溜溜地想,她都没这么亲密地叫过呢。
沈芳宜的目光也望向了徐复祯。
她微扬着下巴,有些骄傲地说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慢慢站起来朝她行礼:“坤宁宫女史徐复祯见过郡主。”
沈芳宜一听是坤宁宫的人,准备晾她一晾,于是受了她的礼却不叫起身。
谁知徐复祯那厢行完礼,便自顾坐了回去。
沈芳宜粉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愠色:“坤宁宫的人难道这般无礼……”
“郡主。”霍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这里是政事堂值房,非诏不得入。郡主快些回去吧。”
徐复祯听他语气柔和,跟和她说话那公事公办的口吻全然不同,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还真是呵护这位郡主,生怕她被人拿了错处。
沈芳宜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听说宁姐从前连宣政殿都随意出入,如今父王执掌朝政,我进个值房又怎么了?”
“文康殿下是先帝长女、新君嫡姐。”徐复祯忍不住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郡主想效仿文康殿下,莫非还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沈芳宜怫然变色,这话莫不是在公然指责成王有不臣之心!
徐复祯也有些讶异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向来不喜逞口舌之快,更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芳宜冷觑着她,又看了看霍巡,见他并无反应,不由气恼地跺了跺脚,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介陵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这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快说句话呀。”
霍巡浓长的眉渐渐凝了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沈芳宜的拉扯。又听得她在一旁催促,声音却是一沉:“别闹了。国丧期间言语争锋,该治失仪之罪。”
沈芳宜本就是想借他的势给皇后的人下马威,没想到霍巡反而帮着外人斥责她,登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说道:“我要回去告诉父王。”
说罢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看霍巡,她难得听他说一句重话。此时回过神来,又有些疑心那话语是不是也在责备她,毕竟话锋是她先挑起来的。
这样一想,她神色一窘,也冷着脸站起来往外走。
霍巡却道:“女史何去?”
徐复祯站定脚步,闷声道:“回去复命。”
霍巡又道:“方才还没议出结果,如何复命?”
徐复祯破罐破摔道:“就跟皇后娘娘说,这事我办不了。”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命书吏取来纸笔,在一张空白折子上写了几笔递给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折子上写着遒美劲秀的两个字:一个是“玄”,一个是“道”。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霍巡。
他搁了笔,微笑道:“回去复命吧。让皇后选一个喜欢的。”
徐复祯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低头又看了看那两个字,心中却愈发狐疑起来:他方才还义正辞严,一点儿也不松口。怎么突然就让步了?
她再抬眸看了看霍巡,眼神最终落到他身旁的食盒上:他该不会是心虚吧?
第79章 争执他的目光也随她一起下去了。
霍巡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那食盒,神色了然道:“听说女史天未亮就过来了。若不嫌弃,这盒膳点便拿去垫垫肚子吧。”
徐复祯有些犹豫。
她难道还会馋一盒膳点吗?然而,方才沈芳宜如此无礼,她不想让霍巡吃沈芳宜的东西。
这么一想,手倒是比脑子快,先接过了那食盒。
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手拿着折子,一手提着食盒,而霍巡正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看她。
徐复祯脸色一红,却又不好把那食盒再放回去,只好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偏厅。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徐复祯打算先去坤宁宫跟皇后复命。
至于那食盒,若放在以前,她早就让人拿去扔掉了。然而她带着水岚和菱儿在外面住了大半年,早就戒掉了那些骄奢的习气。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吃沈芳宜的东西,便决定带回去给水岚和宫人吃。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徐复祯在心里琢磨霍巡的态度:
按成王的野心,给盛安帝恶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霍巡这么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在成王那里能过关吗?沈芳宜还说要去告她的状呢。她当然不怕告状,不过,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霍巡。
话说回来,沈家人的脾气真是一脉相承,一个文康公主,一个沈芳宜,还有她那个表姐沈芙容,都是如出一辙的眼高于顶。
霍巡他……应该不喜欢这种颐指气使的脾气吧?他喜欢的应该是那种清婉娇柔的姑娘,就像她以前那样。
当然,她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徐复祯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坤宁宫。
皇后见了新的折子自是喜不自胜,挑了“道”字作为盛安帝的庙号。
徐复祯有些恍惚:几句话的工夫,前世的熹宗就这样变成了道宗?
回到重华宫,她随手将那食盒赏给了水岚。
水岚正好没有用早膳,在桌子上打开了食盒取出里头的膳食。
只见里头六碟三盏,一盏鸡丝虾仁粥,一盏甜羹,一盏热汤,两碟糕点,四碟热菜。其中一碟蟹茸鲜菇是夏天才有的时令菜式,足见其用心。
盖子一打开,腾腾热气挟裹着扑鼻的喷香溢出来。
水岚深深吸了一口气,虽已食指大动,却还牢记着本分:“小姐用过早膳没有?奴婢先服侍小姐用膳吧。”
徐复祯瞥了那满桌鲜香的菜式一眼,哼了一声:“我才不吃。”
她在水岚身旁坐下,问道:“四皇子起来没有?”
这些日子为着盛安帝的丧仪,她根本无暇管教四皇子,倒是让他每天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等来日四皇子登基,虽说是个小傀儡,可是该做的场面一点儿也不能少,今后怕是跟“安逸”二字无缘了。
水岚忙道:“先前文康公主派人来把四殿下接走了,奴婢不敢拦。”
“拦什么?”徐复祯道,“人家姐弟培养感情天经地义,哪里轮得到咱们多嘴?”
水岚有些忿忿:“公主从前就没正眼看过四殿下。现在四殿下要登基了,她反而来套近乎。小姐为四殿下操了那么多心,奴婢是替小姐不值。”
徐复祯失笑,道:“人家才是一家人。四皇子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好不值的?”
她跟水岚闲话了一遭,肚子却咕咕地响起来。
她自四更去了坤宁宫,直至现在还未用膳,此刻桌上那些膳点便显出格外的香气四溢来。
水岚察言观色,用干净帕子包起一块藕粉糖糕塞到徐复祯手上,催促她快点吃下去。
徐复祯无奈接过,又不好跟她解释这早膳的来历,加上肚子确实饥饿,便小心翼翼地就着糖糕边缘咬了一口。
软糯喷香在口中散开,入了喉的香甜却像一柄小钩子似的,引着她一口一口把那糖糕吃完了。
见她吃得干净,水岚又要递过第二块糕点,徐复祯却摆了摆手不肯再要。
水岚欢天喜地道:“这么好的东西小姐不吃,全都赏奴婢啦。”
徐复祯填了肚子,这时又想起那膳食是沈芳宜送来的了,便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看你也别吃,赏给外头当值的小宫女得了。”
孰料一语成谶,过不了半刻钟,腹中忽然疼痛起来。
去了净房一看,原来是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竟提前十日来了癸水。
她的身子本就不算强健,加上这些天顶着寒气早出晚归,此刻便觉得格外难受起来。
徐复祯暗自头疼,皇帝已停灵五日,此时朝中正商议着四皇子的登基章程,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掉了链子?
然而现下身子不适,她也只好派人去跟皇后告了两天假,窝在寝殿内休息。
自成王进宫以来,徐复祯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待见到久别重逢的霍巡后,虽然还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可那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又在梦中翻涌起来,回回梦里都能拾到些稀落的片段,反而更令她不能安寝。
如今告了假,便觉得分外疲乏,沾了枕头就要睡。
水岚在她被窝里塞了一只白铜镂空雕花手炉,热腾腾的手炉抵着绞痛的小腹,反而令脑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外头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徐复祯身上仍是难受得很,又挂心如今四皇子登基之事议得如何,便差遣水岚去皇后宫中打听。
午后水岚回来,向她细细汇报:
钦天监看了四个日子:二月廿五、廿七和三月初一、初五都是登基的吉日。可三月初一大朝会,百官云集的时刻不能没有皇帝,因此只能在二月选一天登基。
成王想要二月廿七,皇后却想早些落定,让四皇子二月廿五便登基。如今两方人马吵个不停,谁也不肯让步。
徐复祯听罢不语,心中却有自己的计议:
那各路州府过来参加大朝会的官员,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次面圣的机会。
如今主少国疑,若是登基大典能让外地进京的百官一同参与、见证王朝新君的践祚,那新帝在百官心中的分量又会不同。
她得防着成王上位,也得防着周家篡权,在新帝年幼之时就得为他铺路。
这样想着,徐复祯忍着身子的不适起身梳洗,要去坤宁宫见皇后。
殿外春雨潇潇,天气却渐渐和暖起来。
徐复祯打着伞走到坤宁宫,却被告知皇后临时召了几位重臣到政事堂议事去了——不消说,必然是为着登基之事。
她怕错过了时候,便匆匆传了轿辇去政事堂。
政事堂当值的太监和重臣们早就认得了她。几个太监立在廊下,见了徐复祯,面露喜色地把她往里头请。
原来皇后方才派人去重华宫宣徐复祯,偏偏她去了坤宁宫,很不巧错过了。
徐复祯走到门外,听得里头一阵慷慨激昂的陈词,显然正商讨到要紧处。她悄悄推了门进去,贴着墙边的幔帐走到皇后身边。
两派的官员为着新君登基的日子争得面红耳赤,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徐复祯。
皇后知道徐复祯不舒服,特意在座位后方设了张圈椅给她坐。
徐复祯心下感动,皇后虽有些耳软心活的糊涂之处,可待她倒是颇为关怀,像极了她在宫外的几位女性长辈。
她在皇后身侧坐下,一眼便看到坐在成王下首的霍巡。他倒像没注意到她似的,眼神看着正在说话的官员。
徐复祯细听了一会儿,原来皇后派系怕夜长梦多,想让四皇子二月廿五登基——这倒是可以理解,盛安帝走得突然,令皇后摄政更是突然,忽然一张大饼砸下来,周家心中不安也是正常。
然而,成王一派却以时间仓促为由,要求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成王这趟无诏进京,只带了一批先锋人马。他虽手握西北重兵,然而在京根系浅薄。推迟到二月廿七再行登基大典,无非是想等他的人入京,届时更方便把控全局。
眼见两方争持不下,徐复祯开口道:“成王殿下觉得廿五过于仓促,则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典礼如何?届时百官抵京,正好借此机会朝奉天颜,一举两得。”
她一开口,皇后派系的官员全都熄了火。
成王一想:三月初一,他的人便是爬也该爬进京了。
他正欲开口应允,不料霍巡忽然出声道:“不可。三月初一大朝会是祖制,不能撞这个日子。”
徐复祯转头看向他:“大朝会虽是祖制,可建朝百余年来,宁泰四年、至兴十五年都因故推迟过。先帝大朝会前夕驾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若能教外地官员参加新君的登基大典,有利稳定各路州府。”
霍巡却不看她,而是朝其他大臣道:“宁泰四年叛军围城、至兴十五年霜雪封路,百官都进不了京,自然无从召开朝会。然而眼下百官已陆续抵京,朝会当日自可面圣,无有为新君登基推迟之理。”
他们这一番交锋,那些老谋深算的重臣立刻明白过来其中的利害关系:
借大朝会让四皇子登基,无非还是要为新君造势,目的是压下成王的声势。
届时成王的人虽已进京,然而比之全境外地官员的朝拜,则如覆水入海,不值一提了。
皇后的人马上反应过来,驳斥道:“你们先前不是嫌廿五登基仓促吗?三月总该准备万全了吧!”
成王的人立刻拿霍巡的理由堵回去:“这不合规制!”
“少扯什么规制!眼下稳定时局才是关键所系!”
……
他们各执立场,辩驳得有来有回。
争持不下之际,又唤来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商讨推迟大朝会的可行性。一言不合,两方又吵得不可开交起来。
徐复祯早知没那么容易如愿,只好耐着性子听他们争吵。
原来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官说急了眼也会进行简单粗暴的人身攻击,简直和侯府后院的粗使仆人没什么两样。
眼见暮色渐沉,寒气又渐渐漫了上来。
政事堂里虽然人多,耐不住那寒意自足尖悄然升起,徐复祯觉得小腹开始抽痛起来,又不好失态,只得抵着椅背闭目养神。
皇后低声朝她道:“你先去西侧殿的暖阁里歇着吧。等说到了要紧的地方,本宫再差人唤你过来。”
徐复祯心下感激,低声谢过皇后,仍是绕过柱子,靠着墙往外走去。
因着国丧,政事堂的墙帐也换成了素白纱帐,和着她穿的缟素衣裙,有种浑然一体的朦胧翩跹,教人难以察觉她的离去。
所以她不知道,霍巡的目光也随着那一袭白衫下去了。
第80章 梦吻“……你果然也舍不得我。”……
宫女引着徐复祯进了暖阁,在白铜莲花灯座上次第点燃烛火,跃动而温暖的光亮立刻盈满了小小的屋子。
此间暖阁是给议事至夜、来不及出宫的重臣暂歇的,罗汉榻上的锦衾枕席是新换的,屋里燃着淡淡清芬的安息香,像一间全新的屋子。
徐复祯虽不比从前那般娇生惯养,其实内里还保留着世家贵女的傲气,她嫌那榻上不知被什么老男人躺过,说什么也不会睡上去的。
她捧着手炉蜷坐在一张禅椅上,头抵着屏风面,细想着方才在政事堂的交锋。
或许是改庙号之事让她生出了一丝僭越的企盼,虽然明知他们各为其主,是不讲任何旧情面的。可方才被他驳了回去,仍不免有淡淡的失落。
她半途离席,不知道皇后的人能不能争取到三月初一再行登基大典?
成王的后援还没有进京,皇后派系在朝议中是更为强势的。可是霍巡在成王那边,又为当下的局面增加了几分悬念。
徐复祯思绪杂乱,脑中是胀胀的疼,腹中是碾磨的疼,都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的。她左支右绌,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声音很轻,却还是带起了一阵微风拂在她的睡颜上。
那人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放在腿弯上,轻易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轻柔地放到了榻上。
榻面是平整的、舒展的,一下子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毛。
是外面的宫女进来了吗?
徐复祯的长睫微微抖动了一下,仍是陷在浅眠里,然而意识却渐渐苏醒了过来。
暖阁里的花格窗紧闭着,隔绝了政事堂里抑扬顿挫的争执,却隔不开打在窗扇的潇潇雨声。
然而那雨声是细腻轻柔的,像宫宴里的琵琶清音。隔着窗扇,又不必领教它的料峭清寒,令人分外安心。
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是谁这么大胆?又这么亲密。似乎只有霍巡敢这样捏她的脸。
意念一动,果然见霍巡坐在了榻侧,清隽的眉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瘦了这样多。”她好像听到他如是说。
他的手离开了脸颊,又滑到了额头上。轻轻拨开额角的碎发,露出了那道细粉的淡疤。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带起一丝羽毛拂过的痒意。
“这是秦萧留下的么?”
自进宫以后,徐复祯把额前的刘海梳了起来,不可避免地会露出额角的细疤。然而她不在乎,毕竟那是秦萧的耻辱,不是她的。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他的手离开了那道疤痕,手掌轻轻贴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的、微微粗砺的触感覆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些小心的用力,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细雨连绵的窣响愈发显出长夜的寂寥。
在此情此景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放大到她察觉出脸颊上的微压有离去之意,下意识把脸又往他的手掌上蹭了过去。
他微微出神,幽深的眼底却凝起了浅淡的笑意。
“……你果然也舍不得我么?”
徐复祯自鼻腔里轻轻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认可了他的低语,又好像只是梦中的呓念。
然而这朦胧的回应已经给足了他勇气。霍巡俯下了身子,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将面庞微微抬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温润的吻便落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亲密,不是最初情难自禁的那种热烈,带着压抑的自持,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碾压过来,将她红润的檀口压出一寸退了色的白,随即回泛起更娇艳夺目的嫣红。
口鼻间席卷上来的气息清冽又好闻,挟裹着记忆中那些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物是人非。
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了出去。
莹黄的灯光隔着镂空的莲花灯座,打下一片交织的淡影。
那片流金一样烛光的透过绣着仙鹤云纹的苏绣屏风,影影绰绰地投在芙蓉彩凤图的栽绒地毯上。
那屏风落下来的阴影,是泛着淡彩的半透云影,唯有那仙鹤是实的阴影,正好落到地毯上独立的彩凤身侧,像交颈的鸳鸯。
他们的身影,应该也是像那地毯上的灯影一样交织缠绵的,可惜影子斜着打向了幽深乌暗的卧榻内侧,所以根本看不清是何种情态。
窗外细雨仍在潇潇,像是下不尽一样。
一如这暧昧的长夜,无声的吻诉尽了思念,那思念也像绵长的春雨般涓涓不息,淋得彼此的心都是湿润的。
在这湿润的缠吻中,她的感官又渐渐消失了,像乘着一艘晃荡的小船,渐渐驶入了黑甜的梦中。
外面的铜壶滴漏一声、两声,也洇进了雨声
中。似是过了很久,又好像没一会,她的神智忽然回来了,可压着她索吻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哪有什么光影,哪有什么霍巡,只有潺潺雨声是真的,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新发的芽叶,那声音也是落寞的。
黑暗的室内泛出无垠的寂寥,连暖阁也不暖了,透着仲春的宵寒。
徐复祯茫然地置身在黑暗中,感受到自眼尾扯到鬓角的一线紧涩。伸手一摸,是干涸了的泪痕。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落过泪了。
原来是一场梦……怎么还哭了呢?
徐复祯怔怔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两步,却不知道何时她的绣鞋也脱了,整齐地摆在榻侧。
她记得之前一直坐在屏风旁的禅椅上,何时竟上了榻去?
徐复祯心里又悄然升起一丝期冀,至于在期冀什么?她不知道,也无暇去细想,扬声把外头当值的宫女喊了进来。
一点昏蓝的光线透进来,是宫女揉着惺忪的眼推开了门。
“昨夜有没有人进来过?”
宫女被她一问,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道:“回女史,没有的。”
徐女史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她不敢让徐女史知道自己半夜打瞌睡的事,何况有人进来,她也会醒的。当然这解释不必说,只说个“没有”的结论即可。
徐复祯若有所失地沉默了片刻,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女史,已过三更天了。”
徐复祯这时才想起昨夜政事堂的商讨,连忙穿了鞋子披上外袍往外走。
政事堂静悄悄的,只点着两盏昏黄烛光,两个当值的太监在值房打着瞌睡。
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其中一个太监。
那太监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徐复祯摆手按下了:“议事什么时候结束的?”
太监忙答道:“昨夜二更天的时候就结束了。”
徐复祯微微攒起眉心,问道:“可议出了结果?”
太监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议出来了。定的是……让四殿下二月廿七登基。”
徐复祯脸色一变,那太监忙又道:“昨夜成王身边的霍长史舌战群儒,连彭相都落了下风。皇后娘娘的人都说不过他,只能同意二十七那日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心里沉了又沉,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郁郁地透不过气来。
果然,他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因为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涉及到新君登基这样的大事,便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她知道这不能怪霍巡。然而联系起夜间的那场绮梦,便显出了讽刺的意味。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羞是恼,也有一点对自己的愧。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回了重华宫。
她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从前虽然也会梦见霍巡,可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实的感受,以至于她疑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不管那是不是梦,或许是近情情怯的缘故,她隐隐对霍巡生出了回避之心。
此时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盛安帝驾崩以来的兵荒马乱经过两派官员吵吵嚷嚷,朝政到底还是渐渐走上了正轨。
徐复祯不再去值房了。有什么事,也是吩咐皇后身边的李公公前去代为传达。
不见到霍巡,她就不会胡思乱想,行事又渐渐恢复了从容。
六尚局将新帝登基所用的驾辇、服冕、器具一一备齐,尚仪局又派了姑姑过来教四皇子登基大典的过场仪礼。
四皇子胆子小,学东西又慢,因此徐复祯只好候在一旁,将教习姑姑的话掰碎了喂给他。
这样一来,倒不是她不想去政事堂了,而是重华宫实在离不开她。
闲暇的时候,四皇子悄悄对徐复祯道:“女史,我不喜欢长姐。”
徐复祯眉心一跳,问道:“怎么了?”
四皇子嗫嚅道:“长姐经常把我召过去,又嫌我不亲近她。可是她很凶,我不敢亲近她。”
徐复祯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你即将成为天子,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但是,也不能把好恶挂在嘴边。就算不喜欢,面上还是得维持着体面。”
四皇子似懂非懂。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今后殿下就像对我一样和文康公主相处就行了。不过如果公主打骂殿下的话,那就告诉我,我会保护殿下的。”
四皇子听懂了,高兴地抱住她的手臂,软绵绵地说道:“女史才是我的姐姐。有女史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徐复祯有些无奈的惆怅,她自己都没过明白,怎么就撑起了别人的天。
二月廿六,皇后宣召徐复祯。
到了坤宁宫,皇后先问登基之事筹措得如何,徐复祯一一答了。
皇后这才笑道:“新帝登基,会封摄政王、封太后,还要授封大批官员。这次你功劳最大,只是品级略低了些,本宫知道底下好多人不服你。所以明日登基大典,本宫加封你为内尚书,可代执凤印。如何?”
徐复祯吃了一惊。内尚书官居正三品,统御内廷女官,可代掌凤印。倘若太后垂帘听政,则内尚书也有问政之权。
然而,升迁太快未必是好事,她没有实绩,反而不能服众。
徐复祯跪地道:“臣女进宫不逾二载,虽有功,未敢忝居首列。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不为所动,道:“内廷擢封女官,无需过吏部之手,本宫想怎么封就怎么封,你不必推辞!”
徐复祯却坚决不受,倒是让皇后为难起来。
最后,皇后只好让步,封她为正四品尚宫,徐复祯这才谢恩起身,开始问起正事来:前朝的官员都封了哪些人?
皇后取出一纸长长的奏章递给她。
她取过来一看,各司署的官员变动不大,主要是封了很多散官,其中不乏蜀地的官员。
徐复祯知道,那些是成王的班子,将来要一个一个安排进朝廷里。
可是,她越看眉头越紧,直至看完那数千字上百人的进封,这才抬起头问皇后:“娘娘,霍长史怎么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