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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作茧她不愿意让霍巡看到她这副神伤憔……

徐夫人唤来人给徐复祯清理伤口,闹腾了一夜,徐复祯又困又累,伏在榻上睡了过去。

徐夫人看着她微微蹙起眉毛的睡颜,又是心疼又是疑虑:宗之这孩子谦谨守礼,怎么会突然伤祯儿呢?

她命人把今夜值守闲风斋的婢女叫过来。

那婢女守在书房外头,只听到了两人后面争吵的片段,战战兢兢地把那些不敬的话转述了出来。

当她听到秦萧是因为“不孝不悌、枉为人子”几个字才失控砸了砚台,脸色倏然一沉,久久不能回神,连他们为何争吵都忘了问。

夤夜时分,锦云把事情办好了回来复命。

她让人去拾掇了位于西城聚华坊的一间二进宅院出来,原也是常氏名下的宅子,虽然离侯府颇远,地段却是极好的。

徐夫人吩咐她安排了人去那宅子里当值,又谆谆嘱咐了一些细节。

她们说话的当口,徐复祯已经醒了过来,坐着榻上低着头想心事。

她额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更衬得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像是一尊刚出窑的白瓷,因为忘了上釉,所以连嘴唇都白得发虚。

看她这副样子,让她一个人去外面住,徐夫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然而徐复祯是打定了主意要搬出去。

待天蒙蒙亮时分,秦萧前脚刚去官署,徐复祯后脚便让人去晚棠院收拾东西。

她屋里的那些赏玩器物、几镜屏台全都不要,只叫人收拾了箱笼衣帐,带着菱儿水岚搬了出去。

搬到新宅子后徐复祯便病了。

她淋了一夜料峭的春雨,额头又受了伤,生病也是意料之中。

徐夫人遣了郎中每日来问诊,又命人将人参血燕不断地送进来,只盼着她快些好转,来日还要接回侯府去重新给她说亲事。

可这病拖了大半个月迟迟不见好。

后来郎中诊无可诊,也只能写下一句“神思郁结,气阻难行”,开些补药汤方,教她每日里心平气和地养着。

真实的病因是什么,徐复祯不说,水岚和菱儿也知道。

水岚早就觉得那个霍公子不靠谱,现在又害得小姐每日郁郁寡欢,她更不想提这个人。

可是菱儿不死心,去徐复祯面前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不成是霍公子当面说不要小姐了么?若不是,旁人的话岂能当真?小姐何不去找霍公子问个明白,倘若他真的要始乱终弃,菱儿帮小姐砍他。”

徐复祯不接话,只用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珠转过去看菱儿。

这种事,叫她怎么问?

倘若他真的跟公主纠缠不清,难道还想不到法子来蒙骗她么?

就算他真的承认了,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文康公主的一面之词尚且叫她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要是霍巡在她面前亲口认下了,她只怕立时要崩溃。

她不想、不敢、不能问。

菱儿不知晓内情,也不懂情人之间微妙的自尊。

她不愿意让霍巡看到她这副神伤憔悴的模样。

这段感情里她落了下风。可是,她也有尊严的呀。

不如就此打住,至少还能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她现在半点也不敢触及。

徐复祯闭上眼睛默默伤神。

菱儿不敢再问了。

小姐听不得那个名字,每回一提,小姐人前不说,背地里偷偷哭湿了好几条枕巾。那哭湿的枕巾,最终还得她来洗。

徐复祯的郁病久久不好,徐夫人也急得不行。

前些日子平霄宫的鸿钧道长上门来欲收徐复祯为徒。徐夫人原先顾念着不可外扬的家丑推说她生病婉拒了。

如今瞧着她的病一直不见好,徐夫人心里也急了。想着让她拜入道门,借三清大帝的宝气来镇一镇邪祟。

她便打发人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

成日病得昏沉的徐复祯听到这个消息,她恍如隔世般地想起来,这是霍巡临走前对她的安排。

她把霍巡的人软禁起来了。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自然还能从鸿钧道长那里打探到她的消息。

如今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远远地躲开霍巡和秦萧。可是蜗居在京城一隅,他们只要有心,随时能找上门来。

徐复祯终究是拖着病体坐了起来,让水岚去找锦英,吩咐她在京城另找一处僻静的宅院。

她决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眼皮底下。

借着这个契机,她总算是起了一回身,推开花格窗扇看出去,这才发现庭院的玉兰花早就开了又败,残花落在濡湿的泥土里,蒸起丝丝蕴蕴的暑意。

荼蘼花事之后接入满目的翠色浓荫,原来四月已经过半了。

徐复祯让水岚给她研了墨,在条案上展开绢纸给姑母留别书。

久未提笔的素手轻轻颤着,连带那行清雅灵秀的小楷都微微抖着细碎的毛边,像绸缪秋雨打下的落叶边沿,透着一丝别离的苍凉。

徐复祯一面写,一面想着姑母对她的种种照拂,边写边落泪,一度无从落笔。

最后她将那写了半面肺腑别言的绢纸放在书灯铜座上付之一炬,另取了一张小笺,写下“侄女复祯不孝,唯愿姑母珍重寿康”一行小字,压在紫铜镇纸下方。

要走,就得狠下了心,舍下前尘种种,就当是她不孝吧。可是她这不孝女离开了,说不准姑母的寿庚还能更长些。

锦英照着她的吩咐安置下来一间一进的民居,只主仆三人住着,倒也阔敞齐整。

在一个暗淡沉寂的夏夜,趁着院里的仆妇丫鬟熟睡之际,菱儿和水岚搬着箱笼,主仆三人悄然乘着租来的马车迁了新居。

至于她失踪以后,长兴侯府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徐复祯无暇顾及。

她的病尚未痊愈,凭着点求生的本能折腾了这一番,终于安定下来以后,病气便如潮浪般袭卷上来,比上一回要严重多了。

徐复祯病里整日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地做着噩梦,反复地梦到前世的悲凄,梦到她身边的人从秦萧变成了霍巡,梦到霍巡帮她收拾了秦萧,就在她欢天喜地地要嫁给他的时候,霍巡身边却出现了别的女人,她又成了被抛弃的敝屣。

水岚和菱儿一边兼着宅院的各类杂务,一边还要照料她。除了锦英偶尔上门探望外,再无人知晓此间去处。

等徐复祯的病些微好起来的时候,夏月也悄然过去了。

八月初六沈芙容出嫁,徐复祯没有露面。

听说常夫人为着她去长兴侯府闹了一通,两家撕破了脸。

现在侯府、郡王府都在到处找她,锦英也不方便过来了,只有菱儿有时外出采买悄悄见上锦英一面,带回些外面的消息。

盛安十年的京城之秋不比九年多雨,常有晴好天气,伴着清舒的凉风,是京城最为宜人的时节,水岚便时常劝徐复祯外出走走。

她自病好以后便很少说话,经常呆呆地坐在屋里,整个人也消瘦了下去。水岚心里着急,可是劝了几次徐复祯也不愿出门,只好悻悻作罢。

宅子里没有旁的人,徐复祯又不爱说话,水岚和菱儿的关系倒是亲密了起来,经常凑在一处聊天。

徐复祯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又听到菱儿和水岚在外间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霍公子进京了。”

她心神一颤。

水岚掐着菱儿的手臂,朝里头努了努嘴,悄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菱儿噤了声。

隔着轻纱幔帐,徐复祯将她们的小心翼翼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她们,只闭着眼睛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水岚低声的警告:“你不会去见霍公子了吧?”

“怎么会?”菱儿说道,“我是听锦英说的。”

水岚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可别偷偷去见你的旧主。让小姐知道了要把你赶出门的。”

水岚如今格外珍惜菱儿,要是菱儿不在了,劈柴打水那些粗活可就是她来干了。

菱儿长吁短叹:“他俩指定中间隔着什么大误会,把霍公子请过来,说开了便没事了,小姐也不用成日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水岚恨铁不成钢:“小姐带我们躲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开霍公子。你倒好,还想着把他请过来!”

菱儿撇嘴:“我便是想请,也请不过来……”

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徐复祯扶着架子床的雕花立柱缓缓坐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水岚和菱儿连忙进来。

“说什么呢?”徐复祯眼神落到菱儿脸上。

水岚忙扯了扯菱儿的袖子悄悄给她使眼色。

菱儿却像看不到似的,连忙道:“小姐,我听说霍公子进京了。还把、还把世子打了一顿。这回霍公子是以成王属官的身份进的京,现在侯爷气得要上书弹劾成王。”

徐复祯一怔。

秦萧不是会吃亏的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他也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怎么会顶着这个身份就跟秦萧冲突上了……

菱儿真切地瞧见徐复祯脸上的紧张与担忧,忙趁热打铁:“小姐,把霍公子请过来吧!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

徐复祯神色微微一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菱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土火罗那边有一种大鸟,长得很威武,其实胆子特别小。有危险靠近的时候,它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把自己藏起来。”

菱儿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头道:“听上去有点傻。”

徐复祯笑起来:“是很傻。可是它不会飞,除了把自己藏起来,半点法子也没有。”

菱儿隐隐听出了点意味,忙道:“可是它怎么知道那一定是危险?万一外面那是它的朋友呢,不把头探出去看看怎么知道?”

徐复祯凝眉道:“就算是朋友……今日之蜜糖或可为明日之砒霜,等真的木已成舟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实在是赌不起。

她很怕前世的悲剧重演。

比起重蹈覆辙更令她害怕的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个加害她的人从秦萧变成霍巡……那她宁愿现在就斩断一切前缘。

想到病中噩梦的情状,徐复祯闭上眼睛,朝着菱儿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72章 成蝶此时,距她与霍巡分别已过整整两……

可是,因着霍巡进京的消息,她自己整整失眠了好几日。

京城还是太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两日便传到她这里,徒增烦恼罢了。

徐复祯起了念头要搬到外地去,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此告别京城故人的种种逸闻,今后谁再进京,谁再平步青云,再也影响不到她了。

至于她的仇恨……看不开也只能搁一边了。

她自己没本事报仇,也笼络不住有本事帮她报仇的人。那她就躲起来,像一只鸵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自欺欺人地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她去过的地方不多,逗留过的地方更少。她想要隐姓埋名,抚州和润州注定是去不了了。歧州和舒州在她那里的印象不好也不能去。

徐复祯翻了两天地理志,终于决定去南昌府。南昌府远离京师,人文底蕴浓厚,也足够繁华阜丰,适合她这样的孤身外来客落足。

徐复祯依旧吩咐锦英去帮她办这件事。

锦英虽说现在能干了许多,可是南昌府去京千里,办下这桩事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等锦英把那边的宅子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她在南昌府城郊盘了一间山环水绕的园林,那园子楼榭重叠、花木扶疏,景光清致,极适合颐养四时。

消息传过来时,菱儿和水岚都很开心,连一直郁郁寡欢的徐复祯都有些向往起来。

今年少雪。

徐复祯记得,盛安十年过了腊月才下雪。十一月启程往南昌府的话,可以赶在下雪前抵达。

一想到即将逃离京城的纷扰人事,她沉郁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复苏了些许,甚至愿意不时走出屋门去。

只是她如今消瘦得厉害,即便是穿着轻裘绒袄,也掩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姿,在那满庭残枝败叶的相形之下更显出一种萧瑟的寂寞来。

白日里两个丫鬟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徐复祯便到庭院的石桌旁坐着。

她素来怕冷,可真到了与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别离的时候,这样刻骨的寒意反而更能留下回忆。

院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这间小院几无客来,水岚以为是锦英安排过来搬东西的拥夫,连忙上去开了门。

徐复祯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门口两个衣饰鲜妍的年轻女郎对视。

文康公主曼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坐在石桌旁的徐复祯,对眼前这位病美人颇感讶异,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我没认错人吧,徐姑娘?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放着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做,躲来这么个地方蜗居着,真是令人鄙夷!”

徐复祯完全没听进去她的挖苦,她眼睛紧紧盯着文康公主身后那位碧衣女郎,咽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女郎生得明艳绝伦,眉眼秀长妩媚,眉间贴着的金箔红梅花钿仿佛点睛的一笔,将她的柔和媚凝在了此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张脸曾经充满不甘地在与她的对决中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京城;然而此刻是春风得意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如今憔悴的她。

文康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向王今澜,笑道:“徐姑娘应该认得王姑娘吧,听说你们以姐妹相称。若不是她,我倒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你这里来。”

王今澜款款上前,不无得意地欣赏着徐复祯眼里不容错识的惊愕,含笑道:“祯妹妹,好久不见。你也太任性了,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躲起来?你不在的这些时候,世子很想你呢。”

又来了!徐复祯指尖开始颤栗起来。

王今澜最惯常在人前说着关心她的话,实则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和秦萧的关系有多密切,以期达到伤害她的目的。

尽管徐复祯此刻已不在意她跟秦萧是否有勾连,但她曾留下的那些阴影如附骨之疽般唤起了徐复祯内心深处的恐惧。

王今澜错眼不眨地看着徐复祯睁大的双眸,有些快意地上前一步,双手撑着石桌,笑容却愈发明媚:“祯妹妹,当初把我从侯府请走的时候没想到吧?家父前月右迁京都正四品中书舍人,现在我进了公主的逸雪阁,咱们以后可有很多机会培养感情呢。”

王今澜在她最没有斗志的时候杀了回来,大有一雪前耻之势。徐复祯六神无主,仿佛回到了前世被她搓圆捏扁的那些时日里。

她强自镇定去拿茶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文康公主颇看不上她那惶然脆弱的模样,开口抱怨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一个男人就让你一蹶不振,我真不懂霍巡看上你什么了?他如今在蜀中指不定多快活潇洒,你这形如槁木的样子做给谁看?”

文康公主字字戳在徐复祯的痛处上。她捂住耳朵,痛苦地喊道:“菱儿,送客,送客!”

菱儿应声上前,凛然对文康公主道:“快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文康公主勃然大怒,叱道:“要不是周家老爷子高看你一眼,我也犯不着跑来你这蓬门荜户,费上这么多口舌不说,连个婢女也敢对我不敬!”

她越想越气,忽然上前扬手朝徐复祯掴去,菱儿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掌清脆地落在徐复祯脸上。

徐复祯本就是大病初愈,兼之此刻惊惧交加,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竟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水岚尖叫一声,忙上前去扶。

菱儿又惊又怒,折身回到廊下取过悬着的长剑,作势要劈砍文康公主二人。

文康公主和王今澜没想到徐复祯能被一巴掌打倒在地,更没想到她的婢子敢对她们挥剑,一时狼狈地抱头窜出院门。

菱儿狠狠将门闩上,这才回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半跪在地上将徐复祯扶了起来。只见那半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清晰的红印,那印子仿佛也落在了水岚的心里:她为人奴婢都没被人这样打过呀!

水岚怒极而泣:“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小姐?”

徐复祯怔怔将手抚上火辣辣的脸颊,比起疼痛,此刻脸上翻腾的更多是屈辱。

她想起前世最悲惨的时候,王今澜明里暗里再怎么折辱她,还未敢上手掌掴她。

重活一世,她姑母还在,她有个当郡王妃的干娘,有一年进账万两银子的产业,有一队听她调遣的兵马。

可是今日,在她自己的地方,被人当着仇人的面一巴掌扇到地上去。

她重活一世做了那么多努力,换来的就是一巴掌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那些人要步步紧逼,为什么她的仇人可以耀武扬威,而她却要一避再避?

徐复祯气急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水岚又是一声惊叫,忙不迭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徐复祯却摁住了水岚的手。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水岚下意识答道:“今日是十月初六。”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过十日是小姐的生辰。去年小姐的生辰过得多热闹呀!今年没有人张罗便罢了,还要挨上那么一记毒打……

水岚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十月初六。

徐复祯若有所思。

前世盛安十年她没过上生辰,因为宫里的吕贵妃在她生辰前一天殁了,皇帝为了吕贵妃罢朝三日。姑母也不好给她做生辰,只低调地让厨房给她做了碗长寿面。

今天是十月初六,还有九天的时间。

徐复祯从水岚手里接过帕子,吩咐她:“让锦英别管南昌府的事情了。你让她现在立刻去打听一下周家那个大公子的行程。”

……

周家大公子周遨好雅音,每日下衙必到流光阁赏乐听弦,十月初六这日也不例外。

待他进了雅间,侍婢上前替他除下外袍挂在楠木衣架上,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周遨舒展地倚卧在榻上,品了半盅香茗,那乐声竟久久未响。

他不由瞥向雅间西边的重叠幔帐——流光阁的乐伎技艺深得他心,长得却不可他意。周遨遂命她们在绡帐之后演奏,婉转乐声透过层层青绡纱帐,反倒更有韵味。

可是此刻,纱帐后头静悄悄的。

周遨正狐疑着,忽然那纱帐后头响起一阵空灵婉清的箜篌乐音,像是指尖不经意地在那排琴弦上划拉而过,有一种缭乱的动听。

“是谁?出来。”周遨坐直了身子。

轻纱幔帐徐徐掀

起,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郎从缓缓走了出来。

周遨见过的美人无数,却很少有能将素色衣裳穿得好看的。

眼前的女郎身着一袭素白缎衫,只腰间系了一条葱绿色绦带,压住了乘风而去的翩跹之感,整个人清冷得像一株濯雪的芝兰,只是唇色稍嫌苍白。

周遨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徐姑娘?”

他抚掌而笑:“姑娘消失的这些时候,可知道有多少路人马在找你?没想到徐姑娘一现身,倒是先奔着在下来了,莫不是想跟在下续一段……”

周遨忽然停住了话头。她现在这个样子太纤薄了些,他喜欢丰腴的。

徐复祯对他话语的冒犯置若罔闻,开门见山道:“我要见皇后娘娘。”

周遨浓眉一挑:“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见不见我,由皇后娘娘说了算,也不是你来决定的。”

徐复祯走到他面前,自袖中甩出一方紫檀木函,正落在周遨面前的几案上。

周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执起那方木函正准备打开一看,却听得徐复祯又道:“要不要看里头的东西,周公子最好先回家问一问令尊。”

周遨闻言愠怒。要是做什么事还要回家跟父亲商量,与黄口小儿何异?他可是堂堂从四品郎官,她这是看不起他呢!

他抬头乜向她,却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周遨反而笑了出来:“怪道我祖父说你是可用之才,今日一见,倒是信了七分。既如此,在下便做一回信使。”

徐复祯神色仍是淡淡的:“既如此,便有劳周公子了。明日卯时,我还在此处恭候公子佳音。”

周遨脸色一变,指着窗外西沉的斜阳:“徐姑娘要不要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徐复祯却道:“我这是急事,皇后娘娘见了,不会怪罪公子入夜叨扰的。再说了,你们周家进宫不是跟吃饭一样简单吗?”

周遨哑口无言。

翌日卯时,周家的车驾将徐复祯接进了宫里。

周皇后虽然背靠周家,然而膝下无皇子,很受吕贵妃的打压。吕贵妃是五皇子生母,父亲又是吏部尚书,还颇得圣心,可以说是皇后的劲敌。

前世吕贵妃毫无预兆的薨逝,令皇上悲恸之下彻查了一番后宫,最后证实吕贵妃确实是在睡梦中猝然离世,并无外力。

徐复祯走了一步险棋,决定借吕贵妃之死向皇后纳投名状。

她在那木函里放了一张短笺,写了一道关于吕贵妃的密谶。

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皇后此时正苦于无法对吕贵妃下手又欲除之而后快,所以一看到那张短笺便立刻宣她进宫。

十月十五,吕贵妃于梦中猝然离世。

皇帝大悲,罢朝三日。有言官以僭礼为由上书反对,被杖责三十。

皇帝疑心贵妃之死有人加害,在后宫中彻查了整整半个月,并无所获。

十一月二十,皇后宫中册封了一位正五品的徐女史。

年仅三岁的五皇子的去处成了一个问题。

皇后既不想认下这个母族强大的皇子,更不想让别的妃嫔捡了漏。

徐复祯却让她按兵不动。前世登基的不是五皇子,他的去留并不重要。

皇后已年过四十,不太可能再有子嗣。周家竟扶持一个才干并不出众的文康公主,而不是帮皇后物色一个好掌控的皇子,实在是令徐复祯费解。

她劝皇后把四皇子过继到名下。

四皇子的生母本是个宫婢,母凭子贵得封嫔位,亲自教养着四皇子,没个由头如何把他过继过来?

徐复祯只让皇后安心等待。

十二月,五皇子过继到李贤妃名下。

盛安十一年二月,四皇子的生母瑞嫔病逝,五岁的四皇子过继到了皇后名下。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皇后便颇为信服徐复祯。

盛安帝痴迷修道,皇后受他的影响也极为信道。她听说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曾欲收徐复祯为徒,更有些觉得她有道门仙根,平时竟事事依着徐复祯的意见来。

皇后并不亲近四皇子,对他的教养,也一并扔给了徐复祯。

徐复祯见四皇子自幼丧母,再过一年还要丧父,与她的经历颇为相似,不由起了怜惜之心,平时教导他更处处上心。

她虽然在京城露了面,可是从不离宫,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上徐夫人和郡王妃几面。

文康公主倒是时常进宫,可是徐复祯次次都避开她,既不问安,也不见礼。

文康公主对此大为不满。然而徐复祯作为皇后最为倚重的女官,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她能随意责骂的徐姑娘,她再不悦,也只能悻悻作罢。

徐复祯从前病中缠绵床榻,只觉得时日分外漫长。可自进宫之后,每日教养着四皇子,又要应付皇后的差事,日子便如白驹过隙般悄然流逝。

她借着前世对宫里的丝缕记忆一步步地筹谋规划着,终于来到了盛安十二年的春天。

此时,距她上回与霍巡分别已过了整整两年。

第73章 重逢他清减了好多。

去年腊月才开始下雪,一直下到今年正月末才渐渐止住。

然而二月初便续上了淅沥的冷雨,落在将化未化的积雪上,泛起浸透骨髓的湿冷。

皇宫的地龙通往每一间殿阁,烧的也是热气逼人、蕴着幽芬的瑞炭。然而许是因为宫室敞阔的缘故,徐复祯总觉得皇宫有种说不出的寂冷。

这是她在皇宫过的第二个冬天。

徐复祯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喜欢宫里的生活,然而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早已学会如何顺应逆境。

卯正三刻,正是寒气料峭之时,徐复祯已经带了四皇子坐在案前读书。

四皇子今年六岁,按制七岁才开蒙,所以还没有蒙师。然而这一年多的时间,徐复祯已经带他通读了一遍《急就章》、《千字文》。

徐复祯对他很严格。平时卯正时分便要求四皇子起身读书,因天寒的缘故,许他多睡了两刻钟。

四皇子性子像他的生母,谨慎怯懦,虽顶着清晨满室的寒意起了身,却不敢有分毫懈怠,睁着惺忪的睡眼看那对他来说有些繁乱的墨字。

徐复祯也困。她抱着手炉抵着椅背,有些出神地看着四皇子头上扎着红珠丝绦的两个总角。

这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迟钝些。可是她还得好好把他培养起来,否则今后怎么跟成王分庭抗礼?

水岚打了帘子进来,珠帘碰撞的珠玉叮咚之声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她抬头朝水岚看过去——

水岚是她向皇后求了恩典接进宫里服侍她的。进宫一年多,水岚倒变得沉稳利落了许多,与其说是她的侍女,倒不如说成了她的副手。

水岚一走进来,先对四皇子道:“膳房那头送了酿圆子甜羹过来,四殿下快随可喜儿去吃吧。”

四皇子小鹿般圆溜溜的眼睛便看向徐复祯。

徐复祯微笑着点了点头,四皇子便雀跃地跳下椅子,跟着水岚后头的小太监出去了。

水岚这才走上前来,从袖中摸出一封邸报来,低声对徐复祯道:“周家那边递消息进来,成王今日进京了。”

外任官员无诏不得进京。

徐复祯眼皮一跳:“什么名义进的京?”

“侍疾。”

徐复祯不动声色地问道:“都带了什么人进京?”

水岚躬身道:“成王只带了五个王府属官。但是锦英那边密传的消息,元宵之后从十一处城门进京的人中,有一百三十多拨人的路引是从西川路发过来的。至少可以确定其中的四十拨人与成王有关联。”

徐复祯站了起来,凝视着窗外素白的雪景。

一个月前,她就吩咐锦英让人盯紧从各处城门进京的人。

徐复祯推开窗扇,寒气瞬间涌进室内,反而令晨间困意消散了几许。她徐徐呼出一口森冷的白气,忽然问道:

“霍公子几日前就进京了,怎么不告诉我?”

水岚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怎么知道霍公子也在此之列?

不跟小姐说霍公子的消

息是她和锦英的共识。

当初他害得小姐如何消沉她们还历历在目,如今小姐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她们自然不愿意霍公子的消息再影响到小姐。

反正他进了京也进不了宫,她们干脆把他的消息隐而不报。

此刻被徐复祯戳破,水岚只好低头找补道:“是奴婢疏忽了。”

徐复祯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淡漠的无波古井,却让水岚脊背发寒,连忙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

“霍公子如今住在成王府,是三日前抵京的。进京的时候带了二十七个人,其中一个是王府都尉司副指挥使。”

徐复祯不语,重又坐回案边,抽出一张信纸。

水岚连忙上前研墨。

她一头研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复祯的神色。

徐复祯正低头写着信,浓密的长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然而微微抿起的嘴角,倒叫水岚惴惴不安起来。

不多时,徐复祯搁下笔,将信纸装入信函递给水岚,道:“这封信快马送到河东军沈小将军处。”

水岚连忙点头。

郡王世子沈珺一年前与北狄作战有功,受封武略将军。水岚知道沈珺养了一支先锋轻骑,小姐每年都资助很多军费给他。

徐复祯看着水岚接过那方信函,道:“你想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水岚摇头,尚未开口,便听得她缓缓道:“我在信里让沈小将军即刻领兵回京。”

水岚大吃一惊,忙道:“小姐,再过一个月就是大朝会,届时全城戒严,你让沈将军领私兵入京那可是死罪啊!”

徐复祯似笑非笑道:“成王的人分了四十拨进京,你猜他带进来多少私兵?沈小将军不回来,等着我们的才是个死字。”

水岚大骇,压低声音道:“小姐是说……成王要造反?”

徐复祯喟然叹道:“形势严峻至此,你们竟觉得我还在儿女情长么?着意隐瞒重要情报,莫不是真想送我上玄武门问斩?”

水岚慌忙跪下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万死不能辞咎!”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挥挥手让她下去送信了。

看着水岚离去后轻晃的珠帘,徐复祯心里有些怅然:

等四皇子登基以后,她得把水岚送出宫才行。

水岚跟她的时间最长,简直熟悉得像她的左右手。换旁人来服侍,她还不习惯呢。可是她现在不能容忍手下人擅作主张,又狠不下心发落水岚,只能把她送出宫去。

她的消息来源不只有金丹堂。每次霍巡进京,金丹堂都没有消息。那两个丫头存的什么心思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挑破罢了。

如今局势不比以往,前世的这个时候,成王打着侍疾的名义无诏进京,不久盛安帝病逝,敕封成王为摄政王,辅四皇子监国。

成王入主京城后,宫里只会愈发波谲云诡,由不得她们胡来了。

她既决定了自立门户,旁人都只当她是投靠了皇后。其实徐复祯心知肚明:她是把筹码全压四皇子身上了。

如今四皇子年幼,她少不得帮他名义上的母亲周皇后谋划。前世只有一个摄政王,今生她怎么也得扶一个摄政太后出来才行。

如今她尚且知晓后世走向,哪怕她的对手是成王手下的霍巡,也能有七八分胜算。

可是一想到周皇后掌了权,文康公主势必继续得道。徐复祯心里不由郁闷起来,顿时觉得屋里燃的龙涎香馥闷得很,远不如她从前屋里的灵犀香清透好闻。

只是她已经很久不用灵犀香了。

一闻到那个味道,她就会想起从前闺阁少女时的回忆,想起一些曾让她伤心的人和事。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的。即便后来再听到他的名字,她也能做到心如止水。

然而水岚带进来的消息还是扰乱了她的心绪。

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见到他,还是以对立的身份重逢,她见了他,该说什么呢?

过往的那些因缘爱恨,因放在心底日久,好像覆了一层积灰,再翻出来说便有刻意之嫌。若是不再叙旧,那就只能各据其地,各为其主,看着彼此越走越远……

徐复祯轻轻拍了拍脸颊,端起一杯冷茶泼进仙雾袅袅的博山炉里。

一定是那馥郁得令人头晕的香气,害她无缘无故生出这些不宁的心绪来。

成王进京第二日向宫里递了拜帖,请求入宫为皇上侍疾。

徐复祯也是进了宫才知道,皇帝痴迷修道,连寝殿都赐名为“长生殿”。殿内有一尊青铜大釜,九名方士不分昼夜在此冶炼仙丹,冬月殿内炎似酷暑,暑月殿内便闷如火炉。

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吃着那汞水朱砂炼出来的仙丹,不生病才怪。盛安帝三五个月便要病一回,病里停了仙丹,将养月余便好了。

在徐复祯看来,盛安帝这次的病根本不至于需要进宫侍疾的地步,更不至于忽然亡故。

恐怕是成王养肥了兵马,所以皇帝的寿庚便到了头。

宫里起先压着不批复成王的拜帖,然而架不住成王日进一封,最终皇帝还是松口宣了成王进宫。

徐复祯急了。

前世因为姑母的离世,她每日伤怀己身,并不记得盛安帝驾崩的具体日子。可根据她的判断,成王进宫以后很快会动手。

她虽然要拿扶皇后摄政的头功,此时也不得不提醒周家调拨殿前司诸班加强皇城护卫。

然而她不愿意让周家知道成王的谋划:

跟前世一样自然让渡皇位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局面。若是让周家提前知道了成王的意图,势必会先发制人。到时候逼反了成王,无论周家赢还是成王赢,她都会瞬间失去利用价值。

好在这时,沈珺带着一支十五人的先锋轻骑悄悄进了京。

徐复祯向皇后借了便利,将那十五人悄无声息地安排进了重华宫。

四皇子住在重华宫葆中殿。

自成王进宫后,徐复祯也搬到了重华宫后殿东配殿居住。为皇后的安全着想,她本欲让皇后也搬过去,只是这样实在不妥,只好作了罢。

是夜清宵无云。皎蓝色的月光映着雪光,银蓝清辉透过菱花窗洒进殿内光亮的金砖上,隔着层层纱帐,还是漏进了徐复祯眼睛里。

她睡不着,隐隐觉得今夜有大事发生,不由伸手去打开床榻内侧的暗格,摸了摸里头那方黑檀木长匣,柔润温凉的触感使她安心了不少。

忽然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徐复祯一惊,正待侧耳倾听,外头却响起小太监可喜儿的声音:“徐女史,四殿下不能入眠,想请女史过去安抚一二。”

难道四皇子与皇帝父子连心,也预感到今夜有不好的事发生?

徐复祯趿了鞋子下去,想了一想,又回头把暗格里的那方长匣抱上了,这才披了外袍走出去。

四皇子的寝殿比她的还要大,却比她的寝殿要暖和得多。

四皇子惶惶然坐在床上,一见徐复祯在床边坐下,便埋头紧紧抱住她。

自他生母过世后,他唯独与徐复祯亲近些。

“女史,”稚嫩的童声颤颤,“屋里那么多人,我好害怕。”

徐复祯眼睛掠过殿墙后的金丝幔帐与苏绣屏风,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别怕。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她哄着四皇子睡下,开始给他唱童谣:“雨绵绵,夜未央,甜梦长,入梦乡……”

明明是清寒的春夜,没有半分雨水。可是她没听过别的歌谣,只能给他唱这首留在她记忆里母亲唱过的童谣。

她的声音轻而婉转,空灵地缭绕在寝殿上空,四皇子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沉稳。

到最后,只剩下她几不可闻的歌声和越奏越快的心跳。

殿外传来渐渐清晰的数重脚步,她绝对没有听错——那些人是冲着四皇子来的。

长生殿里那位君王已经亡故了么?是新授的摄政王过来接四皇子听旨么?徐复祯的手紧紧按在身侧的黑檀长匣上,等着殿外来人的到临。

殿门被推开了。皎蓝色的月光斜着透进层叠幔帐掩映的

寝殿,徐复祯坐在暗处,将来人看得分明。

为首的那人身量高挑挺拔,穿着鹭鸶补纹青缎官服,徐复祯认得那只是六品的朝服,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一种手到擒来的从容弘雅。

斜月恰好照着他一侧的面庞,自高挺的鼻梁处拉起一道长而锋利的阴影,向着她的那一侧是晦暗的,只能堪堪看到因清瘦而更显得锋棱的下颌。

他清减了好多。

徐复祯怔怔地想。

第74章 遗诏这遗诏直白得就差直接禅位给成王……

霍巡领着四个红袍武官徐徐走进昏暝殿内,率先半跪了下来。孤松独立的姿态,眉眼却是低垂的:

“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冷清平静的声音,仿佛在叙述简单的日常。

殿外侍立的太监宫女顿时哗啦地跪了一地。

徐复祯心里却镇静了下来。所有的不安惴乱不过源于未知的期待与紧张罢了,一旦答案揭晓,心便落到了实处。于来人是,于来事也是。

她的目光从那半跪的人影上掠过,轻轻摇了摇睡梦中的四皇子。

“殿下,醒醒。该去长生殿看父皇了。”

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寂阔的殿内响起,跪在后面的武官不由抬头望去。

四皇子的床帏在殿内最深处。

借着外面投进来的月色,依稀可见昏暗金帐飘动,像仙山缭绕的金雾般,自里头缓缓走出一个衣袂翩跹的妙龄女郎,逆着光看不清形容,倒是先看清了那半披着如缎般光泽的乌发。

她右手牵着年幼的四皇子,左手竖捧着一方玄色木匣,缓步从昏暗处走出来。

银蓝色的清晖自霜白的裙摆一寸一寸往上爬,照亮了她的裙裾、腰带、袍领,最后攀上如玉璧雕砌成的脖颈面庞上。未施脂粉的脸庞像一块冰,冷而清透。唯有眉眼是浓烈的黛黑,落在那张素面上分外夺目。

像是自广寒宫里走出来的仙子,周身上下只有浓墨的黑与冷清的白。

穿戴整齐的四皇子被她牵着走到半跪的人面前。四皇子用手揉揉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陌生的将官。

迎到四皇子,武官们都站了起来,为首之人却仍似入定般半跪在光洁冰凉的金砖上。

一个武官上前低声道:“霍长史。”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看着被那只素手牵着的四皇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圣上晏驾,请四皇子前往长生殿听旨。”

四皇子不知道晏驾是什么意思,他抬头去看徐复祯。

徐复祯的眼睛却望向映着月华辉光的地砖,一语不发地牵着四皇子往殿门走。

一个武官上前挡住了她:“姑娘留步。王爷请的是四皇子。”

徐复祯瞥了他一眼,道:“我是四皇子的教习女史。殿下年幼,我理应陪伴。”

那武官还要拦,霍巡却伸手格开了他,平静地说道:“女史请吧。”

武官一急,待要争辩:“霍长史……”

话音骤然一停。

他的目光看到殿内被夜风吹动的幔帐下隐然而现的金戈玄甲。

那武官心神一凛,连忙跟了出去。

徐复祯已经抱着四皇子登上了轿辇。霍巡领着四个武官走在其后,身后远远跟着几个太监宫女。

满月的寂夜下,宫道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进了长生殿,徐复祯率先看到那尊已经熄了火的青铜大釜,炼丹的方士也不知其踪,偌大的宫殿透出一股森冷的气息。

面生的太监引着徐复祯和四皇子进了内殿。

皇帝的龙床幔帐低垂,太医院的三位长官垂首侍立在床畔。

内殿另一侧的几案上,为首坐着一个金冠锦服的中年男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胡总管侍立其后。

几案下首坐了五个绯袍大员,此刻匆忙进宫,诸人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徐复祯只认得周皇后的父亲、知枢密院事周诤。其他几位,倘若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当朝宰相和三省的长官,至于案首的那位自然就是成王了。

她一进来,那些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牵着的四皇子身上。

成王率先开口:“四侄儿,过来叔父这里。”

徐复祯松了手,四皇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有些犹疑地走到成王身侧,被成王抱着坐到了身边的宝椅上。

徐复祯默默地站到了四皇子身后。

此时霍巡一行人进来,那四个武官徐徐关上殿门,侍立在了门边。霍巡走到成王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徐复祯的余光刚好可以瞥到他的衣角。

她垂下眼眸,专心地看着四皇子头上的总角。

成王见殿门关上,这才缓缓开口道:“深夜宣召诸位大人进宫实非得已。圣上重病,今夜不治而崩。幸得我在圣侧,得蒙皇兄托孤。请彭总管在各位大人见证下宣读圣上遗诏。”

有些肥胖的胡总管应声上前,取出手中的金帛诏书。

枢密使周诤忽然开口:“慢着。这样的场合皇后娘娘怎能不到场?”

他的眼睛扫过在座众人,徐徐落在四皇子茫然的脸上,最后定定地看着成王。

成王朝身后的霍巡道:“怎么没把皇后娘娘请过来?”

霍巡从容回答:“皇后娘娘听闻噩耗,悲恸之下晕了过去。”

徐复祯借着这个机会转头看了霍巡一眼。

他眉目生得清隽出尘,说话时又神色淡然,有一种超脱凡尘的旁观之感。然而徐复祯知道,无论是皇帝的突然驾崩,还是皇后的晕厥,只怕都是他一手操纵的。

一想到他的话,徐复祯心中不由一哂:

她进宫一年多,皇帝踏足中宫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皇后会悲恸得晕过去才怪呢!

霍巡答完话便坐了回去,徐复祯也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周诤不干了,冷笑道:“堂堂一国之母,就是晕了,也得命人抬过来。正好太医院判在此,把人救醒了再宣读遗诏!胡总管,有劳你派人去请!”

胡总管为难地看了看周诤,又看了看成王。

这时宰相彭知开口了:“事关国祚,皇后娘娘确实应该在场。”

胡总管下定决心,朝殿内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内侍得了指令,揣着手往外走,却被成王的武官挡着门口。那几个武官看向成王,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放了那内侍出去。

徐复祯不由抱紧了怀中的长匣,心下思忖:

四皇子现在名义上的母亲是皇后,成王定是怕皇后分权所以把她控制了起来。为何现在又放那内侍去请皇后呢?他肯定还有后手。

她这样想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扫过来。

那目光就像冬日的阳光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光下,照到的肌肤便发起热来。她觉得朝向他那一侧的耳朵发起热来,不由将头微微往外一偏,心中却有些怨自己沉不住气:

都分别两年了,为什么人家一道目光就让她心头泛起涟漪?

她用水葱般的指甲掐进掌心,神色便渐渐冷然起来了。

过不多时,那内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他正欲向胡总管回话,成王却闲闲一指:“去跟枢密使说。”

那内侍只好低着头,走到周诤身边附耳低语。

周诤所坐的几案正在四皇子一侧的下首。徐复祯站在四皇子身后,凭着一点依稀的声音与口型推测出了那内侍的话:殿前司的人将中宫围了。

周诤神色一变,如电般的目光直射向徐复祯。

加强殿前司的值守是徐复祯前几日提出来,他才多调拨了两班人马进入宫城的。可是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关键时刻把皇后软禁起来了!

徐复祯有些无语。枢密院有权调令禁军,却不直管禁军。周诤调拨的人手是成王的人,他不自我反思,看她干什么?

不过皇后不来,她一样有胜算。

徐复祯只当看不到周诤那冷厉的眼神。

成王满意地看着周诤难看的脸色,神色却肃然道:“既然皇后不来,此事再耽搁不得。胡总管,宣旨吧!”

“是。”胡总管展开了手中的遗诏,抑扬顿挫地宣读道:

“朕躬罹沉疴,自知大限将至。诸子年幼,未堪大任。幸弟成王智勇忠孝,可以托孤。朕登仙后着令皇四子沈珉承祚,擢封成王代掌朝政,待幼主长成再行归政。文武百官当谨奉朕谕,遵行不悖,共辅新君。”

五位大臣难掩惊骇,虽知道今夜皇帝病故与成王脱不了干系,可是这遗诏直白得就差禅位给成王了!

周诤率先开口:“四皇子年幼,可由皇后代为摄政。西川秦凤两路乃西北重地,离不得成王殿下。”

成王早料到他会发难,不紧不慢道:“我只在西北有几个州的封地罢了,那两路如何就离不得我了?这是皇上的遗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枢密使就要质疑圣谕?”

“你!”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周诤顿时哑了火。

中书侍郎这时悠悠道:“既是圣上遗诏,臣等自该遵从。”

见他表了态,门下侍郎紧跟着道:“薛中书说得是。”

宰相彭知此刻为难地看向周诤。他不是成王的人,实在是不想认下这封遗诏。可那遗诏又分分明明地盖着天子之印,他要用何理由去驳?

成王可不会等他发难,一锤定音道:“既如此,明日彭相召集百官……”

“等一下。”一道清凌的女声响起。

成王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是四皇子身后那女官在说话。

方才进来时,他的注意全在四皇子身上,未曾注意到旁人。此刻成王不由微眯着眼睛打量起她来:

因是深夜临时宣召,她来不及换女官的宫装,只穿了一身霜白色衣裙,长发半挽,看起来并不比他的长女大多少。

“你也对皇上的遗诏有疑虑?”成王缓缓道。

“不敢。”徐复祯答道,眼睛却看向胡总管,“敢问大总管,皇上立遗诏之时,可还留有别的话语?”

胡总管道:“皇上病发得急,除遗诏托孤之外不曾有别的话语。”

徐复祯自四皇子身后走到案前,道:“不巧我的手上代管着一卷皇上立下的密诏。遗诏里虽未提及,可是圣上金口玉言,如今宫车晏驾,不敢藏诏不提。”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抱着一方黑檀木长匣。

徐复祯将匣子平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匣扣,自里头取出一卷金帛卷轴。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手上的卷轴。

徐复祯将卷轴双手捧到胡总管面前。

成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伸手要从胡总管手中取过那面密诏,徐复祯却率先开口道:“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有劳胡总管宣旨吧。”

“……是。”

胡总管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干脆速战速决地打开了那卷密诏宣读了起来。

第75章 密诏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胡总管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那诏书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措辞只传达了一个意思:

倘若新君即位时年纪尚小,该由周皇后垂帘听政,直至幼主亲政。

成王越听脸色越沉:这密诏分明是针对他而来的。是皇帝、还是周家的主意?

不。皇帝或周家若是早知道他的谋算,定然会做雷霆之势的反扑,而不是使这么一出混水摸鱼,把他的遗诏吊在了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方。

这么做,到底对谁有好处?

成王惊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可他们神色里所透出来的惊异,并不亚于听到他那封遗诏。

除了……

那把密诏捧过来的女官。

成王阴鸷的眼神又落到了徐复祯身上。

她低垂着眉眼,神色是一派的平静从容,似是早知道那封诏书的内容,只等着这一刻拿出来击碎他的登顶梦。

一个小小的内廷女官怎么敢!

若不是顾忌这么多位朝廷肱股大臣在场,他简直要暴起扼住她的咽喉来盘问背后的主使。

成王神色变幻几瞬,好一会儿才道:“既立了摄政王,岂又有垂帘听政之理?”

彭相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虽然跟周诤也不对付,然而皇后摄政,周诤一个武官动不了他;成王摄政,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撸下去。

此刻彭相抓住机会,悠悠道:“此言差矣。密诏在前,遗诏在后。既有太后垂帘听政,又何必再立摄政王?”

成王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提前立这样的密诏?”

周诤亦是冷笑:“皇上青壮年华,怎会突然暴毙?”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成王的狼子野心,两年前的铁器案便可见一斑。难不成皇帝还是真心实意向成王托孤的吗?

在场的都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没有人会真的为着“忠君”的教条去探究所谓真相。事已至此,稳定朝局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周诤倚仗着一纸密诏,竟把他们心照不宣的猜疑赤祼祼地抛了出来。

这事追究起来朝野可就要乱了!

众人愠怒的眼神纷纷剜向周诤。

成王顺势道:“倘若圣上有此密诏,何以临行前又另立遗诏?我看恐怕是矫诏!”

周诤立刻反唇相讥:“这是皇上的密诏,难道皇上还未出殡,成王就要质疑圣谕?”

这老匹夫!

成王一时无言以对,回头望向霍巡。霍巡却隐坐在暗处不发一言。

他只好咬着后槽牙道:“圣上喜食丹药,那密诏许是圣上用药后神志昏沉,被奸人哄骗着信手胡写的呢?”

这话不是明摆着说他周诤就是那个“奸人”吗?

周诤脸色沉沉:“那我倒要问,圣上弥留之际是否神思清明,那遗诏可又是出自圣上本意?”

又来了!众臣纷纷对周诤怒目而视。

一直不发一言的参知政事终于开了口:“遗诏和密诏,都是圣上的旨意,一并遵从了便是。”

参知政事两边的人都不是。然而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发现了一线机遇:只要这两家架起了擂台,他便可以安坐观虎斗。

就怕一家独大!

彭相亦作如是观,点头应和:“自古以来,太后与摄政王共掌朝政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反正都是辅弼幼主,何必讲究东风西风?”

这些奸滑小人!成王宽大的袍袖下攥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他现在不能认下这封密诏,否则今后行事处处掣肘,收拾了一个皇帝,还得再收拾一个周家。

然而面对这些人精一样的大臣,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尽管这样做会露怯,成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霍巡,想从他口中讨到点主意。

霍巡起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成王立刻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望向外头。

徐复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立在一旁,余光却时刻留意着成王。

见到成王往殿外觑望,她便知道霍巡对成王说了什么:

长生殿已经被她的人围了起来。

北狄战场厮杀出来的铁骑每一个都以一当十,控制长生殿里的这些文臣简直易如反掌。

那些先锋兵士起先藏在四皇子的寝宫。她带着四皇子离开时,牵着四皇子的手轻轻朝殿内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当时霍巡就站在她的身后,难道就是那时被他看出来的?

徐复祯不由佩服起他的洞察力来,微微抬了眼睫看过去,不料正好撞进他那双如曜石般璀璨幽深的瞳仁里。

她心神一颤,下意识要移开眼睛,却又觉得不能露怯,便把转了一半的眼眸重新移回去,可是霍巡早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七尺余高的金丝楠木多宝格挡住了光亮的烛火,在他坐着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

金斑一样的光点透过多宝格上陈置的古器书鼎,细碎地落在那张玉璧般的面庞上,半垂的长睫划下一片细长的阴影,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徐复祯垂下了眼睛。

成王心头天人交战,他虽有谋逆之胆,到底还是惜命。终是松了口:“好,好!既都是圣谕,吾自当遵循不悖。”那声音里却没有方才的志得意满了。

彭相高兴了,长满细纹的脸上绽开笑容,一想到要说的话忙又整肃了神情,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场混乱的议事:

“皇上驾崩,兹事体大。虽然遗诏立了新君,然而晏驾突然,又逢大朝会前夕,为防生乱,此事先不宜声张。待明日一早宣二府三省六部、翰林院、秘书省、御史台的长官到政事堂里,同成王殿下和皇后娘娘,细细议过章程,再替皇上发丧。”

如今已过三更,轮番惊乍之下,几位上了年纪的大臣们均疲惫不堪,闻言纷纷应和。彭相率先起身撩袍而出,参知政事、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也跟着退了出去。

成王铁青着脸,也站了起来。走到周诤身边时,冷厉地瞪了他一眼:“枢密使,我现在能出这间屋子了吧?”

周诤不明所以,腿长在成王身上,问他干什么?自是哂道:“殿下请便。”

成王忿忿甩袖而出。

霍巡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从徐复祯身旁走过去了。

徐复祯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心中莫名涌起一层晦涩:

当初在平霄宫后山的草庐,他坦诚地向她透露过不臣的心思。今夜她拿出来的密诏,可谓是精准截胡了他的谋算。虽说她是凭着前世记忆做的决断,可是他肯定会觉得是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念一想,她自进宫以来便在筹谋的事情今夜终于尘埃落定,不偏不倚,与她料想的分毫不差,明明应该开心才是。

既然做好了斩断前尘的准备,为什么又总是庸人自扰呢?

她徐徐吐了口气。

四皇子从宝椅上跳下来走到徐复祯身边,泪盈盈地仰头看着她:“女史,我是不是没有父皇了?”

皇帝对他并不亲厚,然而孩童天生便有孺慕之情。

徐复祯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冷起脸来说道:“殿下今后就是万民之主了,不可以哭哭啼啼。”

四皇子低头抹泪。

周诤走了过来。

“徐女史。”他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礼敬。

周诤看了看殿内的胡总管,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到中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围在皇后宫外的殿前司人马已经撤走。

宫内灯火通明,烛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烛泪,没人有心思去清理。就连中宫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今夜出了大事,所有人都低着头心事重重。

直到周诤和徐复祯走进来。

四皇子年幼,什么都不懂。可是担了天子的名头,明早的议事必然要四皇子在场,徐复祯让他先回去睡觉了。

周诤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先跟皇后大致讲了一下今夜长生殿里发生的事情。

当听说自己即将成为摄政太后,皇后愣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

周诤一看皇后那样子,便知道她对密诏之事一无所知。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复祯:“徐女史,皇上怎么会在你那里留下这道密诏?”

徐复祯道:“自然是我向皇上求的。”

皇后能摄政,她得拿头功,这个时候可不能谦虚。

周诤又道:“徐女史怎么会想到去求这样的密诏?皇上又怎么会同意?”

皇后道:“徐女史有仙家缘份。当初吕妃、瑞嫔的事便可见一斑。后来过继四郎到本宫名下,女史是不是已经预料到有这一日了?”

徐复祯进宫一年多,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从皇上手中弄到这封密诏。而周诤久经官场沉浮,并不像皇后那般好糊弄。

她也知道言多必失,并不打算详细告诉周诤前后始末,便顺着皇后的话道:“娘娘,摄政之事虽已敲定,明日彭相还要召集众官商议皇上的身后事。娘娘明天当着各部长官的面,得把威仪立住才行。”

皇后并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她听到徐复祯的话,不免有些慌张:“明日议事我该说什么?”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会跟娘娘一同前往。枢密使也在,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点点头,又道:“对了,文康知道没有?明天议事把她也叫过来……”

“娘娘。”徐复祯打断她,“这个事先别让公主知道。娘娘最好派人禁了公主的足。等朝局稳定了,再放公主出来。”

“怎的……”皇后知道徐复祯跟文康公主不对付,她虽对徐复祯礼遇有加,然而文康公主是她如今唯一的骨肉,让她委屈文康公主,那也是不忍心的。

徐复祯虽是跟皇后说话,眼神却看向了周诤:“公主在外头行事有多张扬,娘娘应该有所耳闻。从前有皇上纵着便罢了。如今成王掌了权,难道他还会由着公主胡来?现在公主就是娘娘和周家的弱点,难道你们要放任这么个弱点在成王面前不管么?”

徐复祯说这些,虽是公报私仇,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前世公主就是因不满成王摄政,被成王当出头鸟打了。如今成王虽然没有前世那般大权在握,可是对后党的围追堵截只会更加猛烈。

皇后闻言大怒:“他是摄政王,我也是摄政太后!他怎么就敢动我的儿?”

周诤却沉沉道:“徐女史说得是。请娘娘现在即刻派人去把公主府管控起来。”

皇后不敢违背周诤的话,只好派了内侍过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