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京梦里的文康公主凭什么拆散他们?……
她朝身旁的罗知州扬了扬手中的宣纸,微笑道:“京中文人雅士好赋词咏歌,每赋成一首便请歌姬咏唱,方尽宴饮之乐。方才来时看楼下大堂高朋满座,不如请一位歌姬来现场吟咏,与楼下诸君共赏佳作。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间酒楼是歧州城最繁华的去处,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这小娘子非但不怯场,还要公开与人评赏?
席间诸人犹疑片刻,却又听得徐复祯道:“若是大人们觉得自己的词作拿不出手,那便罢了。”
在座的各位皆是读书人,难免自负才学,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激将?于是纷纷应和下来。
罗知州遂命人请来酒楼最负盛名的歌姬,却不入包厢,而是以两束红绫缠身悬在包厢窗边,整个人便面向了一楼的大堂。
两名乐伎立在窗边,每有人作成一篇,那歌姬便拿着宣纸吟唱对应的曲目。
因是娱乐唱酬,便不限词牌,只限了韵脚,以当下的美景良辰为题,各自提笔作赋。
不多时便纷纷有人搁笔落成,让人送去给歌姬咏唱。
那歌姬身姿袅娜,半悬于空中,只以足尖点着窗台,唱起曲来却声如高遏行云,宛转悠扬,近者不觉音高,远者不觉声渺,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楼下的客人从未见过如此雅盛的诗酒唱酬,都热情高涨地捧场。甚至有人跃跃欲试,也写了词作递上来请那歌姬吟咏。
那些词作文藻华丽,翰墨锦绣,写尽了世间繁华乐事,唱者如痴听者醉,伴以光摇华灯和急奏笙乐,场面气氛一度推至高潮。
徐复祯如局外人般看着眼前场景,只觉得这里比京城的鸣风楼要奢靡热闹得多了。
她提笔在纸上落成数句,递与那传诗的婢女。
悬于窗外的歌姬刚唱完一首《醉花阴》,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
她还没歇下一口气,忽然婢女又递来宣纸。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首板正的七绝。
待看清里头的内容,那歌姬微微一愣。不过包厢里的客人身份尊贵,她不敢不唱,于是起了调,悠悠唱道:
“频开琼筵醉羽觞——”
又是一首新词,宾客们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岂见白骨覆寒霜。”
什么?谁在这么欢乐的时候写这些晦气的内容?
“宁作华章吟清句——”
写了词作的宾客脸色微微一绿。
“不肯纸笔语苍生。”
是谁啊?故意来砸场子的吧?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突然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楼里欢乐的气氛一凝,连那珠玉清音的琵琶声中都掺入了迟疑,渐渐息了声。
包厢里的目光都纷纷望向徐复祯。
徐复祯看着他们仿佛吃了苍蝇般的脸色,心里快乐极了。
她忙趁众人发难之前率先告辞:“各位大人,如今天色已晚,驿站离城里路远,我就先行离席了。”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带着菱儿和张弥出了包厢。
那酒楼回廊环绕,可直到她走出门口,里头的乐声也没再响起来。
回到驿站已近亥时。虽
然她小小地恶心了罗知州一番,可是他应该还不至于食言过来找她的麻烦。
按照原定计划,仍是明日一早便启程,可以赶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回到京城。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卫队便整备行装。
徐复祯洗漱完毕,带着锦英和菱儿下楼。刚走出驿站大堂,却见郑驿丞带着一大群百姓跪在外头,黑压压的人群一直跪到路边。
她连忙上去扶郑驿丞:“你们这是做什么?”
郑驿丞带着百姓们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三个头,语带哽咽道:“我们来送送徐小姐。小姐和公主府的恩德,我们一辈子记在心里。”
徐复祯叹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走以后,还得劳烦驿丞多多费心。若要谢,我还得代这些百姓谢过驿丞。”
郑驿丞连连摆手道:“小姐这话折煞小的了,都是乡里乡亲,做点事是应该的。”
徐复祯抬头看那些百姓,见他们虽然仍是瘦骨嶙峋,可是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绝望木然的神色,此刻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她心里涌起莫大的满足感,难怪古人会说出“天下大务莫于恤民”。
倘若她能当官,肯定不要当罗知州那种鱼肉百姓的昏官!
菱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刚刚坐稳,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徐复祯打开侧帘望出去,却见个十余岁的孩子紧紧地追上马车,跪在一旁仰头看着她:“徐小姐,我爹娘都不在了,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能做!”
郑驿丞忙上前拉开他,朝徐复祯解释道:“徐小姐别见怪,这些孩子也是没办法。他们没成人,官府不会分地给他们种,就算熬到开春,他们的生存也是个问题。”
说罢,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徐复祯心里一动,问道:“这些孩子有多少个?”
郑驿丞摇摇头,道:“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这些大点的还好,出去做苦力还能讨口饭吃。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只能等着饿死了。”
徐复祯沉思道:“远的我们管不到,就请驿丞帮忙留意一下这里有多少孤儿。开春以后找间屋子安排他们,请人教他们读点书,习点武,或者去作坊里当个学徒也好。”
说罢,让锦英拿了二百两银票给郑驿丞。
郑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连连推拒。
徐复祯道:“以我之余补人之短,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就是有劳驿丞费心费力,若有盈余,驿丞自己收下便是。”
她心里却想,以后霍巡掌了权,她高低得让他给个官让郑驿丞当当。
郑驿丞推辞不得,只好收下那银票,带着那个孩子挥泪告别了徐复祯的车驾。
卫队重新驶入茫茫雪道中。
装粮食与柴火的马车已让他们原路返回,因此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卫队终于在腊月二十二抵达京城。
徐夫人原本打算到城门接她,奈何临近年关被琐务缠身,只好派了人到城门口迎接她。
因此徐复祯还未到侯府,先听侯府的管事带来一个消息:十日之前秦萧奉命去了兴元府,恐怕今年春节前赶不回京城了。
徐复祯却很高兴,她才不要跟秦萧一起过年呢。
她想起前世盛安十年的春节秦萧确实去了蜀中,直到二月才回京。王老夫人还特意安排王今澜随秦萧的车驾回蜀过年。
如今王今澜提前被赶走了,可王秦两家是姻亲,秦萧去了兴元府不可能不拜见王今澜的父亲。他们会不会又搞在一起?
不过重生后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反而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了。反正她以后要报仇,大不了把他们一锅端了。
秦萧去了兴元府,也有可能会去拜访成王。
到时候他会不会见到霍巡?这样一想,她倒有些羡慕起秦萧来,他竟然能跟霍巡在同一个地方过年!
回到侯府,徐复祯连口热茶都没喝,先领着两位管事妈妈去了兴和堂。
徐夫人正在跟府里的管事妈妈对账,一见到阔别月余的徐复祯,连忙把管事妈妈打发走了,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细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瘦了那么多。”徐夫人摇摇头叹息道,“路上很辛苦吧?”
徐复祯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在外面当然没有姑母身边周到了。”
她知道自己这回闹这么大动静,姑母肯定要问责她,所以现在先放低姿态哄姑母开心些再说。
谁知徐夫人不吃她这套,面色严肃了起来:“大哥给我来了信,说你把徐家闹得鸡犬不宁。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相信侄女这样柔弱腼腆的性格会在徐家闹事。
可是大老爷身为族长和长辈,更没有理由在信里那样暴跳如雷,甚至把她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复祯还未开口,许妈妈先跪了下来,把徐复祯在徐家如何遭到六太太的慢待,大太太又是如何算计徐复祯,最后徐复祯又是怎样夺回了契书、逼得大老爷休妻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徐夫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听到大太太算计徐复祯时,她气得差点摔了杯子。可最后听说大太太被休了,万般情绪皆变成了惊愕:“你是说,大嫂被休了?”
许妈妈连连点头,眉飞色舞地说道:“是啊……”
徐复祯怕许妈妈把细节也道了出来,平白惹姑母猜疑,忙打断她道:“多亏了公主府的人在。他们太厉害了,一直在我屋外巡逻,才没让大伯娘的奸计得逞。后来又是公主府的谋士教我如何反击,他……”
她有心在徐夫人面前说一下霍巡的好话,让徐夫人对他印象好点。
可在差点要说出他的名字时,忽然想起霍巡从前就是侯府的门客,说不定徐夫人认得他,忙止住了话头。
好在徐夫人没留意她的异样,心有余悸道:“当初去求签,道长说你有贵人相助,如今看来公主确实就是你的贵人!公主帮了咱们这么大忙,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应该备一份厚礼上门去答谢才是。”
徐复祯忙道:“姑母,那徐家的事……”
徐夫人咬牙道:“我没想到他们这么无耻!出了这种事咱们也不可能再跟他们往来了。好在你的嫁妆是都拿到手了,以后咱们也没有求着他们的时候。大不了以后姑母长命百岁,一直护着你就是!”
徐复祯没想到那么看重亲族关系的姑母竟然为了她和徐家人断绝往来,不由鼻子一酸,扑进了徐夫人怀里紧紧搂住她。
姑侄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徐夫人这才让徐复祯回晚棠院歇息。
回到晚棠苑,水岚抱着她又哭又笑。徐复祯好不容易哄好水岚,这才招呼着院子里的丫鬟帮她往各房各院送礼物。
她这趟出门给侯府的主子们都带了礼物:
送给王老夫人的是一尊四尺高的小叶紫檀佛像;
给长兴侯的是一罐九江产的庐山云雾;
给徐夫人的是一盒洪州府产的百濯香;
给惠如思如的是两盒抚州产的花露红玉膏,给秦懋如的是一对南边的彩锦雏燕纸鸢;
给秦家三位公子的礼物都是不同纹样的阔白玉带——她不愿意费心为秦萧买礼物,干脆送他们一样的礼物好了。
送过礼物,下午秦惠如两姐妹又过来跟她聊天,徐复祯不想多说徐家和歧州的事,便挑着路上有趣的见闻跟她们讲,两姐妹听得入迷,直到日暮时分才送走她们。
徐夫人那头又传话过来,说是给公主府递了帖子,明日要和她带着厚礼去公主府答谢。
徐复祯这一趟回来,兵荒马乱地处理完侯府的事,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处理文康公主那边的事,便不由得头痛。
不知道文康公主会不会打听霍巡跟她的关系?不知道公主会不会问责她在歧州的事?
想着这些事情,夜里辗转反侧到二更天才睡着。
睡梦中也不安稳,梦到文康公主发现了她和霍巡的关系,一怒之下把她和霍巡远远地拆散了。
那梦里的情境如此真实,竟让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徐复祯起身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才清醒了些,倒是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梦里的文康公主发现他们的关系后为什么要生气?她又凭什么拆散他们?
第62章 姨母她觉得姨母肯定会喜欢霍巡。……
翌日徐夫人带着徐复祯到公主府道谢。
徐复祯记得霍巡跟她说过,这支卫队虽说是公主借给他的,可是明面上还是得让长兴侯府上门道一番谢。
文康公主果然也处理得滴水不漏,对徐夫人道:“我一见复祯便喜欢她,既请了她进逸雪阁,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夫人何必如此多礼?”
徐夫人听了文康公主的话心中很是高兴。如今徐复祯背后没了族人的支持,若能得了文康公主的青眼,将来京中那些贵妇也不敢轻视她。
告辞的时候,文康公主却特意留徐复祯下来说话。徐夫人庶务缠身,便先行离去了。
待徐夫人一走,公主脸上的盈盈笑意却散掉了。
“徐姑娘,”文康公主不紧不慢地拨开盖碗里的茶叶,朝着滚烫的茶汤吹了口凉气,“我听张弥说,你这趟出来办了不少事啊。”
徐复祯打量着公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有点拿不准她的用意,于是便模棱两可道:“公主取笑了。复祯此行回乡祭祖,一路险象环生,多亏公主卫队的照拂方化险为夷。”
霍巡跟她说过,文康公主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只当他是单相思。所以她也装作不知道,故意不提霍巡的名字,只当那卫队就是公主借给她的,有什么功劳也只往卫队头上扣。
文康公主却并不关心她在徐家的事。
她也不想跟徐复祯打马虎眼,干脆直接问道:“歧州的事是怎么回事?当地的父母官都没出手,你倒是出好大风头。”
徐复祯顾念着公主身处京都,自然不知道边地的情况。于是跟她细说了歧州百姓的遭遇,末了道:“公主身为皇女,那些百姓亦是您的子民。复祯感念公主借兵的恩惠,又不忍见公主的子民逢难,便伸了一把援手。”
文康公主冷笑道:“说得好听,你这不就是打着我的名义来方便你办事吗?”
徐复祯没想到把利害讲得分明了,文康公主竟还揪着这点不放,语气不由冷硬了起来:“是,我是借着公主的名义给自己行方便。可是我离开的时候,那些百姓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名字,念的全是你文康公主的恩德!”
文康公主仍是冷笑:“那你怎么不提打着逸雪阁的名号得罪歧州上下官员的事?那几千个灾民是念我的好。可是我要几千个人的歌功颂德有什么用?歧州的官员辖管的是几十万百姓!我要的是官员的拥戴!”
徐复祯失望地看着文康公主。
同为女子,她对文康公主有天然的好感。即便初见时被公主算计了一遭,她还是对逸雪阁心怀向往。
可是今日这番对话,让她看清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是一脉相承的冷漠昏聩,不由生出些明月照沟渠的郁郁之感来。
既然道不同亦不必多言,徐复祯跪了下来:“公主既知忧国,却不知忧民,复祯无话可说。请公主责罚。”
文康公主看着脚下跪得笔直的人,她倒是想罚。
奈何现在正是蜀中铁器案要紧的时候,她还想让霍巡帮她谋到钦差的机会。要是这时责罚了他的心上人,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她压下心中怒火,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徐复祯朝她深深叩首,沉默地退了下去。
走出角门时,徐复祯回头望向那金碧荧煌的公主府,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
霍巡果然没说错,就是不该跟公主府有牵扯!
回到侯府,她又接到郡王府的请帖,倒是将公主带给她的郁惘一扫而空。
同是姓沈,沈芙容姐妹给她的感觉却跟文康公主大相径庭。
沈芙容虽也有些眼高于顶的傲气,却没有公主的狠戾冷酷;而沈芮容的性子更是跟郡王妃一脉相承的纯善热忱。
虽然霍巡让她少跟郡王府往来,可他不知道她对郡王府的感情。她回徐家前的谋划,沈家姐妹前后出了不少力,连郡王妃都帮了她不少忙。
如今她若为明哲保身而疏远郡王府,又如何对得起她们的倾情相待呢?
次日徐复祯带着菱儿去了郡王府。
她这趟回来也给郡王府诸人带了礼物。
郡王妃喜好莳花弄草,徐复祯送了她一尊景德镇产的影青瓷牡丹缠枝纹梅瓶。
沈芙容前后给她出力最多,徐复祯送了一套玉质镶金点翠头面,是她花大价钱请抚州最有名的首饰师傅打造的。
沈芮容喜欢新奇,徐复祯则送了她一件由整根象牙雕成的九连环。
沈家两姐妹在门口迎接她,徐复祯便让菱儿先把备好的礼物递给她们。
那两姐妹拆开一看,都对自己的礼物喜欢得不行。正在反复把玩时,沈芮容又尖叫一声,原来装九连环那木椟底下竟压着三百两银票。
沈芙容连忙翻起红绸衬布,果然她的木椟下面压了整整一千两银票。
她们二人虽说出身尊贵,可俱是未出阁的姑娘,手上何曾有过那么多银钱,一时都欢喜得涨红了脸。
徐复祯得意地笑:“离京之前说好的,若我拿回了遗产,就把你们给我的银子双倍归还。这下我再添一倍利息,以后可别说我欠你们的。”
回京路上,她派人去路上拦截了徐家在润州的总管,凭着写了她名字的契书,成功从润州总管手上截下了润州所有产业今年的利润,足有一万八千两之巨。
沈芮容高兴地说道:“那以后祯姐姐是不是跟婶娘一样有钱了!”
沈芙容则是嫣然一笑道:“祯儿,我也有惊喜要给你。快和我一起到花厅给你干娘请安。”
徐复祯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由好奇起来,跟着她们一路穿廊过院来到花厅门口,却见里头不止郡王妃一人。
她身旁还坐着一个穿着水蓝色香云纱面灰鼠皮夹袄的贵妇人,此刻正与郡王妃谈笑风生。
见徐复祯一行人过来,她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高髻浓鬓,微挑的眉眼,保养得宜的面庞,不怒自威的仪态。岁月从她脸上拂过,只沉淀下雍容的气度,浑身上下透着端贵的风姿。
徐复祯的脚步便被她这一眼定在了槛外。
那一道朱漆隔扇门仿佛隔开两个时空,令她恍然见到了故人。
沈芙容在后面推她:“快进去呀。”
徐复祯回过神来,走进花厅里给郡王妃见了礼,余光却一直在留意那贵妇人。
郡王妃含笑拉她到身边,对身旁那贵妇人道:“琬娘,你瞧这丫头长得像谁。”
那贵妇人的一双美目已蓄了清泪,站起身来上下端详着徐复祯,连连道:“像,真是太像了。跟心瑶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徐复祯终于知道方才那时空错乱之感从何而来。如果她娘还在,定然就是眼前这贵妇人的模样。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两人未经郡王妃介绍,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相拥垂泪。
徐复祯被那贵妇人搂在怀里,幽暖的馨香沁人心脾,她恍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不由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受过的委屈,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汨汨而下。
郡王妃在一旁笑道:“你们姨甥相见是喜事,快别哭了。”
沈芙容姐妹也在一旁劝慰,好不容易哄好了徐复祯,常夫人取出绸帕仔细地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痕,这才拉着徐复祯在身边坐下。
各自落座后,郡王妃笑道:“琬娘,好在你今年回京过年,不然还见不到你这外甥女。”
常夫人道:“我也是听芙容信中说她认了个表妹,这才想着回来见见心瑶的女儿。”
说罢,她转头看向徐复祯,怜爱地说道:“我比你娘长几岁。你娘出嫁时我已跟你姨父去了真定。后来你爹娘相继过世,姨母一直以为你养在了抚州,没想到你一直在京城!”
一提到抚州,郡王妃的脸便拉了下来,把徐家如
何侵吞徐复祯母亲的陪嫁之事添枝加叶地数落了一通。
常夫人也沉了脸,问徐复祯:“这事你姑母就不管管?”
徐复祯抿了嘴笑,把在徐家发生的事跟她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徐大太太的事。
饶是她已经尽量把那些激烈的对抗轻描淡写了许多,常夫人还是不免对这个外甥女刮目相看起来。
她啧啧称奇:“你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情柔顺温婉,从不与人红脸。你爹也是非常儒雅谦和之人,没想到生了个这么敏慧果断的孩子!姨母这回倒是放心了,看来没人能欺负得了我这个外甥女儿。”
徐复祯苦笑,她就是受了太多欺负才不得不长出来的铠甲。不过姨母的反应竟然也是支持她,倒是让她有些感动。
本朝看重孝道,她这样为了钱财跟家族闹翻的行为难免不被世俗接受。
没想到姑母、郡王妃、姨母,还有霍巡,这些她身边的亲近之人,竟然都支持她的做法。
她不由有些亲昵地去抱常夫人的胳膊,跟向姑母撒娇时一样对她道:“祯儿有姑母姨母护着,又有干娘,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常夫人一愣,又被她的孺慕之情打动,不由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徐复祯趁机请常夫人出面帮她找人接管润州的产业。
抚州的产业她一时半会儿从徐家手上拿不过来,可是润州是常家的地盘,常夫人应该有办法帮她把那些管事都换成自己人。
常夫人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一旁的沈芙容和沈芮容却已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郡王妃于是笑道:“琬娘,让孩子们出去玩吧。年前我们再去长兴侯府拜访一下她姑母。你们是亲家,之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跟甥女相认了是该走动走动。”
常夫人点头,又叮嘱沈芙容:“芙容,你是姐姐,要多关照一下妹妹们。”
沈芙容不爱听她说这些,敷衍着拉了徐复祯出去。
一走出花厅,寒意扑面而来,外头雪如轻絮飘洒。
徐复祯正想着跟沈芙容她们回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说话,那两姐妹却带着她七拐八绕走到了一处轩亭之中。
徐复祯心下纳闷,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了轩廊上,正负手看着外头飘扬的雪絮,清俊挺拔的侧颜,正是沈珺。
沈芮容对她道:“祯姐姐,我大哥有事找你。”
沈芙容也对她道:“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了,这小子不敢打你的主意。”
徐复祯倒不担心这个,沈珺为人莽撞,却还是知礼的。
于是她便走了过去,朝沈珺施礼道:“见过世子。”
沈珺回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见他眉眼之间又笼着一丝忧郁,心中顿感不妙:该不会是他那头“斥候”死掉了,来找她问责的吧?
果然,下一瞬便听沈珺道:“徐妹妹,我给你的那枚太极鱼符……还在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徐复祯当然是随身携带着。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那枚鱼符,疑惑地看向沈珺。
却见他有些赧然道:“这枚鱼符能不能还给我?我用其他东西给你补偿。”
徐复祯有些生气。她虽然也用不上他的兵,可是堂堂一个郡王世子,送出去的东西又反悔要回来,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
她有些不悦地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
沈珺涨红了脸,忙解释道:“徐妹妹,你误会了!我的那支骑兵要解散了,所以这枚鱼符也就失效了。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要回来?”
徐复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沈珺有些失落地说道:“我那支骑兵原来是养在三叔的营里。上个月北狄又来进犯河东,我三叔要备战迎敌,没有场地养我的兵了。我养不起他们,只能解散掉了。”
还有郡王世子养不起的东西?徐复祯奇道:“你的骑兵人很多吗?”
沈珺老实回答道:“只有七个人。不过养兵的花用很高,尤其是重骑兵,要有场地,要聘教头,要聘马夫,每个人配两匹骏马,马鞍辔头、盔甲兵器、加上军饷花用,平均下来一个人每月得花一百多两。”
徐复祯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养兵的花销如此之大。可是她心中立刻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沉吟着对沈珺道:“如果这笔费用我替你出呢?”
沈珺大吃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道:“你、你有那么多钱吗?就算你有,我也不能白花你的啊……”
徐复祯道:“当然不是白给你花。我有个要求:你养的这支队伍,我要有最高调度权。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在战场冲锋陷阵,我让他们进京,他们也得马上回来。能不能做到?”
“你不会想造反吧?”沈珺狐疑地说道。
“当然不是了!”徐复祯哭笑不得。
可是朝廷确实很快要易主了,自己手上的实力多一点总归不是坏处。
她这趟出去见识了文康公主的卫队,知道有一支自己的兵卫的好处。反正她现在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用,刚好借这个机会养一支兵起来。
这样一想,她又补充道:“而且七个人太少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钱你扩充到十二人。”
跟文康公主的卫队一样的规模。
沈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却见徐复祯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他想起妹妹曾经说过,徐复祯这趟出行是去拿她母亲的遗产。她母亲和婶娘同出常氏,婶娘手里的陪嫁管着三叔一家子开支,还有盈余给叔父犒军……
若是她此行拿到了她母亲的陪嫁,那还真有这个钱给他养兵!
沈珺想通了这一关节,喜悦顿时如决堤的洪水涌上心头,不由半跪在徐复祯面前行了个抱拳礼,激动地说道:“徐妹妹,不,徐姐姐!你真是我亲姐姐!”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扶了起来。
经历这一插曲,她算是彻底扫掉了在公主府的阴霾。
徐夫人老是说公主是她的贵人,她觉得郡王府才是她的贵人呢!
她一直在郡王府用了晚膳才回去。
临走前常夫人送了很多珠宝首饰给她,又约定过几天亲自到长兴侯府登门拜访,这才放了她回去。
回去后徐复祯跟徐夫人说了她姨母的事,徐夫人也很是高兴,亲自给郡王府下了张请帖,又遗憾秦萧不在,不能让他见一见长辈。
徐复祯不由庆幸幸好秦萧不在,她还不想让姨母见他呢!
可是又有些理解起徐夫人的心态来,她也遗憾霍巡不在,她觉得姨母肯定会喜欢霍巡。
折腾了一天,徐复祯早早地歇下了,今晚倒是一夜黑甜无梦。
只是翌日一早,水岚就把她摇了起来:“小姐!快起床梳妆,公主府有请。”
徐复祯睁开朦胧睡眼。
她现在对文康公主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更不想去公主府触霉头。
她往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红绸软枕上,闷声道:“不去!你就说我上次听闻公主教诲,忧思悔恨成疾,已经卧病在床了!”
水岚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道:“不成啊小姐,公主府亲自派了车过来接小姐呢,现在已经停在角门了!听说没几个人能有这种待遇,小姐还是快起来吧。”
什么?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
文康公主又想干嘛?
第63章 暴露(元旦两章合一)世子发觉到小姐……
徐复祯到底还是起来了,让公主吃闭门羹的事她可不敢做。
出门的时候,发现驾车的人竟是张弥。
徐复祯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想探一下他的口风,于是微笑道:“怎好劳烦张统领亲为驾车?”
张弥看了她一眼,哂笑一下,却并不作声。
公主府的朱顶华盖金丝楠木车驾径直驶入永昌坊。
在角门相迎的竟是周佩筠。
徐复祯心中更为纳罕,这位周家的大小姐上回出动还是想算计她来拉拢秦萧那会儿。文康公主这回又打什么主意?
周
佩筠看出她脸上的迟疑,含笑道:“徐姑娘,你放心。同样的事我们不会做2回 了。”
徐复祯被她看穿心思,不由赧笑一声,道:“周姑娘,不知公主此番宣召所为何事?”
周佩筠却不肯再说,只道:“公主之事我怎敢非议,徐姑娘随我来便是。”
徐复祯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内走。
转过一处回廊,冷不防迎面碰到一个身穿雪金色绸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姿容如玉,修目嫣唇,极尽俊美,竟有一丝女相的妩媚,让徐复祯看得一愣。
周佩筠朝他行礼道:“崔侍君。”
那男子朝她一礼,匆匆回避。
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朝周佩筠道:“那是公主的侍君?长得……真俊秀。”
周佩筠笑道:“若不俊秀如何入公主法眼?崔侍君是阆苑九仙郎之一。”
她告诉徐复祯,文康公主的后院雅称阆苑,里头有九位侍君并称九仙郎,而驸马邵潜则独称阆苑仙君。
徐复祯听得咋舌。公主真是享尽其人之福啊!
就是她姑父长兴侯屋里三个姨娘,她小时候还听姑母跟姑父为着姨娘的事吵架呢。
“那……驸马就没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周佩筠道,“驸马姐夫是殿前司总检的幼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长,身上又没功名。邵家的资源都被两个嫡兄瓜分完了,他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可是就因为相貌出众被公主看上,不仅自己成了皇亲,被皇上荫封了从三品的官职,还给他生母封了诰命。现在他成了邵家的中心人物,你说,娶了公主,算不算改命了?”
说到这里,周佩筠一时得意忘言,继续道:“若将来公主真的有幸荣登大宝,别说养几个侍君,就是侍君三千也是应该的。”
徐复祯听得暗暗心惊。
她虽然知道公主有掌权的野心,却不知她的野心竟大到想亲自称帝。可盛安帝又不是没儿子,就算真封了个皇太女,只怕那些宗室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更别提前世盛安帝驾崩后,文康公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其实成王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是因为她太张扬吧?
尽管不喜欢文康公主,徐复祯心里还是为她的命运叹了口气。
这样想着,周佩筠已将她领到东院的桑榆堂前。
徐复祯已经摸清了一件事:逸雪阁就是公主用来沽名钓誉的,真正议事之处还是在桑榆堂。
可是她连真正的逸雪阁都没摸进去,公主竟直接把她领到了桑榆堂?
徐复祯停下了脚步,探寻的目光看向周佩筠。
可是紧闭的门内响起了公主的声音:“是徐姑娘到了吗?请进来吧。”
话音落下,两扇朱漆隔扇门缓缓打开,肃穆典雅的中堂呈现在徐复祯眼前,入目是一方题有“桑榆堂”三字的黑漆大匾,匾额下悬一幅千里江山图。
八仙桌旁的右侧首座上坐在文康公主,左侧首座坐着一个儒雅威仪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下首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琼姿丰神的青年男子,此刻三人都看向了门外的徐复祯。
徐复祯只好走了进去,朱漆门扇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徐复祯上前给公主见了礼。
文康公主给她介绍堂中那两人:
那中年男子名叫周塘,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长子、公主的舅父,任枢密院正三品承旨;
那青年男子名叫周遨,是周家的大公子,任枢密院从四品计议官。
徐复祯早就听闻枢密院一半姓周,可是今天见如此年轻却官居从四品的周大公子还是有些震惊。
她忙跟周家父子见了礼,这才在公主下首坐下,心中却在揣摩他们的来意。
公主前日还在训斥她败坏了公主府的名声,今天就把她背后周家掌权的两代人请了过来。
难不成公主觉得不解气,还准备搞个三堂会审?她办的事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那周塘先是捋须笑了几声,朗声诵道:“宁作华章吟清句,不肯纸笔语苍生——”
徐复祯心里一惊,这不是她在歧州酒楼写的七绝吗?难道是张弥告诉了公主?虽然说她的诗确实是在骂人,可是,倒也不必特意把周家父子请过来跟她算账吧。
却听得周塘继续说道:“徐姑娘,你这首诗在淮北的士族中传开了。”
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抬眸去看周塘的神色,见他眼中隐含笑意,不由心下微松。
“淮北的士子拿着这首诗为引,又写了很多诗文批驳歧舒两州的官员。淮南西路布政使怕舆情失控,向着歧舒两地施压,勒令他们开仓济民。”
徐复祯听得他娓娓道来,不由喜出望外。这么说来,受灾的十几万百姓算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她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也不过济养数百上千个灾民;可是无心之下写的一首诗,竟然撬动了淮北士族的力量,逼得一路长官亲自下场放权,反而解决了十几万百姓的困境。
她心中蓦然领会到一个道理:她的能力有限,可是通过借力打力,能调动更大的能量来帮她对付强大的对手。
在徐家是一次,在歧州也是一次,只是徐家是有意为之,歧州那次却是无心之举。
那厢周塘还在继续:“我们也是新得的邸报。现在公主和徐姑娘在淮北士族里名声大噪,歧舒两地乃至淮南西路的百姓都在感念公主的恩德。徐姑娘,你这招实在是妙啊。”
文康公主含笑道:“复祯,明日我会赏金百两、绸缎三百匹到侯府上,请你进入我的逸雪阁,你看如何?”
徐复祯没想到能文康公主竟也会有前倨后恭的一面。她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
“其实这事并非我的功劳,实乃公主福泽深厚,天命所归,所以才致无心插柳之举结出善果。其实祯儿性格愚鲁,办事冲动,难免会给公主招致麻烦,实在不宜进入逸雪阁。”
文康公主没想到她竟拒绝了自己,脸色一变,道:“你怎么……”
“徐姑娘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嘛。”周塘打断了文康公主的话,抚须笑道,“某今日特来一见,看得出徐姑娘是清透灵醒之人。若是徐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周家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徐复祯虽然不知道周家为什么给她抛橄榄枝,不过想到周家前世的结局,她觉得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于是谢过了周塘,却并不表态。
文康公主急道:“舅父!”
周塘摆了摆手制止她,朝徐复祯笑道:“某还有事同公主商议。”
徐复祯于是连忙告退。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大公子也跟着她退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徐复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干脆停下脚步看着他。
周遨笑了一声,感慨道:“若是我早两年遇到徐姑娘,说什么也要跟秦世子争一争。可惜我两年前娶了妻室,只能让秦世子折了你这株仙草。”
这人讲话也太冒犯了!
徐复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道:“周大公子,你们男人是不是见到一个能入眼的女人,不管喜不喜欢,脑子里先想的就是把人娶回家放着?”
周遨勾唇笑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徐复祯看着廊下错落嶙峋的太湖石,冷冷道:“周大公子年少便身居高位,可我见了你,也并不想嫁给你。”
周遨脸上的笑意一凝,却自洽地说道:“徐姑娘,你不想嫁给我,是因为受了世俗观念的束缚。倘若一个女人能拥有多个夫君,我保证你也会见一个爱一个。话又说回来,何必要成亲了才能拥有彼此呢?如果徐姑娘有意的话,等你跟秦世子成了亲,不妨再与我续一段情缘。周某甘愿做姑娘的裙下之臣。”
徐复祯吓了一跳,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是不是周家人骨血里就流淌着放浪形骸啊?
她以为自己跟霍巡私定终身已经够出格了。可一个公主,一个周遨,还是让她见识到了乾坤之大。
公主府这个地方,真是再也不能来了。
徐复祯落荒而逃。
回去以后,她对外称起了病。好在公主府没再宣召她。
常夫人来侯府拜访了两回,春节便紧随而至。
这是徐复祯重生以后过的第一个年。
没有秦萧,也没有王今澜,只有她在侯府与郡王府的亲人。倘若一直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又不免生出更多奢望来:
如果她父母还在世,如果霍巡的父亲没有获罪,那他们如今应该也算门当户对,说不定她议亲的时候就跟霍巡定了婚事。
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能和霍巡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不用为了彼此的未来殚精竭虑地谋划……
这样一想,她心中又生出些怅然之感来。
说起来,自她回京后,霍巡一封信也没写过来。
她虽然想给他写信,可是一想到他一点都不挂念她,不由开始赌起气来,决定在收到他的来信之前,绝不主动写信过去!
这一赌气,正月也悄然过去了。
常夫人年后动身离京,沈珺从她这里支走了几千两银票,随着常夫人的车驾一同回了真定府。
开了春以后,沈芙蓉开始在家备嫁。
她与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定了亲,婚期在十月。郡王府人手不多,如今阖府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活,便少了与侯府的走动。
侯府这边,徐夫人为秦惠如定了江陵顾氏族长的幼子,秦惠如不愿意嫁到京外,天天关着门跟徐夫人置气,连带着秦思如也不出来走动了。
徐复祯的晚棠院是彻底地冷落了下来。
她把锦英派出去金丹堂历练了,菱儿便顶上了大丫鬟的位置。可是菱儿不怎么会伺候人,她正跟姑母商量着再往屋里挑一个丫鬟进来伺候。
徐复祯便成日往兴和堂跑。
还没挑到合适的丫鬟,先收到了管事的消息:秦萧马上要从蜀中回来了。
徐复祯这才后知后觉二月已经过半了。
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听到秦萧的消息,甚至知道他要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有点高兴:秦萧回来,说明霍巡也快进京了。
三月大朝会马上就要到了。
……
秦萧回来给徐夫人请安的时候,徐复祯正在兴和堂跟徐夫人一块儿理账。
听到舒云的通报,她下意识要进屋回避,徐夫人却拉住她:“坐着吧!你宗之哥哥又不是外人。”
她没想到两个孩子的别扭闹了这么久,有心让他们培养一下感情。
徐复祯只好重新在徐夫人身边坐下。
秦萧进来以后先跪下给徐夫人磕了个头。坐下后他笑问徐复祯:
“祯妹妹回乡祭祖可还顺利?”
徐复祯不答反问:“世子这趟蜀中之行可还顺利?”
秦萧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万无一失。”
徐复祯不由抬眉凝视秦萧:
前世笑到最后的人是成王。秦萧虽然可恶,却并不颟顸。他去了一趟蜀中,不可能察觉不到成王的动作。
他能说出如此胜券在握的话,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成王的人。
而把他引荐给成王的人肯定不是霍巡,那就只能是兴元府通判——王今澜的父亲。
她不由问道:“那世子这趟出行,想必见到了故人吧。”
秦萧在蜀中的故人除了王今澜就是霍巡。
其实她并不关心秦萧有没有见到王今澜,她这问话全然是冲着霍巡去的——哪怕秦萧见到了霍巡也不会跟她说。
可是这么一问,便颇有些旧乡来客问故知的意味。她挂念着霍巡,即便是见到一个蜀中来的人,也要上去问询一番,哪怕那来人是她和他都不欢迎的秦萧。
秦萧显然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脸沉了下来,不顾徐夫人在场,呛声对她说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还要抓着不放么!”
徐复祯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呛,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她受过的所有重话都来自秦萧,而秦萧每回对她疾言厉色都是因为王今澜——尽管她对他早就没了爱意,下意识还是红了眼眶。
她猝然站起来,对他道:“我不该问,不该扫了世子的兴。我这就走!”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提裙疾步走了出去。
秦萧跟着追了出去。
徐夫人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闹别扭,可是她又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萧追出去,一把抓住徐复祯的手腕:“祯妹妹!别闹了。”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刚才是我不好。等我手上的事了结,最多八月、九月,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这是把她的生气当成醋意了!他这个想法让徐复祯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羞恼。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可是她那纤细的力量如何能跟他抗衡?
秦萧牢牢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她不同意他们的婚期他就不会松手。
徐复祯喊了一声:“菱儿!”
菱儿箭步冲上来,一掌直往秦萧面门招呼。秦萧闪身避过,攥在徐复祯腕间的手也松开了。
徐复祯骤失掣肘,险些往后倒去。她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攥出红印的皓腕,忿忿瞪了秦萧一眼,也不跟他废话,转身提裙小跑起来。
菱儿已跟秦萧过了几招,见小姐走远了,也不恋战,朝秦萧虚晃一招,却纵身朝徐复祯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秦萧怔在原地,看着徐复祯远去的背影。
她的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样的丫鬟?秦萧心里沉了沉,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回到清风堂,大丫鬟绮纹捧着一个锦盒上来:“世子,这是徐小姐从抚州回来给世子带的礼物。”
秦萧打开锦盒一看,里头铺陈着一条彩云仙鹤纹织锦滚金线阔白玉带。不是拿不出手的礼物,可总觉得隔了一层沟壑,礼到又疏远。这不该是他的祯妹妹为他准备的礼物。
秦萧随手将盒盖关上,问道:“给二公子三公子的是什么礼物?”
绮纹如实答道:“二公子是一条碧梧金鹊阔白玉带,三公子是一条五仙骑鹿中阔白玉带。”
秦萧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落在桌案上,将绮纹惊得微微一瑟。
“徐小姐身边那个叫菱儿的丫鬟,是什么时候进府的?”秦萧又沉声问道。
“菱儿是徐小姐在外面买回来的。锦英放出去到金丹堂做事了,菱儿便顶了她的位置。”
秦萧长出了一口气:“去把砚松给我叫进来。”
砚松是秦萧身边的随从,他进来以后,秦萧吩咐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去查菱儿的来历。
第二,把金丹堂的锦英叫过来问话。
锦英自从去了金丹堂,便少有机会回侯府。徐复祯为了让她专心做事,只让她每个月底随李俊进府回话。
乍见侯府来人,锦英先是高兴,可一见是世子身边的砚松,她心中一紧,隐隐不安起来。
随着砚松进了清风堂,锦英低着头,手却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秦萧安然端坐在禅椅上,声音却冷得像未化的积雪:“锦英,还记得你姓什么吧?”
锦英姓任,可她知道世子问的不是这个,低眉顺眼地回答道:“锦英是侯府的家生子,自然是姓秦。”
秦萧脸色稍霁,道:“你记得就好。我问你,你们小姐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问话的时候,秦萧思索了一下徐复祯的异常,好像是自花椒那桩事出来以后,又好像是更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秦萧脑海中闪过几缕思绪,却什么也没抓到。
锦英飞快抬眼望了秦萧一下。
小姐这几个月来的异常多了去了,可她知道世子想问的异常是什么。他应该是发觉到小姐身边有别的男人了吧?
可是,她怎么可能出卖小姐把霍公子的存在告诉世子呢?
虽然秦家才是她家的主子;可是对锦英而言,小姐不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伯乐。她锦英虽是家奴,却不是白眼狼。
锦英仍是绞着手,语气里战战兢兢,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徐大太太如何设计徐
复祯都说了出来,独独隐去了霍巡的存在。
秦萧狐疑地看着她。这个丫鬟怕他,讲话的时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他能从她破碎的叙事中拼凑出徐复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徐复祯的行为是很反常,可是锦英的叙述并没有让他找出她异常的原因。
秦萧挥了挥手:“你回金丹堂吧。”
锦英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道:“奴婢进了府,应该去给小姐请个安……”
“不许。”
秦萧断然拒绝。
锦英只好回了金丹堂,可她还是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了徐复祯。
秦萧在查她。
徐复祯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和霍巡的事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可是眼下正是大朝会前夕,她不能出任何问题给霍巡惹麻烦。
好在秦萧查问的是锦英,让她蒙混了过去。他若是盘问水岚和菱儿,这两个丫头藏不住事,倒容易给他看出蛛丝马迹来。
可这里是侯府,哪怕她看得再紧,只要秦萧想,他总有办法把她们叫过去问话。
徐复祯决定带着她们俩出去躲躲风头,至少躲过大朝会再说。她趁着秦萧白天不在时跟徐夫人说想到郡王府帮忙,要去那边小住几日。
徐夫人只当她还在跟秦萧置气。她对侄女向来宽容,便点头同意了徐复祯的请求。
徐复祯趁机把水岚和菱儿一起带去了郡王府。
等秦萧下值回来的时候,晚棠院已经人去楼空。秦萧冷笑:她这时候一跑,正是坐实了她心虚。
回到闲风斋,砚松将对菱儿的调查呈了上去:
她出身京郊登化县一户农家,从小被爹娘送去学武。
几个月前,他们家惹到当地的漕帮。
那漕帮因着漕运暴利的缘故,聚拢的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动辄屠戮仇家满门。
菱儿家不过是普通的庄户,眼见就要遭遇不幸,此时却有一个人出手花了八百两摆平了这桩恩怨。
听到这里,秦萧面沉如水。
这个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徐复祯,她不可能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个人是谁?”秦萧缓缓开口。
第64章 久别(元旦加更)“是霍公子进京了。……
砚松摇了摇头:“查不出来。”
他抬头觑了秦萧一眼,只见那张玉面上已笼了一层寒霜——世子的人查不到对面是谁,说明那人的手段还在世子之上。
可砚松不敢不把话说完:“只知道是个男人。”
“啪嚓”一声,秦萧竟徒手捏碎了手中的青花茶盏,浅金色的茶汤混着碎瓷片划下的殷红血液,在黛青色团花漳绒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洇痕。
是个男人!
秦萧攥紧拳头,修长如玉的手背因收紧而绷起虬结的青筋,指缝处不断滴落深红的血液。
他就知道!他早该想到!
她何曾对他这般心不在焉过?从她对他冷淡开始,他就应该注意到她的异常才对!
可恨他那时一心扑在成王那边,竟以为她的反常只是在吃王今澜的飞醋,竟以为她的退婚只是为了以退为进,其实那时候她就在谋划让他给那个男人腾出位置了!
此时再回想她平时看他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冷得像九伏天的冰雪,好像多跟他说一句话就要了她的命似的——那个男人究竟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秦萧胸口剧烈起伏,用仅剩的理智对砚松道:“派人出去盯着,金丹堂、郡王府,徐小姐有任何动向立马告诉我!”
“是。”砚松忙不迭地从书房退了出去。
秦萧站起来,冷冷看着黑漆书案上错落有致的案牍笔墨,忽然袍袖一挥,将那些笔架笔洗、砚台书灯、卷轴宣纸悉数扫落到地毯上。
秦萧双目通红地看着满地囫囵的狼藉,恍然看到从前徐复祯赖在他书房时的情景。
她喜欢坐在书房的禅椅上,把他的书架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是他一本一本地把那些书归位;
他的文章被师傅批评了,她就陪他彻夜坐在书案边上逐字逐句地修改,不厌其烦地给他剪灯花;
或者夏天的时候,她喜欢搬一张摇椅到书院后面的紫竹林中,用半透的翠色绡帕覆在脸上,闭着眼睛假寐。
他走近的时候,她还在装睡,可是微颤的长睫出卖了她。他抬手抽走她脸上的绡帕,她就笑着坐起来,佯怒要打他,可是落到他身上的力气却轻得像三月的柳絮。
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怎么会有了别的男人?
她身居侯府深院,怎么会认识别的男人?
秦萧用力拍向书案,实木书案回传的震感让他手上被碎瓷片划开的伤口重新涌出鲜血。可是手上再疼,比不过心口的凌迟。
因为见过她充满爱意的眼神,所以如今回想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才更令人钻心欲裂。
对于此刻秦萧的心痛,徐复祯全然不知。
便是她知道,也不再在乎——那样的痛她领会得比他早得多。
在她艰难地自我疗愈之时,秦萧正春风得意地与他的新欢大婚,隔着重重廊院传来的唢呐箫瑟,像一把钝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凌迟她破碎的心。
正是经历过那样的痛楚,她才秦萧这个人彻底死了心。他如今怎么想,怎么做,徐复祯全然不关心,她只想让他赶紧从她的世界上消失。
她在郡王府帮郡王妃梳理沈芙容嫁妆诸物的采买。她跟着徐夫人学过理账,办起事来非常有条理,郡王妃喜不自胜,把挑选织锦绸缎的活计分给了她做。
沈芙容的嫁妆要添七百匹锦绸绫罗,是一桩大生意。徐复祯便约了京城里有名的绸缎行,要他们带着各自铺子里的花样子过来给她挑选。
她一上午看了四五家绸缎庄的花样子,待下一位掌柜进来时,不免疑心自己花了眼睛:“李俊?”
这位身穿灰蓝缎袍的中年掌柜,不正是如今她的金丹堂管事李俊吗?
李俊恭敬地朝她躬身一礼,这才开口道:“徐姑娘,金丹堂被府上的世子爷盯上了,我只好乔装成绸缎庄的掌柜进来给姑娘传信。”
徐复祯紧张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李俊微笑道:“是霍公子进京了。”
“真的?”徐复祯眼睛蓦然亮起来。她都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仔细算起来,自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被思念贯穿的三个月就像更漏上的细沙,一寸一寸,都是细数着才能度过的长日子。
纵然知道秦萧在盯着,可她还是想见霍巡。凭他的本事,甩掉秦萧的盯梢应该不难。
徐复祯想了想,对李俊道:“二月二十四我会去平霄宫后山看桃花。”
李俊领命而去。
二月正是寒气消解之时,早春的桃花已经次第绽放。京城有两处观花胜地,一处是平霄宫所在的东阳山,一处是隶属皇家的裕园。
郡王府二月二十四定的是去裕园赏花。
徐复祯知道秦萧的人会盯着她,所以她临时把观花的地点改成了东阳山。
沈芙容如今是待嫁之人,每日在屋里给出嫁的霞帔绣五彩鸾凤,连赏花这样的雅事也婉拒了。
可是徐复祯求她出这一趟门:沈芙容跟她身量相当,面庞也有几分神似。让沈芙容扮成她的样子去了裕园,把秦萧派来盯梢的人引走,她就悄悄地动身前往平霄宫。
沈芙容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松了口。
二月二十四那日一早,郡王府的车驾动身驶向裕园。
一个时辰后,徐复祯和菱儿各自牵了一匹马,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郡王府。
两人一路骑着马奔向平霄宫。
因着花季,平霄宫前后亦是游人如织。
徐复祯对平霄宫倒是熟门熟路:平霄宫是京城三大道观之一,徐夫人经常带着她到这里求签。
山门的道士认得徐复祯,引着她一路进了观内。既然来了,徐复祯便想着到神龛上供一炷香。
她请了一支柏香,跪在跪垫上朝那神龛上供着的大帝们虔诚地拜了拜。忽又想起徐夫人说给她看八字,道长说她命里有贵人。
徐夫人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地觉得文康公主是她的贵人,可是如今看来,她的贵人只怕另有其人呢。
这样一想,她便起了求签的心思。
菱儿取来签筒递给徐复祯,她闭上眼睛开始摇起签筒来。
问什么?问她的贵人,还是问……
身后忽然起了一旋微风,鼻间萦起了熟悉的清冽气息。
徐复祯心跳漏了一拍,知道有人在她右侧的跪垫上跪了下来。
她的右脸不受控制地烧热起来,可是面上还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闭着眼睛摇着手里的签筒。
身旁的人笑着说道:“求什么呢?”
清润温柔的嗓音,听在徐复祯耳朵里自带了几分缠绵的绮意。
她终于忍不住唇边漾起的笑意,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签筒里落下一根木签。
徐复祯伸手捡起那根木签,尚未来得及看签文,眼神先转向了霍巡。
是她日思夜想那张的面庞,只是清减了些许,使得那本就冷隽的五官更锋利了些。
他这段日子肯定忙坏了!
徐复祯对霍巡三个月不曾来一封信的哀怨一下子变成了心疼。
她将手中的木签递到霍巡面前,抿嘴笑着答他的话:“求姻缘。”
话音一落她蓦地脸红起来。
她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还是当着他的面,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心思都敞露了出来,真是太不矜持了!
霍巡却觉得她这如胭脂含露般羞怯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这么久不见,脸上倒是丰腴了些。”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语气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心疼:“可是你瘦了好多。”
霍巡笑着吟了一句前人的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徐复祯听了便有些气恼:他是在揶揄她不想他吗?再说了,他的清减肯定是为了成王,也不全是为了她。
不过,于成王党而言,三月的大朝会就是决定生死的一役,霍巡忧思操虑也是应当的。毕竟他又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发生的事情。
她这样一想,有心替他解忧,便把签筒递到霍巡面前,狡黠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来求一支签?”
霍巡并不拂她的意,伸手接过了签筒。
徐复祯便趁他摇签的时候看了一下自己的签文:
月宫仙桂枝,疾风易磋折。
心清澄台静,自可得闲停。
徐复祯跟着姑母求过不少签,也约略会解一些。她看着这签文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可是转念一想,她跟霍巡这样的开始便注定了前头有很多障碍等着他们。只要他们心中坚定彼此,最终也会像签文说的那样化险为夷吧?
她不由抬眸去看摇签的霍巡。
从前她每每与他对视,总不免落入那双深湖般乌浓曜黑的双目之中,以至于她总不能好好端详一回他的容颜。
恰巧此刻他正闭着眼睛,她的目光便得以从那对点漆瞳仁中逃逸开来,悠然地扫过他面庞的每一个角落。
辰时的日光透过窗隔斜斜打在殿前,落在他挺拔清隽的五官上,像暗处的明珠,日光一照便绽放出眩目的光彩。
徐复祯发现他其实长得比公主府的崔侍君还要好看,只是他又比崔侍君多了一样神寒骨重的风姿,让人不敢生出亲近亵玩的心思。
她正看得出神,霍巡已经摇出了一支签来。
徐复祯看着他拾起地上那支木签,笑着说道:“我来给你解签吧。”
霍巡微笑着看她,把签递了过来。
徐复祯只瞥了一眼,便故作高深道:“霍公子所求之事功不唐捐,必然圆满成功。”
霍巡却笑了起来:“我求的也是姻缘。既如此,便借徐姑娘吉言了。”
徐复祯一愣。他问的竟不是大朝会的结果吗?
她不由期期艾艾道:“那、那我解不了!要去问解签道长……”
霍巡却欺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我的姻缘签只有你能解。既然你说会圆满,那就一定会圆满。”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喷薄,徐复祯耳朵尖都快红透了,忙伸手去推他:“你、你矜持点,三清大帝在上头看着呢!”
第65章 狎昵他决定为着她克己复礼一回。……
霍巡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把她从跪垫上扶了起来,道:“既然敬过了香,我们出去看桃花吧。”
徐复祯的手被他温暖的掌心牵着,心仿佛也被他牵了起来,茫茫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平霄宫后山植了很多株桃树,此刻春寒乍消,绿芽没有萌发多少,已经有粉色的雪瓣绽开了。
霍巡问她:“你很想看桃花吗?”
徐复祯乜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明知故问。
平霄宫的桃花顺应自然节气,此时赏花不过看个早开的稀奇,等到阳春三月,那漫天粉彩的花雨才是壮观。而裕园有专门的花匠,此刻已经有三月花海的景致了。
如果她真的想看桃花,就去裕园看了!何必还要跑来平霄宫呢。
她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便笑道:“如今的桃花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一个更好的去处,要不要跟我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天然地相信霍巡:他说好,那肯定就很好。于是点了点头,由霍巡牵着她穿过如梭的人群。
徐复祯想起上一回他们单独在京城游玩,还是中秋的时候。那时候她和他还不太熟,他虽然也拉着她,可是只是虚虚地环着她的手腕。
如今他们十指紧扣,他手掌的温度、指腹薄茧的触感通过肌肤的相接传递到她的手心,有一种坚实的可靠。她于是便什么也不想,任由他牵着一直往后山走。
穿过桃柳斜织的小径,游人渐疏,山路却开始陡将起来。泥土地上洇着初化的雪水,徐复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那濡湿的褐色沾上她的白缎绣花鞋,又怕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出了丑。
霍巡看出她的束手束脚,心里不由得好笑,伸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原来看她那张芙蓉面上丰盈了些,身子骨却还是轻飘飘的,像定窑新烧的白瓷瓶,一用力便唯恐捏碎了。
徐复祯脚下骤然离地,吓得忙用手臂环住霍巡的肩颈,这样一来,却贴得他更紧了。
她悄悄抬眸望上去,从他那锋棱的下巴,到挺直的鼻梁骨,最后看到点漆双目中俯视下来的一点笑意。
她心里不由小鹿乱撞起来,又有些羞涩:要是叫人看到,可该怎么解释呢?
她干脆把脸也埋进他的颈窝里面。
他的衣服里混杂着皂角和雪松的香气,好闻得让人安心。
凸起的锁骨隔着挺阔的袍领微微硌着她的脸,伴着他走动的幅度,传来微微的震感。又或许那震感来自他的胸腔,总之是渐渐与她的心跳同步了起来。
霍巡抱着她走了一段路,草木枝枝蔓蔓的掩映之间,竟座落了一间草庐,庭前植了两株银杏,像世外桃源般出现在的后山里。
霍巡把她放了下来,徐复祯小心地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才好奇地上前几步,打量着那间朴陋的草庐,前后是幽深静
邃的草木,藤萝缠绕着墙体,倒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了。
霍巡等她看够了,这才拉着她走进去。原来草庐里又是另一方天地,虽然疏简,却透着素洁高雅的情致。
庐内不置凡俗一物,只中间一方黄竹矮几,上面摆了一道茶盘,叠着素青瓷的茶具。一旁的铜炉上烧着一壶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竹墙上挂着一方八卦镜,一顶草笠。
颇有些古人“避世煮茶度春秋”的风雅。
徐复祯不由有些好奇地回头看霍巡:“这是你的地方?”
霍巡自顾盘膝在矮几旁坐下,提着那壶烧开了的白水,漓漓地淋在茶盏上面,一面笑道:“是观中道长的宝地,我借来一用。”
徐复祯有些意外,他竟连平霄宫的道长都认识。不过转念一想,他到哪里都吃得开,认识平霄宫的道长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下来,托着腮看霍巡行云流水般地取出茶饼,浸水,冲泡,分茶,白玉筷子般的指节穿梭在素青的瓷盏上,从容的姿态里透出芝兰玉树般的优雅。
霍巡不用抬眸也能感受到徐复祯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他将盖碗里的茶水沥到茶杯上递给徐复祯,笑着道:“家父酷爱饮茶,所以我也略通一二。”
徐复祯接过茶杯一看,那浅金色的茶汤泛着一点翠色,香气馥郁扑鼻,她细细品了一口,茶水入口芳醇回甘,余韵悠长,确实是难得的佳茗。
她不由有些羡慕地说道:“令尊对你的影响一定很深。”
霍巡笑了笑,道:“家父家母都是疏放旷雅之人,我不过略习得些许皮毛罢了。”
徐复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枚延龄眉寿白玉佩上,忽然开始羡慕起他来。
虽然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可是霍巡的言谈举止中都透出他的父母言传身教出来的立身之本;
而她虽有幸得姑母庇护,却没有牵引着成长的亲长,连个性都是柔婉无依的。难怪姑母不在以后,谁都能上来踩她一脚。
她不由生出了些郁郁之心。
霍巡见她的眸光暗淡下来,知道她在伤怀己身,不动声色地说道:“以前家父家母感情甚笃,经常在山中结庐对坐煮茶,往往坐到天黑。暮色起来以后远处就是朦胧的山岚,近处则是升腾的茶雾,犹如仙境一般。”
徐复祯听得入迷,不由心生憧憬,看着草庐的竹窗外透出的空蒙山色,不由惋惜道:“可惜我们不能在外面待到暮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