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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便反应过来,不由羞恼地乜了霍巡一眼,转过头去,素白的面庞却悄然漫上了红晕。

霍巡忍着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眼神里尽是潋滟的柔情:“以后会有机会的。”

徐复祯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答应等他三年。后来被王今澜的到来威胁到,又决定只等他两年。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年都好漫长!

当然这样不矜持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便咬唇拐着弯地探他的口风:“那大朝会以后,你还要跟着成王回蜀中吗?你下次再回京是什么时候?”

其实她知道答案:他下次回京是盛安十二年的春天。可是他如今有了她,总会为她考量一下吧?

一双秋水杏仁眼便充满期冀地看向了霍巡。

霍巡道:“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他从来不在徐复祯面前讲朝政的事,可是如今为了安抚她的心,他得把一些利害关系跟她讲明了:

“这几年宫里大兴土木,国库不够便扣下了开支最多的军费。如今西北一带秦凤路、西川路的边防重地都对宫里那位颇有怨言,全靠成王压着才能维持面上的平衡。

“所以皇上这回宣成王进京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成王大概率可以安然回蜀。不过成王不甘在蜀地偏居一隅,他回去之后会有所动作。

“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两三年,他可以得诏进京,到时候我也能跟着回来,咱们就不用再分离了。”

至于是得什么诏进京?他觉得不必跟徐复祯讲,免得吓坏了她。

徐复祯却若有所思:

原来盛安帝不仅罔顾民生,连军国边防都视之如儿戏。难怪前世盛安帝驾崩后,礼部给他拟的庙号是“熹”。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成王故意抹黑自己的皇兄。如今看来,这个庙号还挺实事求是的。

她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给皇上拟庙号,你会拟什么?”

霍巡转过头来望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讶:“你真敢想啊!”

他还怕成王政变的野心会吓到她,没想到她心里已经在给今上拟庙号了!

徐复祯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她是知道盛安帝命不久矣,可旁人却不知,她这话简直是大不敬!

霍巡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这种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可是下一瞬他就认真地回答起了她的问题:“若是自然传位的话,可拟‘熹’或者‘庄’;若是兵变禅位,则拟‘度’或者‘献’。”

徐复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难不成盛安帝前世的庙号就是他拟的?

他还说她呢!

他可比她大胆多了,甚至还假定了兵变的可能性。难道他一早就预备扶成王上位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盛安帝壮年早逝,成王兵不血刃地接过了大权。

她虽然知道前世的走向,可是霍巡亲口告诉她那又是另一重含义——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何况同为宗室的承安郡王府还有她的亲族;可是他还是这样坦诚地告诉了她。他就那么信任她么?

徐复祯抬眼去看霍巡,正好撞进他乌浓幽深的瞳仁里,蒸腾上来的茶雾给那双瞳仁披了层轻纱,却像天边的星芒,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海,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来。

霍巡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问道:“后悔吗?”

“什么?”徐复祯没听明白。

霍巡笑了一下:“上了我这个乱臣贼子的船,后悔吗?”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我要是现在跳船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他欺身上来,便将她抵到了草庐的竹墙上。

铜炉上烧的水又开了,咕嘟咕嘟地蒸起袅袅的白雾。不用等暮色的山雾,蒸腾的水汽便已将流动的旖旎盈满了室内。

徐复祯看着愈发凑近的俊容,心里砰砰直跳,脸上也染了红霜,眼睛却闭了起来,翕动着长睫等待着即将到临的亲吻。

可是没有。

他只是轻轻帮她别好了鬓间的碎发,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徐复祯心中涌起期待落空的失神,没有得到缠绵悱恻的亲吻,她脸上的红霞仿佛白烧了。许是壶中沸水的叫嚣给了她勇气,鬼使神差般的,她伸臂揽住了他的脖颈,朝着他红润的薄唇凑了上去……

霍巡却又偏头避开了。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霍巡白玉般的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他是洒脱疏放的性子,情之所至便忍不住与她亲密。可是那回在抚州的宅院里,她的抗拒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过于狎昵了。

即便她是愿意与他亲近的,可他毕竟比她大了五岁,这样的耳鬓厮磨难免生出些引诱的嫌疑。

倘若他再像上次一样情不自禁做出惹火的举动,又不能立刻把她娶回家去,要她在京城等他两年,难免会令她多心伤神。

他决定为着她克己复礼一回,至少等彼此的关系过了明面才能一亲芳泽。

霍巡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哄一哄她,耳后突然传来尖细的破空声,他立刻将徐复祯护在身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枚袖箭斜斜钉起草庐窗户的竹帘,长兴侯世子秦萧正站在外面,隔着掀起的竹帘遥遥与霍巡对望。

第66章 相争谁才是多余的外人?

秦萧怎么来了!

徐复祯被霍巡挡在身后,可是她看清了外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此刻脑子嗡嗡的。

她让沈芙容穿她的衣服去裕园,寻常人面前是可以蒙混过去,可是

秦萧肯定能分辨她们。

谁能想到秦萧连官署的事都放下了,亲自来盯她的梢啊!

徐复祯想吐血。

霍巡背对着她,握着她指尖的手掌却紧了紧,示意她不用担心。

他上前去拔出钉起竹帘的袖箭,将竹帘放下来遮盖住了室内的光景,这才缓步走了出去。

迎着秦萧森寒的注视,霍巡从容自若地说道:“秦世子,又见面了。”

秦萧冷冷地看着他。

看清霍巡面容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了起来,心头的疑惑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就是从七月开始,徐复祯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而霍巡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外男。他一直没有怀疑霍巡是那个引诱徐复祯的男人,是因为那时她很坦诚地把霍巡的非分之想告诉了他。

后来他在蜀中成王的身边见到了霍巡,那时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这么轻易地放霍巡离京。

可是为什么,霍巡明明人都到了蜀中,还能把他远在京城的未婚妻引诱了去!这个罪臣之子,究竟有哪点比得上他!

秦萧目眦欲裂。

“霍巡。”他咬着牙说道,“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打死!”

霍巡云淡风轻地微笑:“你不会把我打死,因为你秦世子顾念着自己的名声。”

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如果我是你,有人敢肖想我的未婚妻,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我会想办法让他彻底消失。”

徐复祯正躲在竹帘后面,透过帘挡缝隙看着外面的对峙。听到他的话不由心弦一颤,扣着窗台的指尖紧了紧,将透粉的指甲盖压出褪色的白来。

秦萧脸色铁青,好话谁不会说,徐复祯就那么没出息,被这些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

他知道霍巡是如何的能言善辩,于是不再多费口舌,转而将眼神看向霍巡身后翕动的竹帘,冷声喝道:“徐复祯!你给我出来!”

霍巡移步挡住了秦萧的目光,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们的事,何必扯上她?”

秦萧看着他那一副回护样子,心中愤懑难舒,恨声道:“谁跟你是‘我们’?徐复祯是我的未婚妻,我跟她才是‘我们’!轮得到你一个多余的外人来指手画脚?”

霍巡神色一涩,从某种程度来讲,秦萧说得确实不错。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而他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暗度陈仓地偷走了她的心。

“谁说他多余?”

门边忽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带着一丝微颤,像正月初化的碎冰,可是落在门外对峙的两个男人心头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徐复祯倚立在门上,看着怫然作色的秦萧,竟生出了分外快意的感觉。

她缓步走到霍巡身侧,与秦萧站成了一个不对等的三角。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当初她在秦萧的书房与王今澜对峙,三个人也是站成这么个不对等的三角。不同的是,那时被孤立出去的人是她。

徐复祯透过秦萧寒霜般的脸,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倨傲的他,骄矜地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那时她的脸色一定比他现在还难看多了。

她用当初秦萧的话术来回应他:

“我早就说过要跟你解除婚约,是你自己不愿意,像狗皮膏药一样赖着我。在我心里,他才是我的,我的……”

她到底面皮薄,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但是并不影响她驳斥秦萧:“而你,秦萧,你才多余!我们都不欢迎你,你又为什么还要过来自取其辱!”

霍巡此刻竟有些同情地看向秦萧。

同为男人,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杀人诛心。可祯儿是为了他才说这样的话,又不免令他深深感到当初在闲风斋廊下向她迈出那一步是何等正确的抉择。

秦萧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刻薄的话,怎么会从他的祯妹妹口中说出来?

他凝神去看她,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染着桃粉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挑着秀致的弧度,竟透出些区别于青涩少女的妩媚。秦萧不禁心神悸动,却后知后觉这妩媚并不为他所有,愠怒瞬间攀升起来。

她穿了一身月白间藕荷色交窬裙,束着淡紫洒花缎面束腰,料峭的山风吹得她衣袂飘扬,而身旁的霍巡琼树般的英姿也衬得起她这般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真如仙君神女,可正是那样的般配刺得秦萧双目生疼。

他原本要骂她几句“鲜廉寡耻”,可看着她那张脸,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带着一丝哀切的恳求:“祯妹妹,跟我回去,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萧。从前她跟秦萧闹脾气,秦萧不是没有低过头。可是今日这样的场面,他凭什么觉得可以绕过霍巡,说两句软话就让她回头?

秦萧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是她此刻微抬着下巴,看他的眼神便透出了藐视:“别自欺欺人了。我跟你已经断无可能,你若还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就和我把婚约解了。从此随便你找什么王姑娘李姑娘,只是你也别管我身边是谁。”

说完,她忍不住转眸去看向身边的霍巡。

秦萧心中压抑着的滔天怒火被那慢闪秋波的一眼彻底点燃:那样情意缠绵的眼神,连他都没有得到过,霍巡又何德何能!

秦萧怒喝一声,人却已经遽然上前,霍巡立刻回身将徐复祯拉到身后。

不料秦萧竟是冲着他来的,他的注意全在身后的徐复祯身上,冷不防脸上受了秦萧饱含铮然怒意的一拳。

徐复祯大吃一惊,尖叫道:“你疯了!”

她扑上来要拉开秦萧,却被霍巡单手顶着推远了。

秦萧无视了她,快意地看着霍巡唇角骤然浮现的青紫,冷笑着说道:“这一拳,是让你还我的知遇之恩。”

霍巡用手背擦掉唇角的一抹殷红,声音里压抑着怒意:“第一,你为何揽我入你门下,你心里清楚;第二,我在你门下一年多的时间,你是如何防我,根本对不起‘知遇之恩’四个字。我不欠你这一拳。”

秦萧一双凤眸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赫然怒道:“那你染指我的女人,总该受我一拳!”

说完,又提拳上前便打。

霍巡偏头避过他的攻势,横肘抵住秦萧的胸膛,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秦萧却是打红了眼,挣开他的掣肘,却又是一拳砸过来。

霍巡向来光风霁月,即便家道中落后辗转各地谋生,也做不出那种市井斗殴的粗俗举止。

然而他躲了秦萧两拳后,看着秦萧通红的凤目,不由想起抚州那晚哭得神伤的徐复祯,也渐渐失去了理智:秦萧如此负她,如今又有什么颜面来挽回她?

他心中不由也绷起了怒火,格挡住秦萧的攻击后,用手肘狠狠撞在他的鬓角,将秦萧撞开了。

秦萧脚下趔趄,还未站稳,霍巡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方才那一拳毫不客气地还给了他。

秦萧挨了一拳,却抓住了他的袍领,就势往墙上一推,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徐复祯看傻了。

她从没想过这两个人会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扭打在一处。一个是高门显贵的侯府世子,另一个也是雍容闲雅的贵族出身,怎么会控制不住打了起来?

这,这……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愣愣地看着他们厮打。

他们身量相似,秦萧从小有武师教授武艺,然而霍巡并不落下风。

可是那拳头击打着衣袍底下的骨肉掸出的闷响还是令徐复祯心惊。秦萧挨打便算了,霍巡挨了打她要心疼的。

徐复祯反应过来,顾不得拳脚无眼,忙走到一旁想分开他们。

那两人此刻打得难解难分。霍巡眼见徐复祯靠近,生怕伤及她,手下一迟疑,眼角便不慎挨了一拳。

他手上发力,将秦萧狠狠推了出去。

徐复祯扑到霍巡身边,颤声道:“痛不痛?”

霍巡喘着气,转头看见徐复祯焦急的神情,眼中的冷意蓦然柔和下来,摇摇头道:“

我没事。”

秦萧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跟霍巡实打实地互搏了一场,虽然身上疼痛,心里却畅快了许多。

他摸出帕子来擦嘴角的血迹,却见徐复祯泫然欲泣地看霍巡脸上的伤,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秦萧不由心头火起,咳了一口血沫出来吐到帕子上,咬牙切齿道:“祯妹妹,你怎么不看看我?我也很痛。”

徐复祯转头瞪他:“那是你该!你现在马上就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就算走,你也该跟我一起走!”

秦萧上前要扣住她的手腕,却被霍巡格挡住了。

他冷冷地看着秦萧,道:“秦世子,别得寸进尺了。”

他那双长眉修目里凝着寒霜,刚互殴完青紫破皮的眼角勾着冷冽的锋芒,倒是让秦萧的神智归了位,想起了几日后的大朝会。

饶是他此刻恨不得生剐了霍巡,然而还得捏着鼻子在大朝会上与他打配合,要是现在闹得太难看,彼此都不好收场。

女人和前途的轻重,他向来分明。然而,他绝对不会把徐复祯让出去,只要她一日在侯府,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秦萧深深看了徐复祯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那样冷寒的眼神丝丝绕绕地缠着她,跟当初秦萧在姑母面前说要纳她为妾的眼神一模一样。

徐复祯如坠冰窟,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神。

第67章 安排“你可别忘了我。”

霍巡上前拥住她,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徐复祯摇摇头,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看,只见他唇角青紫一块,眼角也破了皮,伤口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

“秦萧下手真狠呐。”徐复祯喃喃自语,眼里盈着泪光。

她内疚极了:“都怪我,明知道他在盯着我,还是存了侥幸出来见你,累带你受了这一遭无妄之灾。”

霍巡笑着安慰她:“挨了两拳,可是今后却再也不用避忌着他了,何尝不是好事呢?”

其实方才打那一架,他心里也痛快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秦萧正面起冲突。

当秦萧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的姑娘表露占有欲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不喜欢秦萧。他不喜欢秦萧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不喜欢秦萧让她流眼泪,更不喜欢秦萧是她的未婚夫。

尽管是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跟他打了一架,尽管自己脸上挂了彩,霍巡并不后悔,只是怕那放浪的举止会吓到徐复祯罢了。

他安抚徐复祯:“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现在跟秦萧是微妙的盟友关系。顾忌着这层身份,也只能用拳头发泄一下彼此之间的不对付。下一次跟秦萧的对决,恐怕就是朝堂上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了。

不过,他赤手空拳跟秦萧打都不会输,到了朝堂上更不可能输。

霍巡抿了一口唇角的血腥气味,再转过头时已是一派和煦。

他伸手替徐复祯拢了拢领口的白貂毛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一惊,扯住了他的衣角,迟疑地说道:“你要送我回……侯府?”

她虽然敢对秦萧疾言厉色,不过是仗着霍巡在她身侧的缘故。可私下她对秦萧还是有些畏惧的,他就是个疯子。

霍巡本想摸摸她的头,可顾念着那扯住他衣角的小小坠力,到底没有把手抬起来,只是柔声说道:“你从郡王府出来的,当然是送你回郡王府去。”

徐复祯不太情愿:“可是现在天色还早着呢。”

霍巡无奈。天色还早,可是他确实有事。

耐不住徐复祯一时在他左边念叨“伤口要及时处理”;一时在他右边发愁“回去可该怎么跟姑母交代”,霍巡最后还是把她带回了他落脚的宅子里。

一个老翁过来开门,见了徐复祯却并不意外,只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朝她点点头。

徐复祯还是第一次进霍巡的地方。进了门,她开始好奇地四处打量,发现这就是座一进的宅院,不过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倒座房而已。

她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宅子。即便是在抚州,她租的宅子也是前庭后院。她有些同情地对霍巡道:“我娘在京城也有宅子呢,要不给一间你住吧?”

霍巡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

霍巡告诉她,这宅子里只有那老仆一人,兼顾着应门、烧饭、洒扫的活计。若是宅院大了人多起来,便会生出许多不方便之处。

譬如说人多口杂,就不能这么随意地把她带回来了。

徐复祯跟着他进了书房。

霍巡的书房设在东厢房,里面的陈设颇为简练,一张黑漆书案,案前摆着整整齐齐的纸张案牍,靠墙两列书柜,大气朴直,跟闲风斋的华贵雅致截然不同。

霍巡进了书房便开始磨墨书文,颇有些让徐复祯自便的意思。

徐复祯还记挂着他脸上的伤口。过几日就是大朝会,虽然不知道他要不要露面,可是顶着那瘀青见人总是不便的。

她溜到伙房,请那位老仆煮了两颗鸡子,献宝似的把它们捧进了书房里。

霍巡正低垂着眉眼写着什么东西,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照着执笔的手修洁如玉,挺拔俊朗的侧脸并不因那青紫伤痕而有损半分风姿。

徐复祯自顾搬来一张官帽椅坐在他身侧,小心地用葱白的指尖剥开鸡子的薄壳。

剥了壳的鸡子光滑莹润,徐复祯顾不得滚烫的触感,拈着那枚鸡子轻轻放在霍巡唇角的青紫上。

伤口被鸡子一烫,霍巡下意识地避开,偏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向他解释道:“用这个敷在伤口上可以消肿化淤,会好得快一些。”

霍巡看着她那认真的眼神,莫名地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拿了膏药过来给他上药。

那时候他的伤可比现在这点小伤严重可怖多了。

但她那时候没什么波澜,只是细致地给他上了一回药,还找了个小大夫过来给他治伤。

后来熟识了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爱哭,连现在这点小伤都能赚到她的眼泪。

所以说她那个时候是不喜欢他的吧?她去给他上药,带着一种献身的决绝。当初接受他,是因为觉得他可以跟秦萧分庭抗礼吗?

霍巡不是喜欢自寻烦恼的人,他打住了这个念头,转过头去继续撰写着文书,任由徐复祯在一旁帮他敷着伤口。

她看起来专心致志地拿着鸡子在伤口上滚来滚去,眼神却总是好奇地往他面前的纸张上瞟……

霍巡忍不住微笑道:“想看就看吧。我在帮成王写奏对的呈文。”

徐复祯得了他的首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的书稿,便高兴地端详起来。

其实她对里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不过看他落笔畅然无阻,文辞又严谨优美,不由生出一些倾慕之情。口中却感叹道:“连这种事都要帮成王做,未免太辛苦了。”

霍巡失笑,道:“本来就是谋士该做的,并不辛苦。”

二月的春寒料峭,那鸡子不多时便冷了。

徐复祯于是坐在一旁专心看他写奏呈。

霍巡连个书僮都没有,连磨墨都要亲力亲为。她干脆拿过墨条,一圈一圈地帮他磨起来。

他的奏呈写了一张又一张,徐复祯手里的墨条都快磨到了底。

这样枯燥的工作,她竟不觉得疲乏,只坐在他身边,不说话却也觉得时间眨眼而过,眼见日光从东边转到了西边,眼见暮色就要悄然而至。

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东阳山的草庐时霍巡对她说的话。他的父母会不会也经常这样在书房,一人磨墨一人书文,从早坐到晚?

而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掌起一盏书灯,灯下人影葳蕤,那画面别提有多温馨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那静谧深邃的侧颜,不由想到他们的以后,浅浅的粉色又漫上了脸颊。

霍巡却突然开口了:“到时候让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收了你做俗家弟子好不好?”

“啊?”徐复祯还沉浸在自己的绮思里,没有听明白他的用意。

霍巡笔下不停,口中说道:“让鸿钧道长收你做弟子,带着你修行两年。若是你不想修行,那就挂个名头也成。”

徐复祯听明白了,他是在帮她想应对之策呢。可是她还是有些犹疑:“可是这样不会不敬吗?”

霍巡微笑道:“不会的,道教没有佛教讲究那么多。你做了鸿钧道长的挂名弟子,秦萧要动你也会多些顾忌。”

徐复祯放下心来,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姑母信道,肯定会同意她拜师。而师父不同意的话,姑母也不会逼她成亲,不过——

“鸿钧道长可是平霄宫最有名的道长,他愿意收我为徒吗?”

霍巡道:“他跟家父的私交很好。不过,你要是没有悟性的话,恐怕他不会愿意带你修行,到时安心做个挂名弟子也不错。”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修不修行是一回事,可是说她悟性不好又是一回事。

霍巡却觉得她这副气呼呼

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一亲芳泽的念头,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将最后一页呈文写完,撂下了笔,这才察觉窗外已经染了乌金的霞色。

暮景残光里,没有掌灯的室内也渐渐暗沉下去,别离的意味便翻涌上来。

霍巡看着屋外渐散的余曛,缓缓道:“我不在的时候,有鸿钧道长的庇护,李俊那里,也有我安排的人。你只记得离文康公主和她背后的周家远点,便不会出什么岔子。最多不超过两年,我就回来了。”

徐复祯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别说两年,就是三年四年五年她也认定了只有他。

便纵是相思难捱,可他逢三五个月进一次京,或者她大不了找个借口出京跟他见上一回。凭着几分回忆聊以度日,两年也算不上久长。

她还怕他为了早点回到她身边,在一些事情上操之过急,打乱了原本的部署,反而偏离了前世的走向呢。

徐复祯轻轻抓住霍巡的手,准备说两句让他安心的话,话到嘴边却酸溜溜的:“我听说蜀地的姑娘生得俊俏可爱,你到时可别忘了我。”

霍巡凝神看她。昏暗的室内,她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秋水剪瞳潋滟得醉人,氤氲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便是有心逗一逗她,可一想起她和秦萧的决裂似乎就出在一个“三心二意”上。这丫头看着柔婉,眼里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便也不敢拿话逗她了,免得她真的上了心。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那老仆的声音:“公子,文康公主造访。”

霍巡微微皱了眉,带着些被打断的不悦。他看了一眼徐复祯,柔声对她道:“你先进屋子里避一避。”

他的书房不大,连一扇屏风都没有。不然徐复祯还真想听听文康公主找他做什么。当然他的正事是比她的好奇心重要的,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先一步走出了书房。

宅子太小,以至于她前脚刚进正房,文康公主后脚已经进了院门。

书房掌起了灯,窗棂透出幽黄的灯光。

那老仆引着文康公主进了书房,房门关上那一刻,徐复祯隐隐听到文康公主的惊呼:“你的脸怎么了?”

霍巡会怎么回答呢?

她真的好奇,可惜那房门关上了,半点声音也透不出来。

第68章 朝会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文康公主待不过二刻便走了。

霍巡从书房出来寻她,见徐复祯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室内,然而一双眼眸却像黑曜石一样亮得分明。

今夜没有月光,霍巡借着外头透出的一点灯火和那双粼粼闪动的眸光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差三刻便要到戌时,是时候送她回去了。

徐复祯却在缠着他问:“公主来找你什么事?”

霍巡道:“说一些朝会的事。”

徐复祯心里隐隐有疑惑,文康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会帮着成王来蒙混自己的父皇呢?

但是她知道霍巡不会跟她多说,夜色下的话别,她也不想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徐复祯被他牵着往外走,行至院子的月桂下,看着书房透出来的烛火,又想起公主进门前的那一句问话,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的脸上的伤怎么跟公主解释的?”

霍巡不以为意:“不必跟她解释。”

他却停了脚步,站在桂树下看着她。

无星无月的夜,沉沉的阴天。借着那点幽黄灯火的照明,尚不能将她的脸看得分明。他瘦长的指节便攀上了她的额头,滑落到修婉的眉,微挑的眼角,再到秀挺的鼻梁,一寸一寸地描摹。

徐复祯微微仰头看着他。

霍巡背对着烛光,从她的角度去看他更不甚分明,只能透过乌曜的眼眸里辉映出的一点她的影子,来揣度此刻他的心绪。

他在想什么?

他也舍不得她吗?

他心里也会有此去经年,更待何时相见的离情别绪吗?

徐复祯心里千般思量,眼里却渐渐适应了昏暗,看清他深邃英挺的面容,只是唇角微肿起来的青紫到底有些显眼,顺带叫人注意到一旁红润的双唇,她是尝过他的味道,所以知道那看起来些许锋冽的薄唇其实是甘甜的。

徐复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先一步踮起脚来,攀手勾住他的脖颈,莹润鲜红的丹唇便贴了上去。

只是少女的主动便是蜻蜓点水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待霍巡反应过来时,那芳泽已经离开了他的唇瓣。

这样好的氛围,昏垠的夜晚,幽寂的树下,将雨未雨的空气里酝酿着翻涌的躁动,他应该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吮吸一番……

然而,他清咳一声,压下被她撩拨起来的情动,牵着她走到了院门口。

徐复祯低着头,脸上已是粉透的红霞。走到院门口,将暖不暖的春风吹过来,倒是叫她清明了一些。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有些羞赧,抬头去看霍巡,却见他面色如常,从那老仆手上牵过一匹马儿。跨过院门口,原来菱儿已经牵着马等在外头的香樟树下面了。

徐复祯由菱儿扶上马,两人并骑而行,霍巡却是骑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地响,像是戏曲落幕前的鼓点,一声一声踏进了徐复祯心里。她面上那点未褪的残霞渐渐化成了惆怅,满心的惆怅。

方才在月桂下,应该跟他多待一会儿的。下次再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知是在何时?

回到郡王府,徐复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竟忘记跟霍巡约定离京前再见上一面。不过,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她也不必顾忌秦萧,直接派人去金丹堂传话就是了。

翌日她帮郡王妃看账本,因着心头又记挂着霍巡,又担忧着回侯府该如何应对秦萧,竟理错了好几处。

郡王妃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着逗她:“来我们府上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想侯府的哥哥妹妹了?”

徐复祯知道郡王妃是在拿她的婚约调笑她,殊不知她对那位“未婚夫”是相看生厌的地步,便抿了嘴,不接郡王妃的话。

偏偏这时婢女走进来道:“可巧徐小姐也在。长兴侯府的世子爷下了衙,正到我们门前,要接小姐回去呢。”

郡王妃露出笑容,正准备调侃她两句,却见徐复祯变了脸色,一下子站起来道:“我不回去!”

郡王妃心里忖度着这两个孩子是不是闹了别扭,否则世子也不能亲自登门接人,明摆着是负荆请罪来了。

不过她行事向来没什么章法,又是出了名的宠惯孩子,见徐复祯不愿意回去也不强求。只叫人请秦萧去花厅里坐着,却任由徐复祯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秦萧在郡王府坐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

谁知翌日下了衙他又过来,徐复祯仍是不见。

连着第三天过来的时候徐复祯终于坐不住了。

郡王妃虽惯着她,可她到底是守正约礼的徐夫人教养出来的,很不好意思让郡王府帮她担了这任性的恶名,终于还是屈服下来,点头跟秦萧回侯府。

郡王妃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秦萧便骑着马跟在车驾旁与她一同回府。

饶是徐复祯再怎么不想看到秦萧,上马车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

秦萧对外是极体面的人,伤处用细粉敷盖着根本看不出来,半点不损他那张英俊的容颜。

可惜徐复祯看了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进马车便闭上眼睛假寐,打定了主意不会跟他说半句话。

秦萧的声音却悠荡荡地传了进来:

“……我与那王姑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父亲是成王的得力干将,我对她只有利用,用完了便甩一边去,对你才是真心……”

徐复祯听得心里直冷笑。对王今澜的利用是凤冠霞帔娶进门,对她的真心是以小妾的身份长相厮守么?

“……他哪点比我好?他父亲是皇上亲自定的罪,这辈子不能翻案的。等过了大朝会,他就得远远地滚去蜀中,以后能不能进京还是两说……”

徐复祯唇角挂着讥讽的笑。前世她跪着哭求秦萧不要负她,换来的是他的冷言冷语;现在她不要他了,他反而低声下气地过来求和。

马车戛然停在侯府门口。

徐复祯从马车里头下来,进门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刺了秦萧一句:“他哪点都比你好!家世再好,也不是你挣的;靠女人换前途,你很光荣吗?”

秦萧愕然,握着缰绳的手骤然一紧,面色沉沉地看着她转头离去的背影。

自从徐复祯在侯府门口呛了他那句话以后,秦萧再没来找过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忙着即将到来的大朝会。

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各路各府各州的长官都要进京朝议。届时皇帝会对各地政绩奖惩,所有官员的任免拔擢也会同时议定。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与大朝会,但是大朝会机会牵动了朝野内外所有官员的注意,今年的朝议重心自然凝聚在了蜀中铁器案上。

王老夫人连续斋戒了三日,只盼大朝会能传点好消息回来,连徐夫人都忍不住去平霄宫求了一注签。

徐复祯记得,因着蜀中铁器一案,秦萧仅出仕一年便从正六品员外郎擢升从五品郎中,而成王也顺利躲过皇上的问责,拿了钦差的印信回去整肃蜀地官场。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可真到了大朝会那日,她还是不免为霍巡紧张起来。

京城各级官员府上都派了家仆去宫城外候着,时时回传朝会的进程。

今年朝议重心落在了蜀中铁器案上。往年过午即毕的大朝会,今年竟已过申时还未结束。

徐复祯心中牵挂,让菱儿把李俊叫过来,准备传信给霍巡朝会后见上一面。

不想李俊告诉她:成王的船早就停在西直门外的涿河码头,待朝会结束便立时启程,霍公子也将随行。

徐复祯吃了一惊,向来朝会后那些进京的官员都会在京城逗留三五日,一为聚会宴饮二为访友走动,哪有一结束便立马离京的?

她一心想着在霍巡离京前见上他一面,当下便让李俊设法去给霍巡传信,她在上回那间宅子上等他到戌时。

侯府不像郡王府那般随意,可以在外头流连到入夜不归。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徐复祯顾不得那么多。

那间宅子虽是霍巡临时落脚之处,可毕竟住了数日,若要离京,总该回去收拾些东西。她不耽误他的时间,就那样看一眼也好。

李俊领了命离去。

徐复祯又急急叫来水岚帮她梳妆打扮。

她生得清艳漂亮,不施脂粉也动人。

小姐很少有郑重其事要梳妆的时候,水岚猜度着,必然是为了去见那霍公子。

水岚向来以小姐马首是瞻,细致地给她描眉画鬓,又挑了一件水红色海棠双色绣花罗裙。早晚尚有寒意,外面再套一件赤芍色滚金线的罩衫。

一切收拾停当,徐复祯仍是带着菱儿,去马厩牵了马出来,准备从西角门那边悄悄出去。

谁知道她刚跨上马儿,竟见秦萧已下了朝回来,正站在西角门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见了徐复祯,秦萧上前一步正正堵住门口,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你要去见他?”

徐复祯见了秦萧,心中大呼不妙。

她倒不在乎秦萧心里怎么想,只是如今他下了朝,说明朝会已经结束。她怕赶不及与霍巡碰面。

她端坐在马上俯视秦萧,拉着缰绳安抚躁动的马儿,冷冷对他道:“让开!”

秦萧冷笑:“有本事让你的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徐复祯急着出门无意与他纠缠,转头对身旁的菱儿清喝一声:“拦住他!”

菱儿应声下马,抽出腰间长剑便劈脸刺向秦萧。

秦萧堂堂侯府世子,谁敢对他动刀枪,何况他刚从宫城回来,身上自然不可能佩剑。菱儿提着剑迎头便刺,秦萧此刻不得不闪身避开。

他这一闪,徐复祯早骑着马如离弦之箭般奔出了侯府。

她纵着马,凭着记忆往那间宅子奔去。大朝会期间全城戒严,本不许纵马。然而徐复祯怕错过霍巡在京的最后一面,一路急驰,好在没有被兵马司的人拦下。

可到了霍巡落脚的那处宅子,那里倒是安静得异常。

徐复祯翻身下了马,将马儿系在院门外的香樟树下,走过去叩门。

黑漆木门紧掩着,没有人来应门。

徐复祯疑心霍巡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可是转念一想,长兴侯府紧邻宫城,而霍巡的宅子在市井百姓居住的康贺坊,离宫城还有一大段路,按理说霍巡应该不会快过她。

再说李俊的信若是没有传到霍巡那里,应该跟她回禀一声才是。

许是霍巡因为旁的事绊住了脚呢,她既然说了等他到戌时,等一等便是了。

她又上前去叩门,却没人应门。宅子里不是有个老仆人吗?

她推了推门,下头响起铁器碰撞的声音,低头望去才发现原来落了锁。

她只好在香樟树下踱步,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从前无论去哪里,主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看座,哪有傻愣愣地站在外头的时候?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徐复祯原以为是暮景残光,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色阴沉得可怕。快要下雨了。

这个春天格外多雨,似是把去岁大旱缺的雨水都落到了今年一样。

水岚向来周到又妥帖,还知道往她的马鞍袋里放了一把油纸伞。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徐复祯忙把伞撑开了,躲在树下头,又撑着伞,倒是淋不着她。

只是落雨之后,天气就更凉了,连她身上穿着孔雀罗的罩衫还能感受到些微寒意。等到暮色降临,寒气会更甚,她得在这白墙灰瓦下站到什么时候?

一会儿雨就要更大了,要回去么……

徐复祯犹豫了。

又恐怕霍巡原本不准备回来,得了她的信才特意回来一趟,要是没见着人,岂不是白耽误了他?

她既然出来这一趟,跟秦萧把脸都撕破了,回去还有好大麻烦要收拾,倒还不如在这里多等那么一个半个时辰。

打定主意,她便耐住性子等着。站得累了,便用后背抵着白墙,仰头看渐渐昏暝的天色。

暮色沉沉,雨却越来越大了,雨水冲刷着香樟树上密密层叠的叶子,漏下来的雨滴打在油纸伞上,打得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霍巡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就算他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过来跟她说才是。他怎么舍得真让她苦等到戌时?

徐复祯望着茫茫夜色下迷蒙的雨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第69章 惊闻(一更)他是我的裙下之臣,你不……

“嗒,嗒,嗒……”

马蹄的声音在青石板上响起,徐复祯心下一喜,探身望去,眼里的笑意却一凝。

来的是一驾敞阔的紫檀木马车,朱漆华盖上缀着金线织的流苏,帷幔两侧悬着金铃,正随着马车的驶动发出悦耳的鸣佩之声。

霍巡不会用这么张扬华丽的车驾。念头转过,徐复祯已经认出文康公主府的徽识。

她心里沉了沉,文康公主过来干什么?

一个穿着绣暗云纹白衫的仆从撑着伞,将马车上的文康公主扶了下来。

她穿得很正式,佩绶悬珠,一身玄青色绣雉鸡九叠翟衣的公主朝服,

像是刚从朝会下来,未及更衣便直奔此地。

徐复祯直觉公主是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文康公主见了樟树下的徐复祯,半分意外也无,施施然上前,森然凝视着她。

对门廊下的灯笼照在公主的脸上。

她本就生得艳丽,又画了浓妆,可是此刻面色阴沉,昏黄烛光的照耀下,简直如玉面罗刹般来者不善。

不说换作旁人,便是几个月前的徐复祯见了,恐怕也要心生畏惧。

不过如今的徐复祯倒没了那么多畏首畏尾的顾忌。

她跟霍巡的事已经被秦萧知道了,再多一个公主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也无求于公主。

再者,通过与公主的这几次接触,徐复祯对她已没有最初的那种敬畏了。

徐复祯撑着伞上前,朝着文康公主施了一礼。

她没等到霍巡,心下正郁闷,那礼数虽挑不出差错,可落在文康公主眼里分明有了一丝敷衍的意味——

她冷觑着徐复祯,一想到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阴沉的脸色里浮起几分快意:“看来徐姑娘没有等到情郎呢。”

她说话直白,徐复祯只作听不出文康公主话语里的讥讽,低眉垂目道:“这似乎与公主无关吧。”

“无关?”文康公主注意到她的戒备,冷笑道:“是与我无关。只不过看在你在歧州舒州给我挣下好名声的份上,不忍心见你受到霍巡的蒙骗,特意冒雨来告知一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

徐复祯狐疑地隔着雨幕望着她。

蒙骗?霍巡能蒙骗她什么?

文康公主嘴里向来吐不出什么象牙,她又要使什么坏招?

徐复祯心中戒备更甚,想起霍巡说过不要跟文康公主和周家走得太近。看来在刚下雨时她应该先回侯府去的。

文康公主自顾笑道:“他是我的裙下之臣,你不知道吗?原先他要与你厮混,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的大朝会,他把我给耍了,我忙前忙后为成王做了嫁衣!如今他跟成王拿着钦差的印信溜之大吉,我也没什么好帮他遮掩的了!”

徐复祯听到“裙下之臣”的时候脑子便“轰”地一声,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涌进了大脑,又凝结成像数千根针刺向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背叛……这是她的心结所在,几乎成了重生一世的梦魇。

幸而她理智尚存,压制住了本能的栖惶:

霍巡那么矜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向公主自荐枕席?定然是文康公主在朝会上被他摆了一道,恼羞成怒之下故意跟她说这些话罢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钟情你?他在秦萧门下郁郁不得志,想把你夺过来报复秦萧罢了。等你真的跟秦萧解了婚约,他就会弃你如敝履。我从八岁就认识他,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多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进去文康公主后面的话语,也无暇去想为什么公主会知道她的行踪,只颤抖着手去解系在树上的马绳,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康公主说了半日,见徐复祯半点不为所动,竟然还想一走了之,不由心头火起,上前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徐复祯挣脱不过,被迫与她对视。

文康公主一双锐利的眼眸里交织着恼怒与快意的光芒:“怎么,你还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相信有什么坚贞不移的狗屁爱情?男人是什么秉性,我比你清楚多了。你还不如跟着我,我帮你让他付出代价!”

不对,不对,霍巡不是那种人,他跟秦萧不一样。公主一定是想利用她报复霍巡罢了!

徐复祯用力挣开手腕上的钳制,公主那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她的皓腕上划下数道红痕。

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半个夜空,公主绶带下的那枚玉佩明晃晃地闪过徐复祯的眼睛——

徐复祯一时如遭雷击地定在原处:那枚玉佩,纵然她只拿在手上把玩过一次,可是绝对不会认错。

霍巡视若珍宝的玉佩,连她都不舍得给,怎么会出现在文康公主身上?

文康公主一看徐复祯那惊谔得无以复加的眼神便知道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顺着徐复祯的目光看向腰间的玉佩,顺手解了下来勾在指尖。

系着玄色丝绦的羊脂白玉颤颤地悬在鲜红的指甲上晃荡,重锤似的,一下一下地重击着徐复祯仓惶的内心。

文康公主轻蔑地说道:“怎么,你想要这个?这样的佩饰,不知道多少男人排着队送我。想要的话,赏给你好了。”

说罢,素手一扬,那莹润流光的白玉佩划了道弧线,坠进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潭里。

她施施然转了个身,款步走向马车,口中还悠悠哼着一句戏词:“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徐复祯怔怔看着那陷在泥地里的玉佩,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气,颓然跪在地上。

水红色丝织绸缎的衣裙沾上雨水泥点,如同开败的落英,徒然地与泥潭混在一处,了无生气。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玉佩上的泥浆,刚露出一点洁润的光泽,立刻又附上了溅起的泥点。

这是他父亲所赠,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的玉佩啊!

霍巡那么看重的东西,要是他不愿意,文康公主怎么可能拿到手?

徐复祯不顾泥水脏污,伸手去拨拉那枚玉佩。

延龄眉寿纹样上沾满了泥水,她用袖子用力地擦干净,看着它逐渐恢复了原貌,心中却漫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切。

她想起他的温言细语,想起他永远带着笑意的唇角,想起那温柔又霸道的索吻,想起他的许诺,想起他怀抱里那清冽好闻的气息。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把他珍而重之的玉佩这么轻易地献给文康公主,就像公主随意地丢弃这枚玉佩一样,把她珍而重之的真心随意地踩进了泥潭里。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徐复祯双手笼着那枚冰凉的玉,抵在额头失声哭了起来。

她想起第一次在公主府见到他,他对那回廊环绕的府邸熟门熟路;

他要卫队,公主二话不说就借给他;

入夜时分,公主辇驾还随意登临他的宅邸;

这次进京,他跟她再无亲密举止,连她主动献吻都避开了,他是为了公主避嫌么?

他跟公主,难道真的……

既然荐了公主的枕席,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呢?

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在秦萧那里赢下一城罢了?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动心的地方?

他那么多谋善断的一个人,即使从云端跌到泥潭,也有能力重回云巅;

而她,一辈子困囿在后宅,被一个男人伤透了心。重活一世,竟还妄想让另一个男人领着改写命运。

她傻得这样可笑,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戏本里虚构出来的情不知所起,是给未识情爱的少女罗织的幻梦;

她是重生过一回的人,是被男人辜负过一回的人,为什么还傻傻地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她?

就因为那一场突兀的表白吗?

她以为重生一世可以浴火涅槃,没想到原来只是重蹈一遍覆辙罢了。

霍巡没有害她,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心中比前世秦萧背叛时还要悲怆忿懑?

她真的以为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文康公主跋扈,短视,可有一样话说得不错。

她怎么昏了头,把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呢。

可是不寄希望在男人身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

徐复祯哭了一回,茫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腿在冰

凉的地上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她伸手扶住树干,这才看清身上的衣裙泥泞一片,衣裳被雨淋得湿透了,寒气漫涌上来。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混着泪痕的雨水,没想到把袖子上的泥浆抹到了脸上,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便是她前世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如今这样狼狈不堪的形容。

她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失神地离开了这座门户紧闭的宅院。

泼墨般的苍穹罩着层叠絮云,厚重的雨幕下,连沿街灯笼上的烛火都明明灭灭起来。一人一马走在青石街道上,那背影分明是失魂落魄的,却又透出了几分决绝来。

带着寒意的春雨落在脸上,倒是帮徐复祯找回了一丝清醒。

她这样回到侯府,指不定要闹出多大动静,即便此刻很有些心如死灰的怅惘,她也绝不愿意让秦萧看了她的笑话。

她最后去了金丹堂。

此时已过戌时,临街的店铺都落了门。金丹堂因是药铺,为防夜半急事,还会留一个伙计值守着。

那伙计乍见来人,先是吃了一惊,压根没认出她来。

徐复祯道:“把锦英姑娘叫过来。”

金丹堂后院设了几间厢房给管事们住着,锦英如今就住在后头。

那伙计这才认出她来,连忙到后院去把准备歇下的锦英喊了起来。

锦英出来见到满身湿透又泥泞的徐复祯,大吃了一惊,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忙把徐复祯带回了厢房里,翻出她最好的衣服给徐复祯换上,又要张罗着烧热水给她沐浴。

徐复祯拽住她的手腕:“你去打听一下,霍公子今天有没有安全离京。”

锦英一惊,知道小姐今天这副样子跟霍巡脱不了干系。她没有多问,连忙走了出去。

徐复祯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

如果霍巡没有出事,那这玉佩只可能是他给文康公主的。可是……她真的想他出事吗?

徐复祯蓦然闭上眼睛,落下了两行清泪。

第70章 决断(二更)他对她那么上心,怎么做……

不多时,锦英走了回来:“小姐,我去问了李俊。他说……”

锦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徐复祯的心咚咚跳起来。

“他说霍公子今日酉初已经随成王的船南下了。他还说已经帮小姐递到了口信。”

徐复祯心里一冷。

他没出事,她该欢喜。

可这也证实他确实跟文康公主纠缠不清。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抓着锦英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有哪些是霍公子安排的人?”

“知道。”锦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

她在金丹堂也不是混日子。虽然小姐一心扑在那个霍公子身上,可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悄悄把霍公子安置在小姐身边的人都摸查了一遍,防的就是今日这种情况!

徐复祯取出荷包里那枚太极鱼符塞到锦英手上:“你现在立刻去郡王府找沈芙容,请她借人给你,把霍公子的人全部都看管起来。要快,天亮以前把他们转移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锦英临危受命,接过那枚鱼符,穿了件雨披便跑了出去。

徐复祯缓缓吐了一口气,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跟霍巡,真的没有以后了。

回到侯府,水岚正在晚棠院急得团团转。

见到徐复祯回来,她带着哭腔道:“小姐!菱儿她……”

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她的长发湿淋淋的,又忙着找薰笼来给她熏头发。

徐复祯沉声道:“菱儿怎么了?”

水岚忙又道:“菱儿被世子打伤关起来了!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徐复祯秀眉攒到了一起:“你现在带两个人去把锁砸了,把菱儿带回来。”

水岚犹豫:“那世子那里……”

“世子那里我去说。”徐复祯不耐烦了。

水岚连忙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水岚搀着菱儿进来了。

徐复祯见到一瘸一拐的菱儿,不免心疼地问道:“伤哪儿了?”

菱儿呲牙一笑:“小伤!世子把我胳膊卸了,现在接回来了。小姐见到霍公子了吗?”

徐复祯闻言眸光一暗,缓缓道:“既然是小伤的话,那你跪下吧。”

菱儿脸上的笑一滞,不明所以地跪了下来。

徐复祯掸出一张纸契:“这是你的身契。这是一百两银票。我如今放你自由,你随便去做点什么养活自己吧,不必在侯府为奴为婢了。”

菱儿忙道:“小姐,奴婢是做错了什么……”

徐复祯忍住鼻尖的酸涩之意。

菱儿是霍巡的人,她本应该把菱儿和其他人一同软禁起来。可是菱儿和她相处几个月,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菱儿,”徐复祯压抑着浓浓的鼻音,“我跟霍公子没有以后了。你走吧。”

菱儿和水岚大吃一惊。

菱儿膝行上前抱住徐复祯的腿,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不走!霍公子买我的时候就说了,他是为了你才出手帮我的。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是你们就算分开了,菱儿也还是小姐的人!”

徐复祯一听,又险些落下泪来。他对她那么上心,那感情怎么会做得了假呢?可是那枚玉佩……

菱儿还在抽泣:“小姐,菱儿也是穷苦出身的老百姓。自从歧州那次跟着小姐赈济灾民,我心里就发了誓要追随小姐一辈子。至于霍公子的恩情,那也只能、只能来世再还了!”

徐复祯终于落下了眼泪。她没想到菱儿会这么认可她!

菱儿性子虽然莽撞,可对她却是热忱真心,歧州学骑马也是菱儿一路陪着她,遇到威胁菱儿也会第一个冲上去。她又何尝舍得菱儿呢!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泣,水岚也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这时,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小姐,世子请你去一趟闲风斋。”

水岚心里一紧:世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徐复祯却神色从容地擦了擦眼泪。

菱儿忙站起来:“小姐,我跟你一块儿去。”

徐复祯摇摇头:“让水岚帮你上点药吧,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就算秦萧拿她怎么样,她现在已经不怕了。

闲风斋还点着灯火。

看来秦萧一直在等着她回来问罪呢。

徐复祯面无表情地推门走了进去。

秦萧站在灯座前挑着烛花,眼睛先落到她湿淋淋的长发上。

他眸光闪过一丝心疼,开口却浓浓嘲讽之意:“看来你这趟是无功而返啊。”

徐复祯自顾在一旁的圈椅坐下,开口道:“我要跟你退婚。”

秦萧长眉一扬,怒气瞬间涌现上来,两步走到徐复祯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徐复祯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力:“你听到了的。”

秦萧攥起她的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霜白皓腕下两道长长的红痕。

他眉毛一挑:“你没见到霍巡。”

秦萧把她的手放下来,又小心地帮她拉上了衣袖,声音也柔和了下来:“祯妹妹,忘了他吧。好好跟我过,这绿帽子我就认下来了。”

徐复祯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霍巡”两个字。

她抬眸看着秦萧,声音冷得像浸了雪的井水:“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才跟你退婚?”

秦萧背靠着书案凝视着她。

徐复祯道:“就算没有王今澜,没有……他,我也一样要离开你。从始至终,我要退婚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我讨厌你,你自私狠毒、冷血刚愎、道貌岸然、无德无仪!我只恨没有早点认清楚你的真面目,一想到从前跟你那些回忆,我就想吐!”

“说够了吗?”秦萧遽然色变,声音压抑着沉怒。

“没够。”徐复祯继续说道,她如今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受够了该死的老天跟她开的玩笑,秦萧要是受不

了,大不了拔刀把她杀了。

“你何必在我面前表演深情?你利用王今澜,可你又有多爱我?你从始至终爱的只是你的名声!堂堂秦世子被退婚,说出去多有损你的颜面啊。我就该老老实实,等你找好下家再一脚把我踹出去。不,不,你可能还会顾念着青梅竹马之谊,赏我一个妾室的名分侍奉左右……”

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盈着泪光笑了起来。

“够了!”秦萧额角爆出了青筋,眼尾泛着微红。

“不够!”徐复祯还没说完,“我真替姑母不值。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为你操了多少心,可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有把她当母亲看吗?如果有一天她挡了你的路,你是不是也要把她除掉才甘心?不孝不悌,枉为人也!”

秦萧气昏了头,随手抓起一块砚台朝她掷了过去。

徐复祯正说着前世姑母的早亡,眼里盈满了泪光,忽然额头一声闷响,她眼前突然一黑,脑袋嗡嗡地疼。

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愣住了,秦萧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

是眼泪吗?可是眼泪怎么会那么浓稠呢?

液体滑到浓密的长睫上。

徐复祯眨了眨眼睛,蓄在眼眶的泪水落了下来,可是眼睛却红蒙蒙的一片。

她颤抖着指尖往额上探去,葱白的指尖沾上了粘稠的,鲜红的,温热的,血。

不堪回首的回忆排山倒海地涌进脑海:

当初她发现王今澜跟秦萧在书房幽会,她气昏了头,闯进闲风斋跟王今澜发生了冲突,秦萧失手用砚台砸破了她的额头,自此留了一道疤痕。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没有了王今澜,她还是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破了相?

她兜兜转转,躲开了王今澜,却没有躲开秦萧赏赐的这一下暴击。难道说她的努力都是徒劳,她注定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命运吗?

徐复祯颓然从圈椅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团花地毯上。额头上的血不断涌出来,一滴滴地落在黛青色的地毯上,像开了一朵朵深红的小花。

眼泪汹涌而出。

秦萧过来扶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躲……”

徐复祯抬起泪眼来看他。她都这样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责备她,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用力甩开秦萧伸过来的手,蓦地站起来往外走。

夜已深了。连廊次第点着灯笼,廊外仍然春雨潇潇。

徐复祯一路疾走,闯进了兴和堂。

院门外守着的丫鬟本想拦一拦,一看徐复祯那半边淌血的脸,登时愣在了原地。

在外屋值夜的锦云听到响动爬起来一看,见是徐复祯的身影,先迎出去道:“徐小姐,夫人歇下了……啊!”

她提着煤油灯照亮了徐复祯的脸,玉雪般的面庞覆着刺目的红,透着一丝妖冶的诡异。

这可是在侯府啊!徐小姐怎么会满面的血?

锦云吓得手一抖,连忙进去通报了。

徐夫人匆匆披了件绸衫出来,一见到徐复祯的模样眼前一黑,幸亏锦云扶着才没有倒下。

“大夫呢?快叫大夫!”徐夫人连声道。

徐复祯满脸的泪和血,哭着道:“我要退婚!我要退婚!”

徐夫人脸一沉:“是不是那孽子干的?不哭了啊,先把血擦擦。”

徐复祯摇头:“姑母,你今天不给我退婚,我就不包扎。”

徐夫人看着她那一脸触目惊心的血,心头也是又惊又怒,当下心一横道:“好!姑母给你退婚。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还有。”徐复祯抬起眼睛看她,浓浓鼻音里却透着异常的镇静:“我要马上搬出去住,离侯府越远越好。”

徐夫人迟疑了:“外面哪有府里周全……”

徐复祯指着自己的额头:“是这样的周全吗?”

徐夫人看着那刺目的红沉默了。她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姑母明天去安排。”

“不要明天,就现在。”徐复祯道,“新的住处,只有姑母你能知道,其他人都不许透露。”

徐夫人无奈地叹气,对锦云道:“小姐的要求可都听到了?你现在去安排一下。”

锦云匆匆下去了。

这时外头又有丫鬟禀告:“夫人,世子求见。”

徐夫人柳眉倒竖:“这孽障!我这就叫他进来给你赔罪。”

徐复祯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我不要看见他!要是他敢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徐夫人吓坏了,一边安抚徐复祯,一边冲那丫鬟摆摆手。

那丫鬟喏喏下去回话了。

她只委婉地传达了不见的意思,可秦萧站在院外将徐复祯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来。

他那温婉娴静了十六年的祯妹妹,今晚跟中了邪一样。看她方才那疯劲,他不怀疑她真的会一头撞墙。

可是!她根本不是因为被他伤了才寻死觅活。分明是为了那个霍巡!

事情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本以为她对霍巡死心以后就会重回他的怀抱。

他只是对王今澜有点想法她就决然地离他而去。可是霍巡,文康公主都亲口认下了苟且,她竟然还要为他寻死觅活!

真是白忙活了一场!沈蕴宁这个没用的女人!

秦萧气得想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