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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祯闻言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穿灰蓝袍子的中年人一眼。他生得实在平凡,扔人堆里恐怕都找不着,亏得锦英一眼认出了他。

她心里暗自喜悦:原来今日这场“面试”是霍巡安排的。

亏他想得出来!那迟管事的请辞恐怕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是不知道霍巡上哪找的薪俸八两银子的差事给迟管事?是他掏的钱吗?

徐复祯心中流连着许多疑问,心不在焉地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最后一指那个名叫“李俊”的灰蓝袍子的中年人:“我看他就很好。迟管事带着他去熟悉一下铺子吧。”

反正这是霍巡的人,想必是他要安排进金丹堂的。

迟管事见进展这么顺利,顿时喜上眉梢,忙上前引了那李俊往外走。

徐复祯悄声吩咐锦英:“你去跟着他。”

锦英斗志满满地跟上了迟管事。

那暗黄袍子的中年人见落了选,便神色落寞地告了辞。

内室就剩下了她跟霍巡。

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她。清冽又好闻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徐复祯心中半喜半慌,伸手轻轻推他:“外面还有人呢!”

霍巡伸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别怕。那两个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进来的。”

他低头将脸埋进她的纤白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拂动她的发丝挠在颈窝的肌肤上,又麻又痒。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她能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许是白天的原因,徐复祯有点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伸手推了他一下,可他的身体却像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她只好加大了力度,霍巡却忽然放开了她,嘴唇在她面颊上轻轻擦过。

徐复祯脸上被他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迟管事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霍巡笑道:“嗯。上回在栖凤阁,你不是让我找些自己人进去吗?”

徐复祯没想到他的效率这么高,又有些急切地问道:“那迟管事的新差事的工钱也是你来开吗?”

一个月八两银子,他哪有那么多钱!

霍巡看着她急得微蹙的秀眉,模样娇憨又可爱,忍俊不禁道:“我只是做了一回中间人罢了。”

徐复祯放下心来,又想起他方才说那两人都是他的人,养着那么多人开销也不会少吧?

“那你手下养着那么多人……你的银子够吗?”

霍巡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现在是在帮成王做事,一切花用有他兜底呢!”

徐复祯垂下眼眸,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安。她心中始终觉得成王不是好人,连自己的手足宗亲都说杀就杀,霍巡跟他牵扯太深以后可就不容易脱身了。

“顺喜说你要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想见你吗?”徐复祯嗔视了他一眼,脸却突然红了。

霍巡忍住笑,只当没看见她那烧红的耳朵尖,柔声道:“顺喜传信过来的时候没说是什么事,我想着你在侯府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我如今身边有很多眼睛盯着,行动不能太张扬,所以才耽误了些时间安排在金丹堂见你。”

说到侯府,徐复祯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不想待在侯府……”

迎着霍巡有些诧异的目光,她突然很想倾诉自己这段时日的彷徨:“秦萧知道我想跟他退婚后很是过激……”

她将秦萧夜闯她闺房还有在城门接她的事道了出来:“……秦萧现在忙于政事不太能顾及我,可我怕他闲暇下来以后会对我不利。”

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惶然,霍巡心里钝钝地痛。

其实如果没有他,她跟秦世子应该还是好好的吧?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改了主意接受了他,可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也不用急着去闹退婚,把跟秦世子的关系闹得那么僵。

她在向他求助,可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回抚州徐家呢?”霍巡沉吟道,“从蜀中往返一趟京城不容易,我离京之后就不能时时看顾你。抚州离蜀中近些,也没有京城那么耳目繁杂。我去了蜀中之后也方便去看你。”

“不要。”徐复祯抹了一把眼里盈然的泪光,“徐家的人对我不好。”

她想去的是承安郡王府。郡王府的人口简单,里面性子最傲的沈芙容是她表姐,其他的人又好相处。重点是,秦萧不能随意乱闯郡王府。

可是,她姑母是长兴侯府的当家太太,她打小在侯府长大,哪来的理由去郡王府呢?

霍巡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

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眼角,徐复祯抬眸正见他那心痛的眼神。

她朝着他笑了一下,别过头去:“没事,我不难过。跟你说出来以后心里好受多了。我不惹他发疯就没事,平时姑母会护着我的。”

霍巡沉声道:“我知道了。”

徐复祯其实也没有指望霍巡能帮上她,侯门深院他怎么插得进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就觉得很委屈,倾诉出来后反而畅快了许多。

她对霍巡一笑:“你在这等我一下。”

看着她起身离去的背影,霍巡无奈一笑:这丫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可一想到她活在秦萧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他神色不由微沉。

徐复祯出了内室,正见迟管事领着李俊在柜台前熟悉铺子里的各类事务,锦英跟在他们身后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走上前去对迟管事道:“迟管事,金丹堂这个月的盈利是多少?”

迟管事眼风一扫,跑堂的伙计立马跑到铺子后头叫来了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捧着厚厚一本账册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口中絮絮说道:“这个月铺子进货花了一百七十两银子,各路环节的火耗花了六十八两银子,铺子里的月银工钱还没结算,比对着上个月本月盈余应当有八十多两银子。”

徐复祯道:“这么少?”

账房先生抚须笑道:“小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咱们这么大一间铺子运转下来的成本是很高的。”

“好吧。”徐复祯道,“反正现在也是月底了,你把这八十多两支出来给我吧。”

迟管事忙道:“徐姑娘,按规矩每个月的银钱是要留在店铺周转,年底再把一整年的盈余上交的。”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这都快十月了,还有两个多月就年底了。这样吧,你们把这个月的营收留下来周转,前八个月的盈余兑出来给我。”

迟管事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心道:幸好他另谋了差事。不然照徐姑娘这么搞金丹堂迟早要完蛋。

不过他已有了新的去处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对着为难的账房先生道:“还不快照徐姑娘说的办!”

账房先生领命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他捧过

来一叠银票,喏喏道:“小姐,这里是泰丰票号的共计七百两银票。”

徐复祯如愿拿了银票,笑眯眯地对迟管事道:“那你们继续忙吧!”

回到内室,霍巡仍坐在方才的位置。

徐复祯得意地将那七百两银票放在他面前的鸡翅木小几上,道:“喏,这个给你!”

霍巡有些意外地看了那沓银票一眼:“你这是……”

徐复祯道:“我觉得成王不是好人。你之前不是说帮令尊平了反我们就去游历山河吗?我怕你跟成王牵涉太多以后不好脱身了。办我们的事的时候就用我的钱好不好?这样我们也不欠他的!”

我们?

霍巡心底有根柔软的弦被她拨动了。

小姑娘真的很聪明,只是保护得太好的成长环境令她有些单纯,还以为这里头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可以用金钱买断!

但是看着她那双清亮澄澈的大眼睛,他实在不忍给她泼冷水,于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收下了那银票。

徐复祯高兴得眉眼弯弯,又怕他心里有负担,于是道:“你放心用吧,我不缺银子花,我姑母会养着我的。”

霍巡心中喟叹: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徐复祯忙挣开他的怀抱。

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大胆!

光天白日的,他就那么笃定外面不会有人进来!

第37章 赠君束发冠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她根……

回去的路上,徐复祯倚着靠枕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想着霍巡的事。

她总不能天天去金丹堂。霍巡也说了他身边耳目繁杂,也不能天天出来见她。今日一别,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锦英在徐复祯旁边问道:“小姐,今儿在金丹堂,那个穿青色衣服的人是霍公子吗?”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笑道:“锦英真聪明呀。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长得很好看。”锦英回想了一下道,“他是什么人啊?那个李管事也是他的人吗?”

他是你未来的姑爷啊。

但是这话徐复祯有点说不出口,她干脆忽略了锦英的问题,道:“锦英,今日迟管事跟李俊说的东西你也听到了吧?你觉得当管事难吗?”

锦英道:“我觉得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当管事一个月能领五两银子,奴婢日日伺候人,也才拿一吊钱。干一个月抵我十个月,当男人真好!”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那我把你放到金丹堂去好不好?”

锦英自觉失言,忙道:“小姐,奴婢不是说伺候你不好……”

徐复祯根本没把锦英的话往心里去,她是真的觉得可以把锦英放出去:“我没开玩笑。当然也不是让你去当管事,那些迎来送往,生意场上的事你来做也不合适。但是你可以帮我管着金丹堂里头的事,一个月给你开二两银子怎么样?”

“我、我吗?”锦英有些受宠若惊。外头的店铺里不是没有管事娘子,可那些能出来的管事娘子都是很有本事的,就连她娘,也还只是当着侯府内宅的库房管事罢了。去外面的商铺当管事娘子,她做梦也不敢想啊!

徐复祯点点头道:“对,就你。就这么定了。”

不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她不怀疑锦英的能力,但是得先把金丹堂的人换成听她话的人才行,不然那些人也不会听锦英一个小丫头的。

锦英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就实现身份的跨越,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不留给水岚,而是给了自己!

锦英抹了一把眼泪正准备表表忠心,忽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她忙扑上去护住徐复祯。

好在那颠簸只是一瞬之间。徐复祯稳住心神后询问车夫:“张伯,刚刚那是怎么了?”

张伯还在骂骂咧咧,听到徐复祯的问话,忙答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闹市纵马!把拉车的马儿惊到了。”

闹市纵马?徐复祯眉头微微一皱,掀开一线车帘往外看去,哪里还见得到那纵马之人的踪影。

长兴侯府虽比不得老侯爷在平贞帝面前时那么得脸了,可寻常人见了也只有回避的份。那人非但闹市纵马,还惊了长兴侯府的马车,得是什么人才有嚣张至此的底气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纵马之人一路疾驰进永昌坊的公主府,给文康公主带回了一个消息:

“霍公子身边的那个李俊,去了淞水街的金丹堂当管事。”

“金丹堂管事?”文康公主半卧在美人榻上,衔过身边的美少年给她剥的葡萄,嗤笑道:“难道他霍介陵养不起人了,要手下人去自行谋生?”

那随从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长兴侯府的产业。”

“什么?”文康公主坐了起来,眸光渐深,“长兴侯府的秦宗之管的可正是蜀中那件事啊。”

“可霍公子不是秦世子赶出去的吗?”随从有些不解。

文康公主瞥了他一眼,用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动动你的脑子。霍介陵背后是成王,成王这是要丢开我们去拉拢秦宗之呢。就算他跟霍介陵有什么龃龉,难道他会不给成王面子?”

说到这里,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的面子大还是成王的面子大。”

随从有些犹疑:“工部那头皇上死死地盯着呢。咱们直接去拉拢秦世子会不会太明显了?”

成王拉拢秦萧可以说他是狗急跳墙,可是公主本就置身事外,何必去触圣上这个霉头?

文康公主斜睨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谁让你直接去了?女人,当然是要用女人的法子。”

……

王老夫人又病了。

徐夫人连着侍了两天疾,徐复祯好不容易瞅了空去徐夫人面前打听她在徐家的嫁妆之事。

徐夫人疲惫地伸手捏了捏眉心:“你六叔回去了。”

“就这么让他回去了?”徐复祯吃了一惊。

徐夫人愁肠百结地叹了一口气。

徐家是打定了主意要昧下那笔嫁妆,只肯拿出一些不太值钱的田宅商铺和根本搬不走的家俱器物。她虽贵为侯夫人,可是远在京城;她大哥和父亲又过世了。徐家要是豁出了脸皮非要昧那笔钱,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除非找到常家拿出原始的嫁妆单子。

可是这样做不就让常家和外人看了笑话吗?她亡故的兄嫂的脸往哪搁,侄女的名声又往哪搁?反正她是做不出这种事。

偏偏老夫人一听说徐家来人了立马开始装病,折腾了她两三天。她也无心跟徐六爷写什么婚书了,先把他打发走,嫁妆和婚书的事就从长再议吧!

今天又被侄女问起来,嫁妆的事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复祯一看姑母这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就知道她在徐六爷面前吃了瘪。姑母是体面人,在徐家那种无赖手上怎么讨得了好?

她安慰徐夫人:“姑母,你也别太焦急了。事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袖子下却暗暗握紧了拳头。姑母不愿意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就让她来吧!

徐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欣慰地说道:“祯儿是大姑娘了,都知道给姑母分忧了。”

她跟徐复祯说了一个好消息:

十月十六是徐复祯的生辰。她去看了日子,正好这日宜进人口,她和郡王妃一合计,决定十月十六去郡王府摆宴认下这门干亲。十月上旬位于荣安坊的郡王府就修缮竣工了,荣安坊和长兴侯府所在的庆安坊只隔了两条街道,到时候她和秦家姐妹可以经常过去走动。

徐复祯听了也很是高兴,自从回京以来她就没听说过郡王府的消息了。如今他们搬回京城,她便可常常借故过去小住几日。

九月一过,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晨晚时分渐渐透出早冬的阴寒。

徐复祯最是怕冷,这几日连门都不愿意出了,日日待在屋子里做针线。

那些荷包锦帕她都绣腻了,加上如今心里又住

了人,有心替他做一双麂皮手套。谁知料子都备好了,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手掌大小。

她对着那张麂皮面料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做一顶束发冠。

可那料子都裁好了,她又嫌颜色不够庄重,于是换了黑色的网纱重又裁了一遍。最后请了金匠打了几根仙鹤入云纹的金辐条,用玄色云纹锦缎围成底座,将裁好的网纱面料用金辐条固定起来做梁顶和耳翼。

最后她犹嫌不足,拿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耳坠出来,请金匠帮她将那红宝石取出来镶在了束发冠底座上的金片上。

做这顶发冠前前后后花了她四五天时间,好在做出来的成品精美华贵,缠了金丝的纱顶发冠轻盈而不失重量,徐复祯仿佛已经看到它戴在霍巡头上的样子了。

她迫不及待地让锦英去传顺喜过来。谁知锦英前脚刚出门,后脚又回来了:“小姐,金丹堂新来的那个李管事过来拜见了。”

徐复祯心里一喜,这样更好。她可以直接把束发冠给李俊,顺便打听一下霍巡的近况。

因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直接在屋里接见李俊,便让锦英请他去了外头的花厅相见。

李俊恭恭敬敬给她见了礼,也不多说一句废话,道:“不知小姐何时可有空去一趟金丹堂?”

是霍巡要见她?

徐复祯压下心头淡淡的喜悦,看了一眼天色,道:“明日辰时吧。”

明日是十月十五,姑母这两日忙着准备她的生辰,她不想频繁的外出让姑母起疑,干脆直接假传旨意让车夫张伯备好马车。

这趟出门,徐复祯谁也没带。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思索霍巡找她什么事。

他的事没什么她能帮上忙的!而且,他好像也不太愿意跟她讲他在办的事情。

难道说他就是单纯地想见她?

还是说他是要跟她告别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沉。

仔细算算他留在京城快一个月了。难道说他是办完了京城的事要离开了,所以才要见面跟她道别?

身侧放着装着她做的束发冠的乌檀木匣,徐复祯小心地拿起木匣轻轻抚摸,心中充满了惆怅:幸好她还给他做了一顶发冠。他到了蜀中,戴着这顶发冠就该想着她,不会把她忘了。

到了金丹堂,李俊把她引入了内室。

霍巡果然在里面了。他正随意又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怡然自得,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真是奇怪!不管在公主府还是栖凤阁还是如今的金丹堂,他总是能在她面前反客为主。

徐复祯心中暗自腹诽。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暗纹的缎袍,系着绛红色的腰带,跟她做的发冠倒很是相衬。

她又有些高兴起来。

见她进来,霍巡站起身来迎她。他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徐复祯要微微仰着头看他。

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待会儿她要是拿出发冠来给他,他会是什么神情?

霍巡已经开口:“祯儿,这趟我请你过来……”

“等一下。”徐复祯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唇上。她不想听他说分别的话,至少得等她高高兴兴送完了礼才能提起那伤感的话题。

她拉着霍巡在太师椅上坐下。

霍巡不明所以地坐了下来,徐复祯却走到了他的身后。霍巡别过脸来看她,她却在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将头摆正过去。

她的手滑如凝脂,如今天气冷了,手掌也变得冰凉凉的。

霍巡一把捉住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令徐复祯莫名想起她那双出师未捷的麂皮手套。

她从他手中抽出手来,道:“别动。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巡于是乖乖地坐着等着她的行动。

徐复祯打开了放在几案上的乌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顶束发冠捧到霍巡的面前。

那顶玄金乌纱冠幽重典雅,挺括有型,其上所嵌的一点红宝更是起了点睛之笔,令人目不能移。霍巡心神一动,回过头去看她:“送给我的?”

“嗯。”徐复祯的语气了隐含一丝得意,“我自己画的样子,自己裁的料子,然后再请人打的金边。你喜欢吗?”

“喜欢。”霍巡真挚地回答。

“那我帮你戴上。”

她从霍巡手上接过发冠,轻轻抽出了他头上的白玉簪,顺滑乌亮的墨发便像绸缎般倾泻铺陈开来。

徐复祯忽然就明白了水岚为什么总爱用绸缎来形容她的头发:霍巡的长发便像乌缎一样又长又顺,只是比她的头发要硬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替他盘了发,将束发冠套进发髻里,再插上那支白玉簪。

戴好了发冠,她转到霍巡面前去看效果。

他的五官英挺俊朗,从前只用发簪挽起头发时便透出些许潇洒不羁,戴上发冠后陡增了几分沉稳雅重。徐复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前世的霍巡——他掌权之后是这副模样吗?人家说霍中丞不苟言笑,其实前世的他过得也不太开心吧?

她的心情莫名低落起来。

霍巡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徐复祯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他的腿上,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巡低低地笑:“怎么想到要给我送这个?”

他的怀抱热得像冬天的手炉,说话的时候又贴得她那么近,徐复祯觉得脸上噌地烧了起来。

她微微别过脸,讷讷道:“你如今是成王跟前的人了,我想应该持重一点,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枚发簪便对付过去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成王跟前的人了?”霍巡笑了起来,“这一趟算是我给他的投名状。帮成王过了圣上这一关,我的地位才算稳了。”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浓眉微微蹙起,并不像平时那样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件事对他来讲也有些棘手吧?

她想起前世盛安帝是在明年的三月大朝会把成王宣进京的。成王有惊无险地过了皇上的问诘,拿到了天子敕令。

徐复祯揽着霍巡脖子的双臂收紧,贴得离他更近了:“放心吧,会顺利的。”

霍巡偏过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徐复祯蓦地睁大眼。

这是在外面啊!虽然是在金丹堂,有李俊看着也不会有人进内室。

可是可是,这青天白日的!

她“呜呜”地扭头躲他的吻。

可是她忘了,自己此时就坐在他的腿上,他强劲有力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她根本避无可避。

第38章 赠她生辰礼书上说玉佩可以定情。

霍巡的吻全然不像栖凤阁那次的和风细雨,如狂风暴雨般侵略她的檀口,轻易地撬开了她的贝齿,将他的气息渡进她的唇舌内。

徐复祯一开始还困兽犹斗,后来渐渐动了情,慢慢地回应起他的索取。

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又是酸涩:他这样的情难自禁,一定是因为临别前的不舍吧?他这次离开,他们要多久才能再相见?三月份成王入京,他会跟随其中吗?现在离明年三月还有四个多月……

她心如乱麻,干脆不去想那些事情,也不去想外头的动静,闭着眼专注地感受他的温度,他的触感,他的吮吸,他的心跳。

偏偏这时,她越想专注越专注不了。

身下有块硬硬的东西咯着她,分走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她细皮嫩肉的只觉得很不舒服,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地试图避开那东西。

霍巡发现了异样,恋恋不舍地离了她的唇,哑着嗓音问:“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你腰上戴的玉牌咯着我了。有点难受……”

玉牌?

霍巡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下意识将她抱离了自己腿上。

徐复祯不明所以地被他推离了怀抱,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又委屈地看着他。

霍巡白璧雕成的面庞也飞起了红霞。为了缓解尴尬,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延龄眉寿牌型玉佩递给她,欲盖弥彰地问道:“是这个吗?”

徐复祯就着霍巡的手看那长约两寸许的玉佩,心道:不是,比这个大多了。

不过她的注意很快被这枚玉佩吸引了,从他手中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是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纯净莹润,光可鉴人。玉佩正面用篆书刻了“君子九思”四个小字,背面刻着“丙寅”两个小字。

霍巡道:“丙寅年是我的生年。”

徐复祯爱不释手:“要不你把这玉佩送给我吧?”

书上说玉佩可以定情,赠予她也算礼尚往来。

霍巡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五岁开蒙时家父所赠。后来抄家流放,在最艰难时我想卖了这块玉,却被我父亲阻止了。他告诉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徐复祯听懂了,他这是在拒绝她呢!原来这枚玉佩对他这么重要。都怪她方才一时口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索要却被人拒绝……她现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巡看到她那羞愧又失落的神情,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拿出这玉佩来给她看。

他忙拉着她在身旁的圈椅上坐下,柔声地哄她:“我另外给你备了礼物!”

徐复祯委屈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竭力忍住泪意:她要是现在哭出来那就更丢人了!

霍巡拍了拍手,朗声道:“出来吧。”

这时,内室的墙边突然打开一道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出来。

徐复祯惊呆了:原来这内室里头竟然还有一个暗室!

那个少女方才在暗室里,岂不是把她和霍巡的动静听了个遍……

她的脸蓦地又红了,有些羞恼地瞪了霍巡一眼。

那少女健步走了上前,对着徐复祯施礼道:“菱儿见过小姐。”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很是动听。

徐复祯有些惊讶地转头看霍巡:“这是……”

霍巡道:“菱儿,给小姐露一手。”

“是。”菱儿干脆利落地应道,突然一拍身旁的几案,那茶碗被拍到了半空,菱儿却原地打了个空翻,落地的时候金鸡独立,右足高高举起,足尖正好顶着落下来的茶碗。她背过手去掀开盖子,那茶碗里头的茶水竟一滴也没有洒。

菱儿将茶碗放回几案,后退一步向徐复祯抱拳施礼。

徐复祯看得目瞪口呆,再看那几案,竟森森裂了好几道纹。

这……她的劲儿怎么那么大?

菱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几案,顿时有些赧然:“小姐,真是对不住,我修炼得还不够到家,到家的功夫是不会把几案拍裂的。这几案多少银子,我赔你吧。”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个无妨。你……你是什么来头?”

霍巡接过她的话道:“菱儿打小学的内家功夫。你别看她瘦,两三个男子一起上未必打得过她。她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你喜欢吗?”

徐复祯心中又是讶然又是感动,喃喃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霍巡站了起来,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你先前说秦萧会夜闯你的屋子,可我没有办法时刻在你身边保护你。思来想去,我把菱儿买了回来放在你身边。以后秦萧要是想对你动手,菱儿会保护你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的话!徐复祯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肩颈上。

温热的泪水洇湿了他的领口。

这丫头莫不是水做的,动不动就要掉眼泪?

霍巡有些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徐复祯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抬起头来看他,却正好撞进他温柔似水的眼底。

鬼使神差地,她捧着霍巡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菱儿惊叫一声。

徐复祯蓦地回过神来,屋子里还有人呢!忙把他推远了。

霍巡不满地看了菱儿一眼,菱儿忙捂住了嘴。

徐复祯似是想到什么,对霍巡道:“你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霍巡微笑道。

她又高兴地搂住了他。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京城了,来跟我告别呢!”

霍巡失笑,心里却一点点沉下来。

他忽然觉得跟她有点生不逢时。倘若他再比她大几岁,遇到她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高处,那就可以直接向侯府求娶,不用令她领受这别离之苦了。

……

在回去的马车上,徐复祯在心里盘算怎么安置菱儿。

按侯府的规矩,未出阁的姑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四个粗使丫鬟,一个管事的妈妈。她的乳母袁妈妈一年前病逝了,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可是她总不能叫菱儿补了管事妈妈的空缺。虽然凭菱儿这身本事,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月钱也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她不禁问身旁的菱儿:“你功夫这样好,做什么都饿不死。为什么要卖身为奴呢?”

菱儿道:“我家出了一些事……霍公子给了一大笔钱帮我摆平了。我卖身是出于江湖道义,自愿的。”

徐复祯心中一动,问道:“他花了多少钱?”

菱儿掰着手指头数:“八百两。”

八百两!

那岂不是除了她给的银票,他自己还贴了一百两银子进去?

徐复祯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既有被人惦念着的欢喜,又夹杂着一丝酸涩:她想帮他的忙,没想到非但没帮上,还给他添乱了。

银钱还是次要,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到菱儿这样的人,与她年纪相当又会武艺,家里还出了重金才能摆平的事……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此时的晚棠院,发现小姐不见了的水岚和锦英正大眼瞪小眼。

水岚心中大约有数,小姐一定是私会那个霍公子去了。不过她不准备告诉锦英,锦英是夫人的人,让她知道霍公子的存在还得了,她一定会去告状。

虽然水岚并不喜欢那个引诱小姐的霍公子,不过小姐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锦英,就让她蒙在鼓里吧!

水岚决定三缄其口。

锦英心中也有数,小姐一定是去金丹堂找那个霍公子了。不过她也不准备告诉水岚。以前水岚总仗着跟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以大丫鬟自居,她只能暗暗跟水岚较劲。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跟小姐有了共同的秘密,虽然不知道那个霍公子是干什么的,但是小姐这么看重她,她一定要替小姐保密。

锦英也决定三缄其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的当口,徐复祯带着菱儿回来了。

她往府里带了这么个大活人回来,肯定瞒不过徐夫人。徐复祯吩咐锦英:“下午我要带菱儿去见夫人,你跟她说一下夫人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她交代了菱儿,见了夫人就说是在路边卖艺时被她买回来的。为了让菱儿过姑母那关,还得让她熟悉一下秦府的各项事宜,免得到时姑母觉得她不靠谱,不同意把她放晚棠院。

午休过后,徐复祯带着菱儿往兴和堂去,路上正好迎面碰到舒云:“徐小姐,夫人正准备请你过去呢!”

舒云的目光在陌生的菱儿身上停了一瞬,随即热络地请徐复祯往兴和堂走。

到了兴和堂,徐夫人也是一眼看到了陌生的菱儿。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菱儿一番,这才问徐复祯:“这是什么人?”

徐复祯忙道:“姑母,这是菱儿。她家出了些事不得已在路边卖身,我正好碰到,感觉怪可怜的,就把她买回来了。”

徐夫人又打量了菱儿一眼,她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苗条高挑,尖尖的脸蛋,五官倒是清秀舒展,不像不三不四的人。

既然侄女喜欢,买便买了,到时再细细查问一下身家,没问题的话放房里便是。她不再多言,转头跟徐复祯讲起明日的事:

“明儿就是你的生辰了。先前跟你说过的,去郡王府办,顺便跟郡王妃把干亲认了。到时你穿点喜庆的颜色,我瞧着水红色和橘黄色都不错,蓝绿的颜色就不要穿了。他们郡王府是宗室,只认郡王妃不能认郡王的,因此仪式也会简单些,你不要觉得委屈……”

徐夫人细细地给她讲明日的各项事情,徐复祯听得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徐夫人讲完了,终于开口放人:“那你回去吧!今儿早些歇下,养好点精神。”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忙谢过徐夫人,准备招呼菱儿告退,却听得徐夫人轻飘飘地说道:“菱儿留下来。”

徐复祯心里一紧:姑母果然不放心她!如今只能期待菱儿醒目一点,别露出什么马脚。

姑母总把她当小孩子,生怕她被别人骗了。不过,她很快会让姑母刮目相看的。

一想到明日的认亲仪式,徐复祯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第39章 原是戏中人她希望这出戏有个圆满的结……

次日天气晴好,只是早晨出门的时候仍有些阴冷。徐复祯穿了一身桔红色缠枝纹刺绣的襦裙,外面套了件鹅黄色的杭绸夹袄。

鲜艳明亮的颜色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徐夫人见了很是高兴,要拉她同坐一辆马车。

秦惠如不干了:“母亲真是偏心,次次出门都要跟祯姐姐坐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生女,我和思如都是庶女呢!”

秦惠如向来不把嫡庶放心里,大大咧咧,想到什么说什么。

徐复祯偷偷看向秦思如,果然见她抿着唇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遂开口打圆场:“那你跟姑母坐一起去吧!我跟思如一起坐。”

马车上,徐复祯对秦思如道:“从前的事便算了,今天去了郡王府你再搞出什么事来,我是决计不会帮你遮掩了。”

秦思如乖顺地说道:“祯姐姐,我知道是自己跟沈世子没缘份,不会再那样了。”

徐复祯瞧着她那柳眉半蹙、秀目低垂的模样竟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她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以秦思如的性格,前世嫁给了家庭关系简单的新科进士,即便没有人给她气受,恐怕她心里也是郁郁难平的吧?

而她自己就更不用提了,秦萧简直就是个大火坑,她甚至还没嫁过去就香消玉殒了。

徐夫人那么殚精竭虑地为她们谋划婚事,本以为能保住她们后半生的富贵无忧,结果何尝不是事与愿违了呢。

与其依照长辈的考量选一个看起来合适的人,倒还真不如依照本心去争取自己满意的姻缘——这不就是她现在做的事吗?她不想要姑母安排的秦萧,给自己选了霍巡。

只是她活了两辈子才明白的道理,秦思如一早就在实践了。虽然说思如的手段有些拙劣,但从这点看来她确实比自己要勇敢。

徐复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将头抵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侯府的马车到了郡王府的角门。

虽是角门,按郡王府的形制已与寻常人家的大门无异。郡王妃早就打发了得脸的嬷嬷在门口候着。沈芮容天生热情好客,也眼巴巴地守在了门口。

秦惠如一下车便与她凑到了一起,两个小姑娘分外投缘。待徐夫人下了马车,沈芮容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徐夫人看出她的心思早飘走了,便笑着挥了挥手让她带着秦惠如去玩耍了。

徐复祯紧随其后下了马车,徐夫人上前给她理了理衣襟,正了正钗环。

秦思如在一旁看着沈芮容拉着秦惠如远去的背影,又看着嫡母一脸慈爱地给徐复祯整理衣冠,颇有些落寞地站在一旁。

徐复祯便拉住她的手:“思如,我们一块儿进去。”

今日的认亲宴,除了秦家两姐妹,徐夫人还把两位公子秦营和秦芝也带了过来。长兴侯也有意让自家子弟跟郡王府的公子结识,倒还颇有些可惜今日不是休沐日,秦萧来不了。

京城的郡王府比京郊的别院小了许多,好在府里的主子本来也不多,住着倒很舒适。因是刚刚修葺好的,宅院里的景观都颇为精致用心。

仆从领着侯府的贵客们转过几道回廊便来到了郡王妃待客的中堂。

因是郡王妃以个人名义认的干亲,所以那仪式倒也简洁。

徐复祯的父母早逝,是以由徐夫人代坐父母之位,干娘郡王妃则坐在徐夫人右侧。

婢女取了软垫过来,徐复祯先跪下来朝徐夫人磕了三个头,奉茶给她喝过;再朝郡王妃磕了三个头,仍是给她奉茶。郡王妃笑眯眯地喝了她的茶,又拿了备好的礼物赐给她——如是这般不过一刻钟便行完了仪式。

徐复祯也正式改口唤郡王妃为“干娘”。

郡王妃又笑着另拿出一份礼物给她,道:“今儿还是你的生辰,干娘还另备了生辰礼给你,这是鸣玉楼的大师傅打的赤金鸣凤衔宝珠金穗步摇,你看看喜不喜欢?”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匣子,入手极沉,连装着步摇的匣子上都嵌着百鸟朝凤的螺钿,可知其贵重。

不过长辈的赠礼她收着便是。于是她笑着谢过了郡王妃,让随行的锦英收下了。

认亲礼过后,便在花厅设宴。虽是设宴,不过就是两府的公子小姐们一块儿用个膳罢了,因此便简单设了三席,两位夫人共坐一桌,小姐们一桌,公子们一桌。

郡王府的二公子年纪与秦芝相当,两人倒颇合得来。沈珺年纪最长,坐在公子们中间,气度举止都比他们更为从容隽雅。

徐复祯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倒没有上回送她回府时的郁郁之色,反而神采飞扬,看起来颇为愉悦。

真是奇怪,今天郡王妃跟沈珺都这么开心,认个干亲有这么喜悦吗?

身侧的沈芙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沈珺,漫不经心地说道:“伯观因着那头狼跟婶娘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最近不知道婶娘许了什么好处给他,这两日什么脾气也没了。”

徐复祯失笑,沈珺跟她同年,怎么脾性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无心探寻沈珺的事,压低声音对沈芙容道:“芙容,你有没有办法问常家要到当年我母亲的嫁妆单子?”

沈芙容吃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讶异地问道:“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徐复祯于是把徐家人如何昧下她娘亲嫁妆的事跟沈芙容说了。

沈芙容听完果然怒火中烧:“呸!怎么有那么不要脸的……”

说到这里她忙止住话头。徐复祯也姓徐,这不是把她也骂进去了吗?

她偷眼去看徐复祯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并无不悦,反而亦是忿忿,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徐复祯心里根本没把徐家人当成自家族人,自然也不觉得沈芙容骂徐氏族人不要脸有什么不对,要丢人也是那人心不足的徐家丢人罢了。

沈芙容又道:“你自小跟外祖家没有来往自是不知。常家嫁女,会在润州和夫家所在地置业添妆。就算你娘不在了,润州那些田地铺子也只可能在徐家人手上,常家不会收回去的。”

徐复祯道:“徐家人一口咬定润州的财产不在他们手里,就算是抚州的资产也只是拿了些边角料出来敷衍。所以我才想问问有没有办法通过常家要回我母亲的嫁妆?”

沈芙容沉吟道:“你娘都嫁给徐家了,常家肯定是没有立场要回去的。只有你有资格管徐家要。不过这样,势必要跟徐家撕破脸,而你姑母又是你未来的婆母,跟徐家撕破脸就是跟你姑母撕破脸,那你今后要怎么在夫家立足?”

徐复祯道:“这个你就别操心了。能帮我拿到原始的嫁妆单子就行。徐家敢这么干,不就是吃定了我不敢跟他们撕破脸吗?我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沈芙容赞许地说道:“不错!凭什么让他们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姑母要是因此对你有意见,你就嫁到我们家来好了!我看沈伯观那小子挺喜欢你的。”

徐复祯哑然失笑。

宴席散后,郡王妃请他们到后园的畅音阁听戏。郡王府虽不大,但该有的娱乐设施一点儿也不少。

畅音阁前搭了一座戏台,一楼阁中四面对开,炎暑时分清风通达,在此观戏则分外怡然;二楼则设暖阁,只开朝向戏台的一面。如

今天气晴冷,众人俱在暖阁看戏。

郡王妃请了一支戏班子过来唱戏。

两位夫人点了一出《四郎探母》,一出《八仙过海》。两出戏唱完,郡王妃和徐夫人便推说疲乏先行离开了。

剩下的众人里,除了徐复祯和沈芙容已经定下婚约外,其余皆是春心萌动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于是心照不宣地点了一折《会真记》。

《会真记》讲的是寒门士子和他的贵族表妹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对少男少女们的吸引力比前两出戏大多了,众人皆看台上那衣袂纷飞的花旦看得入了迷。

当看到花旦扮演的崔莺莺与张生私会时,徐复祯心跳忍不住加速起来,生怕他们被旁人发现——她忽然意识到,她与霍巡的每次见面不就跟戏剧里的主角一样,每次都是避人耳目的“私会”吗?

意识到这点,她突然希望这出戏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她正聚精会神地与戏剧人物同悲共喜时,忽然脚下飞过一粒碎石。她有些诧异地朝石子飞过来的方向望去,却见沈珺站在阁楼边上的假山旁边,仰着头冲她微笑。

徐复祯眉头微微一蹙,想起方才沈芙容说的话,觉得还是避嫌些的好,于是只作不觉,转过头仍旧看着戏台上的曲目。

不多时,一个长相柔美的婢女款款上前,恭敬地说道:“徐小姐,我们世子请你下去说几句话。”

徐复祯往下望去,沈珺仍旧站在假山旁。她心里有些不快,但顾及自己是在此做客,还是起身随那婢女下去了。

走到假山旁,徐复祯警惕地看着沈珺,问道:“沈世子,你找我什么事?”

沈珺冲她一笑:“徐姑娘,上回的事秦世子没有为难你吧?”

他还记着那事?

徐复祯心里松懈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语气过于生硬,于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道:“他为难我做什么。”

沈珺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上次秦世子来接你的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

徐复祯心里一惊: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连沈珺都看出来了?那秦萧肯定能察觉出来,但是他并不在意……他要的只是能牢牢掌控她,至于她心里怎么想,其实秦萧根本不在乎,可恨她从前一直以为秦萧真心待她!

沈珺察觉到徐复祯面上的苦涩之色,忙道:“徐姑娘,其实你要是不喜欢秦世子大可以跟徐夫人说,我想她应该不会勉强你的。”

徐复祯摇了摇头,只要秦萧不愿意放过她,就算姑母同意了又如何?不过,这困境本也不是可以诉之于人的。她勉强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你误会了,我跟他……很好。”

“那好吧。要是他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你跟我说,我现在是你干哥哥了,我帮你出头。”

徐复祯看着他那正义满满的英气面庞,好笑之余不免有些感动,道:“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沈珺眼睛亮了亮,道:“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我娘都告诉我了,你让她把‘斥候’送回了真定,原来它没有死!徐姑娘,我,我太开心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徐复祯也被他的雀跃感染了,她先时对他印象不好,如今突然发现沈珺的性格还挺纯粹的。

回到观戏台的时候,那出《会真记》已经唱完了。

徐复祯惦念着结局,于是询问沈芙容,结果得知戏里的主角遭到礼教束缚,那张生高中功名后,竟将崔莺莺始乱终弃了。

她一时怔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第40章 你也变了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新曲目,徐复祯仍怔怔出神,这一个月以来她和霍巡互通心意,那进展就像梦一样。可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当了一回观戏人,看见戏里的那般山盟海誓都能支离破碎,她这全靠激情堆积起来的情缘身后空无一物,倒更显得摇摇欲坠起来。

外头有人高声唱喏:“文康公主驾到——”

高亢尖锐的声音力压戏台上花旦的唱腔,也打断了徐复祯的对戏自怜。众人纷纷下了暖阁,前去见礼。

四个穿镶金边白绸衣的美少年拥着一袭紫衣的文康公主走过来,沈芙容率先迎上去,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也不打声招呼,芙容好派人前去相迎。”

文康公主笑道:“你们府上有好事,也没提前给本宫递请帖。”

她的眼神掠过沈芙容投向她身后的徐复祯:“听说婶娘认了干女儿。原来是徐姑娘?”

徐复祯款步上前见礼,道:“两家长辈素有交情,祯儿得蒙郡王妃厚爱,让公主见笑了。”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绕着她走了两步,道:“徐姑娘生得灵秀动人,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呢。今日听说徐姑娘喜事,特携礼来贺,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徐复祯闻言忙道:“殿下说笑了,劳动殿下过来祯儿心中已实属不安,岂敢有嫌弃之理。”

心中却暗自纳罕,像文康公主这样传说中眼高于顶的人,怎么会突然为她的认亲宴亲自造访?

她身后的沈芙容等人更是惊奇,文康公主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这么热络过,对他们这样隔了一层的堂表姊妹就更不必说了。今日为了徐复祯驾临他们府上,态度还如此谦和,属实令人吃惊。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文康公主只作不察,微笑道:“本宫的逸雪阁正缺人,不知徐姑娘可有意加入?”

徐复祯吃惊地抬眸望向文康公主,见她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全然不似说笑。文康公主这是在招揽她?

一想到文康公主上一世的结局,徐复祯觉得还是不要给自己招惹祸端为好,婉言谢绝道:“多谢公主抬爱。只是听闻逸雪阁中皆是女中诸葛,祯儿愚钝,恐怕不能胜任。”

沈芙容在一旁听得两眼一黑。那可是逸雪阁啊!进了逸雪阁就等于是搭上了公主的人脉,将来就算出嫁了在夫家都能硬气很多!拒绝文康公主,除了得罪她之外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个笨蛋竟然还是她表妹!

沈芙容急得不行。

文康公主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徐姑娘是嫌我的庙小容不下大佛么?”

“怎么可能?”沈芙容抢着答道,“祯儿她是喜出望外口不择言呢!”

她悄悄掐了徐复祯胳膊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谢过公主!”

徐复祯被架了出来,再说推辞的话便有些伤体面了,只得顺势应下:“多谢公主。祯儿鲁钝,还望公主今后多多提点。”

文康公主面色稍霁,道:“本宫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以后自谦的场面话不必说了。既如此,本宫就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明儿我会派车到侯府去接徐姑娘。”

说罢,命人将礼品留下,带着仆从施施然离去了。

待送走文康公主,沈芙容才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你以为她那是跟你商量呢?人家是通知你!赶紧谢恩大家面上都好看,你拒绝是想怎样?”

徐复祯有些郁闷:“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么?”

沈芙容咬牙道:“你真把文康公主当一般人了?她手上有权的!枢密院听她调度,连圣上都默许,你刚刚哪来的胆子拒绝她?”

徐复祯有苦难言,她能不知道文康公主的实力吗?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跟文康公主有牵扯!

沈芙容看着她那垂头丧气的神情,酸溜溜地说道:“我想进都进不去呢。”

出了这事徐复祯也没了做客的心思,只推说疲乏要回去。

回去时徐夫人与她同乘马车,听说文康公主邀请她进了逸雪阁,笑着告诉她:“前些时候我去给你跟你干娘合八字的时候,那道长说你有贵人出现,没想到就是文康公主!”

她双手作了个揖,喜滋滋道:“改日要回去上个香。”

徐复祯不接她的话,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统共见公主不过两次,公主看上她什么了?听说逸雪阁中的女谋都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之女,

她一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和文康公主唯一的联系就是霍巡,难道是霍巡向公主引荐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她之前想要打探公主府的事都被霍巡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肯定不想她跟公主府有牵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难道是因为秦萧?

她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到文康公主时,公主因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跟她喝了一杯酒。秦萧现在负责着蜀中铁器案,文康公主想要拉拢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若公主想要借她来拉拢秦萧,大可在第一次见她时便让她进逸雪阁,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找她呢?

中间间隔的这段时间,她去了两回金丹堂,见的人都是霍巡。霍巡也说过,他身边的耳目很多。难道是公主的人发现了她和霍巡的联系,所以公主的目标其实还是霍巡?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有必要跟霍巡说一声。

可回到侯府,她还没找来顺喜,秦萧的人先把她叫过去了。

徐复祯不想见到秦萧,只是一想到逸雪阁的事,她觉得有必要探一下秦萧的口风。加上她如今有了菱儿,倒不是很畏惧秦萧了,于是叫上菱儿一同去了他的书房。

进了闲风斋,秦萧看了一眼徐复祯身后的菱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待徐复祯坐下后,他才问道:“今天在郡王府,文康公主也过去了?”

徐复祯点点头:“她还让我进了逸雪阁。世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秦萧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几瞬,沉吟道:“她这是冲我来的。”

一听秦萧这话,徐复祯莫名松了口气:不是冲着霍巡来的就好。

看着徐复祯陡然放松的神色,秦萧眉头微微一锁,道:“祯妹妹,朝廷要变天了。万州的案件牵涉的是整个西川路,如今圣上盯得很紧,这案子在我手上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他的指尖轻叩扶手,双眸定定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对外就说在家养病。我不信她沈蕴宁敢上门要人。”

他这是要软禁她?

徐复祯不愿意:“你这不是明摆着跟文康公主对着干么?”

盛安帝还有两年多才殡天呢,这个时候得罪文康公主没有好处。虽然她乐见秦萧倒霉,可也不想让整个侯府跟他一起陪葬。

秦萧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的事情,更不该主动去得罪文康公主才对。除非……除非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的对立面。

徐复祯想起前世成王夺权后秦萧在工部平步青云,而他那个时候已经娶了王今澜。王今澜的父亲现在是兴元府通判,天然跟成王一个阵营。难道这一世没有王今澜的介入,秦萧还是搭上了成王?

那她重生以来的努力算什么,如果成王还是会夺权,秦萧还是会平步青云,难道她还能指望霍巡帮她打击他的盟友吗?

徐复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秦萧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别怕。文康公主为难不了我们的。”

徐复祯转头看着秦萧,强忍着把手抽离的冲动,斟字酌句道:“我是觉得,这样做太伤公主的颜面了。就算我进了逸雪阁,只要你不表态,她还能按头拉拢你不成?”

无论如何,她决不接受被软禁在侯府。

秦萧柔声道:“我是怕她为了要挟我会对你不利……”

“你不就是怕我拖累你吗?”徐复祯佯怒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如果她猜得没错,秦萧不想让她去公主府就是怕成王猜忌他。

她要是想说服秦萧就得顺着他的利益说话:“我进了逸雪阁对你来讲未尝不是好事。《孙子》有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公主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你的动向,你难道就不能反过来探听她的动向?至于谁拉拢到谁,那就各凭本事。”

秦萧闻言站了起来,眼神却没有离开她,一双凤目里交织着惊疑和激赏。他慢慢踱回书桌后面的官帽椅上坐下,眼神却仍在她身上打转:“我有点相信王姑娘的话了。”

“什么?”徐复祯冷不丁听他提起王今澜,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萧笑了一下:“祯妹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重又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跟我生疏了。但是你也变勇敢了。什么时候的事?”

徐复祯安坐不动,仰头微眯着眼睛看他:“世子,人都是会变的。你对我也变了,不是吗?”

菱儿在外头,她没那么畏惧秦萧了,在可能惹怒他的边缘小小地释放自己的不满。

秦萧慢慢走到徐复祯身后,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子瞬间的紧绷,他突然笑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攀到她的下巴上,他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轻轻道:“祯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所以,娶王今澜进门跟纳她为妾,都是为了和她的未来吗?

他的吐息就像毒蛇一样往她耳朵里钻,连带着扣着她下巴的指节都是温凉的。在徐复祯下一瞬就要把菱儿喊进来的时候,秦萧忽然松开了她,站直了身子。

“就照你说的办吧。切记在公主府低调行事,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别一意孤行。”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

回到晚棠院,顺喜已在外头候着了。

她看了顺喜一眼,忽然改了主意。这事还是先不要跟霍巡说的好,如果文康公主真是冲着秦萧来的话,她再给霍巡传信反而是给他添乱了。

她自己也存了私心:如果霍巡真的跟秦萧是盟友的话,那她就借助公主的力量给自己报仇。

对上顺喜的眼睛,徐复祯随便找了个话题打发他:“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三了。”

“你说你家里从前是行医的?现在为人奴仆,会不会不甘心?”

顺喜笑嘻嘻道:“随遇而安嘛。”

徐复祯上下打量他。霍巡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没给就收买了顺喜,他可不像随遇而安的人。

“你的医术怎么样?”

“帮人看看头疼脑热还行。再难的就看不了了。”顺喜如实回答。

徐复祯笑了一下:“你给霍公子治伤不是治得很好吗?我的金丹堂有坐堂大夫,送你过去当学徒如何?月银仍照侯府的份例发。学成出来以后你可以在金丹堂坐诊。怎么样?”

奴籍是不能执医的。小姐的意思,是要帮他销籍,还让他继续学医?

顺喜激动得跪下来给她磕头:“我愿意!我愿意!顺喜以后给小姐做牛做马……”

徐复祯让锦英把他拉起来:“这种话留着以后说。”

她又对锦英道:“你去安排这件事。”

“我?”锦英有些诧异。

徐复祯冲她眨眨眼:“金丹堂以后的管事娘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锦英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马车准时地停在了侯府门口。公主府不让带奴仆,她只能只身前往。

逸雪阁里等着她的是什么?

徐复祯头往后仰,抵着车厢的靠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管是什么,总不会比她前世的处境更艰难。

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