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第31章 夜会栖凤阁霍巡他,爱她什么呢?……

及至酉时三刻,夜色深沉,深秋的夜风吹得树影婆娑。

天黑以后,府里次第点上烛火,下人收了工,都纷纷回屋去了。

水岚给徐复祯披上一件栗色缠枝花纹斗篷,提了一盏绛纱六角提灯,瞧着四下无人了,这才打开雪晖园的院门,又拿提灯照着徐复祯脚底,生怕她一不小心绊着了。

主仆二人避过旁人的耳目,径直往后山走。

水岚提着灯走在前头,恍然觉得这一幕很像戏曲中的大家小姐夜里私会外男的桥段。

不过这种事好像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她该不会是去见那个霍巡吧?

水岚心中一激灵。

徐复祯沉默地走在水岚后面。

她前去赴霍巡的约,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问,只是他愿不愿意回答她心里也没底。

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有一丝雀跃,总觉得见到了霍巡,事态又一点点回到自己的掌控中来了。

今夜是九月十九,月亮已不盈满,不过好在晴夜无云,借着月色与烛火的照明足以上山。

行至栖凤阁,徐复祯令水岚在楼下等她,自己提着裙一步一步踩着红木阶梯上了阁楼二层。

霍巡早就候在那里了。

他换了一身云鹤纹的白绸外袍,正支起一条腿坐在临着山的雕花栏杆上,左手把着一尊青瓷执壶,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明明是不雅的动作,可看起来非但没有半分粗俗,反而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此刻正仰头看着山间的夜景出神,银蓝色的月光投在英挺的面庞上,像覆上了一层白纱,清冷又疏离,跟她素日见到那个言笑晏晏的霍巡判若两人。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轻轻走上前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霍巡转头看过来,眉宇间薄冰般的冷意霎时消融,立刻泛起一层笑意。

徐复祯走到他的身侧,就着朱漆栏杆望向夜色中墨绿的山林,轻声道:“下头高有百尺,你坐在栏杆上,也不怕跌下去么?”

霍巡别过头去远眺山景,道:“在外面的时候,比这高得

多的山峰都攀过,这点高度实在不算什么。”

徐复祯闻言笑了笑,解下斗篷铺在美人靠的冰冷石面上,优雅地坐了下来。

她看着身旁的霍巡,好奇地问道:“这里是郡王府的别院,你是怎么进来的?”

霍巡微微一笑:“从岐明山那头翻过来就是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骑了个把时辰的马儿出城,又翻过一座山头,就、就为了来见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漫出一丝欢喜来。

霍巡“嗯”了一声:“这都不算什么。在外面赶路的时候,一天骑上十个时辰的马也不是没有。”

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她那刚冒头的欢喜小火苗浇灭了。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霍巡似是没有察觉她的不快,又道:“我回京以后本来想着见你一面的,没想到听说你住进了郡王府。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不想提她受伤的事,转过话头问道:“你怎么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侯府有你的人?”

她想起上回他送信进来,她那时被秦萧吓住了,忘记查问是谁将信递进来的。

霍巡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有啊。你们府上的顺喜就是我的人。”

顺喜?那个在二门跑腿的小厮?

徐复祯想起来了:“那个我找去给你正骨的小厮?他怎么成了你的人?”

霍巡笑了一下:“收买人心是最简单的。你今后把他当自己人用就是,他会无条件听从你的。”

徐复祯确实需要一些自己人。

她和霍巡的事,就连锦英也不知道,如今完全信得过的只有水岚一个。

侯府处处是徐夫人的耳目,郡王府也没有个自己人,她想做什么掣肘太多。譬如今夜出来见霍巡,就得偷偷摸摸,唯恐旁人瞧见了。

那她今后筹谋解除秦萧的婚约,拿回自己的财产,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总不能事事指望姑母。

徐复祯想起她中午新得的金丹堂,于是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我的。你有没有办法找一些信得过的人到里头去?”

霍巡应得干脆:“没问题。”

徐复祯得了他的允诺,不由高兴起来,弯弯的秋水眼里头透出潋滟的笑意,清辉月色投映在她的面容上,平添三分朦胧的清丽动人。

霍巡看着她的笑颜,心里猛地漏掉一拍,他真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些冒犯她的举动,只好若无其事的别过脸去,仰头喝了一口执壶里的清酒。

徐复祯却没察觉他的异样,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对了,成王让你去公主府做什么?”

霍巡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是成王?”

他的眼神清亮,在月光下闪动着不解的光芒。徐复祯不禁有些得意,她随口胡诌道:“你从前不是在秦萧麾下办蜀中铁器案吗?如今出走自然是投靠蜀中的成王去,他现在想必为着这事焦头烂额吧?”

霍巡闻言又看了她一眼:“蜀中铁器案?你是说万州作院的案子么?”

徐复祯心道不好,她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说出了“蜀中铁器案”这个名称。这桩案子此时还未蔓延至蜀中各州,还没有“蜀中铁器案”的叫法。

霍巡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不知是否会因此起疑?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抬眸去看他,他此时别过了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那刀削斧凿般的侧颜,月光在他乌浓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好在他没有揪着她的口误不放:“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的。”

她操心的是他吗?她操心的是她的处境!

当然其实她也不关心成王跟文康公主有什么勾连,她更想知道的是:“你跟文康公主是什么关系?我看你对她府上很是熟悉呢。”

霍巡没有回答,拿起执壶仰头喝了一口酒。

徐复祯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那薄冰又渐渐凝结起来,周身又泛起了方才那生冷的疏离感来,他看起来好像离她更遥远了。

霍巡带着些追忆开了口:

“我父亲获罪之前是门下省的长官,我七岁时做过皇长子的伴读。那时候皇上还未登基,在王府的时候跟文康公主有一些交情。”

徐复祯有些讶异,怪道她总觉得他一个落魄的罪官之子,为何举止之间总透出些清贵矜傲来,原来他还曾做过皇长子的伴读!

难怪秦萧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肯这么轻易地放他出京。

“后来皇长子十岁上夭亡了,我也回了自己府里。算下来,这次回京还是我跟文康公主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相见。”

“那你这趟见到她一定很开心吧?”徐复祯幽幽说道,话里带了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醋意。

霍巡哈哈大笑,道:“我跟她不是朋友,最多只能算盟友罢了。皇家的人……都很无情。”

他似是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对徐复祯道:“以后公主府你还是少去,那不是个好去处。”

徐复祯想到前世文康公主惨烈的结局,难道霍巡这个时候就已经预见了她的下场?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发冷,她看向霍巡,他正凭栏远望,浓长的眉,半挑的眼。或许是少年家道中落的缘故,他身上兼具了清贵与落拓的气质。跟他的几次接触中徐复祯能感受到他的诚挚与洒脱,怎么也不能将他跟前世那个传闻中的霍中丞联系起来。

传闻中的霍中丞冷肃、独断、野心勃勃、弄权专擅,铲除起异己毫不手软。

有人说他是成王手下的一把刀,更有人说成王只是他台前的提线木偶。

无论是哪种说法,总归与她此刻面前的这个霍巡毫不相干。

她不由站了起来,走到霍巡身侧。山风吹得他的发丝拂在她的脸上,带着半分痒意,半分凉意。

“皇家的人无情,那你又为何辅佐成王身侧?公主府不是好去处,你又为何混迹其中?”

最终把自己也变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徐复祯有些唏嘘。

霍巡回过头来看她,目光中流连着缱绻的情意:“傻姑娘,我不进入权力中心,将来拿什么娶你?”

徐复祯一怔,她忘了还有这一节。

可是,前世没有她,他不还是卷入了权力的漩涡?

下一瞬,只见霍巡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再者,我得为家父洗清身后名。他一生清直,死后却连祖坟都不得入。”

他朝着徐复祯伸出一只手:“等办好这件事,我们就远离权力纷争,去游历山川,做一对闲散居士可好?”

他的手极为漂亮,五指修长纤劲,向着她发出邀请。

徐复祯却没有把手放上去,她看着霍巡,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他对她是真心的吗?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徐复祯已经栽过一次在秦萧的“真心”上,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相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是再也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

霍巡他,爱她什么呢?

第32章 剖白陈心迹她要就此沉沦么?

起风了,夜风刮得山林间的草叶沙沙作响。

霍巡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轻柔而坚定:

“你信不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透出疑虑、审视,总而言之,他不给个满意的答案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她跟初见那会儿那个天真懵懂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霍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贞末年的夺嫡之争?今上即位后清算异党,夷了当时宰相辛炎的三族。家父是平贞元年的状元,从户部录事做起,一直做到门下侍郎。就因为替辛炎上书辩陈刑罚过重,被皇上以同罪论处,流放崖州。

“我那时候十一岁,陪着我父母踏上流放之路。第二年,家父以罪官之身病死,三个月后,家母随之而去,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我一个不能科考的罪臣之后,辗转各地求学,一心只想有朝一

日能替家父洗清罪名。可那天在秦世子的书房看到你,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可以有一点别的追求。”

他温柔地注视着徐复祯,心中回忆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他们在秦世子的书房商讨政事,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推门进来。

他还记得她穿了一身橘红色的衣裳,如一抹亮眼的春色打破了满屋凝滞的气氛。他就坐在书房门口对面,她一推开门看见满屋子的人,那霎时间惊慌无措的眼神正好落入他的眼里。

他没见过她,但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可以判断出来——

这是秦世子的未婚妻。

她站在书桌旁有些难为情地和秦世子说话,那眼神温柔似水,却莫名地在他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见钟情吗?

她美,可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从崖州一步步走回京城,又上下求索得入秦萧的麾下,年轻的侯门世子将来定会大有作为,留在他门下是他最好的选择。

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跟他产生交集的女子,断送了留在侯府的资格,值得吗?

他并不后悔。

秦萧门下待不得,他自可往别处去。

只是见她的机会可能就那一次,错过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点头了呢?

霍巡向来是个肆意洒脱的人,近十年的磨难也没有改变他性格的底色。

他直接去表白了,也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她的拒绝。

他本来已经死了心,可是为什么,他被扔在暗无天日的柴房时,她竟然回头了。

他被命运戏弄了十年,终于老天还是垂怜了他一回。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格外诚挚地说道:“你就像一束耀眼的火光。飞蛾扑火,还需要理由吗?”

徐复祯的眼睛湿润了,飞蛾扑火,她有那么重要吗?

那上一世,他为什么没有回头来找她呢?

可是这话不能问,这话无法问。

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他不是上一世的霍巡。

她不能拿着上一世的事情来质问现在的他。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

霍巡见到她眼里氤氲的水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无论何时,言语总归是最苍白的,或许一个拥抱比赌咒发誓要有力得多。

他从栏杆处站起来,轻轻地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的气息席卷上来,不是素日闻到的衣物间的雪松香气,而是另一种陌生的、弥淡的、温柔又有侵略性的,男子的体香。

他贴得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高挺的鼻梁抵着她额头那微凉又硬朗的触感。

那一刹,徐复祯犹豫了:她要就此沉沦么?

她没忘记,前世的霍巡对她是多么绝情;可那本就是她活该受的:谁让她当初没答应他的告白?君若无情我便休,她一点责怪他的立场都没有。

她今后想要享受他的庇护,总该费点心思,譬如说在这山间的秋夜与他订下终身,教他以后再也不能忘了她——

这样想时,徐复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对她耳鬓厮磨。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酥酥痒痒的,可是她并不反感。

他的手指继而从她的鬓发拂到鬓角,微微粗砺的薄茧滑过她嫩如凝脂的脸庞,停在了尖尖的下颏上。修长劲瘦的手指微微发力抬起了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按压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

抵在额角的鼻梁骨一路下滑,碾磨着她的脸颊。忽然唇上那粗砺的触感消失了,随即填补上的是温凉的,柔软的,轻盈的,细雪般无声又润泽的轻啄。

徐复祯心里蓦地跳漏了一拍,她不敢睁开眼,可那排纤长浓密的羽睫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低垂的视线还是瞥见了他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在吻她。

小心翼翼又细细密密地吸吮她的双唇,又酥又麻的触感从唇瓣蔓延到心底,她紧绷的身子却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回应起他的撷取。

得到她的回应,他愈发地大胆起来,开始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轻啄,起先她还紧扣着贝齿,渐渐却在他炽热的掠夺中败下阵来,陌生的舌尖挤入她的口中,渡进清冽的气息,带着淡淡梨花的甘甜与醉意。

唔……

徐复祯想起他方才拿在手边的青瓷执壶,原来里头装的是梨花酒。

那梨花酒是用什么酿成的,怎么比公主府的酒还醉人?仅从舌尖渡来的一丝酒气便让她面颊潮红起来,甚至连耳朵尖都在发烫。

酥麻的感觉开始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她渐渐觉得自己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只好伸手攀住了他的肩颈,霍巡却顺势抱起了她,将她轻轻放在铺了斗篷的美人靠上,一手撑着她身后的栏杆,俯身低头吻着她。

山风越来越大了,吹得草木翕动哗然。

夜凉如水,可是她不觉得冷,唇舌相接之处如火般滚烫,烫得她脸都热了,徐复祯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好在现在是夜里,他应该看不到她脸上熟透的绯红。

远处传来夜鸮沉锐嘶哑的鸣叫,徐复祯一惊,下意识地要后撤,霍巡却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不为所动地继续缠绵痴吻。

她悄悄睁开了眼,却见他此刻正闭着眼,专注又动情地亲吻着她,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俊眉修目上尽是迷离的神色。

这一刻,好像万籁俱寂一般,风声树声夜鸟声一俱停下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只剩下如擂鼓般的心跳,是他的,也是她的。

她眼见着他,唇齿交缠着他,这应当是她前世今生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疯狂、最出格的举动。

自重生以来,徐复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着不慎落入前世那样的境地。

她轻而易举地赶走了王今澜,还未来得及庆贺,秦萧就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认清了现实: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想挣脱秦萧的束缚也不是一件易事,更遑论报仇。

哪怕是她亡羊补牢笼络住了霍巡这个未来的权臣,可前世的遭遇令她疑心一切真心,尤其是这几个月以来抽丝剥茧地窥测到前世种种可能的真相,霍巡与秦萧究竟有没有勾连,他对她究竟有没有真心?

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她的心头,令她寝食难安,仿佛大海中飘荡的小船好不容易搁浅,才发现停靠的并不是岸边,而是一块险峻的礁石。

然而今夜过后,她心中的这个疑虑突然就释怀了,内心那漂泊不定的小船也突然靠了港。

他能图她什么呢。

就冲这缠绵悱恻的细致的深情的热吻,他对她的真心能做得了假吗?

她从前不懂情爱,以为跟秦萧那种小儿女之间的牵愁惹恨就是爱情。遇到霍巡,她才知道真正情爱是多么热烈汹涌,她统共才见他几面啊。她先前答应霍巡的告白不过是图他的庇护,今夜却是真的动了心。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忽然觉得她的人生除了复仇,也可以有点别的追求。

她的心房松懈下来,酸涩却又涌进了眼底。在他动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溢。

霍巡的手掌冷不防摸到了湿润的热泪。

他微微怔忪,从沉醉的缠吻中回过神来。

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芙蓉面上说不出的秾艳动人,被他吸吮过的唇瓣鲜红妍润,美得摄魂夺魄。那双眼睛却水盈盈的,潋滟的泪光折射着银辉的月华,盛不下的泪水在脸颊上滑下了两道泪痕。

霍巡慌了神,她不喜欢这样吗?他方才强迫了她吗?

他忙不迭从怀中取出巾帕给她拭泪。

徐复祯摇摇头避过他的擦拭,却揽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她讨厌自己动不动就掉眼泪,伤心也哭,委屈也哭,现在就连高兴也要哭。

她把泪水都蹭在了他的白绸衣上。

巡有些无措地拥着她,好不容易等到怀里的人气息渐稳,只听得她闷声说道:“你发誓,永远也不能负我。”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微微仰头直视着她,诚恳地说道:“我霍巡倘若负你,此生无复得用,夺算凶诛,死生不得其所……”

“别说了。”徐复祯忙伸手按住他的嘴。

她刚刚哭过的眼睛清亮泛红,此刻却眉眼弯弯透出几分笑意,并没有被冒犯的不快。

霍巡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到她方才流着泪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西沉的月光自侧方打在她的容颜上,双颊还留着迷醉的酡红,可那双眼睛纯净又透彻,像不着一尘的水晶。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见她第一面就沉沦了。

第33章 世子初交锋徐复祯觉得没必要为了沈珺……

守在栖凤阁一层的水岚已经半梦半醒了好几回,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响动,连忙打起精神点亮了烛火。

只见小姐身披斗篷徐徐走下楼梯,后头跟着一个身形挺拔,风姿俊逸的年轻男子。

水岚瞪圆了眼:她就知道!又是这个霍巡。小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这都快二更天了还不回去。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带着笑迎了上去,殷切地问道:“小姐,我们回去吧?这半夜鸟叫得还怪瘆人的。”

身后的霍巡道:“我送你下山。”

徐复祯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水岚立刻从这一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小姐从前看世子都没有过这般的缱绻柔情呢!

当着霍巡的面她也不敢多言,默默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明。三人一路无言地下了山。

郡王府的别院占地广阔,初到京城又来不及采买仆从,后山下的角门连值守的人都没有。

徐复祯在角门的花架下停下了脚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霍巡:“你……一会儿回京城吗?”

霍巡微笑道:“现在回去,赶到东直门的时候正好开城门。”

徐复祯眼眸在他身上流转片刻,道:“你会在京城逗留多久?”

霍巡温柔地回答道:“可能月余,也可能两个月。”

水岚候在一旁听他们依依惜别,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好不容易那缠绵缱绻的两人终于分开,一回到雪晖园水岚立刻一头扎进耳房睡了过去,都忘了问小姐跟那个霍公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

自那日与霍巡分别以来,深秋之后的天一日凉过一日,徐夫人又派人过来请徐复祯回去。

其实先头已派人来接过一次,徐复祯因着不愿意回去面对秦萧,借口要跟新认的表姐沈芙容培养感情推拒了。

可如今霍巡也在京城,而郡王府别院又在京郊,见上一面着实不易,她反倒盼着回京城了。

徐夫人的人一来她便立刻顺水推舟应允了,将回府的日子定在九月廿四。

沈珺自告奋勇:“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合该由我送徐姑娘回去。”

因着郡王妃依着徐复祯的提议悄悄把他养的白狼送回了真定,对外却说“处决”了它,沈珺将自己关在屋里消沉了好几日。

如今他主动请缨要出门,郡王妃自是求之不得,立刻应允了由沈珺驾车送徐复祯和秦思如回府。

回程的路上,沈珺对马车里的徐复祯道:“徐姑娘,我们京城里的宅邸也快修葺好了,就在临着侯府的崇仁坊。”

徐复祯听出他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郁郁,故意逗他:“你的‘斥候’栽在我手里,你就不恼么?”

沈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痛地说道:“我,我哪有脸恼你!都是我害了它。”

徐复祯闻言抿嘴一笑。

他能知道错就好。到时候回真定看到他的“斥候”,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她笑着安慰他:“你也别伤心了,说不定它以后还会以别的方式重回到你身边的。”

沈珺忧伤地说道:“斥候是我从北狄战场上带回来的狼崽子,今后再养多少狼总归不再是它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还上过战场?”

说起这个,沈珺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自豪:“我十二岁时跟着叔父上过一回。我那队骑兵也是从那个时候组建起来的,虽然只有七个人,但训练有素所向披靡,连我叔父都赞过勇武的。”

闻言,徐复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方放在荷包里的太极鱼符,有些好奇地问他:“你那支骑兵能不能调到京城来?”

沈珺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天子脚下擅养私兵,那是要以谋反罪论处的。”

好吧。徐复祯有些失落地将荷包放回腰间。

一旁的秦思如看着他们说话,心中不由懊悔:要是当时受伤的是她就好了!这样郡王世子千方百计赔礼的人就是她……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挡到祯姐姐前面去呢?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进了东直门就回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城门口,驾车的沈珺却骤然勒紧缰绳,马儿扬蹄嘶鸣,掀起一阵滚尘。

车里的徐复祯和秦思如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好在没有磕碰。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稳住身子后将车厢侧帘掀开一线往外望去。

前方正对停着一辆天青色莲花纹的油布蓬顶红木雕花马车,身穿绛红色云雁纹缎袍的年轻男子端坐在银鞍骏马之上,如修竹玉树般的清俊疏朗。

秦萧!他怎么来了?

徐复祯周身的血渐渐冷下来。

沈珺翻身下马,他不认识秦萧,但认出了对面马车上长兴侯府的纹徽。

“长兴侯世子?”沈珺朝对面打个了招呼。

马上的秦萧看了他一眼,这才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郡王世子。”

他比沈珺年长两岁,身量也比他要高一些。此刻两人相对而望,秦萧嘴角虽带着笑,可那双狭长凤眸上却冷意凌然。

沈珺立刻察觉到了秦萧的来意不善。

这就是徐姑娘的未婚夫?

他不慎伤了徐姑娘,秦世子生他的气也是难免的。

沈珺决定服个软:“我……”

“我来接舍妹和祯儿回府。”秦萧打断了他的话,将眼神投向沈珺身后的马车。

秦世子既然知道她们回府的日子,难道就不知道两家商议好了由他代郡王府送她们回去?

沈珺的火气也上来了,不为所动道:“郡王府派了车,秦世子又何必走这一趟?”

秦萧语气不善:“我来接我家的女眷,难道郡王世子要阻拦不成?”

他这么一说还真令人无从辩驳,沈珺压着怒意道:“秦世子要带人走,也得问问徐姑娘她们的意见吧?”

秦思如想跟郡王世子待在一起,犹犹豫豫不想下车。

徐复祯却觉得没必要为了沈珺得罪秦萧。

她掀了车帘出来,沈珺迎上前去,却被秦萧抢先一步伸出了手。

徐复祯不敢直视秦萧的眼睛,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看了一旁的沈珺一眼,到底还是伸手放在了秦萧手上。

秦萧手臂一发力,将她接下马车。

秦思如无法,也只好从马车上下来了。

秦萧用手背轻轻拂过徐复祯的脸颊,带着几分怜惜道:“你瘦了。”

徐复祯极力克制住避开他的手的冲动,自那一晚后,她尤其怕他这种阴郁偏执的温柔。

沈珺快气炸了,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郡王府还会苛待徐姑娘不成?

秦萧却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执起徐复祯的手轻轻拉起她的袖口:“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珺哑然。

他的鞭子乃精光寒铁所制,每一节都带着尖锐的倒钩,即使只是轻微一蹭,到底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三寸许的伤。

好在她的伤恢复得很好,如今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粉痕。

徐复祯不惯在人前展示伤疤,将手臂从秦萧手中抽离,转过话头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么过来了?”

秦萧笑了一下,道:“公事要紧,你更要紧。我来接你回去。”

一阵秋风刮过,徐复祯身上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思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男人为着徐复祯剑拔弩张,心中不由怅然: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回到长兴侯府,秦萧转头折去了官署。

徐复祯先是去拜见了王老夫人和徐夫人,回到晚棠院时已近酉时。

锦英眼巴巴地迎了上来:“小姐!奴婢可想死你了……”

“去把二门那个顺喜给我叫来。”徐复祯没忘记她的正事,打断了锦英的献殷勤。

锦英现在是把自己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到了小姐身上,对小姐的吩咐自是分外上心。

不多时,顺喜便被叫了过来。

自他进门起徐复祯便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顺喜十三四岁的年纪,柳条般又瘦又长的身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

进了门,顺喜很有眼色地上前唱了个喏。

徐复祯冷冷道:“跪下!”

顺喜忙跪了下来,道:“小的做错了什么,还请小姐明示。”

徐复祯冷笑道:“你领着侯府的月银,却做些吃里扒外的事,谁给你的胆子?”

顺喜心里一惊,道:“小的领着侯府的月银效忠小姐,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徐复祯道:“你效忠的是我,还是外头那位?”

顺喜眼睛转了转,道:“效忠那位跟效忠小姐不是一样的么?”

徐复祯道:“你少在这里耍贫嘴。我问你,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教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倘若旁人再许你更多好处,你是不是又要转投旁人门下了?”

顺喜到底是霍巡的人。她虽然不质疑霍巡的御下能力,可是也得先让自己安了心才敢使唤。

顺喜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道:“小姐这就看不起小人了。我顺喜虽为人奴仆,可也是志存高远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就能把我收买了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亮了亮,道:“霍公子文韬武略,将来定会大有作为。我能为他效犬马之劳,将来自然少不得我的好处。”

徐复祯心道:这个顺喜倒会识人。口中却道:“既如此,我去跟夫人求个恩典,放你出去服侍他得了。”

顺喜一听,忙道:“别!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小的给霍公子效命,也不妨碍在侯府鞠躬尽瘁嘛。”

徐复祯道:“你要想留下,那在侯府里就只能认我一个主子。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二心,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顺喜忙道:“那是决计不会的。霍公子吩咐了,小姐让我往东,我就不能往西。”

徐复祯又道:“我听说你在二门那边跑腿,还会给人看病?”

顺喜嘿嘿笑道:“小的家里从前是行医的,从小跟着耳濡目染会一些杂方。后来爹娘没了,不得已才到了侯府当小厮。”

徐复祯心里暗暗点头,这个顺喜会些医术,口条也好,人也机灵,倒是个可用之人。

她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去给我办件事。”

“小姐尽管吩咐。”顺喜洗耳恭听。

“去告诉你们霍公子,就说我要见他。”

第34章 打探与拉拢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候在一旁的锦英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道:“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答,转头吩咐她:“你悄悄地跟着这个顺喜,看看他一路去找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锦英领命而去。

要说跟踪人锦英是有一手的。当初她偷偷监视王今澜的行踪,连世子都没发现过她。

她一路远远地跟着顺喜,只见他出了晚棠院,匆匆往外院走,拐过西北角门来到了大街上。

街边杨树下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干瘦老头,面前的摊位上插着一面黄底幌子,用朱砂写着醒目的“算命”两个大字。

顺喜左右望了望,径直走到那算命摊位前坐下了。

锦英吃了一惊,这个顺喜也太不靠谱了吧,放着小姐的吩咐不去办,竟然还优哉游哉地算起了命?

她惊讶的当口顺喜已在那头算完了命,又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

锦英正欲跟上顺喜,却见那算命先生将摊位上的幌子换了个方向,她忽然福至心灵:这个算命先生就是顺喜接头的人!

她忙躲在暗处继续观察那算命先生,只见他的摊位又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坐不过半刻钟便离去。

此时暮色降临,那算命先生将幌子一卷,悠然自得地收摊了。

天色已晚,锦英也不好再跟上去,于是急急忙忙地回去给徐复祯复命了。

“算命先生?”徐复祯沉吟道,“顺喜走后,摊位上都来了些什么人?”

锦英掰着手指头数:“来了两个问失物的,两个问八字的,一个问日子的……”

“有没有那算命先生主动招揽的客人?”

“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锦英想了一下:“顺喜走之后他把幌子插到了左边,后面算完一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之后又把幌子插回了右边。”

徐复祯点点头:“那接头的就是那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了。”

所以,霍巡的信息链就是由顺喜传给那个西北角门的算命先生,而那算命先生则借着算命的幌子将消息传递出去。

他安排得可真隐蔽!心细如发的锦英有心盯着才看出了些苗头,若是寻常人恐怕还真发现不了!

打探到了霍巡的人手安排,徐复祯不由心情大好。

虽说那晚在栖凤阁霍巡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可徐复祯到底还是不敢完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别人。她知道的越多对自己就越有利,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上霍巡的忙。

偏偏霍巡把她当内宅娇女,什么都不肯跟她说,那她只好自己打探了!

徐复祯笑眯眯地对锦英说道:“锦英,这事办得不错。”

她大方地赏了锦英一锭银子。

霍巡挑选的人警惕性肯定很高,锦英还能如此顺利地顺藤摸瓜,可见她是有做探子的天赋的,这样的人才留在后宅实在是埋没了。

她得想个办法,把锦英安置到金丹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中年文士匆匆走进与长兴侯府相隔几个坊市的一间普通民宅。

宅子门口停着一辆醒目的金丝楠木华盖马车,与周边青砖白瓦的民宅格格不入。那中年文士瞥了马车一眼,询问门房:“公子今天有客?”

门房道:“文康公主来了。”

中年文士颔首,匆匆往里头走去。

宅院的正厅此时已经掌了灯,一对年轻男女相对而坐。

那女子满头珠翠,眉目锐利美艳,正是文康公主。而她对面坐着的男子神俊骨秀,清如濯雪,正是霍巡。

文康公主今日纡尊降贵亲临霍巡暂歇的宅院,正是为了万州作院的铁器案而来。

盐铁乃国之重本,万州一地却暗自扣下了那么多精铁,简直震撼朝野。文康公主却从里头嗅出了一丝机遇:

她虽贵为皇帝嫡长,可到底是女儿。如今虽仗着外祖周家的支持可以把控朝政,可若是等四皇弟五皇弟长大了些,父皇考虑立储了,恐怕她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恣意了。

若是能在万州作院的案子中谋到一些好处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将来父皇想收回她的权势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刚起这个念头,蜀中的成王便遣了谋臣来找她结盟,派的还是她的旧识霍巡。

在与霍巡商谋的这些日子里,她发现这桩案子背后所牵涉到的利益更深、更广,远不止万州一地。

再者,她发现这个童年时的玩伴对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只是不知怎的竟投入了成王门下。若是能把他拉拢到自己麾下,成事的谋算就大大增加了。

若是成了,她能控制蜀地的铁矿的话,那恐怕连父皇的立储她都能左右了!

她今夜亲临此处拜访霍巡,表足了诚意,为的就是拉拢他。

“蜀地毕竟远离京师,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及时应对。再者我父皇这两年身子也不大好,那些外封的王公都回了京。偏偏成王领着西川路指挥使的要职,想回也回不得。现下西川路又出了万州这桩案子……”

文康公主正意有所指地分析着京城的局势,却见霍巡扭头看向外边,朝着那头招了招手。

她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青袍文士走了进来,对着霍巡耳语了几句。

他原本冷肃的神情蓦地柔和了下来,嘴角似乎露出了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对那青袍文士道:“知道了。我会安排。”

文康公主神情冷厉地剜了那青袍文士一眼。

那青袍文士顿时如芒在背,匆匆告退了。

真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人哪来的胆子敢进来打断她的谈话?

霍巡更是可恶,竟一点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非得在她说话的时候让人进来回话!

只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文康公主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继续方才的谈话。

先前霍巡还跟她有来有回地对答,可自那青袍文士走后,他明显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连说了好长一段话,只换来了他敷衍的“嗯嗯”两声。

文康公主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拿起茶杯重重地拍在桌面,大为不满地说道:“霍介陵,你要是还有旁的事,就先处理掉再来跟我谈事!”

霍巡闻言心里一松,面上带着一丝歉意道:“多谢殿下理解,那在下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今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文康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方才那句话是在警告他不要心不在焉,他竟顺坡下驴给她逐客令?她什么时候被人下过逐客令?

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坐上马车,她才稍稍平息了怒火,恢复了一些理智。

霍巡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他能在她说话的时候让那人进来,说明那个人的消息一定比她更重要。难道他还在接触别的势力,难道他还有别的安排?

一想到这里,文康公主坐不住了,连声吩咐外头的随从:“你立马派人盯着霍介陵,包括他手下的人。他们平日都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一一给我记下来!”

随从领命而去。

华贵马车哒哒地驶向京城最显贵的永昌坊,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阑珊。

京城各坊的灯火也次第熄灭。

锦英站在床前剪掉了黄铜灯座上的烛花,轻轻吹熄了蜡烛。

今夜是她值夜,她抱着小姐赏的银子兴奋得睡不着。

这一锭银子能抵她几个月的月银!小姐对水岚都没这么大方过吧?

说起来,还得多谢那个霍公子。

“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含糊其辞地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清亮的眼睛盯着月光映照的帐顶出神。

霍巡得了她的口信,想安排见她一面估计也不容易。

她还是耐心等几天吧!

过了两日,徐夫人派人把徐复祯叫到了兴和堂。

她一进兴和堂,只见外间坐着一个面生的锦衣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庞清瘦儒雅。

姑母把她叫过来,怎么不让外人回避?

徐复祯不禁疑惑地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便介绍道:“祯儿,快见过你六叔。这是长房的徐六爷,现下管着族里庶务的。”

原来是徐家来人了!

徐复祯对徐家的人没有好感,不过她现在不比刚重生那会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她笑盈盈地对徐六爷行了个礼,道:“不知六叔过来,祯儿有失远迎。”

徐六爷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叹道:“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的时候,才到这凳子这么高。”

他的手在半空虚虚比划了一下,带着些追忆道:“那时候你才六七岁,穿着孝服站在三哥的灵前,不哭也不闹,就那样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徐夫人眼里也有泪光闪过,忙打断了他,嗔道:“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

她让徐复祯和徐六爷落了座,又让舒云上来看了茶,这才说道:“下个月祯儿就十六了,她的亲事也该提上议程。”

徐六爷连连点头,道:“从前不是说跟世子定了亲吗?”

徐夫人道:“那自然是定了亲的,只是定婚书还没有写。宗之今年刚出仕,我想着等他官场上稳定了,过个一两年再娶祯儿进门的好。所以这趟请了六哥你来,就是想先写了婚书,免得后头有什么变数。”

说罢,看了徐复祯一眼。

放在以前她是绝不可能当徐复祯的面讲这些的,只是这几个月来侄女好像成长了很多,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侄女到底幼失怙恃,虽有自己帮忙安排,终身大事还是让她心里有数些的好。

徐复祯垂着眼帘安坐下首,面色并无波澜。

徐夫人心里一阵欣慰,侄女先前还闹着要解婚约,看来如今是想通了。小儿女哪有不闹矛盾的,等成了亲自然就好了。

第35章 一日两见客他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

“原该如此。”徐六爷点点头,又转头对徐复祯道:“你爹娘故去后,族里本来想让你养在你大伯娘身边,是你姑母非得带着你到了京城来,又给你找了门这样好的亲事。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徐复祯很看不惯他摆的长辈谱,心道:我姑母好不好我自己心中有数,用得着你在这指手画脚吗?

面上却乖巧地点头。

徐夫人摆摆手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不是我们长辈该做的吗?婚书的事原也不用祯儿出面。今儿叫过来是为着给她看看我大哥留给她的财产。”

徐六爷咳嗽了一声,道:“昭娘,你是知道的。我们徐氏向来分房不分家,财物田宅都是归公中打理。三哥走得早,身后又没儿子,他名下的那些田产族里自然是收回去了的……”

“这个我知道。”徐夫人打断他,“咱们徐氏世代耕读,族里人口也多。将来祯儿出嫁,我给她添嫁妆,就不用族里出了,只把她娘亲当年带过去的陪嫁还回来给她就是。信里写的让六哥带过来的嫁妆单子可曾拿来了?”

徐六爷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徐夫人:“你侯夫人的吩咐我哪敢忘啊。常氏的嫁妆是我在打理,祯儿出嫁之后自然是该给过去的,就当是族里的添妆了。”

徐夫人却没动,对徐复祯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拿去看看。”

一旁的舒云上前接过册子递给徐复祯。

那册子话本厚薄,蝴蝶式的版装。徐复祯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只见清单上一应列着家俱、书画、衣饰、器具、田宅、商铺等类目。那些用具衣饰估摸着徐家早就拿来自用了,她只关心田宅商铺等大头财产,于是照着目录清单往后翻。

翻过册子的家俱页时,入目是清一色的黑漆螺钿,常家与徐家位于江南一带,审美以清简雅致为主,家俱多用紫檀、杞梓等低调又华贵的颜色,不像京城这边流行的金丝楠木、大红酸枝等张扬的颜色。

册子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屏风、几榻、橱架洋洋洒洒地记了十数页,再往后翻,是各式灯盏炉筒、碟碗盘器,材质从黄铜到白瓷到琉璃、工艺从鎏金到嵌宝到彩绘不一而足。光是房中四季摆放的赏瓶花器便有三十余套,就是一日一换,也用不着那么多吧?

徐复祯看得疑窦丛生,常家虽有钱,却也不是这么个奢侈法。照这样的数量,得是多厚一本册子才能记完这些财物?可是她都快翻到底了,还没翻到那些田宅商铺呢!

她干脆从最末页翻起,这才看到册子录了抚州的田庄九处,宅院四处,商铺一十二间,只四五页便翻完了。

她神色不由微冷,对徐六爷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道:“只有这些?”

徐六爷道:“抚州的财产我们管着的便这些了。许是还有京城的、润州的财产,那些也不在我们手上,自然册子里是没有的。”

徐夫人道:“这嫁妆单子难道是不全的?”

徐六爷讪笑一声,道:“昭娘,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哪里还找得到当初的嫁妆单子。这些不过是对照族里现有的资产誊下来的罢了。”

徐夫人便伸手要过来那册子翻看,越看心下越是恼

火:徐六爷欺负祯儿是闺阁姑娘看不懂,可她管了二十年家难道看不出里头的门道?

寻常人家嫁女,为着方便不会添置太多家俱器物,多是置备一两套常用器具,尔后给足银票地契,余下的等到了夫家再慢慢添置。何况她嫂嫂是从润州嫁到京城,后来随夫到洛州赴任,统共没有在抚州待过多少日,哪里会多出那么多家俱器物?

再者册子里那几处田宅商铺在抚州也算不上好地段。常家怎么可能备下那么多日常用具,却不多给地段好点的田宅铺子?

分明是徐家人吃准了祯儿将来大婚也不会朝徐家要回那些家俱器物,所以挪用田宅商铺的财产去置办了许多家私器具。恐怕那单子上的一大半的物品都是徐家人后来添置的!

徐夫人气得肝疼,也不知是气他们糟蹋了嫂嫂的嫁妆还是气自己族人无耻。

但她好歹还顾忌着徐六爷是徐复祯的长辈,不想在她面前吵起来,于是对徐复祯道:“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急了,姑母不知道徐家人的无耻,她上一世是见识过的。要是这事轻轻揭过以后再提可就不容易了!

“姑母!这单子我瞧着不太对劲……”她站了起来,走到徐夫人身边轻轻摇着她的胳膊。

徐夫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侄女也看出了问题!自己还总把她当小孩子……她突然觉得,把金丹堂交给侄女打理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徐夫人拍了拍徐复祯的手背安抚她:“你娘走得早,嫁妆又多,各种名目得慢慢地理顺。你放心!不会少了你的东西的。眼下姑母还有别的事和你六叔说。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知道姑母向来说一不二,嫁妆的事也不是现在掰扯几句就能解决的,只好依言退下了。

走出兴和堂的时候,她听到徐六爷的声音道:“这孩子也太计较了些!”

徐复祯不由气闷,原来姑母还在的时候徐家人就这么无耻了!怪不得前世姑母一走,徐家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卖了。她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回抚州,不过母亲留在抚州的东西她一个碟子都得要回来!

徐复祯心里想着事,冷不丁从廊下走出一个人朝着她打了个揖,把她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外袍的微胖中年男子,正热络地朝她招呼:“徐小姐。”

徐复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姑母院里怎么会有这么没规矩的人?

再定睛一看,忽然认出他是上回在金丹堂见过一回的管事,好像是姓迟。

“迟管事。”徐复祯朝他笑了一下,“怎的在这碰到你?”

迟管事笑道:“小的有事来回禀夫人。不巧夫人那头有客,便在花厅那头候着,没想到见到了徐小姐,自然是该过来拜见一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姑母当时对金丹堂诸人说的是金丹堂全权交由她打理吧?

“夫人正待客呢,迟管事有什么事回我也是一样的。”

迟管事一张圆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这……”

徐复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姑母说要把金丹堂交给她管,可那些管事也没有当真的。说到底还是她没有威望!

徐复祯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就去你刚才候着的花厅讲吧!”

说罢,不待迟管事反应,率先往花厅走去。

迟管事只好匆匆跟上了。

“说吧,什么事?”徐复祯让人请迟管事落了座,学着徐夫人平时跟管事们说话的语气神态开口问道。

迟管事搓了搓手,道:“咳咳,徐小姐你是知道的,我家里有六口人,前些时候我家老大又娶了媳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是要涨月银?徐复祯心里嘀咕,碰到这种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正好前儿我老乡在长平街的酒楼开业了,请我去当管事,一个月开八两银子的薪俸,比现在还要多出三两。小姐你看……”

徐复祯恍然大悟,他是要请辞啊!她正好想要换些自己人进金丹堂,迟管事就主动请辞了,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迟管事一走,她就能更轻易地让霍巡找些信得过的人放进去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原本装出来的严肃消失得无影无踪,眉眼弯弯道:“好啊!迟管事你有了更好的去处,自然该抓紧机会。”

迟管事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有些愕然:“那夫人那儿……”

“夫人那里我帮你去说。”徐复祯爽快地说道。

迟管事连连点头。他在金丹堂干了五年多,还怕自己贸然请辞夫人不同意。没想到徐小姐这么痛快地替夫人答应了。

想到这里,他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又道:“小的不是那不靠谱的人,来跟小姐请辞之前已经物色好了几个接任的人选。夫人……或是小姐得了空便去金丹堂相看相看,待那新管事上任了,小的再走。”

徐复祯对迟管事物色的人选不感兴趣,不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应该传信给霍巡让他帮忙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进去。只是上一次她让顺喜传信说想见他,这都过了好几天还没有动静。

或许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逮着那个跟算命先生接头的人。

于是她痛快地答应道:“那你去安排吧!我跟夫人说一声,下午就出去看看。”

迟管事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徐复祯拿定主意,又转头回了兴和堂。

走到廊下的时候,隐隐听到里头有争吵的声音。姑母这是跟徐六爷吵起来了?

徐复祯想听听他们在吵些什么,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没想到守在门口的锦云见了她立刻大声道:“徐小姐来了。”

里头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徐复祯有些懊恼地看了舒云一眼,锦云却笑盈盈地请她进去。

徐夫人见徐复祯去而复返,不禁问道:“怎么了?”

徐复祯看了徐六爷一眼,见他怡然自得地端着茶碗喝茶,不过她现在心里装着别的事,懒得和他计较,转头对徐夫人道:“姑母,方才金丹堂的迟管事来了。我想跟着他去金丹堂看看,反正也月底了,正好查查账。”

徐夫人见她不是为着嫁妆的事去而复返,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说到底,她不想让侄女跟自家族人闹僵,这样传出去对侄女的名声也不好。

听说是金丹堂的事,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你让舒云去安排就是了。我让邹嬷嬷跟你同去,免得那些人不长眼慢待了你。”

邹嬷嬷是徐夫人的乳母,平日里便严肃得很,徐复祯也有些怕她,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出去看看罢了,哪里就要麻烦邹嬷嬷她老人家?”

说罢像怕徐夫人反悔似的忙出了兴和堂。

午歇过后,舒云安排好了马车,徐复祯便带着锦英去了金丹堂。

迟管事早就安排好了接任的人选在西边的内室里候着,自己则亲自站在金丹堂门口迎接徐复祯。

进了金丹堂,锦英替徐复祯解下斗篷,迟管事忙不迭地迎着她走向内室,殷勤地道:“他们都在里头候着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等着小姐定夺了。”

锦英上前掀开内室的帘子,室内对窗上迎面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徐复祯鬓边的碎发。

她下意识微微偏头,余光却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霍巡安坐在内室里,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

第36章 银票换真心怎么会有她这么可爱的人!……

他!

怎么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眼前?

徐复祯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可定睛看去,那毫不避嫌的目光直闯进她的眼底,除了霍巡,还有谁敢这么肆意热烈地看她?

他此番出来乔装了一番,穿着普通的青布外袍,仍是难掩英俊面容下那清傲孤绝的姿态。

徐复祯的眼神掠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张红润的薄唇上,不

由想起那夜在栖凤阁的荒唐,脸上蓦地飞起红霞。

她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上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人。

内室三丈见方的大小,上首摆了两张太师椅,下首左右各置三张圈椅,中间摆了一张小几。左边的圈椅上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灰蓝布袍的中年人,高而瘦;中间的是个中等身材穿暗黄布袍的中年人,霍巡倒坐在了最末位。

迟管事上前对他们介绍道:“这便是我们金丹堂的主子徐姑娘了。”

那两人闻言忙站了起来朝她行礼问安。霍巡也跟着站了起来,学着那两人的姿态朝她行礼问安,嘴角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徐复祯微笑着请他们落座,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刮了霍巡一眼。霍巡看到了她那似喜似嗔的眼风,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徐复祯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这算不算书上说的“眉目传情”?

此时身后的锦英却轻轻地“啊”了一声,屋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锦英自觉失态,有些尴尬地别过脸低下了头。

趁着他们落座的时候,锦英悄悄地对徐复祯附耳道:“那穿灰蓝袍子的就是上回跟那算命老头接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