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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狗杂种,收拾干净。”……——

高墙内正是方才江铃儿寻求帮助的人家,不算高门大户,倒也算是家底殷实的门户。

而这个引他们进来的少年虽然瘦弱但身姿高挑敏捷且轻盈,江铃儿注意到他身着粗布麻衫,翻墙的双手粗粝又遍布许多细小的伤口,显然平常干不少粗活,应是这户人家的下人。

果然这个少年将他们引到了后院的柴房处,恰好有陈列满墙的稻草垛。

“你们藏这儿。”

少年说完转过身伸手将他们推向稻草垛,倏然被江铃儿擒住手:

“你是金人?”

天色昏暗,直到到了咫尺前江铃儿才瞧清少年的面容。

大宋子民多是汉人,尤其江南水乡养育的人儿,不论男女皆多粉面墨发好颜色,而这个少年头发焦黄,金人缘何被人叫做“黄头奴”,便有头发焦黄的原因。尤其这个少年望向她的虽然脏污的面庞,依稀能瞧见五官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雌雄莫辨的青涩与英气,可一双眸骗不了人。

这双在月色下近蓝灰色的瞳眸,这分明……

是金人的长相。

少年一顿,灰蓝色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

“我如果是金人,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吗?”

话落的同时,前院传来喧闹声,是金兵破门闯了进来。

“搜!”

“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是!!!”

一双杏眸和一双灰蓝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瞧着对方。江铃儿和少年对视良久,钳制住少年的手用

力到指骨泛白,手背浮起青筋,是一场无声的对峙。终在金兵闯进后院前,江铃儿蹙了蹙眉,松开了钳制住他的手,带着昏迷的裴玄躲在稻草垛后。

少年被江铃儿松开的瞬间踉跄了一步,看着自己通红的、火辣辣的手腕,这才发现在那双杏眸的逼视下,自己竟忘了呼吸,等回过神来心脏砰砰直跳,冷汗浸透后背,大口大口喘着气。

下一刻众多手持长枪的金兵闯入后院,为首的金人官兵看到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少年的后衣领,迫使他扬起头面来,喝道:

“你是谁?!”

见到少年明显肖似金人长相的轮廓,为首的金人官兵也是微微一愣,不过见他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样子,很快拧起眉头:

“你怕什么?难道还有旁人在?”

“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奴,陡见官爷们持刀闯入,自然……自然怕的很,官爷饶命……”

少年畏缩地将自己蜷起来。

为首的金人官兵本还想再多问几句,不过上头催得急,见少年并不是画像上缉拿的人很快松了他,拿起两张画像怼在少年面前,粗声粗气道:

“可曾见过这二人?!”

少年看着这画像上的一男一女,视线尤其在那张女子画像上的一双杏眸停驻了一会儿,终瑟缩着摇了摇头——

透过稻草垛缝隙目睹一切的江铃儿紧绷的双肩这才微微塌了些,略微松了口气,不过她没有全然放松,而是将视线聚焦在少年身上,观察着他。

仔细看才发现这个自称马奴的少年五官虽然肖似金人,却也不尽然。金人大多颧骨高,面容粗犷,而他除了发色和瞳色与金人肖似,其余面部线条流畅,是江南孕育的人儿独有的秀气。

他……就像是金陵人和金人的杂糅体。

下一秒听到屋主自前院跑了过来,又急又畏惧道:

“官爷你看,后院除了狗杂种……咳咳,除了我家马奴再无旁人了……”

金人官兵听见屋主的话泄气地狠狠踹了一脚少年的腹部,疼得少年捂着肚子在地上哀声打滚,叫也不敢叫出声来,尽数都吞了进去。

这些似乎急于找到画像中的二人,宅子里里里外外搜寻不到便要辗转至下一处屋舍搜寻,眼见这群金人终于放弃搜寻鱼贯而出,屋主才松下一口气,又听见那为首的金人官兵余光扫了眼满屋陈列的满满当当的稻草垛,丢下一句:

“搜干净了再走。”

地上捂着肚子本疼得打滚的少年蓦地一顿,霍然抬眸便见三两金兵抬手就是将长**进稻草垛内!

从头刺到尾,这才终于罢手。

为首金人官兵犹嫌不够,一把抓住屋主的衣领,冰冷的刀刃拍在屋主脸上:

“听好了,胆敢窝藏这二人就是个死字!相反,若能提供这二人行踪……不,只要是任何行踪可疑的人,赏金百两,记住了!”

屋主面色煞白:“记……记住了!”

金兵这才大步离开,退了个干干净净。

“……狗杂种,收拾干净。”

屋主惊魂未定半晌,终于三魂七魄归位,匆匆丢下一句便又回了前院,闭紧门户。

期间马奴少年怔怔看着稻草垛,直到金人、屋主都走了,落下满地狼藉也不曾收回目光,傻了一样盯着稻草垛一处瞧着。

突然稻草垛后抖了下,稻草的碎屑如雪花一样纷纷落了下来。

江铃儿将遮挡在她和裴玄身前厚厚的稻草垛推开,吃痛一般捂着胸口轻嘶了一声,咬牙扯下遮面的东坡巾,从衣领内掏出一串佛珠,其中一粒佛珠有了裂缝,裂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她这才发现她与莲生交换承诺而得的佛珠竟不是一般佛珠,而是有“帝王之木”之称的紫光檀所制。

幸得有这串佛珠护着,否则……

江铃儿将佛珠重新妥帖放好回衣领内,倏然一顿,抬眼之间,脚踏迷踪步瞬间到门槛前,挡住少年的去路,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然单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冷声道:

“急着去哪儿?通风报信换赏钱么?”

见少年还要挣扎,怕惊动前院屋主,江铃儿另一手去点住他胸前穴道,却好像点在一片棉花上一般,指尖登时僵在了半空,一脸愕然:

“你…你是女的???”

少年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奈何怎么挣都挣不出江铃儿的桎梏,灰蓝色的瞳眸恶狠狠瞪着江铃儿,瞪着她扯下东坡巾后袒露的洁白而平坦的脖颈,咬牙切齿:

“你不也是么!”

江铃儿:“……”

“…………”

见“少年”还在挣扎,怕再惊动金兵,江铃儿不由冷了声:“我不会伤你,别动!”

只听见少年忽然没头没尾说了句:

“他伤得很重。”

江铃儿一顿,鬼使神差向后看去——

只见有血珠渗透稻草……

顺着血珠看去,裴玄仍昏迷着,俊容没有丝毫血色,嘴角却在不断地……淌着鲜血。

第102章 102不是东西。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掐住少年咽喉的手陡得失了控制,差点就将他失手掐死了。

“咳咳…咳咳咳……如、如果不想他死的话,最好现在就放了我。”

少年……或者应该说这个有着金人血统的少女脸色一白,灰蓝色的双眸惶急又强装镇定地紧紧盯着江铃儿。

江铃儿松开了她。

少女得了自由的瞬间,甚至都没顾上喘气,脚一沾地就像脱兔一般蹿了出去。

其实江铃儿并没有将少女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无心听她在说什么。她几个纵步跃至年轻道人身边,将年轻道人的头颅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带着或者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战栗,极快地摸索了一遍裴玄周身。

没有伤口。

那只能是……之前受的伤。

还是内伤。

如此重的内伤,自然非一朝一夕而成。她原以为最差最差的情况裴玄或许、可能此生都恢复不了内力,万万没想到他内伤伤重至此,而他一直瞒着她。

他竟然一直瞒着她。

她开始后悔带他来参加武林大会,应该让他呆在客栈里的……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邀裴玄来。

是她错了。

是她害得他至此……倘若还在大孤山,他还是凌霄派受人敬仰的小师叔逍遥子真人,即便他不愿呆在凌霄派,再不济,他也还是大孤山下青石镇最混不吝也最逍遥自在的流氓道士。

断不会像今天这样,还要同恶犬争食,昏迷在这狭小潮湿的柴房内,生死未明……

裴玄全身何止滚烫,面如金纸,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微弱了下来,剥离了同心蛊的她已经看不到人身上的三把火,当然所谓的“三把火”就是个可恨的骗局,但不妨碍她感受到裴玄的生命在飞速流逝……

江铃儿第一次慌了,她抓住裴玄的手摇了摇:

“……喂,臭流氓道士,你别吓我,你醒醒,醒醒!”

然而裴玄并未回答,只有手无力地从她掌心滑落,落在地上。

江铃儿:“……”

她几乎,都听不到他的气息了。

江铃儿抓住裴玄的手还僵在空中,看着年轻道人一张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俊容,好像睡着了一般……

江铃儿嘴唇抿得发白,脸色难看到极点。

“让开让开!”

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伴着急促喘息声的声音,原来是去而复返的拥有一半金人血统的少女。

只见她怀里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急匆匆跑来,江铃儿抬眸微微一顿:

“…这是什么?”

“常山、皂荚、瓜蒂、藜芦……哎,你别问了,边儿上去!”

说完也不等江铃儿应答,径自将她挤到一侧。江铃儿看着她单膝跪在身侧捣鼓着她带来的瓶瓶罐罐,知道了她要做什么,看到她豪迈地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材粉末都混成一团要塞进裴玄口中时,伸手拦住了她:

“你懂医术?”

“我是兽医,

专治骡子和马,阿猫阿狗也治过。”

江铃儿:“……”

话音刚落的同时,一条狗闻声而来,亲昵地绕着少女打转,江铃儿认出来了,居然是之前与她争夺包子的恶犬。

那恶犬嘴上还泛油光,显然也认出了她,朝她呲了呲牙。

江铃儿:“…………”

少女本急着给昏迷的道人喂药,然而江铃儿拦在胸前的手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她难进分毫,尤其看到江铃儿看着她的爱犬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顿了下,乐了:

“怎么,瞧不上兽医啊?害怕我医死他?”少女将那打开的瓶罐啪的一声又合上了,“我马轻眉也是金陵城小有名气的兽医,你瞧不上我……我还不稀罕治呢!”

马轻眉转身就走,被江铃儿拉住,那手腕火辣辣的疼还未消呢,下意识抬手护着头面,既惊且惧:

“别以为你武功高强我、我就会怕你!若我大叫一声引来金兵,别说那躺地的人了,就是你也得交代在这儿!”

恶犬也在一侧对着江铃儿嘶吼着,却没料到江铃儿不过抓了她一下很快松了手。

“马姑娘,请你救他……救救他。”

马轻眉愣了下,藏在双手后灰蓝色瞳眸飞快眨了眨,迟疑地缓缓放下手,看到江铃儿跪在她面前,脸色极白,竟瞧着不比躺在地上那个好多少,眼睛很红,爬满了朱红色的蛛丝,嗓音很哑,杏眸直直看着她,一字一句:

“我愿意做牛做马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救他……只要你能救他。”

马轻眉似乎被江铃儿的举动惊住,怔愣在原地良久才道:

“……你先起来。”

见人迟迟不肯起来,马轻眉登时头大如斗,忙将她搀扶了起来,临末多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声:

“这还是……曾经的江铃儿么……”——

马轻眉喂裴玄喝下小半瓶药罐却迟迟不见裴玄有何反应,她先附耳在年轻道人胸膛停了一会儿,又把着年轻道人的脉搏,双眉拧成一团,脸色不大好看。

江铃儿一直观察马轻眉的神情,蓦地想起老郎中的话,置在双膝上的手狠狠攥住衣袖,字字句句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

“他是不是……药石罔救了?”

“是……也不是。”马轻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许久不言是吃惊于裴玄年纪轻轻竟内力之深,“难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挺到现在,换作旁人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

老郎中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江铃儿攥紧的双拳,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紧咬着的下唇,隐隐尝到铁锈的甜腥味。

马轻眉话音陡得一转:“要治这种不要命的疯子,就不能把他当寻常人看。”

江铃儿一顿,抬眸看向马轻眉,愣神之际,马轻眉突然下狠手,将剩下全部粉末灌进年轻道人嘴里不说,忽然从袖内拿出针灸的细针,一针直接没入年轻道人的心脉处!

裴玄蓦地呕出一大捧血!

本就面如金纸,瞬间更苍白了一度,气若游丝,隐隐泛着青色。

“你做什么!”

江铃儿大惊,一掌将马轻眉推开!

马轻眉被推倒在地,这是今天受的第二掌了,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揉了揉阵痛的胸口居然大笑了出来:

“陈年的瘀血,吐了才好!”

一直在马轻眉身旁着急踱步的恶犬见江铃儿推了马轻眉一把,咽喉滚出一道嘶吼声,骤然扑向江铃儿!

马轻眉一愣,几乎失声:

“大黄,找死么!回来!”

然而事发突然,就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狗扑向江铃儿,一口狠狠咬在她的腕上!

江铃儿眉头狠狠一拧,面容煞白,却任由恶犬咬着她的手腕不放,一边把着裴玄的脉搏,一边俯身去听裴玄胸膛的心跳声,直到听到那抹微弱的心跳声传来才放下心,于此同时那被恶狗咬的袖口登时就红了。

有血珠滴落,飞溅在稻草上。

马轻眉怔忡在原地,一时顾不得身上接连被打了两掌恶毒疼痛,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到了:“你……”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怒骂了恶犬,“笨狗,还不松口!”

大黄呜咽一声,委委屈屈松了口,退到马轻眉身后。

而这时江铃儿发现裴玄逐渐平稳和有力的心跳还有脉搏彻底放下心来,同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马轻眉,她在心里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歉疚地要去扶被她推倒在地的马轻眉,被避了开。

马轻眉避过她伸来的手,冷冷丢了句:

“不用你扶。”

转头带着她的狗出了柴房,在江铃儿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时,马轻眉又回来了,带来草药还有布条。冷着脸走到江铃儿身边,想挽起江铃儿的衣袖却见长袖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只好将长袖撕了,见江铃儿皱眉轻嘶了一声,顿了下,嗤笑道:

“还以为你不怕疼呢。”

好像为了泄之前被江铃儿打了两掌的仇,马轻眉下手不可谓不重,剥下那被血淋透的袖管好像剥了层皮一般,江铃儿顷刻间脑门布满冷汗,小脸汗津津的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可她没再发出吃痛声,硬是生生咬牙挺了下来。

待褪了袖管,看到被大黄咬下的两颗汩汩淌血的伤口,马轻眉略略挑了下眉,最后倒是痛快撒上了药粉,系上布条,丢下两个馒头转身便走。

江铃儿看着稻草垛上两个干干净净的白面馒头,更觉羞愧,在马轻眉领着大黄将要踏出门时忍不住喊住她:

“你……不怕我是金兵通缉的人?为什么帮我?”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腰侧和胸口,知道江铃儿掌下留情了还是冷笑:

“奔雷掌果然名不虚传。”

江铃儿霍然抬眸,眸色很深:

“你知道我是……”

“整个金陵城谁不知挥金如土、蛮横霸道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马轻眉揉了揉身侧大黄狗的头瞥了她一眼,嗤笑,“放心,老镖头对我有恩,我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当然,你不会对像我这样低贱的马奴兽医,黄头奴的野种有印象。”

江铃儿闻言微怔,马轻眉瞥了她身侧的年轻道人一眼,淡淡道:

“他还没脱离危险,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夜了。”

好像不欲多言,话落便离了去,之后许久未再回来——

江铃儿守着昏迷的裴玄,裴玄浑身就像炭火一样,对于照顾裴玄这件事江铃儿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她寻了些干净的水,将年轻道人上身扒了个干净,反复净身。

又将干净巾帕浸湿水中,一点点濡湿裴玄因高热而干涸的唇角。期间马轻眉来过一趟,带来了一碗药渣,可无论如何也灌不进裴玄嘴里。

江铃儿一点不扭捏,自己蒙头灌下一口,直接掰开年轻道人的嘴,俯下身渡过去。

裴玄长睫震颤了下,到底没醒。

就这样一口又一口喝下一整碗药。

倒是看傻了一旁的马轻眉,最后离开柴房都是捂住大黄的眼睛,一步三回头才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就这么反反复复的忙活了大半夜,这该死的高热终于有了退下来的迹象,江铃儿也终于能喘口气,浑不觉满头满脸都是汗。

她倒在了早就铺好的稻草垛上,侧过头看去——是沉睡的年轻道人如玉的侧脸。

江铃儿看着裴玄密匝的长睫和高挺的鼻梁发呆。也就到了这个终于得以喘息的时刻,她开始担心小和尚莲生的安危。

好不容易找到的皇太子,到手就丢了……

她望着年轻道人俊美无俦的侧颜,脑海里想的却是小和尚与世无争又软弱的模样,喃喃着:

“你醒来后会骂我的吧……”

想着想着,到底抵不过排山倒海般的困意碾压而来,眼皮一沉,堕入混沌之中。

“好孩子。”

裴玄做了一个梦。

做了一个悠久的、他早已忘却了的,噩梦。

梦里他不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自在逍遥的小神仙。不是大孤山下风流潇洒的相师道士,是傀儡。

是杀人机器。

是一条狗。

一条听话的狗。

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年瘫软在地,两手并用,尖叫着匍匐着远离他。

有人在对他说话,是一道漠然的沧桑的属于男人的声音。

“杀了他。”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几步上前,面无表情将利刃贯穿进少年的胸膛。

血刃抽出,少年倒在血泊中。

他站在血泊之中,周围都是尸体。

那道漠然的男声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和: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骤然一股熟悉的铁锈腥味在胸膛翻涌,是陈年的淤血发作、是血腥的暴虐的杀戮之气叫嚣着破体而出,他蓦地睁开双眸闯入眼帘的却是江铃儿沉沉的、香甜的睡颜。

他心跳得很快,凤眸赤红,鼻腔发出急促的喘息,

怔怔地看着江铃儿近在咫尺的睡颜,用视线描摹着她侧脸的线条,描摹着她密密匝匝的每一根长睫,描摹着她比一般女子更显英气的眉、描摹着她的挺翘的鼻梁再到微微泛白的唇……

好半天体内那股早已平静却又死灰复燃的暴虐之气和几欲跃出胸膛的心跳声这才平复了下来。

可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鼓噪。

他和江铃儿的距离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处,近乎……共枕。

他怔怔地盯着咫尺前江铃儿略略泛白的唇,心跳如鼓。

渴。

是高热的后遗症,好渴。

只要他再进一步就能……

他怔怔盯着,近乎入了迷,魔怔了,着魔般缓缓凑上前,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

他僵了片刻,倒在江铃儿身侧,翻过身来,盯着墙角的蛛网,大口喘着气,不敢再看身旁一眼。

好半晌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在笑自己。

不是东西。

第103章 103“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江铃儿睁开眼时,已是后半夜了。

睡眼朦胧中好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是某种安慰,江铃儿蹙了蹙眉,睁开了眼,侧首看去,身侧裴玄还在沉睡着。

她真是睡糊涂了……

她这一眯眼竟睡去了个把时辰,糊涂!

糊涂!!!

江铃儿连忙探过手贴在裴玄额上,终于不烧了,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裴玄的烧是退了,自己反而出了一身汗。

此刻已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没几个时辰便又要天亮了,眼下裴玄仍昏迷着,不方便行动。而她不能再拖。

她不愿坐以待毙,继续躲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会任人宰割,可是裴玄……

蓦地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又撞进脑海里。

虽然这次有赖马轻眉的相助,可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有着几分金人相貌的马轻眉,即便她口中说着承的是老镖头的情,可老镖头施恩四海,焉知是不是让她放松戒备的谎言?

可想起今夜种种,马轻眉虽然个性古怪了些,嘴上不饶人,但忙一点没少帮,在风声鹤唳的当下也不惧金人的威胁,可见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至少不是坏人。

……赌一把吗?

江铃儿正犹豫不决,忽而耳朵一动,脚踩迷踪步,几个瞬息跃至屋外,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暗处,注视着由远及近的、勾肩搭背…瞧着十分亲昵的两人。

直到两人走到月色下,才终于瞧清了面庞——

是马轻眉和一名金兵!

江铃儿眸光震颤,咬紧了牙关,脚使轻功无声地更接近这二人。

只见金人亲昵地搂着马轻眉的腰,那大腹便便的金人甚至戏谑地将银票塞进她胸脯前。

少女登时笑了开来,指尖勾着那金人的腰带,引着金人与她前去:

“跟我来嘛。”

而前去的方向——

正是裴玄昏睡的柴房!

眼见马轻眉即将将金人官兵引进柴房,江铃儿怒而脚踩迷踪步闪现至二人背后,右手高抬正要打中马轻眉背心时——

却见方才还对金兵媚笑的马轻眉,在金兵走进柴房后登时变了脸色,左手抽出袖内早已备好的匕首,手起刀落,直直往金兵后背心门处扎去!

“你……!”

在金兵回眸怒视时,马轻眉极快地抽出插在他背后的匕首,飞快地抹了他的脖,熟练得不可思议,大腹便便的金兵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只字片语便像一座小山一样,倒了下去!

失去金兵这个屏障,江铃儿和马轻眉四目相视、面面相觑,尤其江铃儿高举的右手还僵在空中。

江铃儿:“……”

马轻眉看到她也是一愣:“你怎么在……”

江铃儿讪讪地放下手:“那个……我……”

马轻眉回过味来,灰蓝色的瞳眸冷了下来,抬起金兵一条腿,冷冷打断她:

“……搭把手!”

江铃儿连忙抬起金人另一条腿,两人联手将金人拖去后院更深处,而大黄负责在身后将金人的血迹一一舔舐干净。

等到了后院的歪脖子树下,看着马轻眉将歪脖子树下厚厚的稻草垛拨开赫然是一个成人高的深坑,而坑内躺着数具金人的尸身!

江铃儿怔住,马轻眉扫了她一眼:

“快点。”

江铃儿这才回过神,两人合力将金兵的尸身丢进坑内,马轻眉不知往坑中洒了什么药粉,遮掩住了浓重的尸臭味,草草盖上薄土,又重新铺上厚厚的稻草垛,这才算好。

舔舐好血迹的大黄来讨赏,绕着马轻眉不断转圈咬着自己的尾巴,直到马轻眉丢下一个白面馒头才乖乖退到一旁。

江铃儿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显然类似的事,她们做了不下数次才会如此熟练。

“不放心我?因为我的长相?”

蓦地,传来马轻眉冷冷的声音。

江铃儿一顿,抬眸对上了马轻眉的双眼。

那双在月下灰蓝色的眸子,有愤怒,更多的是心伤。

“如果我真想拿你们换赏钱就不会救下你们。还是……”马轻眉冷冷一笑,沾了金兵血污的匕首被她丢到大黄面前,任大黄舔舐干净,“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想杀了我?”

江铃儿愣了下,猛地站起来:“绝无此意!我是有顾虑,但我从没有想过杀你!”

“没想过杀我?可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马轻眉话音落下,江铃儿狠狠怔忡在原地。

只见马轻眉双眸赤红,灰蓝色的眸子在银月下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我娘被金人强抢,含恨生下我,我爹不计前嫌抚养我,为了报仇手刃了贼人!可惜至此聊无音信,为了寻找我爹我娘最后还是郁郁而终……而我生下来就是人憎鬼厌的黄头奴的野种!狗杂种都不如的东西!我的悲剧全是金人造成的!我比你更痛恨我身上流的血!我恨不得割肉放血,将我身上金人的脏血流干净了才好!可我不能死啊……”

有泪珠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淌下来,好像一滴冰晶坠落,马轻眉外表再坚强也不只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方才手握利刃的手还在战栗着,她握紧了战栗的拳,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我还没给我娘报仇,我还没见到我爹,我还未再我爹膝下尽过孝,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我活着一日就要拉金人陪葬一日!我要用金人的血祭奠我娘!”

江铃儿被狠狠震慑在原地,彻底打消疑虑,真心实意道歉:

“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疑你……”

江铃儿最怕别人哭,从前怕袁藻哭,现在同样也怕马轻眉哭。尤其马轻眉同袁藻相仿的年纪却背负这么多,江铃儿固然憎恶金人,更心疼她。

忍不住上前拥住她,握住她仍然战栗不休的双拳,视线落在被大黄舔舐的沾了金人肮脏血污的匕首上,声音很平静,但双眸异常的明亮:

“别怕,以后我们一起杀金人!”

马轻眉长睫震颤,嘴巴一扁,在江铃儿怀里大哭了起来,好像要把半生的颠沛流离和憎恶仇恨都哭出来,江铃儿任她哭,任她将衣衫打湿。

好一会儿马轻眉才止住了哭,蓦地想起了什么,别扭地从江铃儿怀里挣出来,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夹枪带棍的,只有微红的耳廓暴露了点情绪。

臊的。

“鲜少有人对马奴这样……不必你假情假意……”

她从未与人像今日这般亲近,即便是她娘……也由于她的由来、她的外貌,憎恶她,甚至甚少与她说过超过十个字。

江铃儿闻言顿了顿,笑了:

“我又比你好上多少?你虽然是马奴,可总比我现在人人唾弃讨打的带罪之身好吧?”

马轻眉一顿,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终于消除隔阂。江铃儿将裴玄托给马轻眉照顾,嘱咐天不亮她定会回来。

马轻眉追问:“你要去哪儿?”

“做我该做的事。”江铃儿说着

一顿,补了一句,杏眸里的光比天边的银月更亮,“将金贼尽数驱逐出去!”——

金陵城门。

与此同时袁藻、甘子实、莲生顺利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将巡逻的金兵拿下换装进城。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反而不像袁闻康等人还在从长计议,在众人还在瞻前顾后时,三人已经混进去了。

当然也占了他们人少反而方便行动的便宜。

一进入金陵城,虽然金兵满城盘查,他们仗着衣着的便利还有袁藻对金陵城的了若指掌,几人一直顺利的来到了玄武堂在外的别院。

袁藻:“这里是玄武堂的别院情报处,极其隐蔽,一时不会有人寻到此,你们先安心呆在这儿。”

甘子实忙道:“你去哪儿?”

“一直藏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

甘子实想也不想:“不管什么地方我跟你去!”

不晓得这个来自凌霄派的少侠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被抢白了一通,袁藻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张了张,到底什么都没说。

见袁藻愣住,甘子实懊恼地暗骂了自己一声,低咳了两声,装作无意道:

“眼下到处都是金兵,你一个姑娘家家……”眼见袁藻拧了下眉头,甘子实当即改口,差点咬了舌头,“我是说你一个人去不安全!既然……既然我们一道进来,自然应该互相照应不是么?”

没想到轮到袁藻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行,你不能跟我去。”

甘子实愕然:“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铃儿姐要保护小和尚的吗?”

袁藻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打量他的目光隐隐有怀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真的靠谱……

甘子实:“……”

如意算盘落空的甘子实反被噎了下,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落后他们半步的莲生,自从和江铃儿还有神秘的番邦青年在城门口分开后,小和尚一直沉默寡言,不是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就是在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再看看袁藻,已经在调整衣衫,去意已决的样子,甘子实不死心:

“我们……我们可以一道去!”

袁藻还是摇头:“不成。”

在甘子实肉眼可见垮下来的神情下,袁藻笑了笑:

“我要去的地方……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况且莲生小师傅不会武功,少侠又武功高强,由少侠保护莲生小师傅再好不过。甘少侠不必担心,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比谁都熟悉,去去就回。莲生小师傅,就拜托少侠了。”

话落袁藻向甘子实拱了拱手,铃儿姐的事就是她的事。

况且莲生小师傅身份特殊,袁藻是真心实意拜托他。

事已至此甘子实也不便再说什么,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在袁藻澄澈而诚挚的眸光下,点了点头:

“……自然。”

袁藻放下心来,戴上宽大的毡帽,正要急急往东赶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一个时辰。”

袁藻愣了下,转过身,是甘子实一张爽朗的面容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你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回来,我就会去找你。”

不容拒绝的语气。

话落便兀自抱剑坐在树下,在树下的另一侧是闭目养神,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的莲生。

袁藻:“……”

袁藻有些莫名,眨了眨眼睛,半晌才低低说了句:

“……好。”

转头脚使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在金陵城的最东边,沿着护城河下游一直走,有一条细小的瀑布。

旁人不知,在这条瀑布背后有条暗道,也是天下第一镖尘封多年的站点密道。

密道另一侧就在金陵城外。

天下第一镖的站点遍布五湖四海,只这唯一的一个修建于地下,直通城外。多年前用于战时互通书信,而后很长一段时间百姓安居乐业,这条密道便静置不用了。

更因经久未修,多年前已被弃用。

江铃儿此刻就在瀑布背后,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沿着暗道一点点往下走,忽地,骤然两指掐灭火折子,脚踩迷踪步,身形如鬼魅,藏匿于嶙峋的怪石后,侧过身去,悄悄探出一双眼。

有人。

还是身着兵服的金人。

江铃儿咬牙,想不到金人的爪牙居然已经探寻到了这里。

所幸只有一个金兵。

前方似乎是条死路,那金兵也同她一般手里拿着火折子,在打量着什么。

她使轻功悄无声息接近他,一掌直接击向他背心后!

可惜瀑布后水光湛湛,江铃儿一出手就被察觉到了,金兵侧过身去,江铃儿一掌“惊雷”便打在了瀑布后的巨石上!

金兵手里的火折子落在地上,熄灭了。

登时巨石裂除了一道缝,可同时她也觉得右手掌心钻心的疼,系在右腕上的布巾顷刻红了。

被大黄咬下的两个伤口又裂了开来。

江铃儿不敢多有停留,咬牙将镇痛都吞了进去,两人在这狭窄的过道里过起了招来!

一时有青紫电流交错的“雷鸣”奔雷掌与如弱柳扶风又暗藏坚韧的妙手莲花掌对了一掌!

掌心相交的瞬间双方都反应了过来:

“小藻?!”

“铃儿姐!”

袁藻功夫不敌江铃儿,被掌风一击,脊背重重撞在巨石上!

而江铃儿因腕上的伤,反被“雷鸣”所噬,脊背也撞在了巨石峭壁上!反倒比袁藻受的伤害更重一分。

袁藻低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裳便来搀扶江铃儿:

“铃儿姐,你没事吧?”

江铃儿既惊且怒:“裴玄不是说……不是说淳于诨将你带出去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袁藻顿了下,咬住了下唇,松开了搀扶江铃儿的手,下唇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最终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眶红红的怒视着江铃儿:

“铃儿姐,爹不信我就算了,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这不光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难道只许你们护着自己的家,不许我护我的家么?!”

江铃儿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味来,笑了,兀自扶着峭壁站起来:

“是我忘了,忘了小藻也长大了。”

袁藻愣了下,连忙上前搀扶江铃儿,急道:

“铃儿姐,我该死,我不是有意和你发脾气的……铃儿姐,你怎么受伤了?”

“不过是被小狗咬了一口,没事的。”

江铃儿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可袁藻不会让她这么敷衍过去,连忙解下她腕上缠绕的布巾,看到血肉模糊的两个骷髅眼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这么重的伤还说没事!”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手上动作却轻柔的不能再轻柔了,为她清理好伤口再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袂为她重新缠上,“怎么好好的会被狗咬了一口……”

江铃儿却还沉浸在发现袁藻长大了的喜悦中:

“你说的不错,金陵是我们的家,如若我们都置之不理,还能指望谁?!金狗怎么来的,就该怎么把他们赶出去!”

说着牵动了手腕上的伤口,登时轻嘶了一声,顷刻间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袁藻瞪了她一眼:“小心点儿!”

“不说这个了……”江铃儿摇了摇头,拒绝了袁藻的搀扶,转而扶着峭壁,缓缓道,“没想到我们竟想到了一块,要护送金陵城数万百姓安全撤离,必须得开启天下第一镖密道。可惜……”

江铃儿和袁藻的视线同时看向密道里,被封闭的死路。

“天下第一镖所有联络站点均有朱雀堂堂主掌管。可惜朱雀堂堂主叶染秋叶师叔从来不知去向……”

袁藻接过话头:“而且密道里的机关只有总镖头的手谕才能打开……”

江铃儿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眼下也不知道赵逍那厮的下落……”

袁藻蓦地一顿,愣了下,忽然道:

“铃儿姐,我……可能知道。”

“你知道?”江铃儿诧异道,忽地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赵逍……已经不是当初的赵逍了,他阴险狡诈又性格多变,我不能让你去涉险……”

“铃儿姐,你忘了?赵逍他……已经被废了功夫了,他伤不了我的。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既然要联络全城百姓安全出城,此事还需一人助力。”

江铃儿接过话头,她何尝不知道:“金陵太守。”

“不错。”袁藻点点头,果然她们完全想

到了一处,“金陵太守还未有消息……想来一定被金兵软禁,太守府只怕会更凶险……”

袁藻说着说着,余光看到江铃儿右手手腕才包扎好的布巾又浸出了血花,心中一急,改口道:

“铃儿姐,太守府还是……”

“我去。”江铃儿不容辩驳的打断了她,“太守府只能我去,赵逍那儿……只能交给你了。记住,赵逍这厮早已不是我们记忆中的赵逍了!你只需记住直接用蛮力抢夺手谕,不要和他多费唇舌,记住了吗?”

在江铃儿的注视下,袁藻缓缓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姐妹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分头行动,袁藻直到离开了才想起来,糟了,忘了说莲生小师傅的事!

可回头看,再也瞧不见一丝江铃儿的身影。

只好想着,下次碰头再同铃儿姐说好了。

袁藻也便使轻功匆匆离开。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有道人影自瀑布后探出身来,看了眼两人相向而去的方向,抚了抚腕间的拂尘,冷笑了声,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只米粒大小的灰褐色小虫,放在林间路上,登时小虫钻入泥土中,消失无形。

“好孩儿,去吧。”——

金陵秦淮河桥下。

袁藻一路使着轻功,半刻也不肯停歇。可直到接近桥洞下,却停了下来。

好似近乡情怯一般,犹豫着缓缓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远远看到一人将自己蜷成一团,颓唐地坐在寂黑的桥洞下。

当初赵吉师叔身死的消息传来……他也是这样。

袁藻呼吸一滞,极低的声音似乎怕惊动他一般,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

“……赵逍。”

师哥——

此刻江铃儿正在回去的路上。

她一路躲过金兵的眼线,从屋檐上一路使轻功纵跃,终于到了柴房跟前,还未进去便听到了一道急促的惊呼声。

是马轻眉的声音。

江铃儿微微一怔,不再迟疑,直接翻窗进去!

“马轻眉!裴……”

江铃儿一顿,抬眼便看到大黄低吼着,而苏醒过来的裴玄居然将马轻眉压在墙上……

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抄过身侧马轻眉研磨药粉的研钵砸了过去!

“臭流氓道士!”

马轻眉大惊:“等……等下!”

可惜终究来不及,研钵精准无误地砸在年轻道人后背上,裴玄好不容易苏醒又晕了过去。

——

一刻钟后。

“幸好幸好,幸好没伤到根骨……”

马轻眉检查过年轻道人后背的伤后,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向脸色不好的江铃儿解释道:

“你……你也太冲动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大黄时常会捡些我不要的药渣吃,今日就误食了会让牲畜发狂的药渣,这位道长是为了救我这才闹了误会……”说完也不由疑惑道,“道长哪有像你说的那么……那么色令智昏的人,他明明那么通达晓意,彬彬有礼……”

江铃儿难以置信:“他?就他通达晓意,彬彬有礼?他可是有前科的人!”

一旁裴玄扶额苦笑:“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江铃儿眯着眼冷笑:“下次这厮敢对你动手动脚就告诉我!”

江铃儿嘴上这么说,但是动作上却很关心,以掌心抵在他受伤的脊背上,用内功为他运气疗伤。

裴玄嘴上苦笑,眼底却很受用。凤眸美目流转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马轻眉默默旁观着两人良久,突然语出惊人:

“敢问道长……不是好好的日月堡少堡主怎么突然从了道?”

话音一出,江铃儿和裴玄同时愣住,异口同声:

“啊???”

江铃儿几乎结巴了:

“你说什么?他……他不是日月堡少堡主,他才不是纪云舒!况且我和谁伉俪情深?”

说完才意识到,她和纪云舒和离的事确实除了他们,甚少……不,几乎是没人知道。

裴玄也一脸嫌弃,颇愤懑:“裴某与马姑娘无冤无仇,怎么能将贫道和那种人相比?”

江铃儿:“……”

岂知马轻眉比他们更惊讶,看向江铃儿有些歉意,但更多是不能理解。她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样子,嘀咕着:“整个金陵城谁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俪情深?我看到你为了这位道长又是走街串巷的寻医,又是为了他向我下跪,还被大黄咬了,还以为他就是你夫君呢……”

说者无意,裴玄长睫陡得一颤,掀起眼帘,顷刻间那抹促狭的笑意自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半丝血色的俊容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定定地看着马轻眉,嗓音还有些哑,凤眸黑得惊人:

“……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低沉的嗓音好像在风沙里磨砺过的样子。

蓦地还未等到马轻眉的回答,余光看到江铃儿腕上沁出的血,登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眨眼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裴玄已然一手执住江铃儿的手,倾身而去,声音很淡但字字清晰,不容拒绝。问她:

“怎么伤的?”

一旁本还在发狂的恶犬不知为何忽然呜咽了一眼,躲在马轻眉身后,将头也埋了下去,浑身瑟瑟发抖竟不敢张望。

第104章 104“我要你活着。”——

玄武堂别院。

冷月当空,时不时有云雾漂浮而过,在榕树下投下斑斑暗影。

少年怀抱着长剑坐在榕树下,暗影掠过他愈来愈显得严峻肃冷的眉眼,有蚁群驮着腐烂的昆虫尸体沿着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绕过少年,蜿蜒爬行……

天下第一镖玄武堂这别院藏得隐蔽,护院也只有一个聋哑的老奴仆。袁藻只远远地向老奴仆点了个头便走了,再也没回来。

期间城外纷纷扰扰,奔走相告,而别院内一直很平静。

越平静越叫人不安。

老奴仆来来回回换了三次茶了,可惜两位少年均无心品茗,老奴仆只好将冷茶倒了,又沏了壶热的。

蓦地少年毫无征兆地仗剑起身,踩死不少蚁群的同时隐怒声划破胶着的寂夜:

“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悔了。

他就不应该答应袁藻,什么一个时辰,他半个时辰都等不下去了!

他动静太大,惊得老奴才才烧好的一壶热茶打翻在了地。

甘子实一顿,连忙过去将狼藉收拾干净:

“哎,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老伯,你也别忙活了,我们这就走了!”

甘子实本就是个急性子,收拾完后,也顾不得老奴仆咿咿呀呀的阻拦,当即大步绕过树后,看到莲生龟缩在一角,许是吓傻了,手里捧着什么念念有词着,应该是佛经吧,自从出了城门后就是如此。

抱着佛经不离手,哪怕有人为他以命相护,哪怕兵临城下。

金兵铁骑之下,民不聊生。他并非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名门弟子,跟着师兄弟们打自下山以来见过不少众生相。见过有人妻离子散者,浑噩潦倒。见过抛妻弃子者,苟且偷生。也见过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护子女可以以一敌数十名金兵。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舍身故意,或忍辱偷生,或像那日在武道场上残害同袍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文山真君,可唯独见不惯莲生这幅窝囊样。

他们道士有仇当场就报了,而和尚只会念阿弥陀佛。

袁姑娘一介女流尚可为了全城百姓安危可以只身赴险境,而他们两个爷们儿龟缩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算怎么个事儿?!

甘子实忍了忍,没忍住,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少年和尚的领子提起来:“如果你还是个男人……”

莲生猛不丁受到惊吓,怀中的册子掉落在地,他也好似被猛地惊醒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被打断,忙捞起落地的册子不住的用衣袖擦干净其上的脏污,昨个下了一场雨,少不得满地淤泥。

他好是一番清洁,方才仰起头来,望向甘子实的一双眸澄澈见底,既窝囊畏惧又冒着傻气,似是不解。

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

“……甘、甘少侠?”

甘子实:“……”

甘子实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噎了好大一口。

跟江铃儿的约定只剩一天了,他想不通江铃儿和那番邦青年为何拼死也要护住这个窝囊的小和尚,仅仅因为《长生诀》?若是因为《长生诀》又为何会交托与他?

他更想不通《长生诀》怎么会在这样的人手上?

虽然当时乌泱泱隔了老远,可他也看见了莲生露出了刺满奇怪文字的小臂。

不止他,天下人都瞧见了。尤其那金人的走狗文山真君,看到的瞬间,眼睛都亮了,几乎抢着飞奔过去。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听周旁众人的惊呼才知道,那是《长生诀》。

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居然在这样貌不惊人又怯懦的如惊弓之鸟的小沙弥身上。

甘子实眉头一拧,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

“……有人。”

甘子实本抓住莲生衣领的手松开,转而扣住他的帽檐深深压下去。

“别出声。”

下一刻,别院的大门被踹开。

金兵终于还是寻到了这里。

有数十名金兵鱼贯而入,为首金兵看到同样穿着金兵服饰的甘子实和莲生二人一顿,面朝离他最近的莲生,粗声粗气说了句什么。

说的是女真语,莲生听不懂,可即便他听懂了也无可奈何,在金兵眼神扫来时,小和尚登时浑身僵硬,怀里紧紧抱着那册子,藏在帽檐下只能窥见一角的下颚煞白煞白的,被吓得。

金兵登时眉头拧了起来,更显凶神恶煞:

“哪路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但见那小士兵穿着并不合身的军服,见他盘问更瑟缩成一团,他正要上前逼近这个连眼神都不敢正视他的小士兵,忽然眼前多了个人,挡在了小士兵面前,虽然也是低垂着头颅,但声音不卑不亢:

“我们走散了,这里只有一个老奴仆,没有异样。”

小凌霄七子此番下山历练,除了锤炼武功,体验人世百态,领略风土人情,一路来也学了不少,也怪金人实在猖獗,甘子实即便不想也会几句女真语。

好在为首这个金兵官阶并不高,也没有再过纠缠,扫了眼这无甚起眼明显捞不出一滴油水的别院,再扫了眼那又聋又哑的老奴仆,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当即撤兵离开。

甘子实余光瞧着,紧绷的双肩略略松了些。

那数几金兵本已鱼贯而出,最末的金兵忽然说了句:

“我看那奴才手上戴着的倒是好东西。”

话落的同时,大刀直直砍向老奴仆,竟要直接剁了老奴仆的手!

老奴仆又聋又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前又道疾风掠过又霎时停住,紧接着一道滚烫的、腥臭的液体溅到了面上——

是血!

老奴仆虽面有错愕倒也算震惊,能在玄武堂别院做护院的也不是一般人,倒是一旁的莲生软了腿脚,瘫在地上。

金兵胸膛被一柄长剑贯穿,长剑抽出,尸身落地时面朝莲生,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陡得与记忆中无数张望向他同样死不瞑目的脸庞重合起来……莲生脸色煞白,竟呕了出来。

少年第一次杀生,手有些抖,声音还算镇静,他先向聋哑老仆说话,眼睛却是望着别院外:

“麻烦老伯……处理干净,我去去就来。”

甘子实提剑,脚踏迷踪步追了出去。

一刻钟后,近乎浑身浴血,回来了。

莲生看着提着剑的、浑身浴血如修罗、步步向他走近的甘子实,一瞬间被血模糊了五官的脸又与这数年来每个接近他只为杀了他的人脸重合起来,莲生面容煞白,下意识喃喃着:“不……不要杀我……”

抓头正欲逃跑时,被甘子实一把抓住后衣领提到了里屋。

打了盆水将身上的血污洗净,见莲生身上也沾了血污,且莲生本就灰头土脸的,甘子实又抓了他来,此时莲生好似还沉溺在过去的梦魇之中,浑身僵直,像是惧怕到极点,甘子实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当即将他摁在水里清洗。

这冰凉水面刺激了一下倒唤醒了莲生的神志,终于回过了神,也知道求救了:

“少……少侠……可以了……救命……”

甘子实抓着他的领子捞了起来,不耐烦道:“磨磨蹭蹭的,终于清醒了知道求……”

说着一顿,视线落在莲生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上忽然顿住了。

莲生呛了好大一口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头见甘子实盯着他不放,微怔:

“……甘少侠?”

只见少年阴恻恻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你以后给我离袁小姐远一点。”

莲生:“???”

甘子实不再理会他,松开了他后,开始翻找别院内的衣服。

果不其然别院内一应俱全,他先将身上染血的衣物全部丢下寻了件普通的灰色衣衫套上,本也想丢件给莲生,无意间翻出了件女子的衣物,想了想将女子的衣物丢到了身材较一般男子更为瘦弱的莲生身上:

“换上。”

走之前将袁藻留下的毡帽复又扣在莲生头上,这才别了老奴仆离开——

甘子实就这样带着男扮女装的莲生一路躲避金兵,一路寻找袁藻。

让莲生换上女装,一来因莲生的体型较一般男子更瘦弱一些,穿上金兵的服饰不伦不类,反而遭人怀疑。二来既然文山真君和金人遍地在找他这个和尚,让莲生换上女装更掩人耳目。

决定将莲生做女装打扮原也是一念之间,可等莲生穿上女装才知道他这个决定做对了。

甘子实原只是看莲生头顶的毡帽碍眼,没想到等莲生洗净脸后,看他的脸更碍眼。视线从莲生那张小脸往下落在衣裙上,忽地一顿,眼睛都瞪得圆了些:

“不会穿的……又是袁小姐的衣裳……”

想到此少年脸色更阴沉了一分。

而莲生浑然不觉,他只要一得空便又翻起那本小册子,好像着了魔一样,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这会儿满城都是因金兵的到来奔走呼号的人,甘子实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着袁藻的踪迹,一边留心着莲生的安危。

果不其然这和尚就和纸糊的一样,被奔走的人撞了开去,而莲生本走得又慢,做什么都慢,甘子实伸手拉他一把。,反而让他跌重摔了一跤!

甘子实实在忍不住暗骂了声:

“真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莲生的手肘在地上磕破了血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他知道他又被这位甘少侠讨厌了,他于任何人都是累赘。不敢麻烦甘少侠,莲生连呼痛声也

不敢发出,咬牙捂住手肘站起来,忽然视线向下看向不远处,顿住了,喃喃道:

“……袁藻姑娘。”

本要来拽他起身的甘子实闻言一顿,此刻他们在桥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果然见到了桥下的袁藻,甘子实双眼一亮,正要呼唤袁藻时,又看到了——

赵逍。

看到赵逍自昏暗的桥洞下缓缓站起来,缓缓接近袁藻……

“混账!”

以为赵逍要对袁藻不利,甘子实当即手扣在腰间佩剑上,正要上前却见袁藻主动拥住了赵逍。

甘子实扣住腰间佩剑的手一颤,愣住了。

茫茫然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一双男女,远远看去好像一对……

璧人一般——

秦淮河下。

袁藻头回见到支离破碎的赵逍……是在赵吉师叔的死讯传来时,他也是这样将自己藏在桥洞下。

而现在,她又见到了。

袁藻心中一痛,身体甚至领先于意识,一把上前紧紧拥住了赵逍。

一如曾经,她也是这样紧紧拥住了他,一遍遍告诉他:

“师哥别哭,你还有我,你还有小藻啊……”

而此刻,当她颤抖着唤了声:“师哥……”

抬眸却对上赵逍阴郁的双眸冷冷盯着她,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袁藻蓦地惊醒了,在赵逍冷冷的注视下,近乎狼狈地、讪讪地、惧怕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后退,只不过后退了两步,又强迫自己站定,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抬眸迎上赵逍阴郁的双眸,直接切入主题:

“赵逍……把总镖头手令给我。”

见赵逍冷冷盯着她没有说话,袁藻深吸一口气,咬紧的牙关几乎能嗅到一丝淡淡的铁锈的甜腥味,她逼着自己扫了一眼赵逍垂落在身侧,已经被废了的好似没有知觉的右臂,冷冷一笑“”

“我知道唯有总镖头才能开暗道,但事关百姓……你不给也得给。”

一直冷冷注视着她不言不语的赵逍嗤笑开口:

“不是威胁我么,怎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说着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话落,左手动了动,好似早已准备好,直接将手令丢到了袁藻面前。

不同于其他门派的手令可能是亲自撰写的命令,天下第一镖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银色飞镖。

袁藻看到地上的小小飞镖愣住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你小瞧我了。”

见袁藻望过来,赵逍懒懒勾唇,嗤笑了一声:

“我知你们不齿我和魔教中人勾结,可我赵逍再不济也是天下第一镖总镖头,锄强扶弱是天下第一镖的宗旨,我断不会违背,更不会勾结外敌残害同袍!”

袁藻浑身一震,眸光晶亮几乎慑人,下意识上前两步:

“师哥……”

赵逍偏过头去,又是那副阴郁的冷冰冰的不欲与她多说话的模样:

“去吧。”

袁藻咬住唇,缓缓站定在原地:“……”

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拾起小小的银色飞镖,就在她要离开时,身后人叫住了她。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必再找我了。放心,我们婚约也就此作废。”

袁藻脚步一滞,长睫猛地颤动,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不能哭出来。

她没有说什么,拿过飞镖便转身走了,可在走出数尺后又折返了回来,好像乳燕投林一般,狠狠撞进赵逍怀里,力道之大,连连倒退三步才止住。

袁藻紧紧拥着他,自他怀里抬头,海藻般蓬松乌亮的长发下是一双好似琉璃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双眸:

“师哥,我就知道你没变,你还是你……你等我回来,你还有我,小藻永远陪在你身边,我们就像以前那样,我们永远不分开!”

赵逍望着眼前少女通红的炽热的双眸,目光闪烁,好一会儿……

缓缓伸出左臂回抱住她——

秦淮河上默默目睹一切的少年,难得沉默了下来。

扣在腰上佩剑的手,后知后觉的,松开了。

袁藻几乎雀跃着上了桥,看到甘子实时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别院?莲生小师傅呢?”

甘子实闻言一顿,侧首指向莲生的方向:

“他不就在……”蓦地一顿,手指僵硬地指在半空,郁色一扫而空,看着空荡荡的原地只剩错愕,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那秃驴人呢?”

人呢?!!!——

柴房。

“怎么伤的?”

裴玄抓过江铃儿的手腕,死死盯着她溢出血迹的伤处。

裴玄一激动胸腔又翻涌起暴虐的杀戮的血腥气,面上却不显,仍是那副病痒痒的苍白憔悴如病西施的俊容,直直盯着江铃儿。

江铃儿浑不在意:

“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裴玄远山般的长眉拧起:“……狗?”

裴玄的视线自然而然投向场上唯一的一条大黄狗。

明明是淡淡的一眼,那狗却好像如临大敌,全身弓起,畏惧地盯着他,咽喉发出模糊的低吼声。

裴玄见状眯了眯眼。

下一秒马轻眉挡在了恶犬面前,讪讪道:

“大黄它不是有意的……”

大黄喉头呜咽了一声,趁势奔逃了出去。

“是啊,都过去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江铃儿不愿再多说此事,反而奇怪地看了裴玄一眼,见他的视线居然还紧盯着那狗不放,“你怎么了?喂,很痛。”

裴玄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抓着江铃儿的手不放,她腕上的血已然浸透衣衫。

马轻眉很快取来了剪子和干净的布条:

“我来重新包扎吧。”

裴玄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给。

马轻眉愣住:“?”

年轻道人仍是那副温润如玉又玩世不恭的俊容,自在洒脱,即使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仍是一副天大地大没什么烦心事的模样。

可细看下眉宇间多了一丝褶皱。

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阴鸷。

隐隐好像变了个人。

马轻眉眨巴眨巴眼睛,愣住了。

拿着剪子和布条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放。

不光马轻眉觉得怪异多看了一眼,连一向大条的江铃儿也觉得奇怪,觑着年轻道人,眉头拧了起来:

“……你怎么了?难不成……又高热了?”

麻烦。

话落,江铃儿熟稔地伸过手去探裴玄的额,被他避了开去。

“……我没事。”

裴玄猝然松了手,退后半步将位置让给了马轻眉。只是凤眸仍盯着江铃儿腕上的伤不放。

“那就交给马姑娘了。”

年轻道人向来如此,江铃儿虽有疑惑,也不觉得如何。

马轻眉却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注视着她,压力如山大,尤其在她揭开江铃儿缠绕在伤口上系着的衣袂一角听见江铃儿压低了的轻嘶声,她手指一颤,顿住了。

感觉身后那道视线陡得凌厉了些,气温骤降了好几度。

可他没说什么。

只是瞧着,不错眼的瞧着。

马轻眉如芒刺背,无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后的视线,专心给江铃儿重新包扎伤口。

年轻道人冷不丁道:

“马姑娘。”

马轻眉抖了一下,最后的结差点系歪了。

不知为何,她有些怕这个道人。

虽然这个道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她忽然明白了大黄。

马轻眉顿了下,才僵硬的缓缓转过身:

“怎、怎么了?”

裴玄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越过马轻眉,看向江铃儿包扎完好的手腕,这才垂了眼帘,缓缓道:

“姑娘之前说过的话……可否详细一说?”

马轻眉闻言一愣,后知后觉才明白年轻道人所说为何。

【整个金陵城谁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俪情深?我看到你为了这位道长又是走街串巷的寻医,又是为了他向我下跪,还被大黄咬了,还以为他就是你夫君呢……】

见裴玄紧紧盯着她,马轻眉下意识屏住呼吸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江铃儿率先摆了摆手,开了口:

“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嘛。”

裴玄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自嘲一笑:

“……朋友?”

嗓音有些哑。

“当然了。”江铃儿用那才包扎好的手,打了下年轻道人的肩,露出这两天来第一抹笑,“如果倒下的是我,你肯定也会为我这么做,不是么?”

裴玄掀起眼帘,浓黑的凤眸定定看了江铃儿许久,才勾唇淡淡一笑:

“你说得对。”

江铃儿回以一笑,便丢下他,转头去寻水喝。

她一路跑了回来,还未来得及喝水,当下囫囵灌下三大碗,期间裴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眸色很黑,好像旋涡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马轻眉:“……”

马轻眉不像江铃儿这般神经大条浑然未觉,她看了看江铃儿又看了看年轻道人,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气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

“对了,魔教空妩和金兵接连两日未在城中搜寻到你们,愤怒之下打死了不少金陵百姓……”

江铃儿登时勃然大怒:“好狠毒的人!”

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提及空妩眉头微蹙:

“那些个金兵,酒囊饭袋之徒,倒不足挂齿。重要的是空妩。魔教七大杀手,分上三品,和下三品,空妩携凶器古琴,无疑是上三品。你与她交过手,应该知道她的能耐。”

江铃儿闻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掌,与空妩对掌的余威还残留着,指尖竟抑制不住的战栗……

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江铃儿缓缓握紧战栗不休的右掌,缓缓抿紧泛白的唇。

“江湖之大,有能之士如过江之鲫。可武林又如何之小,统共逃不过这几人的五指山。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我师兄,你见过了。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无垢,再往下便是魔教七大杀手……”

骤然一声响,打断了裴玄的话。

是马轻眉不小心打翻了药箱。

裴玄一顿,不再说话,和江铃儿一道看向马轻眉。

江铃儿忙道:“我帮你……”

马轻眉避开了她的手,连忙将打翻的物件拾起:“不碍事,你们聊吧……我去收拾一下。”

话落便匆匆离开。

甚至还贴心的将柴门合上。

江铃儿:“……”

不过江铃儿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江铃儿很快对裴玄说了与袁藻相遇的事,以及准备夜探金陵太守府邸的计划。

“事不宜迟,马上就要出发。”

裴玄一边听着,时不时点头,正准备起身,被江铃儿摁住双肩又摁了回去。

裴玄一顿,抬起眼帘,笑了:

“怎么了?”

江铃儿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郑重对他说:

“你不用去。”

裴玄密匝的长睫陡得一颤,面上笑意不减:

“……嫌弃我?虽然我现在内力还未恢复……”

提及此,裴玄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手背凸起卧龙般的青筋。

岂知江铃儿听了他的话竟真的点了点头。

裴玄顿住,笑意自那张霜白的俊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本就浓黑的凤眸更出奇的黑,映着江铃儿俏白的面庞。

江铃儿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

“我要你活着。”

裴玄眸光颤动,正要说什么,江铃儿又堵住了他的话。

“我此行生死不明,势必要和金陵父老奋战到最后一刻!总要活下一个人去找莲生,找到他,将他带去他该去的地方,我希望那个人是你。这也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么?”

裴玄眸色变深,缓缓更紧地握住拳,紧了又松,脊背好像大山倾颓一般骤然仰倒,靠在身后的稻草垛上,嘴角又扬起熟悉的笑。

一副“你赢了”的表情,摊了摊手,嗓音低低的很哑,但很清晰:

“……好。”——

另一边秦淮河上。

袁藻急了:“不是让你看着莲生小师傅吗!你光顾着看什么了?!”

“我……我……”甘子实梗住,在袁藻的怒视下脸红成一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方才还好好的在这儿……”

“哎呀,不说了,赶紧去找!”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焦急寻找。

而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暗角,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黑衣人终于显出真容——

是丹霞洞黄袍道士,文山真君。

莲生认出是文山真君,惊得双目圆睁,正要大声呼唤甘子实和袁藻,奈何被文山真君点住了穴道:

“老实点!”

莲生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着急忙慌寻找他的袁藻和甘子实,被文山真君拖着带入暗巷深处……

第105章 105“人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一刻钟后。

柴房。

马轻眉端来白粥推门而入,却只看到裴玄一人对窗而坐。

她愣了下:“……江铃儿呢?”

“走了。”

“走了???”

马轻眉忙放下白粥,望向窗外,只有清风朗月哪有人影?

可见走了有一会儿了。

马轻眉以为江铃儿和裴玄吵架不欢而散,可回头却见裴玄慢条斯理喝着白粥,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粥,却好像在品尝珍馐一般,甚至还笑脸盈盈,伸手又向她讨了一碗:

“劳烦马姑娘再给我一碗。”

马轻眉愣了下,忙盛了一碗给他递过去:“……哦,好。”

“多谢。”

年轻道人道了声谢才接过粥来,期间没有半分逾距的地方,对她这样人人轻视的马奴礼让有加,甚至比镇上的老学究还要讲究礼节。

马轻眉实在想不通江铃儿为什么要叫他“臭流氓道士”……

接下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年轻道人连连喝下三碗白粥,才放下碗筷,看着她笑:

“人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马轻眉还等着问他要干什么活,忽然见他将碗随手掷了出去,整整好碗倒扣在门槛处。

马轻眉:“???”

只见裴玄踱步过去,将倒扣的碗揭开,从其中竟抓出一只褐色的小虫。

马轻眉愣住:“这是……”

裴玄盯着掌心的小虫轻笑了一声:“还是这么粗枝大叶,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话落的同时,两指毫不留情碾死了小虫,递给了马轻眉,当做谢礼,笑眯眯道:

“这虫子除了百里寻人无甚大用,入药倒是极好。”

马轻眉狐疑地接过,后来才知这只在裴玄口中无甚大用的虫子可是丹霞洞至宝,十年才能培育出一只。

说起入药的事,马轻眉突然想起了什么,提及他体内的陈年瘀血,在她为他把脉时已经被惊到了,年轻道人并非如外表所看没有缚鸡之力,相反有极其可怖的内力。

“可惜静脉堵塞,想要恢复内力难也不难,只是心病难医……”

裴玄一边擦拭着方才碾死小虫在指尖留下的脏污,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能否请马姑娘再帮贫道一个忙?”

马轻眉顿了下,看裴玄神色淡淡,好像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不,她是没想到裴玄竟然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事。

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马轻眉很快抛掉杂念,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