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我警告你,不准用奔雷掌做这……
高台上。
高阳惊愕,一把扶住纪云舒:“少主!”
纪云舒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
“她是谁?我问你她是谁?!”
高阳被眼前这双目露疯狂的桃花眸震慑住。少主从来是谦逊的温润的,他从未见过纪云舒如此失态……不,是见过的。
是在少夫人身死的时,少主也是这样似走火入魔般,形容疯狂。
不同的是,当时浓黑的眸如群星寂灭,而现在,桃花眼里的光堪称慑人。
高阳一顿,福至灵心。侧首扫了眼武道场上番邦少年纤细的身影,余光又扫了眼被纪云舒紧紧攥在掌心的金色飞镖。有血珠沿着指缝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少主是怀疑……”高阳蓦地一顿,他们这番动静不算小,高台上已有不少人侧目看来。他一面弯腰拾起摔落在地的茶盏,一面压低了嗓音道,“这番邦少年确实有些古怪。可……可我们毕竟亲眼目睹过少夫人的尸首……”
自小毒物偷盗走少夫人的尸身,诚然有人曾言目睹过小毒物和一妙龄女子并行,也留下了那枚只有天下第一镖当家才能执有的,天上地下只此一枚的金色飞镖。可高阳并不相信那名妙龄女子就是江铃儿,或者说是“活着的”江铃儿。
虽也知道老毒物公冶赤威名在外,叫人闻风丧胆的本事。那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人物,小毒物是老毒物的徒弟,必不会差。可他是亲眼看到少主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不光他瞧见,几百名日月堡的弟子均亲眼目睹,人是死透了的,别说大小毒物,就是阎王来了也救不了。
更何况为了逮住小毒物,他们不惜下了江湖追杀令,可数月来一无所获,更有小毒物身死于老毒物之手的传言传来,他以为少主也该放弃了……
“我说过她没死。”
纪云舒奇迹地平息了情绪,甚至心情极好的拍了拍被自己扯皱的、高阳身前的衣领。
拂开他去,纪云舒两手撑在高台上的扶杆上,凭栏而立,有风拂过他狐裘上细软的绒毛。
他紧紧盯着武道场上身姿纤瘦的番邦少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用视线一寸寸贪婪而炽烈地描摹着她身形、腰身、仅露出的那双眉,和一双猫似的杏眼……如梦呓般道:
“她现下不是……好好地在我眼前么。”
自少夫人身死后,青年大病如山倒,面无血色,沉疴缠身,好好一个谦谦君子活成了现下一副好似披着一层人皮的艳鬼模样。
高阳数次担心少主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可眼下得知少夫人可能活着的消息,青年握在凭栏上的双手手背青筋如卧龙盘旋,双眸亮得惊人,好似一副躯壳突然活了起来。
高阳本该开心的,可更深的、难以言明的不安攥住了他。
纪云舒本就浓黑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好像燃起一片幽暗的火海,潜藏在这片火海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灼烧、蔓延、疯狂,一触即燃。
高阳几次欲言又止,眉间拢成一座山丘,他一时竟分辨不出江铃儿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最终只薄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江铃儿不可能还活着!
武道场上。
赵逍死死盯着眼前的番邦少年,盯着面前这双杏眸,目眦欲裂,大口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着。他大步走向少年,想将少年面上该死的布巾扯下,可才不过走了两步,又生生止住。
江铃儿当然不可能还活着。
就在他眼前,是何庸师叔用一剑贯穿了她,他亲眼目睹了的,不会有错。
江铃儿早就死了,连同老镖头。
是他们咎由自取。
去年至今日,这对父女的坟头草应该也有一丈高了,即便有幽魂,也早转世投胎去了。
既然死了,就不可能站在他面前。
江铃儿拧着眉看着赵逍脸色几经变化,最后突兀地一笑:“好手段。”
江铃儿一顿,拧起眉:“……什么?”
赵逍若有所思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江铃儿:
“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不过算你聪明,难得想得到用这招来乱我心神。”
莫名其妙。
江铃儿听不懂这厮突然在说些什么,也从来不知道赵逍这厮也如此爱说废话,只觉得这厮的眼神令她极其不舒服。下颚轻抬,横了他一眼,不耐道:
“还打不打了?”
“打,当然打。”赵逍举起剑,剑尖直指她的眉心,忽而低声道,似有遗憾,“我二师妹泉下寂寞,我送你下去陪她。”
冷不防听到“二师妹”三字,江铃儿有一瞬间错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三个字自她成婚后……不,自前白虎堂堂主赵吉身死的消息传来后,她、赵逍还有袁藻曾经形影不离、青梅竹马的三人渐行渐远,已有数年没再听到了。
若非再次听见赵逍说起“二师妹”三字,恍若隔世一般,她自己都快忘了……
“小心!”
骤然一道少年的疾呼声唤回江铃儿出笼的神志,回过神来,赵逍的剑尖直抵面门!
她眉头一蹙,运劲于足下不断退避迫在眉睫的锋芒,在被逼至武道场的边缘,众人皆以为她会被就此逼下擂台时,番邦少年足尖一点,几乎同一时刻,赵逍的长剑削了过来,而她腰身以柔韧到近乎诡谲的角度折了下来!
长剑只削去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她甚至还有空侧眸对着场下的甘子实道了句:
“多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快到甘子实、众人,乃至赵逍都没反应过来时,番邦少年轻盈的像只春燕一般,不仅避过了长剑的锋芒,一跃至半空,足尖点在赵逍的长剑上,一个借力又重新回到了武道场上!
起时如春燕敏捷矫健,落时也若归燕无痕。甚至连一粒沙尘也不曾惊动。
到底这些时日来日日带那些重得要死的沙袋还是有成效的。
江铃儿重回武道场中心,侧身横眼看向执剑的赵逍,冷笑着:
“我倒不知道堂堂天下第一镖总镖头居……”
话还未说话,全场静默一瞬后爆发几欲掀顶的欢呼!
江铃儿一怔,喃喃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然还会做这等偷袭人的小人行径……”
“好小子,轻功真俊呐!”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
“小兄弟,好俊的功夫!哪家功夫?师承何处?”
场下众人争着七嘴八舌问询着武道场上的番邦少年,尤其甘子实,少年心性,脸都憋红了,扯着嗓子为番邦少年呐喊!
高台上袁闻康甚是赞许地点点头,侧首对着一旁的门下弟子轻声道:
“去查查这人什么来头。”
江铃儿怔怔环顾四周,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这近乎滔天的欢呼声都是为她而来的。
一直以来梦想中的画面就这样……发生了。
江铃儿迎着几乎将她淹没的既陌生又令人心潮澎湃的喝彩声,平常还挺能说的,一时竟呐呐说不出话,不知道先回谁,藏在布巾下的耳朵都红了。
不期然目光于人群中的裴玄撞在了一块儿。
江铃儿学着年轻道人抱臂,下颚轻抬,一脸臭屁的样子。
裴玄一顿,扶额低低笑了起来,忽地眼帘轻抬,凤眸凝着她,一字一句,无声道:
“当心了。”
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江铃儿自是读不懂他的唇语,不过在裴玄说话之前,已然耳朵一动,身体先于意识,侧身避过!
登时有剑光一晃而过,身侧的砂砾场上被砍下深深一道沟壑!
好险!
江铃儿豁然抬眸,瞪着赵逍,一双杏眼好似烧了起来。
这厮又搞偷袭!
她竟从来不知道,赵逍这厮出手竟如此下作!
赵逍剑光如麻,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连刺去!
江铃儿连连避开,得亏她解了四肢束缚,不然这不被他刺成马蜂窝了!
江铃儿一面脚使轻功避开赵逍的利刃,一面暗中观察他。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阔别数月。赵逍这厮不光变强了许多,和老镖头还是赵吉师叔所授的奔雷掌和白鹰爪不同的是,招式恢诡谲怪中更带着难以忽视的邪气。
有悖于正道的功夫路子,更像是些歪魔邪道惯用的路子。
包括他不知从哪儿习来的,爱偷袭人的阴损招数!
她可不记得老镖头、何庸乃至赵吉师叔有教授过他们这些!
江铃儿心中恼怒,她恨赵逍现在身为新一任总镖头却不学无术,更恨老镖头待他如亲子,倾囊相授,他现下这番做派无异于抹黑老镖头的脸面!
躲避之余,也伺机反攻。
赵逍剑法凌厉纷繁,艳阳之下,剑光交错往复宛若织就得一副天罗地网铺天盖地!
而番邦少年就像那网中的一尾鱼……不,亦或可说是池中龙。
穿梭其中,每每自刀口舔血般擦身而过,却又能全然无恙抽身而出,看得人目不暇接,不由得跟着屏住了呼吸。
身姿纤细飘逸,真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于视觉上也是场巨大的盛宴——
高台之上。
“既然少主觉得这少年就是……”高阳一顿,斟酌着词句,“可这番邦少年的功夫明显高出不少。”
“是啊。”
幽幽的一声叹。
高先生一顿,原以为纪云舒终于放弃这堪称怪诞的想法,死人又怎么能复生,更不可能短短数月武学就精进至此!忽然听见纪云舒幽幽说了句:
“九个月。”
高阳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凭栏而望的纪云舒:
“……什么?”
纪云舒似乎看出他所想,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青年有副绝佳的皮囊,哪怕病气缠身,仍然清贵淡雅,俊容越是病态的苍白,逾显的一张唇殷红,好似披着人皮的艳鬼。
他收回眼神,复又将视线投向武道场上。
此刻场中激斗正酣,风卷残沙,看得并不真切,一如他这段时间如无头苍蝇般混沌的浑浑噩噩的岁月。
“九个月,足足二百七十三个日夜。”有铁锈腥味在胸腔弥漫,纪云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一口陈年的郁气,九个月,也近一年了。
“二百七十三个日夜,她遇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又有何奇遇,现下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又交了什么朋友,我全然不知……”
小小金色飞镖被他攥在手心里,有血渍凝固在金色飞镖上,也凝固在他握着的凭栏上。
早已凝固的血液随着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又流淌出新的血液,湿滑的、黏腻的,沾染在凭栏上,叫他差点握不住……
是失控的感觉。
青年蓦的咧开唇笑了。
“好生气啊。”
明明唇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高阳看一眼那双浓黑的、好似一双能吸纳一切的如黑色漩涡般的桃花眸,便匆匆偏过头去,不敢看第二眼。
只觉得心惊肉跳,艳阳天下,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武道场下。
甘子实头脑简单,还在扯着嗓门为番邦少年助威呐喊。在他身边的是小凌霄七子,行六的小师妹林梦宛。
林梦宛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悄悄扯了扯另一侧温承安的衣袖,轻声道:
“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
“这是我们凌霄的迷踪步。”
林梦宛眼睛一亮:“是了,大师兄你也发现了!”在少年侧目看来时,连忙捂住嘴,小声道,“可是我凌霄派功夫从不外传,这人又是从何学到的?”
少年闻言俊秀的长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这番邦少年腿上轻功确是迷踪步,还是纯正的凌霄迷踪步。
可若说是凌霄迷踪步,又不全然。
似乎还融合了不同的轻功路子……
温承安毕竟年纪小,这回才头次下山,见识不多,最后只低声嘱咐道:
“小声些,不可声张……再看看。”
那厢,武道场下的另一侧,马三爷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奇了怪了,爷爷我瞅着……这小子的腿上功夫怎么也有几分爷爷的神采?!”——
武道场上。
番邦少年被赵逍执剑追得满场跑,赵逍这厮当真不给她任何反扑的空间,毕竟双拳难敌刀剑无眼,江铃儿余光一扫不远处一排高列的兵器架上,正欲足尖一点飞跃过去,哪怕抽来一柄长枪也好,只要能抵过赵逍这厮一招半式的强势剑式,她就能找到机会反客为主,逆转局势!
谁知赵逍这厮竟然一剑将兵器架劈成了两半!
满架琳琅兵器被砍了两半,落在地上,均成了废铁。
番邦少年戛然止步,横眉怒视:
“你!”
她是真生气了!
虽说比武场上,不外乎比谁的拳头更硬,赢的站着,输的躺下,这世间再没有比比武更简单的事了。但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才为人敬佩,他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胜之不武!
赵逍竟真的不顾外人目光,一心只想砍死她似的,提剑又向她刺来!
江铃儿气结,一面熟悉的使用轻功避其锋芒,一面在心中盘算着,眼下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迎上他的剑……
关键时候甘子实抛来一柄长剑:
“用我的!”
江铃儿一顿,顺势接过长剑,终于不用再狼狈的东躲西藏,执剑的一瞬便迎上赵逍刺来的剑锋!
两剑碰撞的瞬间,烈日悬空,电光四射,强力的内力自剑气上迸发而来,赵逍掌心震颤,竟差点握不住剑,脚步不由微微后退!
江铃儿内力修为时日尚浅,自然比不上诸如裴玄、水融等人浩瀚到可怖的内力。
但她有一点好,她本就顽劣,好玩,也好钻研。
还真让她钻研出些门道来。
数月未见,赵逍确是进步神速,种种诡谲招数叫人防不胜防、胆战心惊。可是再次与他交手,江铃儿却再没有像去年那个雨天、那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感觉。
即便被这厮提剑追着满场跑,棘手是棘手了些,但还是在可控范围内。
此时她还未意识到纵使赵逍进步神速,她这一路以来对决的都是诸如地清、火舞、水融,臭名远扬的魔教七大杀手,真正武林第一梯队一等一的高手,在这
些高山面前,曾经被她视为夜夜心魔缠身的赵逍好像……
也没那么可怕了。
更没那么够看了。
遇到的高手太多,甚至不光是高手,哪怕是飞雀归燕、没有生机只会一味攻击的偶人,即便是双目失明的寻常老妇杨大娘,江铃儿自己没有深究过,但想来,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用心,能从天地万物得到造化。
自然学到的东西也杂。也没什么旁人指导,江铃儿从杨大娘身上习得如何用双耳更胜双眼来辨物,更无师自通的将她与飞雀学到的、与马三爷、与裴玄学到的轻功取长补长结合自身的三十六路腿法,甚至突发奇想,将水融传授的内功修炼心法与陆爷的千佛点穴手结合……没成想真有奇用!
汇聚内力于掌心,佐以点穴手法的冲击力,一力降十会,将她微薄的内力瞬间爆发到极致!
虽然因为她内力修为时日尚浅,内力浅薄,用不了几次。
但唬人够了。
果然一招毕,赵逍脸色铁青,退后两步,不敢再轻易硬碰硬。
场下有人惊呼:“这番邦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内力如此深厚!”
“后生可畏啊!”
江铃儿趁热打铁,剑指赵逍:
“方才被你追得满场跑,好不狼狈,现下该轮到我了。”
话落,不给赵逍任何喘息的机会,执剑挥了过去!
赵逍提剑抵挡,可招招溃败,被江铃儿一一破解!
江铃儿脚踩飘逸灵动的迷踪步,剑花纷繁,在悬日之下,剑光斑驳跃动,真像一场春日里盛大的落英缤纷——
武道场下。
甘子实仰头望着这场极盛的剑花盛宴,何其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多少人同他一般痴痴望着,一时竟忘了是在比武。
甘子实望着望着终于觉出不对来,好半天回过神来,望着身侧温承安有些异样的脸色,喃喃着:
“大师兄,这是……这是咱家的落英迷踪剑法吧?”
林梦宛一把狠狠拧了下他的胳膊:
“你说呢?都舞到面前了,你才发现!”
人群之中,裴玄摸着下颚眯着眼,同样望着这场落英缤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嘛……也还凑合吧,至少比贫道那些不成器的师侄像样点。”
对付赵逍是够用了——
武道场上。
番邦少年手执长剑势若破竹,而赵逍节节败退,一路反被逼至武道场边缘!
江铃儿有心趁早结束这场打斗,终结她和这厮的恩怨,足尖一点,凌空腾起,举剑对着赵逍的眉心狠狠挥下!
然而死到临头,赵逍却突然丢下长剑,坦然赴死的样子。
江铃儿一怔,凌空劈斩下来的攻势顿住,剑气登时卸去了大半。
不杀手无白刃之人,这是老镖头一直以来口提面命的教导,即便是在比武场上,她也要赢的光明磊落。
高手对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光阴,却已足够决出胜负。
赵逍抓住这一眨眼的空隙,冷笑一声,蹿至番邦少年身后,一掌“雷鸣”当胸打去!
早在赵逍动身时,江铃儿耳力辨物,耳廓一动,回身一掌汇聚周身内力的“雷霆”打去!
与赵逍掌对掌,悬日之下,两道雷霆之力互相碰撞,晴空巨响!
烈烈掌风揭开覆面的布巾,江铃儿一双赤色的杏眸盯着咫尺前青年极致惊愕到惨淡的面容,一字一句:
“我警告你,不准用奔雷掌做这等趁人之危的糟烂事,你不配!”
话落,赵逍被掌上巨大的冲击力打倒,直直飞出数丈之外,狠狠呕出一捧鲜血!
江铃儿稳稳落在地上,很快偏过头去,将松开的布巾重新系好。
为防暴露身份,她本不打算用上奔雷掌,甚至三十六路腿法也是混合了马三爷所授腿法和裴玄所授的迷踪步法,却没想到赵逍这厮玩阴的,她一时不妨,被逼了出来。
场上风卷细沙,一片狼藉,虽然江铃儿反应极快将布巾又戴了回去,一时也不敢确定有没有被人认出。
可是她使出的功夫骗不了人。
很快场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是……这是奔雷掌?”
“我……我没看错吧?两人都会使奔雷掌?”
“奔雷掌……不是只有天下第一镖的继承人才会的招数,这番邦小子从何处习得的?”
“是啊,还将赵总镖头打倒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江铃儿:“……”完了。
人群之中,裴玄扶了扶额。
一副“贫道就知道果然会变成这样”的神情——
武道场上。
江铃儿环顾四周,咬咬牙,知道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自然是将赵逍这厮扔下武道场!绝不能让小藻嫁给这种人!!!
她一双杏眸登时投向赵逍的方向,大步而去。
她几步并作一步,很快走到赵逍面前,一把抓住这厮的衣领提起来。
赵逍看着咫尺前这双他死也忘不了的杏眸,居然在笑:
“江……江铃儿,你、你居然没死……”
只是说得越多,便有更多的血从嘴角淌下。
“是啊,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江铃儿冷哼一声,抓住赵逍的衣领,一步一步往武道场边缘拖,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番邦少年怪异的举动,没想到他竟是要直接将赵逍一步步拖下武道场去!
“慢……慢着!”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江铃儿拖着赵逍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只见是个浑身脏污,身着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踉踉跄跄而来,好似鸡毛掸子一样的拂尘指着她,悲愤交加:
“我乃丹霞洞文山真君,这小子偷了我的英雄帖,还将本真君投于枯井中!意欲谋害本真君!若非贫道功力高深,忍辱负重从枯井里爬出来,此番就叫他得逞了!何其歹毒的心思!来人呐,快抓住他押进戒律堂!!!”
江铃儿眯了眯眼,不说她自己都快忘了。
原来是这条金人的好狗。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就应该结果了他再丢下井的,可恶!
在所有人还在观望的时候,白虎堂弟子反应极快,很快跃上台来,数十人团团包围住番邦少年,剑指着她:
“贼人,快放了总镖头!”
江铃儿看了看手中被她拖拽的赵逍,又看了看数十尺外的武道场下,咬了咬牙,正欲运劲于掌心再搏斗一番,忽而身边多了道人影,是年轻道人从场下一跃到了她身边。
白虎堂弟子的剑刃更往前递进一分:
“你是和他一伙的?!”
裴玄低咳了两声全当回应,另偷偷对江铃儿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
“现下不是好时机,松手吧。”
江铃儿咬牙,还是执意不肯松。若此时没有将这厮丢下武道场,那小藻嫁给他……岂不是成了定局?!
“贼人,还不快放了总镖头!”
有白虎堂的弟子手执长枪,长枪已然抵上江铃儿、裴玄二人的咽喉。
裴玄瞥了眼江铃儿藏于袖中仍震颤的右手,方才对掌的冲击她不是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她很好的掩藏住了。若非如此,她早一掌将这厮打下台,何必苦苦一步一步将他拖下台?
年轻道人没有戳穿她,抿了抿唇,居然无视咽喉的长枪,极有耐心,甚至可以说是苦口婆心的劝她:
“所幸趁身份没有彻底暴露,我不认为现在和他们硬碰硬是好事。况且借此机会被押入天下第一镖的地牢中……我们本就要闯进镖局内,焉知是祸非福?”
江铃儿看了看高台之上如偶人般端坐的少女,再看不断涌上来,几乎将武道场占满的天下第一镖的弟子,心知再无可能将这厮拽下武道场了,心里长叹一声,只好……松了手。
赵逍如破布般落在地上。
而她和年轻道人束手就擒,跟着白虎堂的人,被押着去了戒律堂——
高台之上。
即便江铃儿动作再快可以蒙骗武道场下的人,却骗不了高台上的人。
怀抱古琴的神秘女子,染着豆蔻的指尖拨动了一番琴弦,轻笑着:
“真是出好戏,不枉我辛苦来一趟。”
而玄武堂堂主袁闻康一心在爱女身上,自那番邦少年丢下四肢那沉重的沙包开始,一直安静的袁藻便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直到那番邦少年使出奔雷掌后,袁藻骤然
从位子里站起来!尤其看着番邦少年被押了下去,开始不安的又哭又闹起来,场面混乱,比武招亲不得不终止。
高阳高先生向来儒雅的面容错愕分明:“她……她居然真是……少夫人……”
纪云舒盯着番邦少年越行越远的纤瘦背影,勾了勾唇,正要追上去,忽地浑身一震,视线模糊,差点摔下台去。
“……少主!”
高阳高先生欲抢先过来扶住纪云舒,却先他一步晕了过去。
天旋地转的重影之下,纪云舒吃力地最后看一眼番邦少年远去的背影,明明……
明明就在眼前了……
薄唇被自己咬得斑驳,可惜终究抵不过药性入侵,阴郁愤懑之色一闪而过,呢喃着:
“铃儿……”
晕了过去。
紧接着,接二连三,全场乌乌泱泱的侠客顷刻间倒下了一片。
直到全场人都倒了下来,那怀抱古琴的女子才幽幽站了起来,几乎她一动,身边便伸来一双粗粝的手,殷勤道:
“本真君来帮仙子拿琴吧。”
来人正是丹霞洞文山真君。
女子媚眼如丝扫了他一眼,文山真君登时缩回了手,不敢造次。只怯懦道:
“要不是横出那小子将本真君投下井去,本真君早就在茶水里下好了药,必不会让仙子等如此之久……”
神秘女子并不理他,扫了眼乌泱倒下的人群,朱唇微翘,媚眼如丝:
“真正的好戏开场了。”
第92章 092“哎哎哎,你别一棒子把所有道……——
天下第一镖,戒律堂。
江铃儿和裴玄很快被押入戒律堂的地牢里,几乎在江铃儿一踏进这潮湿的,满是腐朽臭味的地牢里后就开始后悔了。
“那叫什么狗屁丹什么洞的狗屁真君分明是金人的一条好狗!他配拿什么英雄帖!我当时就应该揭露他的真面目才是!”
年轻道人收拾了一角勉强能坐的位置,懒懒道:“揭露什么?”
“揭露他是金人的尖细走狗啊!”
裴玄虚指点了点江铃儿和自己的衣物,提醒道:
“人家穿着正统道袍,反倒是我们穿着胡人服饰。”
江铃儿:“……”
江铃儿一梗,很快反驳道:
“那文山真君于闹市对金兵谄媚,而对我大宋子民苛待的嘴脸许多人都瞧见了,马三爷和陆爷也都瞧见了,都能为我作证!”
“为你作证?”裴玄道人真奇了,懒洋洋垂着眼帘盯着她,“马三爷、陆爷均是来自青石镇的戴罪之身。你,一个板上钉钉、天下皆知与金人互通书信的‘真正奸人’——老镖头江雷龙之女,江铃儿。而你口中的‘金人走狗’背后有天下道观之宗赞誉的丹霞洞背书,你觉得大家会信谁?”
江铃儿一顿,嘴巴张了张嘴,终还是紧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即便很想驳斥裴玄的话,却也知道她驳斥不了哪怕半个字。
哪怕她回到了家又如何,总镖头早已易主,甚至连小藻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家……早已不成家。
没人信她。
江铃儿咬着唇,沉默了下来。半晌抱着双膝,才低低道了一句:
“不公平。”
年轻道抬眸,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将头颅埋在双膝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指骨泛白。
“我爹为了掩护皇太子被天下人误以为是金人尖细,而真正的金人走狗却借着臭道士的身份享受世人爱戴,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哎哎哎,你别一棒子把所有道士都打翻了……”裴玄知道她心里难受,虽然是宽慰的语气,可吐出的话语一字一句都真实的令人觉得森冷,“即便让你揭露了文山真君的真面孔又如何?打倒一个文山真君没用,还有千万个藏在暗处文山真君。同样赤手空拳救得了一个两个大宋子民,可救不了黎民百姓。”
江铃儿彻底沉默下来。
许久才从双膝内像小动物一样抬起头颅,少有的迷茫神情,望着年轻道人:
“那……我们该怎么做?”
年轻道人答得很快:“不知道。”
江铃儿:“……”
裴玄垂眸看着江铃儿垮下的一张俏白小脸,一下乐了。
“不是你邀我来江南这富庶之地寻一个真相?怎么自个儿先迷茫上了?”见江铃儿一脸郁郁的模样,取笑够了的年轻道人终于动了动他的懒骨头,站起来,抻了抻腰,打量着这阴暗潮湿的地牢,“我曾经也以为找着皇太子就可以万事大吉……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才能从长计议。”
江铃儿也跟着站起了身,双手和双脚的镣铐随之叮当响,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镣铐是由玄铁打造,一旦扣上除非有钥匙,否则轻易打开不得。
“哼,方才还说焉知非福呢,还以为你早已想好脱身之法……”江铃儿说着一顿,忽地厉声道,“是谁?滚出来!”
这地牢说大也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关个十几二十人也绰绰有余。
江铃儿望着牢房的幽暗处,眯着眼冷冷道:
“别让我说第二次,滚出来!”
须臾,接连有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自那幽暗的角落居然蹒跚踱步走出数名和尚。
“别……别打贫僧……贫僧是无辜的,贫僧什么都不知道……”
江铃儿和裴玄皆是一怔,面面相觑,皆有些吃惊。江铃儿比裴玄惊疑更甚,戒律堂向来之关押穷凶极恶之徒,好端端关这许多和尚做什么?
况且她前个为了救个小和尚,也曾偷偷溜进戒律堂,当时没发现什么异样,不想只过了一夜居然抓了这许多和尚关进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和尚?”
“鸡……鸣寺。回少侠,大部分来自鸡鸣寺,其余的都是不知名佛寺的小沙弥,近乎……近乎满城的和尚都被抓了进来。”
江铃儿真奇了:“抓你们进来做什么?”
“回少侠,不……不知道。”
江铃儿不由拔高声音:“不知道?”
赵逍这厮到底想做什么???
有年纪小的小沙弥不禁吓,已然被吓哭了。
“都怪他……都怪他!方丈好心好意收留他,就是因为他私自悼念老镖头,让我鸡鸣寺上下都被怀疑和金人有联系,连累我们至此!
都怪他!”
江铃儿不想这些和尚平白被关押在此也能和她爹扯上联系,顺着小沙弥指责的方向,江铃儿看向了大牢的另一个角落,仔细听才能听出那里传来细微却不绝的念经声。
那是……往生咒。
有人在念往生咒。
几乎是瞬间,江铃儿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被人殴打的…近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和尚的面庞。
那小沙弥听见这念经声,再度崩溃,竟冲去那角落,将人拖了出来,又是辱骂又是厮打!
“都怪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害得我们命垂一线,现在还有脸为江雷龙那金人尖细念往生咒?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么!”
果然那人被拖出来的一瞬间,虽然脸肿如猪头,江铃儿也一眼认了出来,就是她偷文山真君英雄帖那天,偶遇的冥顽不灵的小和尚。
那日他也是在天下第一镖门前,当着众人的面为老镖头念往生经,触了新任总镖头霉头被抓进戒律堂,本以为几天大刑伺候会消停点,没想到……
“还念呢。”
江铃儿怔怔地看着这小和尚,真被这小和尚的顽固之深惊到了。
裴玄注意到江铃儿的异样,挑眉:“认识?”
“一面之缘。”
江铃儿抿了抿唇,简短的将那日偶遇这小和尚的事与裴玄说了。自然也说了这小和尚死活不肯离开地牢,非要在地牢给老镖头超度的事。
老镖头曾有恩于这小和尚,这小和尚恐怕是人人对老镖头避之不及的现今……唯一敢为老镖头鸣冤,也是极少数的,至此仍深信老镖头的人。
江铃儿眼眶不由有些热。
裴玄活到这把年岁也是第一次听到此等煽人泪下、知恩图报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还是如此一个少年人,不由多看了这小和尚一眼:“难为你小小年纪有这份心意,想必老镖头对你不下再造之恩了。只是……”话锋一转,奇道,“哪儿念经不好,非得在牢里念,还得是赵逍眼皮子底下的戒律堂,不找打么?”
话音一落,不知为何,小和尚脸白了些,诵经的节奏也错乱了一分。
这厮看不懂脸色似的,还凑到小和尚跟前问他,看上来是真好奇了:
“老镖头对你有什么恩,值得你舍命为他辩护,舍命为他诵念往生咒?”
见人不理他,还不依不挠的追问起来:
“说说嘛。贫道不才,和老镖头有点约莫的交情。倒没听说过老镖头和鸡鸣寺的和尚有什么交情,况且还是你这样的小和尚……”说着一顿,凤眸眯了眯,“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既然知道是难言之隐你还问!”
年轻道人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一直沉默的江铃儿打断。
裴玄:“……”
年轻道人不再盘问小和尚了,而是盯着江铃儿,挑了挑眉,脸色不太好看,大有给个说法的意思。
江铃儿一开始以为是裴玄嘴欠,非要戳人伤心事。可听下来也明白了,裴玄是不愿放弃任何和老镖头有关的线索。
他们这次冒险来天下第一镖,其实并不能保证真能找出什么来,遑论能不能找到皇太子,两人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是以就应该像裴玄这样,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但是……江铃儿更愿意相信这是小和尚的赤子之心。
这是少有的……不,很可能是仅有的,还相信老镖头的人。她不想……
“呵,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还是你对所有少年人都另眼相待?”裴玄轻笑着刺了一刀,“少年人就这么得你心?”
“你……”猝不及防,一张昳丽得不似凡人的俊容一闪而过,江铃儿长睫一抖,霍然抬眸怒视裴玄,“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眼见不对付起来,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沙哑:
“四十七天。”
江铃儿、裴玄皆是一顿,循声看去,只见小和尚垂着脑袋,地牢视线暗淡,只能依稀看到小和尚一张清秀轮廓却布满青紫伤痕的脸,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微垂,在眼上落下暗影,瞧不清面容。
只有藏匿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拨动着缠绕在腕上的佛珠。
裴玄只好附耳问道:“你说什么?”
“……还有四十七天。”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江铃儿却是一怔,记起来了。
【我要为老镖头诵读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
一旁的和尚们听到了,尤其小沙弥,又是扑上去厮打他:
“叫你还念!还念!为这样禽兽不如、甘为金人走狗的父女念往生咒,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江铃儿登时一顿,面色有些古怪。
万万没想到这小和尚竟连她的份一起超度了……
小和尚居然不还手,只是攥紧缠绕在腕间的佛珠,力气之大,指骨泛白。一遍遍的重复,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老镖头不是金人尖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小沙弥闻言怒火更盛,更多的和尚围上了他。
有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上前一步便将少年和尚完完全全罩在了身下,大手掐住小和尚的耳朵:
“那你倒说说,老镖头既然是好人,为什么自戕?那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什么?!”
江铃儿明显看到那耳朵已然出血了,这和尚难不成要把他耳朵扯下不成!
江铃儿皱眉,正要上前搭救,忽然听见这少年和尚石破天惊一般,哪怕耳朵被生生揪下也不肯屈服,大声控诉,字字句句恍似泣血一般:
“我说了江老镖头是好人!是好人!他是好人!”
一连三声“他是好人”,满是孩子气的、带着哽咽的声响回荡在幽暗的地牢里,字字振聋发聩。
裴玄也侧目看去。
江铃儿一双杏眸顷刻就红了,自从老镖头自戕后……再没有人这样维护过她爹。
她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转头一脚将那高大的和尚踹开!
“松手!”
江铃儿忙将少年和尚扶起来,正要对他说什么,忽而身后传来声音:
“你们两个跟我出来。”
江铃儿和裴玄双双回头,看到是一小厮,以及一个宽大披风裹身的人,都是一顿,江铃儿率先问道:
“你是……?”
那身穿披风的人将宽大的帽子摘下,露出一张俏白的小脸:
“是我。”
江铃儿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小藻!小藻你没疯……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袁藻瞧见江铃儿,双眸也隐隐有些微红。她从牢房外递来一串钥匙:
“旁的先不说,你们快出来。”
江铃儿先解了裴玄身上的镣铐,再解了自己的,最后去解小和尚身上的。
没想到小和尚居然又拒绝了她。
和上次同样的理由,他就要在这牢里为老镖头念往生咒,连命也不要了。
不过她上次没有管他,但这次……江铃儿一双杏眸眯了眯眼,好商好量的样子问他:
“想死啊?”
小和尚顿了下,许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江铃儿赞许地点点头,脱口而出的却是:
“虽然不知老镖头对你有何恩情……但老镖头一定不愿看到你为他枉死。既然老镖头不许你死,那我也不许。”
何其霸道的话。
小和尚登时愣住,好像脑子也不会转动了,在他还要罗里吧嗦的时候,江铃儿抬手飞快的将他身上点了两下穴道,在小和尚震惊的眼神中笑眯眯道:
“由不得你。带走!”
后面两字是对裴玄说的。
见年轻道人还懒着不动,额角蓦地鼓起一个青筋,一脚踹了过去:
“干什么,麻溜的!”
裴玄苦笑一声,就这样认命地扛起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小和尚,最后江铃儿将钥匙丢进牢房里,任那些和尚们处置——
天下第一镖,假山后。
“你们快走吧,眼下所有人都中了毒被绑在武道场上,幸而我平日装疯卖傻,没有动那些吃食,那些人没有对我起疑心……”
袁藻在前头走着,江铃儿和肩上扛着小和尚的裴玄一路跟在她身后。袁藻一路疾行,终于在一处假山后停下,推开了一处暗门,连江铃儿也不知道,这里居然有一处通往镖局外的暗门!
“记住一定要走小道,千万不要走官道!离开了这儿就别再回来了……”
袁藻说着急急把江铃儿往外推,江铃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敏锐抓住袁藻话中的破绽:
“‘那些人’是谁?是谁投毒?”
江铃儿和裴玄对视一眼,不想他们被押入地牢,反而因此逃过了一劫。
袁藻闻言却是脸一白,咬着唇不说话。
江铃儿眉头紧的能夹死一只蚊子,更紧的抓着她的手:
“小藻,你在慌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疯卖傻?装疯卖傻给谁看?”
“我……我……”
袁藻喃喃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却如论如何也不肯吐出一字半句。
不过数月未见,姐妹再次相见,好像隔了一世那么远。不光江铃儿眉眼褪去了稚嫩,袁藻也是。
甚至消瘦了许多,看上去居然比一路南下赶来,久经风霜的江铃儿还有憔悴。
但无论怎么变,眼前人还是那个永远跟在她身后跑的,她的妹妹,小藻。
江铃儿定定地看着袁藻:“小藻,你知道的。你骗不过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藻看起来简直要哭了的样子:
“铃儿姐,当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吧!”
江铃儿也不由赌气:“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走的。况且我这次回来……另有重要的事。我是不会走的。”
“铃儿姐……铃儿姐你……”袁藻四处张望,不知在慌些什么,最后仿佛妥协了一般,重重叹了口气,“铃儿姐,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但几乎所有有关你和老镖头的房间都被烧毁了,并且到处都有白虎堂的眼线,包括我的屋子。天下第一镖早已不是原来的天下第一镖了,你找不到任何东西的……快走吧!”
袁藻不住地将江铃儿往暗门外推,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推不动她。
她顿了下才想起今日江铃儿在场上是何等的风光,虽然不知铃儿姐这短短几月发生了什么,但见江铃儿身手如此之好,连赵逍也不是她的对手,心下才微微安定了些。
可江铃儿不是这么想。
她一看袁藻憔悴如斯,看她明明在自己家却要装疯卖傻,还要如提线木偶般坐在高台,旁观着名为“为她好”的比武招亲,明明……明明小藻是她捧在手心的妹妹啊。
江铃儿抓住袁藻的手臂,强迫她直视她的双眸:
“不要管我。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你…真要嫁给赵逍?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袁藻闻言愣住,长睫飞快的颤了一下。
江铃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抓住她手腕的手不由用力,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是不是赵逍那小子逼你的?是不是?”
第93章 093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
少女沉默良久,不同于一般江南水乡女子细软的发丝,她的发是蓬松的、蜷曲的,好像水藻一般,扎成两束麻花辫垂于脸侧,像只娇憨可爱的暴躁小狗。
只不过现在是只落水小狗。
江铃儿又急又气,急她竟此刻还在扭捏犹豫,又气不过短短数月,却时过境迁,两人似乎生了嫌隙,再没有以往亲密……
江铃儿忍不住拽住她腕子:“你到底有何难言之隐是对我不能说的?”
袁藻小脸惨淡如霜:
“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铃儿姐。”
江铃儿咬了咬牙,眼睛有些红,有些受伤。一直默然在旁不插足姐妹俩的年轻道人忽的出声道:
“有人。”
几人均是一愣,少年和尚被点了哑穴被年轻道人挟持着,闻言余光扫了扫身侧并未发现异样,袁藻同样,正疑惑着只见江铃儿也眉头一拧,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直接抓过她的手,往不远处假山后躲去:
“走!”
等一行人藏在假山后,果然见一行十数名身着天下第一镖服饰的弟子疾步走来,两两对了个眼神:
“右护法有令把大门守好,再派几人在镖局外巡逻,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正要分头行动时,其中一人率先解了衣裳嘱咐道:
“把衣服脱了,别留下痕迹。”
“是!”
江铃儿一顿,见这十数人确为镖局里的熟面孔,又见他们熟稔地褪去了外衣又遮上面容,将守门和巡逻的弟子击晕,把手大门。
只怕袁藻口中比武场上群英被药倒一事,跟这些早已混进天下第一镖的弟子脱不了干系。
江铃儿咬牙暗恨:“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扫了眼被点了哑穴的小和尚,眼下只怕天下第一镖固若金汤,强行闯出无异于自投罗网。她迅速扫了眼四周,如若按小藻所说,她和老镖头的住所皆付之一炬,且小藻的住所也被人看守着,那么只有……
江铃儿从假山后率先走出来。
“跟我走。”——
天下第一镖,大堂。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
残阳如血。
残阳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棱落在天下第一镖威武大堂上刻着的字幅上,那是由老镖头亲笔书写的《苦昼短》,是老镖头平生最喜爱的词。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江铃儿怔怔瞧着,有些眷恋而陌生的抚了抚那字幅上的字迹,抚了抚大堂的雕龙画凤,还有庄严肃穆的案桌,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指尖抚了抚总镖头的印章……果不出她所料,即便赵逍将一切她和老镖头的痕迹付之一炬,但这里,这里是属于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的宝座,他不会动。
想起之前十数名褪去衣物的弟子,还有他们腕上露出的隐约的黑色月牙印记,还有他们口中的“右护法”……
原抚着总镖头之印的手蓦地狠狠握住印章,江铃儿秀致的眉心落下折痕:
“他们究竟是何时混进天下第一镖,又在效命于谁……”
“真好啊,铃儿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袁藻执起了她的手,小狗似的眼睛亮晶晶的,自见面以来第一次展露了笑颜……江铃儿微微一怔。
虽然袁藻已经知道在武道场上重创赵逍的番邦少年就是江铃儿,可是毕竟身处高台之上,又有尘沙飞土笼着视线,她又不似她爹袁闻康堂主内力修为深厚,只能瞧个大概,未能清晰瞧见江铃儿的身手如何,可方才简简单单一个细节——武功修为越高的人,越耳聪目明。
铃儿姐和那位……她并不知是谁的俊美男子先她一步探知那数十名弟子的行踪,毫厘之差已是天壤之别,已然能窥出江铃儿功力修为已远胜以往。
袁藻真心为她开心,可江铃儿下一句话让她楞在原地: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不吃惊的样子?”
袁藻愣住,嘴角艰难的扯出一道弧度:“……什么?”
“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镖局内弟子有尖细一事,除非……”
江铃儿咬唇,直直盯着袁藻,迟迟不愿说出接下来的话。裴玄看了江铃儿一眼,侧眸看向少女,接过话头:
“除非你早就知道了。”
话落,袁藻浑身一震,抓住江铃儿手腕的手不由得松了。
江铃儿不容她退缩,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那些人受命于谁?有什么目的?他们人数之众却能藏匿与镖局内数年……一定有人接应乃至包庇!那人是谁?你明知我天下第一镖最不屑下作手段,最厌恶与歪魔邪道同流合污,你却……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和帮凶有何区别?!”
江铃儿话音落下,袁藻一张小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双眸蓄满了泪,摇摇欲坠。
裴玄最见不得人,尤其是这样的小美人。忙将江铃儿和袁藻隔开:
“你……你这急性子也该改改了。小娘子年纪尚小,话还未问清已经被你吓哭了。事已至此,急也无用。给这位小娘子一些时间吧。”
江铃儿虽然脾气大,性子算不
得好,可那是对外。对内从来护短,尤其对袁藻。
袁藻被吓住了,下意识将小时候的习惯带了出来,带着哭腔,扯着江铃儿的衣袂一角,泫然欲泣:
“铃儿姐,我、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了……”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妹妹,江铃儿又急又气又心伤,还有心疼。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后,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走开。
袁藻见江铃儿负气离开,眼圈刹红,陡得慌了,正要追过去被年轻道人拦住了。
裴玄挡在袁藻身前,向她挤了挤眼安抚她。笑容和煦,温润如玉:
“让你姐姐静静吧。”
袁藻张了张唇,本还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在青年温润而泽的注视下却什么话也说不来,更不敢哭,生生将话咽了进去,缓缓点了点头。
裴玄凤眸弯了弯,眼底这才有了点笑意,笑着颔了颔首:
“好孩子。”——
江铃儿走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放下对袁藻的气愤,此刻夜幕落下,她按照记忆寻到灯台,用火折子点亮灯芯,打量起周遭。
若按袁藻所说为了寻找《长生诀》,老镖头和她的住所全部付之一炬,那便只剩下这里了。这里恐怕也早就被赵逍和何庸师叔翻个底儿朝天……
难道真的一无所获吗?
这个大堂是她和裴玄唯一的机会了,倘若此处再寻不到线索,真不知能再去何处寻……
况且此刻眼见天就要入夜了,他们从被地牢里被放出来的消息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必须加紧时间了……
江铃儿一股脑将案桌上所有物什扫在地上,一无所获。
视线再一次逡巡一遍这个自小到大她看了无数遍的大堂,大堂雕龙画凤的一笔一划,一砖一瓦……
最后复又落在老镖头亲笔书写的字幅——《苦昼短》上。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看着看着,渐渐出了神。忽地,脑海里不受控地涌现出,她从不愿回想的、老镖头最后自戕于世的画面。
【不要为爹报仇,答应我。】
【爹……爹你在说什么?“】
【老镖头骤然大怒: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恐慌感随着江老镖头这句话犹如浪潮一般几乎把她吞没。她一边挣着何庸的桎梏,一边冲江老镖头大喊着,“为什么要我答应?爹、爹你要做什么?爹,你别吓我……爹!”】
【然而江老镖头并未理会她,只听到她答应后便骤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身上带血的白袍随着飓风猎猎作响,他高歌着,内力之广之深,声如洪钟,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江铃儿陡得浑身一震,险险抓住案桌的一角,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裴玄、袁藻,包括被点了哑穴的小和尚望向江铃儿皆是一愣,早在江铃儿有异样时,裴玄便身形如鬼魅一般抢先到她近身,正要扶起她时,江铃儿陡得避过他的手,脚踏迷踪步越过他的身边,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墙上《苦昼短》的字幅扯了下来!
甚至不光如此,她径直将那字幅置于燃烧的灯芯之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裴玄。
“铃……铃儿姐……”袁藻喃喃着,恍若被狠狠打了下骤然惊醒,连忙上前拽住江铃儿,欲将江铃儿手中的字幅夺回来,奈何力有不逮,只能抱住她的胳膊急得快哭了出来,“铃儿姐,这是老镖头留下的唯一遗物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烧了它!”
小和尚被解了定穴,但是哑穴没解,此刻也着急的围上前,口中咿呀不断地阻止她。
“铃儿姐,我知道那对你有多重要,你……你在生我气对不对?”烛火的光忽明忽灭得映在江铃儿的脸上,让她的脸显得晦暗不明。眼见字幅燃了起来,袁藻终于崩溃大哭起来,一抽一搭的,抱着江铃儿的胳膊央求她,“铃儿姐我错了,我都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你别气了……你……”
袁藻说着一顿,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如玉石相击的冷冽声音,是那位陌生的俊美的青年忽然道:
“这就是……白蛇之盟。”
她顺着青年的视线,还有小和尚呆怔的视线看向那烛火里燃烧的字幅——
竟隐隐浮现出若干鲜艳至暗红的小字。
灯芯跃动的烛火在江铃儿一张俏白的小脸上渡了一层金色的光,清晰到绒毛可见。
她因烛火映照显得熠熠生辉的杏眸闪着奇异的光,怔忡得盯着那燃烧的不断显现文字的字幅,极轻的如梦呓一般唤了声:
“……爹。”
第94章 094我要你成为你口中上无愧于天地……——
【知道错了么?】
那是一个和风对细雨,朝霞对夕阳①的午后。
在爬满碧绿地锦②的红墙下,一梳着双鬟、身着红衣,看起来至多不过八九岁的少女摊开双手被罚站于红墙绿瓦前,摊开的本白嫩的掌心火辣辣的疼,瞧着都肿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身着灰衫的儒雅青年人,一手拿着戒尺,像个教书先生一般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教书先生。通身气质沉静、内敛,却又暗藏着一丝锋芒,就像他另一手攥着的小小金色飞镖,在夕阳映射下,总有一丝金光掠过雅静的眉眼又悄无声息归寂于地锦的苍翠之中。
他盯着眼前的少女,神色不动,又问了一遍:
【知错了没有?】
掌心火辣辣的疼让少女额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金色飞镖,方才闷闷道:
【……知错了。】
【错哪儿了?】
少女懊丧着脸:
【金镖……乃老镖头之物,唯有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方可持有,我……不该私自去拿……】
虽嘴上这么说着,但视线没有离开过半分青年手中的金色飞镖。
青年听着,眉心掠下轻微的褶皱:
【还有。】
少女一顿,气虚了些:
【还有……屡次再犯。不该让师叔费心……】
青年没有放过她,甚至戒尺在掌心中拍了怕,凉凉道:
【还有。】
【还有……还有……】在戒尺的恫吓下,额间不禁又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少女低眉思索良久,终咬牙愤愤不平仰起头来,一双杏眸映着漫天红霞,好像两簇燃烧的火苗瞪着眼前高大她不少的青年:
【我爹是天下第一镖四大堂之首的老镖头,而我江铃儿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未来的总镖头!金镖本就是我之物,我取它来有何不对?何……】到底还是敬畏的,在青年凉凉的眼神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弱蚊蝇:
【何况……何况我只是取来玩玩,又不是不还了……】
【伸出手来。】
少女长睫颤了颤,踌躇地伸出了手。
【再伸长些。】
少女脸色白了些,还是依言伸了过去,将摊开的掌心放青年眼皮子底下。
【其一,不问自取为盗,该罚。其二,金镖为总镖头之物,遑论你是谁,不该肖想,更不该以下犯上,该罚。其三知错不改,目无尊长,该罚。可有不服?】
少女一张小脸几乎没有血色,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
青年淡淡落下一个“好”字,戒尺接连在她掌心落下一记更比一记重的拍打,少女咬牙全部受下,硬是没发出一个字,喊过一声“疼”。
一虎头虎脑的少年,瞧着和少女一般大,怀中抱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娃,女娃娃一头海藻似的卷毛,两颊红彤彤的,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一般。
他抱着女娃娃在暗中观察,见青年俨然真动了怒,暗道
了声“不好!”抱着女娃娃冲了出来!
“何五……”才吐出两字猛地住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何五叔生气动怒时,最厌他们唤他“何五叔”套近乎,不叫还好,一叫罚得更重。
在“青龙堂堂主”和“何庸师叔”之间斟酌了下,少年果断选择了“何庸师叔”,听着亲切些。
他忙将女娃娃放下来,自己则向青年跪下,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何庸师叔,二师妹她知道错了,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青年并不领情,眼神凉凉的扫了少年一眼,更落在少年身侧尚还只知吮吸手指、不明世事的女娃娃身上:
“逍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让开。”
少年脊背蓦地一僵,耳闻青年更重的用戒尺拍打着少女的双手,急了。拉住一侧女娃娃的小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低声道:
【你哭呀,平时这么爱哭,怎么这会儿不哭了!】
女娃娃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在同她玩,也学着少年的样子去拽他的手,嘴里发出咯咯地笑。
眼见青年一把戒尺都要拍断了,少女双手震颤,快要撑不住时,少年咬咬牙,决心下狠手拧女娃娃一把,将她拧哭,可临到头到底没舍得拧她,只恨恨地将她吮吸真的小指从嘴巴里拽了出来,暗骂了声:
【小藻,你二师姐都要让师叔打死了,还只知道傻乐!】
没想到这一拽,女娃娃失了乐趣,呆了一瞬后嗷嗷大哭,那嗓门几乎要把苍穹撕裂了一般。
青年忍了忍,还是受不了这高频的哭闹声,高举的戒尺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收了回来,冷冷盯着少女:
【不知错就继续站着,站到你知错了为止。】
话落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娃娃扬长而去,决心将女娃娃丢给她的父亲玄武堂堂主袁闻康去。
而少年立马利落地起身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冲少女努了努嘴,无声道:
【二师妹,一切交给我!】
少女,也就是年仅八九岁的江铃儿扯唇本欲笑的,奈何十指连心,这一笑好像哭了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杏眸瞬间湿漉了。
那厢青年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娃娃一个转角便看到了鬼祟的老镖头,扫了一眼他怀中的瓶瓶罐罐,嗤笑:
【心疼啊?】
老镖头正值盛年,一张周正端方的面容不怒自威,此刻被青年讥讽一句,老脸一红,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竟然也是同少女如出一辙的被教书先生训斥的读书郎一般,喏喏道:
【五弟……】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铃儿生性顽劣,不服管教。此刻若不加以……】
何庸本沉着脸训斥,奈何怀中的女娃娃如同一个烫手山芋,魔音绕耳,放下不是抱也不是,额角鼓起一道青筋,恨不得立马丢给她的父亲!当下也不说了,指尖一弹,金镖便落在老镖头手里,匆匆丢下一句后立马走了:
【自家闺女,自己看着办吧!】——
这厢少女仍站立在红墙绿瓦前,虽然颓丧着小脑袋,但脊背挺得直直的,宛若初生的芦苇,纤瘦又坚韧。
也像个小刺苗。
她不服。
日头西斜,天边灼灼泛起好似火海一般的红霞。
忽然身前罩来一道人影,来人捧起她的双手:
【五弟…怎么打的这么重……不疼不疼,爹给你上药……】
来人正是老镖头。
小江铃儿却是把头一扭,双手也挣开了,偏过身去不看他。只是眼眶瞬间红了,但是她固执地不让泪珠掉下来。
看到她这样,老镖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来回踱步了好几圈,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从他带来的一大包裹中拿出一罐物什,碰到少女面前。
【看爹给你带了什么,这是你最爱喝的牛乳……】
小江铃儿仍是固执地不肯瞧上一眼,眼圈反而瞧着更红了些。
老镖头急得心急火燎,忽然见他来来回回,不知在忙活些什么,小江铃儿终于忍不住,悄摸看去。
只见老镖头寻来一张白纸,又寻来一火折子,将那火折子燃起,放在白纸下烤着……
小江铃儿不知老镖头在鼓捣什么,不由得探头去看,但见那张白纸在火的炙烤下陡得浮现朱砂似的十个大字——
铃儿莫要再气,饶了为父吧。
小江铃儿一怔,仰面望着老镖头,双眸贼亮,瞪得极大:
【这是戏法么?!怎么做到的!】
老镖头见小妮子终于不气了,心下松了口气,两个父女埋头在满是苍翠的地锦下,鼓捣着,又演练了一番。
【看到了么?只要将沾着牛乳在白纸上写下,待它干后置于火上烤,便能出现这样的奇景。】
白纸这会儿出现的大字是——现下可以喝牛乳了么?
小江铃儿笑开了怀,喜笑颜开地捧着剩下的牛乳畅饮,可惜双手被打得烂红,一碰就是痛彻心扉。还得是老镖头手忙脚乱地喂她。
到底就这么一个女儿,老镖头堂堂九尺男儿竟红了眼:
【唉,你但凡少犟一句,五弟又何尝不疼你?何至于……】
小江铃儿却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还盯着那白纸上的红字,眸光晶亮:
【不管这个,好厉害的戏法!爹爹是怎么知道的!】
老镖头微微一怔,见望向他的、肖似亡妻的一双杏眸没有一丝杂质,更没有一丝怨念,忽然觉着她这性子犟是犟了些,倒无不好。
【像你娘。】
【爹,你说什么?】
老镖头失笑地摇了摇头,拇指揩去她嘴角残留的牛乳汁,转而捧起她的双手,一面细细涂抹上金疮药,一面道:
【爹倒不如你了。说起来这个戏法,还是你教得爹。】
小江铃儿愣住。
在老镖头温和的细语中,暮色渐渐西沉。
【你娘……你娘身子不好,去的早。你爹我只能一边拉扯着你长大,一边处理公文。在你足月的时候正是最顽劣的时候,比现下的小藻还要顽劣十倍不止!哄着你喝牛乳也不喝,走也不是,抱也不是,好不容易喝下的牛乳尽数都吐在公文上,爹又是给你整理衣物,又是拿火烤着公文这才发现了这件奇事,寻常倒是用不到,没想到用来哄你正好……】
小江铃儿听着老镖头说着往事入了迷,等老镖头说完,药也上完了,双手掌心清清凉凉的,舒爽上不少。
老镖头收起金疮药,脸上和煦的笑收敛,屈膝蹲在少女面前,正色道:
【告诉爹,为什么几次三番来爹这儿偷取金镖?】
小江铃儿急道:【我没有偷……】
老镖头打断她:【觉得金镖很好看,还是觉得拿着天下第一镖独一无二的金镖很威武?】
小江铃儿刚想争辩,可是在老镖头的视线下渐渐偃旗息鼓,红了脸。
觉得羞耻,因为老镖头说对了。
老镖头看她这样何尝不知道,可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牵过小江铃儿的手,与她一同坐在苍翠地锦下,黄昏的最后一抹透过斑驳的地锦落在父女俩的脸上。
光斑错落,忽明忽暗。
老镖头忽然道:
【金镖是总镖头的信物,唯有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才可执有。铃儿,你觉得何为总镖头?】
小江铃儿微微一怔,又听见老镖头说:
【或者爹换句话说——何为“侠”?】
小江铃儿不由挺直腰背,童声稚嫩,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③。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④!这是何庸师叔常挂在嘴边的话。】
老镖头笑着点点头:【这确是五弟会说的话,可他却说错了一点。】
【铃儿知道!】
老镖头不妨一个只有八九岁
大小的孩童真有自己的见解,尤其还是他这个镇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女儿。真奇了,侧首看去:
【说说看。】
小江铃儿攥紧了拳头,瞳孔映着烈焰红霞的光,一字一句: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光大丈夫如此,小女子也应如是!】
老镖头闻言怔愣许久,这才抚掌大笑,许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
【好一个小女子应如是!不愧是我江雷龙的女儿!】
小江铃儿在老镖头的朗笑中红了脸,眸光却愈加坚定。
老镖头笑了好长一会儿方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⑤。“侠”无所谓大小,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但求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侠道。爹要说的,便是这个。】说着话锋一转,沉声道,【可你若要成为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铁肩担道义,要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小江铃儿闻言一怔,脊背却不由挺得更直了。
【既要做总镖头,便要敢为人先,忍常人所不能忍,一人立志,万夫莫夺。忠臣不畏死,故能立天下之大事;勇士不顾生,故能立天下之大名⑥。】
话落却见小江铃儿一脸茫然的样子,老镖头这才顿住,醒悟过来,这番话对一个字还未识全的八九岁孩童来说,委实太难了。
老镖头笑了开来,揉了揉江铃儿的发:
【你以后自然就懂了。】
见小江铃儿还是怏怏不乐的样子,老镖头顿了顿,抚了抚下颚上的胡茬:
【既然如此,爹便捡些你听得懂的话。我们做镖师一行的,行镖要雇主给上信物,这才算契约生效。这是知道的吧?】
小江铃儿点了点头,这是最基本的,她自然知道。
老镖头笑着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金镖,小江铃儿一看到金色飞镖眼睛都亮了,正要上手去拿,被老镖头避了开去。
老镖头注视着小江铃儿从未有过的认真:
【现在爹就是你的雇主。此刻你我之间不再是父女,而是雇主与镖师的关系,你可知道?】
小江铃儿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老镖头,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老镖头点点头,接着道,【镖师主要行信镖、票镖、银镖、粮镖、物镖、人身镖等六大镖系⑦,这些通通不要,我只要一句承诺。】
小江铃儿愣住:【爹……】
才吐出一字见老镖头拧了眉头,小江铃儿瞬间醒悟过来,改口正色道:
【你说。】
【我要你成为你口中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己,铁肩担道义的“小女子”,能不能做到?】
在小江铃儿伸手要去取他金色飞镖时,老镖头眸光沉沉落在她身上,沉声又点了一句:
【一旦取过,契约即刻生效,想清楚了再拿。】
小江铃儿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住,蓦地一把将老镖头的手中的金色飞镖夺了来,杏眸映着漫天似火海般的晚霞,盯着老镖头,一字一句:
【就这么说定了!】
老镖头怔了下,朗声大笑:【这才是我江雷龙的女儿!】
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漫天的红霞似乎都汇聚在江老镖头一双深邃的眸中,他望着低头把玩着金色飞镖的少女,眸中柔情无限又沉郁顿挫又满是希冀,喃喃着:
【铃儿,爹等着你……】——
天下第一镖,大堂。
最后一丝霞光被吞噬,夜幕罩下。
江铃儿怔怔盯着烛火中燃烧的字幅入了神,在字幅上的火舌即将舔上她指尖时,裴玄打掉了她手中的字幅。
随手扯过案桌上的书籍将字幅上的火打灭,转而拽住江铃儿的手,远山似的长眉一拧,带着点苛责,苛责她不顾自己安危:
“你怎么了?”
江铃儿顿了下,晃了晃脑袋,好似出走的神志终于回笼,低声道:“……没事。”
她拾起地上浮现朱砂小字的字幅:“这是……”说着一顿,反倒问起裴玄,“…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第95章 095“终于不装了?”
烛火暖融的光跃映在她脸上,江铃儿一双杏眸清晰地倒映着年轻道人一张微霜的俊美的脸。
裴玄怔怔的看着面前望着他的江铃儿,总觉她与之前相比,好像不太一样了……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失笑地摇摇头:
“没什么。”
视线落在江铃儿手中的字幅上,沉声道:
“这就是白蛇之盟。”
江铃儿:“什么是白蛇之盟?”
“昔日有汉高祖刘邦歃血为盟,六年前为了安全护送皇太子安全离开帝都,徐苻道人以为先皇求仙药的名义,将皇太子莲生混迹于八名同龄的童子之中。八名童子在徐苻的安排下兵分四路,皇太子交予谁都不放心,便由老镖头亲自护送。其余三路,以《长生诀》为码,秘密邀请武林群派相助。大家皆覆面除了老镖头不知其余人是谁,共饮下白蛇血,立誓不得透露半句童子的踪迹。”
裴玄盯着江铃儿,“你也知道了,以老镖头为首的天下第一镖是一路,我们凌霄派是一路,护送的童子是杨大郎,而其余两路就在这里——”
年轻道人长指点在白蛇之盟上的一处——“日月堡”、“少林寺”。
江铃儿一顿,没想到会在白蛇之盟上看到“日月堡”。既然日月堡也是护送皇太子的一支门派,不知纪云舒是否……
随即又想起这是六年前的事了,纪云舒也才被认回日月堡不过几年,很可能不知情。
裴玄的长指抚在字幅上浮现的一个个朱砂小字上,一一历数。
“我们四路人马皆遇到了魔教的伏击,这一个个朱砂小字,好似用鲜血书就的人名,其上许多人就像我的师弟师妹,曾经的凌霄七子,已经故去了。没想到最后连老镖头也……”
江铃儿攥紧了藏于袖中的双手,奇异的是再听到老镖头的消息,沉默之余,眼神却越亮。
袁藻脸色也不大好看,陡然得知这样的隐情,得知老镖头忍辱负重自戕的真相,看了一眼江铃儿,忍住了哭泣。
而一旁被点了哑穴的莲生怔怔旁听,不知为何,脸色煞白。
一瞬间,脑海里晃过数道画面。
【你且安心呆在鸡鸣寺里……眼下朝堂局势不稳,圣上还未站稳根基,难为殿下先做个小沙弥,净海方丈与我交好,定会好好待你……】
【我下个月再来看你……】
【老夫绝不会弃殿下于不顾。但…我见殿下只会给殿下带来危险……殿下放心,我已将殿下托付给净海方丈,净海方丈一定会顾殿下周全。】
【这串佛珠赠予殿下,我要走了。】
【我不能再来见你了。】
【殿下……】
江铃儿和袁藻闻得这样的隐情心伤失态,情有可原。可这个少年和尚一张被揍得青红交错的脸,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倒看起来比江铃儿、袁藻两人还要痛心刻骨,实在奇怪。
不,这个小和尚打从一开始就奇奇怪怪,不大正常。
裴玄多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舒服?“说着一顿,“哦,忘了你被点了穴。”
裴玄抬手解了他的哑穴,少年和尚解了哑穴却仍是不言不语,只有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死死攥着缠绕于腕上的佛珠。
裴玄拧眉看了他一眼,暂且将小和尚的异样放在一旁不管,转头盯着江铃儿:
“其实,皇太子藏匿于哪路人马中,除了老镖头,无人得知。既然老镖头身死,换言之,假设老镖头所护送的童子不是皇太子,那么皇太子极有可能藏匿在日月堡和少林寺之中。多亏了你,我们终于寻得了线索。”
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江铃儿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袁藻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双眸晶亮,竟然开心得不能自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赵逍冤枉老镖头了!老镖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杀害赵吉师叔的凶手!”
江铃儿顿了下:“你慢慢说。”
袁藻手指着白蛇之盟上四大门派的落款,虽然并未具体到个人,只有四大门派名讳,但她依然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铃儿姐,你还记得吗?只有赵吉师叔才会在每一笔字后画个圈,我们……我们还曾嘲笑过呢!这张白蛇之盟是赵吉师叔签的,赵吉师叔也参与了白蛇之盟,所以……所以不是被老镖头杀的,是被魔教害的,赵逍冤枉了老镖头!”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你还知道什么?”江铃儿皱眉,“不着急,慢慢说清楚。”
袁藻紧紧抓住江铃儿的手,眼神亮得惊人:“铃儿姐,赵逍定是被那女的利用了……”
哪个女的?
江铃儿正要问,裴玄忽然道:
“有人。”
振袖一挥,灯台上的烛火便灭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跌跌撞撞走进大堂,就坐在属于总镖头的宝座上,喘着粗气。
很快又有人走进来,一道轻一道重的脚步声,显然是一男一女跟着走了进来。
江铃儿、裴玄、袁藻还有小和尚四人藏在硕大的藏书架后,秉着气,可惜从他们的角度只能透过书籍的缝隙看到来人半身往下的位置,瞧不见面容。
很快传来女子的声音,娇笑道:
“谁把你吓成这样?出息。”
显然是对那个坐在总镖头之位上的人说的。
江铃儿透过缝隙,只能看到坐在位子上的人盯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隐隐有个人名呼之欲出,眼下只有赵逍这厮才会顺理应当坐在坐在总镖头之位上,难道……
不过未见到人,江铃儿不愿轻易下结论。
很快,三人中的另一个,明显是小厮的人躬身去点烛台,忽地微风浮动,那女子眸光一利,直直看向藏书架后——
“是谁?滚出来。”
烛火微弱,只见烛火照不到的藏书架幽暗,寂静。女子媚眼如丝,轻笑了声,正要提步前去,只见藏书架后怯生生踱步出来一名女子……
是袁藻。
那女子似乎认识袁藻,捂唇轻笑了声:
“是你。”
随着袁藻出去,江铃儿得看的空隙大了些,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子的面貌。
这女子果真妩媚,一如她娇滴滴的嗓音一般,怀里还抱着一副古琴。
其实在被女子发现后,江铃儿本想出去迎战,反正也免不了一打,被袁藻摁了回去。
袁藻出来后便又开始装疯卖傻,她似乎极厌恶这个女子,看到女子的瞬间便要上去又打又咬的,被小厮拦了下来。
坐在位子上的人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满是不虞:
“她怎么没中毒?”
小厮一边拦着袁藻一边解释:“回主子,袁二姑娘有专门的婆子伺候,所以没吃下文山真君在吃食上下的毒。”
江铃儿眸光一利,果然就是这些人搞的鬼!
“这就是人人都要求娶的二小姐呀?真是我见犹怜,好好的姑娘怎么疯了,着实可惜了。”那女子一面娇笑着,一面扭着腰走到那案桌前,染着豆蔻的手点上那人的胸膛,“你说是不是呀?”
那人避开了她的手,冷冷道:
“与你无关。”
江铃儿一眨不眨透过缝隙盯着外头瞧,时刻注意着袁藻的安危,所幸这些人好像并不打算伤害她,江铃儿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
“空妩。”
江铃儿愣住,瞥了眼与她贴的极近的裴玄一眼:
“这人你认识?”
裴玄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她怀里的琴,号钟。”年轻道人漂亮的凤眸眯了眯,“那可是十大古琴排名第一的‘号钟’,听闻为魔教七大杀手之一,风月道琴魔空妩所有。”
江铃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是魔教的人!还是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空妩!
她注意到空妩抱琴腕上的月牙印,和那几名弟子的腕上的月牙印一样,同是魔教中人,显然是她的人。
“不想武林大会竟引来了魔教的人,魔教的人竟和金人走狗联手……”
裴玄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江铃儿和他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一块儿。
知道白蛇之盟的人只有少数,但《长生诀》为人皮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为了尽快集齐四部《长生诀》——
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在囊括天下英豪的武林大会上,一举拿下,逼问出来!
果然下一秒坐在主位上的人又发了话:
“一切都备齐了么?”
小厮回禀:“回主子,一干人等全部押在武道场上了。”
“好。”
那人终于从位子上起身,从黑暗中走出来,烛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森然面孔:
“问出《长生诀》后,一个也别放过,杀了。”
果然是……赵逍!
江铃儿咬住牙关,随着赵逍话落,再看向面色苍白的袁藻,终于明白了袁藻一直在隐瞒什么。
江铃儿既惊且怒,原来赵逍不光和魔教有所勾结,居然和金人还有勾结!
一切竟是他策划!——
与此同时武道场上。
火把通明,几乎将天空映照得像白日一般。
众人被茶水药倒捆绑在武道场下,怒视着武道场上的黄袍道士,丹霞洞文山真君。
“贫道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藏匿着六年前徐苻交托的仙童。交出仙童,我直说了吧,交出《长生诀》,贫道我便不与你们为难。待贫道将《长生诀》呈给金人王爷,兴许封你们个一官半职呢?”
武道场下,丹霞洞宗山真人第一个怒了:“文山真君你竟做了金人的走狗,做了下作的事!你愧对丹霞洞列祖列宗!”
“好!”文山真君怒极反笑,拂尘指着宗山真君,以及宗山真君身后一众丹霞洞弟子,“本道就大义灭亲,第一个拿丹霞洞的人开刀!”
武道场下群情激奋,辱骂声不绝于耳。听闻“仙童”、“《长生诀》”,纪云舒和高阳飞快对视了一眼,纪云舒向高阳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而在高阳看不到的角落,纪云舒想起被押下去的番邦少年,俊容阴郁晦暗,指尖一寸寸研磨掌心的金色飞镖不知在想什么——
天下第一镖,大堂。
琴魔空妩听着赵逍要赶尽杀绝的话,蓦地笑了:
“不可,需得留下一人。”
赵逍皱眉:“谁?”
“绝不能让金人捷足先登找到皇太子。”空妩指尖拨动着琴弦,媚眼如丝,“《长生诀》和皇太子……我都要。”
江铃儿、裴玄闻言登时愣住。不想魔教竟先一步得知皇太子踪迹。
难道他们一直以来苦苦找寻的皇太子莲生……
此刻就在金陵、就在天下第一镖?!
江铃儿三人藏匿在藏书架后,在她左手边是裴玄,右手边是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听闻外面的话恍似没听到一般,一直默不作声,直到一名老和尚被带了进来,看到老和尚的刹那,小和尚瞳孔紧缩,若不是江铃儿及时捂住他的嘴,定要让人发现了。
“你小点声儿!”江铃儿看到小和尚的异样,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认识?”
小和尚透过缝隙看到那被押着的,形态佝偻的老和尚,嘴唇颤颤:
“这是鸡鸣寺的……净海方丈。”——
赵逍对什么皇太子不感兴趣,更对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偏僻寺庙里的老和尚不感兴趣。全权交由了琴魔空妩。
净海方丈即便被人押着,也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淡淡道:
“妖人,贫僧绝不会帮你,死了这条心吧。”
琴魔空妩笑道:“谁能想到老镖头居然将皇太子藏在金陵城偏僻的寺庙里,就藏在眼皮子底下,数年来几经辗转藏在各个寺庙里……若不是多年来我教中人紧盯着老镖头,怕是这辈子也寻不得咯,老镖头真是好谋计。”
空妩话音一收,倾身逼近净海方丈,好似吐信的毒蛇,一字一句:”
秃驴,你若一刻不说我便杀一个人,你不疼惜你寺里的小和尚,那武道场上的人呢?天下人呢?看你我能耗到几时!你不指认也无妨,大不了将这金陵城的人屠个遍,也算完成任务了,你说是不是?”
“你这妖……妖女!”
净海方丈骤然吐血,晕死过去。
空妩冷冷吩咐:“将这秃驴拖去武道场,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造下的杀孽!”
小和尚脸色骤白,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一瞬间脑海中闪现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时有道模糊的人影抱着他说:
【我儿,皇宫艰难,如履薄冰。你我父子二人都要小心翼翼的活着……】
【圣上无嗣欲除我而后快!我儿,你快随徐苻出宫,记住保全自己!】
一时又晃过一张与他相仿的少年的面庞。少年道童装扮,后背被人血淋淋地撕下一张人皮,面如死灰,双目怨怼,望着他喃喃着:
【为什么是我……我好疼啊……】
一时又晃过老镖头威严又周正的脸:
【老夫绝不会弃殿下于不顾。但…我见殿下只会给殿下带来危险……殿下放心,我已将殿下托付给净海方丈,净海方丈一定会顾殿下周全。】
【殿下答应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所有人的希望。】
转而又换作一张张小沙弥的脸,包围着他,质问着他: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带来了血光之灾!】
【看看你手中的血污,是你将所有人都害死了!】
【你就是个扫把星!】
最后换作净海方丈一张慈悲而垂垂老矣的脸庞。
【老衲愧对老镖头嘱托……鸡鸣寺已不再安全。栖霞古寺玄明方丈与老衲交好,老衲已为你修书一封,你且拿去,快去吧。】
【别再……回来了。】
小和尚猛地一颤,手神经质的一抖,差点抓不住缠绕在腕上的佛珠。
有血珠自他的唇角蜿蜒淌下——
净海方丈被拖了下去。
忽然又有小厮来报:“回主子,戒律堂的囚犯不知被何人放跑了,那些逃窜的和尚除了一名小和尚不知踪迹,其余都抓了回来,但……”
赵逍眉心一拧:“说。”
“但那武道场上闹事的番邦小子和他的同伙还未抓到……”
赵逍登时勃然大怒:“废物!”
赵逍脸色阴鸷正要去寻,被琴魔空妩拦住:
“傻蛋,一个横竖都要死的人哪有《长生诀》重要?眼下先逼问出《长生诀》,那二人此刻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天下第一镖,你急什么?”
听闻此话,赵逍的脸色稍霁,转变主意正要随着空妩前去武道场,忽然被袁藻抓住。
袁藻竟挣开了小厮的束缚,紧紧抓住他的手:“你……你别去。”
见人拦不住,袁藻心一横,狠狠咬在了他虎口上!
赵逍眉心霎时掠下浓重的阴霾!
琴魔好笑地扫了二人一眼,止住了正要上前的小厮,笑骂了他一句:“没点眼力见的东西!没见到主子正在打情骂俏么?”说着,风流旖旎地瞥了眼赵逍,“别让奴家等太久哦,赵郎。”
话落,抱着琴款款离开。
赵逍看到空妩远去后,眸光落下,冷冷盯着袁藻,冷笑道:
“终于不装了?”
袁藻顿住,缓缓松开口,沉默良久,只道:“……你别再错下去了。”
赵逍眯眼:“……所以你都知道了?”
瞧着赵逍的脸色,袁藻脸色一白。
数月前,她无意间撞见何庸同赵逍的谈话。
何庸:“终于找到了皇太子莲生的下落……魔教的人和金人届时都会聚集在武林大会上,我不在,你要伺机……”
她心如擂鼓,虽然当时及时跑了,没有被抓住。可自那时起为了保全自己和父亲,还有玄武堂一众弟子,便开始装疯卖傻。赵逍几次试探无果均被她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看到袁藻的脸色,赵逍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果然那天藏着的人是你。”
袁藻咬了咬唇,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防线终于到了临界点,她好似下了某种决心,企图骂醒他,大声道:“赵逍,你听我说,你误会老镖头了,赵吉师叔之死有蹊跷!你被那个女人利用了!你以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逍本神色阴郁,怒火不显。提及父亲的死,反而激怒了他。
“我以前如何?现在又如何?我爹就是身中奔雷掌而死,贯穿他胸膛的焦黑掌印……你告诉我不是‘奔雷掌’?你让我如何不介怀?”说着,赵逍一把掐住了袁藻的咽喉,“你要装就装一辈子,看到老镖头的下场了么?你既然这么怀念老镖头,你还有你爹就一起下去陪陪……”
赵逍话还未说完,忽地平地响起雷鸣之声!
赵逍不得不松手,抬手与来人对了一掌!
两人双双后退数步!
赵逍看着自己右掌新旧重合的焦黑掌印……豁然抬眸,直直看向将袁藻护在身后,身形高挑又纤瘦的少女,目眦欲裂:
“……终于舍得现身了么?!江铃儿!”
江铃儿冷嗤一声全当回应,将袁藻塞给裴玄,交代他好好护着。
而那厢小和尚仍在藏书架后,自缝隙中窥探到江铃儿一隅清丽又不失清丽的脸庞,口中学着赵逍喃喃着:
“江铃儿……”
回想起袁藻一口一句的“铃儿姐”,他怎么会没有想到……他应该想到的……
她竟是江老镖头之女……
江铃儿。
第96章 096“你的好姐姐倒反天罡也不是第……——
旁听赵逍和袁藻的对话,江铃儿终于知道这厮性情巨变的症结在哪儿了。
一切都源于六年前,她生辰后不久,不过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押镖行,回来的却只有老镖头的……
那场雨夜。
正是那个雨夜,传来了包括赵逍父亲,白虎堂堂主赵吉赵四叔同其余足足四十八名镖内弟兄的死讯。
从未有人胆敢拦天下第一镖的路,更从未有人能如此重创天下第一镖!然而这件事却被老镖头压了下来,镖局上下不得妄议,更不得深究。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甚至连赵吉赵四叔的葬礼也只是草草办了。
赵逍没有去参加赵吉师叔的葬礼。
老镖头发动镖局上下的人满金陵城找他也寻不得,最后还是袁藻拉着江铃儿在秦淮河畔,桥洞下的一隅找到了他。
赵四叔不像何庸何五叔那样一本正经的严肃,更不爱看他们这些小辈镇日板着个脸跟小大人儿似的,因此总会在这儿教他们或者说扯着他们玩儿在何五叔眼中不入流的打水漂。
赵吉人长得凶恶,在外也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白虎堂堂主,更因堂下戒律堂有“活人进、白骨出”的“美名”,连捎上他除了白虎堂堂主的名号,更多了“活阎王”的“美誉”。
然而这样凶神恶煞的白虎堂堂主在他们面前却像个老顽童一般,瞧他们不感兴趣还闹上了。
赵吉看着眼前这三个狐
疑盯着他的娃娃,眉头倒竖,指头点着这三人,尤其是为首那刺头少年,更气不打一处来,连连笑骂:
【好小子,我是亲爹!连你也气老子!】
换旁人早吓软了腿,而少年拽着小江铃儿和更小的袁藻就想走,嫌丢人。
袁藻这丫头不知为何,天生和赵四叔投缘,简直比赵逍这个亲生儿还亲,赵吉不止一次腆着脸和袁闻康求着结娃娃亲,均被爱女如命的玄武堂堂主袁闻康挡了回去。
当下不过六岁的小袁藻也是吵着闹着要留下来,而十二岁的赵逍已有了一半大人的模样,眉头一拧,小袁藻就哭了,被少年一把扛在了肩上就要走。
时年小赵逍两岁的江铃儿也是爱玩儿的年纪,但不爱玩破石子,有什么乐子!跟在了少年身后。
眼见三个娃娃扭头就离开,赵吉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跺脚,居然将脚下青石地板跺出几道裂缝来!
【好好好,知道你们几个惯听你们五叔的话,为你们五叔马首是瞻!不待见老子!你们五叔什么都好,唯一点不好,迂腐!殊不知这水上漂的玩意儿也是极高深的功夫!】
话落,一枚石子势如破竹擦过三个少年人的脸颊边而去!甚至削去了江铃儿鬓边两丝细发!
连连在秦淮河上连连跃了百下才沉进河底。
三个少年当即定住了,转过头来一张比一张更稚嫩的小脸眼中的光堪称慑人,尤其那刺头一样的少年,望着赵吉、望着他爹的眼睛,惊喜之余更多是从未宣之于口的崇拜。
那个眼神小袁藻还太小不大记得了,江铃儿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至此这秦淮河畔便成了这一大三小的秘密基地。
可是这样老顽童一般陪他们长大的赵四叔突然就……不见了。
少年独自一人坐在乱草遮挡的河畔边死死瞪着秦淮河的一池静水,眼眶通红,固执地不让泪掉下来。
手里攥着石子,双手紧握,用力之大,有血珠沿着指缝一点一点滴落。
“你……”
江铃儿和赵逍掐架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赵逍。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时,袁藻已然扑上前紧紧拥住他。
江铃儿心中涩然,也上前拥住了两人。
三个少年人就像藤蔓一般紧紧相拥,少年一直不肯落下的泪,坠在袁藻的颈上,烫得少女一激灵,少女更紧得抱住他,带着哭腔的嗓音说着孩子气的话:
【大师兄你、你别哭了,以后我爹就是你爹,你别哭了好不好?】
赵逍有没有回答亦或答了什么,江铃儿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后来老镖头也怜惜他年少失父,收他为关门弟子,从不外传的奔雷掌也传授于他。人人尽力关怀于他,尤其袁藻顶着一头海藻似的卷头,像炸毛小狗似的镇日围着他转,可赵逍却愈发消沉……乃至阴沉。
性情大变的何止赵逍,还有老镖头。因为很快她在老镖头的授意下频繁的与江湖上的英豪相亲,也很快成了婚,无暇再顾及赵逍的事。
从前的江铃儿还只当是赵四叔的死让赵逍性情大变,以为是因为她成了婚,毕竟长大成人又男女有别,都不是小孩了,她、袁藻、赵逍,总会……渐行渐远。这是难免的事。
可现在她知道了,赵逍的性情突变、包括老镖头缘何急于为她定终生,一切都是因为白蛇之盟。
因为徐苻主导的一场保卫皇太子出宫的大戏。
有人一曲作罢,身提黄泉,骨肉为泥。如赵吉师叔、老镖头,裴玄的师弟师妹曾经的凌霄七子,以及更多的不为人知的白蛇之盟上四大门派的弟子。
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杀人如麻,如魔教七大杀手,如金人。有人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①。如徐苻、如魔教背后的人。有人如堕烟海,雾里看花。如江铃儿、如裴玄,如赵逍等等。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歌未罢,谁来舞②?各打锣鼓合唱戏,所有人皆是戏中人。
江铃儿也是后知后觉才发觉,不管对于她、赵逍,还是袁藻。曾经年少青梅竹马的三人自那赵四叔死讯传来的雨夜后,再也回不去了——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挡在袁藻身前,横眉冷对赵逍:
“你什么时候和魔教的人……还有金人,扯上关系的?”
赵逍也有问题问她:“你怎么活下来的?”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异口同声的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