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屁事!”
“关你屁事!”
江铃儿:“……”
赵逍:“……”
年轻道人抱臂挑了挑眉:“还挺有默契。”
到底还残留了点儿儿时的默契,意识到这点江铃儿和赵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有袁藻背着他俩,露出了点……约莫怀念的表情,被江铃儿瞪了一眼后才讪讪地收了回去。
江铃儿咬咬牙,真像咽了只苍蝇一样难受!见赵逍脸色不比她好多少才舒服了点,率先打破僵局:
“当年徐苻为保皇太子平安出宫以携仙童为先皇求取仙药为名,用《长生诀》为引,诱四大门派签订白蛇之盟入局。六年前四大门派分头护送仙童皆遇上魔教妖众伏击,老镖头……与赵四叔亲自率领的镖局内好手正是其中一支队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白蛇之盟,也应该知道赵四叔之死一定有误会……”
“江铃儿,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江铃儿话未说完,便被赵逍厉声打断。
“在你围着男人打转,在你承欢膝下时,我呢?你可知当我刨开坟,面对我爹尸身的感受?”
一瞬间,那个蜷缩于秦淮河畔,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的少年又浮现在眼前。
江铃儿呼吸一滞,死死咬住唇,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方道:
“我知你难以接受赵吉师叔的死……”
“你知道个屁!我爹的武功不下于老镖头,更对老镖头忠心无二,何以落得这样的下场?”
江铃儿几番忍让,也火了,呛声道:“你什么意思?”
赵逍冷笑:“我说有人是徒有虚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嘴上欺世盗名、唬的了人,我爹身上的掌印骗不了人。”
“你的意思是我爹杀的赵四叔?我爹和赵吉师叔结为异性兄弟……我爹为何要杀赵四叔?”江铃儿胸膛剧烈起伏着,上前一步怒视赵逍,双拳握得紧紧地,几乎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爹待赵四叔如何,待你如何,你最清楚了!我爹待你如亲子!还传授于你奔雷掌,你……你……任世上所有人污蔑我爹,唯独你赵逍不行!”
赵逍反唇相讥:“他收我为关门弟子,授我奔雷掌难道不是于心有愧?”
江铃儿气结,双目赤红:“你……”
“倘若不是问心有愧、不是心中有鬼,为何急于给我爹下葬?为何授我奔雷掌?”赵逍余光瞥了一眼右手掌心隐约的焦黑掌印,笑了。
那是武道场时与江铃儿对掌时留下的焦黑掌印,这是唯有独步武林的奔雷掌才能留下的印记。
贯穿他爹胸膛的……也是这样焦黑的印记。
他永生难忘。
“真不愧是老镖头江雷龙的女儿啊。”赵逍一步步逼近江铃儿,双目同样充血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我爹的功夫不下于老镖头,整个天下第一镖除了老镖头无人能出其右。当胸的一掌,若非是极其信任之人……我爹怎会深受其害?江铃儿,你扪心自问,除了江雷龙,整个江湖还有谁会奔雷掌?还有谁会?!”
江铃儿眸光震颤,沉默之后霍然抬眸毫不示弱与之相峙,杏眸湛湛如火在烧:
“我爹绝不会做这种事!即便你再问十遍百遍千遍,我还是这句话——我爹绝不会、也绝无可能做这种事!”
赵逍死死盯着眼前不过他肩高的女子,气笑了,笑意未达眼底,眸中血丝如蛛网遍布:
“江铃儿,
你从来都是这样。该说你自幼被老镖头保护得太好了,赤子之心?还是说你蠢呢?在你眼里世界从来非黑即白、善恶分明,泾清渭浊是不是?哦,是我错了。”
赵逍话锋一转,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她,“那可是你爹,一辈子行善积德、锄强扶弱的老镖头,你怎么会认呢?你是该怪我才是,如果不是我,现在坐在总镖头位子上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真是越说越偏了。
江铃儿哑然一会儿,拧眉:“我没这么想。”
她不知道赵逍这厮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里,眼见沟通不了,越扯越离谱。她没见过赵四叔的遗体,具体详情没人知道,更不能光听这厮的一面之词。再拖下去只会对他们更不利,事已至此……只能打了。
江铃儿盛怒之下反而平静了下来,吐出一口郁气,两手起势,掌风随势而起,拂起她鬓边的落发又缓缓落下。
“我跟你说不清楚!无所谓,你爱信不信!你巧借武林大会的明目勾结魔教和金人,大肆敛财不说还残害江湖英豪!构陷我爹与魔教乃至金人书信往来,看来你也是你的手笔了。你聚敛无厌还吃里扒外,放心,这次我不用别家功夫,就用本家功夫打败你!我要替老镖头、替所有镖局的弟兄、替……赵四叔好好教训你!”
“好啊。”赵逍活跃双拳,指关节发出骇人的咯吱咯吱声。回忆起武道场上被江铃儿即将拖下武道场的屈辱画面,阴鸷英俊的面容闪过羞辱、愤怒、嫉恨等等情绪,鹰似的双眸死死锁着江铃儿,“之前是我小瞧你了,前头打得不尽兴,我们再打一场!”
话音刚落,一高大、一纤细两道身影同时踩着老镖头所授三十六腿法,掌携千钧之力朝对方打去!
一时昏暗大堂平地起风,有雷鸣之声如千军万马凭空炸响!
两道身影如疾风如惊电在晃动的烛火中穿梭着——
经过武道场上一战,赵逍更加谨慎,几乎不露出任何破绽,他瞧出江铃儿虽然身姿敏捷但力有不逮的短板,几乎放弃防守,攻势更凶猛且不给人丝毫退路!
而江铃儿恪守承诺,说了用本家功夫便只用本家功夫。
她要用老镖头所授的三十六腿和奔雷掌彻彻底底打败他!
可奔雷掌刚猛,其实……并不太适合女孩子修练。
江铃儿只在最初一掌后,意识到两人终究存在的体力上的差距,并未强攻,而是一直用三十六路腿法不断躲避赵逍强势的进攻。
这无疑印证了赵逍心中所想。
赵逍毕竟年轻气壮,虽在武道场上受了伤,可这会儿已然恢复了八成,生龙活虎,一掌又一掌打去,体内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一面追着她一面嘲笑:
“你若不是江老镖头的女儿,怎配为天下第一镖少镖主?奔雷掌霸道强劲,重在以肉身蓄千斤之力!即便你这段时日内功小有所成又如何?到底不过弱质女流,力不从心,拿什么赢我?”
最后一掌“雷霆”直接将梁柱震裂!
江铃儿不得不从横梁上跃了下来,再不得飞上梁去,渐渐快要被赵逍逼上绝路。
袁藻终于忍不住,要飞身上前阻止这死斗的二人时,忽而身旁人好像早知她会有所举动,她不过微微一动,身侧人已然出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后低低传来一句:
“失礼了。”
随后右肩被人轻轻一拿,裴玄无声中就卸了她的力道。
“别去。”年轻道人淡淡道,末的补了一句,“她会不开心的。”
袁藻心想没命是大,哪还管开不开心!
又听见裴玄懒懒道:“你确定你拦得住他们么?”
袁藻关心则乱,倒……没有裴玄这个局外人看的清楚。
到底不忍看貌美小娘子心伤,裴玄瞥了她一眼,软了语气:
“放心,还不到最后关头,死不了人。况且你的好姐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比谁都惜……”
裴玄讪讪一笑,“命”字在少女瞪着他的几乎吃人的眼神里默默吞了下来。
不过袁藻很快没有再与他计较,将目光投向渐渐被赵逍逼近角落的江铃儿,心中更急却一时无可奈何。年轻道人说的对,江铃儿和赵逍的武功远胜于她,即便她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裴玄也顺着袁藻的视线看去,看向逐渐被逼近角落、看似毫无招架之力的江铃儿,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看了一会儿便转移了视线。
眼下他更在意另一个人。
他余光扫向身后不远处,在背着烛火的幽暗处——
一直躬身埋头嘴里仍絮絮叨叨念着往生咒的少年和尚。
自从离开地牢后,裴玄一直注意着他。
他注意到这个少年和尚自从知晓江铃儿的身份后,居然再不敢直视江铃儿。哪怕眼下江铃儿和赵逍激斗再酣,他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
回避。
他在回避什么?
又在惧怕什么?
袁藻在那厢聚精会神盯着江铃儿赵逍打架,而裴玄默默走到少年和尚身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小和尚一直错乱的、拨动着缠绕在腕间的佛珠,双目紧闭,嘴里喃喃念着往生咒。忽然道:
“念错了。”
小和尚一顿,听见裴玄极快地点出了几处他默诵错误的地方,忽地话音一收,笑道:
“那边架还没打完,你这边还在没日没夜为老镖头念往生咒,未免……惺惺作态了吧?”
小和尚愣住,睁开双眼,脸色惊惶:“……什么?”
年轻道人却只勾唇一笑,不再说了——
江铃儿一直在寻找机会。
虽然不出赵逍所料,一如在武道场上,江铃儿是在蓄力寻找机会反攻。然而也一如武道场上,他虽然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可江铃儿就像只灵动的春燕又像只狡猾的泥鳅,明明将她往死角上逼了,可偏偏就是抓不住她!
随着一掌又一掌“惊雷”、“响雷”、“雷霆”、“闷雷”打去,都是极消耗气力和内力的霸道掌法,即便是赵逍也觉得有些吃力了,身形手法不由得慢了一些,加之心中焦躁,一掌更比一掌凶猛,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在苦苦支撑。
赵逍眸中飞快闪过一道暗芒和扭曲的嫉恨。
再拖下去,只怕不等江铃儿筋疲力尽,他先力竭了。
那厢袁藻和裴玄又起了争执。
裴玄瞥了她一眼:“你就这么不信你姐呢?”
“我……我不是不信任铃儿姐,只是……你没见铃儿姐都快……”
见小姑娘急得都快哭了,终究见不得美人哭,年轻道人叹了口气:“本来天机不可泄露,罢了,我就告诉你吧。”
裴玄小心凑到袁藻边上,右手遮住唇小声道:
“今晨出门我恰好占了一卦,下下签。”
“你还会占……”袁藻说的一顿,蓦地拔高嗓音,难以置信又愤怒,“下……下下签?!下下签你还有脸说?!”
年轻道人先是怨怪地看了一眼少女,怪她大呼小喝的将天机泄了出来,随即又笑眯眯道:
“你姐倒反天罡也不是第1回 了,抽个下下签贫道我还心安了呢。”
袁藻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厢赵逍循声看来,先是看到裴玄和袁藻并列靠得几近的身体,眉心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拧。视线很快袁藻、小和尚身上随意一扫,最后重新落在裴玄身上,浓眉下的双眸晦暗阴鸷。
这人长身玉立,此时他未再像武道场时那般覆面示人,露出一张颇为俊美的白皮面容,虽只着粗布麻衣,懒懒往墙上一倚,轩然霞举,见之不俗,却让人察觉不到气息,存在感竟比那畏首畏尾的小和尚还低……
之前武道场比试,他也是这样隐藏在台下。这样的人物……他见过的话,应当不会忘记。
见赵逍看过来,裴玄一双好看的凤眸弯了弯,生怕摊上事的样子连忙道:
“你们打你们的,不用管贫道。”
“贫道?”赵逍眯了眯眼,本追逐江铃儿的步伐停了下来,给了江铃儿喘息的空隙,也给了自己小憩的时间。侧目看向裴玄,“敢问道长道观何处,又为何身着异服?”
年轻道人好脾气拱了拱手,笑道:
“贫道不过凌霄派芸芸道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值一提。”
赵逍也笑:“曾经的凌霄七子之首,堂堂凌霄派逍遥子真人也要说自个儿不起眼,未免太自谦了。”
话音才落下,本避走窗台的江铃儿一顿,袁藻已捂嘴惊呼:“早已听闻凌霄派有个不世出的天才逍遥子真人,不过早已绝迹江湖多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袁藻上下打量了下裴玄,“没想到……如此年轻。”
瞧着和赵逍相仿的年纪,却早早名震江湖,只是近年来没落了,许久不曾听
见消息。
年轻道人脸上笑容不变,摆了摆手:“虚名罢了,不足挂齿。”
裴玄并不吃惊。早年他应老镖头之邀下过几次江南,他与老镖头本就是忘年交,有人知道并不稀奇。
赵逍嘴上带笑,有道暗芒自眸中飞快掠过。转念间心中有了计较,转头对江铃儿点了点头,意味深长:
“难怪……难怪。”
连说了两次“难怪”。
莫名其妙。
江铃儿莫名所以,但直觉不太舒服。眉心掠下一道折痕:“难怪什么?”
“难怪武道场上你会使凌霄派的迷踪步和落英剑法。”赵逍故作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原来是攀上高枝了。老镖头在时,你依靠老镖头。老镖头不在了,还能寻着新靠山,也难怪……功夫进步神速了。”
最后半句故意顿挫沉郁,语气暧昧,引人遐想。
年轻道人一直含笑的凤眸,笑意淡了下来,凤眸眯了眯,不知在想什么。
江铃儿还未有反应,袁藻已经气愤填膺起来:“赵逍你又……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传来江铃儿声音:
“……就他?”
袁藻、赵逍,包括裴玄微微一顿。
只见江铃儿伸出一指,指着裴玄懒洋洋的,站没站样的身形,颇为嫌弃:“这病秧子姑奶奶我端茶倒水伺候了个把月……”江铃儿气息都不匀了,手都在抖,难以置信,“到底谁是谁靠山?”
裴玄:“……”
赵逍:“……”
袁藻:“……”
预想中江铃儿怒发冲冠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不,气也是真的气。
气赵逍这厮有眼无珠!
袁藻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裴玄望着江铃儿,凤眸闪过细碎的笑意,适时地低咳了两声,俊容苍白、身形消瘦,真似弱柳扶腰一般,苦笑道:“此言不假,若非江女侠悉心照料、大义帮扶,贫道早就交代在北方的苦寒之地了。”
江铃儿耸了耸鼻尖,朝裴玄倨傲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就好!”
年轻道人点头哈腰:“那是自然……”
江铃儿这人脾气大,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其实如果眼前人不是赵逍的话,即便涉及老镖头江铃儿也甚少动怒了。
赵晓冷眼旁观,见计划落空,脸色很差,低笑了一声:
“数月不见倒沉稳了不少。”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确定了,裴玄并不会参与他和江铃儿的打斗中。
赵逍抬手毫无征兆就是一掌大开大合的“雷霆”打了过去!
江铃儿本以为目标是她,纵身避过,没想到赵逍却是一掌推灭了烛火。
登时大堂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中。
赵逍已经厌倦和江铃儿猫捉老鼠一般的追逐,于黑暗中更显阴鸷的眉眼,狠戾道:
“看你还能往哪儿……”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极细微的白光自瞳孔前放大,电光之后才听见雷声。
“你输了。”
在赵逍仅仅愣神的不过须臾的时间,江铃儿身形鬼魅、真如疾电一般蹿至他身前,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打在他肩上——
“螣蛇无足”。
登时赵逍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江铃儿足尖一点,提气,更快追了过去,接连在他身上落下两掌——
“重云飞电”、“风起灯乱”!
一套奔雷掌共七式掌法——“惊雷”、“响雷”、“闷雷”、“雷霆”、“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
顾名思义,前四式“惊雷”、“响雷”、“闷雷”、“雷霆”更重声势、气势,一力降十会。而后三式“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重云飞电”有重云吐飞电,高栋响行雷之意,“风起灯乱”取自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螣蛇无足”源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
后三式更强调雷电之迅猛如狂风骤雨,之幽微也如飞叶穿针,可瞬间取人性命!
赵逍狠狠被打落在地,吐了一口鲜血,面容几乎扭曲:
“老东西藏私!”
“你错了,奔雷掌确实重在以肉身蓄千斤之力,但在此之前,更重势如疾风闪电,这才是‘奔雷掌’之所以取名为‘奔雷掌’的原因。”
这也是江铃儿日日夜夜不断在脑海中回想着老镖头最后打得一套完完全全的奔雷掌,在某个夜深人静时突然悟出来的。
奔雷掌霸道刚猛,她原也像赵逍贪图前四式之威,也几乎只练前四式,却忽略了后三式。
自悟出来后,她便不断的在缠绕在双腕、脚踝和腰带上的沙包加码。
当然赵逍犯的错不仅在此,更在他不该为了迫使她停下来而将烛火推灭。
江铃儿效仿杨大娘,早已练就夜能视物的本事,及至后来与地清在水下相争,她更为自己添了一项水下的训练。
赵逍不知这样反而于她有利,算意外之喜。
江铃儿等的就是他犯错的瞬间。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袁藻只听见噼里啪啦间或夹杂闷哼的声音,心揪了起来,还以为是……
等到银月自云后探出身,有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才知道是赵逍被江铃儿一掌掐住咽喉狠狠摁在地上!
一时怔住,连话也忘了说。
“奔雷掌之霸道之强劲刚猛确实不适合女子。但……大道至简,越是像奔雷掌这样上乘的大家之功,心法口诀乃至天资体魄皆不是最重要的。”
袁藻循声看向身侧裴玄,下意识接过话:“那……是什么?”
“要发挥出奔雷掌最大功力,需得是心思明澈之辈。心如明镜,方能势如长虹。赵逍虽占了男子体格、力道的先天优势,但道义与奔雷掌的路数相悖,从这个角度来说——”
年轻道人望着被银月笼着的一张清丽又不失英气的侧颜,凤眸湛湛,笑了,“贫道也错了。谁说奔雷掌不宜女子修练?从这个角度看,江铃儿倒是奔雷掌的不二之选。”
裴玄的话自然一五一十都传进江铃儿和赵逍耳里。
赵逍面色铁青,脸色奇差无比。而江铃儿却忽然想起老镖头于地牢中对她说的话:
【逍儿天资有余,然心有旁骛,多思多虑,难堪大任。你未必不如他。】
镖局上下,乃至世人皆知奔雷掌霸道刚劲,宜传男不传女。尤其看到赵逍被老镖头收入门下,不过月余,掌上功夫已然胜过了她……
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能当上少镖主不过是众人看在老镖头的面子上,不过是老镖头疼她。
现在想来,其实爹……一直相信她能胜任“少镖主”之位的,对不对?
一忆起老镖头,江铃儿眼眶发热,更加紧的掐住赵逍的咽喉:
“你服不服?!知不知错?!”
不过数月时间,斗转星移,攻守易势。
想到曾经是自己将江铃儿如此钳制在地,赵逍脸色铁青,沉得几乎滴下水来。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二师妹。”
江铃儿一顿,怔住了。
一瞬间,几乎被她忘却的回忆再次尘封瓦解。
是少年替她引开了何五叔,还不忘回头冲她努了努嘴,无声道:
【二师妹,一切交给我!】
江铃
儿神色触动,掐住他咽喉的手渐渐地,松了。
赵逍眸中暗光飞快闪过,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二师妹……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一面说着,一面借着银月又躲进乌云后,于江铃儿身后,右手呈白鹰爪状——
江铃儿沉默半晌,忽而道:
“你骗人的功力还不及小毒物半成。”
赵逍一顿,继而奋起相搏,然而迟了,几乎他一动,江铃儿背后好像长了眼似的,右手小臂已然被她擒拿住!
“你几次三番使出这样的下作伎俩,你愧对老镖头,不配当总镖头,更不配用奔雷掌!”
江铃儿咬牙,一把折了他的右臂!
赵逍的惨叫声几乎撕破天下第一镖上空的夜!
江铃儿折了他的右臂,又一掌震断他左手筋脉,看着赵逍惨叫的脸,想起他做的种种有违正道,狼狈为奸的事,闭了闭眼,痛定思痛,曾经那个唤她“二师妹”的少年早已死了。抬手,正欲一掌了结他,没想到袁藻突然冲上前,拦在赵逍前面,跪在她面前,哀求她:
“铃儿姐,你已经废了他的功夫,我求你了……我求你别杀他……”
“小藻你退下!”
江铃儿本想将袁藻呵斥下,想告诉她赵逍、曾经护着她们的大师兄早就死了。蓦地闪现过往种种,袁藻虽然口中嫌弃赵逍,但总是围着他转。闪现之前袁藻屡次为他隐瞒,江铃儿忽而后知后觉意识到,袁藻原来……喜欢他。
“你……”
袁藻望着她,两行清泪淌了下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无疑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江铃儿看着袁藻恳求的通红的双眸,眸光触动,高举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里闹得动静太大了,定会引来魔教妖众。”裴玄走上前,提醒她道,“虽还未查明皇太子身份,当务之急先去武道场阻止琴魔空妩,救皇太子要紧!”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缓缓落下手,只能暂时放过赵逍。
赵逍目眦欲裂,怒吼着:
“江铃儿,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江铃儿不再看赵逍,因为果然他们的动静引来了魔教的人涌进大堂内。
江铃儿和裴玄互相对视一眼,竟无需多言想到了一块,几乎异口同声。
江铃儿:“我脚程快先去武道场。”
裴玄:“我留下断后。”
两人皆是一顿,裴玄率先笑了:“好。”
两人相向擦肩而过,在江铃儿动身之际,裴玄蓦地叫住她:
“答应我,别死了。”
江铃儿眉头一拧:“别咒我,我哪那么容易死!你保护好袁藻。”
末的,补了一句,“你也是,好好活着。”
裴玄扯唇一笑,随手拿起案桌上的一支狼毫便作傍身的武器,虽然内功使不出来,但拳脚功夫还在,抬笔挥洒之间就将逼近的妖众逼退。
而江铃儿一路冲出重围,将要一脚踏出门口时,狠狠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人!
江铃儿回头找到了少年和尚,一面腾出手避过妖众的攻击,一面抓着少年和尚的手往外带,叮嘱他:
“眼下顾不上你,你寻处藏身的地方自个儿藏好!”
没想到小和尚回道:
“我也要去武道场。”
江铃儿想也不想,回了:“不行。”
没想到小和尚异常坚持,江铃儿一面抵挡攻击,一面还要劝着这不识趣的沙弥!不胜其烦,怒了,扭头怒骂道:
“难道你还要去寻死……”
话未说完,忽地顿住。
恰时有月光洒落在小和尚面上,江铃儿依稀在他眉间看到一朵若有似无的……莲花?
脑海中蓦地响起临行前张良相的话:
【皇太子生来眉心有莲花印记,因此陛下取名‘莲生’。你可曾……可曾听过老镖头说过分毫有关皇太子的事?皇太子的下落?】
第97章 097“答应我,别死了。”
江铃儿愣住,忍不住定睛再看一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自打她见到这小和尚起,少年和尚一直是不断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此刻大堂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月光洒落。月光影影绰绰,瞧得不甚清晰。
定睛细看,他眉心更像一块污泥,哪有什么莲花印记。
江铃儿一面御敌,一面突然想起来,她还没问过小和尚叫什么。
那厢也在人群中作战的裴玄忽然对她道:
“带他去吧。”
江铃儿最不爱婆婆妈妈那套,既然他想去就去好了:
“行,走吧!”
恰时有妖众正面攻来,江铃不得不松开少年和尚的手,避开来人攻击,在打倒来人回头时,小和尚已经不见了。
江铃儿顿了下,火冒三丈:“这傻秃驴!不会武功瞎跑什么!”
裴玄耳闻江铃儿的抱怨,眉心一拧,一跃到她面前,与她背靠背,沉声道:
“一定要找到他。”
两人将后背交托于对方,江铃儿眉头一蹙:
“你不是让我去武道场阻止琴魔……”
裴玄打断她的话:“你不觉得小和尚很怪异么?我看他不像是在感念老镖头,更像是在……赎罪。”
话音刚落,江铃儿登时愣住——
武道场。
丛丛火把的光几乎将黑夜烧成白天。
黄袍道士文山真君一柄长剑自一名与他同着黄袍的少年身上穿过,很快少年倒下,武道场上又多了具尸身。
及至现在,武道上林林总总倒下了不下数十具江湖侠客的尸身,其中多数为丹霞洞的弟子。
丹霞洞宗山真君白着脸怒吼:“老夫定当手刃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
文山真君瞥了宗山真君一眼:“念在你我有手足之情,我不杀你。”
转而面前其余门派,冷笑一声,剑指众人:
“下场你们都看到了,等金兵来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不如老实交代,省得丢了卿卿性命!”
期间琴魔空妩一直抱琴托腮,旁观着众人求饶挣扎的神态,间或夹杂着轻笑声。
有人认出那是十大古琴排名第一的“号钟”,那抱着它的人……
必然就是魔教十大杀手之一的琴魔空妩了!
魔教与金人勾结联合,更无求生的可能。不少小门小派已然求饶:“文山真君,我们实在……实在不知仙童为何,更不知《长生诀》在哪儿啊!”
文山真君闻言只是狞笑:
“无妨,懂得人自然知道本真君在说什么。”
场上不同于求饶,亦或是面容疑惑的门派弟子,少林寺、日月堡两大门派纵然被缚在场上,面对死生的威胁,岿然不动。
终于文山真君提剑来到日月堡面前。
来到日月堡病恹恹的少堡主纪云舒和高阳面前。
文山真君提刀架在纪云舒脖颈上,顷刻间在脖颈上划下一道血痕。
高阳眉心陡得一跳,正要跃起,纪云舒摇头让他不要妄动,两人被负在身后双手下均有一滩液体,是用内力强行逼出体
内的药效。
高阳见状只好忍下气来。
文山真君以刀背拍了拍这位年轻少堡主的肩:
“少堡主,怎么说?”
纪云舒对架在脖子上的刀视若无睹,轻笑道:
“无胆鼠类,你不敢动我。”
文山真君陡得面目狰狞,却真如纪云舒所说不敢下手。他虽然药倒了众高手,但每个人背后都有其门派反扑的危险,尤其日月堡门生众多,弟子遍布五湖四海,他还……真不敢动这位年轻的少堡主。
“且留你这条小命到最后!”
纵使暴怒如雷,文山真君终还是将剑从纪云舒的肩上撤了下来,转而泄愤似的随手抓起一个小沙弥,是之前从地牢跑了出来,又被抓回武道场上的鸡鸣寺和尚。
文山真君横剑在小沙弥脖颈前,冲着五花大绑的净海方丈威胁道:
“老秃驴,我已杀了你不少和尚,你还要支支吾吾,藏着不说?”
纪云舒侧目看去,桃花眸眯了眯。
小沙弥在哭泣求饶:“主持……主持救我……主持救我!”
净海方丈只是闭目,面容苍白,双手合十盘腿坐在武道场上,嘴里不住念着“阿弥陀佛”,细看他的手在抖。
小凌霄七子皆气愤填膺,可惜被束缚在武道场上,无能为力。
文山真君气得面容扭曲,连连说了三个“好”,阴恻恻道:
“老秃驴,这是你自找的!”
文山真君手起刀落,正要一剑小沙弥的脖颈时,突然场下传来一道略显青涩的,少年的声音。
“别杀他!”
武道场上众人一顿,闻声看去,只见场下站着一瘦弱的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脸色极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了咬牙,指尖抹去眉心污泥,将僧袍缓缓揭起,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蚊蝇小字,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
“你要找的人是我……不要伤及无辜。”
纪云舒和高阳飞快对视一眼。
一直抚琴看戏的琴魔空妩看到小和尚露出的小臂骤然眼睛一亮:
“不错,那是《长生诀》无误……就是你这小秃驴?真是叫奴家好找啊!”
净海方丈睁开眼,看到少年和尚的瞬间,浑身剧烈一颤,颤着声:
“老衲明明……你、你为何没去栖霞古寺……”
少年和尚向净海方丈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愧对方丈,所有事皆因我而起,太多人因我而死,莲生……不想再逃了。”
看到琴魔和净海方丈的反应文山真君才知终于寻到人,松开了小沙弥,畅快大笑:
“还算你识相!”文山真君一跃下武道场,提剑走向少年和尚,走进了才发现小和尚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你……你想干什么?”
琴魔沉声命令文山真君:“拦住他,我要活的!”
文山真君咬牙,使上轻功赶去,小和尚似乎下定了决心自刎,隔着百丈距离,文山真君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小和尚将要抹了自个儿脖子,倏然一枚石子破空而来!
一把打落了小和尚掌心的匕首!
是江铃儿脚踩迷踪步,身形飘逸似仙又似鬼魅,转眼到少年和尚身边。
少年和尚看到江铃儿的瞬间,脸色一白。
武道场上不少人通过着装认出了江铃儿就是白日重创赵逍的番邦少年,可此时江铃儿并未头戴帷帽,更没有围那可笑的布巾,以至于面容毫无征兆,完全袒露于灼灼燃烧的火把之下。
当即有天下第一镖的弟子惊呼出声:“少镖主!”
也有日月堡的弟子惊呼:“这不是……少夫人么!”
纪云舒看到江铃儿出现的瞬间,浑身巨震,一直岿然不动的少堡主终于有了表情。
众人看到江铃儿渐渐反应了过来:
“你……你是江铃儿?”
“江铃儿没死!”
“江铃儿不是随着老镖头殁了……居然没死!”
马三爷等也认出了江铃儿。
“怎么在这儿也碰着了阿奴妹子!”
而江铃儿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也未在意自己的身份完全暴露于人前。她只盯着少年和尚眉心的莲花印记瞧,口中喃喃着:
“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回想起小和尚怪异的种种举动,为何不顾生死也要为老镖头念往生咒超度,为老镖头争辩……
原来……原来老镖头对他的大恩就是这个!
江铃儿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和尚骤然一笑,是气笑了。
一把抓起少年和尚的衣领揪起来,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杏眸几乎喷火:
“为何不继续藏着非要现身?还敢寻短见?!”
小和尚即莲生,被吼得脸色一白,怔怔看着眼前喷火似的杏眸,不敢说话。
倏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赵逍被众白虎堂的弟子搀扶而来,怒视着她:
“江铃儿,你果然没死!你潜伏进天下第一镖,与魔教、金人相勾结,重伤于我,唱了一出好戏,果然是为了《长生诀》而来!”转而扭头对被束缚于武道场上的群英,高声道,“是我赵某不察,让贼人混了进来,害诸位受了牵连!我愧为总镖头,万死难免其咎!”
江铃儿不妨赵逍追了上来,上来就是一盆脏水,张冠李戴,看来这脏水是彻底洗不干净了。
其实裴玄大病初愈又内力全失,她知道他负荷前行,能护住自身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护住袁藻。
她忍气在赵逍身边逡巡了一遍,没见到裴玄和袁藻的身影,想来他们应该在一起,裴玄信守承诺护着袁藻,心下稍定。
她相信裴玄一定能护住袁藻,暂时不用顾着他们,眼下必须带莲生杀出重围才行……
江铃儿忽然伸手在腰带里摸了摸,忽地一顿,想起了老镖头留给她的金色飞镖早就被她当了。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眼下身上也没什么长物,只能朝莲生伸出一只手,不耐道:
“随便给个东西!”
“你已经知道,老镖头是因我而死……”莲生跪伏在地,脸色煞白,以为江铃儿要亲手为她爹报仇,哆嗦着捡起匕首递给她,“是我害了老镖头,害了你爹,由你来取我性命最好……”
江铃儿随手接过匕首,当即皱眉: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
莲生愣住,迷茫地望着她:“……什么?”
江铃儿看着眼前小和尚稚嫩又迷茫的脸庞,终是叹了口气,将匕首别在腰间,上下扫了莲生一眼,忽然指着他缠绕在左手腕上的佛珠:
“把佛珠取下给我。”
莲生顺着她的指尖看向佛珠,莫名所以。江铃儿见不得他磨磨蹭蹭的的样子,径直一把将他左手腕上的佛珠取下,蓦地抬眸,定定看着他:
“你说太多人因你而死……想赎罪是么?”
莲生在江铃儿的视线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江铃儿握住他的双肩,将他扶起,“那就给我站起来!堂堂正正、站起来洗刷老镖头的冤屈!”
烧红的火光映在江铃儿俏白的脸上,而她双眸里的光却比火光更盛百倍!
此刻哪怕身后是乌泱泱持刀杀来的人,哪怕刀悬脖颈、箭在弦上,莲生怔怔盯着面前的江铃儿,也只看得到她。
江铃儿紧紧握着掌心的佛珠,直直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
“今日我们在天下人面前缔结镖人契约,爹要你活着,我更不会让你死了!爹没完成的……我来做!从今以后我来护你!”
火光憧憧,莲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清丽无匹又不失英气的容颜,恍惚间看到了……
老镖头的身影。
第98章 098“是啊,我是疯了。在你死时我……——
莲生怔怔地看着江铃儿,眸光震颤,正要说什么时,倏然江铃儿耳廓一动,抓过他的后衣领,一跃数十丈开外!
只见方才他们站过的地方居然凭空裂开一道一尺的裂缝!
江铃儿将莲生护在身后,将佛珠挂在脖颈上,霍然抬眸。
只见琴魔空妩怀抱古琴,款款而来。每走一步,指尖随意拨动琴弦,内力竟化为气波,每拨动一次都有气波涤荡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皆无差别被气波重伤在地。
直到空妩抱着古琴走到江铃儿和莲生面前,才停止了拨动。
江铃儿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惊骇于琴魔何等内力,可即便如此,还在挺身将莲生掩在身后。
空妩抿唇一笑:
“我该叫你江铃儿?还是修罗双煞?接连重创地清、火舞、水融的人……是你吧?想不到是这样清丽可人的人儿……”
空妩说着,笑容敛起,觑了她一眼:“那么地清手上那份《长生诀》也在你身上了?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呐。”
空气中有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江铃儿朱唇抿得几乎发白,藏于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在颤抖。
听说修为到了一定境
界的人,甚至无需出招,呼吸弹指皆是神通。
甚至听镖局里的前辈说过,有剑士不用剑,自有剑气护体,人剑合一。不必出招,对手也能被震慑住。
江铃儿想,她现下怕是遇到了。
从未有过的威压,完全不是地清、火舞能比拟的。江铃儿心下一沉,灵机一动,学着水融教授她的呼吸吐纳之法,这才觉得僵硬的四肢渐渐缓了过来。
不过,不够。
远远不够。
琴魔空妩只怕是她有史以来遇过最棘手的对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什么,忽而又有一路人马声势浩大朝他们而来,江铃儿侧目看去,竟是一群蒙古人。
为首的那个手持长枪,身材高大,眉目深幽,一头蜷曲浓密的长发,江铃儿认了出来,这赫然是在武道场上和马三爷比过武的番邦男子。
而在那番邦男子身旁的……
江铃儿双眸蓦的亮起,是裴玄!
琴魔空妩眉头一蹙,脸色不太好看:
“蒙古人怎么来了?”
江铃儿没瞧见袁藻的身影,忙问道:
“袁藻呢?”
“放心,已经派了一支蒙古骑兵护送袁二小姐安全出镖局。”说着,裴玄凤眸看了一眼莲生眉心的印记就什么都知道了,嘴角扯了下,轻笑了声,“果然。你先带莲生走,我和淳于诨断后。”
淳于诨显然就是这个手持长枪的番邦人了,番邦人甚至抬手向江铃儿打了个招呼,江铃儿笑笑应下。
一时来不及询问裴玄从哪儿搬来的救兵,又是如何和蒙古人结缘,但江铃儿信得过裴玄,当即道:
“好,我等你!”
抓着莲生胳膊从后离开。
琴魔空妩冷笑:“想跑?”
一柄长枪横在了琴魔身前。
淳于诨朗声笑道:“早就听闻你魔教七大杀手的功夫甚是了得!我淳于诨前来讨教讨教。”话落还叮嘱了下身侧的裴玄,“道长,我来会会她,你可别插手。”
裴玄扫了他一眼:“你别小瞧她。”
“我知……”
淳于诨话未说完,但听一声极清越的琴声,裴玄猛地推了一把淳于诨,鬓边顷刻便被削去了一缕蜷曲的头发。
淳于诨登时惊起一身冷汗,悔了:“道长,救我!”
抬眸却对上琴魔空妩妩媚的双眸:
“挡我路者,死。”
淳于诨:“……”
霎时琴音绕梁,淳于诨硕大的身躯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跳脚。
遥遥地传来裴玄的声音:
“你且撑着……一定要撑住啊!”——
江铃儿是见过这个叫“淳于诨”的番邦人在武道场上的身手,甚是不俗,况且他还带来了这么多蒙古大汉,本来被琴魔压到谷底的心情稍微缓和了点儿,可不过才走了几十丈路,被赵逍率众白虎堂弟子挡在面前。
且这些弟子哥哥都是镖内好手,要想过去该还得费不少时间。
江铃儿暗道:“不好!早知道之前就不应该手下留情……应该结果了他的!”——
武道场上早已将身上药效逼退的纪云舒和高阳二人解了手上束缚。
高阳:“少主,有弟子通传金兵已涌进金陵,眼下金陵已不是安全之地。弟兄们已经来了,我们是否现在离开?”
纪云舒余光看到什么,忽然道:
“不急,让他们先去追击琴魔,我随后就到。”
高阳闻言一顿,正要问纪云舒要去哪儿,忽地披在纪云舒身上的硕大狐裘落在他手里,他抬眸已瞧不见纪云舒的身影——
白虎堂的人顷刻间将江铃儿和莲生二人包圆了。
赵逍双臂被废,无异一身功夫被废了!望向江铃儿的双眼何止淬了毒,简直恨不得生剥了她!
“江铃儿,你今日休想逃走。”侧首,对身边白虎堂弟子冷冷道,“生死不论,拿下她。取下她首级者,我重重有赏!”
江铃儿冷笑一声,两手起势:“我还非走不可了!”
忽而从天而降一道瘦高的、矫若游龙般的身影,立在江铃儿和赵逍中间。
略显低沉的嗓音,还带着久病不散的沙哑,嗓音清浅如天外之音,却字字清晰而刻骨,:
“且慢。”
江铃儿看到挡在她面前的瘦高身影,长睫陡得一颤。
是……他。
“纪云舒,怎么?看到‘亡妻’喜不自胜?”赵逍瞥了眼身后天南海北汇聚于天下第一镖的侠客亦或游人,“你别忘了,江铃儿现在还是人人喊打的带罪之身,你敢包庇她就是和魔教、和金人为伍!”
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淡漠的看着他,只简简单单回了八个字: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赵逍梗住,噎了一口:“……她不是没死么!”
“赵公子可能不太知道……咳咳。”青年以拳抵在唇下低咳着,“我这人睚眦必报,难缠得很。先前……为寻一人,耽搁了。此仇,你和何庸,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赵逍冷笑,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个姑爷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但——
“左右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你想阻我可以,至少也应该将高先生带上吧?”
纪云舒闻言放下拳,淡淡道:“既是报杀妻之仇,怎能假手他人?”
抬手,还未见他如何出手,身形鬼魅之间,距离江铃儿、莲生最近的三名白虎堂弟子已被纪云舒打倒在地,半晌都爬不起来。
赵逍瞬间变了脸色。
江铃儿回过神来,再看了眼纪云舒的背影,知道了他的用意,眉头极轻的一蹙,拉过莲生的胳膊朝豁口跑去:
“我们走!”
纪云舒余光瞥了一眼江铃儿远去的背影,唇角极轻微的一勾,再看眼前白虎堂的弟子,漂亮的桃花眸底只剩下无尽的黑。轻声道:
“一起上吧。”——
假山。
带着一人跑毕竟不便,尤其这人还不会一点功夫。
江铃儿、莲生二人终于还是被来人追上了,还是他们最不愿见到的人。
琴魔空妩。
明明……
江铃儿咬牙看了看墙外的夜空,明明都要出去了。
江铃儿将莲生护在身后,看着面前这张沾了血珠的芙蓉面,心脏跳得很快。
她有些害怕……害怕琴魔面上沾着的血是裴玄的。
她怕裴玄已经死了,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她知道自己不是琴魔的对手,果不其然,不下两招,已被琴魔一手掐着咽喉抵在了假山上!
“我只问一遍,地清手中的《长生诀》在哪儿?交出来!”
江铃儿视
线看下自己的右臂的衣袖,《长生诀》被她绣在了右袖的内衬里。
其实江铃儿手中的是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地清的《长生诀》被小毒物交给了老毒物。
空妩一把将她右袖扯了下来,见是《长生诀》无误,面上终于有了笑颜。又问她:
“你有没有学《长生诀》上的功夫?”
江铃儿摇头,在琴魔空妩掌心中艰难喘息着:“没……没有。”
“呵,当真没有?”
琴魔不信,她不信有人真能抵挡住无上武功的诱惑。
江铃儿视线渐渐模糊:“没有……就是没有……”
空妩扫了一眼地上的《长生诀》,可惜都是她看不懂的蚊蝇小字,又问江铃儿:
“看得懂么?”
江铃儿目光已经涣散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早就和小毒物研究过了,其上似乎是波斯文,极少有人看的懂。
琴魔空妩冷笑,收紧五指:“那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正要拧断江铃儿脖子时,传来莲生焦急的声音:
“你别杀她!我……我会!”
琴魔指尖一顿,侧目看去。
为了证明他真的看得懂,莲生慌不择路的捡起地上的《长生诀》,看着那些蝌蚪似的小字,居然真的极其顺畅的诵读起来,琴魔空妩耐心听了一会儿,终于不耐得打断他:
“等下,我又看不懂,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
莲生哑然半天,脸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有诓施主。”
空妩性情反复无常,见小和尚双眸懵懂又澄澈,忽地松开手,捂唇笑了笑。江铃儿也因此坠地,侥幸捡回一条命,捂着咽喉咳嗽着。
空妩染着豆蔻的指尖点了点莲生眉心的莲花印记,娇声笑道:
“我才不信你们这些和尚呢。奴家就认识一布袋和尚,一肚子坏水,坏得很呢。”
空妩娇笑着,眸光流转之中,忽然有了主意。
染着豆蔻的指尖离了莲生眉心,朝虚空点了点:
“你去授她口诀,她学了我再学。”
江铃儿捂着咽喉咳了半天,这才觉得捡回了一条命,后知后觉才发现空妩、莲生皆看向她。
江铃儿顿了下,手指迟疑地指了指自己:
“……我?”
空妩捂唇轻笑:
“是呀,要授你天下无双的功夫,开不开心?”——
另一边武道场上,裴玄用凌霄派圣物凌霄花为群英解毒。
文山真君见琴魔空妩匆匆将那些个蒙古大汗打倒后,消失不见,本也想跟上趁乱逃跑,被解了毒的江湖侠客活捉起来,是另一回事了。
裴玄上武道场前还记得用布巾遮住面孔,在分发凌霄花时,看到小凌霄七子几个小子,顿了下,解了他们的绳索。
“几位少侠都是都是凌霄派弟子,身上应有携有凌霄花籽吧?也省了我几株。”
“自然。”手脚一得了空的小师妹林梦宛当即取出数枚凌霄花籽制成的药丸与师兄弟几人服下,见那怪异的青年要走,登时叫住了他,“你从哪儿得来的凌霄花籽?”
裴玄一顿,道:“镇上药铺买的。”
林梦宛闻言眉心一拧,还要问什么,被大师兄温承安拽了拽,制止住了。
温承安向这怪异青年拱了拱手道:
“多谢恩公搭救。烦请恩公留下名讳,我等来日必涌泉相……”
温承安话未说完,被另一小师弟打断了:
“师兄!你忘了吗,武道场上,他和那个番邦小子……不,和江铃儿是一伙的!我们亲眼所见江铃儿曾和小毒物厮混在一起!还有你们忘了方才赵总镖头说了什么吗?江铃儿就是此次伙同魔教和金人的主谋之一!”
武道上与场外间隔百丈有余,他们并未仔细瞧见或是听见江铃儿和琴魔空妩的对峙。
少年话音刚落,周围静默了一会儿传来林梦宛小声的、不解的声音:
“可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解药呢?”
林梦话话音落下,众人更不解了。
小凌霄七子游移不定,不知赵逍、江铃儿哪方是好的。不知谁人说的话才是真的……
裴玄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用耳辨人不如用心看人呢?”
小凌霄七子皆是一顿,倏然裴玄眸光一利,拉过小凌霄七子中的一个少年,与来人当空对了一掌!
原是魔教残余的教众,裴玄内力全失,兼之久病初愈又添新伤,之前又为保护袁藻与魔教教徒多番缠斗,早就到强弩之末,本就重伤的身体雪上加霜,竟一口血呕了出来!
来人很快被少年们执剑击退,见这个在他们眼中和江铃儿是同党的怪异青年竟为了他们挡魔教攻击还身负重伤,一直以为非黑即白的少年们更迷茫了。
裴玄拇指揩去唇角鲜血,摇摇晃晃起身,林梦宛一愣,连忙道:
“你都吐血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裴玄一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双杏眸,笑了笑,“我的同伴。”
他的同伴还能是谁,自然是江铃儿。
林梦宛忍不住道:“可是你都这样了,自身都难保,还怎么去找……”
在其他人还在游移不定中,一直沉默的甘子实蓦地站了出来,对裴玄大声道:
“我来帮你!”
裴玄一顿,凤眸眨了眨。
其他小凌霄七子也是一顿,很快七嘴八舌起来:
“四师兄你在说什么?你要帮江铃儿的同党?你忘了赵总镖头说了什么?”
“四师弟你想清楚了,一招行错,你可就是魔教同党了……”
“是啊,四师兄,你千万别冲动……”
“都别说了!”甘子实骤然大声,打断师兄弟们的叽叽喳喳,手指裴玄,裴玄冷不丁被点了名,凤眸飞快又眨了两下。
“其一,是这人救了我们,这人对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他。其二,我有眼睛,我自己能分辨!那新任的赵总镖头在武道场上那恃强凌弱那样儿,那能是好东西吗?我能信他的话吗?”
裴玄顿了下,以拳抵唇,笑了。
“好了,不必多说,这里太危险了,大家尽早离开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甘子实义愤填膺的脊背:
“我们先去……找几匹马。”——
那厢白虎堂一众弟子被打倒在地。
血染了满地。
包括赵逍。
身上几乎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了。
纪云舒提步缓缓走到赵逍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见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奈何咽喉被鲜血堵住,只能艰难地吐出只字片语:
“纪……纪云舒,你……你学的是……长、长生……”
纪云舒唇角一牵,极轻地笑了。
抬脚踩在赵逍的胸膛处,一点一点碾了下去,欣赏了一会儿赵逍濒死的挣扎,本想利落的给他一个痛快,突然传来高阳的声音。
“少主,不可!”
高阳牵马而来:“少主,杀他有的是机会,但不能在天下第一镖的地盘杀他。毕竟……”高阳说着一顿,顺势将巾帕熟稔地递给纪云舒,“他现在是天下第一镖总镖头。”
纪云舒冷笑一声,接过巾帕将双手的血污细细擦拭一番后,随手丢下,恰好落在赵逍血肉模糊的脸侧。
上马离开——
天下第一镖,假山。
莲生口授江铃儿《长生诀》口诀,江铃儿本对《长生诀》不感兴趣,甚至是厌恶
《长生诀》的,但毕竟是无上武功秘籍,竟也渐渐入了迷。
琴魔空妩精明得很,盯得也紧,不愿涉险,却也不愿江铃儿多学。
每每是莲生口授一句,见江铃儿跟着练没岔道,才跟练。
江铃儿没想到莲生真老实巴交,《长生诀》上怎么写,真怎么念出来。不过,确也瞒不住空妩。
原来琴魔空妩有地清手上的《长生诀》的拓印本,只是不完整,即便寻到波斯人也只能译出一半口诀。见莲生准确无误译出上半部口诀自然喜不自胜。
琴魔越喜,江铃儿越愁。他们本就打不过琴魔,琴魔学了《长生诀》更强,他们还怎么逃?
这一册《长生诀》一旦传授完,莲生还能活着,但她的小命是到头了。
眼见天将破晓,不能再拖下去了,到时更逃不了了。江铃儿一直寻机给莲生使个眼色,奈何这傻小子也看不懂……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她忽然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在莲生又传了一句口诀之后,在琴魔空妩的紧盯之下,她暗自调整呼吸吐纳,效仿水融倒转经脉……
忽地痛苦地俯下身来,好似内力被反噬!
琴魔空妩一顿,厉声道:“怎么了?!”蓦地转过身,大步走向莲生,“好啊,小沙弥,你胆敢骗我?”
莲生小脸惶急:“贫僧没有……”
就在琴魔空妩即将掐住莲生咽喉时,江铃儿霎时腾空,一掌“雷霆”打在琴魔脊背上!
琴魔骤然被打飞进假山中,甚至几乎将假山打穿了!
江铃儿一怔,和莲生面面相觑,随即看着自己的掌心也是一惊。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
这是《长生诀》的威力。
她不敢再耽搁,更不敢看假山中的琴魔是何情况,抓起莲生的手,还有将他手中的《长生诀》一股脑塞进他怀里就跑:
“……走!”——
夙雾才醒后,朝阳未吐间。
天色破晓。
江铃儿接连打倒镖局外的看守,半拉半扯着莲生跑到街道上,不知为何,参与武林大会的群英皆往城门涌去。
不知何时起,金陵城涌进大批的金兵,而他们也很快被金兵包围了起来。
前有金兵包围,而后有……
琴魔空妩。
琴魔终是追了上来,果然那一击只不过伤了她皮毛,但……在一张姣好的芙蓉面上留下了细碎又可怖的伤口。
琴魔盯着他们,双目赤红,一字一句:
“我要活的。奴家要将你们,一刀一刀活剐了!”
江铃儿紧紧抓着莲生的手腕,下唇抿得发白。
该……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在晨曦的第一缕晨光落下之时,有一匹黑红宝驹高高越过头顶,眼前伸来一只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上来!”
江铃儿眼睛一亮,伸手抓住,登时天旋地转上了马背!
身后是熟悉的凌霄花香……正是裴玄。
她往后一看,莲生同样上了一匹宝驹,而驱马之人竟是甘子实。
江铃儿正要问裴玄,却发现肩上一沉,裴玄竟枕在了她肩上:
“……我就睡一会儿。”
话落,合上眼。若不是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真以为他就此挂了!
江铃儿心里狠狠长舒一口气,她看了眼裴玄如苍山覆雪般的侧颜,何尝不知他内气全失还让他保护小藻,还能撑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
“睡吧……多谢。”
年轻道人没说话,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下后,以额抵在她的肩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怕裴玄摔下马,江铃儿单手扯出腰带颇为费力地将他和自己绑在了一起,耳畔骤然传来甘子实的疾呼声:
“看前面!城门要关了!”
眼看金兵如鸦羽过境,而城门即将关上,明显是要将金陵百姓关进城中……做困兽之斗!
江铃儿看了看与他们并驾齐驱的莲生,再望一眼身后——
身后有众多参与武林大会的侠客或是游人慌不择路往城门外逃窜,但还有更多……
还在沉睡中的金陵百姓。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乡啊。
是陪她长大的街坊邻里啊。
是无数活生生的金陵百姓啊。
江铃儿最后侧首看了一眼枕在她肩上昏迷的裴玄,喃喃着:
“你也会……赞同我吧。”
江铃儿收回眼神,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眼见越来越近的城门,忽然道:
“甘子实小兄弟,相识一场,可否请你帮个忙?”
甘子实愣了下,才发觉江铃儿是在对他说话,定神道:
“你说。”
“可否请你照顾莲生,就是你身后的和尚。三日……至多三日。我们约在金陵城郊外的长亭相见。如果我没来……”江铃儿说着一顿,咬牙道,“不,我一定会来!”
在甘子实身后的莲生一顿,忽然知道江铃儿要干什么了。他忙道:
“我要跟你们在一……”
江铃儿打断他的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一定会来的,你等我。”
莲生本想拒绝,但看着江铃儿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佛珠悬挂于她的颈上……
终咬住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江铃儿见状,露出这两日来第一抹笑容。
甘子实其实早就被武道场上江铃儿的表现所折服了,当即答应了她。
眼见城门就在眼前,江铃儿扬起马鞭,狠狠在甘子实、莲生的宝驹上狠抽了一鞭!
“甘少侠,莲生,我们三日后见!”
见两人一马顺利出了城门,江铃儿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咬牙一把扯过缰绳,竟冲了回去!
没想到迎面竟看到了同样往城门疾驰而来的纪云舒一行人!
纪云舒看到江铃儿的瞬间,尤其看到江铃儿竟掉头往回骑,漂亮的桃花眸瞳孔骤然紧缩,在飞马擦肩而过之时,竟不顾危险,近乎失态地抓住了江铃儿的一角衣袂:
“我带你走!困在这儿会死的!”
两匹骏马同时长嘶,若非江铃儿骑术高超,若非她事先将裴玄和自己绑在一起,两人定要被甩下马去!
江铃儿拽紧缰绳,骏马长啸,在原地踏足。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你疯了!”
纪云舒堪称凶狠地瞪着她,连同枕在她肩上的裴玄,蓦地抿了抿唇,竟笑了:
“是啊,我是疯了。在你死时我早就疯了!”
四目相对,江铃儿被纪云舒眼中的疯劲惊了一跳,眉心一拧:
“纪云舒,我记得我让高先生传达过……恐怕他忘了,那我再说一遍。”
江铃儿盯着眼前这双熟悉又陌生的,形容疯狂的桃花眸,字字句句如钝刀割肉,语气决绝,残忍又无比清晰深刻:
“纪云舒,你我夫妻缘分已尽,别来找我了。”
话落的瞬间,狠心从怀中拿出匕首割下那一角衣袂,狠狠一挥马鞭,纵马疾去!
高阳疾呼:“少主当心!”
纪云舒骤然失去重心,摔下马去,被高阳眼疾手快一把抓上衣领拽上马匹!
纪云舒死死瞪着江铃儿疾去的背影,桃花眸极红,将要滴血一般,命令高阳:
“追上她!”
“少主,城门要关了,恕我……不能从命。”
高阳载着纪云舒纵马长啸,跃出城门。
在城门关闭的瞬间,纪云舒眼睁睁看着江铃儿策马带着裴玄飞跃众金兵围成的人墙……
蓦地笑了,继而吐出一口血,在高阳的疾呼中,即便城门关上了,仍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似乎要将方才的画面刻在眼里,烙在心上……
直到气力尽失……彻底晕了过去。
第99章 099“撑住啊,臭流氓道士!”……——
金陵城外。
经过一夜兵荒马乱的戮战,金陵城门紧闭。
此刻天光蒙蒙亮,浓云密布。一切归于平静,却又像是暴风雨前诡谲的死寂。
侥幸逃脱出城参与武林大会的侠士们,此刻站在高高的山坳上茫然回望金陵城——
远远看去,那紧闭的城门就像一个黑色的巨兽,吞没着他们的家人、同袍、山水故土……
“天杀的金兵狗贼,老子跟他拼了!”
马三爷赤红着眼,正要动身冲回去被陆爷、秦香玉一左一右抓住胳膊,向来温和谦逊的陆爷肃着脸:
“冷静一点!城内有数千名金兵,又有多少万金陵百姓为质?莽夫,你体内余毒未消,若不是我敲晕了你将你带走,现下你已经白白送死了!”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金人屠戮我们大宋百姓?”马三爷喘着粗气,血丝如蛛网几乎要从他铜铃似的眼珠里挣脱出来,“老子做不到……做不到!!!”
马三爷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回荡在空中,众人闻之无不动容,有来自金陵的人士已红了眼眶,群情涌动,便是陆爷也颇动容,缓缓松开了钳制住马三爷的手。
不远处甘子实和莲生,两人一马于大树下喘息着,他们是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逃出了城,一直疾驰到一里外才停下来。两个成长轨迹迥异的少年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此刻哪怕逃脱了险境,均面色微微发白,心脏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还心有余悸。
小道士很快反应了过来,甘子实不过喘息须臾就很快在侥幸逃脱的人群中逡巡着什么,待看到同样脱逃出的凌霄七子其余师兄弟后,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脊背靠在树干上,瘫坐在地,浑不觉出
了一身的汗,握住缰绳的手现在还在微微战栗着。
马三爷的怒吼声回荡在空中,久久未消。一字一句犹如重击敲打在劫后余生的众人心间。此刻体内被下的蒙汗药药效渐渐褪去,血性随即被激了起来,很快一个接一个,响应了起来:
“是啊,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大不了和那金人拼了!”
“是啊拼了!拼了!”
“拼了!!!”
眼见众人群情激动,抄着家伙又要杀回金陵城时,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而谦润的声音:
“各位先冷静一下,让魔教中人乃至金人混进武林大会是我天下第一镖失职之过……不过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
人群中走出二人,是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搀扶着一位好似受了伤的中年人。
正是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和其独女袁藻。
之前隔着高高的看台并未瞧得清晰,少女此刻眉目低垂而清冷,之前眉宇间的木讷痴傻一扫而空,明明是如花的年岁,却总有一股淡淡的忧愁伴其左右。
甘子实看到少女的一瞬愣了下,少年本大喇喇倚靠树干的坐姿蓦地弹了起来,脊背挺得板正,目不转睛盯着袁藻看,又觉得唐突耳朵一红,埋下头,可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隔着人群看她。
“陆爷说的不错,金陵有数万百姓,我们若冒进,只会加剧伤亡,不若……徐徐图之。”袁闻康说着一顿,向袁藻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搀扶,转而向后拱了拱手,“劳烦淳于诨兄弟将人押上来。”
只见袁闻康身后又走出来数十名蒙古大汉,就是这群宛如神兵天降的蒙古人解了魔教之困,还引他们出了城。为首一头蜷曲长发的高大壮汉就是在武林大会上同马三爷比试狠狠出了一回风头的淳于诨。
他和琴魔空妩恶斗了一场,浑身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不过胜在皮糙肉厚耐揍得很,竟很快恢复了。而被他钳制在手中的人赫然就是昨夜企图逃跑又被逮了回来的文山真君。
淳于诨一把将文山真君甩到众人面前:“金人缘何封城,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文山真君被众人打得浑身鼻青脸肿瞧不出一块好肉,此刻再无一丝嚣张气焰,匍匐于地痛哭流涕求饶:
“都是……都是琴魔那毒妇逼迫于我,都是金人害我,贫道……贫道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爷爷的,你这金人走狗还敢狡辩!好一个‘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你给我们下药?!迫不得已你残害同袍?!”
马三爷这暴脾气一点忍不了,当下一脚踹去被陆爷一柄铁扇挡住!
“哎哎哎,你别一脚把他踢死了!”
虽说被铁扇挡去了大半攻势,可余风扫在地上,登时碎了小半块巨石!
若是这一脚当胸踹来……文山真君登时脸色煞白,不敢再磨蹭顾左言其他,连忙大声道:
“魔教与金人此番所为皆是因着白蛇之盟……皆是为了《长生诀》!”
“白蛇之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然而“长生诀”三字一出,众人哗然。不过袁闻康、淳于诨等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异色,显然在意料之中。
而人群中,莲生于大树后攥紧了怀中江铃儿交托于给他的《长生诀》,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此刻他因一路奔逃一身狼狈,倒没有多少人认出他就是方才引得文山真君、空妩和金人争相抢夺的小和尚。
“他奶奶的什么是‘白蛇之盟’?说清楚了!”
眼见马三爷脸色沉了下来,文山真君连忙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袁藻原还揪心,所幸文山真君只知白蛇之盟上记录了徐苻当年前去蓬莱求取仙药为了求得四大门派相助,以《长生诀》为饵,一份《长生诀》分为四式分别刺青于四名随侍的仙童背后,但并不知徐苻求取仙药是假,保护皇太子才是真。
而其中一名背后有刺青的仙童不光是其中一式《长生诀》的拥有者,更是名不见经传、失踪多年的皇太子。
当然只消听说与《长生诀》有关,这些大老粗武痴眼睛都亮了。对于白蛇之盟背后真正隐藏的玄机并没有多少人深究。
袁藻松了口气,不过很快愣住,随即视线钉在一处不动了。
原是小凌霄七子也在寻甘子实,小凌霄七子一行七人,七名叽叽喳喳的少年聚在一块,不光袁藻,不少人都望了过来。
甘子实本就是一群少年中最是性急和古道热肠之人,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阻止,就跟着神秘的番邦青年去帮助江铃儿不见踪影。兵荒马乱的,人人都在争抢逃出城去,他们不得已放弃寻找甘子实……现在见甘子实全须全尾站在面前,凌霄七子终于聚齐了。六师妹林梦宛登时一拳打在甘子实肩上:
“我们七个整整齐齐下山,自然要整整齐齐回去!哪想到出了你这么个不要命的!等我回了山门一定向掌教真人告你一状!”
嘴里虽说着凶狠的话,眼眶却红了。
大师兄温承安也难得冷了脸,甘子实自知理亏,吃痛地受下这一拳,难得低眉顺眼任师兄弟们数落,不过很快就受不住林梦宛的捶打,那是真打啊!
“好师妹,我知错了,别打了,回头我自请向掌教真人领罚还不行么!”
林梦宛瞪他:“就要打得你疼,打得你长记性才好呢!”
其他师兄弟响应:“就是!四师兄你也太没谱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大师兄温承安也动了怒:
“明明是个做师兄的却做不好表率,该打!”
甘子实愕然:“大师兄怎么连你也……”
经历了生死劫难又侥幸逃脱升天,几个少年带着点发泄的意思嬉笑怒骂成一团,甘子实终于受不住,抱头鼠窜,嘴里嚷嚷着“我再也不敢了,师兄妹们饶了我吧!”忽地撞上一抹鹅黄。
然而预料中的人仰马翻并没有发生,只见那抹鹅黄缎子伴着清浅的香风自他双眼上抚了过去,他莽撞的冲劲被一双柔软的手托住手肘,一个推拉便无声的化解了。
只有一缕清浅的余香在空中留有痕迹。
甘子实下意识道:“对不……”
“住”字还未吐出来,咫尺前如海藻一般蜷曲的、带着一股野蛮生长力的茂密长发先撞进眼帘,随即是一抹靓丽的鹅黄映着少女姣好如明媚春光的容颜,少年怔了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上前一步:
“是你!”
然而少女匆匆与他擦肩而过,连余光都没扫他一眼。
直到那抹若有似无的清香彻底消失,甘子实才回过神来,回过身看去,却见袁藻急急越过他,走向了……
大树下的少年和尚?!
甚至还颇为熟稔地交谈了起来……
甘子实愣住了,身上被师兄弟们打了好几下也没回神来,耳畔听见大师兄温承安说: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所创的莲花妙手,讲究一个出手无踪,无声胜有声,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莲华妙手的传人,这位袁小姐武功不俗。”
林梦宛也顾不着打了,顺着视线看过去,补了一句:
“也很漂亮呢。”——
“铃儿姐呢?我问你我师姐呢?”:
那厢众人嫉恶如仇审判文山真君,这厢袁藻拽着少年和尚在大树后低声询问:
“铃儿姐怎么没跟你在一起?你们失散了?铃儿姐逃出来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少年和尚沉默良久,最后在少女殷切的眼神中艰涩地摇了摇头。
袁藻蓦然双睫震颤,声音忍不住拔高:“她还留在城中?金陵都被金兵包圆了,她怎么可以留在那里?!她难道不知道……”
袁藻说着,忽地浑身一震,双拳紧握,指甲紧紧的嵌在皮肉内,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抿得几乎发白,许久后终于松懈下来,紧绷的双肩塌了下来。
甚至轻笑了一声。
是了,她早就应该猜到的。
这就是铃儿姐嘛。
这就是,江铃儿。
故土有难,铃儿姐怎么可能苟且偷生。
“对不住,我早该想到的。”
袁藻抓了抓海藻似的乌亮长发,一面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一面又觉着与有荣焉,不过她很快发现,她方才的失态引来数人侧目,她只好压低嗓音对小和尚说:
“眼下我不能同你说太多……你保护好自己,别走远,今夜子时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说着,本转身走了,蓦地又折回来,将自己发上的毡帽取下戴在小和尚头上,这才离开。
莲生扶了扶正头上的毡帽,抱紧了怀中江铃儿交托的《长生诀》又重新背靠着树干坐在大树后,双目合上,嘴里复又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什么。
忽然有片瘦高的阴影遮了过来。
“你们认识?”
少年和尚长睫颤了颤,睁开眼,似从某种思绪中短暂的抽离出来,望向来人的眼神中还有片刻的迷茫,定了定睛方才温吞道:
“甘……少侠?”
站在莲生面前的正是甘子实。
甘子实看着少年和尚一张狼狈的在沙泥里滚过的脏污的小脸,却扔难掩眸中的清澈、迷惘,乃至傻气。再扫了一眼他头上刺目的明显属于女子款式的毡帽,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忽然道:
“你是正经和尚吧?”
少年和尚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睛都瞪圆了些:
“……啊?”
更显傻气了。
“罢了罢了,没什么!”甘子实蓦地发火,烦躁的薅了薅发,来回踱步了两圈,终还是没有选择回去小凌霄七子那,而是选择坐在离少年和尚不远处,抱着怀中的长剑,恶狠狠盯着小和尚。
他答应了人家的。
要保护他。
可与其说是在盯着莲生,不如说是在……
死盯着小和尚脑袋上刺眼的女子毡帽。
莲生:“……”
甘子实本就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可在一众仙气飘飘、温润如玉的凌霄弟子中就是个异类。
尤其现在瞪人的时候竟瞧着,颇有几分马三爷的影子。
顶着这样的眼神莲生霎时流了一身的冷汗,他虽然觉得莫名所以,所幸从小到大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可以说极其熟稔了。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任如芒刺背,强迫自己忘掉。将自己蜷成一团,抱紧了怀中的《长生诀》,重新合上双目,嘴里默了一会儿,又不知在念念有词些什么——
金陵城内。
“不想死就老实点!”
“他们定逃不了多远,挨家挨户搜!”
天光破晓,不过一夜,金陵城就被源源不断涌进的金兵控制住了。
竟已有金兵拿着江铃儿和裴玄还有莲生的画像悬赏通告,挨门逐户搜人。
被多次戏耍的空妩,妩媚多情的姣好面容微微扭曲,唇上带着嗜血的笑意,涂着猩红豆蔻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动着怀中古琴的琴弦。玩味地看着百姓们惊恐的脸庞,一字一句:
“只要乖乖交出这几人,奴家不与你们为难,胆敢私藏这几人者……奴家亲手剜了你们的心,抽你们的筋,好不好呀?”
空妩说完,忽地一顿,豁然抬眉,眸光如剑直直看向遥遥的暗巷处——
“来两个人去那里搜搜。”
手下:“是!”——
暗巷。
江铃儿猛地抽回身,脊背紧紧贴在暗巷冰冷的墙上,脸色微微苍白,大口喘息着:
“……可恶。”
她拍了拍马背,先将马匹放走了:
“走吧,记住,千万不能往人群里去。”
最后将昏迷不醒的裴玄驮在身上,当年轻道人滚烫的侧脸贴在她肩窝的一瞬,烫得她浑身一颤。
江铃儿扭过头,抿着唇看着烧红得艳如海棠的裴玄昏迷的俊容,忽地狠狠以额相击,用自己额头狠狠撞了撞他的!
“撑住啊,臭流氓道士!”
虽然年轻道人仍是双眸紧闭,可见他长睫颤动了下,眉头极轻地拧了下,江铃儿这才长松了口气。
双手更紧地抓住他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脖颈,虽然面容微白却更显得杏眸熠熠,盯着被晨光一点点照亮的青石板路,有汗珠沿着额角淌下,喃喃着: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似乎在对昏迷的裴玄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我们一定会活下去找到皇太子!”
瞬间仿佛生了无穷的力量,江铃儿仍身着番邦少年的穿着,细瘦如少年的身躯驮着年轻道人一步一步往暗巷深处疾去。
第100章 100“老伯……你救救他,你再救他……——
“好好的,怎么又伤成了这个样子?!老夫的话你们是一点没听进去啊!还是你嫌你兄长命不够硬是不是?”
医馆内,身着一身番邦少年服饰的江铃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乖乖垂头听着,经过一天一夜的戮战,身上早就狼狈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混着血珠和泥沙,兼之天色昏暗倒很好的遮掩了面部轮廓,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更醒目了,尤其她还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裴玄。
江铃儿任老郎中如何教训也不还嘴,只是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枕在她双腿上昏迷的年轻道人不放。
江铃儿思来想去,还是寻到了老郎中这儿,她自小就是金陵城的混世魔王,知晓金陵每一处好玩的去处,每一处犄角旮旯,自然也知整个金陵城谁的医术最高。
打从他们一踏入金陵城,她便是为裴玄寻得这位老郎中相救,高热不退的裴玄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在老郎中眼中,他们也只是寻常来金陵城一睹武林大会这等天下盛事的寻常番邦人而已。倒也……比寻常兄弟更亲密一些,他有感于这个少年对兄长的拳拳照顾之心,因而多留心了些,也更生气了。
“老夫早就同你说过了,这位兄弟周身筋脉逆转,甚是凶险,难为他挺了过去,已是从阎王手里侥幸夺回一条性命!老夫我是千叮万嘱好好调养,万不能再起高烧,可你看看现下又成了这幅模样,当真是不要命了!即便是神仙也不能这么折腾啊,何况肉身?哎……”
老郎中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少年怔怔望向青年的一双杏眸,眸光暗淡,置于膝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的,紧到指骨泛白,能看到纤细的青筋若隐若现。终也不忍再说重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老郎中每说一句,江铃儿头就更低一分,到最后几乎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她何尝不知道。
本来……都快好了的。
“老伯……你救救他,你再救他一次。”
江铃儿翻了翻自己的衣袋,又翻了翻裴玄的。她真怀疑是她上辈子挥霍无度,挥霍了一辈子金钱财富,才致现在如此捉襟见肘。所幸真在裴玄身上翻出一些碎银,还不少呢,居然还有一把金银铜物。她从小跟着老镖头天南海北行镖,见过些世面,识得那是蒙古人的东西。
瞬间脑海里淳于诨那一头卷毛一闪而过,她便明白了。
江铃儿只顿了下,一股脑将兜里的金银尽数双手捧到老郎中眼前:
“老伯你救救他吧,这里还有些碎银都给你……”
可老郎中阻止了她:“非是老夫不愿相救,老夫医术浅薄,实在无力回天……你另寻高就吧。”
江铃儿一听愣了下,顾不得满手金银,而是紧紧抓住老郎中的长袖:
“整个金陵城属您医术最高,若连您也无可奈何,我不知该找谁了……”
老郎中的回答却是一点点抽去了被攥住的衣袖,偏过了头去,避开咫尺前的杏眸:
“眼下金兵临城,你兄长……极大可能熬不过今晚,孩子,放下你兄长,保全自己,赶紧逃命吧。”
老郎中反而转身向
江铃儿二人跪了下来,江铃儿如何能让古稀之年的长辈向自己下跪,当即托住老郎中双臂,不让他跪下:
“老伯……”
“算老夫求你了!”
蓦然一声带着哭腔的吼声让江铃儿长睫狠狠一颤,也震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老夫从医数十年就没见过如此将自己身体当儿戏之人!你兄长我是救不活了,也无从下手。眼下金兵入侵,拿着画像满城搜寻一双男女,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胆敢窝藏就是个死字!再多金银珠宝又有何用?当是为了我们这点微末之交,为了老夫这一家老小……走吧,走罢!”
看着老郎中泛着泪花的双眸,江铃儿沉默良久才低低道:
“……我知道了。”
事已至此江铃儿不便再多说什么,草草收拾细软后,半搀着昏迷的裴玄离开。
临出门前,忽地又被老郎中唤住了:“……你只身一人拖着兄长的病体,还携带诸多钱财反而遭人注意。”
江铃儿微微一顿,只见眼前多了一条东坡巾。
许是老郎中家人的东坡巾被他拿着,小跑着上前。老郎中大口喘着气,眼中藏着怒和恨:“你还小,不曾经历过昔年的靖康之乱……那些个黄头奴现下还只知依样画瓢寻一双男女,可谁敢担保明日呢?后日呢?不过是一群见人就杀的畜生!孩子,想来老……想来你兄长也不愿你被那些畜生糟蹋……”
“黄头奴”是大宋子民对金人的蔑称。老郎中显是怕到极点,手不由自主战栗着,却仍是坚定地双手拿过东坡巾覆在江铃儿发上,两端的带子在颈上打了个结遮住了她的面庞还有因脸庞脏污而愈显得白皙的一截脖颈,低声道:
“请千万保全自己,能逃就逃吧……少镖主。”
最后三字几乎默声几不可闻,江铃儿却瞳孔微张,长睫如振翅的蝶翼般一颤。
许久才低低道了声,嗓音有些哑:
“……多谢。”
江铃儿匆匆埋下头,半搀半拖着昏迷的年轻道人离开——
不知何时起下起了雨。
早春的雨浇在身上,湿冷、黏腻。好像一把把冰刀,自肌理侵入,一直钻到骨头缝里。
江铃儿驮着裴玄,却就好像驮着一块烙铁。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从裴玄身上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她时常担心裴玄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没了,一旦没察觉到裴玄的气息就会停下来,一下又一下摇他,起初还有些用,到后来就不怎么有用了,只能打他。
她力气大,没几下就把年轻道人一张俊美白皮打红了,听见他嘴里无意识呢喃着:
“…水……水……”
江铃儿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又绷紧了神经,四处张望寻求帮助:
“你别睡着了!我去给你找水,我去给你找水……”
然而路人行人匆匆,不少有人与她对视都是匆匆避开了视线。
虽然金人手持的画像似乎是匆匆绘制,并不与他们十分相像,但不妨碍他们这一路来接连碰壁,正如老郎中所说,眼下金陵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收留他们,更无人敢施以援手,生怕惹上是非。
可她能等,裴玄等不了了。
他们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食了,即便是她也觉得腹内犹如火烧饿得发慌,更不用说高热不断的裴玄。
江铃儿的唇抿得近乎没有丝毫血色,走到一户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行行好,行行好,给些吃食吧,哪怕一杯水也行……”
“哪来的小叫花,快走快走!眼下金兵封城,还不知要封多久,吃食贵如油,自个儿都自顾不暇了,哪有旁的给你?休要来讨晦气,快走快走!”
江铃儿顿住,咬了咬牙,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这儿有钱!都给你……我只要一点点吃的就行。”
江铃儿将全部银钱塞进门缝内,等了许久,正要灰心之际,从门缝里丢出一只包子。
江铃儿愣了下,才反应了过来:
“……谢谢,谢谢!”
可正当她要弯腰拾起包子时,抬头对上一双在月色下显得幽蓝色的双瞳。
恶犬。
恶犬盯了盯眼前的包子,复又盯着她。有诞水从它嘴角淌下,脊背弓成一张弯弓的模样,喉间发出骇人的、蓄势待发的低吼声。
显然还是一条饿了许久的恶犬。
江铃儿愣了好一会儿,带着点儿自嘲,居然笑出了声。
雨滴沿着她的发丝滚落。她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昏睡的年轻道人,腹内饥饿难耐,犹如一团火在烧,裴玄只怕比她更难过。她狠狠用双手搓了把脸,揉去粘连在长睫上的水珠,视线复又清明。
双手自脸上拿开的一瞬,略显苍白而不失清丽的面容上再无一丝笑意。
江铃儿两手起势,紧紧盯着面前恶犬凶恶的双眸,在武道场上她就是这个架势。
现在也是。
即便现在面对的是只是一只野狗。
想不到她金陵一霸江铃儿居然还有一天会和恶狗争食。
江铃儿心里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在恶犬将要扑上来时,掌风起,一掌“惊雷”将要劈去时,倏然传来一片惊惶的喊叫声:
“金兵来了!金兵来了,快逃啊!”
只一晃眼,那包子便被恶狗叼了去!
江铃儿心中一急,看了眼那恶犬疾驰的方向,又看了眼身后,雨幕中夹杂着络绎不绝的马蹄声,而他们身处暗巷一隅,四周都不是逃窜的避之不及的人,就是紧闭的门户、高高的墙院,求助无门……
难道只能……
江铃儿咬咬牙,双拳紧了又紧,重重雨幕中一双杏眸亮得惊人。她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珠,正要只身迎上雨幕深处不知凡几的铁骑声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里!”
江铃儿微微一顿,循声仰头看去,高墙上居然趴着一个少年人。
少年人看了眼江铃儿,又看了眼不远处昏迷的裴玄,急了:
“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江铃儿虽有诧异,但此刻顾不上什么,很快驮起裴玄,按照少年的指示寻到了掩藏在掩体后的狗洞,她只微微一顿没有丝毫犹豫,将裴玄连同她自己,
塞进狗洞中,钻进了高墙内——
金陵城外。
文山真君交代完一切,已近天黑。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别打了别打了……”
文山真君抱头鼠窜,身上被众人殴打得没有一块好肉。
“不打你,难道还要留你这样欺软怕硬的走狗祸害百姓?”
马三爷怒不可遏,正要结果了他时被一柄拂尘拦了下来。
“马三爷,可否将这奸人交由贫道来处置?”
原来是丹霞等宗山真君。
“诸位,可否卖贫道一个薄面?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既然出自我门,合该由贫道来清理门户,敬告丹霞洞列祖列宗。”
“也好。”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点了点头,见马三爷还想说什么,安抚道,“马大哥,这样的人不值当我们再费精力,就交给宗山真君吧。只怕宗山真君比我们更恨他百倍。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辈何以保家护国,何以将这些黄头奴赶出金陵城去?!”
袁堂主话落,在场众人无不正色,面容凝重——
莲生按照和袁藻的约定,在那大树下等着。
一直等到了丑时三刻。
等到袁堂主、马三爷、陆爷、淳于诨等等谋划半宿终于散去后,不曾想却等来了袁藻和袁堂主的争执。
“爹,为何你去的了,铃儿姐去的了,所有人都去的了,偏偏我去不了?!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也要同你们一起潜入金陵,杀金兵!”
“别添乱,这可不是胡闹的时候!”
少女眼眶倏然就红了,嘴巴扁了扁,硬是不让眼眶中的泪落下来:
“爹……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对不对?”
袁闻康见爱女哭了,虽然柔肠百结,仍是狠了心肠,强硬地下命令:
“袁藻,现下我不是以你爹的名义,而是以玄武堂堂主的名义命令你,你就乖乖呆在这儿,不准胡来,听见没有?”
……
等到袁堂主走了之后,再等下去恐怕天就要亮了,莲生才踌躇着从大树后走出来,缓缓接近袁藻。
少女背对着他站着,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明显……还在伤心中。
少年和尚甚少与女子攀谈过,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倒是袁藻先开了口:
“让你看笑话了。”
袁藻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方才转过身来,却在见到莲生身后不远处的甘子实,愣了下:
“你是……”
“我是凌霄派新小凌霄七子行四甘子实……”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莲生不远处,似乎早就等着袁藻问他,脊背挺得直直的,一连串不带喘气地介绍下来,见少女通红的眼尾顿了下,急急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小心翼翼问她,“你……还好么?”
见袁藻面有疑惑,不光袁藻,连莲生都奇怪地瞧着他,甘子实暗骂了自己一声,重新介绍了一遍自己,又将江铃儿将莲生托付与他的事情告之袁藻。
袁藻得知情由后沉默良久,忽然抬眸看向莲生:
“你且安心呆在这儿,自有玄武堂的弟子可以保你无虞。”
莲生听出她话里有话:“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甘子实愣了下:“……你要回去?回哪儿去?”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改口道,“袁姑娘……想回哪儿去?”
袁藻想也不想便道,双眸亮得惊人,哪怕此刻月色幽暗,却也难掩半分她眸中的光芒,掷地有声:
“我自然是要和铃儿姐在一起!金陵也是我的家!岂能容这些黄头奴撒野!”
话落,见这位来自凌霄派的少侠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也的确如此。袁藻顿了下,难为情地抓了下自己像海藻一样蓬松又蜷曲的长发:
“我把气撒在你身上了……对不住。”
见方才还掷地有声的少女,现下不好意思的挠着自己的发,两颊升起薄薄的红晕,臊的。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的长裙,此刻站在银月下,好像一团光站在他面前。
甘子实顿了好久,心脏跳得好快,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也去。”
甘子实、袁藻寻声看去,见是一直沉默的少年和尚突然开了口,袁藻当即反对:
“不行!铃儿姐说了要护你无虞,好不容易才送你安全出了城,况且金人要寻的就是你,怎能又让你回去?不成不成……你不能回去!”
“贫僧侥幸得老镖头保护藏匿于寺庙内,又得鸡鸣寺庇护六载……金陵,也是贫僧的家。”
小和尚话音刚落,袁藻浑身极轻地一震。
“何况…你知老镖头、你知江小姐缘何要护我,既然金人的目标是我,又怎么能让数万金陵百姓因我丧命?即便贫僧势单力薄,可叫贫僧……如何能坐视不理?如何能厚颜无耻,苟且偷生?”
小和尚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袁藻明知应该阻止他,因为铃儿姐定然不会同意,可要阻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且不论他皇太子的身份,大家都是大宋子民,都是大宋的儿女,怎能眼睁睁看着金人践踏国土,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黄头奴残害同袍?!
见两人沉默对视,尤其少女极受触动的模样,一旁旁观的甘子实只觉得呼吸一梗,骤然打断:
“我也去!”
见莲生、袁藻均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甘子实尴尬地低咳一声,先看着小和尚:
“其一,我答应过江铃儿要保护你,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然要护你周全,你去,我也去!其二……”
甘子实转而又看向袁藻,顿了顿,袁藻见他看来也是不由一顿,虽然觉得莫名,却也正色回视。
“我此番下山历练就是为了匡扶正义,既见不平之事,尤其是屠城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屠的还是我大宋百姓,怎能袖手旁观?即便舍了我这条命,也绝不能让金贼得逞!”
袁藻怔怔听着,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
“说的好!”
三个少年就这样当即一拍即合决定趁天亮前偷偷潜回金陵城——
就在他们离开后,有道人影偷偷跟了上去,又潜行于暗夜之中,无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