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有的人盲在眼上,有的人盲在……
【你爹因他而死,镖门中人又多少人因他丧生,难道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
不恨吗?
江铃儿长睫震颤,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皮肉内。
怎么可能……不恨呢?
怎么可能不恨!!!!
一直以来被刻意压下的憎恶、仇恨甚嚣尘上,如血红色的蛛网爬满一双杏眸。
江铃儿脸色很差,凛冽的寒风扬起她的长发,本来就大病未愈的俏白小脸逾显肃冷乃至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寒风裹着雪粒冰凌随之入体,勉强压下满腹、几欲将她吞噬殆尽的叫嚣着愤恨复仇的焰火。
她扬眉冷冷扫了裴玄一眼,对这人的事再无半分好奇:
“与你无关。”
旋即背过身去,紧了紧身上的包
裹,两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疾行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人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高声道:
“有的人盲在眼上,有的人盲在心里。”
江铃儿脚步微滞,旋即眉间微蹙,抓紧了身上的包裹,更加快得闷头往山下走。
不理他。
“比起起势出拳、武学招式,你更该学的,是用心看人。”
江铃儿闻言眉心狠狠一拧,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小跑着下了山。
山间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刮过。她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回头时,身后早已经没有人了。
“……好好的打什么哑谜,奇奇怪怪的。”
江铃儿嘟囔着,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残雪,蓦地僵住,眉间拧成了一座小山丘。
这厮莫不是又在……讽刺我呢吧?
……啊?
啊??!——
江铃儿有些后悔没和这厮好好理论清楚了。
起码……起码揍他一顿也好啊!
她就这样怀着一路郁闷的心情回到空荡荡的推拿小馆。
此时天才将将破晓,沿边街道没什么人,万籁俱寂。
尤其推开推拿小馆的小门,一室狭窄昏暗,更显幽寂。
说来惭愧,她是在昨夜与裴玄登高喝酒时,遥遥看到盛开的梅花,这才想起了水叔说过的话。
【等月底梅花开了,你便走吧。】
无论如何,离开青石镇前她都该和水叔道个别。
毕竟是她先不告而别,现在又不打声招呼就早早寻了来,为防张良相和凌霄派的人寻来,她必须趁天光大亮前离开。
到底过意不去,江铃儿冲着幽寂的小屋轻轻唤了声:
“……水叔?”
“水叔?”
没有回应。
水叔向来耳力极佳,想来……许是昨夜喝了点小酒,此刻正在熟睡中。
江铃儿只得拔高了嗓音又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
这该……怎么办?
踌躇间,江铃儿望向内室的方向,那里是水叔歇息的内室,江铃儿虽然在推拿小馆做工许久,但从未进去过。
水叔虽然面善慈祥,性格也如水一般受街坊邻里的喜爱,可相处这些时日下来,江铃儿多多少少也摸透了点儿水叔的秉性。
水叔其实是个喜静的孤僻的怪老头。
尤其有了她在推拿小馆做工之后,水叔除了晨起指点她些内家功夫外,便钻进了他的小室里,往往一天也见不了两次面。
难道……要进那小室将水叔唤醒么?
可水叔年事已高,擅自冒昧的闯进去……这好吗?
可她这一别可能和水叔此生不复相见了……虽然她名义是为了还小毒物偷去的钱才来给水叔做工,就她手上那点不知轻重的手艺又能给水叔挣来多少钱?不仅没还够钱,还平添了许多麻烦,更阴差阳错的在水叔这儿习得了内修的法子,这可远超那一小袋银钱的价值。
明明是她赚大发了,虽然水叔不肯认她为徒不肯喝她敬的茶,即便她在水叔这儿学了极其珍贵的内力运气的法门。可即使只是学了点皮毛,只学了一招半式,那水叔也是她半个师父。
她不仅没有尽到半点做徒弟应尽的本分,临到走还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事儿她可做不出来。
江铃儿盯着那黑洞洞的内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左右为难。
奇怪的是,那黑洞洞的内室盯久了……莫名令人浑身发毛,觉得毛骨悚然。
那黑洞洞的角落就好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明明是她在窥测,却好似觉得那黑洞洞的深处,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江铃儿不禁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直竖,抓在肩上包裹的双手蓦地攥紧,浑身紧绷,似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又来了。
又来了。
又是那熟悉的被窥视的、阴暗诡谲的感觉。
不,更胜以往千百倍!
不光是那黑洞洞的内室,整个狭小的小馆幽寂、昏暗,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此刻却觉得暗中潜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江铃儿原先一直以为是裴玄那臭流氓道士色欲上头,盯着她不放。现在看来……误会他了。
可她来时确认过了,这附近明明没有人,更何况这是在推拿小馆内……
突然黑暗中隐隐有什么于她身后接近她……
江铃儿霍然抬眸,回身反手将背上的包裹掷了出去!
可即便投石入水都有波澜回应,就像是泥牛入海,丢出去的包裹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一般,一点儿回响都没有,转眼四周又俱是静悄悄的。
江铃儿环顾四周,一片死寂的黑。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像深渊巨口,随时都能将她吞没一般。
她脸色极差,双拳握得极紧,紧到指骨泛白,手背浮起一根骇人的青筋:
“……是谁?滚出来!”
回应她的是与吞噬包裹的黑暗同等的,能叫人发疯的渗人的沉默。
江铃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且从小胆大。在极度的惊恐后,反而激出无畏的血性来。
她揉了揉鼻子,冷笑了声:“我这个人呢,平生最恨装神弄鬼的人!”一双杏眸逡巡着四周,危险地眯了眯,“你最好藏好了,别让我逮到你!否则……”
话未说完,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江铃儿耳廓一动,身体比意识先行,侧过身去,下一秒一道金光晃过她的眼睛,随即一抹冰凉紧贴着面颊自身后刺来!
江铃儿眸光震颤,怔怔地看着眼前铜色的……茶壶嘴?!
这是茶壶嘴足有成人一条臂膀那么长的茶壶,每日水叔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用这茶壶烧一盅热茶。
江铃儿心中胆寒,若她再迟疑一秒,恐怕这尖利的茶壶嘴就会将她的耳朵刺穿!
不过眨眼的停滞,很快冰冷的、尖利的茶壶嘴又动了起来,江铃儿也借着身姿轻盈的优势,一个纵身避了过去!
尖利的茶壶嘴接连刺向她,皆被她脚步腾挪之间躲了过去,经过马三爷的指导,江铃儿于轻功上又精进了不少。
不过她身上同心蛊残余的毒素未消,重伤未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中招的。
思及此江铃儿正惊险避过一次几乎能将她颅顶贯穿的一次袭击,一跃上了横梁上,她咬咬牙抹了把脑门的虚汗,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跃从横梁上跃下,索性放弃了躲避。
在那闪着冰冷金光的尖利茶壶嘴正冲着她眉心刺来的千钧一发之时闭了闭眼,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闪过裴玄的话——
【女子虽先天在气力上有所不足,然也有刚柔并济,西两拨千斤的优势。试试用肩肘带动臂力的出拳方式,动则骤发如风卷残云,静则突停,似平波镜湖。】
江铃儿结合水叔所传授的呼吸吐纳调动周身内力的法门,运气于掌心,脑海同时晃过裴玄起势的身影,与脑海中的年轻道人重合,一同起势出掌!
有电光好似一把匕首割裂一室的幽寂黑暗!
电光寂灭后是江铃儿霍然睁眼,一把抓住迫在眉睫、几乎只距离瞳眸仅仅一寸距离的尖利的茶壶嘴!
周身内力自掌心爆发,一把将铜制的茶壶嘴掰折了!
江铃儿咬牙,抓着那茶壶嘴一把扯了过来!
终于看到了那悬挂在手臂那么长的茶壶嘴末端的包裹,还有茶壶的主人——
水叔。
江铃儿愣住,本欲一掌“惊雷”拍在来人胸膛上,一招结果了他的!看到水叔登时泄了气,嘴巴微张着,半天没回过神:
“水叔你……你……”
不像江铃儿这般瞠目结舌,水叔一如既往温和慈善,双目虽盲却能准确无误地直视她的双眸,颇为欣慰地笑道:
“很好,几日不见又有精进,老夫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江铃儿梗了半天,终于垮下脸来:“水叔你吓死我了!”
毫不夸张,她才不像她表现得那么沉稳。此刻她心脏狂跳,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抓住茶壶嘴的手还在抖呢。
水叔闻言却但笑不语,一如往昔。
直到现在,江铃儿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与此同时,心里也有疑问。
水叔一直以来,有时兴起,便会考较她一番,试试她的身手,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从未有过一次是像这回这般……招招往死路上逼。
她几次与那冰冷的铜制茶壶擦身而过、险象环生,几次怀疑那尖利的茶壶嘴会刺穿她的心门亦或贯穿她的头颅!
不过……想到是她先不请自来,就像她以为水叔是贼人,水叔恐怕也将她当做了贼人了……
况且水叔又目盲,有这番举动也是正常。
这么一想,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她向来心大,一旦想通了就不
再纠结。
这一番动静下来,天色已近大亮,江铃儿生怕被那些牛鼻子老道寻来,不敢再耽搁,连忙将去意说明了,又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水叔原谅她的叨扰和不请自来。
“我知水叔你不愿收徒,可在青石镇这段时日承蒙水叔的关照和指点,铃儿无以为报。在铃儿拜别之际,请水叔您老人家一定要喝下这杯茶。”
话落,江铃儿便起身斟了杯茶,走到水叔面前,水叔不想收徒,她便没有跪下,而是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说来尴尬,茶壶嘴被她掰断了。她只好又寻了一个茶壶,重新满上。
江铃儿等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水叔不会喝下这杯茶时,双手一松,茶盏被接过,水叔终喝下了这杯茶。
江铃儿这才展颜一笑,虽然水叔瞧不见,她仍是拱手行了个礼:
“水叔,千山万水,唯望珍重。那铃儿……这便去了。”
江铃儿转身即走,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忽地被叫住了。
水叔嗓音和煦,敦敦善诱,一如往昔:
“你走了,那……你那小情郎呢?”
江铃儿一怔,登时僵在原地。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一脸错愕:
“……什么?”——
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一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脸酒气的中年人一脸阴鸷:
“说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册《长生诀》居然落在老毒物手里!老七到底在干什么!”
一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怀抱古琴,闻言只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胖子,急什么?《长生诀》丢了就丢了,再找回来不就行了?这些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况且你又错了,老七他既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
中年人口喷酒肉臭气,到手的《长生诀》又飞了,如何叫他不气?!
他粗声粗气,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样:“那你倒说说,他是什么!”
“是龟……不。”美艳妇人染着豆蔻的指尖点着唇轻笑,“龟都没他能忍呢。他苦心蛰伏青石镇多年,怎会甘心拱手相让?等着吧,便是龟,便是如水性子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天光大亮。
推拿小馆。
金色的暖阳的光透过窗棱照在身上,江铃儿却觉得遍体生寒。
她呆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水叔。
因逆光,瞧不清水叔脸上是何神情。
眼前的水叔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过晃眼的时间,通身柔和似水的气质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无论如何江铃儿也不敢相信这样轻佻的话出自水叔之口,宁可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水叔……”
水叔自暗中走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单刀直入:
“你手中还有一册《长生诀》吧?交出来。”
江铃儿登时额角青筋猛地一跳,藏匿在袖中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她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意,还有一丝茫然:
“《长生诀》?水叔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小娃娃,老夫已经没空同你虚以为蛇了。”
话音落下,一室静得可怕。
许久,才传来江铃儿犹如梦呓般略显低哑的嗓音:
“……你到底是谁?”
“魔教七大杀手行七,水融。”
出乎意料的干脆。
水叔……不,水融说完,兀自笑了:
“好险,老夫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寻思着何处去逮你这娃娃时,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还算识趣。”
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江铃儿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潜伏在我身边?”
“不错。打从你们一踏进青石镇时,就落入了老夫的地盘。那男娃娃的功夫比你好上一些,不过也止于此了。”说着低低笑了起来,“修罗双煞?就凭你们居然能将地清和火舞杀死,真是新鲜。”
早在最初,在鬼市同小毒物“不经意”间的碰撞时,水融已然有目的的试探了下小毒物的身手,后面江铃儿自请来推拿小馆帮工,是他没想到的事。
本以为《长生诀》已是囊中之物——
“没想到居然让老毒物这老东西捷足先登!”
水融一张和善的面庞蓦地阴鸷起来,恶狠狠盯着江铃儿:“小年轻就是小年轻,你们是分赃不均还是闹别扭了?居然将《长生诀》拱手送给老毒物公冶赤!老夫真是看不明白了,原以为大小毒物不是一头的,可又乖乖奉上《长生诀》,以为是一头的了,师徒间又斗个你死我活……”
水融说着一顿,见江铃儿脸色煞白,忽地茅塞顿开,“看来……你还不知道呢吧?你那小情郎可被他师父折磨得不浅呐。”
“他……”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后槽牙咬的梆硬,口腔内隐隐能尝到腥甜的铁锈味儿。冷声道,“他怎么了?”
水融眯起眼来,阴鸷的脸庞终于缓和了一分:
“想知道啊?拿《长生诀》来换。”
江铃儿一顿,脊背绷得直直的,泛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她确实将剩下的唯一一册《长生诀》带在身上,但不能给他。
经历种种,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江铃儿”了,水融不一定说实话,而《长生诀》是她身上唯一的筹码,绝不能给他!
江铃儿一面紧紧盯着水融与他周旋,一面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余光瞥见门槛不过距她一步之遥,江铃儿心中暗喜,不料水融骤然毫无征兆欺身而上,一掌劈在了她的后颈上!
江铃儿惊愕:“你看得见……”
话未说完,已然昏了过去——
内室。
等江铃儿再次睁开眼时,是在一间昏暗的小室内。
后颈上几乎彻骨的疼痛叫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可等她打量四周,几乎双眸清明的同时,从尾椎骨直往上蹿的寒意和恐惧几乎将她吞没,差点软了腿脚又瘫在地上。
好半天才哑声,喃喃着:
“这是……什么?”
整整四面墙密密麻麻、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双双眼珠赫然盯着她!——
与此同时,大孤山下的一处农户里。
打铁的农夫和自家婆娘倚着门户唠嗑,时不时望一眼不远处在水井旁,挽着袖子,自行磨剑的道人。
“好生奇怪的道士。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钱,自己干活的……”
农妇笑着拧了一把农夫的胳膊:“有人白给你送钱还不好啊?”
“好什么?我看是你看上了那道士了吧?打从那道士一来,你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哎呀,要死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让你胡说!”
农家夫妇追逐嬉闹着,而不远处,裴玄在心无旁骛地磨剑。
不假人手,一下又一下,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再到暮色四合,最后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水,泼了上去。
裴玄举起手中剑,只见剑身在残阳之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他两指屈张,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下。
有清越之声隐隐回荡在群山之间。
这便成了。
年轻道人解下挽起的长袖,将长剑又佩在腰间,最后将银钱放在水井边。
他拇指研磨着剑鞘上驳杂精密的纹路,凤眸泠泠,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向来颓唐萎靡的、略略弓着的身子,此刻板正的像是大孤山上最挺拔的白桦树。
走吧,该去去会会我们的老朋友了。
道士负剑下山,径直往山下青石镇而去。
第82章 082“臭道士,我在这儿……我在这……——
推拿小馆。
内室。
江铃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意
识到这不是真实的眼珠,是义眼。
也意识到了这里不是旁的陌生的地方,就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推拿小馆。
她被水融关在了小馆的内室里。
想来也是,推拿小馆虽然镇日清闲,但毕竟开在闹市中,人来人往的,水融如果不想暴露身份,最好夜里再行动。
水融恐怕只瞎了一只眼珠,却装作双目失明的盲人隐匿闹市中。难道……
仅仅是为了藏匿在人群中伺机寻《长生诀》?
而且,水融既然早就知道她和小毒物的身份,为什么不趁早动手?他方才种种异常的表现,倒像是……
被老毒物抢先夺得一册《长生诀》后,不得不被逼着现身的恼羞成怒。
……为什么呢?
他为何不趁早动手?
他在等什么?
想不明白。
江铃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丝不对劲,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无论如何,一直以来被窥探怪异感终于寻到了源头。
虽然知晓这满屋都是义眼,都是假的。可还是有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惊悚感。
尤其她发现墙上还有能移动的暗格,暗格移开赫然能瞧见外屋。
一想到水融日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守着暗格盯着她,就觉得不寒而栗,寒毛直竖,一股恶心感在胃里翻涌,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江铃儿只能忍着恶心,同样守在这小暗格旁,观察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这一天下来,进进出出了不少人。
有眼熟的但叫不出名的街坊邻里,也有她熟悉的马三爷和豆腐西施秦香玉。
江铃儿一看到马三爷和秦香玉便双眸骤亮,可惜她被关在暗室里,叫天天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马三爷好和秦香玉来了又走。
就这样一直到傍晚残阳昏黄的光透过窗棱照了进来,看着水融合上门扉,她的双眸一寸寸灰暗了下来……
就在门扉即将合上之时,骤然被一只大手抓住!
不光江铃儿愣住,即便是水融也怔了一下,随即眉头拧紧,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消失无踪。
那只骨骼修长的、骨肉匀称的大手就这样缓缓将水融抵住的门扉一点点推开,露出一张俊美无铸的,笑得没脸没皮的白皮俊容。
江铃儿登时双眸锃亮,如奄奄一息的火苗骤然迸发出灼热的火苗!
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控制不住失声尖叫:
“臭流氓道士!”——
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怀抱古琴,染着豆蔻的指尖轻拨着琴弦,看着如火烧蚂蚁一般来回走动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捂嘴轻笑:
“别走了,走得我眼晕。瞧瞧你一个布衣和尚还没老七沉稳。”
“老子自然没有老子那龟孙子稳!”中年人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身酒气,他向来脾气爆,坐不住,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交给老七我不放心!还是贫僧我亲自去大孤山走一遭!”
布衣和尚脾气火爆,当即说走就走!
美艳妇人好心提醒:“旁的不说,火舞手中那份《长生诀》,水融寻了整六年之久,你若过去横插一脚,当心老七恼你。”
布衣和尚闻言立时止步,面如恶煞,声若洪钟:
“水融这龟孙排行最末,老子还怕他不成?!”
美艳妇人闻言却笑了,虚指点了点他:
“旁人不知便罢了,水融因何总是排名最末,难道你堂堂魔教七大杀手行四的识尘和尚不知?你不会真以为水融是我们当中功夫最次的人吧?”
话音刚落,这个名叫“识尘”的布袋和尚高涨的怒火稍稍减了些,随即更加怒不可遏,粗声粗气道:
“排名最次就是最次!那是他自个儿连年缺席每年的排名考较,怪得了谁?!我看他就是自知技不如人,情愿躲在乡野间做个窝囊废也不愿出来丢人现眼,也不知教主为何如此器重一个龟孙!”
看着跳脚的布袋和尚,美艳妇人只是笑:
“老七和我们不一样,他并不恋战也并不嗜血,甚至也不好虚名。唯独好武。六年前能请动他出山同火舞伏击凌霄派,也是冲着《长生诀》,天下第一武学的名头去的。他这人,不愿意抛头露面,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兵不血刃最好。”
美艳妇人说着蓦地一顿,见布袋和尚一脸蠢样,连连摆了摆手,“算啦算啦,鸡同鸭讲,我跟你这莽夫多说什么?”
说完,也不管布袋和尚如何暴跳如雷,抱着古琴扭着腰,款款的走了——
残阳如血。
青石镇,推拿小馆。
老叟紧闭着的双眸,茫茫然望着前方:
“不好意思,打烊了,您明早儿再来吧。”
说完便想将木门合上,木门却被压得紧实,纹丝不动。
年轻道人坏的很,仗着身高腿长的,懒懒往门上一倚,软骨头似的便走不动道了。
尤其在伶仃佝偻老叟的衬托下,活脱脱像个欺负孤寡的恶霸似的。
裴玄居高临下觑着那目盲的老叟,尤其在他紧闭的双眼上多看了一会儿,嗤了一声,懒洋洋道:
“别介啊,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啊?都是街坊邻里的,尤其咱两还是正对门儿呢,传出去多不好?”说到这,裴玄居然还哥俩好似的撞了撞水融的肩,笑眼弯弯,一副没心没肺没有城府的样子,“贫道我在青石镇这三年来……还是头一次进你这推拿小馆呢,水叔,卖我个面子吧。”
话落,也不顾老叟的反应,顺势撞开了他的肩,自顾自大步走了进去。
期间江铃儿几乎贴在那小小的暗格上,眨巴着大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看着两人僵持,下意识屏住气,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裴玄一面说着,一面抻了抻懒腰,左手揉着右肩,一副吃痛的模样,苦声道:
“我这磨了一天的剑了,实在磨累了,肩颈硬的像块石头似的,劳驾师傅帮我松快松快。”
话落便大喇喇的,居然径直将腰间佩戴的长剑解下,丢在一侧,自个儿卧淌在美人榻上,双眸闭上,一副已经准备享受的架势。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愕然看着一切,指甲都快把暗格给扣烂了!
……蠢货!蠢货!
惊世蠢货啊!!!
实在愚不可及!
作为剑士,剑怎么能离手呢!
还闭上了眼……还把背露给敌人!
他怎么敢的……糟了!
江铃儿旋即才想起,裴玄并不知水叔就是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更糟糕的是,水融装瞎一事,恐怕整个青石镇只有她知道。
“臭流氓道士!裴玄!快走啊!快走!”
然而任她大吼大叫,也丝毫传不进臭流氓道士的耳里。
可惜她重伤未愈,方才又和水融几番搏斗,再提不起半成内力,只能徒手拍着暗格、墙壁,可双手直拍着那小暗格几乎把双手拍肿了也无济于事。江铃儿咬了咬牙,又将这满室的义眼砸落在地,企图弄出动静来,警醒年轻道人。
她咬着后槽牙,将摆满义眼的架子猛然
推倒,“轰”的一声,应是传出了至少些微的动静,只见卧躺的年轻道人忽地侧过首来,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江铃儿一愣,继而双眸锃亮,仅仅扒在暗格上,一瞬不瞬紧盯着裴玄一双好看的凤眸!
他终于发现了吗?!
裴玄望着内室的方向,怒了努嘴:
“那儿好像……有什么动静?”
老叟循声看去,轻轻“啊”了一声:“内里养了只小顽狐,不堪管教,你莫见怪。”
年轻道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随即又背过身去,懒懒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水叔,快开始吧,捏的好,钱少不了你的。”
江铃儿愣住。
这就……这就没了?
平常见这流氓道士还挺机灵的,现在怎么一副蠢相?!!
她能使的法子都使过了,江铃儿心有戚戚,心想即便华佗在世,能肉白骨活死人,也架不住人铁了心去寻死啊,真是苍天都救不了他了!
那厢裴玄话音落下,水融背对着江铃儿,江铃儿看不见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见他沉默良久,终于动了。
江铃儿几乎胆战心惊的看着水融将双手摩挲着,放在年轻道人的肩颈上,居然真的按压了起来。
她毫不怀疑下一刻、或许下一秒水融就会扭断裴玄的脖子!——
“手艺不错。”
裴玄这厮居然真开始享受起来了。
江铃儿几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还指点水融下手的轻重。
“诶,肩颈这块儿轻点儿,对对对。”
“哎,背上可以重点,对对……对对对……”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毕竟身处闹市之中,水融苦心在青石镇蛰伏数年,恐怕比她更不想这事闹大。
这么一想,江铃儿终于放宽了心,这臭流氓道士应该性命无虞,可转念小心脏又扯了起来。
裴玄是安全了,那她呢?
眼下夜幕将至,裴玄很可能……不,裴玄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了!——
年轻道人似乎舒坦极了,长眉舒展,居然还话起了家常。
“水叔,你在这青石镇呆了多久?好像……打从贫道一来,水叔您老人家的‘推拿小馆’就已经开在镇上了。”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叟沉吟着,“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年轻道人闻言笑了起来:“是六年吧水叔,你记错了。”
老叟按压他颈上的手一顿,随即又捏了起来:
“后生,你不过三年前才来青石镇,怎知道我在青石镇呆了六年之久?”
裴玄笑得没皮没脸:“猜的。”
水融一梗,笑骂道:“你们这些后生就爱拿我们这些老头子取笑!”
话落,拍了拍年轻道人的肩,示意他转过身来。
“贫道这人不着调惯了,水叔莫与我计较。”
年轻道人顺势转过身来,右手单手枕在脑后,任老叟按捏他的左臂。
裴玄耷拉着眼皮,探究的目光凝在水叔紧闭的双眸上,忽然又道:“敢问水叔的双眼是怎么瞎的?”
“流年不利啊,年轻的时候赶上金兵入境,被一杆长枪戳瞎了双眼……”老叟长叹一声,“不提也罢。”
“是么……”
年轻道人沉吟着,又换了条手臂,任老叟按捏着,此后的一炷香内,难得的安静,两人都没说话。
江铃儿瞅着心灰意冷,她怎么会指望这臭流氓道士来救她?
原以为这厮乖乖闭嘴是终于有了戒心,觉察出不对……没想到他是睡着了!
他居然——睡!着!了!
江铃儿盯着裴玄合眼浅眠的侧脸,银牙都要咬碎了!见水融轻轻拍了拍这厮的肩头: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回去睡吧。”
年轻道人这才醒了来,抻了抻懒腰:“难怪街坊邻里都爱来您这儿松快,水叔这手上劲儿果然够劲儿,舒坦!”
江铃儿眼睁睁看着裴玄拾起佩剑,又从怀里取出银钱递给水融,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向门外走去……
忍不住十指扣紧暗格,木刺刺进皮肉内也浑然不知。
她怔怔看着年轻道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呢喃着。
别走啊……
救……救救我啊。
本欲一脚跨出门槛的年轻道人突然停住,似有所感地探后向里看去,忽然道:
“听说水叔这儿招了个貌美如花的丫头做工,那丫头呢?”
江铃儿一怔,愣住了。
老叟亦是一顿,宽声道:
“……哦,那丫头啊,今晨打了招呼回乡去了,恐怕再也不会回青石镇了。”
江铃儿长睫飞颤,喃喃着:“……他骗人。”
继而又是拍墙又是大声道:“臭道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
可惜外头的人并未听见。
年轻道人听闻貌美如花的小丫头再也不回来时,当即垮了脸,不过随即又撑起一抹笑:
“那也好。”
老叟愣了下:“……什么?”
江铃儿闻言也是一顿,摸不着头脑。
“你以为……”年轻道人凤眸一抬,凝着他,玩世不恭一扫无余,只有清清冷冷一双凤眸映着老叟苍老和善的面庞,“只有你在盯着别人吗?”
江铃儿彻底怔住。
这是……什么意思?
老叟闻言,看向年轻道人的方向没有说话。
裴玄觑着不过到他肩高的佝偻老叟,揉着生痛的眉骨,似乎气笑了:
“六年前一别,你知道我这六年来怎么过的么?枉费贫道我天南海北的找你,没想到你一直藏在我眼皮子底下,难怪多年来一直没找到踪迹……合着在青石镇开了个推拿小馆,还做起了推拿师傅?哈哈……哈哈哈哈哈。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呐。”
年轻道人又气又笑的,不知道是在气他自己还是气老叟。
亦或是气这变化无常的人世。
谁他娘的能想到堂堂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会藏在这闹市之间,给人按肩捶背呢?
还捏得甚是不错,若非他亲自来体验一遭,不然是决计不可能信的。
太荒谬了。
实在是太他娘的荒谬了。
年轻道人在那感叹着人世无常,那厢江铃儿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尤其在水融不仅没有反驳他,反倒还真像是好友叙旧似的,感慨道:
“老朽也不曾想,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居然会为了区区几条人命追了我三年,又在青石镇监视了我整整三年。”
水融说着一顿,既是老友,不必伪装。
他右眼薄薄的眼皮下陡得蠕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露出一只浑浊的泛白的眼珠。
有了眼睛,终于瞧得清了。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身量极高的青年。
世事沧桑变化,六年时间可以叫中年人蹉跎成灰发老叟,可以叫一个少年人成长为青年,也可以令明珠蒙尘,白玉微瑕,孤鹰折翼、抹去棱角。
若非裴玄亲口言及六年前的往事……水融也是不敢将眼前这个颓唐落魄的青年同六年前初出茅庐的不世出的天才少年扯上联系。
水融扯唇冷冷一笑,这凌霄派的小道士倒与他投缘。
甘心蛰伏数年,在青石镇监视他整整三年就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这份耐心倒甚是投他胃口。
水融一张如风干橘皮般苍老的脸蓦地阴鸷,叫人望之遍体生寒:
“若非你时时盯着那女娃娃,不叫老朽有机会下手,否则老朽早就得手了,怎会让老毒物抢去一册《长生诀》夺得先机?!”
水融话音落下,犹如在江铃儿心上落下惊雷。
江铃儿怔忡在原地。
登时脑海中闪过数个难以连成片段的画面,俱是将算卦小摊开在推拿小馆对街的臭流氓道士,他的视线穿过窄窄的街道,透过窗,与她四目相对……被她抓了个正着。
然而因着他们的初次相遇,这臭流氓道士就抓着她的手不放,其后的多次相遇交锋,无形中又加深了他“臭流氓”的印象,让她误以为这厮耍流氓惯了,连眼上的便宜也要占……
没想到这厮居然……一直在背后默默保护着她。
他……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老镖头的独女,是故人之子?
真是因为如此……吗?
江铃儿想不明白。
其后发生的事也容不得她细细的想。
只听见裴玄低着眉,嘴里喃喃自语一般,咀嚼着水融的话。
“‘区区几条人命’……呵,那可是贫道血浓于水的师兄弟啊。”
年轻道人低低笑了声,蓦地抬眸,凤眸泠泠,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又问了遍:
“那丫头呢?在这里吧?”
不等水融回答,他本也没打算等这老匹夫的回答,他断定只要这天没暗下去,江铃儿便性命无虞。
年轻道人视线越过老叟,看向小馆的深处,高声道:
“江铃儿,你在这里吗?”
江铃儿愣了下,立马立正站直高声回到:
“……我在!”
说完才意识到臭流氓道士听不到。
不过裴玄知道她不会有事,不仅仅因为天没黑,更因为她手里还有《长生诀》,水融只要没得到这份《长生诀》,她便是安全的。
最多……被关着,不太舒服罢了。
不过反而叫他放了心,水融这老家伙他追了六年,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这老东西了。
这老东西孤僻、怪异、不善与人结交,比起浑厚的内功,更绝的是他藏人的本事。
不管是藏自己还是藏别人。
裴玄原先还有些担心魔教万一派人来增援,他双拳难敌四手,恐怕少不得还要分心看看江铃儿有没有遭了黑手。现下她被水融关了起来,也等同于被保护了起来。
至少让他可以安下心来,痛痛快快和水融这老东西打一架。
“你自己藏好,别出来。”
江铃儿连忙应道:“好!”随即愣住了,“……啊?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不过年轻道人听不到。
就算听到了……这个结果也不会变。
裴玄收回眼神,重新将视线投注在水融身上。
“铿”的一声,抽出了霜寒剑,剑指水融浑浊的独眼,冷冷盯着他:
“整整六年,该有个了结了。当年取下你一只眼珠,今日我要你一条命……没意见吧?”
老叟闻言,怪异地笑了一声:
“大言不惭的小子,这点倒和六年前一样。”
裴玄扯了扯唇角,没什么表情,更没有半点叙旧的意思。他余光瞥了一眼街道上零星的行人,略略抿了下唇,道:
“我不想伤及无辜,而你也不想暴露身份吧?”
霜寒剑泛着寒光的剑尖往一侧颤了颤,年轻道人长眉一挑:
“出去打?”
水融沉默良久,终眯了眯浑浊的独眼,哑声道:
“请。”
第83章 083“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江铃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有着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一老一小两人相约着出门决战,还有商有量的……
居然还谦让起来了!
这惊吓不下于江铃儿头回知道这俩人竟是旧相识,也是仇敌。
等这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消失不见了,江铃儿才猝然回过神。
她拼命拍打着暗格、拍打着墙壁:
“来人呐,快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快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可惜喊到声嘶力竭也无人回应。
江铃儿透过暗格看着那空荡的小屋,看着那暗下来的天色,忍不住咬住下唇,拍得生痛的双手抱着头,脊背贴着墙,缓缓滑了下来。
眼眶红了。
有些可怜。
她想不通。
她想不通裴玄这厮明明知道她被关了起来,却不救她,反倒叫她藏好,不要出来……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
难道怕她……扯他后腿不成?!!
某种程度上接近真相的念头让江铃儿蓦的浑身一凛,仰起头面来,因脸色苍白更凸显被咬着的下唇斑驳、红艳,乃至于接近妖冶的殷红。
尤其在一地密密麻麻的义眼中,她眼眶微红,双眸湿润,却并不十分可怜。尤显得诡谲、阴森,那是森然的,是一种于隐蔽中滋生的、像野草一般野蛮生长的美丽。
好像有把火将她的双眸点燃了,想变强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水融很强。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能一掌将她劈晕。
臭流氓道士也很强。
他能一剑劈开山门,甚至都不用拔开剑鞘。
马三爷也很强、陆爷也很强、秦香玉姐姐也很强,包括之前遇到的地清和火舞,还有……小毒物。
每个人都很强。
她也要变强。
变得和他们一样……不,要变得比他们更强!
强到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将她抛下!
江铃儿双眸通红,双手亦绞的紧紧的,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也浑然不知。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哼哧哼哧的熟悉的声音。
江铃儿一怔,缓缓转过头来,隔着暗格居然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江铃儿愣了下,当即双眸迸发出几乎慑人的光彩来:
“……春花!”
说来也是,她其实早就想请教裴玄了,他到底是如何饲养的毛驴?怎会如此通人性!
裴玄这厮向来散养的春花,他不愿拘束她。而春花极通人性,也极擅长嗅着主人的味儿去将她不知又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主人驮回来。
这次也是。
她嗅着那臭流氓道士的味儿寻了过来,更误打误撞的闯到了内室里。
在江铃儿大呼小叫外加吹口哨、手舞足蹈等等方法下,春花顺利将内室从外撞了开来。
嗅到新鲜空气的瞬间,江铃儿眼泪几乎淌了下来。
她抱着春花的脖子,一下又一下亲着她毛绒绒的头顶:
“好春花好春花……我的好春花!明儿我就给你买最好吃的萝卜下饭!”
江铃儿急急踱步出屋外,只见晓风残月,街道萧索。
哪还有什么人影。
臭流氓道士和水融早就不见人影了。
她莫名觉得有些落寞,愣神之际,只看春花埋头在地面上轻嗅着,径直往西边一路走去。
她是……又去寻她的主人了。
江铃儿顿了顿,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冷月无边。
大孤山下。
不知何时起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不起眼的小镇外,在大孤山下凛冽的寒风中,剑气卷起漫天霜花飞舞,此情此景此夜,两大高手于大孤山之巅对决。
江铃儿随着春花而来随即被震慑住。
她到这个时候才真正相信杨大郎的话。
才真正相信并且接受,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江湖骗子居然是凌霄派逍遥子真人,居然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着的小神仙。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唤裴玄“无事小神仙”了。
他执剑的身影恍似仙人一般,时隔六年,霜寒剑再次重现江湖。
剑意滔滔,于飓风霜刃之中,似虎啸龙吟。
一剑西来,千岩拱列,魔影纵横①。
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孤山上凌霄派人影窜动,不少人争着看两大惊世高手的对决。
而山脚下江铃儿借着春花的身躯阻挡飓风,她离对决的二人更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没想到春花还心心念念着她的主人,竟不顾性命危险往二人腹地中去,被江铃儿死死抱住。
以裴玄和水融为中心往外扩散的十余丈内,霜寒剑气如霜似刃,水融如水般绵延浩瀚的内力扩散开来,更像绵里藏针,只要更近他们一分,那裹挟着可怖剑气和内力的飓风恍似刀刃般,刮得人头面生疼。
再往前跟近去是会死人的!
可江铃儿拉不住春花,与此同时她心里明白,却也冒着危险硬着头皮顶着这刮骨刀般的寒风,近乎贪婪地将裴玄与水融对决的一招一式都深深地映入眼底,记在心里。
哪怕双眸干涩的几欲落泪,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会指点她功夫,许是为了将她留在小馆内更好的监视伺机而动,抛去是非功过与立场,她侥幸得了这位不显山露水的世外高人所授的呼吸吐纳皆是运气修习内功的法门,枉她沾沾自喜,真以为自己内功小有所成,原来水融口中的“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也是哄人的。
如果说她丹田内运转周身的内功尚且还只是涓涓细流,那么水融便是河溓海夷
、沧海横流。
一掌推去便是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②。一掌拂开又是风微起,波微生③。
江铃儿这时才真正参透水融口中何谓——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移形易变,以柔克刚。”
她口中喃喃着,心有触动,下意识调整呼吸节奏,一手仍死死抱着春花的脖颈不让她乱跑,而另一手掐着心念口诀,同时循着水融的一招一式,催动周身内力流转,一直凝滞的十二经脉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水融真真做到了呼吸吐纳之间,长袖善舞之内,他体内浩瀚内力具象化为飓风裹着霜花雪粒还有霭霭云雾,潮来海若一长呼,潮去萧条一吸余④。
何其游刃有余、挥洒自如,好似天地之广不过他袖内乾坤,腾挪倒转。
这就是……大师气象么……
江铃儿内心震颤,怔怔看着,忽地一顿,只见水融浑身猎猎作响,双臂推出一掌,陡见雪海掀起万丈高,铺天盖地般朝裴玄砸了过去!
江铃儿瞳孔一缩,失声道:
“小心!”
纵然她声音再尖利,风雪一刮俱掩盖了过去。却见裴玄这厮此时居然……
居然还有空喝酒!!!
只见他仰面灌下一口酒,酒壶曳地的瞬间,万丈雪海也将他吞没了!
登时好像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江铃儿从春花身后站起,大声道:
“臭……”
却在下一瞬年轻道人犹如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⑤!
好似直将那天捅破了一角一般!
执剑冲破天穹般的雪海,剑气浩荡,万丈雪海登时被一剑劈斩了开来!
醉剑。
剑势形似醉酒,洒脱自如。讲究忽往复收,乍徐还疾,步碎身晃,剑法多变⑥。
剑,更素有百刃之君的美称,于千里外取人首级。
凌霄派更有北方剑宗之首的美誉,只见年轻道人看似脚步虚浮,似醉了酒的模样,实则势如疾风、去如闪电,水融被步步逼退,顷刻间两人过了数百招,招招夺人性命!
江铃儿看得目不暇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旁观两大高手对决真的是……赚翻了!——
最后一击,两人都杀红了眼。
霜花裹着凛冽霜寒剑气与如水般的浩瀚内力相撞,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响之后,积雪如浪潮一般掀起,离得最近的江铃儿当即被淹没了。
随即漫天霜花寂灭。
飓风从群山穿过,犹如魔鬼的呼号一般,巨响过后,落了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江铃儿颇费一番力气从雪地里挣扎起来,又连忙将春花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可等到她雪堆里站了起来,却发现雪地上空无一人。
不光不见裴玄,也不见水融,连同方才凛冽如刃、叫嚣着杀戮的剑气也俱消失得一干二净。
人……人呢?
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的心登时揪了起来,她正要上前去寻时,突然摇摇晃晃的,从雪地里站起来一人。
是裴玄……还是水融……
等看到是裴玄时,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
裴玄执剑,一步一步走到重伤呕血的水融面前。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六年,六个春夏秋冬,整整两千一百九十个日日夜夜。”
杀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脑中过了千百遍。
话落的同时,剑尖已然抵在水融的咽喉前。
这一刻,这个画面,也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演练了两千一百九十个夜晚。
现在终于实现了。
裴玄的情况不比水融好多少,他几乎浑身浴血,执剑的五指也折了三指,堪堪用两指及虎口握住剑。
比起他情状之惨烈,他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俊容苍白,甚至说的上异常平静。像是宣布一场审判,淡淡道:
“今日我磨了十九次剑。每磨一次代表一个师兄弟的性命。以彼之性命换我凌霄子弟十九条性命,实在不值。”
话落,毫不犹豫,当胸一剑,直接贯穿了魔教七大高手之一水融的心脏。
水融蓦地义眼暴凸,血染白地。
鲜血溢满他的咽喉,他喉头发出艰难吞咽的“桀桀”声,却再也动不了分毫。
年轻道人也因此力竭,倒在了雪地里。
耳朵忽地,动了动。
隐隐,有滔滔巨响自雪山间传来。
要雪崩了。
他们的动静必然会引发雪崩,这是裴玄早已料到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即便他尚余十分力气恐怕也逃不过雪崩。
何况,他本就是抱着和水融这老东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心才来此处。
裴玄平躺在雪地上,喘着气,仰望着漫天星河。
他因躺在雪地上更能清楚的感觉到从雪山上不断奔腾下来的,犹如野兽咆哮般的巨响。于此同时,眼前闪过师兄弟唤着他的,一幅幅熟悉的几欲令人落泪的画面。
【师兄!】
【师兄!】
【师兄,你来啦!】
【我就知道师兄会为我们报仇的!】
那是自然的。
年轻道人无声喃喃着,勾唇一笑。
随即合上了双眸,坦然赴死。
末的,没想到除了百丈之外雪崩的声音,还听到了一丝熟悉的哽咽声,高声唤着他:
“臭流氓道士!”
“狗道士!臭道士!裴玄!”
“你死哪儿去了!”
裴玄很难形容看到江铃儿的第一眼,简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震怒!
凤眸如充血般,近乎要吃人似的,恶狠狠盯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没有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铃儿一顿,继而愣住了,莫名其妙: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事态紧急,江铃儿顾不得危险跑上前来,她先是翻到了水融的身躯。
待看到那横贯整个胸腔的几乎漂泊了满身血液的伤口,愣了下,松了手。
他活不成了。
埋头往前继续寻找臭流氓道士。
可她往前闷头走了数步猝然顿住,咬咬牙又跑了回来,跪在水融面前的雪地上。
虽然他欺她骗她、恶贯满盈,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可授业解惑为师,哪怕只传了一招半式,哪怕他并不肯喝她递来的茶……
他也是她的师父。
哪怕是半道师父。
江铃儿跪在水融面前,双手手背贴在额面上,极其郑重地向他磕了一头。
水融本喘着粗气的呼吸一滞,充血的义眼僵硬地缓缓地落在江铃儿身上,忽地极突兀地一笑,继而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他向来性情孤僻乃至木讷,此番仰天大笑,极不像他,几近癫狂。
“老夫薄恩寡义,孑然一身,没成想死到临头居然……居然……”
话未说完,没了气息。
双目圆睁,竟……死不瞑目。
江铃儿见状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又朝水融尸身深深一跪之后,连忙往风雪更深处去寻裴玄。
武功高强如水融都没了性命,臭流氓道士会不会……
会不会也……
江铃儿不敢想,一想手都在抖。所幸很快寻到了裴玄,还是活的!
等寻到年轻道人时,江铃儿双眸锃亮,不光眼眶是红的,连鼻尖也是红的。只是没想到寻到了人,人不但没领情,还骂了她一顿!
江铃儿一梗,心气不顺,眼眶更红了,当即反唇相讥:
“我是来救你……呸!我来给你收尸啊!”
极端的震惊和愤怒让裴玄本就枯竭的躯壳又生出气力来,他执剑两步并做一步走到江铃儿面前,简直恨不得一剑将这丫头的脑门劈开,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不是全是浆糊!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好好呆着,谁让你来救了!”
“你救过我,我不喜欠人情行不行?!哎呀!先别说这个了!”江铃儿咬牙上前,拽住裴玄的胳膊往回拖,“先救春花要紧!”
年轻道人霎时顿住。
裴玄任江铃儿拖着他的胳膊,直到走到倒地的春花前——
江铃儿连忙松开裴玄的手,蹲伏在春花身边,寻到春花心口的位置,重重按压!
她曾以这招救过春花,然而现在无论她怎么对其心脏或轻或重的按压重击都没用……
春花的眼神越来越涣散……到现在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从方才开始她就这样了……你快救救她啊!”
期间年轻道人一直沉默地看着,许久,方才启唇,嗓音很哑:
“……没用的,春花气数已尽,强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江铃儿按压春花心脏的动作一顿,忽地想起裴玄确实曾说过,春花的年纪很大了。
命数已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听到年轻道人的声音,春花忽地一动,她的双眼已经合上了,却凭借着本能
鼻子轻嗅着,终于寻到了主人,鼻尖蹭了蹭年轻道人的道袍一角,旋即便不动了。
或者说是不能动了,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只有咽喉深处传来的越来越重地、痛苦的喘息声。
裴玄身形晃了晃,有一瞬间江铃儿以为他快要握不住剑,而他只是晃了晃,很快稳住了身形。
脸色煞白,血色尽失。
江铃儿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看他。
忽地,即便是功力浅薄的江铃儿也听到那来自雪山顶奔腾而下,好像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异响。
紧接着连同地面都开始震动。
她自小生活在南方,从未见过雪崩,更极少听过。
即便是自小生活在北方的人,恐怕一生也未必见过一次雪崩。
江铃儿莫名觉得胸闷心慌,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只见年轻道人恍若未闻,执剑蹲在春花面前,剑尖抵着春花的咽喉……
江铃儿眉心重重一跳,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年轻道人闻言神色未动分毫,只说:
“她很痛苦。”
短短四字后,利落的手起刀落,江铃儿原以为这样便罢了,春花无力回天,裴玄想的应是趁早终结她的痛苦,这没什么不对。
可没想到裴玄手起刀落后并没有结束,反而剑尖继续向下,径直刨了春花的肚子!
江铃儿简直骇然,看着浑身溅满春花血液的年轻道人,肃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将春花体内的脏器都取了出来,最后换作自己钻了进去……
钻进去之前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不想死就进来。”
江铃儿脸色也白得惊人,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望着自山顶奔腾而来山呼海啸般的雪海,抿了抿唇,最终同样……
钻了进去——
雪崩开始了。
春花是一头成年的毛驴,但要包裹住两个成年人也有些艰难。
所幸江铃儿身材纤细,两人躲在春花的肚子里,犹如连体婴一般,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天旋地转中,鼻尖……不光是鼻尖,几乎四肢百骸都包裹在血肉模糊之中。
如果不是喷洒在后颈的热气,还伴着一丝酒气。江铃儿恍惚间以为自己也是团死肉。
她本以为今夜会一直沉默下去,没想到身后人先开了口。
“陪我说说话吧。”
他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不待江铃儿回答,自顾自便说了下去。
先提起曾经作为“小神仙”,凌霄派不世出的天才,无数人簇拥着的何其风光的前尘往事。再提及六年前,那场保护仙童的旅程,他们遭受到火舞的伏击,若只有火舞一人便罢了,没想到还有潜伏的第二名杀手。
初出茅庐的他们太过天真,自以为天下无敌,实则眼盲心盲,误把潜伏的杀手当做良善的村民,中了毒,叫他不费吹灰之力杀了,曾经簇拥着他的师兄弟们,转眼变成十几条人命,夜夜问他:
【师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唯有日日买醉。
而他又是如何屈辱的活下,被师姐塞进了一头母驴的体内躲过一劫。
杀驴时,那驴极通人性,竟双膝跪了下来,师姐手抖着,还是刨了驴肚。他和师姐那时才知那毛驴为何跪了下来。
她体内有孩子。
便是春花。
他和春花就这样藏匿在她母亲的体内,躲过了那次屠杀。
他枉做天才,愧对亲友。而后他立誓,不到报仇之时霜寒剑永不出鞘。
自此他开始云游四海,四处寻仇。
整整六年。没想到那杀手故技重施,居然在大孤山下,在眼皮子底下做起了推拿师傅。
多么可笑。
对了,他复仇成功了。
那人刚刚死在了他的剑下。
死不足惜。
裴玄的嗓音异常沙哑,热气喷洒在江铃儿后颈的一小块肌肤上,每说一字都激起一片战栗。
酒气浅淡,却在这个满是血腥味的狭窄空间里格外刺鼻。
他说着,忽地笑了起来。
胸腔的震动连带着江铃儿都感受到了。
他说他这辈子辜负了许多人,辜负了师长的期待,也辜负了师姐师妹、所有师兄弟们的信任。甚至辜负了一头母驴、一位母亲下跪的祈求。
他原以为他能好好养着春花到老,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的,寿终正寝,入土为安。
至少这是他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没想到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到。
还叫她最后,同她母亲一样的下场。
同样为了救他这个无能的烂人。
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令他忍不住发笑。
年轻道人笑着,竟越笑越大声,竟笑出了泪来,泪珠溅在江铃儿后颈上,几乎将她的肌肤灼伤。
江铃儿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沉默地,反身拥住了他。
就这样,一夜过去——
翌日。
熬过了雪崩,江铃儿和裴玄从雪堆里爬出来,并将春花的尸体刨了出来,埋葬。
江铃儿还给她立了个小小的碑。
在她立碑之时,年轻道人脸色苍白如雪,冷冷看着,忽然道:
“春花终究死在这个冬天,命富则富,命贫则贫……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变数’。”
早在裴玄和江铃儿见的第二面,他早已算出春花会在冬天死,是江铃儿催动内力救醒了春花,让他第一次知道命由己造,人力或许能够挽回定数。
可倘若……他当时没有执意挽回春花呢?
春花若在当时身死,便不会遭受像昨夜那般的……
年轻道人泛白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俊容苍白、阴郁,凤眸泠泠,好像汇聚了大孤山顶凛冽的寒霜冬雪。
江铃儿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拨动了下春花墓旁尚还只是枯树的枝丫。
“春花确实活不过这个冬天,可是它会在这个春天复苏不是吗?”
裴玄眉心一动,眼帘抬起,定定地看着蹲在春花墓前的女子,嗓音仍有些哑:
“……你说什么?”
这可是江铃儿特意挑的地点,苦口婆心央着裴玄这厮将春花的尸身带到距青石镇一里外的地方。
青石镇俱是梅花,那是水叔喜欢的花,她可不喜。
江铃儿站了起来,抚着春花墓边的树身,回眸看着年轻道人,杏眸亮晶晶的:
“这是樱花树,是春天才会开花的树。你别看它现在光秃秃的,等到三月它会结出大片大片的樱花……”
见裴玄冷冷地看着她,江铃儿一顿,咽了咽口水,才道:“据说它会吸收埋藏在它身下血肉……生命周而往复,等到三月,春花就会化作大片大片灼灼的樱花,春花春花,春花就应该在春天出生……你不觉得这样……这样很好吗!”
年轻道人似乎也被她身上的欢欣感染到了,目有惊愕,怔怔地看着她。
江铃儿说着抓了抓头发,难得有些羞赧:
“打从头回见你就说那些什么‘命’啊‘运’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是不懂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天命难知,人道易守。谋事在人,成
事在天。”
江铃儿话落的同时,年轻道人长睫如蝶翼振翅般的一颤。
“你说得对,我的父亲、镖门中人,你的师兄弟们,我们的挚爱亲朋、手足好友皆因护送皇太子的原因命丧魔教之手……叫人怎么能不恨?!”
经过这一遭,尤其昨夜那漫长难捱的一夜……江铃儿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她和裴玄没什么不同。
他们同样失去重要的人,他们同样的无处可归,他们同样要替老镖头、要替逝去的师兄弟看看他们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不是么?!
“我要重回天下第一镖,我要找到皇太子莲生!我要亲眼看看让我父亲、让我镖门子弟付出性命的人……究竟值不值得!”
振聋发聩的一声让裴玄也忍不住侧目,凤眸更深地望着她。
江铃儿大声说完,这才觉得一直以来憋在心口的气终于散了。她长舒一口气后,又暗自给自己打油打气,在裴玄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羞赧,难得扭扭捏捏的,不像她自己。
“我们也算患过难的朋友了,你……”江铃儿说着已经走到了年轻道人面前,她捏紧拳头,暗自吐出一口气后,猛地仰起头来,双眸直视着裴玄,向他伸出手来,一字一句,极其专注: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一起去江南的富庶之地。
一起去寻那个——
值与不值。
第84章 084“你既然要可怜我,就可怜到底……——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话音落下,恰时霜花卷起飞雪,晨曦沁凉的风拂起二人的长发。
年轻道人凝眸看着眼前这只属于女子的手。
如葱白一般,修长、纤细。
又不同一般女子。
指尖、虎口处有着肉眼可见的厚茧,掌心纹路斑驳,像一团乱麻一般……
他看不透。
他更看不透此刻她低眉顺目的清丽而秀致的眉眼。是难得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他的相术从未出错,至少……在遇到她之前。
这是一条本该早早逝去的生命,现在却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变数。如果真似她所言,春花因她的出现本应死在冬天,却永生在春天里。水融因她的出现,苦藏数年,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而他……也因她的出现,此刻陷入深深的迷惘里。
他本就奉命盯着江铃儿,即便她不说,他也是要时时刻刻盯着她,守在她身边,直到找到皇太子为止。
然而江铃儿亲口邀他同行,虽然目的一致,还省了他费诸多唇舌,可大抵……还是不一样的。
年轻道人盯着眼前这只修长、纤细的手看得久了,好似入了迷,看得出了神了,久久不言。
她是他一成不变、如死水般年岁里横生的变故。那有着如乱麻般掌纹的手就像……
未知的命运在向他发出邀请。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那是充满变数的、未知的、危险的,却又令人……倍感期待的明天,在邀请、召唤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年轻道人一双好看的凤眸,眸色深了些。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彻底缄默了下来。
江铃儿:“……”
江铃儿还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如现在这般,近乎低声下气邀人同行。
她手都举累了,臭流氓道士还没半点回应,难道是……拒绝了她?
江铃儿悄悄抬眸觑了一眼裴玄无甚多余表情的苍白俊容。裴玄其人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看的皮囊,纵是嬉皮笑脸也叫人生不出一丝厌恶,可一旦面无表情,便无端的清冷,真像住在云端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一般,叫人望之生畏。
江铃儿伸出的手犹疑着要不要缩回来时,沉默半晌的年轻道人忽地恍然道:
“你可怜我啊?”
江铃儿一顿,抬眸时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什么?”
“先说好了。”裴玄抱臂垂眸冷冷睇着她,“我不是跟你在身后的毛头青年,不是小毒物,不是你兴起时就逗弄两下的宠物。”
“你……”江铃儿顿住,不妨裴玄突然提及小毒物,不知是不是体内同心蛊的残毒还未清楚干净,小毒物在她心内留下的暗疮隐隐作痛着,不能提,一提好像又被剜了一刀,登时炸了,“你提他干什么!还有谁把你当宠物了?”
这态度,这话说得……真像她求着他似的!
江铃儿登时拧起眉,手要收回时,被人一把握住了。
裴玄凤眸湛湛,倒映着江铃儿一双澄澈的杏眸,带着一丝强硬还有狠戾:
“你既然要可怜我,就可怜到底。”
江铃儿眸光一颤,怔住了。
裴玄紧紧盯着她,忽地笑了。
这人果然正经不了半刻,又耍起了无赖,抓着她的手不放,甚至还孟浪地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寒凉的面颊上,眼睛一闭一睁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你胆敢始乱终弃了本真人,本真人就……就……”
“就”了半天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在江铃儿不厌其烦的要推开他时,痛痛快快的晕了过去。
江铃儿本要推开他的手,转而被迫屈下身来扶住这年轻道人人高马大的硕大身躯。
江铃儿:“……”
“……喂,别装了!”
“喂!刚才不是还很神气么……”
江铃儿毫不客气拍打他的面颊,裴玄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
江铃儿:“……”
江铃儿呼吸一滞,默了下来。只见昏厥的裴玄双眸紧闭,俊容惨淡更没有一丝血色。自雪崩之后,他们又将春花的尸身带下山来到此处安葬,整整一个日夜裴玄都未合眼。
若不是先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江铃儿真以为他就此断气了呢。
想来也知道,和水融一番戮战,水融既然身死,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江铃儿迟疑着,缓缓伸出一指在他鼻下,待探得一丝虚弱的温热的呼吸后骤然松了一口气。
见人晕了过去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如第一次见面那般……
江铃儿:“……”
“…………”
江铃儿觑着年轻道人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气笑了:
“……服了你了。”——
在大孤山之时还是冰天雪地,一望无际的白。等他们回到金陵,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满城是夺目的绿色。
后悔。
想起来就是后悔。
江铃儿原想着有裴玄这个高手陪伴左右一定事半功倍,没成想是个累赘,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累赘。
不,是祖宗!
自从昏迷后,他一直在发烧,且迷迷糊糊的从未彻底清醒过。
普通的乡野郎中还看不好,江铃儿是用板车拉着裴玄,期间又换了马车,跑死了数匹马才从大孤山一路赶回到金陵城。
等到了金陵,裴玄仍是衣冠整洁,哪怕昏迷闭着眼,也是一派仙人之姿。而她就像灾民一般,灰尘朴朴,甚至过得还不如之前。
江铃儿疑心她前半生
大手大脚花钱过早贪图一世爽利,以至于现在穷困潦倒,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得养着小白脸!
她掏空了自己和裴玄身上仅剩的所有的铜板下榻了客栈,甚至连身上都来不及收拾,立马请来了郎中。
这郎中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老先生,诊金当然不少。
江铃儿觉着自己对这流氓道士已经很够意思了。
对了,为了掩人耳目,此时江铃儿做男儿装的打扮,兼身上灰尘朴朴的,更像个小乞丐似的。
只见这郎中抚着裴玄的脉搏,又是摇头晃脑的,又是长吁短叹的。许久,方才道:
“这……这是与何人斗殴至此?五脏六腑皆有损伤……难为他还能撑到现在,换作常人早投胎转世好几遭喽。”
江铃儿听得心下一惊,忙问道:
“老先生您给说说,还能治不?”
郎中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说能治也能治,说不能治……也不能治。”
江铃儿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外伤好医,可这内伤……”郎中两指点了点裴玄身上各处穴道,“敢问道长是与何人相斗,好歹毒的功夫法门,平生竟闻所未闻!道长身上所有经脉全部逆行倒施,换作常人早就经脉寸裂,爆体而亡,也得亏道长年纪轻轻,内功深厚这才硬挺了下来。”
江铃儿闻言一怔,明白了。
这自然是水融的手笔。
“那他……”
“功力尽失。”
江铃儿彻底怔住,好半天才道:“那……那什么时候能好?”
“可能是今日,可能是明日,可是下一炷香,也可能……”老郎中一顿,又是一道长吁短叹,“也可能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江铃儿愣住,怔怔盯着床榻上沉睡着的青年如玉似的面庞,忘了言语。
一直到老郎中开了方子后,目送老郎中离开,都再未说过话——
更阑夜静。
客栈内。
“……水。”
裴玄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醒了过来。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且也不受自己控制,他此刻睁着迷蒙的双眸盯着天花板上灰暗的横梁,好半天混沌的大脑才有了一丝清明。
随着他脑中清明,耳边回荡的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大,他循声侧首看去——
只见昏暗狭窄的小小客房内,一灯如豆。
暖黄又氤氨的光将江铃儿擦拭自己身体的剪影投射在屏风上。
有水珠从她手中的巾帕上滴落,随即被她拧干了,她手拿着巾帕,扬起的脖颈像仰面的天鹅一般,沾湿的巾帕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擦拭着……
年轻道人初醒的苍白俊容有片刻的茫然,意识到屏风后的女子在做什么后,眼皮猛地一跳,立马偏过头去。
江铃儿耳朵尖,得益于这些时日来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得到各路高手的指点,和自己的勤恳修练,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随着内功修为的上升,耳清目明,耳力跟着提高了不少,即便隔着一道屏风也听到了动静。
“……醒了?”
年轻道人默了半晌,才低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如果不细听就会错过:
“……嗯。”
屏风那头很快传来更加急促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其实这样的场景在他们一路南下的旅程中也并不少见。
甚至他们并不是每回都能下榻住店,有时随便捡间破庙便凑合应付一晚。
那时哪有屏风,只隔着一座残缺的佛像,年轻道人在这头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那头江铃儿借着溪里打来的一点净水擦拭着身体。
她也不敢离年轻道人太远,怕臭流氓道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挂了可如何是好?
这时裴玄也甚是不巧的醒了。
隔着残缺的佛像看到一片玉似的漂亮的蝴蝶骨,真像蝴蝶似的,仿佛振翅一下便能飞走。
若不是佛祖金刚怒目,恍惚间还以为在红绡帐暖的温香暖阁里……
他那时也极快醒过了神,偏过了头,心里默念着“佛祖恕罪佛祖恕罪……”,随即又想起自己是道士,佛祖恕他……哪门子的罪?
真是烧糊涂了,做和尚的哪有做他们道士的逍遥?
做道士的能吃肉喝酒,和尚能么?更何况做道士的还有头发,还能娶老婆……
怎么想着,失笑地摇了摇头,思绪浑浑噩噩,旋即又坠入无边的黑中……
到了现在。
年轻道人侧过身去,心中默念着:“一、二、三……”
默念到“十”时,身后急急忙忙出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旋即他的身体被掰了过来,甫一抬眸,江铃儿尚泛着热气的酡红的面颊便撞了进来。
她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还往下淌着水珠,肩颈那块薄薄的中衣很快被濡湿了,隐隐约约透着一抹玉色……
他们这一路来,也算同甘共苦,兼旅途艰难,又是江湖儿女,大多数时间都是滚在泥里的,早就不在意这些男女大防之类细枝末节的事了。
不在意不意味着……不介意。
裴玄眉心一拧,不动声色的偏过视线,喉咙有些涩有些干,也有些痒。连日来的高烧不断似乎将他的嗓子也烧坏了,嗓音嘶哑,好像有羽毛在挠:
“急什么……”
“渴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只不过江铃儿对着这镇日来只知道睡的俊美道士自言自语惯了,根本也没打算等他回答,极为熟稔的一手两指掐过他的嘴,另一手直接提着茶壶,将茶水灌进他的嘴里!
极其的粗鲁、野蛮、没有耐心,更不讲道理。
裴玄:“……”
裴玄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江铃儿和他非亲非故的,又才认识他多久?没将他半道丢在路上已是仁至义尽了,让她宣泄下也是可以的。只是……
“……够了够了够了!咳咳……咳咳咳咳……”
那倾倒的茶壶不仅灌了他满头满面,连枕巾被褥都湿了。年轻道人连连告饶,江铃儿这才觉得够了,终于罢手。
年轻道人剧烈咳嗽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本就因高烧殷红的俊容更像涂了胭脂似的,灼灼似春日里最艳丽的那抹姝色。
裴玄虽然向来没心没肺惯了,可眼下也有些恼了。因高烧因剧烈咳嗽愈显晶亮的凤眸恶狠狠瞪着床榻边,手拿茶壶看着他笑的江铃儿:
“你若见贫道心烦,给贫道一个痛快便好,还费什么劲请郎中?”
裴玄不知道的是,江铃儿就见不得他镇日那幅死样。
尤其是大仇得报后,春花死后,那副无欲无求,仿佛下一秒是生也好,是死也好,生死都无所谓的死人样……摆给谁看呢?
晦气!
忒晦气!
所以每每都要捉弄他一番,也不管他是否生着重病,只有他像眼下这样被气得满面震怒、双眸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她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是活着,而不是一具尸体。
她才不想到大老远的运一副尸体回来。
晦气!
晦气死了!!!
当然这些勾勾绕绕江铃儿不想多费唇舌,更不屑与他说。
与往常一般,灌了水后,便取过一旁早已备好、捣好的流食。
裴玄一见她手中拿的一碗奇形怪状便躲,奈何现在攻守之势易形了。现在的他孱弱如菟丝花,在江铃儿的蛮力下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那碗奇形怪状逼近眼前,怪味更在鼻尖萦绕不觉。死活就是不肯吃。
江铃儿眉头拧了起来,不耐道:
“不吃饭怎么好?”
年轻道人只能偏过头去,苦笑一声:
“饶了我吧!叫贫道吃这些猪食……我宁可你杀了我!”
江铃儿闻言顿了下,继而直接上手,如法炮制,将流食也灌进了裴玄嘴里。
裴玄:“!!!”
……
“你看看你,你还是孩子不成?!吃个饭还要让人喂!”
江铃儿看着自己满身的狼藉,额角一抽一抽的,咬咬牙,只能又去重新梳洗。
而年轻道人好似被暴风雨蹂/躏过后不堪摧折的娇花,无力地躺倒在榻上,俊容惨淡无光。
许久眼中才重现一点光彩。
他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声音:“……何必花那钱请郎中。”
他的身体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本就抱着和水融玉石俱焚的念头,仅仅是内力尽失,已是幸运至极。
屏风那头,江铃儿擦拭肩颈的手一顿:“你都听到了?”
裴玄眨眨眼,也不知江铃儿怎么制得那流食,吃得他口干舌苦,实在难吃,腹中犹如火烧,这会儿才觉得舒坦了点儿。闻言极轻地“嗯。”了一声。
全然没有丝毫……丝毫有关痛苦的多余情绪,镇定自若的模样,恍似武功全废的人不是他一般。
即便不是江铃儿自个儿的内力,可一想那可是能与水融一较高下,甚至强压了水融一头,那是何其可怖、浩瀚的内力,就这样说没就没了……江铃儿自己都可惜得肉疼,臭流氓道士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喂他吃碗流食都比这反应大。
江铃儿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屏风那头沉默良久,江铃儿忽地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难得的温言细语:
“那个……要不我送你回凌霄派吧?”
年轻道人一顿:“怎么,先前是你邀我一同前来……现在知道贫道武功尽废就后悔了?嫌弃贫道扯后腿啊?”
话落,裴玄轻笑着侧首看去,却见江铃儿自屏风后探出小半张身体,许是衣领脏了被她扯下,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其上还有想些许未擦拭的水珠。
水珠晶莹、圆鼓鼓的,就悬在那片精致的锁骨上将落不落的……
年轻道人呼吸微微一滞,偏过视线,眼神只盯着昏暗的横梁,再也没有半分游移。
哪知江铃儿闻言没有半句遮掩,大大方方便认了:
“是。”
她原先邀他就是存着与他这样武功高强,又经历出奇相似的人一道寻皇太子莲生定事半功倍,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裴玄一梗,当即垮了脸,苦笑着:
“你还真是实诚呐……”
“所以呢?你要回去么?”江铃儿囫囵披件外衣,走了来,极其认真道,“你是掌教真人无崖子的师弟,是凌霄派的逍遥子真人。你们凌霄派还有天然的疗养圣泉,还有大把大把的灵丹妙药,肯定胜过金陵城的郎中。找回武功内力也定只是时间问题……”
话落的同时,江铃儿已经走到裴玄面前,抱臂,俯视着年轻道人,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要回去么?”
裴玄与面前这双澄澈的杏眸对视半晌,终于启唇道:
“确实如你所言……”
江铃儿听了前半句,以为裴玄也是这么想的,当即转过身去准备之后的行礼。
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才走了两步,身后陡得又幽幽传来一道叹气声:
“师兄自然会为我穷尽办法找回内力的,只是在那之前……哎。”
江铃儿脚步一滞,转过身来,不解:“你唉声叹气什么呢?”
背靠灵丹妙药数之不尽的凌霄派,还有个掌教真人是亲师兄,不知道有多少倾羡于他,真不知道他在长吁短叹什么。
年轻道人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右手小臂覆在脸上,真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你知道的……你知道凌霄派上下除了我师兄,除了那个叫‘孟小川’的小道童,没几人真的将我放在眼里……”
江铃儿一顿,想起来了。
她倒忘了这茬了。
“也不知是哪儿刮来的谣言,说师兄要把掌教真人的位子传给我……如果我回去的话,恐怕等不及内力恢复,就会被除之而后快了吧?”
话音刚落,江铃儿狠狠怔住。
“现在……”短短两字在唇齿间刻意研磨了一番,尾音拉长,给足了江铃儿思考的时间。
年轻道人抬起掩面的小臂,露出高烧不退的酡红的俊脸,烟青色的凌乱的道袍,凤眸泠泠,好似被抛弃的深闺怨妇,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想赶我走么?”
江铃儿:“……”
江铃儿:“…………”
裴玄说完便闭口不言,从床榻上支起病体,似极贴心给了她决策的时间,耐心等着她的定夺。
只见江铃儿一会儿挠了挠发,一会儿眉间隆起一座高山,她来回踱步着,好半天没下定决心。
期间年轻道人一直气定神闲看着她,耐心极好的模样。
等了许久,江铃儿终于站定,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横了他一眼:
“你可以留下,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年轻道人点点头:“你说。”
江铃儿两步并做一步,踱步到床榻前,在年轻道人惊愕的视线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了过来!
四目相对,年轻道人一双好看的凤眸里映着江铃儿如果两簇篝火一般的杏眼。
江铃儿一字一句,咬着牙说的:
“今后,我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不准再丢下我了!”
裴玄愣住:“……”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居然还在怪他将她留在水融的密室内……
裴玄本想解释,本想说“贫道可是为了你好”。
可是在江铃儿几乎吃人的眼神下,识趣的将话咽了进去。转而摊开手,自嘲道:
“贫道还怕你丢下我呢。”
江铃儿这才眯着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裴玄余光扫到江铃儿满是伤口的手,一时间脑海中闪过数个画面。
无论是江铃儿推着板车的画面,亦或是她为他捣药的画面……
年轻道人一顿,喉结上下艰涩的滚了一圈,下意识情不自禁伸手探向江铃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