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江铃儿怔住,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骗子,而你。”
裴玄说着一顿,忽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拍了拍春花的脊背,让它自行去玩。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他本就高她许多,垂眸看她自然而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一字一句,向来嬉皮笑脸的温润俊美的道士第一次有了攻击性:
“而你,是个被小崽子耍得团团转的,蠢、货。”
“蠢货”二字,尤其加了重音。
江铃儿一怔,继而勃然大怒,毫不示弱仰头怒视着裴玄,双拳攥得紧紧的:
“你凭什么骂我!”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江铃儿鼻尖一嗅,不光嗅到青年身上惯常的凌霄花香,还有更为浓烈的、无法叫人忽视的酒气。
“我知你是因三年前凌霄花被盗一事憎恶他,可是……可是他也身不由己啊!你根本不知道老
毒物对他做了什么!偷盗凌霄花一事非他所意,全是受老毒物胁迫!三年前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该找的人是老毒物而不是他!”
“不过是个孩子?”
年轻道人咀嚼着她的话,低低笑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登时气得后槽牙咬得梆硬,可是想到还要靠此人带她上凌霄派,还要靠他领着去找小神仙,江铃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怒火,冲青年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我不过是个外人,哪里能插手你们凌霄派和老毒物之间的恩怨?可是非曲折我分得清,不用你来置喙!我看你是醉了,开始说胡话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等你明日酒醒了,我再来!”
江铃儿说完转身即走,心想这臭流氓道士今日是不是吃了炮仗,寻她晦气来的!
“好一个盗取凌霄花非他本意,他重伤我凌霄多名弟子,伤得最重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的道童,那孩子可能终生卧榻,终生不能习武……你说他无意?”
江铃儿疾走的身影僵住,半晌才转过身来,倒像是她做错了的样子,颇为踟蹰、不安,还有为难。
“那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的小毒物……”江铃儿双手握得极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紧到细白的手背鼓起山脉一般的青筋。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证明什么,急急道,“可现在他不一样了!他……”
裴玄却不等她说完,冷冷打断她:“三年前的事?贫道是在与你说三日前的事。”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三日前?”
“三日前凌霄派又遭行窃,同样的受害者,受伤童子指出确与三年前行窃之人为同一人,你不知?江湖上谁人不知大小毒物行事乖张,手段毒辣。落于他们师徒手中之人不是尸骨无存,就是制成药人形同死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年轻道人说着,微微一哂,笑意却未达眼底,你难不成还要贫道感念小毒物手下留情,留童子一条性命?”
江铃儿一梗,脸色微微霜白,因心虚下意识声音低了下来:“他没告诉过我……”
……不。
刹那间,昨夜烛火下,两指相勾的画面映入脑海里。
良久的沉默后,江铃儿忽然动了。
裴玄看着她低垂着头颅缓缓走了,却不是回去的方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视线跟过去,看到她停住在他支棱的“每日一卦”的小摊前,不动了。
陡得,“砰”的一声,一把将摊子掀了起来!
江铃儿砸了他的摊子,转过身来,双眸好像燃着两把火,怒视着他:
“他答应过我的,他绝不会……绝不会再偷东西的!”
与其说是对裴玄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
她双手攥得极紧,紧到浑身微微颤抖,几乎用吼的:
“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吼完便大步离开,留下裴玄一人看着满地狼藉半晌……
扶额,低低地笑了起来。
“与虎谋皮、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这就是你的女儿,江大哥。”——
深夜,客栈。
一直搂着江铃儿入睡的小毒物忽地睁开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将江铃儿搭在他腰上的手拿起,放进被窝里。
下榻,整了整衣襟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去哪儿?”
小毒物微微一滞,顿住了。
黑暗中瞧不见江铃儿的面容,只听见她又问道:“又去采晨露么?”
小毒物不过滞了一瞬,很快笑道:“起个夜罢了,把你吵醒了?”
他匆匆去外解手后净手,将双手搓热后方又上了榻,将江铃儿搂过去,薄唇来回摩挲着她温热的额,似是困极,含糊地呢喃着:
“不早了,接着睡吧。”
在他怀里的江铃儿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极轻地“嗯”了一声,很快传来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
很快,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
江铃儿冲破穴道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喘息着。
她瞥了眼身侧,空空荡荡,方才还搂着她的某人,已然不见踪影。
她摸了摸被褥,余温未消,没走远。
江铃儿披上外衣,带上竹笛跟着出门,看到门外还未被雪完全覆盖的鞋印……她死死盯着那串鞋印,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都浑然未觉。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数冰霜冷雨好像都被吸了进去,搅得她遍体生寒,呼吸之间都有股被冰凌生剐出来的浓重的腥甜的铁锈味。
她狠狠抹了把脸,冒着风霜,沿着鞋印跟了上去——
鬼市里的某处暗巷内,隐隐传来争吵声。
今夜天气不佳,风霜中夹杂着冰凌、雨粒,将暗巷中的争吵也切割得细碎,叫人听得不太分明。
“我……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话我也已经带到了,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也借着雪虐风饕的遮掩,巷中人并未察觉江铃儿在暗中观察。
出乎她意料的是,巷子里除了小毒物,还有另外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矮小的少年她昨个儿见过了,好像是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此刻他跪在二人中间,求爷爷告奶奶的让他们放过他。
她不知道的是,昨日她和小毒物离开时与这位少年擦肩而过,这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隐晦地冲小毒物比了个口型,鬼市。
她当时全身心在小毒物和裴玄身上,并未察觉。
站在薛三贵左边背对着她的少年,虽然一丝正容也没露出来,可江铃儿光凭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小毒物无疑。
至于右边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前段时间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上可见的袒露出的皮肤上还有伤痕未消。
他是谁?
不过江铃儿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
“师兄,终于想清楚了么?事情闹到现在对你我都没好处。无论有没有凌霄花,你我都逃不过师父的掌控。师父他老人家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他叫小毒物,师兄。
江铃儿一怔,尤其在下一秒看到小毒物将《长生诀》递给少年时,瞳孔紧缩,手一下狠狠扣住冰冷的石墙!
江铃儿一眼认出,那不是从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那是失踪已久的,从地清身上取下的《长生诀》!
少年果然一见到《长生诀》就双眼一亮,可惜未能如愿拿到《长生诀》,两人没人理会跪地的薛三贵,同时手执《长生诀》一端在空中僵持。
小毒物沉沉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当是什么……”少年听闻嗤笑一声,“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不仅没将江氏独女带来给师父还妄想私藏,甚至多次为了区区女子忤逆师父……我想师父他老人家不会轻易地饶过……”
江铃儿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双眸死死盯着两人手中的《长生诀》,双眸布满如蛛网般的血丝,眼见少年要将《长生诀》纳入怀中,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冲进去夺回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左肩。
江铃儿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正好一掌打在来人胸膛前!
来人闷哼一声却不还击,又顺势拿住她的右手腕子。江铃儿发了狠一般,以肘击以腿踢,似乎要把所有伤心、失望、愤怒全部宣泄出来,能使的招都使了,就差上嘴咬了。
小小的方寸之地,须臾时间两人过了上百招。
奇怪的是来人却不还手,一一受下,甚至趁江铃儿抬腿踢他之际,抓住破绽的间隙,单膝抵进她**,制住她,一招漂亮的擒拿手,两手分别抓住江铃儿的左右手腕子抵在冰冷的青石墙上!
所幸雪虐风饕,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风雪掩盖住了。
江铃儿手脚都被制住了,来人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好像被玄铁拷住,被巨石覆顶一般浑身动弹不得。两个各自的喘息声相互交缠,可江铃儿又岂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她通红的双眸映出一截如玉的线条分明的喉结,她正要上去狠狠将眼前的咽喉咬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好像玉石相击的、冰冷的嘲笑声:
“习武是用来殴打别人的吗?老镖头是这么教你的?”
听到老镖头的名讳,
江铃儿登时僵住,缓缓抬眸,咫尺之间四目相交……
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裴玄垂眸对她,眨了下眼睛。
第72章 072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江铃儿嗓音很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打从青石镇同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了。”
裴玄话落,视线往下,江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胸膛……
江铃儿眉头一拧,不解他何意:“?”
年轻道人忽然道:“得罪了。”
江铃儿:“???”
只见裴玄擒着她一只手的腕子探向自己胸膛……
江铃儿一梗,登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裴玄借着江铃儿手挑开自己一角衣襟,只见白玉胸膛上隐约可见一道焦黑的掌印。
那是她……头一次见面在春花背上,打在他胸膛上的一掌。
江铃儿一顿,不再挣扎。
“早有听闻江雷龙老镖头奔雷掌独步天下,一掌落下如青天霹雳,电卷星驰①。能落下这样焦黑的掌印除了老镖头的奔雷掌,再无他人……想来,你就是江老镖头的独女,江铃儿了。”见人终于冷静下来,方才被暴打的痛成百上千地涌上来,年轻道人龇牙咧嘴暗骂着,“嘶……我就知道每次见你都没好事……”
两人贴得极近,呼痛的热气喷洒在江铃儿发顶,与之相反的是,江铃儿发丝、长睫、鬓发都沾满了落雪冰粒。
极度愤怒之后,是出奇的冷静。
“你既然知道是他……为何昨日不抓?”
裴玄似乎知道她早有此问,答得很快:“不想辱没故友。”
江铃儿闻言一怔。
“老镖头高义,广结天下好友。贫道有幸与老镖头结识一场,若叫他人知晓老镖头独女竟与老毒物之徒厮混……该是如何为世所笑啊。”
话音刚落,江铃儿登时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竟比落在鼻尖上的雪粒还要苍白三分。
裴玄低眸不动声色觑了她一眼,轻嗤了一声:“还不算无可救药,不过先慢着自责,看来……我们还有其他麻烦得解决。”
年轻道人缓缓松开桎梏江铃儿的手脚,凤眸如刃直直看向暗巷外,出口已被众多面戴鬼神面具的人堵住了。
无数张牛鬼蛇神森然可怖的面孔阴恻恻盯着他们,一如那夜。
年轻道人屏息半刻,喃喃着:
“我就知道……一遇上你准没好事!”
话音刚落,一众牛鬼蛇神便已扑将上来!——
暗巷的另一侧,小毒物早已离开。
此刻风雪再大也掩不住一墙之隔的冷刃交接、鲜血弥漫的肃杀之气。
薛三贵愣住:“罗冲,你不是才答应小毒物不能动江氏独女?万一他知道了……”
“她只要消失在这个雪夜就没人能知道。”
重伤未愈、并且唤小毒物“师兄”的少年便叫“罗冲”。
方在暗巷内他们三人确实不察江铃儿、裴玄的存在,但这四周都是罗冲的眼线,江铃儿的相貌特征他也早已打探清楚,于是小毒物前脚刚走,他后脚便下了指令。
不留活口,杀了。
薛三贵却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不像罗冲不过自投老毒物门下不过两年尔尔,大小毒物不在,猴子称大王,自以为能继承老毒物衣钵,还没他这个外人看得明白。
蠢货。
因着凌霄花的关系,他是实实在在和大小毒物打了几年的交道,深知小毒物其人,只要一想到小毒物暴怒的后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薛三贵少年老成的脸皱成一团:
“你根本不了解你师兄。常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炼蛊之术,他不过三年就学会了。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他才是极有可能继承老毒物衣钵,并且超越老毒物的人……
“你也想说我比不上他是不是?”
罗冲手握《长生诀》,方还一脸狂喜,此刻晦暗、阴鸷,幽幽地盯着薛三贵。
薛三贵一顿,立马赔笑道:“小、小的绝无此意!罗小哥你也知道,自我师父以来再到我这儿,已经和老毒物、小毒物……加上你,做了十几年的交易了,小哥你该知道我是你们……尤其是你的人。小的只不过是想提醒小哥你,自你投入老毒物门下,小毒物早已云游四方,你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其人简直聪明绝顶,任何一丝蛛丝马迹也不会放过,更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他若知晓但凡一点蛛丝马迹便会……”
薛三贵话未说完,冷不丁被打断:
“你不说不就行了?”
薛三贵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便捂着脖颈倒在了地上。
血顷刻间泼墨似的,涌了一地。
罗冲朝地上的少年啐了一口,珍而重之地将《长生诀》收在怀里。
走出小巷时,临末还记得拍了怕最外侧的牛头马面。
“里面那对一男一女正是魔教花了万金悬赏的‘修罗双煞’,尤其那女的,日月堡更悬赏了十万两金子,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可千万……别把人放跑了。”
罗冲声音很轻,不一会儿随着凛冽的飓风消散在空中。
可就像是一把篝火瞬间点亮了牛头马面面具下一双双,贪婪的眼——
小毒物说过,青石镇都是些亡命之徒,江铃儿原来不信,现在信了。
一想到面前这些面戴森然鬼神面具、出手狠辣的人是白日里慈眉善目,她很可能与之打过招呼的镇上村民……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疾呼,不太像是裴玄的声音,不是是谁发出的,窄小幽暗的深巷里,牛鬼蛇神们将他们冲散,她勉力抵抗,双手施以奔雷掌,双腿辅以马三爷指点的三十六路无踪腿,勉强和周遭人打个持平,不知裴玄那里的状况如何,那个臭流氓道士只会挨打的功夫,万一被打死了,她又要哪儿去找小神仙?!
心下一急,正要一路打过去寻裴玄,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江铃儿忍住肩上剧痛,霍然抬眸,撞进一双深邃、花白的眼里!
“丫头,你的对手是我!”
不似旁人头戴面具,来人居然是个头发花白梳成两髻的暮霭老叟。老叟似不满周遭乌泱拥挤的牛头马面,嘴里啐了一声:“一群杂碎,碍眼!”
一手一个不过眨眼的时间居然将身边一圈牛头马面的脖子拧断了!
快到被拧断脖子之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然没了气息一一倒落在地。
如此鬼魅超绝的身形手法江铃儿毕生未见,即便是老镖头和何庸何五叔也没有如此叫人……叫人胆寒的身形和掌上功力!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脖子也要被拧断的时候,本欲拧断她脖子的手向下,一把将她腰间的竹笛夺了去!
嘴里嘟囔了一句,甚是稀奇的模样:“我那‘乖’徒儿竟连这也舍得给了你。”
竹笛脱离的瞬间,好似神魂也跟着抽离了去,江铃儿浑身一震,全身失力般向前踉跄倒下,并未如期摔倒在满是腥臭血液和残雪的青石地上,而是跌进一个满是凌霄花香的怀抱中。
许是方才与人交手,耗费精力太过,不过须臾的时间,冰冷的尸斑爬上眼睑。江铃儿吃力地抬眸看
向天际:
“竹……”
一抹翠绿一晃而过,是那老叟携着竹笛身形如鬼魅,扬长而去,一晃便没了踪影。
寒雨粒粒,暴雪纷纷。
冰冷和倦怠如潮水汹涌覆顶,江铃儿渐渐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以为就要就此合上双眼与世长眠时……嘴里忽然被人塞进一朵带着熟悉香味的花……
她嗅闻出来了,是凌霄花。
近日来,总是能闻到凌霄花的香味。
她不知为啥要喂她吃凌霄花,她只知道死亡将她拖入无底深渊,渐渐地,她连思考也觉得费力了,意识仅剩一线,幽幽听到身旁人说着什么,至于说的什么,她也听得不甚清晰……
“居然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我都是为了救你,先说好,不准打我……”
就在她意识即将堕进无尽幽暗深渊的前一秒,一股甜腻的清香被什么推着,在她舌尖轰然炸开!
一瞬间耳聪目明,冰冷和覆顶的倦怠居然在这抹清香前溃不成军,出走的意识和气力回笼,江铃儿幽幽睁开了双眼……
自己似乎枕在谁的臂弯里,朦胧中她很快看到臂弯的主人——
裴玄从怀中拿出一把凌霄花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后,蓦地低下头来,另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凌霄花汁液便这样,以唇舌推着,喂了进去。
江铃儿:“!!!”
好一会儿方才仰起头,两人唇间还牵扯出一根银丝……啪的一下,断了。
裴玄以拇指揩去她唇角溢出的汁液,忽地长眉一挑,见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像只受了惊的松鼠望着他……
“醒了?”
这是江铃儿除了小毒物后,遇到唯一一个救了她……并且不需要冥火的。
这么一想,登时怔住。
“放心,你死不了。不过,凌霄花也只能暂缓至多不过六个时辰。”见人一脸怔忡地望着自己,年轻道人眯了眯眼,嘀咕了一声,“难不成是……没喂够?”
这么想着,裴玄又从怀里拿出一株凌霄花塞进嘴里,单手挑起江铃儿的下颚,倾身埋首将要印上她的唇时,江铃儿盯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好看的薄唇蓦地瞪大眼珠,惊醒了过来。双手连忙挡在唇上!
裴玄的唇跟着印在她的掌心上,两人四目交接的瞬间……
哪知年轻道人比她反应更大,猛地起身一手护住脑袋:“别打我!”
江铃儿:“……”
江铃儿默了一会儿,还有些浑噩地从裴玄臂弯里支起身体,忽地终于想起了什么,霍然抬眸:“那些人……”紧接着,双眸微亮,唤道,“马三爷、陆爷、秦香玉姐姐还有……水叔!”
只见方才还乌泱的牛头马面们已被马三爷、陆爷、秦香玉、水叔打了个七七八八,其余的见状不妙也已识相的跑了。
江铃儿后来才知道,原来今夜裴玄能出现在此,皆是为了躲避秦香玉才跑来此处,而秦香玉在看到他们二人被包围,便去叫了马三爷、陆爷还有水叔来解围,也多亏了他们才能逢凶化吉。
见裴玄也全须全尾的站在身侧,江铃儿狠狠松了口气,口中凌霄花的甜香仍在舌尖萦绕,随即更大的疑问在心中炸响……
“我想你是中了‘同心蛊’。”
江铃儿闻言一愣,侧眸看去:“同心蛊?”
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似乎看出她所想,裴玄淡淡道:“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江铃儿怔怔听着,刹那间火舞苍老而怨毒的声音闯进脑海里——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原来是……同心蛊。
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江铃儿却不觉痛。冰冷的雪混着雨滴浇在身上,好像溺毙在这场雨雪中,喘不过气来。
裴玄消失的这段时日来,不光在鬼市蹲守小毒物,还接连往返凌霄派的藏书阁翻阅典籍,倒真让他寻到了。
“老毒物或与我凌霄先祖颇有些渊源,他自我大孤山圣泉悟出巫蛊一道,由圣泉蕴养的凌霄花既是他所炼蛊虫的绝佳养料,也可令蛊虫偃旗息鼓,压制蛊虫。是以老毒物、小毒物几次三番来我凌霄派偷盗凌霄花。”裴玄瞥了一眼江铃儿恍若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补了一句,“现在,你都清楚了么?”
原来什么气数已尽什么三把火都是假的……
原来她是因为同心蛊才离不开他。
原来这就是他身上凌霄花香的由来。
他领她来大孤山也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帮她。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原来小毒物……从来都在骗她。
骤然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利的嗓音打乱江铃儿的思绪,是豆腐西施秦香玉杀了最后一个牛头马面还不够还要来杀裴玄!
“你个天杀的臭道士我追了你一夜了,不许躲在阿奴身后,给我滚出来!”
江铃儿还当是秦香玉杀红了眼,将裴玄也当成了牛头马面,连忙拦住秦香玉。哪知秦香玉突然哭了起来:
“老娘杀的就是他!都怪他那张乌鸦嘴又咒死一任我的丈夫,老娘非要撕烂他的嘴不可!”
裴玄冤枉,从江铃儿身后探出头来:
“看看来我这里算命卜卦的人,有人望子成龙,有人攀附权贵,有人以为觅得一佳婿便能高枕无忧……那鳏夫命中注定是个短命相,你靠不了他分毫,他更帮不了你。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秦香玉,死了三任丈夫没什么打紧,跌落谷底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事依赖旁人那才是真的呜呼哀哉了!”
裴玄嘴上对着秦香玉说,余光却扫着江铃儿。
凤眸泠泠,无悲无喜。
秦香玉崩溃坐地大哭,而江铃儿于狂风冷雨中晃了晃身体……
“姑娘!”
她拒绝了陆爷的搀扶,面色苍白像幽魂一样……淋着雨跌跌撞撞离开。
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被夜色被狂风骤雨吞没,年轻道人才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73章 073“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①。
雪大如斗,冷雨更似冰刃刀刀剐人,寒冷彻骨。
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蹒跚独行在深夜的暴雨中,暗巷中那少年冷嘲的字字句句如此时寒霜、如冷雨砸在心上。
【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
往日被她忽视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她真傻,她怎么会以为小毒物对《长生诀》无意?
【那你将《长生诀》拿来孝敬我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有《长生诀》,我爹更不可能有!全是欲加之罪,我连《长生诀》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经过这一遭你总该知道《长生诀》是什么了吧?】
小毒物就在她身前,颀长的身影恰好遮天蔽日一般挡住所有拂晓的光,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
【眼下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不必藏了,把《长生诀》交出来!】
他明明……明明逼问过她《长生诀》的下落,是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想起近日来小毒物每每早出晚归,半夜又消失的怪异,想起火舞最后留下的话……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火舞睨着她,浑浊而暗淡的双眸好像弥漫着毒雾瘴气的深渊盯着她,诡笑着嗤笑着——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江铃儿浑身一颤,踉跄地跌倒在冰冷的青石路上。
胳膊在地上划拉出长长的一道伤口,血淌了出来,在大雨的冲刷下尤为骇人,好似流了满地的血,满地的泪……
原来这一切就是个局。从他们在地牢初遇,这个局就开始了……
想起小毒物许久蛊虫没发作,可笑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铃儿在雨雪中又哭又笑的,任雨雪打湿自己,很快有人来寻她了。
小毒物回来没有在客栈看到江铃儿,兼屋外雨打
风吹,莫名觉得心慌,尤其看到跪坐在雨雪中、在血泊中的江铃儿,心几乎都快碎了。
油纸伞被丢在了地上,他跑过去,摸到像冰块一样的人,摸到她身上除了手肘的伤口其余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叫人头皮发麻因关心则乱的震怒叫他再也忍不住大声道:
“你疯……”
可才脱口两个字,小毒物眼中的震怒全化作了无措,他漂亮的浓黑的眸映着江铃儿惨白的、双眸通红的面庞。他知道的,江铃儿很坚韧,尤其遭逢变故之后,她比他见过的所有人不管男人女人都要坚韧,即便在老镖头坟前,也只是将眼泪藏了起来,不叫人看见。
像今天、像此刻这样……还是第一次。
小毒物慌了,忙握住她的双肩:
“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望着他,反手狠狠抓住他的衣领拽到身前!
在小毒物惊愕的视线下,通红的几乎滴血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即便冷的浑身发抖,嘴唇打颤,带着哭腔,一字一句:
“你骗我啊?”
小毒物眉心狠狠一颤,冷雨冰霜浇在两人身上,小毒物怔怔地看着面前几欲淌下泪的江铃儿,好像有什么狠狠抓揉了下他的心脏,他呼吸一窒,良久才哑声道:
“……我们先回去。”
将江铃儿打横抱起,抱着她回了客栈——
这一路江铃儿都异常沉默。
沉默地任由小毒物将她带回了客栈,沉默地看着他备好热水,沉默地任他褪去了身上淋湿的衣物,甚至任他将她抱进浴桶内,任他清洗着她的身体……
这是原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任他如何……
上回她也是这样……将人领回家,不过这次对调了。
不同的是,自之前的那句“你骗我啊?”之后,江铃儿自始至终未再说过一句话。
小毒物先受不住了。
他先用内力烘干了江铃儿的长发,最后将下颚搁在江铃儿身旁的浴桶边沿,觑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道:
“你……去找我了?”
江铃儿不答,长睫落下,盯着浴桶内摇晃水影中自己的倒影,出神着。恍似没听到、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胳膊肘上的伤早已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修补好了。
是的,只有靠近他,她的伤才能愈合,她的血液才能重新流动,她才能有命活下去……
这不就是他的目的么?
莫名的心慌抓住了小毒物,其实自他在江铃儿之后,他的心慌就没停下来过,总觉得江铃儿明明在他面前,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小毒物陡得浑身一凛,帕子自手里掉落,落进浴桶内。
他忽地起身匆忙离开,回来时手里拿着香囊递给了江铃儿。在抱着江铃儿回来时他已经发现了,竹笛不在她身边。
“竹笛丢了没有关系。”小毒物将香囊塞进江铃儿手里,捧着她的双手,抵在额上,细看下,居然在抖,“你知道吗?你吓坏我了,你真的吓坏我了……”
细碎的吻,好像在吻一件易碎的瓷器,落在江铃儿指尖、掌心。
只要一想到江铃儿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胸口好像被扎了一刀又一刀,只有不断的亲吻,不断的感受到身前人温热的体温,他才觉得方才那一切是幻觉,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他几乎被冻结的血液也才能跟着眼前人身上的血液一起流转。
而江铃儿全然看不见小毒物的失态,只看着香囊,看着香囊里露出的小毒物才裁下的一缕发出神。
【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臭流氓道士没有骗她。
江铃儿脑海里回想起裴玄的话,跟着喃喃地念了出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
小毒物一顿,缓缓抬起头,茫然道:
“……什么?”
他走失时太小了,没念过书不懂其意,等后来懂时……想见的人却不在身边。
只见江铃儿忽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小毒物一怔,连忙抓过江铃儿的手:“你干什么!为什么伤害自己?你在怪我吗?怪我骗了你?怪我、怪我半夜不辞而别?我是骗了你,我根本没有去采露水……”他抓过江铃儿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小毒物很慌张很慌张,前所未有的慌张。总觉得有什么超脱了他的掌控,他越是要用力抓紧,越是抓不住,留不住。
江铃儿被抓着手,在小毒物脸上极清脆的拍了一下,手又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浴桶内,溅出了零星的水花。
一时,一室都静了下来。
江铃儿自嘲一笑,终于开了口。
嗓音很哑,只说:
“早点睡吧。”
她顾不得小毒物是何想法是何表情,只垂眸盯着浴桶里,平静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她好似第一次这样审视自己。
瘦得只剩下巴掌脸的面庞,眼眶红红的,因瘦削越显得眼睛很大、很黑,也很蠢。
裴玄的话相当于一巴掌打醒了她。
打醒了她这个蠢货。
羞耻。
她为了活依附旁人,还美名其曰活下去才能给爹报仇……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辱没老镖头遗风!
羞耻。
羞耻。
羞耻!
江铃儿死死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通红的、几欲落泪的双眸——
你不可以再这么天真了。
真的,没人给你兜底了。无论之前依附爹爹、依附纪云舒,还是后来潜意识依附小毒物……江铃儿,现在你有且只有你自己。
你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
江铃儿!!!
接下来的三天,即使小毒物如何妙手回春,即使冥火滔滔,也挡不住病来如山倒。
江铃儿彻彻底底大病了一场——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③。
三天后,瘦了一圈的江铃儿出现在“日行一卦”的小摊前。
彼时裴玄正翘着二郎腿浅眠,看到来人先是一顿,短短三日未见,江铃儿好像……变了一个人。
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本就巴掌大的小脸更瘦了一圈,弱柳扶风,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的大病未愈的模样……一双杏眸却更加熠熠。
像藏着两颗明珠,亦像天边永不陨落的星辰。
年轻道人眯了下眼,指节敲了敲身前的案桌:
“怎么,又想把我摊子砸了?”
江铃儿冷不丁道:“你赢了。”
年轻道人一怔,愣住了。
只见方才还好大一场架势的人,陡得颇为狗腿地坐在他案桌前的椅子上,凑近他,压低嗓音:
“我要怎么做才能解开同心蛊?嗯?大师?”
裴玄:“……”
裴玄眯眼看了她好长时间,原先还叫他“臭流氓道士”,现在倒改口叫“大师”了……
见裴玄迟迟不回答,江铃儿这个急性子忍不住了,一把将袖
子扒拉得老高,露出一截藕似的细长的小臂袒露在裴玄面前。
裴玄眉头一挑:“?”
只见江铃儿“锵”的一声从袖内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跟着就要落在那细瘦的胳膊上,杏眸闪着疯狂的、异样的光:
“既然我体内有虫子,那放光血怎么也能揪出来吧?”
裴玄额角一抽,拍案而起:
“……莽夫!不可!”
第74章 074“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玄猛地抓住江铃儿的腕子,让那刃尖堪堪悬在腕上苍白的、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薄薄肌肤上。
年轻道人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难得有些失控:
“蠢货,你想死不成?!”
“我不会让一只虫子操控我,这样的自由,我宁可死。”明明是决绝的话,江铃儿一双眸却异常平静,双眸蕴着坚定的光,末的,还补了一句,“还有,我不蠢。不许再说我蠢了!”
裴玄:“……”
裴玄又被瞪了一眼却不觉得如何,心口好像被一只小动物的爪子抓挠了一下,痒得他有些不适地长眉颤了一下,随即皱得更紧。
还是只食荤的、记仇的不好惹的龇牙小兽。
他不过滞了一下,异样很快烟消云散,像一场错觉。嘴角扬起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另一手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放在两人相抵着的案桌上:“这是可以药倒十头牛的安神散,春花难忍病痛躁动时,我便会喂她尝一点。想药倒小毒物一般的毒肯定不行,但这不是毒,是良方。”
裴玄说着,缓缓松开攥住江铃儿手腕的手,却未完全松开,而是握着她的腕子转了个方向,刃尖直指江铃儿心口,长睫一抬,凤眸有些深,定定地看着她:
“想解开同心蛊很简单,只需食蛊者一滴心口血即可。重点是,你下得去手么?”
江铃儿的回答是挣开了他的手,拿走桌上的安神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裴玄一人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巷尾,才扭头对着毛驴冷哼了一声:
“你看看她,真是…一点不见外啊。”没礼貌的丫头。
春花回以亲昵地将头颅拱在年轻道人胳膊上,喉咙发出低沉的轻嘶声——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便也在床榻边衣不解带的守了她三天。
即便是石头做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
江铃儿便是趁着小毒物控制不住浅息那会儿偷偷溜出去,见的裴玄。
等她回来时,夜幕降临,客栈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小毒物就在这仿佛泥泞沼泽般的黑中开了口: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铃儿闻言一顿,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烛火的微光暗淡,但也足以照亮这狭小的幽暗厢房。却照不亮两人面容的好颜色。
小毒物比她想象中更加黏她,想摆脱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衣不解带守在身侧,也好似跟着大病了三天,身上冥火都黯淡了不少。烛光的映照下,两人同样苍白瘦削的面庞,更瘦了一圈的腰身,长袍宽宽大大的挂在身上,真像两只艳鬼隔着黯淡萤火相望。
“我看到……你和那个道士了。你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你们很熟吗?”
烛火幽微照不亮小毒物眼中的晦暗,也同样让江铃儿俏白的一张小脸藏匿在半明半灭之间的微光中,叫人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他。
所幸小毒物没有追问下去。这不像他。
江铃儿眉头轻轻一拧。
如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毒物不敢问三天前的那个暴风雪的黑夜里发生了什么,同样不敢问那凌霄派的臭道士和她说了什么。
不敢问。
他不敢,也无论如何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默了许久,小毒物终于动了。他缓缓走向江铃儿,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她拒绝,双手圈住她的腰肢,察觉到怀中人的抗拒,他眉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更加紧的环抱住江铃儿,几乎把她融进骨血的架势,笑了。
在江铃儿看不到的背面,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笑意残忍:
“我看到你喂那头蠢驴吃东西了,你对一头畜生都比对我好。”
江铃儿闻言眉心拧得更深,没有说话。
落在她腰上的双臂好像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她唯有死死咬住牙关,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臂鼓出一条如山脉般的青筋,才能将推开他的冲动压制下去。
“你准备一直不跟我说话么?”禁锢在她腰间的手开始游移,指腹沿着她的腰线贪恋的摩挲着,薄唇似有若无轻触着她玉白的耳廓,同时声音陡得低沉了许多,“你知道的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忽地,两指掐住她的下颚,抬起。
很痛。
抬眸便撞进一双浓黑的墨瞳里。
小毒物不容她躲避,昳丽如芙蕖的俊容没什么表情盯着她:
“说你爱我。”
江铃儿咬紧了牙关,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说。
掐住她下颚的手更加用力,小毒物逼近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面庞,昳丽的苍白的俊容隐隐透着青还有一丝疯狂:
“说你离不开我。”
江铃儿:“……”
江铃儿忍着下颚的剧痛,眼神偏过去,就是不说、不看他。
小毒物:“……”
小毒物死死盯着面前这张清丽又执拗的面庞,猝然一笑,松开了手。嗓音闷闷的,有些哑,带着自嘲:
“如果你明知道前方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是断头路……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小毒物进一步逼问:“她那么努力活下去了,我是该让她去送死,还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铃儿终于开了口。
简简单单七个字,划分了楚河汉界。
话音刚落,小毒物登时脸色惨白,一丝血色全无。
他脸色惨白愈衬得一双眼通红,尤其眼下泪痣,鲜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谁也不说话,气氛绷到极致时,倒是江铃儿先笑了:
“你说什么呢?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眸光一颤,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我以为你都……”
“啊,那臭流氓道士确实说了些令我生气的话,可是与他相比……我和他才认识几天?我和你又患难了多久?况且,我们拉过勾不是么?我自然信你,你知道我的。”江铃儿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一如既往,笑容灿烂没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不会撒谎不是吗?”
小毒物怔怔看着眼前人,晦暗的眸隐有微光渐起……好像,得救了一样。
江铃儿笑容淡了些,定定看着他:
“所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长睫一颤,静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唇,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静静地看着他,忽地扯唇笑了。
在小毒物倾身靠近她时,偏过头,避开了他的吻。
“不早了,睡吧。”
烛火被熄灭。
小毒物的手还僵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道:“……嗯。”
两人和衣而卧,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江铃儿翻了个身,脊背对着小毒物。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彻底心冷,咬牙攥紧了掌心的药包。
而小毒物反复品咂着江铃儿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侧首看向江铃儿背对着他的脊背。指尖穿过她流淌一身的,鸦羽似的长发,看着发丝从指尖滑落……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不是同行人……
你要离我远去了么?
在发丝即将从他手心溜走时,被一把狠狠抓住!
小毒物面容阴郁、双眸隐有红雾起伏——
直到江铃儿身体大好后,小毒物才得了空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江铃儿身上与人交战后的伤他不是没有看到,略略一想,便有了头绪。
老毒物的爱宠眼镜王蛇一直潜伏在青石镇里,引蛇出洞,再找出蛇窟不难。
罗冲看到小毒物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很快被遮掩了下去:
“师兄你终于寻来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
“我说过不许碰她!”
与老毒物如出一辙的毒辣手法,罗冲话未说完便被拧断了脖子,像块破布一样丢在地上!
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未来得及说。
小毒物阴鸷的眼神逡巡了一遍四周的宵小,落下一句话便扬长离开:
“我不会逃了,让老东西来见我。”
第75章 075看上她什么?——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城郊。
管事呦呵着:“这天儿呦,快下雨了,都赶紧回去吧!”
小毒物撂下最后一袋重物,揉了揉酸胀的肩,薄薄的衣衫隐隐透着一丝血迹,恐怕又磨破了。因为不知是哪个工友说了句“春天要来了”,他便自那时起更加卖力的搬运货物,平常每日搬十箱,这几日便搬十五箱、二十箱。
春天,是穿裙子的季节。
等雪化了,花开了,她穿裙子一定好看。
每每一想他便迫不及待,更生出无穷气力,把前几日守在病榻前落下的货物一并全补上了。
管事的看到他急急走来:“子初,来,你的工钱。”
小毒物顿了下,眉头拧了起来,惜字如金:“多了。”
不知为何不过一个未及冠才成年的少年人,小毒物不过眼一横,甚至眉头蹙一下,半截黄土埋脖子年岁的老管事便胆战心惊的,生怕惹这少年不快。
“……不多不多,你在我这儿不光搬运货物,还充当了半个郎中,这算是看诊的半贯子钱了,哎,你就拿着吧!”
老管事说完,便将两贯通钱塞进小毒物手里同手同脚,似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逃了。
小毒物看着掌心的铜钱无声点了点,有些怔忡。本以为还要再搬运大半月的货物……
现在好像,够了。
——
赶在入夜前,小毒物赶到青石镇唯一的一家裁缝铺里。
“小哥,你运气好,晚来半刻就关门喽。”胖胖的裁缝大叔打趣着,“好生俊俏的小哥!准备买来送给哪家小娘子?”
见小毒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大的裁缝铺里,正中的也是唯一的一件凤冠霞帔上,好看的浓黑的眸子隐有微光闪烁,似乎被凤冠霞帔的美震住了。
“啊,原是送给未过门的夫人的啊。”胖大叔跟着忧心的皱起了眉,“只是这件是本店最贵的了,其他加起来都不及这件凤冠霞帔的一半。”
胖大叔上下扫了一眼小毒物干了一天重活褶皱的、明显清洗了多次有些泛白的衣衫,有些为难道:“恐怕小哥你……”
小毒物攥紧了手中的两贯通钱,最后指了指凤冠霞帔旁的一条不似凤冠霞帔盛大华美,但也大方宜人的红裙:“就它了。”
末的,补了一句:“凤冠霞帔留着,我一定会来买。”——
暮天云,深夜雨①。
黑云聚散了半天,终还是下起了雨。
小毒物抱着怀中的红裙一路跑着,甚至使起了轻功,所幸没有沾湿半角衣裙,可临到客栈前、家门口时,他还是怔在了原地。
因着搬运货物亦或是去采草药或是去鬼市……他总是晚归。等他回来时,家里静悄悄的,一室黑暗。
而现在,临窗透着暖光。
万家灯火……有他的一盏。
小毒物内心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即便在冰天雪地里浑身都热了起来,脚步加快,近乎小跑着跑了回去,直到厢房门口猝然站定,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江铃儿闻声转过身来,笑道:
“你回来了。”
小毒物一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江铃儿身上系着陌生的围兜,看着她招呼着他坐下,看着满桌……卖相不算好的饭菜,长睫颤了颤,恍似还在幻觉中。
还在他目睹那件盛大华美的凤冠霞帔时,幻想中的梦境那般。
像是美梦成真,他们真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江铃儿为他洗手作羹汤,等着他回来,为他掸去身上的浮尘和取下身上的包裹,待看到包裹里是条崭新的红裙时,江铃儿顿了下,笑了:
“你怎么又带了一条裙子回来?”
小毒物倏然拍案而起:“这是我自己赚钱买的!”见江铃儿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顿了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渐低了下来,“不是……不是偷的。”
江铃儿答得很快:“我知道啊。”
小毒物顿了下,江铃儿信他他本该高兴的,可因江铃儿答得太快,想也不想的样子……他又有些不确定了,浓黑的眸紧盯着他,带着自己意想不到的紧张:
“你真的……”
江铃儿莞尔:“你没有必要为了一条裙子骗我。”
小毒物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本就是难得的好颜色,灯下看美人,更美。
他一笑,屋子好像更亮堂了。
小毒物永远记得牢里初见时,江铃儿一袭飞扬跋扈的红裙。
即便他很不想承认,从那时起他就在想,这世上有且只有她配得上红裙。
他看着江铃儿捧着他为她买来的红裙,红红火火,好像捧着的是他一个火热的心。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江铃儿换上红裙的模样,可在下一秒看到江铃儿随意地将红裙叠起搁在一旁,转而拿起一碗热茶放在他面前,催促道:
“先喝口茶暖暖身体吧。”
“你不想换上试试么?”
两人各说各话,同时出声,话音刚落都愣住了。
江铃儿:“……”
小毒物:“……”
江铃儿一顿,率先开了口:“你先喝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将热茶更向小毒物身前推了一寸,紧紧盯着他。
小毒物:“……”
小毒物垂下长睫,看了眼热茶上漂浮着的零星的茶叶,看着江铃儿紧盯着他的一双杏眸,最后余光扫了眼被随意放在一边的红裙……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贴心。”
话落,江铃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欲端起他面前的热茶:“不喝算了。”
“我喝。”小毒物抢先一步端起热茶,嘴角噙着笑,“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呢,是毒药我也喝。”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便见小毒物抄起热茶一饮而尽。
热茶滚烫,非一口能灌下。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任凭唇被烫得烂红,江铃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夺碗,拦住他:
“够了!”
小毒物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格挡开江铃儿的手,笑得肆意笑得讽刺: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不一饮而尽,怎么能够?”
江铃儿咬牙,双手使上内力,双腿使上三十六路无踪腿去抢夺茶碗,两人就着小小茶碗在狭小拥挤的厢房内居然动手过招起来!
满桌菜肴被打翻在地,包括红裙一同曳落在地。
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不受控看向曳地红裙的瞬间,掌中茶碗被江铃儿一掌“惊雷”震开!
打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也打破了一室虚假的梦幻般的幻境。
不过眨眼间江铃儿夺过了茶碗飞溅的碎片,将要刺向小毒物胸膛时却生生顿住了。
呼吸急促,有汗珠沿着她的鬓边的碎发落了下来。
她拿着碎片的手在抖,血珠沿着指缝滑落,碎片锋利的尖端抵在小毒物心口处,划破了外衣,却怎么都刺不进去。
小毒物先夸了她一句:“你最近武学之上又精进了不少。”接着又道,嗓音很哑,“下不去手么?”
“我来。”
小毒物握住她的手刺了进去,血染白衣,喃喃着问她:
“满意了吗?”
“你知道……我心有多痛了么?”
所谓同心蛊,以心头血为饲为媒,催动之后,施蛊者与中蛊者同心同感,是为同心蛊。
江铃儿闷哼一声,心口仿佛也被那碎片扎了一刀,手一抖,咬牙一发狠,更往
里刺进去又拔了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浑身一震,小毒物禁不住连连倒退三步,最后被身后物什绊住,摔到在地,胸口如盛开大片红梅,鲜血汩汩淌了出来。而江铃儿抬手抹去了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抬眸恨恨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帮我,你只不过为了得到《长生诀》,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凌霄花摆脱老毒物罢了!”
小毒物心伤,她又何曾不是同样剜了心口毒疮?
胸口剧痛成百上千涌来,意识渐模糊,江铃儿晃了晃脑袋,握紧了掌心碎片,踉跄着夺步往门外去。
“江铃儿你太过分了,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明明是你要留在我身边的,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之后又擅作主张离开!”
见江铃儿头也不回地执意往外夺门而去,小毒物踉跄地爬起来却又次次摔倒在地。
他盯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双眸红雾弥漫,几乎充血:
“我是为了《长生诀》有意接近你,你以为只有魔教、只有老毒物盯着《长生诀》吗?全天下人都在盯着长生诀!你是江雷龙的女儿,全天下都在盯着你!我知道你为了活下去做了多少……我怎么忍心送你去死?如果你是我呢?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眼见江铃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色里,小毒物陷入疯狂,隐隐带着哭腔:
“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会陪我慢慢改的,你骗我!你骗我!”
“……不自由,毋宁死。”
小毒物一顿,血丝如蛛网遍布的双眸怔怔地看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错了,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小毒物呼吸一滞,指甲嵌进掌心也浑然不知。
“你在我体内种下了同心蛊,你像只狗一样将我拴在身边,还要我感恩戴德!”江铃儿怒视着他,杏眸同样红红的,淌下泪来,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江铃儿很少哭,一哭,小毒物就慌了。
胸口更像被扎了成百上千刀,他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拭她的泪,喃喃着:
“你别哭……别哭……你打我好了,打多少下都行,你别哭了……”
江铃儿狠狠抹了把泪,当着小毒物的面割下他赠的香囊,丢在地上:
“你我本就没有瓜葛,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香囊落地的瞬间,里头他放置的,他割下的一缕发也随之掉了出来。
小毒物怔怔地看着,浑身一震,竟呕出一捧血来。
再抬眸时,江铃儿已经不见了。
他囫囵擦去嘴角的血渍,正踉跄地要追出去时,忽地顿住,反而一个错身,将门口挡住。
红雾弥漫的双眸如刃,直直看向窗棱处!
凭空忽地想起一道苍老的阴桀桀的笑声:
“啧啧啧……叫为师来是来给你收尸的么?”
倏然一道疾风扫过,半掩着的窗棱陡得出现一个如蝙蝠一般倒挂着的灰白发色的老叟!
正是老毒物公冶赤。
“罗冲那小子中看不中用,远不及你。”说着忽然丢下一支竹笛,扔到沉默伫立着的小毒物面前,“你居然舍得给旁人。”
话落手脚并用从窗棱跃进房里,探头四处张望:
“那丫头呢?”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蓦的目眦欲裂,字字句句带着浓重的嗜血的血腥气:
“我说过不许动她!”
老毒物被吼得怔了下,上上下下扫了眼他几欲浴血的可怜模样,笑了:“为师让你接近江雷龙的女儿,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你真是太令为师失望了,这点,罗冲那小子倒比你强。为师倒是真好奇了。”
老毒物万分不解地搔了搔头,他试过那丫头了,还是不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左右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丫头,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可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万中无一的美人……本来以为是你想私吞《长生诀》,可你也乖乖送上了一份……既不是为了《长生诀》,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看上她什么?
小毒物没想过。
等到他想时才发现,早已情根深种。
他从来都是独自面对,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面对的还是没有一丝胜算的魔教七大高手之一的火舞。
挺新鲜的。
本不抱希望她会来,不抱任何希望有任何人会来,可头一次有人护着他。
在那个永夜的暴雪里,终于有人唤着他的名,找到了他。
【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多少年来,因着体内蛊虫他一直躲避着老毒物公冶赤,现在他不想躲了。
“迟早有这么一天……这本来也是我们师徒间的较量,没有任何人能插手。”
小毒物抬手飞快在胸口点了两下止住心口不断淌下的血,弯腰捡起竹笛。
老毒物挑眉,精光熠熠的深邃的眼飞快掠过一抹阴霾,颇为意外:
“谁教你反抗为师的?那丫头?为师的蛊虫还在你体内,你就不怕爆体而亡?”
一面说着,一面催动着蛊虫不断往他破损的心门爬去。
一面欣赏着爱徒痛不欲生的、优越的苍白小脸。
小毒物弯腰去拾竹笛的动作僵在原地,额角搏起一根骇人的青筋。他忍住胸膛越来越痛、痛入骨髓的剧痛,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手背亦鼓起卧龙盘旋般的青筋,缓缓而坚定地捡起竹笛,握紧。
眼帘掀起,抬眸,充血似的双眸钉在老毒物身上:
“老东西,我不逃了……更不会再受你控制!”
“好啊。”老毒物公冶赤冷笑着,“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你翅膀也硬了,你既然生了二心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你我师徒间只能活一人!”
话落的瞬间,老毒物身形鬼魅眨眼间便闪现在小毒物面前,长指如鹰爪,向他脖子拧去!——
那厢更深露重,暴雨初歇。
江铃儿昏倒在地,不知生死。
“啧……好惨。”
有人掰开了她攥在掌心的碎片,指尖揩了碎片上的血渍涂抹在她唇上,她下意识的舔了舔,连带着那还未来得及抽回去的指尖……
那人一顿,似乎嘀咕了句什么,紧接着江铃儿感觉自己被抱着送上了一朵云上。
晃晃悠悠、软软呼呼,她迷迷糊糊后知后觉才想起,应又是春花驮着她。
再后来,她便完全堕入黑沉中,什么意识都没了。
天将破晓,年轻道人牵着毛驴,还有毛驴上的人,悠悠行走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
忽地,有什么从毛驴上落了下来。
年轻道人一顿,弯腰拾起,却是熟悉的药包。
一看包装严丝合缝,显然拆都没拆开过。
年轻道人看笑了,扫了眼毛驴上熟睡的某人,轻嗤了声:
“和你爹一样……心软。”
不成事。
年轻道人牵着毛驴渐渐消失在大孤山下白桦林的,浓雾深处。
第76章 076“……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云雾会兮日冥晦,飘风起兮扬尘埃①。
拂晓时分,又下了一场小雨。
江铃儿就是在绵如柳絮的细雨中,悠悠醒来。
心口宛若被割肉剜疮的钝痛仍在,她艰难喘着气,细雨润泽了她干涸的唇,也让她尝到了唇上……腥甜的淡淡血味儿。
江铃儿一怔,明明胸口的痛平复了许多,可昨夜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穿花,更像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她胸口,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醒了?”
她一顿,循声看去。清晨的薄雾未消,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江铃儿眯眼静等胸口钝痛平复,同时打量着身前人,等云消雾散后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俊眉修目,凤眸泠泠,身姿高挑却落拓的颓唐,脸侧更有醉酒的薄红……
“……是你。”
江铃儿微微一怔后,眉头嫌弃地拧了起来。
站在她身侧的人正是臭流氓道士,裴玄。
年轻道人颇殷勤,眯眼笑道:“是我是我。”
他泠泠的一双凤眸无声扫了一眼烟云雾霭之中白的肤、红的唇、乱的发……难得显出几分脆弱的女子,眼角弯了弯,好像剥去一身皮毛、卸下狡黠劲儿的狐狸。
不过褪了皮毛的狐狸还是狐狸。
“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②。”他摇头晃脑地念了首破诗,像个过来人似的振振有词着,“离开错的人就像是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蓦地从背后拿出亮出一酒壶,在江铃儿面前晃了晃:“来一杯?”
江铃儿:“……”
江铃儿脸上的嫌弃都掩饰不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偏过头,避开了裴玄伸来的手。
尤其戒备地横了眼年轻道人手中的酒壶。
年轻道人一顿,兀自低笑了一声。颇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怎么这么看我?”他是真奇了,“欺你骗你的另有其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江铃儿冷嗤了声,向来坦荡澄澈的杏眸好像将雾霭尘烟都纳了进去,第一次有了阴霾:
“小毒物不值得相信,难道你就值得信么?”
裴玄一怔,粲然一笑:“……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他将酒壶收回,自己闷头灌了一口,玉白侧脸上酒醉的薄红更深了些,侧眸觑了她一眼:
“先说好了,是春花执意要救你,可不是我。”
江铃儿:“……”
江铃儿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可毕竟受人恩惠不能发作。何况他也确实没说错。
自此以后……她很难再相信人了,但是可以相信春花。
江铃儿捋了捋春花油光发亮的皮毛,看着年轻道人牵着春花,牵着她们越往白桦林深处走去……
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年轻道人闻言觑了她一眼:“不是你说要去大孤山凌霄派?”
江铃儿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你要带我去?”随即又怏怏寂灭了下来,懒懒地倚在春花身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凌霄派要依天干地支、遵循五行之道才开山门,这还不到时候……”
江铃儿话未说完,裴玄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壶掷下,一道寒光闪过——
一剑劈开了山门!
江铃儿惊得直接从春花身上弹了起来:“……!!!”
一剑如云气势宏。
万丈雾海波澜凭空被劈成了两半!
雾海汹涌,烟消云散。平地拔起惊孱颜,剑气劲插青云间③。
藏在万丈雾海后的巍峨山门便也显露了出来,只听见极清晰的一声“锵——”,山门真给劈开了!
悠扬壮阔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中。
江铃儿都看傻了。
一剑落下的同时,裴玄将下颚将要滴落的酒渍抬袖抹去。回眸笑眯眯冲她摊开手:
“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江铃儿:“……”
“…………”
江铃儿哑然半天:“你你你你……你会武啊?”
年轻道人一脸坦荡:“贫道没说过我不会啊?”
江铃儿梗住:“……”随即想到了什么,从春花背上跃了下来,踱步到年轻道人面前,眉间拢起道山丘,杏眸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化作了怒火,怒视着他,“那你之前在鬼市怎么不使出来?!我们差点死在那儿!”
包括……包括之前被她、被秦香玉用擀面杖追着打得那么惨,都不曾见他还过一次手。
害她真以为他不会武功呢。
在裴玄出剑前,江铃儿都以为他腰间佩戴的长剑只不过是个唬人的装饰罢了。
好奇怪的人。
本以为是个像那薛什么三贵的少年一样不过是凌霄派的外门弟子,甚至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毕竟年纪摆在那儿……江铃儿一直怀疑这厮不过是个打着凌霄派名头招摇撞骗的臭流氓神棍……
不过现在看来,他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裴玄闻言神色淡淡,好像只不过在谈今日天气如何这般,轻描淡写:
“我已发了毒誓不再动武,除非……”
忽地一顿,薄唇抿了起来。
江铃儿忍不住上前一步,仰头望着他,追问:“除非什么?”
年轻道人垂眸扫了她一眼,见人一双杏眸睁得圆鼓鼓的,阴霾终于在那双杏眸中消散。
看着翦水秋瞳倒映着无垠的蓝天白云,忽地凤眸一眯,倾身逼近这双眸子,坏心又起:“想知道啊?”
江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