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毒物把玩她发丝的指尖一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人心。”
江铃儿一怔,不由仰头看向倚着她的高了她小半个头的少年:“什么意思?”
小毒物浓黑的双眸直直盯着领在前头的、老妇蹒跚而佝偻的身影,眯了眯眼:
“你觉得一个双目失明又疯癫的老妇,如何在失了丈夫失了独子的情况下还能活的好好地?”说着侧目凉凉瞥了江铃儿一眼,“别跟我说活得不好,眼下金人肆虐,战火连年,街上多的是流离百姓,她虽瞎了一双眼但有手有脚,即便疯了瞎了还能有吃有穿的好好活到现在……你敢说她活的不好?”
江铃儿一顿,本想反驳的话生生咽了进去。她顺着小毒物的视线同样看向步履蹒跚的老妇,老妇紧握着她双手的触感犹在,即便她也觉得小毒物说的有理,但是……但是嘴巴抿得紧紧的,仍抱着一丝倔强的希冀不肯相信。
“如果我没猜错……”小毒物指尖一松,缠绕在他手上的发丝便落了下来,他本就浓黑的眸映着老妇蹒跚的背影更深不见底,“她应该有同伙。”
江铃儿一惊,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忙压低嗓音凑到小毒物身前,本就距离极近的两人愈加近的密不透风,几乎贴在一起,小毒物不过一晃眼那丛鸦羽似的发便凑到了跟前,她的一捧发生的极好,不似本人一身反骨像个刺猬,她的发是软的,指尖穿过好像和一朵云相触。此刻那发丝的软从指尖蔓延到鼻尖,他微微一怔后眉头蹙了起来,有些不适的偏头避了过去。
听见她压着嗓音说:“她想干什么?!”
小毒物说的轻飘飘,浑不在意:“不外乎杀人越货,就这么简单。”
江铃儿更惊了,也凑得他更紧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那……那我们还跟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丛发的幽香也兜头罩了过来,江铃儿瞧不见,此刻小毒物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不过……许是怕打草惊蛇到底没动,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不太好惹的精光,幽幽道:
“那我们正好狡兔三窟吗,鸠占鹊巢,岂不一举两得?”话落,还不轻不重的刺了她一句,“你还真以为她好心给你糖吃啊?只怕她原来的目标便是诱个孩子,没想到反被我们搅黄了。只怕她心里只会更气。我看她那颗糖,孩子不一定诱得到,但诱你一个够了。”
江铃儿听着小毒物一通分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讥讽,也许是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不由又看向不远处那蹒跚的背影,心里只有茫然。
难道她真的像小毒物说的那样……
“现在不觉得可怜了?觉得面目可憎了?”小毒物冷笑一声,“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好的坏的,可怜的憎恶的?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本事,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她来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什么都有了?”
江铃儿一顿,绷着脸:“主人,我已经说过我已经不再是江……”
“是是是…”小毒物敷衍地撇了撇嘴,终于收回落在老妇身上的视线,转而落下,盯着那丛鸦羽似的发,还有隐隐从那捧发里透出的细腻肌肤,眸色有些深,默了会儿才道,“倘若如我所说,你这回没什么借口了吧?”
小毒物点到为止,江铃儿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还有威胁。
她错了。
是她错了,她还以为她放了客栈那人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原来一直没过去。
小毒物不光心毒,心眼还小得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他要一颗
头颅就一定要,她能避过一次,但避不了第二次第三次,除非她不想留在小毒物身边,除非她想死。
小毒物怎么可能白白让她利用,他当然需要一些利息。
他这人她虽然才认识几天,可也知道这人树敌只多不少,而这颗人头不仅是利息,比口头上的便宜“主人”更能证明他俩是一头的。
想清楚这些后江铃儿脸色有些难看,一直抿唇不语。直到前方蹒跚的身影停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停了下来。
老妇慢悠悠转过身来,两手有些局促的交叠在身前,有些羞涩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们:
“大郎……怎么样?从你走后我日日想,怕你日后回来认不得家的模样,就日日修剪……怎么样,是你记忆中的家么?”
此刻暮色四合,天边残阳如血。只见一间不大的质朴的农舍旁,是一地修剪得宜的花草,一看就是主人精心修剪过的。
她一个双目失明,手还颤抖不止的老妇……如何做得到???
江铃儿下唇咬的泛白,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耳边传来小毒物低低的、略带一丝喑哑的声音:
“大婶,重头戏来了。”
他一双眸直直看向老妇身后那间黑勋勋的农舍,浓黑的眸莫测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江铃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夜幕之下,那看似质朴的门扉后好像蛰伏着凶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窥伺着她。
她咽了口口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古井无波,抬腿走了进去。
第20章 020“笑什么,丑死了。”
甫一踏进门内,只觉得一脚好像踩进一团棉花里,早有准备的江铃儿只微微一愣后反应极快,一脚将脚下绵软的东西踹了出去!
只听见小小的一声“砰”,有什么撞在了窗扉上,滑了下来。
盲妇在江铃儿和小毒物身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久处于黑暗中,一双耳朵练得极灵,当即疑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江铃儿和小毒物无声对视了一眼,在小毒物矜傲地扬了扬下颚的示意下,江铃儿屏住气息,双拳捏紧,一面留心昏暗的四周,一面朝那窗扉走去。
此时夜幕落下,星光些微。
银月的光透过窗棱落下,照亮一角天地。
只见一条青蛇落在地上,断了气息。
她一愣,弯腰捡了起来,举到窗前,借着月光打量了会儿:
“……蛇?”
什么嘛。
是蛇啊。
她抓起蛇还没说话呢,身后陡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呵斥声:
“别过来。”
江铃儿一顿,拎着小蛇刚想说什么,身后那人又飞快道了句:
“退后。”
江铃儿:“……”
黑暗中,江铃儿飞快眨了眨眼,一手抓着小蛇听话的后退了一步。
“再退。”
江铃儿:“……”
又是一步,腰抵在了身后的窗扉上,退无可退。江铃儿单手抓着小蛇,临窗而立,月光泼了她满身。
她看着隐在黑暗中某人,晃了晃手里纤长的青色小蛇:“没事,它死透了。”说着,怕人不信,抓着蛇疾步往前走,“不信你摸摸……”
不过才走了半步,那声儿陡然凌厉:
“你敢?!!”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人,小毒物只肯多走一步便不肯再走了。银月的光吝啬的洒下一些清辉,半明半灭映出他一张苍白的修罗面。脸色极臭极差,盯着江铃儿,尤其是她手中的死蛇好像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
江铃儿钉在原地,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怕蛇啊?”
说完更不解了,双眸飞快眨了眨:“你都叫小……主人你都叫‘小毒物’了还怕什么蛇?它指不定还没你毒呢。”
江铃儿怎么看手里的蛇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竹叶青,没毒,更咬不死人。
眼下死了软塌塌的,看着……还有几分可爱呢。
可惜小毒物不觉得,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江铃儿一时分不清是想砍她呢还是砍她手中的蛇,亦或二者都是。
江铃儿:“……”
而身后接连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是盲妇听到小毒物的怒喝声心生急切关心则乱,居然被早已烂熟于心的屋内陈设绊了好几跤:
“大郎莫怕,娘记得……娘记得家里有火折子……”
凭着记忆,真叫她翻出了火折子,还让她寻到了蜡烛,毕竟目盲她连打了好几下火折子,手上燎了几个泡才将火折子打亮,不一会儿,蜡烛亮起,一室亮堂了起来。
在亮起的瞬间江铃儿将手中的竹叶青丢到了窗外,掸了掸手,这才看向小毒物,想了想,咧嘴讨好一笑。
意思是,主人你瞧,我把它丢了。
小毒物眉目依旧森然,想千刀万剐她的眼神分毫没变。冷冷勾了下唇,恶劣道:
“笑什么,丑死了。”
意思是,迟了。
她完蛋了。
江铃儿:“……”
江铃儿抿了抿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顶着小毒物瘆人的视线压迫非常生硬的偏过头,打量起四周,干干的换了个话题:
“……主…,不对,大郎你看,这儿旧是旧了点儿,有些青苔有些潮湿才引来了蛇……”见小毒物眉心一拧,江铃儿连忙收声,含糊道,“除了那啥也没其他活物的气息,娘……把家打理得很好。”
江铃儿看向小毒物身后的盲妇,手上被火折子燎伤的水泡有些触目惊心,她却顾不上疼,好像做了错事一样不安又焦急的立在原地。像一个等着被责骂的孩子一般。
太好了,她不是小毒物口中的奸人。
小毒物是错的。
思及此,江铃儿长舒一口气。
松气之余还隐隐有某种赢了的快感。
不光是因为不用亲自动手杀了老妇,更因为证明了这个世界虽然坏人很多,但也并非像小毒物口中……人人都是坏人。总有这么一隅善念,他们遇着了。
由不得小毒物不信。
在小毒物身上吃了这许久的窝囊气,此刻才终于全散了出来,简直比昨夜在那客栈里痛殴几十人还要畅快百倍!江铃儿心里畅快,可万不敢表露分毫。她觑着小毒物霜白又森然的一张臭脸,讨好他欢心不死,毕竟还要在这小子手下讨生活,她一边思忖着一边斟酌着开口道:
“大郎,我还是……服侍你早些休息吧?你思虑过多难免伤身体,唔……也不知官人你是不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这多思多虑的万一长不高怎么办?最好还是好好睡一觉,这睡好了头脑也清醒一点……”
江铃儿自觉体贴非常,不说她的真官人纪云舒,就连老镖头她都没这么关心挂怀过呢!这小毒物忒给脸不要脸,本就修罗的一张俊脸此刻更像要吃人一样,她一梗,默默将剩下半句“……脾气也好一些,你说是也不是?”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僵在原地,茫茫然,不知又哪句话惹他不快。
可惜她有眼再缺心眼也能看出小毒物不快了,要杀人了。
可盲妇看不出来。
听到儿媳都这么说,连忙跟着道:“是啊,大郎,有什么事儿,睡一觉了再说。”
江铃儿来不及阻止,她凭着直觉伸手一抓,倒真让她抓着了小毒物!
江铃儿眼一瞪,眼见着盲妇抓着小毒物的衣袖往里扯:“大郎你快随娘来,你小时候的房间娘还给你留着呢,我分毫没动过,你快来看看……”说着,却见眼前人好像磐石一样,怎么扯也扯不动,盲妇愣了下,茫然望着眼前人,“……大郎?”
小毒物居高临下盯着老妇这张苍老的容颜,盯着老妇这双失焦的双眸,俊容苍白愈衬得眸色极深,深不见底。
“你是真傻装傻,真瞎装瞎一试便知。”
话落,出手极快不待江铃儿有任何反应,两指便成鹰爪状直直戳向面对他的这一双失焦的、茫然懵懂的、毫无保留的双眸!
江铃儿失声:“住手!”
就在那两指即将戳上盲妇瞳孔的瞬间,仅仅一厘的距离骤然回转,一手掐住飞扑在他身后的小小头颅,薄唇一扯:
“抓到你了。”
手一拧,一颗头颅便滚到了地上。
没有血,只有满地的木屑。
江铃儿一怔,似有所感猛地仰起头来看去——
只见烛光照不到的房梁顶上爬满了覆着青苔的密密麻麻的半人高的木偶,令人头皮发麻般的齿轮声齐刷刷一响,登时无数双没有瞳仁的眼珠齐齐盯着他们!
下一秒飞扑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