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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9604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调息平白生出这么厉害的……

试图围追堵截的人被陆晓怜身体里迸发出的强劲内力震倒,有些站得近的,竟按着胸口生生呛出血来。

遍地哀鸿中,陆晓怜笔直站着,僵硬如一尊石像,只有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发着颤,雪白的手掌边沿微微凸起,萦着一圈剔透的红光,随着她呼吸起伏的节奏,无声流转着。

内家功夫深厚的人,内息澎湃时,诸如手掌这样皮肉单薄的地方,是会萦绕上这样一层剔透光彩,那是血脉中内息涌动外化在皮肤上的模样。

这样的内家高手,贺承不是没有见过,他只是想不明白,陆晓怜身上什么时候蕴藏着这样深厚的内力?

他明明记得,自己的师妹天资有限,小时候练功再怎么刻苦,内功修为也不见精进,后来虽能用横秋剑完整地舞套剑法,可她内力积弱,再漂亮的剑法也不过是副花架子,真打起来,基本伤不了人。

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为着什么样的契机,她一声清喝,甚至无需挥掌,便能制住以内家功夫见长的逐月阁?

震伤逐月阁弟子后,陆晓怜似乎余怒未消,她静默了片刻,忽然抬头恨恨盯着在逐月阁弟子搀扶下勉力站着的孟元经。她并不说话,手掌边沿萦绕的红光越来越盛,流转得也越来越急。

陆晓怜缓缓抬起手,掌心里满溢着红润光彩,仿佛有什么要冲破她纤瘦的手掌,汹涌而出。

可在她挥掌全力击向孟元经的一瞬,忽然有一股力量从身后扑来,她身子被带得一歪,那一掌斜斜拍出去,没能击中孟元经,只在将他震得口吐鲜血的同时,把庭院中一座假山山峰削平了。

是谁拦着她给师兄报仇?

陆晓怜震怒回头,正对上贺承惨白如死的脸,猝然愣住。

“晓怜——”贺承紧紧揽住她的肩膀,温声喊她。

他离她那样近,难免被她的掌力波及,胸口气血翻腾,唇边隐隐有血沫呛出,却不肯松开手,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喊着她。

在贺承的一声声轻唤中,陆晓怜的目光褪去猩红的怒意,渐渐清澈下来。许是方才消耗过甚,她有些脱力,看看一地伤员,又看看伤势仿佛更重了的贺承,茫然问:“师兄,我刚刚怎么了?”

“没事,你就是被吓坏了。”贺承几乎要站不住,声音孱弱,“你对此地熟悉,想想还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要近一些的,我们大概是走不到后山了。”

陆晓怜看了一眼贺承腰腹之间汩汩冒血的伤口,略一思索:“有,你坚持一下。”

说着,她从地上捡了把剑,一手横剑自护,一手扶着贺承继续往假山连绵的方向退。退到假山旁,陆晓怜抚过山石,不知拨动了哪处机关,两块山石竟如两扇门般轰然打开,她脚下一软,带着贺承滚入石洞之中。

石洞中阴暗,陆晓怜担心孟元经追进来,顾不得查看贺承的情况,急急忙忙摸黑去找关闭石门的机关。

石门闭合,石洞中伸手不见五指,陆晓怜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贺承,小心将人扶起,只觉得他周身笼罩着浓稠的血腥味,无力倚靠在她肩头,气息微弱得几乎要散去。陆晓怜低低喊了他几声,没有立时得到回应,她此时什么也看不到,心中越发焦急,那股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力量顷刻间又活了过来。

那股力量仿佛是蛰伏在她体内的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她一生气,一着急,情绪一激动,它就要闯出来。刚刚在洞外,她已经见识过放任那只猛兽横行的结果,如今在石洞之中,只有她和贺承,她若控制不住这股力量,必将重伤贺承。

想到这里,陆晓怜用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试图压制住经脉中蓬勃翻涌的力量。

可是,十八年来,她只面对过涓涓溪流,温柔静好,从来不曾见过辽阔宽广的海洋,更不知如何在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中航行,用尽力气,也不得其法。

越是无法掌控,陆晓怜便越是着急,越是着急,那股力量便越加澎湃汹涌,如此循环,无法破解,她几乎疯魔。

她思绪激荡,快要无法控制自己,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贺承不可以再受伤了!

内息如决堤洪流,在体内狂涌。

陆晓怜强压不住那股力量,心中越发绝望,是不是,今日必须有人受伤,甚至是,必须有人命丧于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

陆晓怜借着最后的神志,抬起手掌,蓄力对准自己……

那一掌终究没有落下去,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陆晓怜的手腕,像是往沸腾的锅里丢了一把冰雪,咕嘟冒泡的汤粥暂且平静了下来。

“噗嗤”一声,浓稠的黑暗中,跃出一星温暖亮色。

小小的一枚火折子,火光微微,可她终于看清了贺承的脸。他沾血的手指握着火折子,暖黄色的火光映着他脸,粉饰了重伤之下的苍白惨淡。

“别怕……”

石洞中静谧,他孱弱的声音参杂着粗浅凌乱的呼吸,依旧让陆晓怜觉得心安。

她从小到大闯的每一次祸,进的每一处险境,好像只要师兄说别怕,她便真的不怕了。

贺承这样虚弱,还要举着火折子安慰她,陆晓怜连看他耗费这一点力气都觉得心疼,忙伸手想接过。

恰好,贺承也正将火折子往陆晓怜手里递。他想,她只有两只手,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扶着他,便再腾不出手来伤害她自己了。

一枚小小的火折子,两个人各怀心思,于无言中,交接传递。

陆晓怜的手有些抖,内息澎湃,她的手掌在火光下显出异样的红。她有些无措,像做错事的孩子:“师兄,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慌什么?”贺承轻笑,低声安抚她,“平白生出这连孟元经都忌惮的内力,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伤重,贺承的声音极轻极低,却还是极稳,依旧是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没有告诉陆晓怜,其实此刻极为凶险,她无法控制体内这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力量,由着它四处游走,逆行倒施走了岔路,是要走火入魔的。他要在附近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就是怕离开逐月阁途中她再有什么差池。

好在,点了火,能看见贺承活生生地在她身旁,陆晓怜安心下来,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似乎也随之平静一些。她顺着贺承的话,追着问:“师兄,你还记得小时候练功时的情景吗?那时,我爹分明说我根骨差,练不了什么高深的内功啊?”

“怎么不记得?”贺承闷声咳嗽,倚

在陆晓怜肩头缓了缓,轻笑着说,“你不服气,偏偏,要跟所有师兄弟比,每天比别人多练三四个时辰。大概,是那时勤奋,如今有了回报……”

“哪里是回报,怕是什么报应吧。”陆晓怜低头看自己红润得诡异的手掌,苦笑,“师兄,我刚才好害怕,怕控制不住它,伤了你。”

“所以你就想着自伤?”

“我——”陆晓怜心虚,小声争辩,“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这股力量犹如洪水,压是压不住的,堵不如疏。”贺承叹了口气,示意陆晓怜扶他到一旁,背抵着石壁勉强坐稳,他推着陆晓怜的肩膀要她盘腿坐好,手掌抵上她的后背,温声道,“我帮你调息。”

直到贺承将一脉温和而强劲的内力打入她体内,沿着任督二脉缓缓推进,陆晓怜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师兄身上的伤——

他原本就带着伤,凤尾续魂针钉在经脉里,运功时每一刻都剧痛难耐,他为帮她调息调用如此强劲的内力,该有多疼?何况,他在石洞外还有新伤,孟元经贯穿他腰腹的那一剑,尚未包扎止血,这样下去非把血流光不可……

思绪纷扰,陆晓怜霍然睁眼。

霎时,她感觉身体里的那股力量陡然抬头,它似乎将贺承当做入侵者,猛然冲撞过去,试图将属于贺承的那股力量挤出体外。

贺承闷哼一声,抵在陆晓怜后心的手猛然一颤,陆晓怜的心也随之一颤,急道:“师兄,你怎么了?”

贺承没有回话,她身后只有凌乱的呼吸声。

她背对着他,她看不清他此时的模样,急得声音哽咽:“你到底怎么了?松手,我不要你帮我调息了,你快松手!”

贺承的手掌死死抵着她的后背,寸步不让。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缓过来,低声说:“我没事……你别多想……”

陆晓怜听得分明,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只剩气音,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她想要转头去看他,又怕自己轻举妄动连累他受内力反噬,心乱如麻。

“我们都不会有事的……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他几乎是在求她,“陆晓怜,你听话……”

陆晓怜深吸一口,轻轻阖上眼,两行眼泪无声滚落。

她这么听话,他可不能骗人啊。

之后,仿佛有一汪温润的泉水急急忙忙地涌进她周身奇经八脉中,激起细小的浪花。她身体里那股尖刻昂扬的力量,被一朵朵温柔的浪花舔舐过,顷刻间变得乖顺柔软,融化在那汪如阳春般温和润泽的泉水里。

之后,那汪泉水带着被驯化的力量,流淌过四肢百骸。

曾经阻碍她内息流转的每一处关卡,好似都被那股力量轻柔而坚定地推开,每一根经脉,每一处穴道,都被那股温柔的暖流抚摸过灌溉过,陆晓怜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片云,又厚重得像一座山……

少倾,陆晓怜缓缓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她所有的感受都比之前要敏锐许多,比如,抵在她后背上的那双手正在一寸一寸冷下去,一寸一寸往下滑去……

“师兄!”陆晓怜转身去看贺承。

她确实是比之前耳聪目明,仅仅凭借火折子的微光,她便能看清石洞里的场景,能看清贺承像个破败不堪的玩偶般,歪歪斜斜地倚在石壁上看她。此时的她明明有一身了不得的内力,惊惶之下却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到贺承身边去,她看着他,竟不敢伸手触碰他,怕稍稍一碰,他便要碎了。

贺承目光涣散地盯着陆晓怜,气若游丝:“那股力量已经融入你的经脉,你,你今后自行调息便可……别急,慢慢来,总,总能让它为你所用……”

陆晓怜伸出手,小心地擦过他唇边不断溢出的血,咬牙道:“你不是说,我们都不会有事吗?你又骗我!”

贺承拿陆晓怜刚刚的话回复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陆晓怜又急又痛,看着贺承,说不出话来。

贺承拉着她的手,强打着精神哄人:“也不算骗你……潘前辈给了我保命的药,我暂时还死不了……”

“刚刚怎么不说?”陆晓怜从贺承怀中摸出被血浸得黏腻的瓷瓶,倒出瓷瓶中唯一的一颗药丸,刚刚问的话,此刻有了答案。她咬着唇看贺承,泪眼迷蒙,几乎要看不清他了:“你故意的?你怕我走火入魔,你怕那股力量崩断我的经脉,你怕你救不了我,所以这颗救命的药,你刚刚不敢吃,想留给我,对不对?”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贺承不会承认的。

陆晓怜知道她等不到回答,小心翼翼地将药丸喂给他,正想将手掌抵在他心口助他快些化开药力,耳朵却陡然一颤。她猝然转头看向石洞深处某个火光照不进的角落,微眯起眼,声音冷硬如刀:“谁在那里?出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脱身不要恋战,尽早脱身……

石洞中确实还有第三个人。

初时兵荒马乱,无人有暇顾及石洞中的情况。可庭院里的假山只有那么大,假山中的石洞自然也不会太大,此刻形势稍缓,又因为功力精进,耳力大增,陆晓怜轻易地分辨出石洞中的另一个气息。她出声斥问,石洞中很快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果然有人从暗处缓步走来。

那人身形高瘦,鬓发散乱,衣衫也是破的,看上去像是因为逃难,而困在此处的。

他再往前走几步,面目在灯火之下寸寸清晰,贺承和陆晓怜俱是一愣。

“小启?”

“贺启?”

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人霍然抬头,惊喜道:“哥!晓怜师姐!竟然是你们!”

任谁也想不到,贺承与陆晓怜走投无路,躲进这个陆晓怜儿时捉迷藏的石洞里,竟然会遇见藏身于此的贺启。

贺启当年与贺承一道被庄荣带回青山城,拜入庄荣门下。他禀赋不高,胆子又小,向来乖顺,不像陆晓怜似的,从小就漫山遍野地惹祸生事,按说,贺启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青山城里,怎么会跑到西江城来?又怎么会躲在逐月阁深处的一孔石洞中?

贺承招呼贺启过来,皱着眉头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是我,师父也来了。”贺启在贺承身边盘腿坐下,“逐月阁放出话来,说晓怜师姐在他们手里,要你亲自来接,才肯放人。师父说,你为了救晓怜师姐,必定会来西江,我们若想找到你,便也要来西江。”

“师叔也来了?”陆晓怜惊讶,伸着脖子边张望边问,“他也在逐月阁?”

“师父说,既然我哥暂时还不愿意回青山城,那我们便下山来见他。”贺启边说,目光边往贺承那里瞟,“师父不在这里,我是自己溜进逐月阁。我就是担心逐月阁要对我哥不利,想着偷偷潜进来看看情况,以助我哥一臂之力,没想到却被困在这里。”

昏沉中断断续续听着贺启说起庄荣,贺承眸光轻颤:“师叔他,他不怪我吗?”

贺启摇头:“师父说,莫说你还没认下这事,即便你认下了这件事,养不教父之过,你是他带回青山城的,是他没有教好你。”

养不教,父之过……

贺承默默重复了一遍,心中涌上愧疚,可这种愧疚感很快被另一种无力盖了过去。

他刚到青山时又是伤又是病,是庄荣夜以继日地守在他床头。后来,为了让他成为掌门弟子,学到青山城最上乘的功法,素来心高气傲的庄荣不仅亲自去求陆岳修,更忍气吞声,同意放弃自己偏安后山悠然自在的生活,帮着分担青山城中事务。

自打记事起,他便跟着老乞丐在外流浪,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些年来,带他回青山城的庄荣一直是最接近父亲的那个人。

即使拜入陆岳修门下,贺承也一直是住在庄荣院子里的。

于他而言,陆岳修所在之处是学堂、是武馆,是让他一日一日变得更好的地方,而庄荣所在之处是家,是永远会无条件接纳他的地方。

而此刻的他,像石头一样享受着这些纵容,对于所有疑惑和失望,只能无动于衷。

贺承闷声咳嗽,苦笑着摇头:“这哪里能怪到师叔头上……”

“哥,那——”贺启有迟疑,“无涯洞外的几位师兄,真是你杀的吗?”

贺启当然不是第一个把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抛到贺承面前的人。

贺承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被迫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被迫回忆起那一夜无涯洞外弥漫着血腥气的夜色。

可此刻终究是有些不同,这个问题是他从小形影不离的弟弟问出来的,是当着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陆晓怜的面问出来的。贺承心中又痛又急,却依旧什么也不愿意说,急促地喘息几轮,陡然呛出几口血,眼中的光又黯淡几分。

“师兄!”陆晓怜扶住摇摇欲坠的人,狠狠剜了贺启一眼,“他都伤成这样了,你却只关心这个吗?”

重逢的欢喜太过盛大,而石洞里的光线太过昏暗,贺启是经陆晓怜提醒,才注意到贺承的伤。

微弱火光映着贺承的脸,他的脸苍白得没有底色,竟被朝阳般的橘色亮光渲染出一点虚假的蓬勃,可他眉眼间的倦怠藏不住,他唇边蜿蜒的殷红藏不住,他腰腹间汩汩淌着血的伤口也藏不住。

贺启如刚刚的陆晓怜一般,惊慌之下,连行走的能力都失去了,手脚并用地爬到贺承身边,不知能触碰他身上的什么地方,他僵直呆住,只有声音发着颤:“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陆晓怜没回答贺启的问题,只捏着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拭贺承唇边的血色。

贺启手忙脚乱地翻出几个瓶瓶罐罐:“药!我带了药!”他边说,边一一打开瓶盖递过去:“无论如何,总要先止血!”

陆晓怜红着眼看贺启慌手慌脚地开药瓶,咬着嘴唇低头看自己紧紧压在贺承腰间的伤口上的手。她的指缝间凝着深深浅浅的红,从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像一团火烧在她的手心里,她的手掌没有受伤,疼痛却连到了心口。

她有些绝望:“是从后背贯穿出来的伤,伤口太深,这些药粉,没有用的。”

她哪里是不知道要先止血?她已经尝试过了,贺承身上带的伤药已经全部撒上去了,可出血太多,药粉几乎在撒上的瞬间,就被冲散,毫无作用。

“小启……你的剑……在身边吗?”贺承倚在陆晓怜怀中,随着血液流出,他的气息越发微弱。

听见贺承要,贺启便急急忙忙地捧出自己的佩剑来:“在的。”

“用火……”贺承声音低弱,语气却坚定。

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势,贺承只吐出两个字,又偏过头去闷声咳嗽,抑制不住地咳出几口血来。随着咳嗽声,他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伤口在摇晃中重新撕裂,陆晓怜只觉指掌间的温热更甚。

贺启迟疑,有些不忍:“用火烙上去吗?这岂不是在受刑?”

贺承靠在陆晓怜肩头,仿佛一条涸辙的鱼,胸口微弱而费力地起伏着。

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最后的决断,是陆晓怜做出的。她把所有的火折子都翻出来,递给贺启:“受刑又如何?当务之急是先保命!点火烤热你的剑,快一些!”

说这话时果决勇敢,可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陆晓怜的心又软成一团。她红着眼睛看着她虚弱不堪的师兄,握着他冰凉的手指,轻声说:“会有些疼,师兄,你忍一忍啊。”

贺承深深地闭了下眼。

她又接着说:“等伤口止住了血,我们就想办法出去。师叔就在西江城,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会来西江,你不会有事的。”

贺承又深深闭了下眼,手指在她手心里蜷了一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便是回应。

她含着眼泪,反勾住他冰凉无力的手指:“好,那就说好了,要一起出去的。”

那头,贺启已经依言点起火折子,火舌舔舐着他的佩剑,银光闪闪的剑身慢慢沁出黑红的光泽,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出火星来。

陆晓怜咬牙撕开贺承伤处的衣裳,那道伤口狰狞地跃到眼前来,只觉得眼眶一热,呼吸都急促凌乱起来。贺承舍不得她看这些,挣扎出一点力气,抬手要去遮她的眼,颤抖的手堪堪举到她眼前,反被她一把握住。

她的脆弱仿佛只是寒潮来时的一阵急雨,风雨飘摇只停留了一瞬,而后,她逼着风要歇,雨要停,她逼着自己要成为一座泰然的青山。

她跪坐在贺承身边,稳稳握住他的手:“师兄,我不怕,你也别怕。”

贺承惨白的唇微微挽起,只低低应了声“好”。

贺启烤红的剑,是由陆晓怜亲手烙在贺承伤口上的。

“嗞”的一声轻响,轻烟飘然扬起,石洞中弥漫开焦糊的气味。

剧痛之下,贺承微弱地痛呼出声,身子猛然挺起,又无力地仰倒下去。他身后是坚硬的石壁,陆晓怜将手中的长剑一抛,倾身过去,将他稳稳护在怀中,不忍再让他承受丝毫冲击。

之后,贺启翻出来的那些瓶瓶罐罐终于派上用场。

贺启从衣裳上撕下布条,和陆晓怜一道为贺承简单包扎了伤口,又喂他服了从青山城带来的内服丹药。眼看伤势暂时控制住,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讨论如何逃出逐月阁,却听见石洞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假山里的这个石洞是陆晓怜小时候跟孟元纬玩捉迷藏的时候发现的,石洞内外的开关也是她根据当年与贺承一起背的那本无名书卷里的机窍设计的,连孟元纬和叶芷蔚都不知道如何开启这个石洞。

可是,这里是逐月阁,这个石洞只在逐月阁里的一处小小假山之中。

身为逐月阁的少阁主,孟元经其实不必知道如何开启石洞,他可以毁掉这座假山。

果然,外面很快传来孟元经略显虚弱的声音:“陆晓怜,贺承,你们可以继续躲在里面,但我轰崩这座假山,乱石无眼,你们究竟还能不能活命,便不好说了。”

孟元经依旧没有想着给他们留活路,话音刚落,石洞外攻势已起。

顷刻间,石洞所依附的那座假山摇摇欲坠,碎石崩落,石洞再不是可供藏身的安稳之所,反倒成了危机四伏的险地。

陆晓怜脸色微沉,下意识去看贺承:“师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贺承靠在陆晓怜怀中阖眼小憩,倦极累极,却因众人尚处险境,不敢放任自己昏睡过去,此间动静皆落在他耳中。他睁开眼,眼中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目光扫过石洞中一地狼藉,道:“此处,此处不能再待,我们先出去……”

陆晓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贺承欲言又止地看了陆晓怜片刻,料想要她弃自己不顾,只身脱险,是万万不可能的,便什么也没说,转头看向贺启:“小启,一会出去,无论,无论我和晓怜能不能逃得出去……你都得出去,去告诉师叔我们被困在逐月阁,让他想办法救我们……”

贺启摇头:“不!你和晓怜师姐先走,我来断后!你的伤不能……”

话音未落,洞顶一块巨石砸下来,正落在他们三人之间。幸而,贺启灵活往侧面一翻,躲开石块,而陆晓怜如今功力大增,一手护住贺承,一手将石块退往石洞另一侧。

虽然有惊无险,但三人心知,这石洞一刻也不能多待。

陆晓怜与贺启相视一眼,扶起贺承,快步朝洞口走去。他们打开机关,踏出洞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假山轰然坍塌,方才藏身的石洞,顷刻间被碎石掩埋,成为一片废墟。

按说,贺承等人已是孟元经瓮中之鳖,孟元经早该等在洞口捉人。可出乎意料的,他们踏出石洞,孟元经并没有立刻攻上来,只有几名逐月阁弟子围上来,陆晓怜掌风一扫,轻易便将他们横扫出去,清出一条通路来。

可是,这回孟元经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陆晓怜警惕,目光飞快扫过庭院,很快看见不远处,与人

缠斗在一起的孟元经。

她不知该不该欢喜:“是钟晓拖住了孟元经!”

“我去帮师兄!”贺启顺势将她往无人处推了一把,“晓怜师姐,你带我哥先走,去找师父,他们就住在石鼓路十八号的院子里!快走!”

“小启——”

“贺启——”

贺承和陆晓怜出声阻拦,已是不及,贺启身形一闪,纵身加入战局。

贺启一剑刺伤拦路之人的手腕,回过头来催促贺承与陆晓怜:“快走!”

贺承心知自己伤重,执意留下来反而是拖累,不再推脱:“好,我们先走,你们当心,不要恋战,尽早脱身!”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治伤孟元经的这一剑,没……

暮色四合,石鼓路十八号的那处小院早早点起了灯。、

院子不大,庄荣这次出来轻车简行,只带了贺启和四五个徒弟,小小一方院落,已足够他们落脚暂歇。

得知贺承一早去了逐月阁,庄荣立刻派了人去守在逐月阁外,交代了见到他们贺师兄,就把人请回石鼓路来。被派去蹲守在逐月阁外的弟子每隔两个时辰便回来一趟,这趟带来的消息,依旧是没有见到他们师兄从逐月阁里出来。

庄荣心想,贺承和晓怜跟逐月阁的元经、元纬两兄弟自小就认识,久别重逢,留他们下来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他指着厨房的方向,对带回消息的弟子说:“灶膛里焖着两只叫花鸡,你师兄没口福,你去挖出来,跟大家分了吃吧。”

庄荣做饭的手艺极好,可轻易不进厨房,即便是进了厨房,青山城那么多弟子,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分一杯羹的。那弟子听说他亲自下厨做了叫花鸡,谢过师父,立刻欢欣鼓舞地朝厨房奔去。

看着小徒弟的背影,庄荣想起贺承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几乎与笑声同时响起,庄荣的笑意僵在脸上,被鼓点般密集的敲门声催得心慌,忙不迭地穿过院落去开门。

抽开门栓,门外的人立时闯了进来。

庄荣定睛一看,跌进门里来的,便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贺承。他稳稳扶住周身染血的贺承,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陆晓怜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剧烈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庄荣心中隐约已有猜测,不再追问,只往门外探头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尾随,立即反手关上院门:“先扶他进屋,我让人去请大夫。”

从逐月阁一路奔波至此,贺承已是强弩之末,来到庄荣的院子,犹如游子回家,强撑着的那口气瞬时松了下去,刚刚走进内室,便昏厥了过去。陆晓怜手忙脚乱地把人扶上床榻,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裳,细看他腰腹间的伤口时,庄荣正安排好外间的事情,急急忙忙赶来。

失血之下,贺承的皮肤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呈现出一种没有血色的死气。

孟元经的剑从贺承后腰刺入,自腹部斜穿而出,那道伤极深。他们走投无路下,拿贺启的剑烙在伤口上止血,将伤口周边皮肤烫得扭曲焦黑,衬着他惨白的皮肤,显得那道伤口越发狰狞可怖。

有弟子端了热水过来,庄荣湿了帕子想为贺承清理伤口,握着帕子站在床边,看着这一身血污,竟一时愣住,不忍下手,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师叔,让我来吧。”陆晓怜深吸一口气,接过庄荣手中的帕子。

逐月阁中的场面太过混乱,她其实不知道贺承身上哪里还有伤,只能将力气控制得轻些,再轻些。手中的帕子洁白如雪,她捏着帕子擦过他每一寸皮肤,也都轻如飘雪。

可雪花落地,顷刻间便被血污染成殷红。

庄荣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咬牙问她:“是逐月阁干的?”

听见“逐月阁”三个字,陆晓怜目光悄然冷了下去:“是,孟元经根本没想让我们活着离开逐月阁。师兄是为了救我,才会伤得这么重。”

“救你?”庄荣不解,“你与逐月阁无冤无仇,孟元经伤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确实很古怪,他杀我的心,好像比向师兄寻仇还要迫切。”说话间,已经换过一盆水,帕子擦到贺承腰腹间的那道伤,陆晓怜迟疑着不忍心去碰。她咬着牙,声音哽咽:“这道剑伤,就是师兄替我挡的。我们那时逃不出来,伤口又太深,只能拿贺启的剑当烙铁,勉强止住了血,否则师兄怕是撑不到现在。”

庄荣凑近去看孟元经留下的那道伤。

他深谙各门派武功路数,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擅使重剑。重剑出鞘,伤人两重,既伤皮肉,也伤脏腑。贺承身上的这一剑,便是重剑所伤,锋刃划破血肉,先是一处见血的外伤,剑身上的千钧之力震伤脏腑,又增一重内伤。

确如陆晓怜所说,孟元经本该重伤陆晓怜的这一剑,没留余地。

可是庄荣想不通,孟元经和陆晓怜究竟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深重的仇怨,即便贺承就在他眼前,他也要将目标锚定在陆晓怜身上?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的事,当务之急还是治伤。

人命关天的事,去请大夫的弟子几乎是一人拽着一只胳膊,将大夫两脚离地,急急忙忙拖回小院里的。

医者仁心,李大夫知道事情紧急,顾不上与人寒暄,快步上前看了眼贺承那一身狰狞可怖的外伤,忍不住惊呼出声:“怎么伤成这样?”边说着,他边搭上贺承的手腕诊脉,脸色更沉:“新伤叠着旧伤,内伤加着外伤,这怎么治啊?他现在还能喘气,都是阎王爷手下留情。”

陆晓怜道:“求您无论如何吊着我师兄一口气。”

李大夫好奇道:“只要吊一口气?不必治好吗?你这要求好古怪。”

“你能给师兄治伤自然是最好,不行的话,也请您一定吊住他一口气,神医夫妇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不日便会到西江城来,他们定有办法……”

“神医夫妇?”李大夫打断陆晓怜,“你说的难道是南门迁和潘妩?”

“您认识两位前辈?”

李大夫挑眉:“不仅认识,要轮起来,他也能算是我师兄了。”

陆晓怜欣喜万分:“既与南门前辈师出同门,您的医术也一定很高超。”

李大夫笑笑:“要治经脉脏腑里的暗伤,我不如他,但要治外伤,你算是找对了人。”

陆晓怜满心满眼只有奄奄一息的贺承,只哄着李大夫:“您能吊着孟元纬半年的命,自然是也是神医。”

李大夫哈哈大笑:“好!小姑娘有眼光,你师兄这条命,我一定给你保下来!”

边说着,李大夫又细细搭上贺承的手腕诊了许久,才转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让庄荣安排人去抓药煎药。紧接着,他从药箱中摸出两片参片塞进贺承口中:“他经脉脏腑里的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慢慢调着吧。我先处理这处外伤,虽然粗暴潦草地止了血,但内里的碎肉污血没有清理干净,得重新划开伤口处理才行。”

“那岂不是很疼!”

“自然是疼的。”李大夫理所当然,眼角瞟过陆晓怜发白的脸,心里一软,补充道,“清理伤口哪里有不疼的,幸好他昏着,什么也不知道。”

贺承昏着,什么也不知道。

可陆晓怜是醒着的,她要眼睁睁看着贺承再挨一刀,她想着都觉得疼,吸着气,小心翼翼地哀求李大夫:“轻一点,拜托您了。”

李大夫拿着薄薄的一片刀子,在火上烤。

他手上的刀极薄也极利,抬手落刀极轻极快,被烙铁烫过的伤再一次被划开,发黑的血水汩汩冒了出来。李大夫拿帕子堵住伤口,边吸去伤口涌出来的污血,边道:“你们看,这些污血堵在体内,之后化脓溃烂,神仙也难救。”

李大夫稍稍加了些力道,按压伤口附近的皮肤,希望将伤口里的污血排得更彻底些。

按压之下,伤口自然是疼的,昏睡中的贺承毫无意识,只保留着身体的本能,痛了便要躲,可他太过虚弱,连挣扎的动作都是微弱的。

李大夫按着他的伤口,回头看陆晓怜和庄荣:“按住他。”

庄荣狠狠心,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难得轻声细气地哄人:“忍一忍,一会就好。”

兴许是痛极了,兴许是听见庄荣的声音,贺承濡湿的睫毛轻颤一下,霍然睁开。看着近在眼前的庄荣,他的眼眶蓦然红

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喃喃地念叨:“师叔,疼……”

于是,庄荣的眼眶也红了。

他记得刚刚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不信人,也不亲人,忘了是养了多长时间,半年?一年?还是更长?这孩子才稍稍放下戒备,能接受他的接近与关心。

当时,他从湘城带回青山城的,是贺承贺启兄弟两人。

兄弟明明二人一起长大,一起流浪,一起跟恶犬抢肉包子,却长出不一样的性格来。贺启也是吃过苦的,却显得天真单纯,而贺承小小年纪,便很霸道,想要的东西便去抢,像只凶猛的小兽一般,两败俱伤,在所不惜。

可他拼了命去抢的东西,都是给他弟弟贺启的。

他没有想要的东西,又或者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东西,能要什么东西。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正是自由自在疯玩的年纪,他却在颠沛流离中不得不长出锋利的爪子。

而这副撕扯开血肉、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爪子,被他用来为弟弟撑出一片晴好的天。

庄荣有时候觉得,自己偏心这个孩子,想要教给这个孩子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已故旧友的遗孤,不仅仅是因为他骨骼清奇天资过人,还因为心疼,因为不放心——

怕他被欺负,怕他被受伤害,怕那么柔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又要在身上插满锋利尖刺。

庄荣印象中,贺承很少喊疼。

小时候是心存戒备,长大后是独立自强,总之都是不肯示弱的。

他唯一记得的一回,是贺承十岁左右,爬树摔断了手臂。那时贺承来青山城已经快四年,又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没那么生分,也没那么要强,难得地愿意趴在他师叔怀里掉眼泪。

“我要下刀了,按牢了,别让他乱动。”

李大夫的声音打断庄荣的回忆,他回过神来,更紧地压住贺承微微颤抖的肩膀,哑着声音安抚他:“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这回,贺承已经彻底醒了,他咬着牙,低低应了一声,再没说话。

剜肉剔骨的剧痛下,贺承脸上冷汗淋漓。

自他的眸光恢复清明,庄荣觉察到,手掌下的身体不再挣扎,可肌肉却悄然紧绷。他没有再喊疼,大夫的刀剜去碎肉,大夫的针线穿过皮肉,他气息凌乱,也只是拧着眉头要破嘴唇,默默受着。

忽然,庄荣怀念起十岁时候、趴在自己怀里的小贺承。

那时,他会哭,会喊疼。

如今长大了,不会哭了,连喊疼都要仗着神志不清时,偷得片刻软弱。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旧梦他们怎么了?

清创,缝合,上药,包扎。

李大夫的手很快很稳,一串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处理伤口的全程,贺承都醒着,默不作声地醒着,任由冷汗湿透鬓角,除了半昏半醒间的那一句“师叔”,再没有吐出一声呻吟。

最后一针落下,李大夫轻轻巧巧挽了个绳结,呼出一口气:“好了,等着血肉自己长出来就是了。”

庄荣也随着松了口气,松开按在贺承肩膀上的手,尚不及安慰贺承一句,便见他眼中微弱的光登时散了,眼睫一垂,脱力昏厥过去。

处理完伤口,李大夫边在盆中净手,边交代:“这么深的伤口,又几番撕裂,迟些肯定是要起烧的。我留个方子,两日之内若能退热,便没有大碍了,若退不了热,只怕真的要等我那师兄来妙手回春了。”

“不过——”他接过帕子擦手,回头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贺承,欲言又止。

庄荣心里一紧,追问:“怎么了?”

“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擅长诊治经脉脏腑里的暗伤。这半年里,孟元经找了我很多回,我对孟元纬深入经脉的伤也是束手无策。”

今日贺承的伤皆拜孟元经所赐,而这一切的导火索又要追至孟元纬的那一身伤,因而李大夫提起孟家兄弟的名字,不仅是站在他身边的庄荣,连守在贺承床边的陆晓怜,也抬头看过来,等着他往下说。

李大夫被看得心里发虚:“我不精于此,判断错了也是有的,你们别这么看着我。”

庄荣道:“但说无妨。”

“江湖上都传,是青山城弟子贺承在无涯洞外虐杀四大门派弟子,可我看其中有不少蹊跷之处。”他又往贺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你们应该也知道,他身上是有旧伤的,我刚刚看过,他所伤之处与孟元纬几乎是一致的。”

庄荣与陆晓怜不约而同:“什么意思?”

“都说是贺承伤的人,可他自己的伤是怎么回事?伤在同样的地方,只是巧合吗?”说到这里,李大夫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抬腿欲走,又回头过来补充一句,“他如今这副样子,你们若想要他活,就先别急着逼问他,别让他情绪激动,先保命要紧。”

庄荣讷讷道:“这是自然。”

李大夫又说:“记得让他把药喝了。两日后,若退了热,人却不醒,再来找我,若是高热退不下去,便不必找我了,等我那师兄来,或者直接买一副棺材拖回青山城去吧。”

李大夫走后,贺承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守在门外的弟子熬了药来,陆晓怜和庄荣狠着心将沉睡中的贺承喊起来喝药。

熬得黢黑的汤药灌下去,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却在神志昏昏半睡半醒间,还记得问一句:“钟晓和小启回来了没有?”

夜色已深,西江城就那么大,逐月阁与石鼓路小院的距离不能算远,如果钟晓和贺启顺利脱身,早该回来了。

可送走李大夫之后,小院的门再没有开过。

陆晓怜与庄荣相视一眼,心沉沉坠了下去。

眼见两人沉默不语,贺承气息一滞,脸色越发惨白。

这人刚刚才处理好伤口,半只脚还在鬼门关里没出来,庄荣怕他再有差池,忙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已经让人去逐月阁外面等着接应了,天亮后若还是没有消息,我亲自去逐月阁一趟,孟元经总不能连长辈的面子都不给。”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孟元经真的会卖庄荣这个面子吗?

他扣留陆晓怜在先,围困钟晓、贺启在后,又对贺承下了杀手,事情到了这一步,逐月阁与青山城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以孟元经此时疯魔的样子,即便庄荣去了,也未必能讨得几分好脸色。

“不,孟元经不大对劲。”贺承眉头紧锁,“师叔,要当心。”

“知道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了,吃了药快继续睡。”

“在西江城中,我们势单力薄,没人知道孟元经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钟晓和贺启生死未卜,贺承哪里能睡得着?他想到这些人聚到西江城来,深入逐月阁中去,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又是忧心又是自责,黯然道:“都是因为我,你们才会陷入险境。”

庄荣轻轻一拍贺承的额头,一如既往地护短:“孟元经那小子发癫,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别瞎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听话,躺下来睡觉,等我明天把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兔崽子接回来,咱们就回青山城。”

如今陆岳修下落不明,青山城群龙无首,庄荣才被推上管事人的位置上。平日里他沉迷武学,便是在青山城时,也鲜少插手事务,遇见过的江湖纷争不比贺承他们多多少。

此刻他语气轻快,是真心觉得明日去一趟逐月阁,便能将钟晓与贺启带回来。

近来,庄荣没有正面遭遇过孟元经,不知他举全逐月阁之力围杀陆晓怜和贺承时的狠厉,可与贺承一同九死一生逃出逐月阁的陆晓怜则不然。

她知道贺承眉头紧锁,担忧着什么,放下药碗,认真道:“师兄,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金波。我们在西江城确实人单力薄,若让她与师叔同去,她手里的蛊虫,兴许能排上用场。”

这话真算得上醍醐灌顶!

贺承失血过多,神志昏沉,竟全然忘了还有个等着给他们搬救兵的金波等在西江城中另一个处所。他霍然抬头:“不,你现在就去找她。”

这是与钟晓和贺启性命相关的事,贺承的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陆晓怜没有纠结犹疑便一口应下。出门前,她只反过来要求他一件事:“好,等你睡了,我就去。”

贺承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抬眼对上陆晓怜的目光,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晓怜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留给他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恍然想起百花谷中,药泉池里,他们携手潜入水底找寻开关时,她对他说,她已经长大。在这一刻,她的那句话越发真实可感,摒除了骄纵任性,分得出轻重缓急,她已经长大,她不想要他的庇护,她想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抵背而战的人。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事实上,这一路上的很多时刻,她已悄然长成她想成为的模样。

最终,除了交代陆晓怜路上当心,贺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回来了叫醒他。

可他这一觉太深,不是没人叫他,是高烧昏厥中,没人能叫得醒他。断断续续地,他做了很多的梦,在梦里,他遇到很多许久不见的人……

恍然间,他好像来到湘城的某一个风雪夜,走进山间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又见到那个蜷缩在庙宇角落里、衣着褴褛的老乞丐。

年迈的乞丐生了病,瘦成一幅枯骨,气息奄奄地倒在山神庙里那垛和他一样干枯衰败的草堆上。他的身旁有两个孩子,都是伶仃可怜的模样,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病树旁长出来的不服输的两棵小笋,鲜嫩,明亮,春雨一浇,便会抽条拔高,长成傲然翠竹。

那年的湘城,冬日格外长也格外冷,死了很多人,也包括老乞丐。

那一夜风雪呼啸,呵气成冰,尚不晓事的贺启趴在老乞丐怀里,枕着他心口最后一抹热气,安安稳稳地睡着。贺承只比贺启年长三岁,因为见过了太多人死在隆冬的寒风里,所以比他懂事得多,也比他不安得多,他彻夜不敢合眼,握着老乞丐粗糙而冰凉的手,甚至忘了流眼泪。

老乞丐最后的力气都用来祈求贺承。

他待贺承并不坏,但也说不上多好,拉扯着年幼的孙子,挣扎于温饱之间的人,愿意施舍一口薄粥,已是莫大的善良,不会再有更多的偏爱施于外人了。

他不是没有打骂过贺承,他不是没替贺启从贺承手里抢过东西,他来不及等贺启长大,便要吹灯拔蜡,他满心都是害怕,他怕贺承有怨,他怕世情凉薄,他怕他死后,他幼小的孙儿无处可依。

有人只看到无垠夜色,有人能在黑暗中捉到一缕月光。贺承显然是后者,他明明在风雨飘摇中帮忙撑过伞,回头看时,只记得那时有人牵过他的手。

他总是将不好的事,忘得很快很快,正如他总是将零星的一点好,记得很牢很牢。

于是,在濒死的老乞丐面前,年幼的贺承许下此生第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说,他永远是贺启的兄长,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弃贺启于不顾。

梦里,长大后的贺承站在寒风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目光澄澈,语气郑重,用稚嫩的声音向老乞丐许诺,一字一字如钟声撞在他耳边,他只觉得耳边嗡鸣,仿佛有什么被他忘掉的事情,像春风吹过草原般,飞快地长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那稚嫩的童声,被不知来处的刀剑铿锵声盖过去。

他才恍然想起他忘掉的那件事——

他把贺启弄丢了!丢在刀光剑影中,丢在山穷水尽处!

他转身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再快一点,得再快一点,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贺启在哪里?究竟为什么会来不及?

他没有答案,只是像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发疯般地狂奔。

不知道奔了多久,跑出多少距离,贺承恍惚听见贺启在身后喊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只看见贺启心口明晃晃地扎着一支箭,他像溺水之人奋力伸出手,用尽力气求救,凄厉地喊:“哥,救我——”

贺承伸出手去,指尖尚未触碰到贺启,眼前的人却换成了钟晓的模样。

钟晓的境况比贺启还要惨,全身都是伤,青色的袍子被血色染得脏污不堪。不知哪里打出来的一股力道,将他横在身前的绿竹剑震成两段,他也被震得横飞出去,脊背重重砸上道旁的青石,他歪倒在青石下,大口大口呛咳出血,艰难道:“师兄——”

“钟晓——”贺承快步上前,正要查看钟晓的伤势,只觉一阵眩晕,侧倒在地上的钟晓又不见了踪影,定睛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却又变作了陆兴剑。

世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长子陆兴剑君子端方,平日里最爱穿一身胜雪的白衣,只是今日他白衣染血,犹如白璧生瑕,令人唏嘘。陆兴剑颤抖着捡起掉落脚边的凌云剑,将剑柄递到贺承手里,望向贺承的目光凝着叹息:“小承,只是苦了你了……”

贺承心里明明不想接陆兴剑手里的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甚至怕得想要后退逃跑,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接过凌云剑,眼睁睁看着剑光如水,轻快地刺破陆兴剑的心脏,雪白的剑刃染上一蓬陆兴剑的血——

“不要!”贺承猝然睁眼,惊醒过来。

梦中刺出的那一剑,仿佛不是刺向陆兴剑的心脏,而是刺向贺承自己。他讷讷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掌下心跳如捣,心口尖锐地疼着。

陆晓怜寸步不离地守在贺承床边,听见动静,欣喜道:“师兄,你终于醒了!”

“我……”贺承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抿了一口陆晓怜递过来的温水,才能接着把话说完,“我睡了很久?”

“很久!你烧了三日,也睡了三日,李大夫都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

“三日?”贺承的目光缓缓梭巡过房间,想起梦中的场景,心里发慌,“钟晓和小启怎么样了?师叔呢?都从逐月阁回来了吗?”

“嗯,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可贺承盯着陆晓怜,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下浮着一层淡青的阴翳。这显然是熬了几天没有睡。可此刻,这间房间里除了陆晓怜,再没有其他人。若是庄荣、钟晓他们都在,即便陆晓怜坚持,他们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让她独自一人守着他。

除非,是实在脱不开身。

想到这里,贺承的心沉沉坠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盲他再也看不见了。……

陆晓怜并不是不会骗人,只是要瞒骗的人是贺承,实在令人一筹莫展。

在贺承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青山城里练功时爱偷懒的那个小姑娘,背着大哥和师兄溜去后山晒太阳或者摘野果,日头偏西时晃晃悠悠地回来,在贺承面前装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说自己迷路了,说自己摔跤了,说自己睡迷糊忘了时间,她总是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那时,贺承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看她,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虚内疚引出来,逼得她不得不装傻卖乖地拉着她师兄的一角衣袖,诚恳认错。

他们朝夕相伴了太长时间,太过熟悉彼此,她摸一下头发,眨一下眼睛,贺承便能知道她说的这一句究竟是不是谎话。

所以,要骗要瞒,是万万行不通的。

“你别急,大家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陆晓怜心知躲不过,硬着头皮往下说,“只是钟晓伤了眼睛。”

“怎么会伤了眼睛?”贺承错愕,“找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

陆晓怜神色凝重:“大夫说,伤是能治,可即便治好,十有八九,眼睛也坏了。”

“坏了?”

“嗯。”陆晓怜深吸一口气,“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贺承呼吸一滞,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承自己身上也带着伤,路都走不稳,可他执意要去看望钟晓,陆晓怜拗不过他,只能扶着他走一段歇一段。好在庄荣他们包下了的这个院子不大,从贺承养伤的房间走到的钟晓养伤的房间不算远,虽然艰难,但咬咬牙,也不是遥不可及。

守在钟晓房间里的是金波。

那日夜里,陆晓怜漏夜而行去请金波,两人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浑身是血的钟晓和贺启。夜色深深,月光凄迷,她们分辨不清这两人身上的血究竟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直到把两人扶回石鼓路,点上灯,才发现钟晓的一双眼睛上凝着厚厚一层血。

此刻,钟晓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穿一身青色的衣裳正坐在窗边。他受伤的双眼蒙着雪白的布条,窗户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布条的边沿吹得轻轻颤抖,像一朵瑟缩的雪花。

金波翻了条毯子出来,披到钟晓肩上,劝他:“我把窗子关了吧,天太冷了。”

“不要。”钟晓稍稍仰起头,任冷风扫过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深深吸了口气,泛白的唇挽起微小的弧度:“看不见冬天,至少风是冷的。如果什么关在房间里什么也感受不到,跟死了就真的没有区别了。”

透过宽敞的窗子,贺承与陆晓怜一同向院子里望去。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院子里的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挂着灰扑扑的枯叶,风一吹,便落了满地。许是这几日太忙,院落里的落叶无人打理,它们已经在梧桐树下积攒了厚厚一堆,守着它们的来处。

“那就不关吧,我给你倒点热茶暖一暖。”金波像是纵容孩子一样,对钟晓言听计从,转头正看见站在门边的贺承和陆晓怜,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眼眶却悄悄红了,“晓怜姐姐,贺大哥,你们来了。”

贺承脸色煞白地看着窗边的钟晓,血色淡薄的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陆晓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晓,比贺承平静许多。她边同金波打招呼,边扶着贺承往里走,将脚步踩得很重。

那是陆晓怜故意想让钟晓听到的。

知道钟晓受伤失明后,她闭着眼睛在院子里走,试着与他感同身受。在闭眼后的短暂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仿佛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风浪暗流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她在黑暗中的航程很短,睁眼便是海岸,而钟晓的船要在这片没有边际的海上,永无休止地漂流下去。

钟晓的船驶不进港湾,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为他标记出风浪与暗涌。

钟晓偏过头来,凝神分辨陆晓怜与贺承的方位:“师兄?你怎么还到处跑?”

贺承确实不该出来,这几步路不仅耗光了他的力气,也隐隐牵扯腰腹间的那处剑伤,此刻脸色霜白,额角浮着一层冷汗,虚弱不堪,可他欺负钟晓不见,睁着眼睛谎话连篇:“我又没什么事,怎么还不能出来走走?”

“骗人!”钟晓一针见血,“我看见孟元经刺的那一剑了,我,我那时还看得见的。”

经这一句话提醒,贺承才恍然想起,孟元经的剑贯穿他的身体时,钟晓也是在场的,那时他已经快要撤出孟元纬的院子,他本可以全身而退,他是为了救他们才会去而复返,才会被困在逐月阁,才会被毁掉了一双眼睛!

贺承声音干哑:“钟晓……”

“可是师兄,我替你讨了一剑回来。”钟晓却有些兴奋地打断贺承,笑意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脸上,令人不知该和他一起开心,还是该替他难过。没有人接话,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钟晓含笑的声音:“虽然是孟元经不知为什么忽然走了神,让我捡了漏。”

贺承原本担心,钟晓还不愿意提及那一场厮杀,不愿意面对他的伤,此刻见他如此坦然,贺承索性顺着话题,问下去:“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伤了眼睛?”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