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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9604 字 1个月前

兵荒马乱的,其实钟晓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日贺承为了护住陆晓怜,被孟元经重伤,钟晓正要跃下矮墙去帮他们,就看见他们不知怎么的,闪身躲进假山间的石洞里。他转身往院子外面跑,找了个角落藏身,仔细权衡了一番是否立刻出去搬救兵,还是决定待在逐月阁里,伺机接应贺承和陆晓怜。

后来,孟元经在石洞外喊话逼贺承他们出来时,钟晓听见动静,再次加入战局。

因为孟元经与贺承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钟晓竟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往。原本钟晓无意伤人,只想拖住孟元经,好让贺承和陆晓怜顺利脱身。

可不知为何,贺承他们从石洞中出来时,孟元经朝他们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猝然一顿,也是这一停顿,让钟晓有了可乘之机,将绿竹剑刺了过去。

利刃刺入血肉,钟晓握着剑柄,能感受到剑锋的震颤。

“你——”孟元经错愕道,“怎么会?”

钟晓拔剑出来,还有礼有节地说道:“元经哥,得罪了……”不想话没说完,有一只瘦白的手握着剑从钟晓眼前掠过,他只觉一泓冷光掠过,双眼一凉,随即翻起剧烈的疼痛,他的眼前霎时只剩一片浓稠的血色……

金波陪了钟晓三日,虽然好奇他如何受的伤,却怕他难过,不敢多问。她也是此时才知道那日的情形,忍不住道:“那个逐月阁,是什么关疯子的地方吗?打架就打架,划伤你的眼睛做什么?”

“确实很奇怪。”陆晓怜点头,“逐月阁弟子见你伤了孟元经,想要一报还一报,往里身上随便哪里刺一剑便是,为什么要这样精准来刺你的眼睛,除非——”

说到这里,陆晓怜顿了一下,瞳孔蓦然一缩:“除非是不想让你看到什么!”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那日去过逐月阁的三个人兀自回忆起那日的点滴细节,将那日路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试图在其中翻出关于逐月阁意图隐瞒之事的蛛丝马迹。

金波没有跟他们一道去过逐月阁,思路发散到其他地方去,想了一圈,弱弱举着手问:“可是那日在场的除了钟晓,还有贺启,如果有什么不想让外人看见的,贺启也是外人啊,他们为什么只伤钟晓的眼睛?”

经她一问,贺承才想起来自己醒来后一心扑到钟晓身上确实没顾得上过问贺启的情况,也不知他受没受伤,此刻是死是活

“你别急,贺启没事。”陆晓怜握住贺承的手,不等他开口问,便温声安抚,“他只受了点皮外伤,拿着你留给金波的信物,去枕风楼搬救兵了。”

“为什么?”

陆晓怜看了眼那头小心翼翼把热茶塞进钟晓手里的金波,并不点破,只说:“枕风楼在湘城,贺启与你一样,小时候都在湘城待过,路途自然要熟悉一些。何况他还说,他和你小时候都受枕风楼楼主沈懿行照抚,他去,比金波去要方便得多。”

贺承眉头未展:“我是问,既然所有人都从逐月阁中撤出,为什么还要去枕风楼搬救兵?”他紧紧盯着陆晓怜,不放过她神色中一丝一毫的躲闪,沉声问:“小启去了枕风楼?那师叔呢?院子里的师兄弟们呢?这几日,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贺承的语气太过严厉,以至于金波都握住钟晓的手,也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需要他的安慰。钟晓的手被她握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兴许是觉得小姑娘需要人安慰,并没有狠心挣脱开。

陆晓怜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是异常低沉。

犹如一记闷雷在天边炸开,随即要招来不绝的风雨,掀起滔天的波浪。

“那日我们离开后,逐月阁惨遭屠杀,阁中弟子一百余人,横尸期间。”陆晓怜说,“其中,包括孟元经。”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污水我们百口莫辩。……

窗外是深秋萧瑟的风,枯叶簌簌落地,衬得石鼓路的这座院落静得可怕。

陆晓怜言简意赅,已经将事情说得很清楚。他们几个人几天前在逐月阁里九死一生,此刻伤的伤,盲的盲,诚然对孟元

经有怨怼有不解,但无论如何不至于恨到要治他于死地。因而,听到这个消息,满屋子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只有贺承是刚刚知道此事,目光猛然一颤,沉声道:“怎么会?”

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按理说,确实不该如此。逐月阁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开山立派已有百年之久,比近几十年出尽风头的青山城和凤鸣山,还要深厚悠久。江湖便是一张网,像逐月阁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派,或因师承,或因结亲,或因结义,与不少门派都能牵扯出一些渊源。逐月阁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它若不与人结怨,轻易是没人愿意招惹的。

“查出来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事,要下此狠手的吗?”贺承又接着问,“我自醒来便没见到师叔,他是带着师兄弟们,去逐月阁帮忙了?”

这话当然不是冲着金波问的,可金波的眉头却跟着皱起来,担忧地看了一眼陆晓怜。

只见陆晓怜眉间笼着一层郁郁愁色。她挣扎片刻,深吸一口气:“师兄,其实……”

“师姐!”沉默许久的钟晓却在她开口的瞬间仓促打断她,笨拙地提醒,“师兄刚醒,身上还有伤,别让他操心太多,你还是早些送他回房休息吧。”

这提醒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值多事之秋,这座小小院落风雨飘摇,陆晓怜却被钟晓这句话闹得想笑。好在她也并不打算隐瞒什么,贺承不是傻子,他只不过是刚醒,听闻了太多事情,还没回过神来,等他把这些事情串起来,不用他们说,他也能将所有事摸出个七八成。

反正也瞒不住,与其让他费神去猜,还不如和盘托出,一同面对。

“钟晓说得对。”陆晓怜在贺承身侧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正色道,“师兄,我什么也不瞒着你,什么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别太担心,别太着急,好不好?如今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事情总是能解决的。”

贺承从来没有见过陆晓怜这样严肃正经地说话。

他想,她这样说话,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他对于自己将要听到的消息毫无预判,可是她那样镇定,他忽然觉得,她是他浮在浩浩江海中的一段浮木,她是他走进茫茫荒漠里的一棵绿树,在这一刻,他可以全然依赖她。

他相信她说的话,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不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贺承反握住陆晓怜的手:“好,你说。”

钟晓急得站起身,撞过桌椅,循着声音乒乒乓乓地前来阻拦:“师姐!”

“钟晓,我们是瞒不住的。”陆晓怜转头看向钟晓,他目不视物,混乱中险些被倒在地上的椅子绊倒,幸而金波跟随左右,将他稳稳扶住。陆晓怜看着他们相挽的手臂,苦笑:“你前两天不是也想瞒着金波外面的那些事,把她支开吗?”

钟晓的脚步猝然顿住。

是的,他受伤之初,金波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守在他身边的,对于西江城中的风雨飘摇一无所知。他得知逐月阁的事,心知西江城必生动荡,本要以去枕风楼求援为名,将金波支走的,她都已经要从小院的侧门离开了,听见前院的嘈杂喧闹,又折身回来,便再也不肯走。

风波近在咫尺之间,他们连涉世未深的金波都瞒不住,怎么可能瞒得住贺承?

钟晓被陆晓怜的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神色郁郁地被金波扶着坐回去。

贺承安抚地拍拍陆晓怜的手,闷声轻笑,对着钟晓说道:“距离我们离开逐月阁,至少也有三日,若能离开西江城,早就已经在路上了,如今我们都还在这里,显然是因为什么缘故走不了。既然暂时走不了,究竟西江城此刻是什么境况,我们心中都要有数,真出了什么事,才好应对。”

所有人都在担心贺承,他自己语气轻松、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反倒将压在众人心上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推开了些。房间里的气氛稍稍和缓,于是陆晓怜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们所处的这处小院已经被重重围住了。”

“是因为有人觉得,逐月阁的事与青山城有关吗?”经过钟晓刚才欲盖弥彰的掩饰,贺承心中已有猜测,结合陆晓怜说的情况,他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步步分析下去,“没人愿意无缘无故地招惹逐月阁,可不久前,孟元经将你扣留阁中,还昭告天下,这恰好是青山城动手的缘故。”

贺承顿了一顿,又补充:“我与钟晓进逐月阁时,人尽皆知,可我们从后山狼狈离开,却未必有人看见,何况,我、钟晓、贺启都与孟元经及逐月阁交过手,他们身上多少会有青山城剑法留下的伤,我们更是百口莫辩。”

“是,他们说的,跟你说的基本一样,只是还有一条——”

贺承探寻的目光看过来,陆晓怜既然答应了他不会隐瞒,便不会回避任何事情,她一咬牙,说下去:“要了孟元经性命的那一剑,穿胸而过,刺破心脏,而那一剑,是凌云剑刺的。”

凌云剑!

怎么会是凌云剑!

那日贺承被孟元经重伤,陆晓怜内力失控险些走火入魔,兵荒马乱中,凌云剑早就不知遗落何处。后来他们被困石洞,凌云剑早就不在贺承手里,他的伤口出血不止,还是烤热了贺启的剑炮烙在伤口上才止的血。

而他们被困山洞中时,孟元经分明还是活着的!

也就是说,刺破孟元经心脏的那致命一剑,虽是用凌云剑刺的,却并不是贺承刺的。

虽然孟岗带了部分弟子在凤鸣山做客,可留守在逐月阁中的弟子也有上百号人,要成功屠杀逐月阁众多弟子,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既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么杀人者必定不是空手而来的。既然有自己的兵刃,又为什么要用凌云剑杀人?若说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明明可以随便夺一柄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凌云剑?

是巧合吗?还是有谁刻意为之?

想到这一层,众人脊背皆是一凉——

很难说,屠杀逐月阁的人,究竟是冲着逐月阁去的,还是冲着贺承来的?

他们身在其中,所以能想得到这一层。可是外面那些将他们重重围困的人呢?他们不知始末,闻风而动,显然不愿意听这些“颠倒黑白”的狡辩。

三人便能成虎,在意真相的人又有几个?

反正不是第一次成为众矢之的,贺承倒是坦然:“他们是想要青山城给个说法吧?”

或许,不只是要青山城给个说法,还要青山城清理门户。

可事关贺承,护短如庄荣,怎么会松口?

于是双方便在这座小院内外相持不下。

“师兄,你之前得罪过什么人吗?”陆晓怜对于贺承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客为主地问他,“先是无涯洞,再是逐月阁,你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提起无涯洞,贺承的神色有些古怪。

虽然陆晓怜并不清楚无涯洞事情的始末,可顺着她的思路深想下去,贺承却得出了跟她相似的结论:“不,被针对的不是我,而是青山城。”

“针对青山城?”

陆晓怜细细想下去,去年四大门派拔尖的弟子在无涯洞外死伤以来,掌门陆岳修留书出走下落不明,代为处理城中事务的庄荣,一则没有经验,行事不够圆滑周到,二则护短,偏私贺承太过明显,早就受人诟病,青山城的威望确实大不如前。再联想近日这件事中的诸多蹊跷,陆晓怜心中一紧——

若是借着逐月阁的事,将庄荣、贺承、陆晓怜一串人拖下水,甚至就在西江城里以命相偿,那么青山城岂不就是下一个琴剑山庄?

陆晓怜正想得暗自心惊,院子里忽然穿来脚步声,踏着满院凌乱的落叶,簌簌作响。那脚步声先是往贺承之前养伤的房间去,许是推门没见着人,来人慌乱地喊着“师姐!师姐!”,脚步声又朝钟晓的房间靠近。

果然,钟晓的房门很快被叩响。

陆晓怜抬手一挥,隔空拉开房门,外面敲门的小师弟几乎是一头栽了进来,抬头见后院的所有人都在这一间房里,也不知道该惊该喜,怔怔盯着贺承看,半晌没吭声。

陆晓怜道:“这几日的事情,你贺师兄都知道了。有什么事,不必瞒他,只管说。”

她虽然这样说,可显然是庄荣另外交代过什么,那小师弟怯怯地看了贺承一眼,还是有些犹豫。于是,贺承适时地补上一句,推他一把:“你只管说,你师父日后问起来,我就说是我自己猜到的,你若是不肯说实话,那我刚刚从你晓怜师姐那里听来的事情,便统统的算做是你告诉我的。”

“凤鸣山叶掌门和逐月阁孟阁主也来了,师父说他怕是拦不住这两人,让我来同晓怜师姐说一声,让师姐想办法——”他边说,边偷偷瞟贺承,言语吞吐起来,“让师姐想办法,把贺师兄藏起来。”

把他藏起来?

贺承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藏?

一屋子的人还没想到对策,便听见后院的门被一脚踢开,深深浅浅地脚步声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潮水中夹杂着孟岗压抑着怒意的声音:“贺承呢?给我滚出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无关逐月阁的事与我无关……

人群如水般涌进后院,画面与那一日逐月阁中重合。只是这一回来的,不仅仅是逐月阁的人,还有其他与逐月阁相交匪浅的门派,还有其他自以为正义想要讨伐贺承的门派,还有其他看不惯青山城的门派。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来到了西江城,又像是有谁发下了一道指令,这些人愤然而起,闯进石鼓路上这座平平无奇的院落。

陆晓怜抬手一挥,将钟晓房间里敞开着的那扇窗户关上,神色凝重:“我去会会他们。钟晓和师兄都受了伤,不宜与他们短兵相接,金波,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起身要走,手却还被贺承握着,不得挣脱。

外面那么多人气势汹汹地站着,陆晓怜仅有一人之力,显然不是对手,贺承从来把他这小师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怎么舍得她独自涉险?

“师兄。”陆晓怜开口要劝,“你别……”

“我不是要拦你。”贺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抚过玲珑的腕骨,抚过细腻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一节一节滑下去,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指尖,“那股内息,你还不能纯熟掌控,若是要用,一定要当心,别伤了自己。”

重伤之下,他孱弱异常,可他只是坐在那里,温温和和地同她说上一句话,她似乎就能在顷刻间安定下来。她抿了下唇,深深看他:“那师兄,你就在这里等我。”

“去吧,万事小心。”贺承点头,将她垂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又补一句,“不要受伤。”

陆晓怜推开房门直面外间的熙攘嘈杂时,庄荣恰好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与那几个被人流冲散的弟子,朝陆晓怜围拢过来,横剑当胸,寸步不让。

庄荣最是看重贺承,见了陆晓怜,免不得要问一句贺承的情况。

陆晓怜的目光往身后的房门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师兄醒了,吵着要来看钟晓,此刻正在钟晓房里。也恰好他们两人都在同一间屋子里,否则要照应两个伤员,我们也实在分身乏术。”

庄荣抬着下巴点了点人群,道:“行,我们想办法把这波人轰走。”

陆晓怜还来不及应话,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凤鸣山掌门叶广更往前迈了一步,高声道:“晓怜侄女,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叶广说话一向和气,即便是这样兵戈相对的场面,他也言语得体,令人如沐春风,“为了你这个师兄,你之前就大闹了琴剑山庄试琴会。如今他再度闯下大祸,你若是再偏袒他,恐怕要连累你们青山城,听我一句劝,把贺承交给孟阁主处置吧。”

这话每一个字都是在为青山城考虑,可不声不响地便把屠杀逐月阁的罪名扣到贺承头上。孟家两兄弟的生死都要算在贺承头上,把贺承交给孟岗,哪里还有活路?

陆晓怜急道:“不是我师兄!那日分明是孟元经先要杀我,师兄为了救我与孟元经交手是真,他们二人各有负伤是真,可师兄绝对没有伤他性命,更不可能造下逐月阁一百多口人的杀孽!”

“贺承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屠戮满门,我看,是青山城搞的鬼吧!”

“我听说,这位陆姑娘前一段刚刚把琴剑山庄闹了个底朝天。”

“恐怕真有什么蹊跷?怎么可能这么巧?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他们青山城的人?”

……

人群里有人起了个头,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青山城的讨论,声音细碎,如同将一把细小的石子投入池中,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涟漪触及堤岸,反射回来,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质疑,圈圈层层,一池静水波澜暗生。

满池鼎沸一直持续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属于孟岗,他开口说话,便犹如降下一场能冻结水面的暴雪,将所有蠢蠢欲动的讨伐都封冻在原地。

数月之前,陆晓怜在琴剑山庄就见过他。彼时他风仪严峻,气度不凡,与此刻一夜白头、被弟子小心搀扶的模样大相径庭。其实他并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在人群中一站,所有人都会心生恻隐。

没人知道孟岗的妻子是谁,有人说他明面君子暗中风流,年轻时流连花丛,有人说他严苛冷酷不苟言笑,气跑了媳妇……诸多猜测,无从查证,人们只是知道某一年,孟岗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逐月阁,不仅悉心栽培,更是开宗祠,将孟元经、孟元纬两兄弟的名字记入族谱。

当然,孟家两兄弟也没有辜负孟岗的期望,他们能文能武,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渐渐有人将他们称作“逐月双杰”。

只可惜,孟岗和整个逐月阁引以为傲的两个孩子,偏偏耀眼而短暂得如果流星,在最闪耀的时刻相继陨落。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小儿子昏迷,大儿子丧命,对任何一位父亲而言都是致命一击。孟岗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看上去已经是个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他颤巍巍地被扶到庄荣面前,全场的议论声霎时偃旗息鼓。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听他用暗哑的声音质问庄荣:“我听说,那几日逐月阁外有青山城弟子频繁蹲守。庄荣,我想要个解释。”

孟岗是逐月阁阁主,是孟元经、孟元纬两兄弟的父亲。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要这个解释。

可庄荣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解释的事情。他回得坦坦荡荡:“当时元经将晓怜扣留在逐月阁不放人,要贺承到逐月阁接人这事,想必各位也清楚。我也有大半年没有贺承的消息了,所以才会急急忙忙赶来西江城,派弟子守在逐月阁外,交代他们见着他们师兄,就把人给我带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他们是什么时候把贺承带回来的?”

“当然不是他们带回来的。”庄荣觉得好笑,“后来孟少阁主在逐月阁中发难,贺承和晓怜能侥幸保下一条命就不错了,他们从逐月阁后山出走,仓皇逃命,自然没有遇到守在正门外面接他们的师兄弟。”

“也就是说,并没有人知道贺承是什么时候离开逐月阁的,对不对?”

没有人知道贺承是什么时候离开逐月阁的。很有可能,贺承在逐月阁完成了屠杀,才潜入夜色中离开。

当然这只是猜测,没有人能证明贺承杀了人,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贺承没有杀人。

“我是和师兄一同离开的。”陆晓怜知道孟岗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师兄身受重伤,是我陪着师兄从逐月阁后山逃出来的,那时元经哥还好好的,他还带着人阻拦我们,他不可能被我师兄所害!”

孟岗年事已高,遭逢此变故,反应迟钝不少,听见陆晓怜这样说,他暗自计较着她这话的可信度,比如孟元经为什么要杀陆晓怜?又为什么要重伤贺承?比如陆晓怜陪着贺承离开后,他是否还会只身折返痛下杀手?

扶着孟岗的那名弟子却忍不住开了口:“陆姑娘,这话别人说也便罢了,可谁不知

道你不分黑白地偏袒贺承?他在无涯洞外杀害兴剑师兄,连陆掌门都在那晚之后下落不明,你的父亲、你的兄长身受其害,你都不肯说他半句坏话,何况这回被害的是我们逐月阁!”

这话带了气性,说得很冲,却不无道理。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广终于开了口,大有主持局面,平衡各方的意思:“晓怜,这位世侄说得有道理,你与贺承自小亲厚,应当避嫌,可还有什么别的人见到你们离开逐月阁时,元经还好好的?”

“自然还有当日在场的逐月阁弟子。”

“可当日在场的一百多号人,尽数惨死,已经开不了口。”

“那——”陆晓怜稍稍迟疑,“那还有与师兄一同来救我的师弟。”

闻言,孟岗身旁的那位弟子红着眼道:“原来那日,你们还带了帮手!我就说,贺承再厉害,怎么可能以一人之力屠我逐月阁上百号人,原来并不是贺承一人所为,是你们整个青山城合力!”

一时,又是谈论声四起。

在那名逐月阁弟子的引导下,这一回他们讨伐的对象不再是贺承,而是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对贺承多加偏袒维护的青山城。

新事旧事叠到一起,关联呼应,一场又一场的风波犹如被云雾掩盖的青山,山峰兀自高耸的背后是连绵相接的山脉,所有事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可所有事又似乎冥冥中相互关联。

明面上的关联显而易见,是贺承。

可是真的就只是贺承吗?

终于有人再次提起当初死在无涯洞外的陆兴剑和那一夜后下落不明的陆岳修。当时就是因为这两个人,大家都把青山城也作为那场惨剧的受害者,将所有罪责归到贺承身上,可是后来青山城对贺承的种种偏护,不免让人怀疑,从始至终,青山城都是与贺承站在一线的。

或者说,是此刻的青山城,与贺承站在一起。

那么,此刻由庄荣接管的青山城,当真还是从前的青山城吗?

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句:“庄前辈,我斗胆问一句,陆掌门是不是已经命丧于你与贺承手中?”

庄荣错愕地瞪大了眼:“我杀我师兄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青山城掌门之位。”另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陆掌门的儿子也死了,陆掌门的女儿被贺承哄得晕头撞向,正好下一任青山城掌门,也能落入你家。”

庄荣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

“人人都知道贺承是你带回青山城,当个宝贝疙瘩养大的,很难不怀疑他是你年轻时惹下的什么风流债。”

“什么风流债!我,我那是惜才!”

“罢了,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叶广出声打断这一段无甚意义的争执,看向庄荣的目光有些纠结,“可是庄荣,陆掌门究竟是死是活,你总得给大伙一个交代。”

“我爹自然是活着的!”陆晓怜笃定道,“前一段,我还见过我爹亲手写的信呢!”

“信里写了什么?可有说明他为何许久不曾露面?”

“信里写了——”陆晓怜脸色一沉,“这是我们青山城自己的事务,不便告知你们。”

许久没有说话的孟岗冷笑道:“青山城自己的事务?青山城不仅教徒无方,纵徒行凶,还一味偏袒维护,青山城若是这样处置自己的事务,便怪不得别人看不过眼,要插手替你们管管了。”

这话说得很重。

可逐月阁新丧,这话从孟岗口中说出来,又合情合理。

人群中不乏好事者,正想附和着也说上几句,却不想陆晓怜与庄荣身后的门轰然敞开,销声匿迹将近一年的贺承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逐月阁的事与我无关,这骂名,我背不得,青山城也背不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师门今日起,我不再是青……

自打无涯洞外出了事,贺承便如一滴水融进大海里再无踪迹,各门各派都有人在找他,可除了陆晓怜,谁也没能找到他。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毫不遮挡地站到人前,坦诚相对。

众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瞬,细细碎碎的声音四起。

孟岗冷哼:“贺承,既然你在这里,那新账旧账便一起来算。”

“孟兄稍等,要算的账恐怕还不止这些。”叶广拦了拦孟岗,神色严肃地看向陆晓怜,“晓怜,你说你见过你父亲亲手所写的书信,能不能再仔细讲讲,你是什么时候收到那封信的?是谁送的信?”

陆晓怜颇为警觉,并不答话,反问:“叶伯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陪孟兄赶来西江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叶广内功深厚,开口便是雄浑至极的声音,即便是没能挤进小院里的人,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年里,青山城无涯洞外出过事,琴剑山庄试琴会上出过事,如今逐月阁里也出了事,中原江湖风雨飘摇,陆掌门不是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的人,怎么会一直没有露面?”

扶着孟岗的那位年轻逐月阁弟子反应快,当即明白过来:“除非陆掌门发生了什么意外,重伤?丧命?或者干脆是被什么人囚禁了起来?”

“不错。”叶广点头,“于是我又顺着想下去,陆掌门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若是此刻他在,青山城可还会放纵弟子胡作非为至此?或者说,会不会是因为他想要处罚什么人,才会落得至今下落不明的下场?”

这番话说得隐晦,琢磨过来和没琢磨过来的人原本各占了一半,直到他目光一转,犹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庄荣,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一句“庄荣,你觉得呢?”,那些没听明白话意的人才警觉暗涌的波涛。

庄荣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叶广这是生生捏了个罪名出来往自己头上安,耸了耸肩,笑道:“你的意思是,贺承在无涯洞外伤了人,师兄要罚他,我偏袒他,和他一起联手害了师兄?”

“我也只是猜测。”叶广笑笑,话锋一转,“但我记得那夜无涯洞外留有青山城掌门绝学断云掌的痕迹,我想,若非有人相助,贺承再厉害,也难逃自己师父的断云掌吧?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确实,他本不该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的。

断云掌是青山城只传掌门的绝学,掌风过处,劈山断云,不留活路,若陆岳修真心要杀人,贺承怎么可能在他的断云掌下活命?

自然,是有人替他死在断云掌下了。

想到无涯洞外血色凄迷的那一夜,贺承只觉得胸口有千万般情绪,憋闷得难受,又说不出口,几乎要将自己撑得炸开来。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扣着门框的手指不自知地发力,手指抠进木质的门框里,木刺扎进指甲盖里,悄然渗出血丝来,萦在他苍白的指尖。

“师兄?”陆晓怜发觉贺承神色不对,往后退了半步去扶他,搭上他的肩膀,才发觉他罩在大氅里的身子正在发抖。她压低声音,担忧极了:“师兄,是不是难

受得厉害?你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师叔在呢。”

贺承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寡不敌众,真要动手,还是我们吃亏。”

“可你——”

“小启走了几天了?”

“嗯?”话题转得太快,陆晓怜不由愣了一愣,“安顿完钟晓就走了,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贺承轻轻叹了口气,“那恐怕是赶不上了。”

说罢,他借着陆晓怜的扶持,往前走了几步,在庄荣身旁站定,气定神闲地回答叶广的问题:“我没被师父的断云掌打死,分明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我轻功好,躲过了师父的掌风,比如师父舍不得打死我,在最后一刻掌力卸去大半,叶前辈偏偏构想出来最不可能的一种,还硬要往我和师叔头上安,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叶广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追问:“所以,那日陆掌门确实在无涯洞外使了断云掌?”

这个问题一出,贺承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之前虽也有人据此推断出事当晚,陆岳修曾经闻讯赶到,试图制止行凶的贺承。可无涯洞本就是青山城掌门闭关修炼之处,留有断云掌的痕迹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解释的事情,这个说法渐渐也没人再提。

可这一回,叶广借着这个说法抛出个饵,贺承竟然自己上了钩。

贺承抿着嘴唇不答话,庄荣替他无理取闹:“我们青山城的地界,出现几道使过断云掌的痕迹怎么了?还不能在自家地盘上练功了不成?”

“当然可以,可是贺承刚刚自己都说了,陆掌门的那一记断云掌是朝他打过去的。”叶广盯着贺承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所以陆掌门那一晚确实在场,对不对?”

上一刻刚刚说过的话,实在是吞不回去。贺承回避着叶广的目光,不点头也不摇头。

叶广只作他是默认了,又接着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他甚至要用上断云掌?”

这个问题,贺承其实并不知道答案,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需要提供一个答案。他轻轻推开陆晓怜扶在他手臂上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静道:“因为他看见我不仅杀了前来参加比武招亲的佼佼者,还杀了陆兴剑。”

“小兔崽子,你在胡说什么!”

庄荣高声喝止,却见贺承回过头来看,先看了他一眼,又深深看了陆晓怜一眼,沉声道:“人确实是我杀的,我不希望任何人站上晓怜的擂台。你们不该信我的。”

“可,可是——”陆晓怜的声音细弱,微微发着颤,她想问的事很多,却又不敢问得太深,怕一铲子下去,戳破了粉饰太平的保护层,不得不直面狰狞可怖的一地狼藉。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大师兄吧?”

陆晓怜红着眼睛点头。

贺承深深吸了口气:“是失手误杀,他拦着我杀江非沉他们,我气急,失了分寸。”

“只是失手吗?”陆晓怜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那为什么凌云剑在大哥身上留下的伤口,是四人中最多的。”

贺承脸色煞白,乌黑的眼眸死气沉沉:“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要拦我,我恨他。”

仿佛在山头苦苦挣扎的一轮夕阳蓦然沉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可避免地罩下来,陆晓怜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找不到方向,也等不到天亮。

她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问:“那我爹呢?”

“师父听见动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地尸体。他气急了要打我,临出手时又舍不得强行卸了掌力,反被反噬,我借机逃走,后来师父的去向,我便不知道了。”

“你——”陆晓怜盯着贺承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眸如一潭死水,又冷又静。

四下死寂,他们逼着他们两人不得不撕开遮挡的幕布,直面血淋淋的过往,这一刻不需要刀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比刀剑更利更冷的刃,直挺挺地冲心脏扎过去,不留余地。

陆晓怜咬着牙,声音发着抖,问贺承:“你有没有骗我?”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

他会骗她什么?是他不知道爹爹的去向,还是他亲手虐杀了大哥?

然而,贺承并没有让她纠结摇摆太久,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极轻极轻地摇了下头,极轻极轻地说道:“没有骗你。对不起。”

陆晓怜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却还是紧紧追着贺承

她好像再次坠入水底,比如南州城外的那条不知名的江,比如百花谷里那方温暖的药泉,每一次都是贺承领着她浮出水面,重获生机。而这一次,她还是习惯性地依赖着他,事已至此,她竟还望着他,问他:“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贺承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满院子都是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并不是第一次承接这么多目光,他十五岁时在凤鸣山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时,有更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时,陆晓怜和庄荣也是在的吧。

不仅有陆晓怜和庄荣,陆岳修和陆兴剑也在,钟晓的眼睛也还能看得见,贺启也安安稳稳地坐在席间。

那时多好,所有人都待在一块儿,生机勃勃,热气腾腾。

“做过的事,我认,没做过的事,我绝不背这骂名。”

贺承挺直了脊背,纵使伤病缠身,依旧傲骨硬挺,一如多年前心高气傲的少年。

他的目光扫过孟岗,扫过叶广,扫过将他们围在此处逼成困兽的每一个人,平静道:“今时逐月阁屠杀与我无关,与青山城无关,但当日青山城无涯洞外的杀戮确是我所为。按青山城门规,以个人私怨残害江湖同道者,废其武功,逐出师门。师父至今下落不明,师叔只是代管城中事务,不能以掌门之名下令废我武功,我自己来。”

“师兄!”

“小承!”

陆晓怜与庄荣反应过来贺承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只见贺承抬手飞快拍过周身几处大穴。抬手之间,披在肩上的大氅滑落,他仅着白色中衣,立于萧瑟风中,被他自伤的几处穴位有血无声地渗出来,将一身白衣染上点点红梅。

最后一掌,落在丹田。

此后,再无内息冲撞凤尾续魂针,纠缠在经脉脏腑中不可停歇的剧痛霎时荡然无存。

他六岁来到青山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复一日攒下来的一身功力,至此终究还是被化得干干净净。

经脉里已是空空荡荡,十几年焚膏继晷付之一炬时,甚至没有留下一抔灰土。

贺承再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在地,“哇”地喷出一大口血。

陆晓怜与庄荣早顾不得之前贺承说过什么,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贺承。

贺承挣扎着抬头死死盯着院中诸人,他的气色灰败得仿佛濒死,唇边染血,目光凌厉,如同地狱里攀上来的恶鬼:“今日起,我不再是青山城的弟子,你们,你们有仇有怨,只管来找我……我,我做了什么事,皆与青山城无关……”

“师兄!”陆晓怜扶着浑身染血的贺承,手足无措。

内力散尽,新伤旧伤一齐袭来,贺承眼前一黑,脱力倒入陆晓怜怀中。他听着陆晓怜撕心裂肺的声音,勉力睁眼看她,边闷声咳着血,边无奈道:“别再叫师兄了,我,我都被逐出师门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匆促贺承是谁,谁又是贺……

从西江城到湘城,快马加鞭地往返只要三日,若是想雇一驾马车稳稳当当地走,单程就得走上三四日。

心急的赶路人难免要陷入两难里,要快,又要稳。

可山路崎岖,世上哪得双全?

仓皇撤离西江城,即便八面来风如沈懿行也没法找到一驾称心的马车。在路边强买强卖扣下来的马车太小太简陋,坐不下几个人不说,最要命的是车身轻飘,走得不够稳,碾过一块石子,都晃得像是要散架似的。

偏偏,车上的人脆弱得像一捧被勉强攥实的雪,一颠,便要碎了散了。

可深秋初冬,天寒地冻,能有一片遮风的棚子已经是好的了。马车里层层叠叠地铺了毯子、大氅,为了暖和,也为了减少颠簸。

重伤中的贺承气色灰败,而陆晓怜的脸色也是苍白至极。马车最里侧、毯子铺得最厚的地方,陆晓怜盘腿坐着,一手将昏睡中的贺承稳稳护在怀中,一手抵在他的后心处,明明是亲密至极的相拥,可她脸上的神情与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而冰凉。

陆晓怜当然知道贺承伤得很重,所有人都知道。

之前仗着一身内力强撑,贺承尚能禁得住奔波劳碌,如今他强行废了自己的武功,犹如抽掉了屋子里承重的大梁,一夕之间,广厦倾颓,将近一年时间里强压着的伤与毒一齐迸发,将人逼至绝路。

枕风楼算不得什么清白磊落的正派,多得是出其不意的手段,往院中人群里扔了几把化功软

筋的“扬州三月”,满院铮铮铁骨便化做江南三月里柔软的水,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枕风楼的人大大方方进来将贺承与青山城诸人接走。

沈懿行和贺启紧赶慢赶,没来得及拦下贺承自伤,但所幸还来得及接走奄奄一息的人。

人是接到了,可却未必能留得住。

他们踩着西江城的初雪离开,沈懿行嫌别人地盘不稳,走得太慢太晃,扯下披风裹住贺承,亲自背着他走。石鼓路细长,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沈懿行侧过头看无声靠在他肩头的人,只见那人半睁着眼,细小的雪籽落在他眉眼之间,竟没有立刻化去。

沈懿行恍恍惚惚想起许多年前他找到贺承时的场景……

那年贺承多大,五岁?还是六岁?那年冬天湘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贺启年迈的爷爷死在那场罕见的严寒中,贺启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受了惊,隔天便发起了高烧,贺承将褴褛的衣裳都裹到贺启身上去,自己去雪地里将身子冻凉了,再回去将高烧的贺启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贺启退热。

沈懿行见到贺承时,他几乎要冻僵,脸色发青,眼睫上已经凝了一层冰雪。沈懿行想带他找个地方取暖,他却不肯,趴在沈懿行背上,指挥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地去找他和贺启栖身的破庙,指着墙角里裹着一堆破布的贺启,只来得及说一句“救救我弟弟”,自己便倒了下去。

其实贺承已经把贺启保护得很好,至少沈懿行把兄弟二人送到医馆时,贺启被灌了两碗药便退了烧生龙活虎,而贺承寒邪入体,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个月,险些没有熬过那一年湘城的严寒……

这一回是在西江城,也是下着雪,贺承也是气息奄奄地趴在他肩上,甚至于,这一回,贺承彻底失去意识前,也同样挂碍着别人,同样用弱得只剩气音的声音求沈懿行:“替我……护着他们……”

十多年前的那场雪落下时,沈懿行只是个孩子,他在雪地里惊慌失措,因为他以为贺承会死;十几年后的这场雪落下时,沈懿行已经是枕风楼楼主,可他依旧在雪地里惊慌失措,因为他扣着贺承的手腕,竟没有摸到脉搏的跳动!

“小承!”沈懿行猝然回头,满眼惊惶,“我,我摸不到他的脉。”

陆晓怜一言不发地跟在沈懿行身侧,闻言脸色一变:“怎么会?”心中再多纠结彷徨,在心爱之人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她边伸手探贺承的鼻息,边问:“你是不是知道南门前辈在哪里?他们来了吗?”

沈懿行脚步微微一顿,欲言又止地看了陆晓怜一眼,只无声摇头。

“没事的。”陆晓怜脸色煞白,自顾自道,“师兄一息尚存,我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只要找到南门前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沈懿行欲言又止,只轻若叹息地说一句:“先跟我回枕风楼吧。”

庄荣也一路紧紧跟着,看着贺承灰败的气色,讷讷道:“从西江到枕风楼,路程太远了……”

沈懿行眉间褶皱重重,开口却温和镇定:“路程虽远,但前辈、陆姑娘,还有我,我们轮着来,至少吊着小承一口气到枕风楼。”他看着贺承气色灰败的脸,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给什么人听:“总会有办法的,之前伤得那么重,不也都挺过来了吗?”

陆晓怜心慌意乱,没顾得上仔细听沈懿行的后半句话,也便忘了追问,贺承什么时候还受过很重的伤?为什么沈懿行知道,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沈懿行不愧是枕风楼楼主,很快让人想办法弄来了马车和马,连御寒用的毯子和大氅也满满当当铺了一车。马车小,坐不下几个人,除了贺承和钟晓两名伤员,最后只挤了陆晓怜和庄荣上去,其他人都顶着风雪骑马,连金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例外。

车轮辘辘,贺承在颠簸震荡中不时呛出血沫来,陆晓怜手忙脚乱地替他擦了唇边血迹,指背擦过他冰凉的脸颊,陆晓怜心中一团乱麻。

在逐月阁孟元纬的病床前,在西江城石鼓路的小院里,贺承不止一次承认过是他造下无涯洞外的杀戮,可是那日死伤在无涯洞的人,每一个都与他们关系匪浅,甚至将陆晓怜一手带大陆兴剑,那一夜也死在无涯洞外,死在贺承剑下,甚至她的父亲陆岳修至今下落不明兴许也与贺承有关!

所以,她应该恨他吗?

至少,不应该心疼他吧。

可为什么他散尽一身功力,呕血跪倒在人前时,她全无仇怨得报的快感?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力揪得剧痛,双腿不受控制地朝他奔去,与之前每一次一样,稳稳将他扶住——

她不仅不能狠下心对他刀剑相向,甚至在他命悬一线之际,还是会忍不住伸出援手。

她不想让他死,她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心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如果他当真只为了那么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残害同道,如果大哥当真是这样荒诞无稽地死在他手中,如果爹爹当真也因为他而发生意外,此刻不顾一切地救他的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陆晓怜尚不能纯熟掌握体内那股深厚的内息,思绪纷乱下,气息也跟着乱了,她心口一痛,脸色一白,偏头咳出一口血来。贺承岌岌可危的性命与陆晓怜密切相关,陆晓怜这边出了岔子,贺承那边自然也受波及,他单薄的胸口轻轻震颤着,刺目血色自他泛着青白死气的口唇间接连呛出来。

“师兄!”

陆晓怜心急,咬牙提气,要将一脉内息重新打入贺承后心,手腕却被庄荣握住:“丫头,你歇会儿,换我来。”

“师叔,我……师兄他……”陆晓怜红着眼,惊惶地看着不住呕血的贺承,脊背发凉,语无伦次。

庄荣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事太多,歇会儿,我来。”

庄荣不由分说,将手掌抵上贺承后心,替了陆晓怜下来。陆晓怜退至一侧,却不肯调息小憩,握了一方帕子小心擦净贺承染血的唇,末了,只跪坐一旁,盯着贺承苍白若死的脸兀自发呆。

即便是性命垂危,脸色白如霜雪,她的师兄依然好看得过分。

这张轮廓流畅、眉目英挺的脸,陆晓怜自小看到大,本该熟悉至极,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令人害怕。

她怔怔地伸手,一寸一寸缓缓摸摸贺承的脸。

会不会和当初在南州城里遇见的“沈烛”一样,这张名为“贺承”苍白清俊的面孔下,还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他是善是恶?

如果这个世界都被一张虚假的面具覆盖着——

贺承是谁,谁又是贺承?

她喜欢的人是谁,喜欢她的人又是谁?

陆晓怜苍白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贺承耳后的皮肤。他气血溃败已极,除了心口被内力强行护住的一抹温热,浑身都是冷的,陆晓怜将手指贴在他耳后,将他耳后的一块惨白的皮肤揉搓得发红,都没能摸到那时南州城外江河旁,生死一线间,摸到的那一道胶片面具与皮肤相接的细痕。

所以,眼前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看生见长、陪着她将近二十年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亲口承认在无涯洞外杀人的贺承也是真的的,对吗?

那么,杀死大哥,杀死江非沉,杀死叶飞白的人真的就是贺承了,是吗?

陆晓怜定定看着贺承,忽然身子一颤,“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凄厉艳色落满贺承衣襟,她摇摇晃晃,像是寻找归处的落叶,轻飘飘落进贺承怀里。

第70章 第七十章梦魇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

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看着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陆岳修和陆兴剑,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不小心惊醒了这场美梦。

梦中的陆晓怜置身于青山城。

准确来说,这是她十六岁生辰那日的青山城。

被青山城上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十六岁生辰自然盛大无比。所有人都在场,连日理万机的几大门派掌门人也拖家带口地来,不少陆晓怜已经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又聚到一起,所有人都开心极了。

女孩子长到十六岁要行及笄之礼,陆晓怜的亲生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及笄礼上,是凤鸣山掌门叶广的夫人颜缪用林音留下来的一支碧玉簪子替陆晓怜挽起了头发。

颜缪扶着陆晓怜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黑亮的秀发乌云般盘在脑后,露出少女光洁的脸颊饱满的额头。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将一缕碎发捋到陆晓怜耳后:“此后就是大姑娘了,生得这样好看,青山城的门槛定是要让人踏破了,陆掌门可有得愁了。”

陆晓怜好像听懂她的话,又好像听不懂,朝人群里的贺承浅浅望了一眼,正发现他清亮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陆晓怜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着烫。

那时他们都还小,各自心中都暗浮着一段不可名状的情愫,欲说还休,怕被人知道,又怕一直都没人知道。

颜缪的那句话是引蛇出洞的饵,令少女与少年间心有灵犀的缄默摇摇欲坠。他们赫然发现,此前所有默然相望终会了无痕迹,于是,无数次卷到舌尖、又被仓促咽下的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肯定,蠢蠢欲动。

那日所有人都高兴,免不得要喝酒。

陆晓怜年纪小,酒量也浅,很快便上了头,晕晕乎乎地飘荡在人群里,像只被风刮得昏头转向的小蝴蝶。宾客太多,陆岳修和陆兴剑忙着迎来送往,忙着推杯换盏,将陆晓怜送回后院的事自然而然落在贺承头上。

陆晓怜生在秋季的最后一个月。她过生辰的这一日,秋高气爽,秋月无边,月华广阔无垠,与盛宴中的煌煌灯光映照着青山城,什么都无处遁形。

无论是应邀而来的宾客,还是青山城里的师兄弟,都在宴席上喝酒吃肉。贺承护着陆晓怜往青山城深处起居的院落走,一开始还零零星星地遇见几个师兄弟同他们打招呼,越往后走,便越是静谧。

他们一路无话,并肩踏过得闲堂前的七十二级青石台阶,踩着满地窸窣作响的落叶翻过空无一人的西风坡,站在陆晓怜居住的晚晴院外,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终于,贺承忍不住,笑着斜眼看陆晓怜:“你刚刚为什么偷偷看我?”

陆晓怜的脑子被酒水搅成一锅浆糊,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贺承。偷偷看他?她又不是只偷偷看他一眼,她哪里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眼?

“叶夫人为你行及笄礼之后,你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那已经是晚宴之前的事情了,喝了酒的陆晓怜昏昏沉沉记不分明,可贺承神志清明,目光炯炯。他微微低下头,盯着陆晓怜,不留情面地复述那时的场景:“叶夫人夸你好看,说日后提亲的人定要踏破青山城的门槛。”说到这里,他终于再忍不住,笑容里露出一点揶揄,一点得意:“然后,你就偷偷看了我一眼。”

深秋的夜风本是冷的,可此刻什么风落到陆晓怜脸上,都吹不散升腾而起的红晕。

她躲开贺承的目光,低头去看地上的影子,偏偏地上的人影离得那么近,她细细的一条影子,几乎被贺承吞噬了去,看上去,就像是两条影子的主人拥抱在了一起。

于是,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仓促抬头,再次撞进贺承眼中。

“晓怜。”那时的贺承鲜少用这样严肃正经的语气喊她,他的声音和眸光里都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也都被夜风吹得有些发颤,他问她,“你能不能,无论谁来,你能不能都不要答应?”

贺承语无伦次,怨不得酒后的陆晓怜没回过神:“嗯?”

话已经说到这一步,总不能又不明不白地咽回去。陆晓怜不知道贺承那时是怎么想的,她只记得那夜贺承看向她的目光明亮而灼热,几乎要在她脸上烫出个洞来,少年的喉结反复滚动着,一如他忐忑的心。

最终,那句堵在心口噙在唇边的话,还是被说了出来。

贺承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喜欢你,这么些年,我只喜欢你。”

陆晓怜只是微醺,这样直白的话,她不至于听不明白。她仰着头看贺承,看柔白的月光将眼前唇红齿白的少年映得分外英挺,笑眯眯地回应他:“我知道啊,所以我没有去喜欢别的人。”

而后,是水到渠成的拥抱。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贺承也不是没有抱过她,横着竖着,她连他的肩膀都骑过,可这一次的拥抱,与过去的每一次都是不同的。

他说,他只喜欢她,他会一直一直只喜欢她。

从此,她便可以放心的,也只喜欢他。

然而,下一刻,变故陡生。

陆兴剑的声音如利剑从陆晓怜身后猛然刺出:“松开我妹妹,谁允许你喜欢她的?”

陆晓怜心下一沉,一股莫名的寒意蹿上脊背。她仿佛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双手紧紧环着贺承肩膀:“师兄,你不要听,不要管,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可她的声音很快被又一波议论声压过去。

她紧紧拉着贺承,抽不出精力回头,可是她知道站在她身后的人有谁——

江非沉、孟元纬、叶飞白……

他们讨论着青山城独家心法“青山遮”,他们讨论着爹爹为她设下的那场比武招亲的擂台,他们甚至讨论着与她朝夕相伴的贺承别有居心……

谈话声与地上被踏碎的落叶一样纷乱。

陆晓怜从贺承怀里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目光冷如霜雪。他的手也是冷的,却比他的眼温柔,轻轻覆过她的眼睫,轻声道:“乖,闭上眼,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可是陆晓怜没有听话。

她自始至终睁着眼,透过他指掌间的缝隙,恍然看见泠泠剑光与灼灼血红……

“师兄,不要——”

陆晓怜自梦魇中猝然睁眼,什么青山城,什么晚晴院,梦魇中的一切荡然无存,也包括贺承手起剑落的一地狼藉。

醒了醒神,陆晓怜才发现自己已离开颠簸摇晃的马车,此刻安安稳稳地躺在一张雕花繁复的架子床上。她不动声色暗自调息,发觉丹田中内力充盈,暂且松下一口气,拥着被子坐起身,正要探头细看自己究竟置身何地,便觉察有人听见动静蹬蹬蹬跑了过来。

这段日子过得太过动荡,先被扣在逐月阁,再被围困于西江城,此刻在陌生房间里醒来,陆晓怜心生戒备,听见脚步声逼近,她暗暗蓄力于掌中,以防万一,直到听见来人脆生生的一句“你终于醒了”,终于心下一松,将掌心里的暗劲尽数卸去。

来人是金波。

她裹在一件滚了一圈毛边的红色披风里,热烈而娇俏,像极了陆晓怜梦中,十六岁时,天真烂漫的自己。她脚步轻快地跑过来,扑在床边,欣喜地拉着陆晓怜的手,叽叽喳喳地说话:“晓怜姐姐,你是不知道你有多吓人,一口气睡了三日,怎么也叫不醒,要不是枕风楼里的屠大夫说你只是……”

“我睡了三日?”陆晓怜忍不住打断金波,“这是哪里?师兄呢?师兄怎么样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她问得太多,金波一句一句耐心地答:“这是在枕风楼,我们两日前便到了,大家都安顿好了。还说贺大哥呢,他伤得那么重,反倒是醒得比你早。”

陆晓怜眸光一亮:“师兄醒了?我去看看师兄。”说着,

她便要翻身下床,可脚还没沾地,又迟疑着收了回去,跟只乌龟似的缩回床上:“算了,都到枕风楼了,沈楼主会有办法的,我还是不去打扰师兄休息了。”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骗不了人,金波想不明白陆晓怜明明一颗心都悬在贺承身上,明明想要见他,怎么临了,连一步路都踏不出去呢?

以前师父常常同她说,不要自扰,想要什么便去做什么,顺着这一刻的心意去做,做到了,便能在这一刻欢喜,世事无常,谁又知道这一刻的爱恨怨憎,到了下一刻会是什么模样?

师父是这样教她,金波也是这样做的——

想要看看南疆之外的世界,就一个人靠着两条腿跌跌撞撞走到了中原,风餐露宿也不觉得辛苦;想要与陆晓怜他们同行,就想尽办法地跟着,几番险象环生也没想着退缩;想要喜欢钟晓,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即使他如今盲了双眼,她也只庆幸已经让他见过她喜欢他时的模样。

金波不能理解陆晓怜心中这一团丝线般的纠结纷乱,眨着一双澄澈的眼问:“你明明是担心贺大哥的,也明明很想见他,怎么忽然又不想去了?”

陆晓怜被问得语塞。

金波自顾自地往下说:“难道是因为贺大哥在西江城里说的那些话,认下的那些事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贺大哥亲手杀了你的亲生兄长,你不愿意继续喜欢他了,也是说得通。所以,晓怜姐姐,你是怕见到贺大哥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替你兄长报仇吗?”

金波的话令陆晓怜错愕不已。

在旁人眼中,她大约应该恨极了贺承,是应该与他刀剑相向,可她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她明明不是遇事想着退缩的人,怎么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又不声不响地缩回来床上呢?

她到底想要怎么做?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没想清楚怎么回答金波,可她也很快发现,她暂时不必回答金波了。

因为下一刻,有人在外面叩门,三声叩门声之后,木门被轻轻推开,她与金波一齐转头看去,金波惊讶出声:“贺大哥,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