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桑秀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
沈懿行如今已是枕风楼楼主,听南门迁唤起微贱时的小名却不以为忤,反倒眼前一亮,有些惊喜:“前辈竟然能认出我!”
南门迁哈哈一笑:“这么多年过去,皮相变了,骨相却没变,我自然认得。”
沈懿行也是笑,轻声道:“当时我不过是司左使身边无人在意的一个小孩子,前辈是枕风楼的座上宾,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你的名字很难吗?”南门迁挑眉,“当年司渊支使着你跑进跑出,我们每日见你的次数,比见他还要多。”说到这里,他顿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贺承一眼,了然一笑,话却是对着沈懿行说的:“既然你是司渊的人,便不奇怪了。”
贺承昏昏沉沉地上了楼,垂着眼在一旁站着,并未觉察有异。
没有车马颠簸,他只要忍受内息运转时绵长的闷痛,倒也不是那么难耐了。可沿路奔波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他实在没力气站在这里听这两个人叙旧,忍不住打断他们:“要不大伙儿找个地方坐着聊?”
这话提得及时,沈懿行借着贺承这句话,转身亲自走在前面引路,踩着松软厚实的地毯,领着刚到的客人往里走,进了间布置精巧的小室,请客人围着中央的楠木小圆桌坐:“我让人备了饭菜,你们舟车劳顿,吃了饭先歇会。”
他特意看了眼贺承,拧起眉头:“特别是你。两位前辈年纪虽长,看着却比你精神!”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凉菜。贺承来沈懿行这里就像是回自己家,不等主人招呼,便拿筷子夹花生米吃,底气不足地争辩:“我挺好,就是饿了。”
话到这里,潘妩顺势摸出一张方子:“这是他要吃的药,前几日赶路顾不上,还要麻烦沈楼主让人给他熬上。”
沈懿行第一次见到潘妩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他是司渊某一次执行任务时,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从此就带在身边,亦师亦父。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记事起便在枕风楼,小的时候,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的母亲最好便是潘妩这个样子,有让人钦佩折服的能力,却还极度温柔。
念及往事,又听着潘妩客气疏离地喊他“沈楼主”,沈懿行当即便有些不满:“给小承熬药事小,潘姨这样喊我,就生分了。”说着,他将接过手的药方交给身边的人,特意交代每一样药材都要挑最好的。
说话间,沈懿行交代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他挥手屏退桌边等着伺候用餐的侍者,亲自拿筷子给潘妩和南门迁布菜:“这里也没有旁人,别拿我当什么楼主,我们就还和,和司左使在的时候一样,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行不行?”
司渊的名字再次被提起。
这个名字,贺承在百花谷里就听南门迁和潘妩提起过。他大约知道这是当年救他们出枕风楼的人,也是设下重重机关将他们困在百花谷的人,可关于此人更详尽的过往,他为什么要救他们,又为什么要他们此生不出百花谷,南门迁和潘妩没有提及,与贺承相识多年的沈懿行更没有提过。
餐桌上有四个人,只有贺承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他忍不住追着问:“这个司渊司左使与你们究竟有什么渊源?”
他们谈论司渊时并未刻意回避着贺承,可贺承问出这句时,人人缄默,房间里当真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沈懿行用眼尾余光扫过南门迁和潘妩,正对上后者同样扫过来的目光。
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对方的意思。
只有当年尚未出世的贺承一无所知。
不管南门迁与潘妩怎么想,也不管当年司渊自己怎么想,沈懿行多年来一直觉得,世上千人千事,后浪压着前浪,司渊的名字早被世人淡忘,可贺承不该不知道这个人。之前毫无由头地提起这个名字,太过突兀,这回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自然而然地聊起这段往事。
沈懿行问贺承:“当年南门前辈和潘姨被沈南风困在楼里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南门前辈同我说过的。”贺承点头,“沈南风爱子病逝,沈南风发狂,便是你们说的这位司渊司左使救出了二位前辈,送他们至百花谷隐居,并要他们承诺此生不出百花谷。”
“不错。”沈懿行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但后来的事,不仅你不知道,只怕二位前辈隐居百花谷,也无从得知。”
当年沈南风因为丧子之痛接近癫狂,司渊违背他的命令,私自放走南门迁夫妇,回到枕风楼后会是什么下场,南门迁与潘妩虽不曾亲见,却也有所预料。
潘妩秀眉微蹙,回忆起往事:“我们那时也料到他出谷后必定险象环生,想要留他长住百花谷。可他执意要走,说是他欠我们两条命,如此便算还清了,可因为沈南风,他还欠着一个人的情,还得去试着还一还。”
沈懿行问:“欠着谁的情?桑秀吗?”
贺承更是犹如猜灯谜,茫然问:“桑秀又是谁?”
“是——”南门迁一个“你”字已到齿间,又生生咽下去,“很难说,桑秀与司渊是什么样的关系。当年司渊为了给沈南风的儿子找药,曾深入南疆,与南疆圣女桑秀互生情愫,有了一个孩子……”
南疆圣女不与外族通婚,世上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并不多。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冷雨凄凄的夜晚,司渊背着沈南风潜入南门迁夫妇的住处,求他们去救一名孕妇。那时他们还是沈南风的座上
宾,可以自由出入枕风楼,可司渊却带着他们左突右拐绕了许多小路,才赶到湘城城南的一座两进的院子外面。
院子里只留司渊最信任的小石头守着。
独自守着一名产妇大概是太为难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了,小石头脸色煞白,见到来人,迎上前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声音发着颤:“快,快进去看看,她,她想跟孩子同归于尽!”
南门迁跟着司渊急急忙忙往里闯,推开房门,只见房中躺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她的衣着与容貌,跟中原人截然不同,她半躺着,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怀着一个快要足月的孩子。
她唇角含笑,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可是她温和的目光看向的并不是自己腹中的孩子,而是停在自己肚皮上的那只火红色的虫子。那只狰狞可怖如毒蝎的虫子趴在她的肚皮上,咬破她的皮肤,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来不及被吞咽下去的血液,像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流翻越名山大川般,淌过女子的身体,在她身下聚成一湾小小的血泊。
她笑容灿烂,可在一片猩红的衬托下,她越是笑,便显得越是可怖。南门迁还记得,她抬头朝着司渊盈盈一笑,声音极轻极柔,说的话却极硬极狠:“司左使,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会生下你的孩子,他必须死。”
司渊瞠目欲裂:“桑秀,你疯了!”
“别碰!”桑秀喝止住司渊要去捉她身上毒虫的手,沉下脸色,“这是我辛辛苦苦炼出的蛊虫,你若是敢碰它,我保证你连你孩子的骨灰都见不到。”
桑秀的蛊虫精准地钳制住了母亲与胎儿之间相连的脐带,将尖长的口器深深扎入桑秀腹中,默默吮吸着桑秀和她腹中孩子的血液。若不及时移开那只蛊虫,无论是桑秀,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都无法活命。
可人命关天,司渊最终还是动了那只红色的蛊虫,他摁住桑秀的手脚,拿软布将她绑缚住,强行将那只蛊虫收进陶罐里面,再请南门迁进行救治……
“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贺承将筷子捏得很紧,蜷曲的手指透出青白的指节,“后来,母子平安吗?”
南门迁看他一眼:“也算是吧,孩子出生时不足月,所幸最后也还是活了下来。可孩子还没满月,又浑身是血的被司渊带着来找我。本就不是足月而生的孩子,只有大人两个手掌那么大,刚刚出生,就被亲生母亲割开血管,丢去喂蛊虫,实在可怜。”
贺承流浪的那些年见到过很多的母亲很多的孩子,他对于母亲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儿时见过的那些小心珍重地牵着孩子走过街巷的女人,他没有想过,一位母亲竟然会这样怨恨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出的孩子。
那他的父母呢?
他们也是这样恨他,所以不要他的吗?
贺承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声音发哑:“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子吗?”
“母亲怎么会恨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潘妩叹口气,“说到底,她恨的还是司渊。”
二十多年前,沈懿行也还是个懵懂的孩子,这段往事还是要由南门迁和潘妩来讲。
沈南风的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尚在襁褓中,便几回命悬一线。当时沈南风一边派人找南门迁和潘妩,一边让楼主左使司渊不远千里奔赴南疆,去寻一味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药。
司渊便是那时候遇见南疆圣女桑秀的。
没人知道他们在南疆如何相遇如何相恋,南门迁只知道司渊回到枕风楼大约半年后,怀有身孕的桑秀不远千里地从南疆找了过来,苦守在枕风楼外,见到了司渊,便冲上来要与他拼命。
南疆圣女都是自小被关在深院中精细地养大的,被人仔细地护着,也被人严格地管着。没人知道怀着身孕的桑秀是如何躲过族人的盘问,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只知道她来时,便恨极了司渊,声声逼问他,当初是为了什么去的南疆?
沈懿行问:“他说了,是为了取那味救命的药,是不是?”
南门迁有些迟疑:“我不在场,但我猜应该是这样说了。”
“那便难怪。”沈懿行那时被司渊安排去小院里陪桑秀,他翻着脑中关于桑秀的画面,若有所思,“她那时住在城南小院里,便不许我说司左使一点好,说他为了拿一味什么药骗她,日日骂他是负心汉。”
“最初是怎么样的,咱们说不准,可到了最后,他对桑秀是上了心的。”潘妩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与南门迁对视一眼:“我们都知道,司渊要我们答应他此生不出百花谷,就是为了桑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司渊司左使没有墓。
世上哪有不计回报的优待?南疆被金尊玉贵养大的圣女说到底是南疆族人不顾女孩子们自己的想法,强行托举起来的一个物件儿,与刀枪剑戟、锅碗瓢盆,其实并没有区别。
向来南疆圣女的出路只有两条——
要么嫁于南疆王,要么终身不嫁,以处子之身养蛊炼蛊。
偏偏,桑秀遇见了司渊,不管不顾硬是闯出了第三条路——
一条由着她自己的心意去走的路。
她已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却又要告诉她,她其实所托非人。怎么能不恨?
潘妩说:“司渊亲自去过南疆,他自然知道南疆规矩,桑秀身为南疆圣女,与他私通生子这事传回去,桑秀再难活命。为保桑秀一命,这剑事绝对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那时知道桑秀产子的,除了司渊看着长大的沈懿行,便只有南门迁与潘妩……
“我们夫妇二人与司渊并无私交,虽出于医者仁心救过桑秀和孩子,可司渊还是不敢全然信任我们。世上口风最严的,唯有死人——”潘妩看见贺承目光一凛,轻笑着摇头,“他是个好人,心肠很软,自然不忍杀我们,只是用重重机关将我们困在百花谷里,要我们立下重誓,此生不出百花谷。”
此前,贺承一直以为百花谷的机关是为了防外人擅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不仅外面的人进不去,居住山谷之中的南门迁与潘妩也是无法出谷的。
而他之所以能自由进出百花谷,全仰仗少年时反复诵记的那册无名书籍。
所以,他师叔究竟是是从哪里得到的那本书?
难不成,他师叔也跟这位司左使有什么渊源?
南门迁补充道:“不错,当时司渊急着走,南面的山岭来不及设机关,他索性将从桑秀那里得来蛊虫放置在山岭里,后来那里毒物丛生,成了进山者闻风丧胆的七步岭。”
就是他们遇见的那只通体血红的蛊虫吗?
那只,无缘无故爱亲近他的蛊虫吗?
贺承心念一动,霍然抬头朝南门迁看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生出些问题想问,可话在喉咙里吞吐着,最后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那位司左使后来怎么样了?”
司渊离开百花谷之后的事,南门迁和潘妩并不清楚,所有人将目光聚到沈懿行身上。
“自然是不好。”沈懿行垂下眼,眼睫遮挡过眸中痛色,“桑秀将孩子拿去喂蛊虫后,便不知所踪,司左使救出二位前辈,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全无音讯,我再见到他,已经隔了将近两年……”
司渊是当时的枕风楼楼主沈南风亲自带回枕风楼的。
爱子死后,沈南风被抽走了最后一根软肋,喜怒无常,性情暴戾,他对南门迁夫妇的下落已经没有兴趣,心中愤愤难平的,是司渊当年的背叛。他命人将司渊关进刑堂,亲自监刑,要将枕风楼的酷刑都在司渊身上使一遍。
沈懿行那时也在被叫到了刑堂。
他原本就是司渊的人,沈南风让他去,就是要他看着,要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那是沈懿行第一次见到凤尾续魂针,一拃长的银针深深钉入体内,施针者指尖一弹,长针应声而断,只将针尖几
寸留在受刑者体内,牢牢牵连住经脉要穴,非剖开血肉,再难取出。
施针时,司渊已经受过几日的刑。
几番浑身浴血也没出过声的人,在第一枚长针穿刺入体时便是遽然一颤,呻吟出声来。九枚续魂针下来,他咬牙强撑,终究还是没有在沈南风面前出声哀求,只是默然咬烂了口腔里的嫩肉,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吐出来一口血沫。
沈南风悠哉悠哉地靠在圈椅里喝茶:“凤尾续魂针扎下去,你可就没办法死得那么痛快了。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我……已经说过了……”
“是啊,你说过了,你说你背叛我,放走南门迁,是因为他对你有恩。”沈南风雪白的手掌托着一只紫砂茶盏,若不是四周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这画面看着实在是风雅极了。
“可是——”他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近司渊,微微倾下身子,凑近他耳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恩,能让你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弃之不顾?”
每回都是这样。
沈南风追着问,司渊不肯说。
沉默对峙半晌,沈南风便没了耐心,伸着玉葱似的手指从放置刑具的架子上随意点几样,留一句“谁能撬开司左使的嘴,便能取而代之”,而后拂袖离去……
贺承讷讷问:“他不肯说,是为了桑秀吗?”
“是吧,但可能也不仅仅是。那时沈南风已经巅峰,他的孩子死了,南门前辈却救下了司左使的孩子,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料得到。”往事悠长,沈懿行语气轻缓,“不过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司左使哪里会同我说那么多。但我想,他一定是牵挂着桑秀的,他生生经受了枕风楼里二十一道酷刑,临死时只交代了我两件事。”
“什么事?”
“一是,他要我保全自己,不必为他报仇,二是,他交代我,日后若能见到桑秀,替他同她说一声抱歉,一定要悄悄地说,别让旁人知道。”
司渊与在座诸人各有牵连,沈懿行声音低沉地说完这些,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楼高风急,夜风扯动檐下的惊鸟铃,在枕风楼声色犬马的喧沸中,那清脆的铃声轻巧得微不足道。在这座七层高的小楼里,多得是无可奈何,多得是有心无力,多得是不肯屈服,最终被寸寸敲断铮铮铁骨。
再不会有人知道,司渊被困在枕风楼刑堂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因为他三缄其口,最终有一些事被埋藏,有一些人活了下来。
南门迁看看贺承,又看看沈懿行,沉默许久,声音低沉:“他葬在何处?当年他救我和阿妩一命,我们来一趟,总该去吊唁。”
“他——”沈懿行声音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向栏杆外的茫茫夜色。
枕风楼依山而建,入夜后的山林是一片不可预料的森森漆黑,与灯火堂皇的枕风楼仅仅相隔几十丈,确实另一个人间。
风在山林间呼啸穿梭,卷在树叶枝干的刷刷声响中,如潮水层层涌来。
沈懿行看着外面的夜色沉默许久,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斟酌着该如何往下说。静默片刻,他终于回过头来,抿了下嘴唇,沉声道:“没有墓。司左使过世后,沈南风心里依然有气,命人将他的尸身烧成灰,扬在枕风楼后面的那座山上……”
血肉模糊的往事,将这场久别重逢,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沈懿行让人精心准备了饭菜,可这顿饭没人吃得舒心。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事可以提,却不必急着提,顺着自己笨拙地处事,他同时也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是沉着果决的枕风楼楼主,可遇见故人,他还是会变回那个莽撞冒失、不知所措的小石头。
借着路途奔波的借口,这场惹人伤感的接风宴结束得很早。
枕风楼待客没有不周到的,为南门迁夫妇准备的客房早就安排好,甚至房间里引了一池温泉水,供他们沐浴解乏。沈懿行亲自把人送到客房,吩咐侍者在屋外仔细伺候着,转头便去找贺承。
与南门迁他们不同,贺承住的不是客房,他在枕风楼有自己的房间。
虽然贺承不常住,可沈懿行成为楼主的那日起,便留好了房间。他说,他一直将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自己身边给贺承留个栖身之处,他可以不常来,可他来了,就决计不能潦草相待。
夜色浓稠,风吹不散。沈懿行端着一碗鱼茸粥推开贺承房门时,贺承正站在窗边,伸手探出窗外去,张开手掌,任夏末微凉的风从指尖扫过。他的手掌上空无一物,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承。”沈懿行站在门边,曲着手指叩了叩门框,“我进来了?”
贺承转头:“你不是送南门前辈他们去休息吗?怎么过来了?”
“他们回房休息,我总不能赖在人房间里不走吧?”沈懿行抬腿迈进屋里,将鱼茸粥端到贺承眼前,“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赶路累了?我让厨房重新煮了点粥,多少吃几口,再去睡。”
“不累,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累怎么会没有胃口?”沈懿行脸色一沉,放下碗,便去扣贺承腕上脉门,“可是身上的伤不大好?”
贺承收回手试图闪避,动作间衣袖稍稍滑落,露出小臂处一段雪白的绷带。
沈懿行眼尖,握着他的手腕撩起衣袖,拧眉追问:“这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是贺承离开庐川前,主动找金波取血喂蛊留下的伤口。沈懿行还不知道他在七步岭遇见了蛊虫,他不想在此刻开诚布公地把一些事说明,只稍稍挣开沈懿行,遮掩道:“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的。”
“当真?”
“不信你看。”贺承解开绷带,将小臂上浅浅的一道伤口递到沈懿行眼前,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给晓怜喂招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要不了命!”
沈懿行还是不信,伸手扣住贺承腕上脉门。
幸而,指腹下的皮肤温软,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沈懿行摸到腕骨之下的那一缕脉搏,虽然不算有力,却平稳绵长。
沈懿行眼前一亮,欣喜道:“是南门前辈!”
贺承点头:“是,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帮我治了伤,说等之后再跟他们进一趟百花谷,把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拔出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死不了了。”
沈懿行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你运气够好,能找到他们。”
“我能找到两位前辈,真的是运气好吗?”
“什么意思?”
贺承顿了一下,笑道:“大概我这半年里所有运气都用到这里了吧。”
沈懿行轻轻嗤笑一声,并不言语,重新包扎了贺承手臂上的伤,拿眼神示意他赶紧喝粥。在沈懿行的注视下,贺承乖乖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鱼茸粥。他沉默地吃了小半碗,终于忍不住,抬头问沈懿行:“你后来见到桑秀了吗?”
“嗯?”
“你不是说,司,司左使临终时交代了你,若见多桑秀,提他向她道歉吗?你后来见过她吗?她还恨吗?”
沈懿行眉头微蹙:“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
贺承在脑子里翻寻着借口,还来不及翻出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贺承脸色一变,随即放下粥碗,看向同样皱起眉头的沈懿行:“是我师父?”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陆岳修师父,您睡一觉就……
贺承与沈懿行走出房间,正遇见同样从房里出来的南门迁与潘妩。
四人碰面,来不及交谈一句,便有几名枕风楼弟子从走廊的一端疾步奔来,跪倒在沈懿行面前。这几名弟子神色惊惶,狼狈不堪,月白的衣袍上染着星点血色,为首一人勉强镇定,朝着沈懿行抱拳道:“楼主,囚室里的人,他,他突然发狂了,生
生撕了两个人!”
“师父!”不等沈懿行发话,贺承脸色一变,闪身朝囚室奔去。
“小承!”沈懿行知道决计叫不回贺承,只吩咐弟子,好好护住南门迁与潘妩,脚下生风,也追着贺承去了。
枕风楼依山而建,与北面的息山用一道廊桥相连。桥的这头十丈软红恋恋红尘,最是让人流连,桥的那头却是枕风楼的刑堂。
当年,司渊在刑堂里咽了气,尸体是在息山上烧的,骨灰也是在息山上扬的。自那年,他背着沈南风放走南门迁和潘妩,直到他死,都没能再回到这栋由他一手建起来的七层小红楼。
沈南风掏空了息山,来设枕风楼的刑堂。
枕风楼的刑堂不仅用来惩处枕风楼犯错的弟子,也用来处罚那些与枕风楼定下契约,却不能执行的人,或是留下手指腿脚,或是留下心肝脾肺,枕风楼的每一笔生意都明码标价有言在先。
可半年前,枕风楼的刑堂却住进了一位贵客——陆岳修。
刑堂设在山洞里,阴暗潮湿,为陆岳修准备的囚室日日点着碳火熏着艾草。粗糙的地面铺了厚而柔软的地毯,床也是从小红楼四层温柔乡的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张崭新的、宽敞的雕花床,床上的褥子被子都照着小红楼七层客房的规格,无一不是好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明白。
陆岳修需要仔细伺候的贵客,为什么不安排在小红楼里,偏偏他住到刑堂来?
在陆岳修入住第五日,昏迷中骤然清醒过来,一掌震碎了进去喂他用药的侍者全身经脉时,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不是沈懿行不想安排他住在小红楼里,而是不敢让他住在小红楼里。
没人说得清,陆岳修为什么会无故出手伤人。每一回,他发狂伤人之后,会力竭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说话,不看人,只平躺在床上,目光平直地看着天花板。
为了防止他一再伤人,沈懿行只好找了锁链将陆岳修死死困缚在床上。
陆岳修毕竟是青山城掌门,功力深厚,寻常铁链哪里困得住他?最初那阵子,许是不愿意被束缚,陆岳修挣断过两三回铁链。那时重伤中的贺承还命悬一线,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日复一日渗着血水,沈懿风当然不敢劳动他,只能自己带着楼中弟子拼了命去制住陆岳修,他每一回挣断铁链,枕风楼就要填几条人命进去。
说来也怪,后来贺承伤势好转,像是陆岳修也一同好转了一般,不再三天两头地发狂,只是依旧不说话,痴痴傻傻地呆在那里,与意气风发的青山城掌门已经判若两人。
算起来,陆岳修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发狂伤人了。
平静了太久,沈懿行都差点忘了,他在刑堂里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贺承住在枕风楼时,每日都要去探望陆岳修。对于从小红楼到刑堂的路,他驾轻就熟,疾行几步,越走越急,身形便飞掠起来,几个回落便到了刑堂外。
枕风楼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的,他们横着兵刃,层层叠叠守在刑堂外。最里层的人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已经染了血色,陆岳修的断云掌掌风过处,兵刃应声而断,他们却挺直了脊背,横过残剑勉力格挡,半步不退。
贺承没有带上凌云剑,此刻被枕风楼弟子持剑重重包围的人,是他的师父,无论何时,他都不会与他的师父刀剑相向!
他拍上一名枕风楼弟子的肩膀:“喂,身上有迷药、迷烟一类的东西吗?”
“贺公子。”那弟子愣了愣神,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有些为难,“只有迷药,可他发狂得厉害,刚刚生生将一个人撕成了两半,要近身让他服药,太危险了!”
贺承挑眉:“他可舍不得撕我!”
话音刚落,他伸出两根指夹过那只小瓷瓶,纵身一跃,足下轻点,踩过几人的肩膀借力,轻飘飘地落进包围圈的最里层去——
彼时,陆岳修正捏着拦在他面前的枕风楼弟子小丁的肩膀,将人稍稍提起。那小丁已经力竭,手中握着残剑,曲着手肘却已伤不到陆岳修,只能脸色煞白地陆岳由着修捏着自己的肩膀向两侧撕开,将骨头拉扯得咯吱作响。
小丁今日负责在刑堂中巡视,陆岳修挣脱铁链时,他恰好巡视到那附近,正亲眼看见陆岳修生生撕下给他送饭的那名弟子的一条胳膊,趁其无力阻拦,从未上锁的房门闯了出来,又将一个赶过来拦他的弟子,生生撕扯成两半。
滚烫的血从残破的身体里炸开,像一蓬凄艳的杜鹃花。
小丁以前很喜欢杜鹃花的,那么鲜艳,那么热烈,春末夏初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绿,缀着一捧一捧的红,浮翠流丹,好看得心惊。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应该再也不想见到杜鹃花了。
可是,他大概是活不下来了。
肩膀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身上的皮肤和肌肉被紧紧拉着的,小丁觉得自己是一只绷得平直的纸鸢,被四面八方的力紧紧拽着,随便哪个方向,只要再加一分力气,他便会立时四分五裂。
他闭上眼,不忍亲眼看见血花从自己身体里绽放。
可在下一瞬,他却觉得身子陡然一沉,重重摔到地上去。
“师父!”
小丁在如死的沉默中,听见一声轻唤。他睁开眼,只见一道极瘦极薄的身影被风吹过来一般,轻飘飘地攀在陆岳修背上——
是被楼主奉为座上宾的那位贺公子。
贺承显然是聪明的,他知道要避开与陆岳修正面交锋,绕到陆岳修身后去,从陆岳修身后环住他,扣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人制住。
陆岳修双手被制,怒极了,喉咙里发出愤愤不满的咆哮。
“师父,是我,我是小承!”贺承死死扣住陆岳修的手,凑到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师父,你看看我!我是小承!”
可陆岳修已然失去理智,他听不见声音,更听不清话语,发灰的眼珠子动了动,手腕一翻,折起小臂,一记断云掌,毫不顾惜地拍在贺承肩头。
贺承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掌。左肩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地方,可断云掌千钧之力还是震得他喉咙里血气翻涌,他气息一窒,却依旧死死环着陆岳修,不肯松手。
“师父……您,您先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他用手指费力地掀开瓷瓶的盖子,松开钳制住陆岳修手臂的双手,一手捏住陆岳修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一手举着瓷瓶,将瓶子里的迷药尽数灌进去。
贺承的动作已经尽量快了。
可陆岳修的反抗来得更快。
被人捏着下巴灌药,他只剩本能的挣扎,手肘一下一下用力向后撞去,希望能挣脱开攀在他背后,死死钳制住他的人。
四下围着枕风楼的人,每个人都是一条命,贺承决计不会松手。
他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滴药喂进陆岳修口中,手指一松,瓷瓶咣当落地,摔成碎片。一瓶药灌下去,贺承觉察陆岳修的挣扎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终于松开手,从陆岳修背上滑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陆岳修的目光越发痴钝迷离,身形摇摇欲坠起来。
贺承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随手拉了谁的衣袖,只顾着求助:“我,没力气了。劳驾,扶他,扶他一把。”
“你们把他送回去,铁链系好,房门关好。受伤的,去治伤,没受伤的,把这里收拾一下。”
听见声音,贺承定睛一看,自己随手一拽,竟然好巧不巧拉住了沈懿行。他顺势跟沈懿行说:“正好,二位前辈,也,也还没休息,要不就让他们来,来看看师父……”
沈懿行没好气:“陆岳修的事迟些再说,你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我?”贺承痴钝地反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沈懿行眉头紧锁,他追赶过来时,见到的正是贺承强行给陆岳修喂药的场景,贺
承不管不顾地钳制住发狂的陆岳修,任由他在挣扎中重创胸腹要害。沈懿行又气又急,语气也不大好:“你刚刚就那样由着陆岳修往身上要害打,你说你怎么了?”
贺承心虚:“没什么事,也,也没有很疼……”
“这么多人,就你能耐,就你能制得住陆岳修是吧?”
贺承借着沈懿行扶持勉强站着,倚在他肩头闷声咳嗽,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不是,就是,就是我不想,不想再见到有人死了……”
沈懿行气急,语气严厉:“那你就不怕自己会死吗?”
这句话久久没有人回应。
沈懿行低头看去,只见贺承已经悄无声息靠在他肩头昏厥过去。沈懿行一身红衣,衬得贺承的脸色灰白如死,盯着他唇边汩汩血色,沈懿行只觉得脊背发凉。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善后刚刚实在是太急,也……
陆岳修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内室,很快重新安置好。那条被遗忘数月的、小孩手臂般粗细的铁链重新固定住陆岳修的手脚,腰腹处还增加了一条铁链,将他的身体牢牢绑在床板上,令他彻底动弹不得。
“楼主,陆掌门已安置妥当,外间也收拾好了。今日一共两死四伤,伤者均已送至医堂救治。”
站在陆岳修所住囚室外的沈懿行听见声音转头,来人身着玄色短衣,是刑堂的管事人屠勇。事情发生在刑堂,他的人损伤最重,沈南风在时,枕风楼的人习惯了不把人命当回事,沈懿行当了几年楼主,楼里的这个习惯还是没能全部拗过来,此时屠勇来报,语气平直,话里只有事,没有情。
沈懿行是跟在司渊身边长大的。
与沈南风不同,司渊心肠软,重情义,是当时枕风楼里难得的活人。
沈懿行低头看屠勇。屠勇受了伤,只是伤得不重,额角的伤口无声渗着血,顺着侧脸,濡湿了半边鬓角。
“你也去医堂看一下伤吧。”
“我?”屠勇一愣,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额头上带了伤,“这伤不要紧的。”
沈懿行笑笑:“医堂不缺这点伤药,小心留了疤,莺儿嫌你。”
莺儿是四层温柔乡里唱曲儿的头牌,一手琵琶弹得落花流水,技惊四座。屠勇是个粗人,听不懂曲儿,他只是觉得莺儿玉葱似的手指抚在琵琶弦上,一根琴弦一根琴弦地抡过去,比他的剑还要快,真是好看极了。
听到沈懿行提起莺儿,屠勇倏尔抬头,瞪大了眼睛,黝黑的脸竟有些红。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心慌,嗫嚅着:“楼主,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好羞的?”沈懿行摆手,“去吧,先去治伤,再好好安葬了兄弟,一切料理完了,去四楼听莺儿唱支曲儿,其他的事,明日再说吧。”
屠勇领了命离开,沈懿行又站在外间看了陆岳修一会儿,转头也走开了。
刚才贺承给陆岳修灌了整整一瓶迷药,他估计要一动不动地睡个两三天,何况他此刻已经被三条铁链牢牢束缚着,关在囚室之中,暂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贺承那头,不知怎么样了。
刚刚,实在是太急,也太乱。
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贺承跌跌撞撞地去找南门迁和潘妩,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以前的事情——
比如,二十多年前,他在院子里听见司渊难得对桑秀发了火,无所适从之际,看见司渊从房中抱出来那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尚未满月的孩子很小很脆弱,被司渊护在宽厚的怀中,越发显得单薄得像一页纸。沈懿行记得,包裹着孩子的襁褓层层叠叠都是血,他伸长了脖子,看见司渊将孩子只有成年男子两三根手指粗细的手腕紧紧捏在手里,可血色还是从他颤抖的指掌间溢了出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再比如,十多年前,他寻寻觅觅,终于在湘城近郊的山坡上,再次见到那个孩子。
从来没有人让沈懿行去找那个孩子,司渊直到断气,也没想过要他去背负另一个孩子的人生。可沈懿行是司渊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他是枕风楼里的一颗小砂砾,他救不了司渊,可他至少应该像司渊当初护着他一样,暗暗护着司渊的孩子。司渊死后,他从沈南风手里领了很多任务,去了很多地方,暗中找了好久,再见到那个孩子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山坡上烧得人事不省,他的身边无助地蹲着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而不远处有一只秃鹫阴鸷地盯着他们,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还比如,半年前,鲜少踏足枕风楼的人,驾着马车不远千里来找他。
江湖人皆知,枕风楼外是不行车马的,皇帝来了都不管用,可那孩子就那样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沈懿行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要做枕风楼的那个例外,只是那时他实在走不动了。彼时那个孩子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片天,“贺承”这两个字已经小有名气,是人人不敢小觑的后起之秀,可赶到枕风楼外,他却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马车堪堪停住,便从上面一头栽下去,断断续续呛着血沫,攀着沈懿行的手臂,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懿行亲眼见过贺承太多回死里逃生。
他不知道,这一回呢?
那个自生下来便虚弱得像只小猫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颠沛流离,在受过那么重的伤之后,拖着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子,这一回,还能不能熬过去?
浑浑噩噩走回贺承房间外,沈懿行生出一种情怯。
手掌抵上门框,那扇门重逾千斤。
沈懿行以前觉得,青山城与枕风楼离得真远啊,贺承被庄荣带走后,他们一年也未必能见得上一面。可此刻他在想,这扇门后面的路,会不会更远?远到横亘了生死黄泉,此后他们再说不上一句话?
不知自己僵硬地站在门外等了多久,天边泛白了,房门才从里被打开,沈懿行怔怔看着南门迁,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问些什么。
“暂时没事了,阿妩在里面给他熏药,你晚点再进去看他。”南门迁看了眼魂不守舍的沈懿行,忍不住嘀咕,“他那师父也真下得去手,全照着心肝脾肺这些要命的地方打,这回可要盯着他好好休养调理,否则怕是要留病根。”
人还活着就行。
沈懿行对贺承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底线上,听了南门迁的话,他终于松口气:“有劳前辈了,需要什么药材,您只管吩咐。”
“药材倒是不缺,只是他体内的凤尾续魂针有些棘手。”南门迁皱眉,“我刚刚看了,他体内至少有三枚针移了位置。”
沈懿行这一晚的情绪跌宕起伏,此刻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耐着性子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懿行茫然摇头。
“为了缓解秋梧半死丹与九死露的药性,他经脉中的内息需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他的经脉受过重创,如今又没有续魂针护持,随时可能被内息冲断。”南门迁语气有些急,“你找给他下针的人过来,我要同他商量商量,如何将那几枚针取出来,再重新下针,否则经脉崩断,当真性命不保。”
“前辈要取出凤尾续魂针?”
南门迁狐疑:“怎么了?”
沈懿行面如死灰:“没有人做过。续魂针入体后,便深埋于经脉之中,再无踪迹。凤尾续魂针本就不是救人的东西,从来也没人想过,怎么取出身体里的细针。”
没人想过,却不意味着当真不能。
屠勇听了一夜的曲子,是从四层温柔乡被喊到七层的。凤尾续魂针是沈南风造出来的,可屠勇在刑堂几十年,他才是见过最多凤尾续魂针的人。
喝酒听曲一夜没睡,听了沈懿行和南门迁的问题,屠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取针?”
他摸着下巴,不假思索道:“取针也不难,凤尾续魂针很稳固,落针后即使移位,没有外力推动,也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得最初落针的穴位,剖开周边经脉脏器,不出三寸,应该就能……”
“砰!”南门迁话没听完,就气得一拍桌子,两撇胡子发着颤:“剖开经脉脏器,那人哪里还能活命?”
什么活命?屠勇又是一愣,后知后觉:“要从活人身上取针?”
扎着凤尾续魂针的活人并不多见,眼下,他知道的便只有楼主的那位
至交好友贺公子。联想到昨夜刑堂里的那场惨烈打斗,屠勇薄薄的一层醉意登时醒了过来,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是贺公子身上的续魂针出了问题?”
“是,他体内的续魂针受外力推动,偏移了位置。当时是你施的针,应该也知道他周身经脉毁损严重,在我为他接续经脉前,离不开你的续魂针。”
被吓得醒了酒,屠勇的思路清晰起来,问南门迁:“您的意思是,不仅要取针,还要在那几处穴位上重新落针?”
“不错。”
“可是从来没人被下过两轮凤尾续魂针!”屠勇道,“当时为贺公子施针是迫不得已,续魂针入体的痛楚,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先强行取出续魂针,再原处重新落针,这,这哪里有人能受得住?”
“可移位的续魂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若刺破脏器,便更棘手了。”
“确也不错。”屠勇迟疑着点了下头,“可前辈打算如何取针?”
南门迁理所当然:“续魂针深埋于经脉之中,难以寻觅,我们不能剖开经脉,便只能以磁石将它吸出来了。”
屠勇叹口气:“果然如此。”
沈懿行觉察到屠勇神色有异,追问:“有何不妥吗?”
屠勇道:“凤尾续魂针之所以名带‘凤尾’二字,便是因为落针之后,针尾会自行劈裂,成凤尾般细长弯曲的几缕,分别勾住经脉要穴,是以续魂针落针后极为稳固,要将其吸出,所用磁石必得有极强的磁力。”
南门迁没能领悟屠勇的意思,语气轻松:“这不必担心,枕风楼坐拥天下珍宝,你们楼主自然会想办法找到可用的磁石。”
“应该不是怕寻不到磁石。”沈懿行亲眼见过几轮刑堂施针,听明白了屠勇的担心,神色渐渐沉下来,“是续魂针!小承身上一共埋了九枚续魂针。”
屠勇点头:“不错,磁力强劲的磁石不会只吸出我们想要的那几枚针,经脉中的九枚续魂针都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
听到这里,南门迁也明白过来,倒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得将九枚续魂针全部取出来,再重新钉九枚针进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取针他也怕啊。
取出九枚凤尾续魂针,再重新钉入九枚针。
这话说来轻飘飘的一句,可半年前陪着贺承落针的沈懿行脸色却一径白了下来。他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突兀,半晌才挣扎着问一句:“重新施针,太难熬了。真的只能重新钉入续魂针吗?”
“我倒是有其他法子为他接续经脉,可至少得要他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半年。”南门迁叹口气,“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是如今这世道,他未必肯。”
沈懿行不以为然:“刚出无涯洞那事的时候,世道更乱,青山城更难,他也在我这里养了半年,再躺半年又何妨?”
“如今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见过陆晓怜了。”南门迁摇头,“你不知道,他从庐川来你这里,不顾一身伤,抄近道赶夜路,就是不放心陆晓怜,就是为了早些去与她汇合。一天两天的,他都舍不得耗着,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你这里再躺半年。”
可是再扎九枚凤尾续魂针,太疼太苦太难熬,续魂针不必落在沈懿行自己身上,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可他也清楚,将两条路摆在贺承面前让他选,十有八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受一次钉针之苦。
沈懿行心中踌躇,自己应该劝他吗?若是要劝,自己又能劝得动他吗?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浅。不知不觉间,一轮温柔的橘色旭日已在远处探出了头。
心神不宁一整夜的沈懿行扶着高楼上的栏杆,凭栏远眺。旭日东升,一切本该向阳而生,热烈灿烂,可他的心却好像还是沉沉地坠在昨晚的茫茫暗夜里。
“他醒了,喊你们进来。”
听见声响,沈懿行和南门迁回过头,只见潘妩拉开半扇门,探出半边身子出来喊人。
潘妩抠抠搜搜地只开了半扇门,一是怕风,二是怕药气散了。
南门迁对潘妩熏药之法见怪不怪,沈懿行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他迈进房间,先是觉得热,往里走几步,迎面便是一股浓烈的药味,越往里面走,那种类似熏艾的气味便越重,走至贺承床边,沈懿行才发现,他床前放置了两个焚着草药的炭盆,床上也摆了一溜儿小香炉,白烟袅袅,药香阵阵,几乎要将人熏入味。
贺承是醒着的,平躺在床上,看着沈懿行被房间里缭绕的白烟呛得咳嗽,还有力气嘲笑人。沈懿行并不恼,反而很高兴,拉着南门迁问:“前辈,我看他精神挺好的。”
“我是挺好的。”贺承顺着沈懿行的话,“刑堂那边怎么样了?可还有人受伤?我师父怎么样了?南门前辈去看过了吗?”
南门迁没好气:“守了你一整晚,谁有空去看你师父?”
“我也是听说师父骤然发狂伤人,一时心急。这不是也没事嘛,前辈别生气了。”
其实贺承还没醒来的时候,沈懿行已经陪南门迁去看过陆岳修了。南门迁气贺承身上还埋着九枚凤尾续魂针就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气还没消,语气不善:“去看过了,陆掌门并非中毒,也并非走火入魔,他如今时而痴傻时而癫狂,我看着倒像是中了蛊。”
“中蛊?”
贺承活了二十多年,只听着他师叔把蛊术当江湖故事讲,从未亲眼见过。可近来,蛊术这种神秘的东西却频频出现在他身边,仿佛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先是在七步岭遇见那只亲近自己的红色蛊虫,再是知道自己刚出生时差点被亲生母亲拿去喂蛊虫,现在连养他教他的师父也中了蛊毒。
这一切是巧合吗?还是有什么尚未被人察觉的关联?
贺承再次向南门迁确认:“我师父发狂杀人,便是因为中了蛊吗?”
“十有八九便是,但我不懂蛊术,并不敢把话说死。”南门迁看着贺承惨白的脸上拢起一片愁云,提示他,“你之前带进谷里的那个姓金的小姑娘,像是略通此道,不妨找她来看看。”
“好。我这就去西江,将她带过来。”贺承心里着急,听了南门迁的话,翻身便要起来。可他稍稍撑起身子,只觉得一阵剧痛炸开,仿佛胸腹之间的经脉再次被人生生震碎一般。
行动之中,经脉伸缩扭转,这阵剧痛本在南门迁预料之中,他快步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别动!”
贺承疼得神志发昏,弱声问:“我怎么了?”
“你体内的几枚凤尾续魂针移了位置,得把针取出来。”南门迁将取针后重新钉入续魂针与接续经脉静养两个方案一口气说了出来,并不多劝,只问贺承,“你怎么想?”
正如南门迁和沈懿行之前猜测的差不多,贺承不会愿意在床榻上再耗费半年的时间,选择重新钉入凤尾续魂针。
可与他们之前的猜测略有不同的是,贺承决定重新施针前,还是迟疑了片刻——
要从头再受一遍凤尾续魂针的苦,他也是怕的,只是还有其他的事,逼着他不能往后退。
时间紧急,重新施针的时间就排在当天午后。若不是南门迁和潘妩一夜未眠,而他们又要求施针时要在场,贺承可能会要屠勇立刻手起针落,赶个早。
枕风楼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磁石当然也
是现成的。
半年前屠勇留了心,哪几处穴位落了针,落了几寸,都仔细标注记录了。如今他拿着当初那张图纸,沿着贺承任督二脉上的要紧穴位寸寸摸过去,发现一共有四枚续魂针跑了地方。
当初落针处空无一物。
相对于小小的一枚凤尾续魂针,人体浩瀚如海,经历过与陆岳修肉搏的惊涛骇浪,续魂针不知踪迹,当真是要大海捞针。
贺承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
他坐得笔直,削薄的肌肉紧贴着那副得天独厚的筋骨,虽然略嫌清瘦,却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毅。昨夜的新伤此时已显露出来,那一身层层旧伤疤上面,重叠着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经脉受损后,气息不畅,贺承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使这些新伤愈发令人心惊。
“是不是要先将之前的针取出来?”
贺承漫不经心地发问,手中捧着磁石的屠勇却是一抖。他迟疑着,看看沈懿行,又看看南门迁和潘妩,一咬牙一横心,近身过去:“是,您忍忍。”
手掌大的磁石被装在木盒里,隔绝磁力。
这是枕风楼数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块落星石,个头不大,磁力极强,当时打开木盒,五步之内的人身上所佩刀剑皆巍巍震颤,几欲飞出。
这样的磁力,用在如此的距离下吸附细小的续魂针,实在绰绰有余。
屠勇小心翼翼:“贺公子,那我就取出磁石了?”
贺承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取针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屠勇打开木盒,木盒中用雪白的绸布包裹着一块嶙峋的石头。磁石的磁力太强,离贺承也太近,屠勇甚至来不及揭开那块绸布,便见几道寒光从贺承身体里迸出,只听得贺承闷哼一声,身子随之微微一颤。
屠勇定睛看向自己手上的磁石。
磁石隔着一块绸布,已经将贺承体内的九枚凤尾续魂针尽数吸附出来。那九枚续魂针杂乱地横陈着,针尖素白透亮,针尾如一簇凤尾细长蜿蜒,自贺承体内勾出零星的碎肉,沾在雪白的绸布上,仿佛是凄凄雪地里,落了几点红梅。
从经脉里带出血肉来,是抽经扒骨的痛!贺承挺直的背已经受不住弯折了下去,耸出突兀的一段脊骨。他撑着膝盖,深深垂着头,气息沉而乱,半晌没有动静。
沈懿行担心:“小承,怎么样?”
贺承没有抬头应他,肩膀一颤,“哇”地呛出一口血。
潘妩早有准备,把在一旁晾得温热的汤药递给沈懿行:“快,喂给他。”
沈懿行接过屠勇递过来的帕子,擦尽贺承唇边的残血,一手扶住贺承的肩膀,一手举着药碗抵到他唇边,沉声道:“来,喝药。”
喉咙里浓稠的铁锈味与鼻间腥苦的药味交织在一起,教人难受欲呕。贺承下意识地躲着沈懿行手里的药碗。他疼得脱力,挣扎着躲避,其实也没力气挣脱出沈懿行的桎梏,只能咬紧了牙关,将那碗黢黑的汤药拒之门外。
“这是阿妩专门配的药,止血养气。”南门迁指着磁石上的星点血色,“强行取出续魂针,是勾出了血肉的,不辅以汤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再次落针。你若想快些启程去西江,便乖乖把药喝了。”
贺承攀着沈懿行的手臂,挣扎着抬头:“我明日便要走。”
南门迁几乎要气得发抖:“你明日能下得了床,我就放你走。”
“多谢前辈。”贺承抬手扶住碗沿,一口气将那碗腥臭苦涩的汤药灌下去。
那碗药苦得令人发抖,几乎在咽下汤药的那刻,恶意便从胃腹里翻涌上来,贺承身体僵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强忍着。许久,缓过最初的那阵难受,贺承脱力侧倒下去,正被护在一旁的沈懿行稳稳接住,轻手轻脚地扶他躺回床上。
沈懿行问:“觉得好多了?”
贺承点头,黑亮的眼直勾勾看向南门迁:“前辈,什么时候能施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施针叶芷蔚的目的不是陆……
重新在九处屡受重创的穴位上钉入凤尾续魂针,是连久在枕风楼刑堂供职的屠勇都想象不出的痛楚。
好在,这一回南门迁和潘妩都在。
他们要求将取针和施针的时间安排在午后,并非真的为了休息。医者仁心,病人奄奄一息地在房间里躺着,他们夫妇二人哪里能睡得安稳?花了半天的时间,请屠勇仔细说明了凤尾续魂针的原理后,南门迁将续魂针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仔细斟酌了落针角度和刺入深度,而潘妩忙着往针尖和针尾上分别淬了药,经过此番权衡,既减少施针时的损害,也为未来贺承进百花谷取针提供便利。
饶是如此,续魂针入体后,针尾紧紧勾住经脉,还是会牵扯出剥皮抽筋般的剧痛。
九枚凤尾续魂针依次入体,贺承几番昏厥过去,又被剧痛刺激着清醒过来。钉到第八枚针时,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闷不吭声地靠在沈懿行肩头,短时间内接连不断的遭逢重创,他的气色差到了极点,嘴唇透着不祥的灰暗,半睁着眼,眼里的光却是黯淡涣散的,像一条濒死的鱼,断续而艰难地喘着气。
凤尾续魂针是枕风楼刑堂的东西,施针后,人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活着比死还要难。
所以,看着贺承此刻的模样,沈懿行的心疼比担心多。他拿衣袖擦过贺承额角的汗,皱眉道:“只剩最后两针了,歇会吧。”
贺承颤抖着攀住沈懿行的手腕。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他用尽全力的祈求。
“能撑得住吗?”
贺承的喉结滚动,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和微弱的点头,便是回应。
屠勇迟疑:“楼主……”
沈懿行扶稳贺承,收敛起脸上的动摇,神色只有平静:“听他的,落针吧。”
最后两针落得很快。
事已至此,再怎么放轻放缓手里动作已经没有意义,长痛不如短痛,手起针落,早些把苦吃尽,便能早些安稳地歇一歇。
细长的钢针抵在贺承胸口苍白的皮肤上,屠勇掌心蓄力,使巧劲儿一拍,针尖深深没入贺承胸口。凤尾续魂针造得很细,初时并不觉得有多疼,最难捱的是施针者弹断露在体外细长的引针那一刻。续魂针钉在任督二脉上,施针者再怎么小心,再怎么轻缓,弹断引针时,受针者周身经脉都会随之震颤,引出一阵痉挛剧痛。
屠勇给不少人钉过凤尾续魂针,弹断引针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后和着血吐出碎齿的有,剧痛下如同一条蚯蚓般在地上蜷曲翻转的有,受不住苦楚咬舌自尽的也有……
可贺承与他们都不同——
他们不曾像贺承一样,生生从经脉里拔出七枚续魂针。
经脉痉挛时,屠勇只能见到贺承苍白瘦长的手指猛然一颤,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再没有一点动静。
他自然也是痛极了的,只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