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苏醒师兄,我是不是也挺……
陆晓怜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像小时候看集市上的人变戏法一般,一会儿一个样子,刚刚好像还在青山城里追着少年贺承放纸鸢,一转眼就看见无涯洞外陆兴剑不能瞑目的尸首,倏尔抬头,贺承就脸色煞白地站一边,手里的凌空剑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师兄!”
挣扎着从重重叠叠的梦境中醒来,陆晓怜迷迷糊糊地伸着手去拉梦中的人,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的同时,已经身手敏捷地翻身坐起。
守在一旁打盹的金波被这边的动静一惊,睁
眼看过来,欣喜道:“晓怜姐姐,你终于醒了!”她边手忙脚乱地往陆晓怜身后塞软枕,扶她靠到软枕上,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南门前辈和潘前辈都来看过你,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一直紧绷着,又运功消耗太大,才会昏过去。”
陆晓怜对这些没兴趣,声音发哑地问:“我师兄呢?”
“沈,哦,不对,应该叫贺大哥。”金波倒了杯茶水递给她,“他也没事,两位前辈救了他,他就在隔壁静养,甚至比你早醒了半天呢。只是贺大哥之前伤得太重了,南门前辈说,他还得卧床静养一阵子,钟晓守着他呢,你不要担心。”
“我要去看看他。”
边说着,陆晓怜边掀开被子便要起身,她话音刚落,门外闪身进来一道人影,一手推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回床上去,一手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接着,潘妩略带着心疼与责备的声音传来:“好好躺着,刚醒的人瞎折腾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师兄。”
“他醒来的时候没见着你,也是这么说的。”潘妩笑笑,扣着陆晓怜的手腕诊脉,显然是对她恢复情况还算满意,潘妩点点头,端起桌上的汤药递到陆晓怜眼前,“有意思,你自己内力不济,可经脉脏腑间却有一股强盛的功力护着,轻易伤不了你,怪不得恢复得这样快。这是你们青山城的什么绝学?”
陆晓怜捧着药碗,一脸茫然地看着潘妩。
潘妩痴迷药学,对江湖上的武功心法没什么兴趣,随口一提,并不打算追根究底,盯着陆晓怜乖乖把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喝了个精光,目光越发温和慈爱:“好孩子,你师兄就在隔壁,你刚刚喝过药,歇会儿再过去看他。”
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气氛则没有如此和谐融洽。
贺承比陆晓怜早醒了半日,醒来便一心要见陆晓怜,谁劝都不管用。偏偏陆晓怜那时还没醒,没人敢让他知道陆晓怜为了救他力竭昏迷,胡乱编排了采药、晒药、熬药各种各样的工作出来,给尚在昏睡的陆晓怜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行程。
可这谎话本身就很不高明,采药、熬药是挺要紧的事情,可怎么也不至于要紧到让陆晓怜都抽不出一刻钟来看贺承一眼。南门迁和潘妩在的时候还好,贺承会卖前辈几分面子,不生硬地拆穿他们,可如今房间里只剩钟晓一个人守着,哪里会被他贺师兄放在眼里?
贺承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身形不稳地坐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着。虽经南门迁夫妇医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可他此刻气势丝毫不减,盯着钟晓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说实话,晓怜到底怎么了?”
“刚刚说了的,师姐去给你熬药了。”
贺承瞟了一眼床边矮几上的空药碗,气极反笑:“药我都喝两碗了,她还没熬完?”
钟晓硬撑:“大概是南门前辈又配了什么新的方子。他刚刚也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身子得好好养一养……”
贺承懒得跟他啰嗦,扶着床沿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我自己去找。”
南门迁特意交代过,贺承的命只是暂时捡回来了半条,身上那些古古怪怪的伤,他和潘妩还要叫上齐越一同商讨治疗之法。在此期间,贺承不可疾行、不可动武、不可劳累、不可情绪激荡,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看着贺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钟晓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伸手去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南门前辈说了,你的伤还不算好,现在不能乱动的,你别……”
贺承急着找人,没剩几分耐心,不等钟晓说完,便推开他的搀扶,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去。可他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刚刚醒来,还是孱弱异常,强撑着走到门边,便是冷汗岑岑,眼前黑云重重。
他扶着门框摇摇欲坠,心中默念着陆晓怜的名字,强撑着不肯倒下去。
钟晓几步跟了过来,不敢扶他,只站在一旁担心地喊他:“师兄——”
他不想理钟晓,暗里咬牙,又勉强往前迈了一步。可他到底太过虚弱,体力难支,落地时脚下一软,竟蓦然向前跌了下去。
“师兄!”钟晓惊呼,伸手要去将人扶住,却不想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那人穿着淡青色衣衫,明明本在十步以外,却见那人身形微动,一抹快出残影的淡青色闪过,在眨眼间落到贺承身前来,张着手臂将贺承稳稳接在怀里。
此人步法之稳,身法之快,令钟晓看得有些呆了——
他上一回见到轻身功夫这样好的人,还是他贺师兄。
可此人站定,钟晓仔细看去,不免呆得更厉害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半是错愕半是僵硬:“师,师姐?”
虽说轻功要紧的是腿脚上的功夫,可要想练得纯熟,总还是免不了要调动周身内息。陆晓怜天资有限,当年陆岳修对她没什么别的要求,只逼着她练好轻功,遇险时好作为逃生的依仗,如今她的步法、身法在青山城同辈的弟子中是最出众的,可受制于内力低微,却往往不能发挥出十之八九的功力来。
可今日却不然。
不知是太过担心贺承,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方才侧身横飞过来的那一瞬,轻灵敏捷如贴地而行的飞燕,与南州城里飞身救下江阿小的贺承别无二致——
那可是令“一竿身”吴万里都拍手赞叹的轻身功夫!
钟晓没料到,他师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陆晓怜也隐约觉得自己的身法比平日里轻盈许多,可此刻揽着摇摇欲坠的贺承,不及深想,和钟晓一道半扶半抱地将人送回床榻上,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叠声问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她性子时而有些急,与身边人相关的事情上,更是一刻也等不得。
贺承一口气堵在胸口没缓过来,回应她的时机稍稍晚了几分,便听得她扭头去喊钟晓:“两位前辈呢?钟晓,你快去喊前辈过来看看!”
“不必。”贺承闷声咳出胸口堵着的那口浊气,手腕一翻,宽大的手掌覆过陆晓怜的手背,冰凉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她的手背,抬眼朝钟晓的方向看,稍稍提高了几分音量将扭头要出门的人喊了回来,“钟晓,回来。”
他气息不稳,话音刚落,便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地咳嗽,直咳得脸色泛红。
陆晓怜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床沿上,伸手便将咳得几乎要坐不稳的贺承揽进怀里,拍抚着他清瘦的脊背,声声安抚:“你别急啊,不喊前辈便不喊,钟晓这不是还没去嘛!”
“是是是,师兄,我还在这里呢!”钟晓边说话,边适时地递了杯温水过去。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里喝了小半杯水,压下咳意,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黑亮的眼眸里光彩稍稍黯下去些许,泛白的唇挽起苦笑:“做师兄的人,没能照顾你们,反倒要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地顾着哄着。”
钟晓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哄人,听到贺承这样说,想着他出类拔萃的师兄如今伤病缠身,落得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得厉害,自己红了眼眶,喃喃喊着“师兄”,却说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
陆晓怜抿着唇沉默少许,有些不耐地看了一旁哭卿卿的钟晓一眼,开口道:“这里有我守着,你去看看前辈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
与陆晓怜耳鬓厮磨的人是贺承,钟晓当然走得爽快,甚至没忘了给他们掩上门。
贺承的咳嗽已经止住,此刻已经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可陆晓怜将他拥在怀中,却越搂越紧,迟迟不
肯松开手。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声音哽咽:“师兄,我差点就救不回你了。”
在进入南门迁夫妇居住地前,贺承便已经失去意识,后来他们如何穿过甬道,陆晓怜如何开启机关打开石门,他们如何遇见南门迁,陆晓怜如何拼尽全力吊住贺承的一口气,这些他通通不知道。
陆晓怜自小在青山城众人的呵护下长大,无忧无虑,顺风顺水,极度惊慌极度孤立无援的时刻,只有两回:一回是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遍地横尸,她的兄长惨死其间,她的父亲不知所踪,她的师兄被指做凶手,另一回便是几天前,她的师兄悄无声息地倒在她怀中,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这些事情发生在她眼前时,她无法逃避,她无处求援,她不能后退半步。
可她终究还是会怕的。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她好像已经一个人翻过万米的山,涉过千里的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虽然她的大哥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依旧下落不明,可她至少找到了贺承,她终于找到一个能接纳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在贺承怀里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将找到南门迁夫妇经过说了一遍,连自己以微薄得可怜的内力护着贺承的心脉,力竭昏睡都没有隐瞒。她仰头,眸光闪闪地盯着贺承,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等待夸奖的小兽:“师兄,我是不是也挺厉害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黝黑深邃,像是欲言又止地藏着某些未能说出口的话。他轻轻一笑,苍白如冰封的脸上,如春风过境,破开暖意与生气:“是啊,很厉害。”
很厉害……
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自己走下去……
这么厉害,我就可以放心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以血饲蛊这蛊虫的年纪比……
陆晓怜醒来后,恨不得便长在贺承身边。贺承睡着的时候,她在他床边趴着,贺承醒着的时候,她抱着他的手臂自说自话,几日后贺承养出点力气走出房间晒太阳,她更是像条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
贺承伤势有所好转,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南门迁和潘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有空在竹屋里对坐饮茶。远远见了两个年轻人挽着手在小径漫步,他们并不出声打扰,相视会心一笑,顺便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他们的身后是一整面墙的药柜,齐越近日得两位前辈点播,医术又精进不少,此刻正拿着药碾子一面专心致志地制着药,一面指挥赵戎津顺梯子上上下下给他取药材。赵戎津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决计不肯吃一点亏,每取一样药材回来,都要凑到齐越身边,至少要讨一句夸奖。
日光和煦,草木明润,年华静好。
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只除了从“沈烛横刀夺爱”这场大梦中,醒转不久的钟晓。
他躲着贺承和陆晓怜,只望日子长了,他们能把他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忘个七七八八,大家回青山城还能继续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可偏偏金波找上了门。
别人出双入对的,金波只有那只从七步岭捉回来的血红色小蛊虫作伴。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涉水进山,受药泉水的影响,小蛊虫这两日总显得没什么精神,金波找齐越要了两片断肠草、两条蜈蚣干喂给它,它也缩在罐子的一角,理也不理。
金波捧着装蛊虫的罐子来找同样落单的钟晓:“我的蛊虫好像病了,什么也不吃,能不能请你跟你师兄要几滴血,喂给它试试看?”
“我不去!”钟晓断然拒绝,见金波可怜巴巴地举着蛊虫,心有不忍,又说,“师兄仗义,你与我们同行这么久,不必我说,你自己去找他,他也会答应的。”
“可是晓怜姐姐终日与他形影不离。”
钟晓眉心一蹙,不解:“所以呢?”
金波瘪瘪嘴:“我是怕晓怜姐姐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刺破贺承的手指,挤几滴血喂给金波的小蛊虫吗?
钟晓乍听之下觉得离谱,但转念一想,那是他腻腻歪歪的师兄师姐,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此刻贺承和陆晓怜相依相守有多甜蜜,当初他严防死守不让“沈烛”乘虚而入,便有多可笑,他实在不爱到贺承和陆晓怜面前晃荡。
金波不知他心中纠结,拉着他的手臂恳求:“我想办法引开晓怜姐姐,你帮我去跟贺大哥说,好不好?拜托拜托,只有你能帮我了!”
钟晓到底是个好人。
好人本就容易心软。
何况,那是个拉着他的手,软软糯糯撒着娇的姑娘。
鬼使神差地,钟晓点了头,答应为了金波“深入虎穴”,去找被他躲了好几天的好师兄讨要几滴血。
金波欢快地惊呼出声,钟晓低头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想,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事实上,金波还是低估了支开陆晓怜这件事的难度。她旁敲侧击地抛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激起陆晓怜的好奇心,比如在哪里看见一只虫子,在哪里看见一株草药。可子之蜜糖彼之砒霜,金波感兴趣的东西,陆晓怜兴趣寥寥,任她说得眉飞色舞,陆晓怜始终挽着贺承的手臂无动于衷。
最终,还是贺承可怜她辛苦,在她提到她家乡有一种糕点的时候,插进话来:“这糕点听着有点意思,用料和做工似乎也不算复杂,晓怜,你要不去跟金姑娘学学?”
金波心思单纯,自己的动机早就暴露无遗,却还不自知,兴奋地点头附和:“对对对,学学吧,不难的!”
陆晓怜看一眼裹着毯子倚在躺椅上的贺承。
养了几日,这人依旧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南门迁还是叮嘱了得好好静养,把他独自留在这里,陆晓怜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她有些迟疑:“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吗?”
“小齐大夫和南门前辈他们都在这附近,有事能招呼得到。”贺承目光掠过草丛里隐隐约约的那道身影,轻笑,“能有什么事?就是我想尝尝你做的糕点。”
贺承最后这句话实在管用得很。
这几日他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难得提出想吃点什么。陆晓怜听了这话,不敢耽搁,简单又交代了几句,就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跟着金波离开。
等到两个姑娘转出了庭院,贺承撑着躺椅扶手稍稍坐起,朝草丛的方向招招手:“终于不躲着我了吗?出来吧。”
草丛里的人便是与金波打配合的钟晓。
钟晓不仅三番两次棒打鸳鸯,在他们找到神医前,更是毫不客气地打了贺承一拳,实在不好意思见贺承。于是,自从陆晓怜醒来,贺承身边有人照顾,钟晓便安安生生地退到人群后面去,默默采药、熬药,再没好意思往贺承身边凑。
此刻,从草丛里面钻出来站到贺承面前,竟有一种赤身裸体站在皇皇阳光下的不自在,绞着手站着,颤巍巍地喊了声:“师,师兄——”
贺承嘲弄挑眉:“现在认得我了?”
一句话把钟晓说得耳朵都红了,不服气地争辩:“谁能想得到,沈烛会是你?”
确实很难想到。
贺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伤病缠身,消瘦了许多,连一双手臂,都已经不是以前有力的模样。所幸,他此前还没有病到下不来床的地步,并不曾荒废武功,虽然清瘦,手臂上的肌肉依旧柔韧有力,线条也还算流畅利落。
可这与半年前的贺承,确实算得上判若两人了。
贺承虚虚握了握拳,盯着自己指节突兀的手,无奈苦笑:“是,谁又能想到,整日三灾六病的药罐子‘沈烛’,会是我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贺承不以为意,“我只是提醒你,没认出我来,也不是你的错。”
钟晓抿了下唇:“可是师姐认出来了啊。”
贺承失笑:“所以说你是呆子,所以说晓怜机
灵啊。”
不止一个人说过钟晓就是个呆子,可他并不是呆傻,他只是认死理,看准了一条道就要走到底,信了一个人就不会有半分动摇,他这样的性子,撞上了南墙也不知道可以回头,只会死死站在那里,跟墙对峙,非得把墙凿出一个洞来。
此刻贺承这样半开玩笑地说他,显然没有生他的气,钟晓心里松快,几乎便要将他没认出贺承的那段日子干的乱七八糟的事翻遍过去。可他一板一眼惯了,又觉得这事不能没有个交代,抓了抓头发,又自己把这事提了起来:“师兄,我前些日子说的话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呀。”
“我没往心里去。”贺承收敛起笑意,神情有些严肃,盯着钟晓的目光愈发黑深,“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只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如果晓怜遇上的是个好人,你别拦着。”
“什么意思?你,你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还会有什么别的人?”
老实人钟晓茫然的模样逗得人想笑,贺承看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笑意冲淡了他眼中的沉郁,令他整个人看着明亮而有精神。他拍拍钟晓的肩膀:“字面上的意思,以后你就懂了。说说你,你让金波支开晓怜,有什么事?”
经贺承提醒,钟晓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忙不迭从怀中摸出金波养蛊虫的那只小罐子,说明了来意后,才想起要关心他师兄:“师兄,你觉得怎么样?南门前辈说你气血虚弱,这样冒然取血,会不会害了你?”
贺承挑眉:“都把蛊虫递到我眼前了,才想起要关心我?”
钟晓老实,开不起玩笑,被贺承一问,愣住当场,吐不出半句话。
然而,他师兄没想着放过他,继续笑吟吟地问他:“我有点想不明白,或长或短,晓怜总还是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金姑娘明明可以自己来找我,为什么兜了一大圈,拉你下水?”
看钟晓抿紧了嘴唇,依旧一言不发,贺承笑意更深:“当然,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你都躲我三五日了,南门前辈都叫不动你,怎么金姑娘几句话,你就带着人家的小蛊虫,巴巴跑来找我?”
钟晓是有些呆,却绝不是傻,当然听得懂贺承的言外之意,于是他刚刚退了红的耳朵,又火急火燎地染上颜色。人心里越是着急,嘴上越是说不出话,他张了嘴又闭上,反复几轮,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嘟囔一句:“师兄,你别取笑我了。”
“好好好。”贺承伸手从怀里摸出贴身藏着的小匕首,嘴上敷衍应着好,开口依旧是羞死钟晓的话,“不逗你了,难得开窍一回,可别被我再给吓回去。”
钟晓又急又恼,不仅耳尖红得要滴出血,脸颊也烧起来了,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师兄!”
贺承也不是第一次逗他,早知道他脾气好,再恼也不过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喊声“师兄”。他没理钟晓,笑着取过他怀里的罐子,拿匕首割破手指,挤了四五滴血进去。
两人还没来得及细看缩在罐子里的蛊虫有什么反应,却听见一阵急乱的脚步声。
“怎么了?怎么了?你师兄怎么了?”南门迁远远地看见站着的钟晓,高声急问。
是钟晓刚刚恼羞成怒的那声“师兄”,把南门迁和潘妩引了过来。
他们老当益壮,走得很快,钟晓来不及回答,两人已经站到他们面前,一眼便看见贺承指尖上的一簇殷红。南门迁气得胡子抖了抖,恶狠狠地瞪钟晓:“这怎么回事?都说了他气虚血亏,每日我温补的方子好生养着,勉勉强强才能喘气,你又把他怎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把他师兄怎么了?
钟晓张张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贺承举着手里的罐子,向两位前辈解释:“不怪钟晓,我们进谷时在七步岭上捉了一只难得的蛊虫,小蛊虫莫名对我亲近。这几日大概是受了惊,不吃不喝的,我们怕它死了,想着用我的血喂喂它。”
“小蛊虫?”南门迁与潘妩对视一眼。潘妩道:“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贺承小心翼翼地递出罐子,南门迁夫妇凑过去看了一眼,便听得南门迁哈哈一笑,抬头对贺承说:“你们叫它小蛊虫?它年纪比你们都大!”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秋梧半死丹最了解秋乌半……
贺承错愕:“南门前辈还懂养蛊?”
南门迁连连摆手:“这是南疆秘术,我哪里会懂。当初住进百花谷时便见过这只蛊虫,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它可不就是比你们年纪还大吗?”
“那前辈可知道,这蛊虫为何会同我师兄亲近?”钟晓追着问,顺便把他们在七步岭中遇险,被这只蛊虫所救的事也同南门迁夫妇说了。他探头看了一眼罐子里的蛊虫,不解地嘟囔着:“你们看,师兄挤几滴血进去,它都活泼了不少。”
听他这样说,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罐中蛊虫。只见方才还奄头搭脑的小家伙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它殷红的螯钳上沾着刚刚从贺承指尖挤出来的鲜血,像捧着糖糕的孩子,小心而兴奋地往嘴里送去。在罐子里来回梭巡几圈,将罐子里的血液蚕食干净了,它仿佛满意极了,四仰八叉地躺在罐子中央,身上的殷红色都越发鲜艳夺目起来。
潘妩暗里用胳膊肘杵了杵南门迁,朝他递了个眼色。
南门迁会意,微微颔首,捏着胡子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蛊虫嗜毒,贺少侠长期服用秋梧半死丹,又在近日服过九死露,毒入血脉,毒血会吸引蛊虫,大约也不算奇怪。”
这回答乍听之下颇为合理,可贺承还是觉得不大对。
七步岭上的蛇虫鼠蚁皆是嗜毒之物,贺承亲眼目睹过它们被金波的毒粉吸引时,撕咬残杀,要将最后一点粉末吞食入腹的激烈场面。可蛊虫与它们却不同,它虽然是被自己的血吸引来的,可它对自己表现出来的,绝不是捕猎食物的残暴贪婪。
贺承不了解蛊虫的习性,但他小时候养过一条小土狗。
如果蛊虫也和狗一样,有灵性,会认主,那他觉得这只蛊虫对待自己的态度,更像是把他当做了它的主人。
可是,他怎么可能是这只蛊虫的主人?
且不说他从未到过百花谷,便是到过,对蛊术一无所知的他,又是怎么在七步岭漫山遍野的毒物里找到这只比他年纪还大的蛊虫,然后,让它认自己做主人的呢?
贺承想不通自己与这只虫子的关联。
医蛊不同家,他猜南门迁大概也想不通
因而,心中虽对南门迁的猜测不以为然,他并没有立即将自己的不解说出口。稍一迟疑的功夫,便被钟晓抢了先:“前辈之前说,师兄身上的毒和伤相互牵制,不宜冒然解毒,如今可能想到什么办法了?”
贺承是在昏迷中被钟晓背进百花谷,人事不省地被送进潘妩的药笼里,并没机会交代南门迁替他隐瞒这一身骇人的伤。一觉醒来,包含陆晓怜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周身经脉曾被生生震断过,不知被哪里来的高手续了经脉,才勉强留住这条命。
受过那么重的伤,贺承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更枉论动武。可救他的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竟在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上硬生生埋上凤尾续魂针,令他支离破碎的经脉勉强能支撑内息游走的同时,也将他的性命又悬回头发丝上。
在凤尾续魂针的作用下,贺承的内力勉强能在周身经脉间运转起来,可即便他能忍受内息流转时的剧痛,重伤后的经脉也不能承受太过强劲的内力。他受伤后,时而无力压制住自己澎湃的内息,因而必须不时服用秋梧半死丹,既化解掉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内息,又可在短时间内强行护住经脉。
那秋梧半死丹是那时枕风楼的楼主沈南风为救爱子,让人照着从五毒谷偷来的几颗药
丸,调整方子,炼制出来的。虽说是用来救人的,可毕竟是依照五毒谷的药方进行调整,最终炼制的秋梧半死丹依旧是半毒半药,虽能强行护住经脉,却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反倒令毒素沉积期间,经脉气血一并衰竭。
这丹药最早救的人和最早害死的人,都是沈南风的儿子。
沈南风的儿子天生心脉缺损,原本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便是靠着这秋梧半死丹强撑了几年,最后确实也不是死于心疾,而是死于经脉枯竭,油尽灯枯。
这些话,是南门迁救贺承时,同钟晓、齐越他们说的。贺承醒来后,又从同行的这群人口中零零散散地听说,心中一直便有个问题,此刻钟晓提起这个话题,他恰好顺势问一句:“前辈似乎十分了解秋梧半死丹?可是与枕风楼有旧?”
名满江湖的百花谷神医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最了解秋乌半死丹的不是我,是阿妩。”南门迁笑笑,骄傲地看向身边潘妩,“当年沈南风硬闯五毒谷偷出来的那几颗药丸,便是交到了阿妩手里,她就是炼出秋梧半死丹的人。”
潘妩摇头苦笑:“这药不过是饮鸩止渴,其实救不了人。”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炼出一枚丹药来,既救不了人,也杀不了人,还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贺承眉心微蹙:“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南门迁道:“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不。”潘妩打断他,“虽是陈年旧事,可救了你我的人,却不能不提。那时沈南风因爱子之死,迁怒于我们夫妻二人,我们得当时枕风楼护法左使司渊相救,才逃过一劫,也是他为我们寻了百花谷这样的好所在,让我们安然隐居于此。”
南门迁点头,继续说道:“我们答应司渊,此生便隐居于此,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再卷入江湖纷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贺承,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见到司渊,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贺少侠,你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贺承和钟晓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南门迁诧异:“怎么会?因为沈南风的缘故,枕风楼得罪了许多人,司渊出身于枕风楼,在江湖上没几个朋友,其中最志同道合的便是你们青山城的庄荣。”
钟晓还是摇头:“我确实不曾见过师父与枕风楼的往来。”他扭头问贺承:“师兄,师父与你无话不谈,他可曾跟你提过枕风楼?”
“不曾。可是我……”贺承话刚出口,目光扫过钟晓,忽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下一刻,他眉头微蹙,伸手抵着心口,弱声道:“我,心口突然疼得厉害……”身子一颤,歪歪斜斜地往躺椅的一边侧倒下去。
“师兄!”钟晓离得近,横跨一步,将贺承疼得发颤的身子稳稳扶住。
南门迁只在几步之外,快步上前,抬手便搭上贺承的手腕。
钟晓心急如焚,紧紧盯着南门迁。只见南门迁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犹疑不决,迟疑了片刻,伸手探向贺承胸口,轻轻摁压,迟疑着问他:“是这里疼吗?”
贺承身子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抵在胸口的那只手一翻,握住南门迁的手腕,声音发颤:“对,疼,疼得厉害……”
“我知道了。”南门迁点头,招呼钟晓将贺承扶回躺椅上,交代他,“你脚程快,这几日对我这里的方位也熟了,去南边的药圃帮我采株草药回来,你师兄得用。”
钟晓应了声“好”,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扶着躺好,眼巴巴地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胡子一抖:“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
钟晓老老实实地解释:“前辈,您还没有说要采哪株草药呢?”
南门迁被他问得胡子又抖了一抖,不假思索道:“你到了之后,就挑药圃里最正中的那株草药,把它长得最完整的三片叶子带回来给我。”
钟晓得了命令,忧心忡忡地看他师兄一眼,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向南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南门迁才冷哼一声,挣脱开被贺承握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人走远了,别装了。”
话音刚落,潘妩就惊讶地看着上一刻还虚弱无力地歪倒在躺椅上的人,撑着椅子扶手,慢悠悠地坐起来,看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要委屈前辈的药圃收留一下钟晓了。”
潘妩看看贺承,又看看南门迁:“这是怎么回事?”
“我给他把脉时便觉得古怪,他脉象虽弱,却十分平稳,不像有什么突发的急症,接着再去探他心口,他一把拉住我,手指在我手腕上轻轻叩了两下,我便猜到,这小子是在装病,其实一点儿事也没有。”
贺承笑着拱手一礼:“前辈英明。”
“少给我灌迷魂汤。”南宫迁嘴上不屑,手上却一刻没歇,将刚刚慌乱中滑落的毯子拉高,给贺承盖上,问他,“让我支开你师弟,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眼前的空地开阔敞亮。
此刻,此处,别无旁人。
贺承撑着坐起些,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的眉骨生得高,显得眼窝略深,神情严肃时,目光越发幽深黑亮。他扶在躺椅的扶手上,脸色依旧苍白,声音还是略低,却他神色端肃,语气坚定,丝毫不令人觉得这是个孱弱无力的人。
四下无人,贺承的声音虽低,字字句句却都极为清晰:“既然你们要打听的人是枕风楼的人,那为什么不出谷,亲自去一趟枕风楼打听呢?”
“我刚刚也说过,我们答应过司渊,此生绝不踏出百花谷半步。”
贺承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清瘦的手,似乎暗自盘算着这只手究竟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重新抬起头来,问南门迁夫妇:“如果你们不是自己踏出百花谷,而是被人挟持带出百花谷的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求医贺承到百花谷,根本……
百花谷机关重重,仍有人前赴后继地往里闯,被带出百花谷,南门迁夫妇悠然平静的生活势必要被打破。无论枕风楼是否放下了前尘往事,神医夫妇重出江湖,必定会招惹来许多与当年的沈南风一样的人,福祸未知。
南门迁夫妇怎么也算是贺承的救命恩人,他提出这样的假设,其实很无礼,本以为南门迁夫妇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潘妩细致而敏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千方百计进入百花谷,根本不是为了治伤,而是为了来请我们出谷。”
这不是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论断。
贺承点头:“我来百花谷,是想请前辈出谷救治两个人。”
“两个人?”
贺承略一迟疑,四下环顾,再三确认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坦言相告:“我的师父,青山城掌门陆岳修,和西江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
孟元纬是年轻后生,南门迁夫妇并不认得,可陆岳修年少成名,南门迁和潘妩既然知道庄荣,便不会不知道比庄荣名声还要大的陆岳修。当初爱妻龙吟仙子林音病重时,陆岳修曾悬赏千金寻找他们夫妇二人的下落,可惜那时他们被沈南风囚在枕风楼,得知此事时,一代佳人林音已经香消玉殒。
多年来,南门迁夫妇对于此事总觉遗憾,如今听见陆岳修的名字,他们一齐低声惊呼:“陆掌门?”
南门迁定了定神,多问一句:“陆掌门怎么了?”
“半年前,师父他——”贺承停下来,像是仔细回想了一番半年前的某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以想见,那一日的情境不会太好,南门迁夫妇眼见贺承的脸色一径苍白下去,仿佛被梦魇扼住咽喉般,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气息都沉重凝滞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将嘴唇抿得发青,再开口时声音更艰涩许多:“半年前,师父被我所伤。我怕被人发现此等不孝不义之举,便带走重伤的师父,送至枕风
楼休养。可拖了大半年,师父的伤势仍不见好转。我在枕风楼偶然见到二位前辈早年留下的手札,追问下得知二位神医隐居百花谷,才斗胆闯进来,想请二位前辈出山救我师父。”
百花谷与世隔绝,江湖风雨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南门迁与潘妩自然是不知道半年前青山城不仅一夜间丢了掌门和掌门得意门生,还在无涯洞外发现一地血泊,四大门派当家人的爱子死的死伤的伤。一夕之间,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成为众矢之的,风雨飘摇。
潘妩不知前因后果,皱眉打量贺承:“我看着你,也不像是个不敬尊长的人,怎么会伤你师父?”
贺承脸色雪白,低敛着眼睫,沉声道:“是误伤,我不是有意的。”
潘妩又问:“你师父此刻在何处?”
贺承回道:“枕风楼。”旋即,他想起南门迁夫妇与枕风楼的旧怨,忙道:“前辈请放心,沈南风已经过世多年,如今的枕风楼楼主沈懿行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答应我,必不会再与前辈为难。”
南门迁与潘妩相视一眼,未置可否。
只这样静默了片刻,待转头回来再看贺承,南门迁便觉得贺承脸色气息都不对劲,拦住还想追问的潘妩,上前一步,扣住贺承的手腕,脸色一沉,喝道:“我们又没说不救,你急什么——”
说话间,他抬手在贺承后心处用力一拍,只见贺承身子猛然一颤,呛出一口暗色淤血来。
潘妩与南门迁多年夫妻,心意相通,只消一个眼神,便知道丈夫想要什么东西,伸手自南门迁怀中摸出针灸包,利落地摊开。
南门迁瞟了一眼银针,道:“左起第三枚针,落在神藏,两寸深。”
潘妩点头,抬手捻起银针,刺入穴位。
“再来。”南门迁又道,“挑最细的针,中府、期门,各一寸……”
两人忙碌一番,几枚银针入穴,贺承的气息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他伏在南门迁手臂上,又接连呛出几口血,仍不忘挣扎着向南门迁争取:“师父命在旦夕,医者仁心,求前辈……”
南门迁没理睬他,拍抚着他的脊背,直到他将堵住心口的淤血呕尽了,才将人扶回躺椅半躺着,给他裹了裹毯子,没好气道:“歇会吧,自己的身子已经糟蹋成这样了,还要操心那么多事,怎么养得好?”
贺承经脉不畅,气血亏虚,一番折腾下来,神色恹恹,目光涣散。可他显然没打算歇会,撑着扶手翻身而起,一跃落在潘妩身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虚虚掐在她的脖颈上。他分明伤病缠身,虚弱难支,可招式之间干净利落,眨眼之间制住潘妩,也便拿捏住了南门迁。
“得罪了……”他闷闷低咳,声音越发低哑,“前辈侠义,不愿,不愿违背承诺,这罪名,由,由我来担……”
南门迁知道贺承的心思。
他刚刚说,他又没说不救,可见他与陆岳修并无旧怨,不是因为仇怨不肯救人,却迟迟不肯答应出谷救人,说到底,还是因为早年间对司渊立下过“不出百花谷”的承诺。
南门迁拧着眉头看了潘妩一眼,将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神情严肃:“不用你担什么罪名,我们只要你一句话,你当真要我们出百花谷?”
“自然是的。”
南门迁看着潘妩:“既然是他出口请求,阿妩,我们便走一趟吧。”
此刻的贺承心中只挂念着伤重的陆岳修,并没有深想南门迁这句话语意里隐约的古怪,只松开潘妩,分头向两人抱拳行礼,欣喜道:“多谢前辈!”
南门迁夫妇出谷虽是为了救陆岳修和孟元纬,可在陆岳修伤愈之前,贺承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下落,这个“太多人”也包含了陆晓怜和钟晓。
于是南门迁夫妇替他想了套说辞,只字不提要出谷救人的事,只说他们夫妇二人相识于阳城,恰好贺承一身伤病需要调养,他们索性同他们一道出谷同行一段,待贺承伤势大好了,正好拐路去阳城故地重游一番。
陆晓怜和钟晓因为南门迁夫妇一路同行,能随时调理贺承的身体,十分高兴。金波喜欢热闹,眼见多了两人同行,兴致也很高。齐越则是为能再多些时间向南门迁夫妇请教医术药理,也是欣喜非常。齐越一高兴,赵戎津不消说,也是高兴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很高兴。
南门迁夫妇随着他们一同出谷的事,便这样定了下落。
可究竟何时启程,大伙却总是商量不出个结果来。
隐约猜到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正是南门迁夫妇拖拖拉拉不肯启程出谷的原因,贺承借着南门迁为自己诊脉的机会,关上门来,与南门迁夫妇开诚布公谈一谈。
贺承开门见山:“前辈迟迟不肯启程,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南门迁也不瞒他:“从这里到枕风楼路程并不算短,舟车颠簸,你刚刚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回来,必定受不住。”
“所以呢?”
“所以我和阿妩想在出谷前,治一治你的伤。”
贺承笑笑:“劳前辈费心。其实我在半年前就该死透了,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不必太精细地看护。救治师父要紧,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即便我在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枕风楼如今的楼主沈懿行也会替我安置好两位前辈的。”
他话音刚落,潘妩当即沉下脸来:“呸呸呸,小孩子口没遮拦的,说的是什么浑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愣愣地看着潘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乞丐贺老头捡到,被他用薄粥野果,同他的亲孙子贺启一起艰难地养大。后来他从一只野狗嘴里抢半个肉包子的时候,被路过湘城的庄荣发现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好苗子,顺手带回了青山城,想方设法让他拜青山城掌门陆岳修为师。
在他经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好像很少被当做“小孩子”对待——
老乞丐把他捡回去养,是因为他能跟贺启作伴,又比贺启年长几岁,能在老乞丐死后照顾贺启。他过早地懂事,张牙舞爪地去与人争夺半个馒头、半碗清粥,从来没有机会像贺启一样,趴在老乞丐膝头撒娇。
庄荣把他带回青山城,陆岳修破例收他为徒,都是因为他经脉奇绝是练武奇才。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钻进母亲怀里哭闹的年纪,可无论是庄荣还是陆岳修,对他的要求都极为严格,要他将一招一式练到最好。
贺承对自己的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不会从虚空里生出什么思念。
可看着贺启,看着陆晓怜,他有时也会无法控制地假想,如果他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是不是他也有机会当个孩子?是不是他也会被母亲点着脑门,笑骂太过顽皮?是不是他也会被父亲按在地上拿细木条抽打,到了最后父子一同红着眼眶?
他如今已经长成二十来岁的大人,这些念头其实已经很少出现了,可偏偏潘妩那句话说得太过温柔,像是一粒火星点燃了整片荒原,煌煌灯火中,随着流逝的时光被挤入黑暗角落里的记忆蓦然鲜活,那些儿时对天伦之乐的幻想与渴望卷土重来,几乎将贺承瞬间淹至没顶。
一些小时候缠绕心头,惹他躲在暗夜里掉眼泪的问题,竟又卷头重来——
比如,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模样……
比如,他的父母到底为了什么不要他……
贺承怔怔看着潘妩,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潘妩拧着眉头,又重复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喂,听没听见我说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跟我一起念啊!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回过神来,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他不曾亲历的温情。
潘妩的语气很急,可贺承的目光和笑意都是温缓的。他照着她的提示,笨拙地抬手叩了叩木质的床沿,乖乖巧巧地跟着潘妩喃喃往下念:“嗯,坏的不灵好的灵。”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转机绝处逢生。……
说是要在出谷前给贺承治伤,可究竟要怎么治,其实
南门迁和潘妩还没拿定主意。
贺承不仅被人以摧枯拉朽之势重伤了经脉,如今体内更有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毒药冲撞纠缠。他体内原本就沉积着的秋梧半死丹,是用来散功平息的,而他在七步岭上匆匆服下的九死露却是凝力聚气,便是他情绪激荡、气血翻腾时,加重了这两种药的药力、毒性在体内冲撞,才会令他一度命悬一线。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几日,潘妩一直斟酌着让贺承服下少量秋梧半死丹,强压着九死露的药性,以维持住和平的表象。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秋梧半死丹本就是毒药,服用一日,便多一份毒素沉积体内。这毒却不会立时便要了人命,是钝刀子杀人,由着沉积在体内余毒慢慢侵蚀经脉脏腑,日积月累下来,中毒者终归是免不了要落得油尽灯枯的下场。
秋梧半死丹的毒没有解药,要清除沉积在经脉中的毒,最直接而彻底的方式,便是以内力逼毒。偏偏贺承的经脉已是千疮百孔,决计受不住一脉内息如急湍瀑布般汹涌打入。于是,治伤的事,便这样暂且停了下来。
贺承听完南门迁的话,平静地问他:“前辈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南门迁喜欢极了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点头道:“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可阿妩觉得风险太大。可是咱们这一趟出谷,也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你身上的毒伤耽搁不得,我和阿妩觉得,得拿这法子来跟你商议商议。”
“左右我也——”贺承浑不在意地开口,想到刚刚潘妩的忌讳,心口一热,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话头一转,“我也不识医理,自然都听二位前辈的。”
潘妩摇头,神色严肃:“此法凶险,而且你得吃不小的苦头,你先听他说。”
随即,南门迁接过话茬:“我给你把脉时发现,你小子内功其实挺深厚,只是碍于经脉有损,平日里强压在丹田之中,不敢释出,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谦虚的时刻。何况贺承天赋高,练功又勤快,无论是外化的招式,还是内里的功法,都练得极为扎实,不仅是青山城众多师兄弟间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各门各派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没有虚以委蛇地客套,大大方方点头称是。
南门迁满意地点头,又说:“世上万物,不用则废。如今,你这一身内力只用来瞻前顾后地打架未免可惜。我想引一脉你的内息萦于任督二脉之外,用你自己的内息护住你自己的经脉,之后,你再缓缓释出你强压在丹田里的内息,初时只放一成功力,之后两成、三成,一点一点往上加。内息在经脉间游走,一则能冲带起沉积附着于经脉的积毒,以使毒素成无根之萍,无法继续侵入经脉,毒虽还没法解,但至少积毒无处附着,便无法深入经脉脏腑之中;二来内息循序渐进冲开经脉中凝滞阻塞之处,气血通畅,也能稍稍减缓经脉枯竭的速度。只是——”
南门迁眉头倏尔拧起,顿了一顿,贺承知他言有未尽,耐心等着。
果然,南门迁长长叹了口气:“若用此法,在毒素尽数清除前,需让内息一刻不停地流转着,否则积毒随着内息游走,反而会加速毒性蔓延。你周身要穴埋了凤尾续魂针,内息游走必定痛楚难当,此前你不过使用内力时忍受片刻,此后却必须时时忍受,你可能受得了这种苦?”
凤尾续魂针的苦吗?
贺承恍惚想起半年前的艰辛……
半年前,他拖着一身重伤,强撑着一口气,带着陆岳修到枕风楼求助于沈懿行,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句话,便倒在沈懿行面前。
之后,沈懿行找了哪些人、花费多大功夫救治他和陆岳修,贺承一概不知。再醒来时,便见到沈懿行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经脉多处断裂损毁,要化去一身武功才能保命。
那时,贺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平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沉痛的好友,耳边阵阵嗡鸣,脑海中一片空白。
并非是舍不得这些年寒暑不辍练出来的一身好武艺,只是想到笼罩在青山城上空的那团风吹不散的阴云,想到师父陆岳修情况未明,师兄陆兴剑殒命在无涯洞外,师叔庄荣习武成痴不理俗事,贺承还是觉得,他还必须仰仗这一身武功,至少此刻,他还不能成为武不起凌云剑的废人!
贺承执意不肯舍一身功力,可沈懿行不肯眼睁睁看着他送命,两人为了他这一身功力僵持了好些日子。
那时贺承寄居枕风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对每一位近身来为他诊脉的大夫、每一碗递到他眼前的汤药都心存戒备,明明虚弱至极,却强撑着不敢睡死过去。
如此熬了两日,贺承的身体每况愈下,气色竟比拖着一身伤到达枕风楼那日还要糟。
沈懿行权衡再三,才狠下心来,同意将枕风楼里用来给刑堂受刑者吊命的凤尾续魂针钉入贺承体内。
那是枕风楼刑堂里用来给受刑之人吊命的东西,能留得人一口气便罢,哪里还管人伤得重不重、痛不痛。因此,在启用凤尾续魂针之前,贺承就已经知道银针入体的苦楚,也甘心愿意为了保全一身功力而承受着这般苦楚。
南门迁问他能不能受得住时,他只淡然笑笑:“为了活命,受不住,也得受着。”
潘妩看着贺承苍白消瘦的脸,只觉得心疼:“我会另外为你配一些麻痹痛觉的药,若实在受不住,就吃一颗顶一顶。”
南门迁也道:“你辛苦一段时日,那凤尾续魂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埋在身体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外间事了,再随我们回百花谷来,我为你取出凤尾续魂针,重新接续经脉,好好调理养护。待你的经脉养好了,便能彻底拔除你体内积毒,这才能算治好了你的伤!”
听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前辈的意思是,我的伤能治,我,我能活下来!”
“自然。”南门迁骄傲得两撇小胡子颤了颤,“别人便罢,你这条命,说什么我也是要保下来的。”
“多谢前辈!”
南门迁挑眉:“若要谢我,日后就好好活,别再把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
“晚辈谨记。”贺承拱手一礼,“还有一事,求前辈相助。”
南门迁轻轻“啧”了一声,警告他:“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啊!”
“并不是什么难事。”贺承道,“我师妹师弟那里,能不能骗一骗他们,就说我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免得他们整日将我当只易碎琉璃杯一般看护着。”
说起陆晓怜,潘妩插话进来:“你这师妹倒是很有些古怪。”
“晓怜怎么了?”
“你也知道,你命悬一线时,是她以内力护住你的心脉,为我们救治你争取了时间。古怪之处就在于,她内力平平,当时应该是不管不顾、使出所有力气救你。像她这样不要命地救人,大多会被内力反噬,更有甚者直接走火入魔。”
听到这里,贺承脸色煞白,原本舒展地平放在腿上的手渐渐蜷起,握成拳头,用力之下,指节透出青白。
潘妩心细,安抚地按住贺承的肩膀:“古怪的地方便在这里,她没有被内力反噬,更没有走火入魔,只是力竭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三天,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好像不曾为了救你,强行虚耗内力一般。”
不会有人比贺承更清楚陆
晓怜究竟有多少斤两。
他在药池边见到失而复得的陆晓怜,心绪激荡,本就气血散乱,体内又有两种毒互相冲撞,在这种情况下要护住他的心脉,绝非易事。陆晓怜不仅做到了,甚至做得毫不费力,确实有些古怪。
南门迁看看皱着眉头思索的妻子,又看看同样若有所思的贺承,大手一挥:“好了,别想了。那丫头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兴许是由此激发出来什么潜力。日后你和她都跟我们回百花谷来,我帮你们一同仔细调养,准让你们俩都长命百岁!”
潘妩横了他一眼,揶揄道:“说得好像现在诊不出来的问题,两三个月后便一定能手到擒来似的,你真当自己是华佗再世?”
南门迁胡子抖了抖,一眼瞪了回去:“我怎么不行?我还有后山一整山洞的医书呢!”
看着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像孩童一样斗嘴,贺承只觉得好笑。他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南门迁便狠狠瞪过来:“笑什么笑!等日后你跟你师妹成了亲,便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了!”
“什么下场?”潘妩凤眼一瞪,伸手拎起南门迁的耳朵。
“疼疼疼!”南门迁龇牙咧嘴地侧着头,“你听错了!不是下场,是福报!能跟你成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报!”
两人吵吵闹闹地推门出去,守在门外的陆晓怜迫不及待地闯进屋里来。
“师兄,南门前辈他们……”陆晓怜话没问完,便被贺承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搂住。
房间的门敞开着,山间的夏日并不燥热,风卷着山林间草木的芬芳,呼呼往房间里灌,扯起两人的衣袍袖裾,飞扬成一对不离不弃的彩蝶。
陆晓怜不解:“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贺承紧紧搂着陆晓怜,就像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确实是发生了一件是好事。
他可以活下来,他可以陪她继续走很远很远的路。
“南门前辈说,我的伤能治好。我——”贺承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哽咽,“晓怜,我好开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新生暂时死不了了。……
之后的几日,南门迁忙着研究经络穴位,潘妩紧赶慢赶地研制药剂,为贺承治伤所需准备的东西,从银针、药材,到室内保暖的碳火,事无巨细都交到齐越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