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阴阳草阴阳草不仅难得,……
虽然捉了蛊虫在手,可变数横生,七步岭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况且,尽管赵戎津体内的毒素被钟晓硬生生逼出来一些,但他受蛇毒侵染太深,情况还是十分危急,命如悬丝,再禁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没有人想在此地停留,稍作休整,便重新上路了。
还没有离开七步岭,金波不敢轻易取下包裹着自己的毯子。为了方便走路,她小心翼翼地将毯子系在自己腿上,只露出一双脚来,为防万一,她特意将那只装着红色蛊虫的罐子牢牢捧在胸前,以求吓退一切试图近身的毒物。
齐越执意要自己背着赵戎津翻越七步岭。
赵戎津高大精壮,而齐越身形纤瘦,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背起赵戎津,将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就和赵戎津醒着的时候一样,他们永远坚定地走在最前面,给大家领路。
贺承虽没有被毒虫所伤,可他本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也是十分勉强。
医者仁心,齐越为赵戎津揪心之余,还抽空为贺承包扎手上的上。他特意交代陆晓怜和钟晓注意他手上的伤口,伤在手指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地方,可贺承气血太弱,凝血有碍,若是任由他一路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走过去,便是一头牛,也要将血流光了。
于是这一路,贺承的手都是被陆晓怜握着的。
她纤细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瘦削伶仃的手腕,伸出两只轻柔着撑住他的手背,将他受伤的手稳稳托住。
在贺承的印象里,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握过他的手。
在很小的时候,她喜欢软软地握着他的一根手指,像根尾巴似的跟着他。后来长大些,她会用力地握住他的小臂或者手腕,拖他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后来,是两臂挽牵,是十指相扣,是坦荡而坚定的并肩而行。
这是第一次。
她稳稳托起他的手掌,她成了他的依靠。
他们一路这样默默地走着,各怀心事,各有牵挂。
带着伤员和病人,他们的脚程不算快,从枝叶间溜进来的光斑还是金灿灿一片,到残阳如血,斜斜铺就前路,他们不敢停歇,从晌午走到日暮,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借着陆晓怜手中小小的一豆灯火,走出了七步岭。
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
被闷了一路的金波解开重重包裹的毯子,纠缠许久黑暗霎时被抽离开,睁开看去,是一片银白色的柔软亮光,那银白的光落在平坦的山谷里,明晃晃地映出遍地柔绿的草和娇艳的花。
谁能想到,幽暗惊险的七步岭之外,会藏着这样一处静美的世外桃源?
山谷里的百花潭是一潭温泉水,这里一年四季都温暖宜人,孕育着各种奇花异草。
这一夜恰是月圆,银盘似的月圆低低悬着,银盘里的牛乳泼洒出来,月光柔软,肆意流淌,山谷里氤氲着百花潭升腾而起的水汽,薄雾袅袅,宛如仙境。
月光下,背着赵戎津一路跋涉的齐越脸色苍白,他侧过头去,轻轻贴了贴赵戎津冰凉灰败的脸,呼吸沉沉,声音哽咽:“赵戎津,我们到了,你醒醒。”
赵戎津并没有醒,又拖了这么半日,他的气息更弱了下去。可饶是如此,昏迷中的人似乎还是能听见令他割舍不下的那个声音,虽然他说不出话来,但浓密的睫毛挣扎着颤了片刻,喉结滚动,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叹息着说了声“傻”。
对七步岭上悬
在枝头的毒蛇心有余悸,大家选择在百花潭边的一块青石下安顿下来。
钟晓陪着齐越去采药,金波蹲在百花潭旁,仔仔细细洗脸;陆晓怜生了火,边架着一只陶罐,给昏迷中的赵戎津熬药,边跟贺承一起,对罐子里的那只从七步岭上捉来的大蝎子大眼瞪小眼。
陆晓怜咬破手指,往罐子里滴了一滴血进去。趴在罐底的大蝎子懒洋洋地偏头看了那滴血一眼,继续抱着硕大的尾巴昏昏欲睡。
贺承拆开左手上包着的布,尚未愈合的指尖缓缓渗出殷红。他的血甚至还没有滴落到大蝎子身边,大蝎子便有了动静,困顿萎靡的小家伙精神一震,猛然昂起头来,挥着螯钳,攀着靠近贺承的那一侧罐壁,想奋力爬出来。
“啪嗒”一声,在它攀上罐子口之前,贺承迅速把罐子盖上,一手按在盖子上,一手抵在唇边,倚着大青石,低低咳嗽。
陆晓怜忧心忡忡:“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独独对你会这样?”
贺承也觉得费解,他此前不曾到过百花谷,这地方的名字都还是前一段才从枕风楼听来的,为什么百花谷里这只奇奇怪怪的小虫子,竟然好像认得他?
说到这里,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的金波正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手边的那只罐子捧回来,神态颇为珍重:“蛊,百虫竞而不死者,它是在七步岭毒物堆里不知道打赢了多少架的强者,很难得的。”
陆晓怜问金波:“你见过蛊虫?”
金波抱着罐子愣了愣,讷讷开口:“见过的,这种颜色鲜艳的蛊虫很厉害的,在我们那儿,圣女才炼得出来。”
贺承一针见血:“你来自南疆?”
蛊虫是南疆秘术,中原武林并不多见,贺承和陆晓怜只是在江湖异闻里听过,却不曾亲眼见过。
金波倒也坦荡,被这样问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的家乡确实是在南疆。”
“那日从客栈里带走你和陆姑娘的那帮异乡人,是否也是南疆人?”贺承脑子里飞快将与金波相遇这几日的事情串了一遍,追问,“他们似乎要找什么人?是不是就是来找你的?”
金波眨眨眼,一脸无辜:“晓怜姐姐应该也听他们说了,他们是来找偷偷跑到中原的南疆圣女的。”她耸了下肩,颇有些无奈:“你们看,我丢个药球,都差点被毒物咬死,世上有这么倒霉的圣女吗?”
贺承和陆晓怜被她逗得笑出声。
“即便你是他们要找的圣女,你若不想回去,我们便不会让他们带你走。”陆晓怜宽慰金波,又问她,“奇怪,你与他们同是来自南疆,怎么你的官话说得这样好,若不是今日你在七步岭大显身手,我们都没有发现你并非中原人。”
“是我师父!”金波捧着装蛊虫的那只罐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头那只红得妖冶诡异的小虫子,见它还活着,她轻轻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师父年轻的时候往来于中原、南疆之间,对中原很熟悉,我也是自小听她跟我说起中原,才会想要来这里看一看。”
这里与南疆虽相隔千里,但也并非各自闭塞不通,两地商贸往来也是有的,因而金波说起她的师父年轻时往来于两地之间,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贺承与陆晓怜便没再追问下去。
聊到这里,齐越和钟晓恰好带着草药回来。
齐越往陆晓怜守着的陶罐里加了几味药材,又熬煮片刻,沥出小半碗汤药,端到赵戎津身旁。赵戎津中毒已深,只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齐越用碗沿撬开他的唇齿,摇摇晃晃地倒进小半口汤药,紧紧盯着他喉结微动,将汤药一点点咽下去,齐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半碗药喂了半天,赵戎津把汤药尽数咽下去了,齐越紧绷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他呼出一口气,竟像是硬生生奔走了几十里地一般,全身虚软无力,跪坐在赵戎津身边,动也动不了。
这样缓了片刻,齐越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抬手将赵戎津额头上一层一层的冷汗擦了,转过头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犹豫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晓怜与贺承对视一眼,道:“小齐大夫别这样说,你是为了我们才以身涉险进百花谷的,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
齐越没有立即应话,扭头从药篓里翻出一株草药来。
那株草药长得有些奇特,细细的一根嫩茎上长着六片叶子,深绿色的叶片上,银白色的叶脉清晰可见。这六片叶子成对生长,每一对叶片都是一片叶子正面朝上,另一片叶子背面朝上。
齐越说:“这是阴阳相思草。我在父亲的医书上见过,这草药对清理经脉脏腑的积毒有奇效,戎哥性命已经无碍,可他中毒太久,只怕脏腑经脉皆有损伤,我想让他服下这株阴阳相思草。”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只是这草药不仅难得,要炮制入药,更是不容易。”边说着,他边触了触那株草药最顶端的一对叶片。
赵戎津情况危急,他和钟晓去采药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即便算上回来给赵戎津喂药花费的时间,这株草药从被采摘下来到现在,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仅仅这么短的时间,它的叶片边沿已经开始发蔫打卷。
贺承知他话未说尽,直接发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草药本身含有毒性,服用前,需由一对男女相拥,将这株阴阳相思草贴在怀中,以体温烘制一夜,使毒性挥散,却又保留下药性。”齐越抬眼,又将贺承和陆晓怜轮番看了几遍,抿了下唇,“你们也看到,这草药娇贵,根本带不出去。毕竟男女有别,此刻能帮我制药的,只有二位了。”
金波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眼睛,搓着手期待地看着贺承和陆晓怜。
而另一头,钟晓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像是立刻要霹下一道雷来。
贺承脑中一片空白。
齐越在说什么?男女有别,所以只能找他和晓怜帮他制药?齐越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是男的,陆晓怜就不是女的了?为什么他和晓怜就不用顾忌男女有别了?
他还来不及出声质疑,就听见陆晓怜眉眼弯弯地答应下来:“这有什么难办的,就是抱着这株草药睡觉嘛!”
贺承顿时头疼欲裂。
陆晓怜真的听清楚齐越说什么了吗?
只是抱着草药睡觉吗?是不是还得抱点别的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藏不住至少此刻,你不要……
同样觉得陆晓怜没听清齐越的话的,还有钟晓。
他脸色铁青,提出异议:“小齐大夫,我听不明白,怎么沈兄和我师姐,就无需顾忌男女有别了?”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在装傻?”他身旁的金波用力拽了一下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莫不是个傻子吧!我早就说过,晓怜姐姐是沈大哥的心上人,沈大哥也是晓怜姐姐的心上人,现在小齐大夫也看出来了,怎么就你眼瞎呢?”
“不可能的!”钟晓执意,“如果沈烛成了我师姐的心上人,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那个师兄,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凭什么让晓怜姐姐干等着?”
钟晓气得脸颊涨红:“都说了,师兄有要事处理!”
明明是与他们自己无甚相关的事情,可钟晓和金波就这样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这头,始作俑者齐越悄悄溜到贺承和陆晓怜身边,补充解释:“这草药名字里带了阴阳,便是因为制药时非得一男一女。金姑娘与你们并不相熟,只怕多有不便,我是看见沈公子病中,皆是陆姑娘不假人手的照顾,料想二位的关系理当最为亲密,是以提出了这个想
法,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陆晓怜连连摆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什么冒犯。”边说着,她边拿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贺承的肩膀,眉梢一挑,冲他使个眼色:“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救人要紧,对吧?沈兄?”
贺承盯着她挤眉弄眼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敷衍道:“是,陆姑娘高义。”
于是,为了炼制这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贺承与陆晓怜被迫成了连体双生子。
此时还未到入睡的时点,所有人都清醒着、忙碌着,众目睽睽之下,贺承和陆晓怜自然不好紧紧拥抱到一起去,只将那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贴在掌心里,两人十指相扣,用指掌间的温度暖着它烘着它,以使它不至于轻易委顿下去。
百花潭里没有鱼,但树下、草丛里,星罗棋布地长着野菌子,在金波和齐越的努力下,他们挑拣出可食用的菌子,煮了一锅鲜美无比的菌子汤,围着火堆,就着包袱里的干粮,勉强对付了一餐。
期间,赵戎津恰好醒过来,闻着香气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弱声笑骂:“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为了你们差点把命丢了,你们竟背着我吃独食!”
他刚刚醒来,体内还有待清理的积毒,整个人还十分虚弱,说了一长串话,便有些体力不支,坐在齐越身边,只觉得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软绵绵靠进齐越怀里去。那么高大那么凶悍的人,靠在齐越怀里,像只大猫似的,用脸颊蹭了蹭齐越清瘦单薄的肩膀,语气有些可怜:“阿越,我饿了。”
并不需要他开口,齐越一见他醒了,已经动手往自己碗里又添了半碗热汤,撕了几块干得噎人的饼子在汤里泡软了。此时,他正舀起一勺吹凉了,喂到赵戎津嘴边:“将就吃点,等出去了再好好给你补补。”
赵戎津凑过来,一口吞了那勺汤泡饼子。毒素消退需要时间,其实赵戎津此刻舌头发麻嘴里发苦,可从齐越手里叼走这一勺食物,还是令他满意得眯起眼:“你亲手喂给我的食物,怎么能说是将就?”
齐越瞥了他一眼,像山谷里的夜风一样,轻飘而温柔地笑了。
虽然百花谷里危机重重,可山谷里的夜风却实在温柔,一层一层扫过粼粼水面,平铺在水上的银白色月光灵动而活泼,在平静的水面上肆意跳起舞来。
这是进入百花谷后难得的静谧安宁,这里既没有伤人的机关,也没有咬人的毒物,所有人围着篝火抵肩坐着,像是某个访遍青山不肯归的夜晚。
赵戎津就着齐越的手吃了点东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起之后的安排:“阿越要在这里给沈公子治病,我们大约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放松放松。如果阿越治不好沈公子,你们就还得往百花谷更深处去寻神医。我和阿越只能送你们到深谷边沿,再往深里,我们也不曾去过了,希望你们运气好,能如愿遇见神医。”
虽然神医难寻是大家进谷前便知道的事情,可此刻赵戎津这样说,又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来,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其中,最不好受的,当属钟晓。
他盯着贺承与陆晓怜十指相扣的手看了大半个晚上,已经闷了一肚子气,现在赵戎津又强调了一遍,遇见神医全凭运气的事,他难免有些崩溃——
原本钟晓想着,沈烛救过他和陆晓怜几回,陪他来百花谷一趟,他们也是仁至义尽,自此可以两不相欠了。结果呢?这一趟百花谷之行,不仅没能找到神医,治好沈烛,互不亏欠,反倒让沈烛把他师姐的手给牵上了。
这下可好,救命之恩还没报完,情债又已经欠下了。
钟晓越想越头疼,额角突突跳着,极度郁闷下,他听见沈烛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我记得小齐大夫说过,你们一家是为了神医,才移居百花谷外的。不知令尊可曾留下百花谷地图一类的东西?”
齐越迟疑道:“有是有,只是——”
“只是阿越的父亲特意交代过,不可交给外人看。”赵戎津替他将不好说完的话补完,夹带私活地叹了口气,“因而即便是我,也不曾见过百花谷全貌。”
不知齐越家与百花谷、与谷中神医究竟是什么渊源,他们没有详说,贺承他们也不便多问。他点头表示理解:“我只是想跟小齐大夫确认一件事,除了百花潭,百花谷中可还有其他水泊?”
齐越拿着跟小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想了一想,摇头:“山间溪涧是有的,湖泊水潭却只有这一处了。”
“那你们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什么方位?”
齐越指向北边:“往北走,有个地势较高的小水潭,将药泉泉水蓄在其中,天然形成了能治病救人的汤泉。”他眉头一蹙:“水中情况莫测,今日天色晚了,沈公子一会喝了药便早点歇下,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药泉浸浴。”
关于给自己治病的事,贺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上心。
他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天际的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也好,这里既没有毒物,也没有机关,景色还好,我们就当是春游踏青,不妨多待两日。”
伤病交加的贺承是最迫切着要找神医的人,他提议在这里多留一日,玩心重的金波和希望赵戎津得以休养的齐越自然不会反对,陆晓怜在“快些出发找神医”和“让贺承在药泉里多泡一泡”的两难抉择中纠结片刻,选择了后者。
毕竟百花潭平静安宁,又遍地是奇花异草,还有一湾温泉可温泡解乏,甚至于还有一眼能治病的药泉,对于这帮人倦马乏的人而言,此处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休憩场所。
既然偶遇神医全凭运气,在这里多待几日,又有何妨?
六个人里,除了必然会和齐越意见一致的赵戎津,已有四个人同意在这里多留一日。
于是,尚未表态的钟晓,便无关紧要了。
因为此处安宁静谧,也因为第二天不急着赶路,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分外香甜。
只除了,主动请缨守夜的钟晓。
整整一夜,他借着火光死死盯着角落里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他的剑就在他手边放着,如果有些什么人将手伸到什么不该伸的地方去,剑起刀落,他一定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砍下来!
然而,钟晓想不到,即便想到,他应该也是不想承认,真正不安分的人是他的师姐陆晓怜。
准备就寝时,贺承将那株阴阳相思草塞进自己怀中,放在两层衣物的夹层之间,防止无意滑落。刚刚安置稳妥,陆晓怜便像一尾游鱼般,轻巧灵活地钻进他怀里,张开手臂环过他清瘦的腰身,贴紧他柔韧的身体。
贺承身子一僵,随即手腕一扬,用刚刚解下的披风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住。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不拘到众目睽睽之下投怀送抱的地步。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陆姑娘,你——”
陆晓怜在他怀里仰着头,一双杏眼映着漫天星月,亮得动人。
他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她。虽然夜色深沉,可这一夜星月灿烂,她又离他这样近,他一垂眸便能看见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小巧挺翘的鼻子,红润欲滴的唇,这些长得极为标致漂亮的五官恰到好处地放置在莹白如玉的面庞上,便是他所熟悉的陆晓怜。
陆晓怜仰着头看他,无辜,可怜,又十分动人。
她说:“沈兄,那日在山洞里,你不是跟钟晓说,你仰慕我已久吗?那你此刻岂不是应该很高兴?”
贺承垂着手不肯去抱她,语气生硬:“陆姑娘与你师兄情投意合,我与你师兄也算是相识,乘人之危,实乃不忠不义。”
“你若真心喜欢我,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陆晓怜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稍稍压低,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就好像,你究竟是谁,在我面前也是藏不住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幽深,半晌没有说话。
陆晓怜像小动物一样锲而不舍地往他怀里钻,侧头贴在他胸口,枕着他的心跳,目光如水:“他们都睡了。”
“嗯?”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能不能暂时地,不要是沈烛?”
有风飘过,枝叶簌簌,树影婆娑。
月色如水,遍地肆流,无边无垠。
天地之间,有树,有草,有风,有月,没道理容不下一个贺承。
陆晓怜一直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属于沈烛的那张脸僵硬冷然,五官平平无奇,只有那双属于贺承的眼睛,黑亮深邃,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悄无声息地,一只手落到她的肩上,那只手将她轻轻一推,她被一道温柔的力量,平稳,却不可反抗地按进一个体温低凉的怀抱里。
贺承的手托着她的脖颈,低头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半带着怅然无措的叹息:“晓怜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相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
贺承与陆晓怜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
那些东西里,有陆兴剑溘然长逝的一条命,有青山城中正无私的名声,还有江湖上说不通、堵不尽的人言可畏。贺承用一张胶皮面具,隔开这些是非,也隔开了陆晓怜,可这一夜,他们之间近得只隔着一株阴阳相思草的距离。
不远处,还有钟晓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晓怜不敢放肆,紧紧扣着贺承未受伤的那只手,安安生生地靠在他怀里,枕着他的心跳,昏昏欲睡,却又不敢也不舍真的睡过去。困意翻上来,她明明倦得眼皮打架,却还是要不时挣扎着抬头看贺承一眼。
陪着陆晓怜长大的人,很轻易便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贺承抽出被她握着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手指微收,便将她更紧揽进怀里。他宽大的手掌顺着肩膀,攀上她的脖颈,像安抚一只无助的小动物一般,他在她后颈轻轻捏了一下,而后迅速松开,手掌顺着脊骨一寸一寸滑下去,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上稳稳停住,一下一下,轻缓温柔地拍抚着她,温声道:“安心睡吧,我不走。”
夜晚静谧安宁,他们靠得太近,呼吸声和气息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陆晓怜的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她的父亲陆岳修身为青山城掌门,既没时间,也没耐性带孩子,她的哥哥陆剑兴倒是很疼妹妹,可因为被父亲寄予厚望,早早拜入师门,勤学苦练,也是三天两头找不见人。
像只落单小鸟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就这样遇见了贺承。
贺承被带进青山城的时候也只有六七岁,虽然比陆晓怜大不了几岁,可贺启几乎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那时的他已经很会照顾人。
初入青山城的贺启极不适应,像只被人类捕获的小兽一般时时警惕不安,贺承想尽办法哄他弟弟开心的同时,顺手把那个总是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姑娘也顺带捎上。
一开始,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恰好陆晓怜想要有人陪伴,恰好贺承想要给贺启找个玩伴。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再后来,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拜入陆岳修门下,成了师兄妹。
他们之间的牵连,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陆晓怜搂着贺承,满足惬意:“师兄,小的时候,贺启讲鬼故事吓我,你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贺承轻笑,他的气息轻轻落在她头顶,有些发痒。
“你还常常哼一首童谣哄我,能不能再给我哼一哼?”
“嗯。”贺承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哼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谣,“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贺承的声音低而哑,不复年少时的清亮,却另有一翻动人温醇。这是陆晓怜小时候常常听他哼起的童谣,她靠在他怀里,跟着轻轻哼:“借支笔,画条船,一荡荡到九天上。天不怕,地不慌,天地之间有爹娘……”
陆晓怜生性怯弱敏感,怕黑怕鬼,小的时候尤其不经吓。
贺承更紧地搂住她:“那时候你越害怕,阿启越喜欢拿这些故事逗你,你被吓得整夜不敢睡,抱着被褥来师叔院子里找我们。”他微微弓起身子,将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声音低沉暗哑:“晓怜,那你还记得不记得,我那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嗯?”陆晓怜往他怀里蜷了蜷,“你说,如果人死后会化作鬼魂,那我娘早已经化作了鬼魂,弄不好还已经是个鬼魂里的头头了,若有别的鬼魂要害我,我娘一定会保护我的。”
都是些孩子气的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陆晓怜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后来,我确实就没那么怕了。”
“对,别怕。”贺承也跟着她笑,侧过头,轻轻吻了吻她,“如果以后我不在了,无论我变成什么,都会保护你的,你什么也不用怕。”
陆晓怜倏然抬头,眼中有盈盈水光,目光却锋利昂扬:“你不许不在!”
头一回,贺承被她的目光逼得一窒,怔忪间,竟半晌无话。
“你不会不在,我们一定能找到神医,你一定会没事。”她顿了一下,又想到别的办法,“即便真那么倒霉,遇不见神医,那你就跟我们回青山城,师叔认识的人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伸手摸摸他脸上的面具,仔细安排起来:“你不要怕,就戴着这张面具跟我们走,不会有人知道跟着我回青山城的人是你。”
她确实考虑得很周全,甚至替他把解除后顾之忧的法子也想到了。
但贺承并没有打算在要不要跟着陆晓怜回青山城的这个话题上聊得更多,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又轻轻啄吻一下,笑着低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南州城里,我便有些怀疑。”
“是在试琴会上?”
陆晓怜点头:“我遇见你时,便觉得莫名的熟悉。直到试琴会上与卓弘明起了冲突,你我合力与他缠斗时,你示意我攻他上身,我才意识到,是你的眉眼让我觉得熟悉。”
她葱管般白嫩纤细的手指摸过他的眉眼,隔着一层面具,拂过他的立体而流畅的眉骨,拨过他浓密的眼睫。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千百遍地与这双眼睛的主人执手相望,怎么会,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呢?
贺承故意眨了下眼,用黑长的睫毛去扫她的手指逗她。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所以,后来在江家酒肆,你非要我讲什么师兄师妹的故事,是故意的?”
陆晓怜点头,又摇头:“你与往日的差别太大,我虽觉得眉眼相似,却也不敢断定沈烛便是你,可你伤重迷离之际,又,又对我莫名依赖亲近。我稍作试探,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这个‘沈烛’到底是不是个登徒子!”
贺承哭笑不得:“那试探后,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你老奸巨猾,编的故事倒是没有破绽。”陆晓怜冷哼,“所以,我虽每日都在怀疑你,却不能给自己一颗定心丸,直到那日落水——”
陆晓怜说的落水,应当是南疆人绑走了她和金波,将她五花大绑丢进水里那一回。因为南疆人捏着贺承的软肋,那时明明占据上风的贺承不得不丢下兵刃,任由他们处置。可他们言而无信,还是将陆晓怜投入河中,贺承拼死相救,险些送命。
贺承侧着头盯着陆晓怜,是一幅悠然听故事,愿闻其详的模样。
陆晓怜皱了皱鼻子:“那日,我摸到你耳后有一道细痕,用指甲用力抠下去,可以揭下一角胶皮。我那时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你是用一幅精妙的面具,将自己假扮做‘沈烛’来找我们的。”
“倒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们的,我是为了试琴会来南州,不巧就遇见了你们。”
陆晓怜杏目圆瞪,佯怒瞪着贺承。
贺承惯爱逗她,可玩笑开过了,把人惹怒了,还是得他自己去哄:“是没想到会遇见你,遇见之后就舍不得走开了,这不就
一路纠纠缠缠走到了现在吗?”
“话说得好听。”陆晓怜冷哼,“说起来,你离开青山城后去了哪里?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遇见我爹了吗?你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露面?”
贺承早料到陆晓怜会问这些,这一串问题连珠炮般砸过来,却还是令他头疼——
每一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至少,此刻还没到让陆晓怜知道的时候。
他搂着她软玉温香的师妹,只挑其中想答的,含糊回答:“我知道师父在哪里,他现在不便露面,再过一段,等真相大白,他自然会回青山城。”
“所以那一晚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起那一夜的无涯洞,贺承低垂眼睫,目光微微躲闪。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有些艰难:“我……对不起……”
陆晓怜盯着他看,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沉下脸来:“你别这样含含糊糊地搪塞我,我不信你会害大哥,你不想说,我便自己去查。”
“不行!”贺承太过心急,气息便乱来,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闷咳起来。
他脱口而出说的是“不要”,而是“不行”。他并不是在祈求她不要追究真相,而是强硬地要将她从某些险境推开。
陆晓怜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她的师兄聪明周全,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会这样不加掩饰地阻拦她,反而更说明,无涯洞的那件事,他并非罪魁祸首。
贺承清瘦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震颤着,他显然还有话要说,可越是着急,气息便越乱,咳嗽便越是止不住。
陆晓怜不由眼眶发烫。
她的师兄是这一辈弟子里的佼佼者,十五六岁上便一战成名,江湖上人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门下有个叫贺承的,未来可期,前途无量。
可不过半年多不见,那个光彩瞩目、意气风发的贺承,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忍心再逼问下去,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声音发哑发颤:“你别急,你说不查,便不查,我都听师兄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卷上来的腥气,笑意轻松,声音却还是明显虚弱了许多:“听话,这事我和师父会处理好,你不要管。至于我的伤,已有朋友为我请了高明的大夫治,只是伤经动骨的,确实需要静养,忙过这一段,好好歇一歇就好,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贺承身体不好,陆晓怜不想他再为自己费心,无论他说什么,尽数乖巧应下。
如此一来,他终于能松了口气。摸着披风的边缘,确定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紧了,透不进来一点冷风,他温声道:“不早了,睡吧。”
陆晓怜从他怀里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眸光闪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认出你了的?”
贺承眉毛微微一挑,远远望了钟晓一眼:“说起来,这还多亏了钟晓。”
“?”
“是他一直以为你喜欢上了沈烛,气得上蹿下跳,我才会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然后?”
贺承低笑:“然后我就想,你确实没道理忽然对一个相识不足一月的人那么好。再后来,钟晓告诉我,你以死相逼,不肯出百花谷,。”
“嗯?”
“你素来心软,可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病人照顾有加,可无论如何,不必做到为他不计生死的地步。”贺承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晓怜,又忍不住躲着钟晓的视线,低头吻了吻她,“除非,你已经猜到了‘沈烛’便是我。”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不平喂,我师姐还在呢!……
阳光落在这一片草地上时,贺承与陆晓怜依旧紧紧相拥。这一夜风平浪静,一宿无梦,他们相互依偎着,是这大半年时间里,难得的安稳宁静。
可天一亮,这难得的安稳宁静,就被眼里不揉沙的钟晓硬生生打破了。
贺承和陆晓怜是被彻夜难眠的钟晓摇醒。
陆晓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始作俑者正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伤风化”的两个人,漠然道:“天亮了,那株什么草也该弄好了吧?你们可以分开了吧?”
贺承难得睡得这样沉,被骤然唤醒过来,本能地警觉翻身而起,将陆晓怜护到身后去。定睛看清来人是钟晓,他一口气松下去,才觉得心跳如捣,身形晃了一晃,正被身侧的陆晓怜稳稳扶住。
陆晓怜沉下脸:“钟晓,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究竟是谁在发疯?”钟晓终于忍不住,熊熊怒火终究还是烧到陆晓怜身上。他气得脸色泛红,已经口不择言:“贺师兄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却跟这个姓沈的卿卿我我!你,你对得起贺师兄吗?”
要论感情,钟晓与贺承的感情,是比他与陆晓怜的感情更深许多的。
钟晓与贺承的弟弟贺启一同摆在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庄荣门下。贺家兄弟本就是庄荣领进山门的,又多了贺启这一层关系,虽然贺承拜在陆岳修门下,却与庄荣颇为亲厚,连带的,跟庄荣的弟子也混得熟,其中,与贺启年纪相仿的钟晓与他最是亲近,几乎算得上是他的另一个弟弟。
钟晓的师父庄荣习武成痴,因为惜才对贺承偏爱有加,对自己的弟子反倒没多少耐心。特别是钟晓和贺启这种天资有限的,那些年,不知道被他们师父骂过罚过多少回。
有几回,钟晓以为师父气得要把自己和贺启扫地出门了,后来都是贺承带来几样小玩意儿,嬉皮笑脸地哄他们的师父高兴,然后把他们学不明白的东西拆开了揉碎了,手把手地带着练了好几遍,才让他们的师父勉强相信,这两个人还不是无药可救。
若要钟晓在贺承与陆晓怜之间选边站队,他必定是向着贺承的。
不明真相的钟晓看不得陆晓怜和“沈烛”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也算情有可原。
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钟晓的话觉得羞臊,陆晓怜莹白的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嘴唇想了一会。是否向钟晓说明真相,如何向钟晓说明真相,她可以再同贺承商量,可无论如何,钟晓闹这么一出,早就惊动了另外三个人,此刻绝不是向他说明“沈烛”身份的好时机。
陆晓怜无奈,低声斥道:“你别嚎了,我之后会找机会跟你解释。”
钟晓冷哼:“你别跟我解释,你去跟贺师兄解释吧。”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朝他吐了下舌头:“师兄才没你这样小气。”
压制住钟晓的怒火,陆晓怜忙不迭地回头看贺承。
许是刚刚起得太急,他此刻心慌得厉害,一手由陆晓怜搀着,一手紧紧抵在心口,低垂着眼睫,气息凌乱,呼吸费力。因为脸上还戴着一层胶皮面具,即便是近在咫尺的陆晓怜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气色究竟糟到了什么地步,只能依稀可以看到他嘴唇泛白,连唇角都在微微发颤。
陆晓怜心疼极了,又狠狠挖了钟晓一眼,赶紧扶着贺承坐下:“很难受吗?快坐下歇会,小齐大夫已经过来了。”
贺承霜白的唇动了动,声音低微:“没事,大概是饿了,缓缓就好。”
“饿了?”
贺承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强打着精神逗她,可怜道:“病人都是需要大鱼大肉滋养的,昨晚就喝了碗蘑菇汤,不饿才怪。”
属于“沈烛”的那张面孔上嵌着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含笑盯着她。
若说顶着“沈烛”的名字,贺承有所顾忌,还能强撑出八九分正经,如今被陆晓怜戳破了伪装,在她面前越发肆无忌惮地当起“贺承”来。
陆晓怜笑着捏捏他冰凉的手:“委屈沈兄了,等出去,找最好的酒楼给你补上。”
“就拿酒楼应付我吗?”贺承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别人家姑娘都是要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的。”
陆晓怜挑眉:“我敢作,你敢吃吗?”
贺承来不及应话,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
钟晓扭头,只见不
仅是齐越听见动静走了过来,连毒伤初愈的赵戎津,也由金波扶着,跟着后面。于是,钟晓终于有理由驱赶寸步不离守着贺承的陆晓怜:“小齐大夫来了,师姐,你不要妨碍小齐大夫给他看病。”
事关贺承的伤病,陆晓怜从善如流地站到一边,等着齐越给贺承诊脉。
可齐越来时,贺承却不急着伸出手,反而将手探入怀中,摸出那株阴阳相思草来。那株脆弱的草药被体温烘炙一夜,叶片上的银白色叶脉消失不见,只有翠色依旧不减,六片叶片各自蜷起,两两成对,虬结成指节大小的三个小团子。
贺承将草药递给齐越:“这株草可能入药了?”
齐越点头,朝贺承和陆晓怜抱拳一礼:“书上说,草叶凝株,药便成了。多谢二位。”他接过贺承手里的草药,细看了片刻,反复确认过,才将嫩茎上挂着的三个翠色小团子摘下来,托在掌心里举到赵戎津面前:“吃了。”
赵戎津依言吃了药丸,齐越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下来。他抬手搭上贺承腕上寸关,静下心来为他诊脉,觉得指下的脉息越发虚细沉滞,几乎快要摸不到跳动,分明是气血亏虚已极。
怎会如此?
分明昨夜他也为他诊过脉,那时他的脉象虽不算有力,却至少坚实平稳,只是因为寒邪入体尚未拔除,还有几分滑涩虚浮。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会在一夜之间气血溃败至此,大有这一两日里便要吹灯拔蜡的意思。
齐越若有所思,按着贺承手腕沉吟片刻,恍然抬头,紧紧盯住贺承:“昨日在七步岭,你是不是服了什么药?”
陆晓怜心急:“服了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齐越摇头,“大抵是些将人筋骨里的精力元气都压榨出来的药,药效一过,便如空心朽木,岌岌可危。沈公子昨日看着与常人无异,便是靠着药物的效用,如今药效已过,只怕……”
昨日在七步岭上,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贺承确实摸了颗药丸吞了下去。
当初他拖着这身伤执意要经南州来百花谷,离开枕风楼时,枕风楼楼主沈懿行不情不愿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他,除了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外,好像是还唠唠叨叨地说了什么别的。
可惜贺承那时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沈懿行的话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究竟吃了什么药?吃了药又会有什么后果?此刻的贺承一概不知。
陆晓怜声音发颤:“只怕什么?”
“别管那些虚的了。”贺承笑着闷咳,抢在齐越开口前,“我想去药泉看看。”
齐越迟疑:“其实如今药泉对你而言,已经……”
“来都来了。”贺承闷咳着打断他,“还是去看看吧。”
贺承去泡药泉是要宽衣解带的,金波毕竟是个姑娘,不便跟着去,便留在原地看东西。
钟晓原本想说服陆晓怜跟金波一起留下来的,可他一抬眼,看见她师姐一脸担忧地稳稳挽着“沈烛”的手臂,顿时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正如昨晚齐越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北面,是北面的一个地势略高的小水潭。
一行人沿着百花潭走,不到半刻钟,便看见了齐越说的药泉。那是一方位于石壁下的池子,大约有一丈见方,同百花潭一样,池子里的水也是温热的,袅袅飘着雾气。这方池子的位置略高于百花潭,以至于百花潭里的清水不会流到药泉中去,药泉的水是褐色的,四周弥散着药汤的苦味,像是有人将熬完的黢黢汤药倒入水池中一般。
钟晓看着这个小水潭,有些怀疑:“这便是药泉?这便能治病救人?”
齐越点头:“有一年隆冬,戎哥刚从百花谷出来,带着一身伤,去救一个掉进河面冰层裂缝里的孩子。带伤之身,受寒邪之害,性命垂危,我来百花潭给他采药,顺便用水囊背了药泉水回去。只是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改方子熬药,他的高热便退下去了,第二天风寒便好了大半。”
这段往事,齐越只说了一半。
他没说,那时赵戎津高烧多日不退,陷入昏厥,他为了早日到达百花潭,抄近路上了七步岭,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赵戎津从昏沉中醒来时,守在他床边、不停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的齐越嘴唇乌黑,摸了摸他的额头的热度,一口气松下去,“哇”地呛出一大口黑血,倒在他的床边。
幸而赵戎津跟着齐越进出百花谷多次,虽然不通医理,却认得出来齐越拼死进山摘出来的那些草药,挑了他认得的祛毒草药嚼烂了喂给齐越,把人救醒了,才照着他的吩咐为他熬药解毒。
想到这节,赵戎津心中犹有一团火轰然烧过,又烫又疼。他伸手揽住齐越,齐越觉察到有人贴近过来,扭头看了赵戎津一眼。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又什么都明白。
贺承稍稍推开陆晓怜,脱下外袍,解下腰带,仅着一层薄薄的白色中衣:“既然都来了,我便进去试试看这药泉。”
他抬手解下中衣系带,正要脱下上衣,手指刚刚触及衣襟,就被钟晓快步上来捉住手腕,将他半敞的衣襟合拢回去。
贺承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钟晓昂首挺胸,挡在他和陆晓怜之间,脸色涨红,咬牙道:“你这衣服是一定要脱吗?我,我师姐还在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鬼斧岭神医当然不能是只……
这衣服,确实也不是非脱不可。
贺承就是习惯了而已。
行走江湖,难免会受伤,贺承也不例外。以前伤在肩上背上,都是陆晓怜红着眼睛抖着手给他上药的,他一时没意识到,“沈烛”一个外人,在姑娘家面前袒胸裸臂的,实在太过浪荡唐突了。
在钟晓的阻拦下,贺承顺势合拢衣襟,缓缓步入药泉之中。与百花潭一样,药泉泉眼也是一眼温泉,浸浴其中,只觉暖意铺天盖地地涌来,像是有数不清的、细如牛毫的小针,被烘得热热的,往经脉里灌进去。
并不多疼,暖暖的一阵酥麻卷过去,贺承僵冷的经脉几乎瞬间醒了过来。
与宽阔的百花潭相比,药泉的水域并不大,贺承摸着潭边的青石,倚在池边,看着满池子黑黢黢的药泉水。百花谷里的药泉果然有奇效,可他此刻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怎么找到神医这件事。
扶着水潭边沿稳了稳,贺承试着朝着水潭中心迈出几步。
这水潭地势奇特,几步之外水深骤然增加,药泉水瞬时没到他的下颌处。百花潭附近虽然无风无浪,可水一深,人在水里便不容易站稳,水波稍有波动,贺承就被拽得身形摇晃,令岸边的人看得心惊胆寒。
在岸上已经褪去鞋袜,贺承赤足踩过水潭,心中对这方水潭的好奇越发深重。
愿意冒死进百花谷的人不多,有本事,也有运气翻过七步岭到达百花潭的人便更少了,这药泉按说应该是天然形成的。
可这药泉若是自然形成的,那便更有些古怪了……
齐越在岸边喊:“沈公子,药泉深处情况未知,不可再深入了。”
站在药泉中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的贺承听见动静,扭头看过来,微微颔首,开始摇摇晃晃往回走。这回他的脚步倒是不慢,很快回到水潭边沿,倚着池边,用手指沾了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两道线。
“我们翻过七步岭,就来到百花潭——”贺承的手指点着圈圈偏北的方位,两道线相交处,问齐越和
赵戎津,“药泉应该是在这个位置,没错吧?”
经他这一问,围在药泉旁的几个人终于明白他画在青石板上的那几笔潦草的画——
那一刻圆不似圆,方不似方的圈,便是百花潭,那么圈圈旁边两道歪歪扭扭的线,一道是昨日差点困死他们的七步岭,另一道稍显短直,则是自东北方向蜿蜒而下,与七步岭相接的另一道山岭。
而两道山岭,便在药泉北面、笔直高耸的石壁处相交。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承又用手指点了点那道与七步岭相接的、不知道名字的山岭,问:“这是什么山?你们可曾翻到山岭那一头去看看?”
“这是鬼斧岭。”赵戎津在贺承勾出来的地图指了几个地方,“整条山岭蜿蜒数里,像是被巨斧劈开一般,断面光滑平整,根本上不去。根本翻不过去。”
贺承若有所思:“所以,即便对百花谷熟悉如你们,也不曾翻越过鬼斧岭?”
“很惊讶吗?”赵戎津挑眉,抬手一指,“你看那里,百花潭附近的这段,已经是鬼斧岭最缓的地方。”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所有人抬眼看去。
若说七步岭是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缎带将百花潭包裹期间,与之相对的鬼斧岭,则更像一根铁棒,冷硬平直,横亘在百花潭北面。鬼斧岭正和它的名字一样,鬼斧神工,一整面的山壁平整光滑如棋盘,仿佛被刻意打磨过一般,在阳光下,反射出黑亮的光芒。
赵戎津说,百花潭附近是鬼斧岭山势最缓的一段了。
可即便如此,一整面如棋盘般平坦的石壁高高耸立,几乎没有凹凸错落的乱石,也没长一棵横生出来的草木,不仅人攀不上去,连路过的飞鸟都很难借力落脚停歇。
这不像是一座山岭,倒像是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石头,不落万物,贫寂荒芜。
大家盯着光秃秃的鬼斧岭,心知赵戎津所言非虚,许久没有说话。
赵戎津一挑眉,打破沉默:“你们不会还觉得神医住在鬼斧岭上吧?我敢说,就算神医他是只猴子,也未必爬得上鬼斧岭。”
猴子又不会把脉治病,神医当然不能是只猴子,所以他当然不会住在鬼斧岭上。
可七步岭环抱着百花潭,漫山毒物拦住四方来敌,鬼斧岭拦住东北奔袭而下的寒气和自东北方向入侵的仇家,处于两条天然形成的防御带之间的百花潭,气候宜人,草木丰茂,水源充足。
两山夹一水——
将隐退之地设在这样的地方最好不过,若能占据北面休门位,更是大吉。
若不是最初在巨石阵里,就认出阵中的石笋横刺而出的方位次序,之后又根据钟晓的描述,看出离开巨石阵后,百花谷主人留出的那条出谷岔路的方位,贺承不会联想到,百花谷的机关布局,可能与他小时候看的一卷不知名书册相关。
依据那卷书册里的说法,那道光秃秃的鬼斧岭所在方位,确是休门。
怎么会住不了人呢?
贺承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落回青石上,盯着用水勾画出的那幅简易地图看。
他自己倒没什么,反是陆晓怜听了赵戎津刚刚的话心中沮丧,追着又多问了几句。齐越温声宽慰陆晓怜一番,拖着赵戎津去采药前,约定以烟为信,若他们看到药泉方向燃起烟火,便有事,定会尽快回来。
贺承病体支离,陆晓怜当然不会留他独自待在池中。
陆晓怜与“沈烛”情投意合,钟晓也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此独处。
于是,三人守着药泉,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
待赵戎津他们走远了,陆晓怜开口问贺承:“你是不是觉得百花潭有什么古怪?”
贺承神色有些倦怠,倚着池边青石,慢悠悠地点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没名字的怪书,书上讲了些奇门遁甲、机窍开关一类的东西。我那时觉得,那本书编得很乱,像是什么人将自己的手稿誊写了一遍一般,可到了百花谷,却觉得,那本书好似在给进百花谷的人指路。”
“指路?”
贺承偏过头闷闷咳了几声,声音好像更弱了:“比如,它开篇1章 说的便是巨石阵,甚至还提了,若有心给入局者留生路,最好将出局之路留在巨石阵后,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说到这里,他看了钟晓一眼:“这也是离开巨石阵后,我让钟晓在我们启程时,无论如何都要叫醒我的原因。我想,我也许能依据那本书,破解谷中机关。”
陆晓怜目光闪闪地盯着贺承。
他所说的那本奇怪的书,她应该也看过。
那并不是青山城的典籍,是他们的师叔、钟晓的师父庄荣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庄荣虽然偏爱贺承,却从不藏私,可偏偏这本书,他只传给了贺承,而且要贺承熟记于心。贺承唯一一次挨庄荣的打,便是因为偷懒,没有好好背这本书。
贺承练功习武上天赋出众,背书却比不过陆晓怜。那时他们就比试过背这本书,但因为陆晓怜只零零星星陪他背过其中几个章节,不知全貌,并没有像贺承一般,一眼就认出巨石阵来。
陆晓怜眼中露出欣喜:“书上提到神医了吗?我们是不是就快找到神医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能痊愈了?”
贺承苦笑着摇头:“可是除了巨石阵,我们后来走的路,与书中细节都对不上了。”
他抬手指指着他自己画的那幅潦草地图上的七步岭:“先是七步岭,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这条山岭,更没有提到七步岭上养着红色蛊虫。”边说着,他边移动手指,圈划着整片百花潭:“书册最后一章,讲的便是如百花潭一般,两条山岭夹着一处宽阔水源之处,这样的地方最适宜安居,休养生息之地,宜选在休门位。而百花潭的休门位——”
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那条冷硬的线上:“在这里,是鬼斧岭。”
“鬼斧岭?”
陆晓怜和钟晓不约而同再次朝那条光秃秃的山岭看去。
山岭平直光滑的石壁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镇守着什么秘密的巨兽,挑衅嘲弄地对他们咧着嘴笑。
陆晓怜心念一动:“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鬼斧岭后面呢?”
“如果百花谷当真是按照那本书布局的,最后一章落在百花潭,要到鬼斧岭背面,必然也是要从这里过去。可是鬼斧岭陡峭,即便是百花潭附近最缓的一段,也无法翻越,除非——”说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目光落到小小的一方池塘,“我潜到池子里去看看。”
“不行!”陆晓怜像是与他心意相通,早知道他要有所动作,眼疾手快拉住他,“药泉池水颜色这样深,什么都看不见,你如今这样子,贸然潜下去,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
关心则乱,这是贺承早预料到的——
无论是陆晓怜,还是钟晓,只要知道“沈烛”那张陌生面孔下藏着他们一心牵挂的贺承,无一例外地,他们都会陷入这样的谨小慎微里。
陆晓怜拉着贺承的手不肯松开,并不多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他。
这样僵持着总不是办法,贺承似乎仔细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那你一起来?”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药泉你的意思是,暗道就……
钟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吗?
他瞟了一眼贺承与陆晓怜紧紧相握的手,脸色铁青,银牙暗咬:“师姐不久前刚刚沉过水,难道不怕水吗?”
药泉究竟有多深,水下到底有什么,没有人知道。
以自己对贺承的了解,陆晓怜本以为,钟晓这样提醒一句,贺承绑也要把她绑在岸上。却不料,这一回贺承却立刻没有顺着钟晓的话,把陆晓怜留在岸上,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问她:“你怕不怕?”
陆晓怜自然把头摇得干脆利落:“不怕。”
钟晓看着他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师姐,越想越忧心,决定暂时放下对沈烛的不满,实实在在地提议:“还是我跟沈兄一同去潭底看看吧。我的水性比师姐要好。”
贺承的目光在跃跃欲试的两人间梭巡,兀自举棋不定。
心中天人交战许久,贺承终于作出决定,拒绝了钟晓一起下水的提议:“你水性好
,一会我们若潜下去太久,你先喊赵戎津他们回来,再下水来寻我们。”
钟晓下意识点头。
即使是在对“沈烛”心存芥蒂的此刻,他还是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安排。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人仿佛有某种蛊惑人的能力,钟晓的潜意识里,对他的一言一行始终坚信不疑,几乎没有想过对他说一个“不”字。
几句话间,陆晓怜已经轻巧跃入池中,站到贺承身边。
贺承偏过头去,看着她的裙角飘荡在水中,不知怎么又想起她那日被困水下的场景。她昂首挺胸,没有一点因为那次落水留下阴影的模样,他却心有余悸忧虑起来。
与陆晓怜往药泉深处走去前,贺承问钟晓:“你手边还有没有绳索一类的东西?”
钟晓愣了一愣,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忙翻出一直绕在腰间的软绳。
这是刚刚进谷的时候,在齐越他们落脚的山洞里找到的。贺承沉疴在身,后来山路难行,钟晓便是用这根软绳将他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背着他一路翻山越岭,一直到七步岭上被毒物围攻,他为了不拖累钟晓,才主动割断了这根软绳。
出门在外,绳索的用途很多。这根软绳虽然断成两段了,可钟晓没舍得丢,此时在断处打个牢固的绳结,依旧是一根结实耐用的保护绳。
钟晓将绳子递给陆晓怜,示意她把绳子的一端牢牢系在腰上,自己则紧紧握着绳子的另一头,替贺承说了他想说的话:“若是遇见危险,你便扯绳子,我立刻把你拉上来。”
陆晓怜的手指绕着钟晓递到手里的软绳,看了贺承一眼,有些迟疑。
她并没有说话,可贺承一眼能看破她犹豫的原因。他从她手里取过软绳,向前倾了倾身子,将绳子绕在她腰上,打了个结,又仔细将绳结扯紧了,用力拉拉绳子,确定它柔韧耐用。
看得出来,他对这根绳子很满意,满意得忍不住逗陆晓怜:“药泉本就是给我治病的,我在药泉里能出什么事?还是你好好系紧吧,你的水性也就勉强够打个水仗。”
这人实在是——
陆晓怜气得龇牙咧嘴,掬起一捧水,朝贺承当头泼了过去。
吵吵闹闹间,两人并肩朝药泉中央走去。水潭面积虽然不大,可潭底的坡度并不平缓,池潭边沿一圈不深,往中心多走几步,水便骤然深起来,很快漫至贺承下颌处,几乎要将陆晓怜整个人淹没过去。
陆晓怜在水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下意识伸手攀住贺承的手臂。
几乎是同时,贺承伸手环住她的腰,借着水的浮力将她稍稍托起,又确认了一遍系在她腰上的软绳是否牢固,低头问她:“怎么样?害怕了?”
“不怕,就是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深度。”
贺承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那我们在这里缓缓,一起回忆一下那本书里,与机关暗道相关的部分。”
直到他说出这话,陆晓怜才恍然想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向舍不得她面对一点风险的贺承,方才竟然会拒绝钟晓的提议,执意要带她下水——
要论水性,钟晓自然是要比她好得多,可钟晓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而偏偏她小时候跟着贺承背过那卷无名书册,相比之下,她协助贺承破解谷中机关的可能性比钟晓要高出许多。
这便是贺承纠结犹豫许久,将赌注压在一根软绳上,同意她陪在他身边的原因。
想通此节,陆晓怜说不上自己的心情。
贺承沉疴缠身,病骨支离,还是要费尽心思将她护在身后,她理应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外,她却隐隐生出一些别的情绪,也许有一点自卑,也许有一点愧疚,更多的,是一种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难过。
在南州城重逢之前,贺承的名字,在青山城里,乃至大半个江湖,一直代表着强大。因为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