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20001 字 1个月前

而现在呢?

现在,或者至少此刻,不该还是这样的。

她被他护在身后将近十多年了,现在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陆晓怜渐渐适应了及胸的水深,在水波间找到站稳的方式,松开握住贺承手臂的那只手。她的眼波映着水光,潋滟中坚定异常:“师兄,我已经长大了。”

贺承不知她为什么在此刻提起这个,更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并不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我知道我天赋不高,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你,甚至赶不上其他天资高的师兄弟。”

她没有缘故地妄自菲薄起来,贺承不明所以,喃喃开口唤她:“晓怜……”

“我知道我很没用,一直都要你费心照顾。”陆晓怜不理,执意说下去,一眼望进贺承眼中,认真诚恳,“我是真的想帮你。”她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沮丧:“可是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我在拖累着你……”

“哪里是拖累?”贺承打断她,“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陆晓怜抿紧嘴唇不说话。

贺承说:“你在南州城就已经做得很好,我那时说你比钟晓机灵,并不是在唬弄你。”他看见陆晓怜的目光亮了一下,拉过她的手,继续说下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拒绝钟晓?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你看过那本书,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零星记着点什么;可更重要的是,你机灵变通,又与我最有默契,在水里当真遇见什么机关,与你协力,必定是比跟钟晓那个呆子一起,省心省力许多。”

陆晓怜的目光更亮:“真的?”

贺承诚恳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陆晓怜眼中洋溢着欣喜,却又强压着,不想显得得意忘形。她噘着嘴瞪贺承,指了指他脸上那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反问他:“没有吗?”

贺承被噎了一下,顿了片刻,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就这一次。”药泉不大,钟晓就在不远处的岸上目不交睫地盯着,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水底勾了勾陆晓怜的手指,压着声音哄人:“下不为例,嗯?”

陆晓怜大人大量:“好吧,下不为例。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她眼皮一抬,盯着贺承血色淡薄的唇,心尖上被扎了一下,只顾着心疼,想不出什么具有威慑力的惩罚,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雷声大雨点小地吓唬人:“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贺承果然毫不在意:“那可不行,你不理我,还能去理谁?再去找个‘沈烛’吗?”

陆晓怜杏目圆瞪:“你这个人——”

贺承忍着笑,抬手掐了掐她气得鼓起来的脸颊:“不逗你了,我们聊聊正事。”

正事自然与他们所在的这方水潭有关。

陆晓怜问:“你为什么会想下到药泉底去看看?”

贺承反问她:“你进到药泉里来,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这泉水泡得人通体温暖,是比我之前泡过的暖泉都要好。可是要说奇怪——”陆晓怜四下望了望,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之前听说,泉眼经年出水不绝,便汇成名川大河。相对于百花潭,药泉是个独立封闭的小池子,理应有自己的泉眼,可药泉的泉眼却像是能精准控制水流一般,既不令药泉水漫出池子,流入百花潭,又能保持这小小一方池子不干枯,怎么会这样恰好,像是有人算过量过一般?”

贺承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进到池子里来,才发现这药泉的池底也跟别处不大一样。我们在青山城嬉水时,池塘下面大多是些碎石砂砾,可是这里的池底却异常平整光滑,除了零星散落的一些卵石,涉水行走在期间,好像踩在一块巨大的、光滑的大理石壁上。这也不像天然便是如此的。”陆晓怜咬了下嘴唇,底气不足地下结论,“我觉得,这应该不会都是巧合吧?”

贺承赞许地看着她:“我也是这样觉得。这样小的水池要维持水位不高不低,难度很大,我怀疑水下有暗道与别处水域相通。你刚刚说,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便想想鬼斧岭后面。是这句话提示了我,如果无法从坡上翻到鬼斧岭后面去,那从山体狭隘削薄处,挖暗道横穿呢?”

陆晓怜眼瞳一震:“你的意思是,暗道就在药泉池底?”

贺承笑笑:“我只是猜测罢了。若那本书当真在指示进入百花谷的方式,在书册终章所标示的地方,费心安置这样一方小水潭,又往里面灌满了黑漆漆的药水不让人一眼看见潭底情况,总该是有些用处的吧。”

陆晓怜迫不及待:“那我们快去水下看看。”

贺承将她拉回来,往她手里塞了颗成人拳头大小的珠子:“药泉水颜色深,水下必定昏黑一片,这个你拿着。”

“夜明珠?”陆晓怜错愕,“你哪来的夜明珠?”

贺承随口应道:“朋友送的。”

陆晓怜一脸狐疑,看着贺承手中也握着一颗同样大小的夜明珠,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什么朋友会一下子送他两颗?

她试探着追问:“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方的朋友?”

贺承并不直接答话,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他大方他的,占便宜是咱们。”陆晓怜还想再问什么,可贺承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扣住她的手腕:“走,到池底去看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清音石水下清音石有二十……

正如贺承所料,药泉水呈棕褐色,能透进水底的光线有限,因此虽然水潭不深,水底却一片昏暗,两三尺以外已经看不分明。

幸而他们有备无患,借着手中夜明珠的莹莹微光,可以看清方寸之间的景象。

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潜下去,仔细触摸池底。

人的手比脚要灵活机敏得多,用手指寸寸摸过光滑的潭底,他们发现,这方盛满药水的水潭像是一只巨大的饼铛,边沿的一圈潭底高水位浅,几步之外,便是个小小的陡坡,下了陡坡,水深骤增,堪堪没到贺承下颌处。

之后,水潭底下便是一马平川。

这平坦是用一方平整的石板铺就的,那石板触手光滑细腻,像是仔细打磨过的玉石。用手指仔细摸过去,会发现这巨大的石板上规律分布着细细的线条,横平竖直,隐隐将这巨大的石板分割成规规矩矩的棋盘。

药泉水透不进来光线,贴近池底的地方,四周更是一片浓稠的黑,若不是各自手中握着一颗夜明珠,他们甚至无法知晓对方在什么位置。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贺承向陆晓怜指了指前方,两人探着池底,朝水潭中心摸去。

忽然,陆晓怜在平坦的潭底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举着夜明珠凑近些,发现那块凸起像一颗棋子般落在一横一竖两条线的交点处,顺着那条横着的线往外摸出几尺,又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也恰好落在两条线的交点处,再往外几尺,她又摸到一个落在交点处的凸起。

顺着一路摸过去,凸起与凹槽每隔几尺交替出现,极有规律。

陆晓怜心念一转,若药泉底的这一大片石板不是偶然,这些凸起与凹槽这样间隔出现必定也不是偶然!

她来不及深想,朝黑暗中的另一点亮光游去,拉着贺承的手,领着他一点一点摸过池底那一处处细小的凹凸不平。

贺承沿着那一横细线,将细线上缀着的凹凸处全部摸过一遍,心中默数了一遍,握住陆晓怜的手腕,带着她朝水面浮上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在水中潜行,已经到了药泉中央。

除了临近水潭边沿的那一道陡坡,水潭底部平坦异常,即便此刻站在药泉中央,泉水依旧只没到贺承的下颌处,但陆晓怜身量没有贺承高,浮上水面来也站不到底,只能攀着贺承的手臂,借力浮着。

站在岸上的钟晓远远看来,便是两个人衣着单薄,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有伤风化!

钟晓一边生气,一边劝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强压着不满,问:“怎么样?有发现吗?”

陆晓怜像只猿猴一般攀在贺承身上,还记得分神回应钟晓:“对,有发现。”

“发现了什么?”

陆晓怜刚刚从水底浮上来,大口大口呼吸,气喘吁吁,累得不想多说,只朝钟晓挥了挥手:“上岸再说。”

说完这话,她再不理睬钟晓,扭头过来看贺承。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潜入药泉水中闭气这么长时间,已经累得气喘不已,何况病中的贺承,她定睛仔细一看,果然看见贺承唇色发青,半阖着眼,眉宇间倦意刻骨。

陆晓怜忧心忡忡:“师兄,你到水浅的地方歇会吧。既然已经找到了机关,把破解之法告诉钟晓,让他来破解便好。”

贺承声音轻飘虚弱:“你也认出来了?”

陆晓怜点头:“是水下清音石。”

“那你还记不记得怎么破?”

陆晓怜垂眸沉吟片刻,脑海中似乎有一卷书册缓缓翻开。她锁定了书册的某一页,断断续续回忆起小时候陪着贺承诵读的内容:“水下清音石有二十一处机关,呈直线排列,需由同根共源的两股内力同时击中机关,方可开启。”

陆晓怜说话间,贺承稍稍缓过一口气,补充道:“两人同时击打直线中点的第十一处凸起的机关后相背而行,分两头拍下剩余的二十处机关,看不见对方,却要以同样的力度在同样的时间各自拍下机关。”

若是能让钟晓来开启清音石,他又怎么可能让陆晓怜同他涉险?

他抬手理了理陆晓怜湿漉漉贴在额头的碎发,语重心长:“且不提你与钟晓拜的不是同一个师父,便是你们的内力同根共源,你和他之间,能有不约而同的默契吗?”

话虽有理,可陆晓怜依旧犹豫:“可是你——”

“我没事,只是在水下闭气太久,缓一缓便好。”贺承笑笑,“小齐大夫都说了,这药泉能给治病救命,我从头到脚泡进去,药效岂不是更佳?”

尽管不放心,可陆晓怜还是认可贺承的说法,两人浮在水面上边休息,边商量一会破解水下清音石的办法。他们师出同门,甚至于陆晓怜天资平平,小时候练功常常是受贺承点拨的,要他们使出同根共源的内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难办的是,他们如何背对着背,同时击打下机关?

于是,贺承和陆晓怜浮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练习数数,约定一会在水下,心中默数,数到同一个数字时,一齐出手。

陆晓怜和贺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前在青山城内外跟人打架,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偏偏数数这件小事上,他们的默契泛善可陈,练了几轮,才勉勉强强能在前三个数保持同一个节奏。

可是,水下清音石共有二十一处机关,除却正中央的第十一处机关可以由两人站在一起击打,其余二十处均设在两人相背而行的路上,两人各自出手十次,全凭默契,没有指令可以参照。

陆晓怜皱眉苦脸:“好难!怎么酒楼里那些弹琴吹箫的人,就能那么刚好地在同一个时点奏出相和的音律——”

话到这里,她猝然顿住,抬眼看向贺承,发现贺承也倏然垂眸看她。

“师兄,你也想到了对不对!”陆晓怜杏眼含笑,映着粼粼水光,亮得惊人。

贺承也是笑,黑长的眼睫往下落了落,便是赞许。

陆晓怜兴致勃勃:“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打开机关,好找神医给你治病。”

相比陆晓怜近乎忘形的兴奋,贺承的神色稍显凝重。重新潜入池底前,他伸手拉了拉陆晓怜腰间的软绳,再三确定绳索牢靠,才勉强松下半口气,反复叮嘱陆晓怜:“击下清音石的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想着开启水下清音石,十有八九便能找到神医居所,贺承一身的伤病便有救了,陆晓怜兴奋不已,连贺承的话也听不进

去,只含含糊糊地应着好,扭头要往水底钻去。

贺承眼疾手快,把陆晓怜从水里拎了回来,沉着脸:“我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陆晓怜不是乖巧听话的人,小时候免不了要惹她师兄生气。可女孩子懂事得早,长到十四五岁,越发善解人意起来,贺承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声严色厉地同她说话了。

她缩缩脖子:“你说,要回岸上。”

话果然只记了一半,贺承没好气地问:“什么时候要回岸上?”

陆晓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抿着嘴不说话。

看着小鹿一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贺承有气也撒不出来,横了她一眼,又说了一遍:“书上并没有提过水下清音石开启是什么样子,水下情况莫测,击下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陆晓怜眼巴巴地看着他,乖乖点了点头。

贺承失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过她湿漉漉的鬓角,伏在她耳边,声音低缓,说出的话却如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陆晓怜,你记着,若你出了什么意外,便是找到了神医,我也不治。”

一言既定,两人深吸了口气,重新潜入池底,摸索着找到水下清音石的那一排凹凸起落的机关,数出正中央的那一处凸起。

四下是比暗夜还要浓稠的黑,陆晓怜与贺承相对站着,只有手中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微微发绿的荧光勾出两人的面孔,在一片幽暗中,显得诡异可怖。

可陆晓怜并不觉得害怕。

她抬眼看着贺承,大概是在温水里泡得久了的缘故,他那张天衣无缝的胶皮面具似乎有些微变形,连那张属于“沈烛”的脸都与平日不大相同。可她一眼能望进他的眼里,凝望着那双她所熟悉的眉眼,心中便立时安定了下来。

贺承微微点头示意。

陆晓怜会意,将手抵在凸起机关的一侧,指尖与贺承相触。

她与贺承对视一眼。

水下寂静无声,心意相通的人不必开口,仅仅凭借一个眼神,便能掀起滔天波浪。

同一时间,力道相同的两股内力,分别自贺承、陆晓怜的掌心无声打出,四下的水波微微震荡,那一颗凸起的小小机关像被火折子点燃一般,轻轻一跳,亮起一豆橘黄的光。

那光芒在水波里无声地颤了颤,之后,陆晓怜隐约听见一声细小的水深。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啵”的轻响,那是尘封的老酒拍开封泥,拔出坛口的塞子一样的声响,陆晓怜看见那处小小的机关吐出了个规整浑圆的气泡,晃晃悠悠地朝水面上升去。

陆晓怜和贺承相视一眼,各自松下一口气——

第一个机关,顺利打开了。

他们没有停留,各自迈开一步,站到需要由两人分别打开的机关前。

水下昏暗,这样间隔开几步,夜明珠便只能勾勒出隐隐约约的人影。好在,夜明珠像是夜空里高悬的明月一般,纵使不能照亮大地,月光却依然能穿破漫漫夜色,让人一抬头,便能一眼望见。

陆晓怜看着不远处的那颗夜明珠被放到池潭底的石板上,也弯下腰,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到石板上。

这是她与贺承的约定,两人同时将夜明珠放到潭底,便是做好准备了。

夜明珠落地那刻,她在心里默默唱起童谣——

“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那是贺承给她唱过的童谣……

她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贺承的弟弟贺启偏偏喜欢捉弄她,最爱讲鬼故事吓唬她,吓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那时候,贺承便守在床边唱这首童谣哄她睡觉。

这首童谣,一开始就是贺承唱给她听的。

她记下来的音律、节奏,与贺承所习惯的别无二致,此时约定用来作为打开机关的指令,最合适不过。

陆晓怜左手右手同时蓄力,心中念到“月亮底下明堂堂”,一掌击在一处凹陷机关上,往下念到“波浪底下水茫茫”时,又一掌击在一处凸起机关上。

一阵水波荡漾,潭底串连着二十一处机关的直线上,又颤巍巍地多亮起四点橘色光晕,新打开的四处机关“啵”地吐出四个浑圆可爱的气泡,晃悠悠地朝水面浮去。

陆晓怜遥遥往贺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似乎看见隐隐约约一条清瘦的人影,能看见他弯腰去取那颗夜明珠,能看见他划开水波向前游去,甚至能看见他泛白的唇角和含笑的眼眸……

其实他们已经离得很远,放眼是一片昏黑,明明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陆晓怜忍不住嘲笑自己,弯腰抱起夜明珠,朝下一处机关游去……

在那首熟悉的童谣帮助下,陆晓怜与贺承配合默契,开启水下清音石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便只剩收尾两处机关。

陆晓怜挥起一掌落下,当即扭头望去,只见潭底串连着机关的直线上,星星点点地亮着二十一簇微光——

这意味着,所有机关都已经打开,水下清音石很快便可以顺利开启!

陆晓怜心中欢喜,记着入水前贺承交代的话,弯腰去取地上的夜明珠,便打算转头往水面上游去,不料手中一滑,夜明珠从掌心里滚出去,落回潭底。

大约是机关开启的缘故,此时潭底石板上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遽然崩裂开数寸,药泉水顺着缝隙倾泻而下。

水流又急又乱,夜明珠被水流冲得打着转儿乱蹿。

陆晓怜折身回去,追着被水流推着跑的夜明珠,终于在角落里捉住夜明珠。在她伸手的瞬间,有一股温热的水流喷涌出来撞到她的掌心里。

这是——

陆晓怜心念一动,举着夜明珠凑近去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面具彻底掉马

这方池子不大,无风无浪,水面平静,走到了池塘中间,水也没能没过沈烛,水深也不深,想来不至于太过凶险。

不久前,陆晓怜和贺承刚刚浮上水面来换过气,看来并没有陷入什么险境。

钟晓稍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不料,他一口气松下去没过多久,水池里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声响埋在水波间,隔了一层纱一般,迷蒙难辨,仿佛是惊蛰那天渐次裂开的冰面,在细细密密的水声里,蕴藏着河冰崩裂的磅礴。

这样的声响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忽而,池中炸出“砰”的一声闷响,脚下坚实的地面似乎随着巨响震了一震,而后山石崩裂的声音,水流翻涌的声音,万马奔腾般从池底卷了上来。

随后,满池药泉水被这石破天惊的响动惊扰一般,剧烈摇晃起来。

小小的一方池塘像是一只浅浅的汤碗,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只汤碗颠来倒去地摇晃着。满池深褐色的药泉水泼洒出来,平静的小水潭里仿佛有只狂躁巨兽苏醒过来,掀起连天的巨浪,霎时淋了钟晓满头满脸。

“师姐!沈兄!”片刻的错愕后,钟晓幡然惊醒,边快步奔向池边,边将手指的软绳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发力往回拉拽绳索。

那条软绳的另一端系在陆晓怜腰上。

那是沈烛带着陆晓怜下水前,为她设下的一重保障。

江上行船,用的是小孩手臂般粗细的揽绳,相比之下,钟晓手里的这条软绳实在太过纤细单薄,想来,是禁不住水池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翻搅起来的滔天波浪的。

可那是陆晓怜与岸上唯一的牵连。

甚至于,那可能是陆晓怜在这场风波里唯一的生机!

钟晓不肯松手,死死拽着那根软绳。

事出突然,他毫不防备,踉踉跄跄地拖着绳索几步迈到水池边,将身子死死抵着岸边矗立的青石,寸步不让。他明明使出全身力气,竟不能将绳索收回分毫。

陆晓怜身形纤瘦,即便身在水底,增加了几分阻力,也万万不会沉重至此。

显然,陆晓怜在水下必定遇见了什么麻烦!

钟晓心中担忧,又不敢松开绳子下水寻人,左右为难间,却见一道人影自潭中踏浪而起。那人身量颇高,一身雪白中衣被药泉水浸透了,贴在身上,显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以至于他的身形清瘦单薄至

极,却并不令人觉得孱弱。

方才潜入池底的人,统共有两个。

跃出水面的人,不是陆晓怜,便是贺承。

贺承足尖点过水面,踩着起伏不定的水波,横潭而来,稳稳落在钟晓身边。他看了一眼死死拉着绳索的钟晓,眉心一蹙,快步上前,帮钟晓挽住绳索,边咬牙往回收绳索,边问他:“晓怜呢?”

钟晓也是牙关紧咬,声音都发着颤:“她没上来。”

没上来?

闻言,贺承脸色一白,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水波剧烈震荡的水潭。

他浑身湿透,山里的风吹来,寒意一直钻到了心里去——

怎么会没有上来?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拍下机关,无论水下清音石是否开启,都要立刻离开药泉吗?她不是乖乖应了“好”吗?怎么会没有上来?

钟晓手里的那根软绳崩得很紧,柔软弯曲的线条此刻几乎变作一根笔直的长矛,深深扎入翻滚的池塘中央。

藏在池底的机关已经被贺承和陆晓怜开启,此刻池中水波翻滚,凶吉难辨,贺承一刻也没有犹豫,转身便要跃入刚刚脱身的险境,潜入池底去寻陆晓怜……

药泉这头传出山崩地裂般的声响,惊动四方。不仅去采药的齐越和赵戎津听见动静立刻折返回来,连在百花潭边逗蛊虫的金波也将蛊虫往怀里一塞,跌跌撞撞地循着动静找来。

赵戎津和齐越赶到时,正来得及拉住踉踉跄跄、不要命地往药泉里闯的贺承。

赵戎津紧紧扣着贺承的肩膀,沉声道:“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贺承目光冷厉,如被困的猛兽:“晓怜还在池子里!”

为了防止贺承挣脱,闯进莫测的药泉去送死,齐越也紧紧按着他的一只手臂,听见这话,困惑不解:“陆姑娘怎么会在药泉里?”

情况紧急,贺承无暇多说,只紧紧盯着钟晓手里那根绳索,咬牙道:“松开我!池底什么也看不见,绳子若断了,就彻底找不到她了!”

经他提醒,赵戎津才注意起钟晓手里的绳索来。

钟晓将身子抵在池边的青石上,双手握着绳索,手臂一点点将绳子绕起,艰难地将它一寸一寸往回拉。

一寸,两寸……

半尺,一尺……

这事情本身便是古怪的。

陆晓怜是个身材纤瘦的小姑娘,钟晓最初被池子里的动静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不察,没站稳被水里的力量骤然拉到池子边,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站稳了脚步,全神贯注,用尽力气,却拉不回一个困在小水潭里的陆晓怜,便有些奇怪了。

所以,药泉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晓怜在水下又经历了什么?

偏偏此刻,浅浅的一方水池变作高深莫测的龙潭虎穴,再下去不得,所有人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钟晓手中的绳索上。

可细细渺渺的一根绳索终究承担不起这么多的希望,还未寻见陆晓怜的身影,不知是绳索的某处陡然崩断,或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一直紧绷的绳索骤然卸力,钟晓不及收力,退了半步,往后仰倒下去。

金波一直在他身边站着,见状快步上前,双手抵住钟晓的后背,对冲掉绳索崩断的力道,费了不少力气将人推回去。扶着钟晓站稳了,金波才脸色发白地看着才他手中蜿蜒到地上的绳索,讷讷道:“绳子断了!”

钟晓低头看垂在手中的绳索,心沉沉坠了下去,嘴唇微微发颤:“师姐!”

贺承的目光也落在那条绳索上,视线顺着细长的线条延伸开去,只见本该与陆晓怜相连的那一端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上一刻,他还在极力挣扎想要跃入池中去找陆晓怜,此刻整个人蓦然僵住,他愣愣望着水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沈公子!”齐越大惊,扣住贺承腕上脉门,急道,“快,静息凝神……”

可齐越的话音还没落尽,钟晓却已经欺身靠近过来。他却没有给贺承喘息的时间,松开手中的绳索,大步走来。

他对这个别有用心接近他师姐的陌生人本就积蓄了满腔怨怼,如今这人三言两语把他师姐哄得心甘情愿地陪他潜入水潭犯险,落得此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下场,想到这里,他胸中掀起的愤愤与满池药泉水一般,剧烈翻滚,不能停歇。

他走近过来,在贺承面前站定,抬手便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一方面是钟晓的速度太快,一方面也是没人料到钟晓会骤然发难,即便赵戎津和齐越都站在贺承身边,也没能拦下暴怒的钟晓。

偏偏此刻的贺承神色木然,死死盯着水面,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不知闪躲。

于是,钟晓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贺承的侧脸。

贺承伤病爱神,为了陆晓怜的事心绪激荡,刚刚才呕过血,钟晓这一拳虽没有落在要害,却将他打得站立不稳。他无力地倚在齐越身上,缓缓滑倒下去,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又咳出几口血。

医者仁心,齐越怕钟晓再出手伤人,伸手护在贺承身前。

赵戎津不可能放任齐越不管,挺身拦在钟晓与贺承之间,低斥:“你这是做什么!”

钟晓又气又急,两眼充血,气极反笑:“我这是做什么?我和师姐下山来找师兄,本来都好好的!要不是遇到他,要不是他花言巧语哄着师姐,师姐又怎么会陪着他潜到水底,发生这样的意外?”

人在极度悲愤之下,情绪失控,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说出去的话,会化做多锋利的刀刃,将旁人伤得体无完肤。

眼见贺承失魂落魄的模样,金波心下不忍,拉住钟晓:“晓怜姐姐出事,沈大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这样说。”

“他也会不好受吗?”钟晓恨恨盯着贺承,“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现在,我师姐要陪你下黄泉,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话,贺承低垂的眼睫才颤了颤。他费力抬眸,冷冷盯着钟晓,发白的唇微动,声音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晓怜不会死,药泉这么浅,不可能出事!”

贺承撑着齐越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要下水找……”

“找谁?”一个清脆的女声自水潭中传来,“找我吗?”

与贺承方才一样,陆晓怜自水潭中央一跃而起,踏波而来,稳稳落在贺承面前。她浑身湿透了,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冲着贺承一笑,发梢眉间的水珠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贺承怔怔地看她,眼眶渐渐泛红,失而复得的欣喜袭来,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晓怜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转了个圈:“我没事,你看,全须全尾好好的。”

贺承板着脸:“不是让你按下最后一处机关,就立刻上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他声音孱弱,气息不稳,训起人来却很有样子。陆晓怜扁扁嘴,不敢硬扛,只软绵绵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目光闪闪地看他:“真的没事,你摸摸,连块皮都没擦破。倒是你——”

陆晓怜的目光落在贺承侧脸一小块擦破的皮肤上,拧起眉头:“你怎么受伤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那块擦破的皮肤,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明明一开始那块擦破的皮肤只有一段指节大小,她湿漉漉的手贴上去,心疼地轻轻抚摸,那处破损竟然越来越大,不多时,便扩大成半个手掌大小。

“这究竟是怎么伤的?疼不疼?”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撕开脸颊上那层发白的死皮,却不料那层死皮越撕越大,从右脸的下颌线开始,到半边右脸,到鼻翼,到眉骨,硬生生从半张脸上扯下了一大块死皮——

这么大的一块死皮撕下来,怎么会既不出血,贺承也不觉得疼?

这时候陆晓怜才反应过来

自己从贺承脸上撕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可惜,为时已晚。

她盯着面前半边“沈烛”、半边“贺承”的那张脸,捏着被自己撕了一半的胶皮面具,抱歉地看着她的师兄,进退两难——

现在,到底是给他把面具贴回去呢?还是索性借机把这副鬼面具丢了?

“师姐,怎么了?”钟晓牵挂着他师姐,见人僵硬不动,不放心地探头过来。

这一探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到了那张被陆晓怜撕去半张胶皮面具的脸,更更要紧的是,对于跟在贺承屁股后面长大的钟晓而言,那半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耳边“嗡”的一声,钟晓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错愕至极:“师,师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通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

胶皮面具在温热的药泉水里浸泡太久,果然有些变形。陆晓怜给贺承戴不回去,索性将整张面具撕下来丢到一边去。

于是,被封藏在面具下的、属于贺承的那张脸终于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于是,勤勤恳恳替他贺师兄盯着他晓怜师姐的钟晓终于彻彻底底呆住了。

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这张脸的每一寸骨骼,都是钟晓所熟悉的模样,他目不交睫地细看,渐渐发现这副优越的骨相撑起的皮肉,却又与他所熟悉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记得,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眉目清朗,神采飞扬,是青山城,乃至整个江湖最最恣意潇洒的少年郎。然而此刻,那张薄薄的胶皮后面,藏着的似乎只是一张与他的师兄眉眼相同的脸,那张脸极度苍白,那双顾盼神飞的眼像是快要熄灭的灯烛,只剩星点倦怠到了极点的虚弱微光。

这张脸,像极了他的师兄。

却又不是他师兄该有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陆晓怜,只见他的师姐紧紧贴着他的师兄,两人相依的模样,在绝望中透出温情来。

从来没有什么“沈烛”!

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同行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与他师姐眉来眼去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伤病缠身命悬一线的,也一直是他的师兄!

是他眼盲心瞎,不仅没有把人认出来,还因为气“沈烛”跟他师姐走得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浑话。想起这些,钟晓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想到巴掌,钟晓心里一紧,目光落到贺承毫无血色的脸上,毫不意外地在他的侧脸临近下颌的地方找到一片红痕——

那正是刚刚钟晓一拳打出来的。

钟晓又是后悔,又是歉疚,又是心疼,欲哭无泪,更加凌乱。

事实上,此时并没人搭理风中凌乱的钟晓。

贺承伤病缠身,本是强弩之末,见到陆晓怜安然无恙后,他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下去,听见钟晓嗫嚅喊着“师兄”,也只来得及看他一眼,潦草挽了一下嘴角算作回应,随后身子一软,便在陆晓怜怀中昏厥过去。

齐越半跪在地上,扶着贺承的手腕细细诊脉,神色越发凝重。他又查看了一番贺承的伤势,沉默半晌,对着陆晓怜摇头:“他能撑到此刻,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晓怜抬头,瞳孔一缩:“什,什么意思?”

齐越示意陆晓怜将手横在贺承鼻间探他的呼吸。陆晓怜手指发着颤,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觉得贺承呼吸轻浅短急,每一下都艰辛,每一下都像是要断绝。

她看向齐越,只见齐越无奈摇头:“勉强还吊着一口气,可也吊不住太长时间了。”

闻言,陆晓怜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张了张嘴,竟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钟晓刚刚从“沈烛”便是“贺承”的震惊中稍稍缓过来,又得知贺承就要死了,犹如被雷电接连两次当头霹下来,脑中空白了一阵,挣扎道:“怎么可能?师兄早上还好好的,他跟师姐潜入药泉的时候,明明也还是好好的。”

齐越见过太多病重濒死的病人,也见过太多病人的亲友,像贺承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过早走至末路,最是令人唏嘘。

他看向陆晓怜和钟晓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悲悯,却依旧只能摇头:“带你们来药泉之前,我便说过,他在七步岭上不知用了什么药,饮鸩止渴,耗光了他所有气血,至此,是真的已经油尽灯枯。”

这才过了一夜,七步岭上的事还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记得,昨日在七步岭上,病得连路都走不动、需要钟晓背着翻越山路的人,在铺天盖地的毒物如潮水般涌上来时,突然就能行动迅捷地与赵戎津并肩而战了。

这确实很不寻常。

只是那时赵戎津受了伤中了毒,齐越心慌意乱,才没有及时深想这点不寻常。

“小齐大夫,你看看这个!”陆晓怜回过神来,从怀中摸出几颗深棕色、莹润发亮的椭圆形珠子递到齐越眼前,“我在池底发现药泉泉眼,这是泉眼附近取得的。泉眼附近有不少这种大大小小的珠子,药泉治病救人有奇效,这些东西,会不会是什么能救命的药材?能不能,能不能……”

她吞吐着没有把话说完,目光却已经又落回贺承身上。

齐越知道她的意思,接过那几颗珠子,摊在掌心里细看。

在这个间隙,赵戎津忍不住问:“你刚刚迟迟没有上来,便是潜在水底捞这些东西?”

陆晓怜点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想着也许是能救命的东西。”

为了这几颗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破珠子,差点淹死在浅浅的一方池塘里,值得吗?

赵戎津皱了下眉头,转念又想起那时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脸色发青地守着他的齐越。难道齐越不知道七步岭的凶险吗?难道齐越不知道他自己那时已身中剧毒吗?那时,齐越心中是怎么丈量值得与不值得的?

想到这里,赵戎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往齐越身边凑了凑。

齐越仔细翻看陆晓怜从药泉里带出来的东西,并未察觉赵戎津贴过来,只皱着眉头:“这并不是药材,只是一些寻常石子,泉眼处的药水浓度高,积年累月的冲刷,才将这些石子染成了这个颜色。”

“药泉水能治病救人,泉眼旁的石子吸收了药性,兴许有同样的效用,日后便无需冒死翻越七步岭了。”他顿了一下,看了陆晓怜和钟晓一眼,沉声道,“只是,这药石对沈公子而言……”

齐越的话到这里猝然顿住,倒不是因为他不忍心往下讲,而是他听见,在他们身后、药泉的方向,传出来一阵沉甸甸的闷响,隐约有什么重物,沉重迟缓地移动着。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翻腾的药泉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静下来,而药泉抵着的那面石壁,簌簌往下掉落着碎石,尘土飞扬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缓慢往一侧移动,露出岩石后面一条一人宽的山间甬道。

“是师兄在找的通道!”陆晓怜惊呼出声,搂紧了贺承,抵着他冰凉的额头,轻声道,“师兄,我们找到路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见到神医了!”

说罢,她抬头指着药泉那侧的甬道:“这条甬道穿透鬼斧岭,很可能是通向神医居所的路。为了找神医救师兄,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可是你们——”

她顿了顿,转眸看向齐越、赵戎津和金波,目光清亮而坚定,神色却有些许凝重迟疑:“你们送我们到这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不必再同我们一起冒险了。”

陆晓怜没将话说透,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

药泉后方开出来的这条穿山甬道此前没人走过,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凶吉未卜,生死难料,陆晓怜和钟晓是为了救贺承,生死不计,万山无阻,而其他人与他们萍水相逢,着实无需一道舍生忘死。

深山茂林里,传出来鸟兽隐约的啼鸣嚎叫,林间有鸟禽扑闪翅膀,惊动了悄然舒展的树梢,翻腾的泉水已渐渐归于平静,只在不期然间摇摇晃晃地吐出一两个气泡,在水面“啵”地爆裂,震荡出来来回回的涟漪。

一切细小的声响,在众人静默的片刻间,被无限地放大开来。

沉默中,赵戎津与齐越相识一眼,向陆晓怜迈了一步:“我们一起去吧,一方面是人多好照应,另一方面我们也有私心,阿越一直想见见神医的。”

齐越没有说话,只随着赵戎津的话,朝陆晓怜点了点头。

金波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也急忙表态:“沈,哦不是,是你们的师兄,他救了我好多回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我还帮他养着蛊虫呢!”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听了他们这样说,陆晓怜也不多推脱,只朝他们抱拳一礼,道了声“多谢”,示意钟晓过来背起贺承,一行人跳进药泉,趟过池水,朝山石后露出的那条甬道而去。

那甬道极深极长,最多只能容一名成年男子通过。

依旧由赵戎津打头阵开路,陆晓怜将贺承的夜明珠塞了一颗给他,一行人依次跟随,犹如漫漫长夜航行在浩瀚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亮着星点微光,破开无边黑暗,缓缓向前行进。

与之前危机四伏的山路相比,这段黑长的甬道如冬夜般温柔,脚下的路平坦宜行,迎面而来的凉风带着植物的清新芬芳,令人几乎忘记正身处于吞噬过无数人性命的百花谷中。

幸而,赵戎津在百花谷吃过许多次亏,他没有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也没有被甬道里温柔的风吹得飘然快意,放下戒备。

在甬道尽头一弯雕刻精致的拱门前,他徐徐停下脚步。

那是一扇安置得恰到好处的汉白玉拱形门洞,顶天立地地竖在甬道尽头。门洞里是两扇掩着的石门,许是年代久远无人问津,许是甬道中温暖湿润,两个扣门的铜环上爬满了铜绿。

山野之中人迹罕至,这样精巧的门被故意安置在此,自然有其用意。

在座的,都不是安置这扇门的人,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安置这扇门的人究竟是不是想要人命?

赵戎津拦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齐越,低声道:“情况未明,你往后退一退,别靠太近。”

被赵戎津的手臂一挡,齐越的脚步顿了一顿。他不以为然地抬眼看赵戎津,正要开口反驳,陆晓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来开门。”

话语落下,陆晓怜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人,钻到最前面去。她站在门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两枚铜环,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同时缓缓转动铜环。

左右两个铜环转至某个契合的角度时,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阻拦在他们面前的石门应声缓缓升起,寸寸露出石门之后敞亮明媚的天光来。

此刻临近正午,阳光正盛,光明寸寸蔓延进甬道,逼退所有黑暗泥泞。

少顷,石门完全升起,露出石门后世外桃源般的安宁所在。

花团锦簇中,立着一块石碑。

碑上赫然题着三个字——“百花谷”。

所以,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谷?

所有人愕然之际,陆晓怜一马当先,大步迈出去,站在明媚阳光中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回过头来朝他们招手:“应该就是这里了,我们往前走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神医夫妇尚有一线生机,不……

这里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好所在。

可没人有心思听鸟赏花,伏在钟晓肩头的贺承气息越发微弱,齐越掐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摸不出他脉搏的起伏,几乎是到了命悬一线的要紧时刻。

陆晓怜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急着找到神医的踪迹。赵戎津不似她关心则乱,冷静许多,行进中不忘观察周围,防止机关暗箭骤然伤人。他们二人之后跟着齐越、钟晓、金波等人,各司其职,步步紧跟,连金波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断后。

陆晓怜拿剑削断半人多高的拦路荒草,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她不知道被七步岭和鬼斧岭圈起环抱住的这块区域有多大,也不知道名声在外的神医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她来不来得及找到神医救贺承。

一颗心在希望与绝望间上下起伏着,她不敢深想,只能埋头赶路。

“陆姑娘当心,前面有人!”行进中,赵戎津忽然伸手扣住陆晓怜的肩膀,将人往后拉回半步,用眼神示意她当心前面密密匝匝的半人高草丛。

陆晓怜停下脚步,却并不闪避,将剑收到身后去,朗声开口:“是神医前辈吗?”

草丛里的人并不说话。

陆晓怜又道:“晚辈青山城陆晓怜,带我师兄前来求医。”

草丛中依旧一片沉默,过了许久,终于有个苍老的声音飘出来:“庄荣是你什么人?”

庄荣是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正是他年轻时在外游历,行至湘城周边,遇见带着弟弟流浪的小乞儿贺承,发现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根骨奇绝,是习武奇才,把贺家兄弟带回青山城,才有后来名满江湖的贺承。

许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即便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来仍与师叔庄荣关系匪浅,庄荣待他,甚至比待自己的徒弟钟晓、贺启还要亲厚许多。

陆晓怜摸不准草丛中的人为何认识庄荣?与庄荣究竟是敌是友?

她不敢说太多,只简要答了一句:“他是我师叔。”

草丛里的人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

“是,也不全是。”陆晓怜捉摸不透他问这些的目的,答得异常小心,“师叔曾给我师兄一本书,我们是按书上的指引来到这里的。”

“书?什么书还能指路到我这里来?”

草丛里的人疑惑自语,顿了片刻,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只见草木间枝叶横斜晃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一位头发发灰,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起来比庄荣略年长几岁的男子站到陆晓怜面前。

“您便是神医前辈?”

刚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神医一摆手:“神医不神医的,之后再说。小丫头,我问你,拿了庄荣那本书的人,今日也来了吗?”

陆晓怜心一横,点头道:“来了,便是我师兄。”随即,她向来人抱拳行礼:“我师兄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求神医前辈救救他。”

闻言,神医的两撇胡子抖了抖:“怎,怎么又命悬一线了?人在哪儿呢?我看看。”

陆晓怜侧身让出一条路,神医踩着遍地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贺承身边,搭上他腕上寸关,只稍稍探了脉搏,他的脸色就变了:“带着他跟我来,快点,再迟些就真救不回来了。”

通往神医居所的路崎岖难行,好在钟晓底盘功夫扎实,背着贺承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小心翼翼将人扶到神医所住的竹屋中躺好,钟晓才勉强松下半口气。

将病人安顿好,神医不急着给贺承把脉,反而转过身来,将所有同行之人的手腕摸了一遍后,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钟晓,站到贺承床边。

他探了探钟晓的手腕,摇头自语:“不行,你这内功路数跟他还不能算是一家,不仅救不了命,反倒会要了他的命。”他松开钟晓,又去捉陆晓怜的手腕,眉头依旧拧着,语气烦躁:“小丫头倒是跟他练着同一门心法,可功力也太弱了,能管什么用啊!”

听到这里,陆晓怜还没来得及沮丧自责,便听得一个女声由远及近而来:“南门迁,你在那里絮絮叨叨什么啊?不是去药圃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到底有没有给我的草药浇水……”

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门外。

众人转头,与一名穿着素色衣裙的妇人四目相对。

江湖传闻,百花谷中住着神医夫妇。

想来,这位妇人也是神医之一。

金波站在门边,离得最近,学着陆晓怜刚刚的模样,乖乖巧巧地自我介绍起来:“前辈好,我们是来求医的。”

那妇人愣了愣,没顾得上回应金波,急忙伸着脖子往房里看,眼见南门迁全须全尾地站在床边给人诊脉,松了口气。之后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一屋子的人,一改方才风风火火的模样,挂上客气的笑容,客套道:“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金波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嘿嘿干笑两声,算是回应。

倒是屋里的南门迁听见妻子的声音,转过身来朝她招招手:“阿妩,你快来,这个人不大好,我想用你的药笼试试,你来看看行不行?”

潘妩拨开人群走进去,搭着贺承的手腕沉吟少许,道:“可以一试,但——”

南门迁没让妻子说完那句转折,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在贺承腕上挪动几寸,摸到浅浅一痕两三寸的旧伤疤。

潘妩眼瞳一震,猛然抬头,看向南门迁。

南门迁无声颔首:“尚有一线生机,不能不试。”

南门迁与潘妩既是神仙眷侣,也是同道知音,南门迁长于医治,潘妩精于制药,两人联手自是锦上添花。潘妩年轻时,忘了是为了救什么人,用湘城紫竹编了一只足足能躺下一人的熏笼,在熏笼底下铺上药材,用碳火烘着,能令药气穿透肌理直达病灶,确实救了不少灌不进汤药,化不开药力的病人。

贺承被送到南门迁面前时,只剩一口气将将悬着,用潘妩的药笼最好不过。

夫妇二人头抵头凑在贺承床前商议了片刻,南门迁先抬头,朝陆晓怜招手,将人喊到贺承身边去:“我要在药笼中为他施针,但准备药笼需要时间,他未必能撑得住,你来护住他的心脉。”

往贺承身上打进一脉内息的事,钟晓在南州城里便做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人便是他的贺师兄,也不知道他经脉里有伤,没轻没重地将内息灌到他的经脉之中,将人冲撞得当场呕出血来,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想到这里,钟晓忙出声提醒南门迁:“前辈,我师兄经脉受损,恐怕受不住。”

南门迁嗤笑一声,横了他一眼:“我给他诊了半天脉,会发现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挑这个功力平平的小丫头来护住他的心脉?非得是与他师出同门的内息打进去,才不至于令他经脉中的内息奋然抵抗,反而加剧他的伤势。”

陆晓怜点头,只问他:“要我怎么做?”

“不难。”南门迁并起两指,自贺承腹脐处,顺着经脉寸寸往上探,最终将手指抵在他心窝处,“我一会会施针,让他的经脉脏腑都休眠,处于几乎停滞状态,你要做的,便是从这里打一脉内息进去,旁的不必管,但务必确保他的心脉不可断绝。我和阿妩准备药笼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你得护他大约半个时辰,能坚持吗?”

“能!”陆晓怜毫不犹豫,“便是耗尽我的内力,我也会护住师兄。”

得了她这句话,南门迁定下心来,从身上摸出一方布包,在床边的几案上展开。

一旁的潘妩与他配合默契,已经从袖中取出一把艾绒,送入几案上的小钵中点燃。南门迁细细挑选了一枚银针,在点燃的艾绒中淬着火,片刻后,手腕一翻,稳稳刺入贺承肋下某处穴位。

只见贺承微微一震,口唇间幽幽吐出一口气,单薄的胸口竟再不见起伏。

陆晓怜脸色发白:“师兄……”

南门迁眼皮一掀,语气严厉:“愣着干什么?赶紧护住他的心脉。”

经南门迁提醒,陆晓怜回过神来,心知此刻是救贺承要紧的时刻,忙伸手抵在贺承心窝处,自丹田中提起一脉内息,缓缓打入贺承体内。

许是南门迁那一针的原因,又许是贺承当真已行至末路油尽灯枯,陆晓怜将一脉内息打进去,只觉得他体内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阻拦,由着她这一脉内息长驱直入,径直抵住他的心脉。

陆晓怜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此刻的贺承孱弱无力,若守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陆晓怜,是那些举着刀剑嚷嚷着要为死在青山城的那几位青年才俊报仇的人,贺承哪里还能活命?

她觉得害怕,更觉得心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引以为傲的贺师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南门迁迅速查看了一番贺承此刻的情况,朝潘妩略一点头。潘妩会意,对钟晓他们说:“我们就在院子里,来两个人搭把手,这里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来找我们。”说罢,收了桌上的针灸包与药袋,与南门迁一同出门去了。

齐越通晓医理,去帮忙最合适不过,赵戎津自然跟在他身后,也走出门去。房间里只剩下陆晓怜、钟晓和金波守着。

半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陆晓怜的师父是她的亲爹陆岳修,陆掌门看不得女儿吃苦,在她练功这件事上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功力没有精进,也绝不对她说一句重话,导致的后果便是她如今空有一身花架子似的漂亮招数,內身功夫寥寥可数。

之前有贺承和她大哥陆兴剑护着,陆晓怜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此刻要护住贺承,她那贫瘠得可怜的内力便捉襟见肘起来。

半个时辰刚刚过半,陆晓怜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额角渗出岑岑冷汗。

钟晓忧心忡忡:“师姐,还能撑得住吗?”

陆晓怜没力气应他,死死咬着发白的唇,冲着他微微点头后,目光又落回贺承身上。

床榻上的贺承依旧悄无声息地睡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

若不是陆晓怜的手抵在他心口,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肉,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微弱跳动的脏器,她几乎要以为,她那无所不能的师兄早已经不在了。

她累极了,可是又开心极了。

十多年来,都是他将她安安生生地护在身后,这一回,她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她想着,等师兄醒了,她要告诉他,是她救了他,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躲到师兄身后的小丫头了,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再把她推开,她努力努力,还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晓怜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丹田中翻搅起异样的冷痛,几乎要将她的腹部撕裂搅碎一般。

可她依旧将手掌死死抵在贺承胸口,寸步不让。

半个时辰……

她答应过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终于,陆晓怜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又冷又痛,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隐约听见齐越的声音像在水里一样,缥缈断续地传来:“……前辈…………让我们……沈兄扶过去……”

所以,可以了吗?师兄就要获救了吗?

陆晓怜觉得自己的手僵硬沉重得收不回来,勉力一抬,手臂沉沉地坠下去。她不愿意影响他们救治贺承,强撑着坐在一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们快送师兄过去,我在这儿歇会。”

钟晓不放心,扶着她问:“师姐,你当真没事吗?”

她没有力气多说,只微微摇头,推开他的手:“快去!”

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后,房间里恢复如死的沉寂。

金波没有走,她觉察出陆晓怜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近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晓怜姐姐,你脸色不大好,你怎么啦?”

陆晓怜眼前一片昏黑,只问她:“他们,带师兄走了吗?”

“是,钟晓和小齐大夫带他去找神医前辈了,你放心。”

陆晓怜轻轻点了下头,攥着金波的一角衣袖,低声说:“让他们好好给师兄疗伤,别惊动他们……”话音悠悠落下,她蓦然呛出一口血来,倒进金波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