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越自小便听着南门迁夫妇的故事长大,对二位前辈仰慕已久,自从进入百花谷,更是勤勤恳恳地为南门迁夫妇料理琐碎事务。他稳重心细,精通医理药理,又聪明机敏,常常是南门迁夫妇只吩咐第一步,他便能融会贯通将后面的第二三四五步都安排妥当,很得南门迁夫妇的喜欢。
南门迁和潘妩给贺承治伤时,将所有人拦在屋外,只独独带了齐越进去。
正值仲夏,深山之中,气候不冷不热舒爽至极,可屋子里却点了一只炭盆。
显然这只是炭盆是特意为气虚血亏的贺承准备的。南门迁为贺承施针时难免要敞开衣襟,虽然已是初夏,可贺承沉疴在身,比常人容易受凉,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南门迁看了一眼床边的炭盆,赞许地拍着齐越的肩膀:“不错,想得挺周到。”
齐越谦虚地低了低头:“家父教导,行医一事,事关人命,万不可马虎应付。”
潘妩像是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问齐越:“你姓齐,你的父亲是齐直山?”
齐越满眼惊喜:“前辈竟认识家父!”
“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的师弟。”南门迁边说边往里走,“只可惜这些年我们居住在百花谷中,不与外面通音信,与这些故人全无联络了。”
南门迁在床边的矮几上坐下,掏出针灸包铺开,转而停止与齐越的闲聊,指挥贺承:“把上衣脱了。”
那日南门迁已将此番疗伤的凶险尽数告知,可他依旧坦然无惧,乖乖动手解开系带敞开衣襟,朝着南门迁微微颔首:“有劳前辈。”
“我先用银针封住你丹田中的内息,待打开经脉通路后,再引出一脉内息环护住任督二脉。”南门迁伸手拨开贺承的衣襟,露出他精瘦的胸膛。
这一身伤,南门迁夫妇在贺承初来乍到时便见过,而齐越虽为他多次诊脉开方,对他的伤势隐隐有过猜测,却未曾亲眼见到过,此时一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贺承的皮肤原本就白,伤病之中,气血溃败,周身皮肤更显出一种诡异的苍白。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苍白消瘦,却不显得过分羸弱,薄薄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依旧是柔韧强劲的模样。
令齐越心惊的,是这具匀称坚韧的身体上,横亘着的伤痕。
江湖儿女,行走在刀光剑影中,身上有伤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贺承身上的伤却太过惊心动魄,那些颜色灰暗的旧伤已不值一提,令人揪心的是那些呈现出深粉色的、半新不旧的伤疤,几乎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落在要穴上。
齐越瞪大了眼睛:“这样重的伤,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而且,竟然还能动武?”
南门迁边在火上淬着银针,边笑:“你父亲传给你医书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确实是够用了,可要救重伤重病之人,还是得用上些偏门左道的偏方。喏,比如眼前这位——”
明明南门迁正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话,喘口气的功夫,手腕一翻,接连将指尖拈着的银针刺入贺承脐下气海、关元等穴。他凝神细看贺承的脸色,手上极缓极稳地捻转着银针,沉声问他:“此刻觉得怎么样?”
贺承神色无异,只是声音有些孱弱:“有些乏力。”
南门迁点头:“你习惯了经脉中有内息流转,我将你的内息封在丹田中,此刻的你与散尽一身功力无异,自然觉得没有力气。”
虽经贺承的脉脏腑皆有损伤,可靠一身深厚内力稳固着根基,尚能勉力支撑。此时他经脉脏腑中空空荡荡一点内力也没有,那些平日里被粉饰太平的暗伤显露出来,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瞬时被抽光了一般,竟虚弱得险些坐不住。
南门迁两撇山羊胡子抖了抖,低声斥道:“才多大年纪,身体根基就毁成这个样子?若没有这身内力,我看你还怎么逞强!”
南门迁的话越多,贺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贺承便越是虚弱。他摇摇欲坠地坐不稳,被潘妩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潘妩与南门迁没有孩子,她越看贺承越觉得心疼,拿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层层虚汗,扭头呵斥道:“南门迁,你少废话,赶紧落针!”
“我说他几句怎么了?他把身体糟蹋成这样,还说不得了?”被潘妩训斥得不服气,南门迁边淬银针,边恨恨地念叨,“哼,真是慈母多败儿!幸好,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潘妩咬牙:“南门迁!你闭嘴!”
“前辈……”刻骨倦意如浪潮般阵阵翻卷上来,贺承伏在潘妩臂弯中,强打着精神当和事佬,“前辈,切莫为我,伤,伤了和气……”
话音未落,贺承只觉有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扶正了他的身体,而后,任督二脉处接连炸开一串细密的疼痛,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两串细小的炮竹,沿着任督二脉,在他前胸后背噼里啪啦地炸过去,掀起一片滚烫而尖锐的疼痛。
贺承痛极,猛然坐起,脊背笔直而僵硬。他脸色煞白,有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下去,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惨白的唇微微发颤,最终却将所有痛极的呻吟咬碎在牙缝间,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闷哼。
“另开经脉通路,无异于易经洗髓,是要吃点苦。”南门迁接过齐越递过来的参汤喂给贺承,“服了参汤,缓一缓,再继续下一步。”
贺承
将半碗参汤混着心口翻涌的腥气一同咽下,咬牙道:“继续吧。”
“我要开始将你丹田中的内息引入新开的经脉通路。这条通路细幼,跟任督二脉不能比,我也不确定它能承受得住多强的内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你若受不住,不许强撑,立即同我说。”
贺承冷汗岑岑,微微垂着头,无力地应了声“好”。
得了贺承的回应,南门迁开始转动最初扎在贺承气海、关元几处穴位上的银针,边转动着,便缓缓抽离贺承的身体。他的动作极慢,往外抽出分毫,都要屏息凝神地观察贺承片刻,全没料到,直到几枚银针几乎要被全部抽出来,都不见贺承皱眉。
南门迁盯着贺承,怀疑道:“你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贺承像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茫茫然摇了摇头。
南门迁新开的经脉通路犹如一条宽阔河流,如今只引了细细的一眼泉水进来,贺承不明白,南门迁怎么会担心这条河流会不堪重负,决堤崩溃呢?
南门迁觉得古怪,二话不说搭上贺承的手腕,细细诊了片刻,有些惊喜:“庄荣眼光实在毒辣!你这一身经脉确实清奇,若不是急着要出谷,我可以试着借用这条新开的通路为你重塑经脉!”
“重塑经脉?”
“罢了,这事要从长计议,办完了事,回谷再说。”南门迁说,“我现在将银针全部撤下来,你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待南门迁撤了前胸后背的银针,贺承盘腿而坐,试着引一脉内息运转于任督二脉。
这并不是他伤后第一次运功,他自然知道内力顺着经脉流转,行至膻中、神阙几处埋着凤尾续魂针的大穴时,必定痛苦难当。可南门迁说过,此后,他需得一刻不歇地运转内息,才能保证身上的毒不再侵袭经脉,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既然有机会活,无论多苦多疼,他都想要试一试。
内息行至埋着凤尾续魂针的穴位处,贺承顿了一顿,暗自吐纳片刻,加了一成功力推了一把。霎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猛冲出来,痛意瞬间流转周身。
贺承猛地睁开眼,剧痛之下,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头滚了滚,偏过头去,“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南门迁扶起倒伏在床边的贺承,急声问。
贺承唇边犹有血色,紧咬着要牙关,单薄的身子在剧痛下无声地发着颤。他的手指颤抖着攀住南门迁的手臂,出声艰难:“刚刚我,我试着冲开淤塞之处,此刻,此刻内息已可以,可以流转通畅。”
“只是——”他的身子痉挛般地颤了颤,脸色更苍白几分,“只是,确实,好疼。”
“没事没事,我们有药。阿妩,快,快把药拿过来!”南门迁接过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喂给贺承,“没事了,内息能流转通畅就好,止痛的药丸管够,等你办完外面的事,再回百花谷来,咱们有时间慢慢治,彻底治好了,就不会再疼了。”
“多谢前辈。”药丸尚未起效,贺承疼得目光微微涣散。他几乎要疼得昏厥过去,却挣扎着追着南门迁问,“前辈,那我是不是,是不是暂时死不了了?”
“不是暂时,有我在,你以后也死不了。”
“真好……”贺承累极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劳烦前辈,替我,跟晓怜说一声……我死不了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拜师我们走了,你们看家……
如贺承所愿,南门迁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并未同陆晓怜多说治伤的细节,只神态舒展、语气平和地告诉她,贺承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现**力难支,暂且昏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便可启程出谷。
陆晓怜兴冲冲地闯进屋子里去,见到的却依然是躺在床上苍白孱弱的贺承。
齐越落在南门迁夫妇后面,还在屋子里收拾一地狼藉,比如,将贺承呕血时弄脏的那件中衣团成一团,塞进装杂物的竹筐里带走处理。陆晓怜闯进来正看见齐越手一抖,松开刚刚卷起的那件染血的中衣,衣裳扑棱棱地散开了,那团触目惊心的殷红便铺在了她眼前。
“这,这是我师兄的血?”陆晓怜瞠目欲裂,“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见了血?”
“是没有大碍。”齐越斟酌着措辞,“他呕出经脉里的淤血,不算坏事。”
陆晓怜不以为然:“不算坏事?吐血还能是好事不成?前辈长说师兄气虚血亏,要好好养着才是,哪里禁得住三天两头地吐血!”
这该怎么解释呢?齐越不禁犯难,南门迁没有同他对过口风,他不清楚陆晓怜现在究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南门迁和贺承究竟想让陆晓怜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更不清楚该怎么应对陆晓怜的质问。
照着齐越对陆晓怜的了解,事关贺承,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然而,他一则所知不多,二则也不清楚自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敷衍搪塞道:“治伤耗费体力,贺少侠累极,估计得睡好一会儿,我就先走了,姑娘不妨也去休息休息。”
“师兄要睡很长时间吗?他醒来一定会饿吧!我去给师兄备些吃食。”陆晓怜将齐越堵在门边,敏而好学,“师兄刚刚吐过血,是不是该吃些补血的东西?”
这话没毛病,贺承气血衰竭,什么时候益气补血都不是坏事。齐越忙点头称是。
“那小齐大夫开个方子吧!”陆晓怜瞪着一双浑圆明亮的杏眼,询问地看着他。
开方子本不是难事,可齐越这回却愣住了。他不曾见过南门迁夫妇为贺承开的方子,怕自己胡乱说出什么相克的药材,反倒误事。他稍顿了片刻,脑子一转,想出两味药食同源的食物来,说于陆晓怜指点迷津——
“药补不如食补,给他找些桂圆、红枣,最好不过。”
于是,贺承从晌午睡到暮色四合,在烛光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抬眼看见自己床边的矮几上点着红烛,烛台旁,两大盘桂圆、红枣映着摇曳的烛火。有一刹那,贺承不禁怀疑自己的脑袋也受了伤得了病,竟连什么时候过的六礼,什么时候拜的堂都不记得了,睁眼便是洞房花烛。
“师兄,你醒啦?”迷茫之际,陆晓怜探出头来,声音欢快地喊他,“你觉得怎么样?饿不饿?我先扶你起来喝点水吧,金姑娘帮忙熬了桂圆红枣粥,一直在旁边温着呢。”
被陆晓怜叽叽喳喳地一闹,贺承神志清明几分。睡了一天确实口干舌燥,他由着陆晓怜扶着坐起,靠坐在床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温热的水浸润过干涸的唇齿,一股甜香散开来,充盈在口腔中,贺承眉尖微挑,神色古怪地看向陆晓怜。
“怎么了?师兄不喜欢这茶水?”
贺承目光清澈,其中尽是困惑:“百花谷里桂圆红枣泛滥成灾了?怎么连水都是桂圆红枣煎的?”
“南门前辈不是总说你气血匮乏嘛,我就问小齐大夫要益气补血的方子,他说药补不如食补,说多给吃些桂圆红枣最好了。”说话间,陆晓怜已经从一旁火盆上隔水温着的小瓷盅里舀出小半碗桂圆红枣粥,端到贺承床头来。
一看那碗粥,便知道粥底熬了不短时间,绵密浓稠,米粒吸饱了桂圆红枣的香甜,粒粒煮开了花,长成一幅入口即化的模样。
贺承不喜甜粥,勉强抿了一口,小声嘟囔:“这样甜腻的东西,你们小姑娘才喜欢。”
陆晓怜不满:“怎么?我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你看不上是吧?”
“我哪里敢!”贺承笑闹着摆手,从善如流地含住陆晓怜递到嘴边的那勺甜粥缓缓咽下,“你说什么东西好,那它便是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陆晓怜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双柳叶眉得意一扬:“可不就是嘛,桂圆红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说不上是南门迁妙手神医,还是陆晓怜时不时就剥几颗桂圆往贺承嘴里塞起了效果,贺承的身体确实恢复得很快,在床上躺了一日便能下地走动,两日后,凭着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压制住凤尾续魂针深入经脉要穴的锐痛,贺承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
但为防万一,南门迁还是将启程出谷的时间定在三日之后。
出谷前,南门迁招呼齐越到他和潘妩平日里泡茶闲聊的小竹屋,问齐越:“齐
家小子,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齐越欢喜得有些呆了,磕磕绊绊好一会,才说完一句话:“自然,自然求之不得!”
“我一听你的名字,便知道你是齐直的儿子。若不是放心不下年纪尚小的你,和你身体不好的母亲,齐直当年便跟随我们进百花谷了。”说到这里,南门迁幽幽叹了口气,“你日后可以自由进出百花谷,有时间不妨带他进来看看。”
齐越目光一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他才多大年纪?”
“是意外。”齐越稳住心神,语气平静,“母亲病逝后,父亲便带我到百花谷附近定居下来,他三天两头往谷里跑,一心要绘制百花谷地图。您也知道,谷中机关密布,危机重重,我十六岁那年,父亲重伤归来,将绘制大半的图纸交给我,只说了声‘可惜’,便再没醒过来。”
当年司渊在百花谷外设置重重机关,防的是沈南风,没想到多年之后,竟将苦寻南门迁夫妇多年的忘年小友齐直耗死其中。南门迁满心唏嘘,与潘妩相对着沉默许久,说不出话来。
气氛凝重,齐越想劝慰,可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喊了声“前辈”,却又顿住。
南门迁看过来,沉声说:“别喊什么前辈了,磕个头,今日就改口吧。”
闻言,齐越一刻不敢耽误,撩起衣摆,双膝叩地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响亮地喊了声:“师父!”
“好!好!”南门迁满意地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黄铜钥匙,“这座竹屋走到底是一间石室,里面是师父师娘多年来珍藏的医书药书和我们的手札。师父师娘马上要启程出谷,你进石室里挑一架书看,我回来了要考你的。”
一整间石室的书和南门迁夫妇亲手摘录的札记,即便南门迁不考,齐越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天天泡在石室里研习的。他接过南门迁递过来的钥匙,已经兴奋得两眼发亮:“谢师父!”
启程出谷那日,齐越和赵戎津一路将众人送到百花谷外。
南门迁和潘妩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走出百花谷,心情有些复杂,既兴奋,又不舍。尤其是潘妩,牵挂着山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花园药圃,一路上拉着齐越仔细交代:“每种草药的习性我都在册子里备注了,北面小山坡的那片草药是喜阴喜潮的,别忘了浇水,还有那几株破骨风,要是起了风,别忘了给它们挡一挡……”
一路念叨到了分别的路口,南门迁才拉了拉潘妩,无奈道:“别唠叨了,阿越稳重,心里有数的。”说罢,转向齐越和赵戎津,正色道:“我们走了,家里便交给你们了。”
最初,他们隐居百花谷,在周围设下重重机关,实属无奈。
可在青山为凭,白云为伴,如此悠然自得地过了二十多年,他们早与百花谷丘陵沟壑、花木鸟兽、清风明月生出剪不断的感情来,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竟有千丝万缕的挂念牵连在心头。
峰回路转,夏日疯长的繁茂枝叶很快遮挡住相送之人的身影。那仿佛是南门迁夫妇与庇护他们二十多年的那座山谷最后的牵连。
南门迁收回远眺的目光,收拾起莫名其妙的不舍,问:“我们现在便往湘城去吗?”
贺承同他提起过,陆岳修此刻在枕风楼静养,而枕风楼便在湘城。
可贺承百密一疏,忘了同南门迁讲,他并不打算把陆晓怜也带到枕风楼去。
因此,他给陆晓怜和钟晓报的,是另一个目的地。
果然,听了南门迁的话,陆晓怜满脸诧异:“去湘城做什么?不是说好要去西江,到逐月阁看看孟元纬醒了没有,我也正好陪陪芷薇姐姐。”
南门迁自知失言,闭紧了嘴不吱声,只拿眼睛看贺承。
贺承镇定自若,毫不含糊地翻脸不认账,并随手把锅甩给南门迁:“我们是打算去西江,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启程这一天,陆晓怜是真……
去湘城有事要办的人当然不只有南门迁,但他脑子活络,为人又仗义,活了大半辈子,深谙人心,贺承稍稍使个眼色,他便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当着陆晓怜的面,南门迁没再多嘴,不动声色地替贺承背下了这口锅。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百花谷,租下车马,朝西江城而去。
作为“重伤初愈”的病号,贺承自然和南门迁夫妇一起被安置在马车上。陆晓怜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带路。而钟晓选中的那匹可怜的枣红色马驹驮着金波,远远落在队伍的最后。
原本,不会骑马的金波是应该同贺承他们一起,安安分分坐在马车里的。
可她偏不,她想学骑马。
从南疆到中原,金波是靠着两条腿一路走过来的,实在累得够呛。之前她住在那间小客栈里,看着道上每日奔腾而过的骏马,暗暗下了决心,等她玩够了收了心,回南疆时,一定要骑着马回去!
而钟晓,就是她选定的那个教她骑马的倒霉师父。
金波说一不二,说要学骑马,就决计不肯上马车,气势汹汹地爬上马背。
可她气势大,胆子小,七手八脚上了马背,马匹只在原地跺了跺脚,她便惊叫着俯身搂着马脖子,再不敢坐直身子。
幸好缰绳在钟晓手里牢牢握着,也幸好她选定的钟师父有耐心,反复劝导了几轮,手舞足蹈地给她做示范。
可马背上的人依旧紧紧抱着马脖子,不为所动。
马车上的人都等急了,贺承探头往后看,向钟晓提议:“不如你与金姑娘同骑一乘,让她适应适应骑马的感觉再往下学。”
钟晓轻轻“啊”了一声,心里纠结几分,朝马上的金波一拱手:“得罪了。”话音一落,他便翻身上马,坐在金波身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金波的衣领,继续严肃认真地指导她:“别怕,坐直了,腿夹紧马肚子。”
原本静止不动的马匹在钟晓的驱使下开始小步往前追赶前面的车马不说,衣领被钟晓一提,金波不得不松开马脖子,空空的两只手胡乱挥舞着,一路惊叫连连:“啊!啊——啊——”
钟晓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嘘,马受惊就麻烦了。”
金波嘴里呜呜咽咽地嚎着什么,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松手了,不许再叫唤。”
金波忙不迭地点头,钟晓松开手,失去他的扶持,只见金波的身子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险些一头栽下去。她倒是守信,说不叫唤,便再没吭声,即便被吓得脸色死白,也咬紧了牙关,把惊叫咽了回去。
钟晓忙揽住金波的身子,有些不忍:“要不你还是坐马车吧。”
金波脸色发白,发丝散乱,目光却异常执拗黑亮。她果断摇头,从牙缝里颤巍巍挤出话来,态度依旧坚定:“不,我要学骑马!”
“行吧。”钟晓垂眼,盯着她摇晃得散乱的头发,认命地叹了口气。他腾出手来扶住她几乎要滑落下去的发簪,推进她乌云般的发髻中,固定住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将手环回她的腰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护着,没事的。”
贺承从左边窗子探头,南门迁和潘妩从右边窗子探头,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一会金波学骑马,眼见着两人共骑一乘,再没什么闹剧可看,悻悻缩进马车里。
一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启程朝西江去,离百花谷越来越远。
四大门派之一的逐月阁便在西江。半年前发生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意外,逐月阁也没能幸免,只是比其他三大门派幸运些,逐月阁阁主的小儿子孟元纬被人发现时有一息尚存。孟岗将人接回逐月阁,广招名医救治,大半年时间过去,孟元纬虽然尚未清醒,但好歹还吊着一条命。
这半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提起小儿子,一向刚毅果决
的孟岗总是会红了眼眶。
当初陆岳修以为爱女陆晓怜比武招亲为名广发英雄帖,孟元纬是不愿意去的。一则,他与凤鸣山的叶芷蔚青梅竹马,心意早有所属,二则,他与贺承相识多年,也不该夺人所好。
是孟岗觉得,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既然发了邀约,他们不理睬或派些无名之辈过去,都显得无礼。思前想后,权衡再三,他才劝说尚未婚配的小儿子孟元纬带队,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那时,孟元纬还同他赌了好几天气,还听说启程前,孟元纬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同叶芷蔚提前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只是孟岗万万没想到,这样周全仁义的好孩子送去青山城,回来后却再没睁过眼。
为了照顾着马车上的老弱伤病,陆晓怜压着车马行进的速度,走了七日,才到庐川。出了庐川城,南门迁和潘妩要去的阳城向南,贺承和陆晓怜他们要去的西江向西,自此便要分道扬镳。
一路上,潘妩都在指导陆晓怜煎药。
虽说贺承身上最棘手的两种毒性借他内力之便,暂时不会再侵蚀经脉脏腑,可之前的伤还是得积年累月地调理,汤药是不能断的。
可陆晓怜十指不沾阳春水,之前熬药,也只是寥寥草草地将药材往药壶里一倒,添水点火了事,平白糟蹋了许多好药材不说,煎出来的汤药,药效也削减了大半。
分别在即,潘妩将南门迁开给贺承的几副方子的煎熬之法掰开揉碎,细细讲给陆晓怜听,只望与贺承分开的这些时日,他的伤病不要再有反复。
事关贺承,陆晓怜一向上心。可自从进了庐川,她莫名显出一些心不在焉来。
心神不宁的陆晓怜又一次被药壶盖子烫到手指,潘妩终于忍不住问她:“晓怜,到了庐川,你好像有心事?”
“前辈,我有个不情之请。”陆晓怜迟疑片刻,接着往下说,“逐月阁的孟元纬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半年前重伤,至今未醒。我不敢耽误前辈的事,只是前辈难得出谷一趟,若办完了事,能否拨冗看看孟元纬的伤?”
贺承当时说的,就是请他们出谷救两个人。“孟元纬”这个名字潘妩隐约是听贺承之前提过的,只是她和南门迁不认得这个后生,注意力都被陆岳修吸引过去。
既是贺承所求,她与南门迁便不会不尽力。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与贺承说好要先去一趟枕风楼,那逐月阁的这位,便得排到后面去。
潘妩斟酌着措辞,回应得滴水不漏:“医者仁心,我们自然愿意相救。只是何时才能到西江,得看我们那位病重的朋友情况究竟怎么样。”
她想了想,摸出两颗药丸塞给陆晓怜:“这样吧,这是能保命的药丸,你带着它,在西江等我们。我们看望了朋友,便去找你。”
“多谢前辈!”陆晓怜欣喜道。
这一日她捧着两颗药丸,只顾着为孟元纬高兴,全然没有察觉,潘妩说的话里,用的都是“我们”“你”这样的词——
潘妩此时便知道,去西江的,只有陆晓怜自己,而没有贺承。
出了庐川,南门迁夫妇往阳城,其他人往西江,同行百里,要在此处暂时作别。
临别前夜,陆晓怜在庐川城里最好的酒楼设宴,一则为了送别,二则为感谢。庐川城以土窖老酒出名,宴席上自然少不了远近闻名的庐川陈酿。
从青山城到南州城;从南州城到百花谷;从莫名其妙遇见一个“沈烛”,到揭下面具与贺承重逢;从眼见着贺承命悬一线,到如今这人来去自如,这一路,陆晓怜的一颗心浮浮沉沉,到此刻,才稍微安定些许。
虽然青山城的危机未解,虽然陆岳修依旧下落不明,可是将贺承找回来,于陆晓怜,于青山城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情。
这一天,陆晓怜是真的高兴极了。
桌上只有六个人,又是朋友间吃饭闲聊的饭局,本不该斗酒,可陆晓怜却喝了许多。她举着酒杯逢人便敬,不仅以自己的名义敬,还要替被勒令不许饮酒的贺承敬了南门迁和潘妩几轮,替远在西江城人事不省的孟元纬敬,替她那守着孟元纬的小姐妹叶芷蔚敬,喝得热闹敞亮。
钟晓有些担心,拿胳膊肘捅捅贺承:“师兄,你不劝劝师姐?”
这一晚,贺承似乎是有心事,话并不多,只是一直将目光放在陆晓怜身上,任她笑闹,任她喝酒,也不出声阻拦。
钟晓有些担心:“她这样喝,会醉的。”
“难得她高兴,醉便醉吧。”
陆晓怜正拉着金波喝酒。
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挽起衣袖,举着瓷碗喝酒,她们肌肤胜雪,脸颊被酒气蒸出春花般娇嫩的淡粉色,微醺之下,目光迷离,大口喝酒的豪气里,还显出一种略有些痴钝的娇憨,比平日里迫不得已强装出来的聪明伶俐更招人喜欢。
钟晓又说:“醉得狠了,明日还怎么赶路?”
贺承依旧看着陆晓怜,回应钟晓的话显得有些敷衍:“那明日便不赶路,让她好好休息。”
说到这里,他忽然舍得转回目光来,盯着钟晓,认真交代:“对了,记得给她熬点清粥,宿醉之后,胃口必定不会太好。”
钟晓下意识觉得贺承这句交代有些古怪,还不等他琢磨出来哪里不对,贺承又继续说:“金波性子活泼,有她同行,晓怜应该不至于太无聊。倒是叶芷蔚,虽然以前和晓怜关系挺好,可无涯洞那件事后,不知道她对我们究竟是什么想法,到了西江,你暗里要多留个心眼。”
话到这里,钟晓终于反应过来:“师兄,你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被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臂从后背环住脖颈。
喝得昏昏沉沉的陆晓怜缠上来,将沉甸甸的脑袋抵在贺承肩上,带着鼻音喃喃喊着:“师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醉这个头,不想要了。……
夜色已深,庐川城已经入睡,静谧犹如一口大钟笼罩下来。是夜月华如练,城里无人的街巷,乌沉沉的砖瓦,斜斜撑开半扇窗子的窗台,都披上一层柔和的银白色。
客栈二层木质的楼板吱呀作响,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走到最里间的上房门外。钟晓轻轻扣门,轻轻说话:“师兄,金波熬了醒酒汤,让师姐喝点吧。”
陆晓怜早就醉得不成样子,是贺承捉着她的手臂,半哄半骗地带回来的。在街上一会要星星,一会要月亮的人,回了客栈倒是突然乖巧,让她去睡觉,便一声不吭地上楼躺下,只是死死抱着贺承的手臂不肯松开,非得把人拘在自己房间里。
贺承一惯纵容陆晓怜,向忧心忡忡捧着药碗的南门迁摇摇头,不管不顾地陪着她。
陪着陪着,夜就更深了。
夜再深,醒酒汤也不能不喝,贺承出声让钟晓进来,示意他把醒酒汤放到自己手边来。
钟晓想起在酒楼里没说完的话,看了一眼醉在床上的陆晓怜,小声说:“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手上忙着拿勺子翻搅碗里的醒酒汤,等着凉到合适的温度,好给陆晓怜灌下去。刚刚熬好的醒酒汤滚烫,氤氲水汽蒸腾着缭绕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间,他的神色如隔云端,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啊?”
“有点事得去办。”
钟晓又问:“什么事?就不能带着我们一起吗?”
“不能。”
他拒绝得太快太果决,以至于钟晓有一种被嫌恶抛弃的委屈,锲而不舍地又问:“这又是为什么啊?你的伤才刚好,还吃
着药呢,让你一个人走,谁能安心……”
钟晓像个老婆婆一般在一旁念念叨叨,贺承的思绪却被他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走了神。
是啊,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们一起去枕风楼?
他究竟在怕什么?怕他们亲眼看见落得如此境地的陆岳修吗?怕他们难过害怕,还是更怕他们责备怨恨?怕他们受不了陆岳修重伤垂危,还是更怕无涯洞外的真相再也瞒不下去?
翻搅着醒酒汤的手陡然一抖,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把人疼得回过神来。贺承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钟晓:“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会跟我一起走,不必担心。”
“那孟元纬——”
“我们办完事便去西江找你们汇合,南门前辈答应了要为他诊治的。”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陆晓怜,总觉得不放心,“只是,晓怜性子急,我走后,你要拦一栏她,别又被她带着四处瞎跑要找我。”
钟晓瘪瘪嘴,小声说:“也不全是师姐带的,我也担心你啊。”
贺承失笑:“意思是我还得夸你?”
“那倒也不必了。”
贺承还是笑,笑过之后,语气却严肃了一些:“我在酒楼交代你的话,别忘了。”
“记得记得。”钟晓站得板正,便要开始复述,“到了西江,要当心……”
“嘘!”贺承拧着眉头打断自己的傻师弟,朝醉倒在床上的陆晓怜看了一眼,“你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嚷得天下皆知。”
钟晓缩缩脖子,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横过唇,做出一个封上嘴唇的动作:“师兄放心。”
几句话的功夫,贺承摸着手里的醒酒汤温度正好了,朝钟晓摆摆手:“去睡吧,我再陪她一会儿。”
贺承这样说,钟晓当然不好再多话,点头如捣蒜,飞快地转身出去。
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只剩贺承和陆晓怜了,满室静悄悄的,被钟晓的问题勾出来的惶惶,在贺承心里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
在南州城,他是以“沈烛”的身份遇见陆晓怜的,躲在那方胶皮面具下,他也一度忘记他是贺承,是从无涯洞的血泊中走出的贺承,是亲手重伤恩师的贺承!
后来,他伤病缠身,命悬一线,也没有力气深想这些。
再再后来,百花谷如世外桃源,隔绝江湖纷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可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他到底是把南门迁和潘妩请出了百花谷,如果他们能救活陆岳修和孟元纬,会怎么样?如果救不活,又会怎么样?
他明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要让陆晓怜恨他,这样才能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可是陆晓怜偏不,千千万万个人骂他,她却偏要站着千千万万个人的对面,为他讨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于是,他就被她牵绊住了。
他从南州城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牵绊住了,所以才会从南州到百花谷,纠缠一路。
越是纠缠,贺承就越是舍不得。
之前还好,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后面的路也只能由陆晓怜自己走。借着这个理由,他能说服自己心肠再硬也无妨。
可偏偏现在,他又能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后,他立刻卷入另一场为难里,他舍不得告诉她真相,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所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进退维谷。
贺承幽幽叹气,抬手抚过陆晓怜的脸,拨开她散在额前的黑发。
十八九岁的少女,像一只柔软的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蜷在那里,雪白的脸颊上被酒气晕出淡粉色,像一丛桃花映在眉眼之间,生动极了,也漂亮极了。
“晓怜——”他轻声唤她,“醒醒,喝了醒酒汤再接着睡。”
庐川城的酒又醇又烈,陆晓怜酒量一般,小睡片刻,还醒不了酒。她拧着眉头醒来,瞪着一双水汽缭绕的眼,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贺承看。
贺承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陆晓怜?”
溜出青山城独自闯荡,在试琴会上质疑卓弘明,不计生死硬闯百花谷,那个好像已经长大到可以面对疾风骤雨的陆晓怜盯着贺承看了半晌,忽然扁了下嘴,拽着贺承的衣袖,泫然欲泣:“好难受,师兄,我是不是生病了?”
喝那么多酒,哪里有不难受的?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没生病,听话,喝了这碗汤,睡一觉就好了。”
陆晓怜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推开贺承的手,摇头晃脑地往贺承怀里钻。折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贺承胸口,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唧唧:“头好晕啊,这个头,不想要了。”
“好好好,不想要,就扔了。”贺承哄得敷衍,把装着醒酒汤的晚又抵到陆晓怜唇边,“听话,再喝两口。”
也不知道该怪潘妩开的方子,还是该怪金波熬汤的手艺,反正陆晓怜不喜欢这碗醒酒汤。她的头蹭在贺承怀里左右乱撞,边躲他手里的那碗醒酒汤,边叽叽喳喳地继续“扔”东西:“好难喝,好难闻,嘴和鼻子也不想要了。”
贺承沉声发笑,放下碗,无奈道:“明天头疼死,也活该。”
醉得七荤八素的陆晓怜竟然还顾得上瞪着贺承,反驳他:“我不会头疼的!”
“你明天就知道了。”
“不会的。”陆晓怜坚持,一脸严肃,“我的头已经被你扔了,不会疼。”
贺承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醉鬼喊起来喝半碗醒酒汤,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把软成一滩泥的陆晓怜安置回床上,坐在床沿,仔细给人盖好被子:“睡吧。”
陆晓怜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裹着被子滋溜翻个身,头枕到贺承腿上来,手虚虚抓着他的一角衣袖,喃喃念道:“我抓住你了!师兄,你走不了了。”
第二天,陆晓怜果然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之后,也果然头疼。
钟晓和金波敲门的时候,她刚刚打开贺承留在床头,用昨夜那半碗醒酒汤压着的纸条。纸上的字是贺承的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那么,纸上的话,也应该是贺承想要同她说的话。
贺承让她跟钟晓、金波继续朝西江去,他和南门迁夫妇办完事,很快去找他们汇合。
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陆晓怜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办什么事,只猜想着,贺承是带着南门迁和潘妩一起走的,无论是什么事,总是免不了要与受伤、生病牵连上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令贺承不得不将自小一起长大的孟元纬安危搁置一旁,令贺承不惜再次丢下好不容易重逢的陆晓怜?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连她也不能跟随,不能知道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心头一跳。她好像捉住一条线,顺藤摸瓜,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来不及深想,房门正被轻轻叩响,思绪便断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钟晓。得了陆晓怜的准许,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薄粥进来。
屋里的陆晓怜还在试图继续深究刚刚一闪而过的某个猜测。宿醉之后,她头脑昏沉,想事情时不自知地拧紧了眉头。
钟晓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捏着一页纸,眉头紧锁、沉着张脸的陆晓怜。
他心领神会,师姐一觉醒来发现师兄趁着她喝醉了,留书出走,心里必然觉得不痛快!于是,他端着粥碗,自作聪明地替他贺承师兄邀功:“师兄说你宿醉醒来胃口一定不好,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们熬一碗清粥,温着等你醒过来。你看,粥里还埋了两颗你喜欢的蜜渍乌梅。”
谁料得到,这一句竟是弄巧成拙,还不如不提。
陆晓怜的脸色更加阴沉,盯着钟晓手里的粥碗看了看,冷冷地笑:“他倒是知道交代你安排这安排那,却一点消息不舍得让我知道。”
第50章 第五十章枕风楼到达枕风楼已是第五……
陆晓怜这次是真的动了气,当着钟晓的面把贺承留下的纸条撕成碎片,贺承特意交代的那碗粥,她更是碰也不碰。
最辛苦的人,还是钟晓。
从南州去百花谷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战战兢兢,防止闲杂人等居心叵测;而从庐川去西江的路上,他跟在他师姐身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不对,害他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师兄师姐心生嫌隙。
马车被贺承他们驾走了,他们只剩两匹马。
依旧是陆晓怜自己骑一匹,钟晓和金波骑一匹。
金波现在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虽然还不敢扬鞭驰骋,可骑着马小跑几步已经不成问题。
三个人两匹马,总是不方便的,离开庐川城时,陆晓怜原本打算或租或买,再添一匹马。可钟晓和金波一合计,觉得以金波如今的骑术,要她独自骑一匹马赶路,还是勉强了,决定先不浪费这个钱,等到了下个城镇再说。
他们的这个决定,导致贺承离开后兴致本就不高的陆晓怜情绪更低落了。
她当初学骑马,也是贺承这样在马背上拥着她,一点一点带出来的。如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马背上,看着一旁的钟晓和金波,越看越不是滋味。
三人同行,一个沉着脸不愿说话,一个拧着眉不敢说话,活跃气氛的担子便落在无知无畏的金波肩膀上。
她如今在马背上坐得稳了,没那么害怕了,钟晓又与她同在马背上护着,缰绳还拉在他手里,她就更不怕了。他们不急着赶路,马跑得并不急,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只有哒哒的马蹄,连风都是沉默的。
金波受不住沉闷,扭头找闷声不吭的两个人说话:“你们两就别不开心了,贺大哥不是说了嘛,办完了事就来西江跟我们汇合。”
钟晓瞥了陆晓怜一眼,顺着金波的话:“是,是啊。”
陆晓怜怒气未消:“他爱来不来。我反正是去看芷蔚姐姐的,看完我便要走了,你们愿意等他便等他,我反正是不等的。”
这显然是气话,从青山城出来找人,上百里的路都不辞辛苦地走过了,怎么会不等?
金波并不说破,只咧着嘴笑。
陆晓怜朝她看了一眼,大约是能猜到金波的想法,嘴唇动了动,想争辩什么,又觉得没有意思,把头扭回去,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这一边慢悠悠勒马缓步去西江,另一边,贺承的马车却走得很急。
官道虽然宽敞平坦,但大多取道平地缓坡绕行,路途远了将近一倍。为了求快,贺承给车夫加了钱,请他抖擞精神横取近道赶路。山路崎岖难行,马车又走得急,难免颠簸,一天下来,几乎能把人的骨头颠散了。
贺承身上的伤只是暂且压着,并不是就彻底好了,经脉里还埋着不知道多少根凤尾续魂针,内息运行震荡一轮,行车颠簸震荡一轮,不出两日便将他耗得没有力气,只裹着一张薄毯,垂眸倚在车厢,默不作声地咬牙忍着疼。
南门迁跟了一路,也担惊受怕了一路,忍不住又嘟嘟囔囔起来:“你经脉里还埋着凤尾续魂针呢,颠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坏我的名声?”
此时已行至第三日,贺承惨白着一张脸缩在车厢角落里。
南门迁这话他听得多了,索性当做过耳的风,闭着眼睛不理睬。
潘妩叹口气拿帕子擦过贺承额上新出的一层冷汗,也劝他:“陆掌门既已受伤半年有余,想必伤势稳定,片刻之间不至于没有性命之虞,你何必这样急着赶路?”
贺承这人吃软不吃硬,南门迁的抱怨不理不睬,潘妩的语重心长,他却不能不应。他轻轻吸一口气,掀开眼皮,目光落在车窗上定定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枕风楼事了,还要赶去西江。也不知道逐月楼那边,会不会为难他们。”
这话勾起南门迁的记忆,刚刚出百花谷的时候,他还替贺承背了口锅。明明是他求着他和阿妩绕去湘城救人,当着陆晓怜的面,这小兔崽子反过来一脸茫然地问他“前辈去湘城有什么事要办?”。
南门迁挑眉:“既然担心,为什么要让他们自己走?”
“师父现在的样子——”贺承抿了下发白的唇,“我不想他们见到。”
潘妩心细,还记得当时贺承开口求他们出谷救人时,曾经说过陆岳修是被他所伤,又见他与陆晓怜心意形同,一路相互扶持,心下清明几分,试探着问:“你怕晓怜怨你?”
“是啊。”贺承轻笑,马车一颠,一阵剧痛碾过经脉,他的笑声哑在唇齿之间,散成一缕叹息,“怕她怨我,又不能不让她怨我。很难办。”
“我们已经在去枕风楼路上了,可以同我们说说陆掌门的情况了吧?”
上一回贺承便是含糊其辞,这一回,他还是不愿意提,仗着已经把南门迁带出了百花谷,又或者是仗着潘妩心疼他,往车厢角落里蜷了蜷身子,无赖道:“不想说,你们见到他,便知道了。”
从庐川出发去枕风楼,统共走了五日,贺承便这样咬着牙硬撑了五日。没人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潘妩在百花谷里配好带出来的止痛药丸太过珍贵,风平浪静之下,他舍不得浪费一点。
到达枕风楼时,已是第五日的傍晚。
暮色四合,刚刚掌灯,正是枕风楼客人如织的时候。白日昭昭下,可以去做的事,还未完成,冥冥暗夜里,才能来探的事,刚刚开始,明暗交汇时,谁都能来,谁来都合理,正是枕风楼最繁忙,也最戒备警觉的时候。
与几十年前无异,枕风楼还是竖在湘城东边、背山面水处的一座七层高红色小楼。
小楼一层迎客,二层吃饭,三层赌坊,四层温柔乡,这里不分白日黑夜,厨房里烧着龙肝凤髓,赌桌上堆金积玉,绣床中软玉温香,轻纱漫飞,香气撩人,端的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而五层以上,暮色落下前便不开了。
非得等到掌灯时分,枕风楼五层、六层飞檐翘角下的红灯笼亮起,这才算是开市,五层求物,六层买命,重金之下,没有什么是在枕风楼买不到的。
但是,客人提了再多的银钱来,也上不了七层。
听说那里雕梁画栋,数不尽的金银丝线描出世间千万般美景,听说那里的地毯是用火狐和白狐的皮毛拼接而成,听说那里入夜不点灯烛,高悬着数十颗夜明珠照明,听说那里冬日引汤泉取暖、夏日铺冷玉防暑……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极尽奢华。
只因枕风楼七层是楼主留给自己的地方。
而这一回,贺承他们要去的,正是七楼。
刚刚从百花谷出来时,贺承给沈懿行写过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南门迁夫妇,取道庐川城稍缓几日,便会往枕风楼来。只是路途上情况随时生变,贺承也说不准实际到达时间,只草草留了个宽泛的时间。
于是,沈懿行也只能等着,并没有安排人守候相迎。
枕风楼的规矩,楼外十丈内不行车马。
马车靠近那栋红色小楼时,便有人来拦。颠簸一路,贺承疼了一路熬了一路,早耗尽了力气,半躺在车厢里,连坐起都嫌难受,自然不愿意走这十丈路。
更何况,枕风楼鱼龙混杂,他的车上还有南门迁夫妇。
贺承稍稍坐起,从怀中摸出一方墨色玉牌给南门迁:“麻烦前辈把这个给他们看。”
南门迁掀开一角帘子探出手去,只听得外头气势汹汹的人顿了一顿。
“玄色楼主令”不知谁提了句,“快,是楼主的贵客。”
南门迁不禁回头看了倚在车厢里的这位贵客一眼。
早在百花谷里,听说贺承将重伤的陆岳修安置在枕风楼时,他便觉得惊讶,贺承在四大门派之首的青山城长大,甚至拜入掌门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竟然跟亦正亦邪的枕风楼还有联系?如今
看来,贺承跟枕风楼不仅有联系,牵连还不浅,否则怎么能轻轻松松地递出一块楼主令中规格最高的玄色令?
贺承觉察到南门迁探究的目光,睁开眼回视过来,懒洋洋地为他解惑:“被师叔带回青山城前,我就认识沈懿行了。多亏了他,我和弟弟才没有饿死。”
南门迁和潘妩问过贺承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他自记事起,便是跟着一名老乞丐长大的,老乞丐死后,四五岁的小贺承便独自拉扯着两三岁的小贺启讨生活,这样过了两三年,贺承长到六七岁,才遇见了庄荣,才被带回青山城。
湘城龙蛇混杂,两个垂髫小儿能安然活过期间无人庇护的两三年,想必就是多亏了这个沈懿行相助。
一句话的功夫,马车已被引至枕风楼外。
外间的人不知车里坐着谁,只屏退四下闲人,拱手站在车外,齐声邀道:“恭迎贵客。”
贺承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扣住车窗边沿,撑着坐起来,倚到车窗边上去,探头出去,语音低缓懒怠:“我们去七层。”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马车正正好停在小楼大门外。贺承顿一下,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太高了,我不想爬楼梯。”
“是。”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之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车马移动,再次停驻,是在小楼后面的一处花团锦簇的小院里。
花木掩映下的短短小径通往一方能容四五个人的红色木质大笼子,笼子底部铺了厚实松软的地毯,顶上悬着三根小腿般粗细的绳子,绳子一头高高绕过七层高楼顶处的三枚滑轮,落下来,盘在安放在院子的转轴上。
领路的人打卡木质笼子,坐了个请的姿势。
来的三位客人都曾是枕风楼七层的座上宾,驾轻就熟地走进木笼里,等着守着院子里的人齐力转动转轴,绳子寸寸缠起,木笼寸寸升高,将笼子里的人带至七层。
应该是有人来报过信,沈懿行早已经等着了。
见到南门迁和潘妩,他显得很高兴:“没想到小承当真能把二位前辈请出来!”
南门迁盯着沈懿行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眼熟,思忖片刻,迟疑着问:“你是当初跟在司渊身边的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