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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9033 字 1个月前

之后,贺承昏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夜深,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对着守到床边的沈懿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把你的急电借给我,我要去西江。”

看着床上的人气色惨淡的模样,沈懿行当然知道要拦,可认识贺承这么多年,沈懿行当然也知道,他拦不住他的——

他将他关在屋子里,他能一拳打破屋顶翻身出去;他将他绑起来,他不惜卸下自己一条胳膊,也要从束缚力挣脱出去;他将他关进山洞里的暗室,他无路可逃,索性不吃不喝跟他比谁的心肠更硬。

所以沈懿行没打算拦,只是劝:“急电日行千里,也不差这一夜。倒不如今夜你好好歇着,急电也好好歇着,明日天亮,事半功倍。”

“那明日南门前辈他们若拦我,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沈懿行安抚地拍拍贺承:“我是你大哥,自然站在你这边。”

顺着沈懿行的话,贺承低声喊他:“沈大哥。”

沈懿行不由一愣。

贺承六岁被庄荣带回青山城,十五岁上武着一柄凌云剑名动江湖,那之后,他和沈懿行私下里虽然没有断了联络,可他便不再这样喊沈懿行了,要么玩笑戏谑地跟人喊他“沈楼主”,要么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地喊他“沈懿行”。

沈懿行问过贺承原因。贺承那时春风得意,笑容明媚张扬,他搭着沈懿行的肩膀,告诉他,不再喊他“大哥”不是因为生分,是因为这一声“大哥”太沉,而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必事事靠沈懿行庇护,他也是时候放下这个担子了。

沈懿行心道,今日贺承这样喊他,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他不接话,只默默盯着贺承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师父和两位前辈,又要拜托你了。”贺承垂着鸦羽遍的眼睫,沉声道,“因为我师父的事,把你的枕风楼搅得鸡犬不宁,实在抱歉。”

“我早就说过,你尽可以把枕风楼当做自己家。若不是当年我年纪太小,把你带回枕风楼也护不住你,我都不会让庄荣接你去青山城。”

“我知道。”贺承笑笑,“你之前说过好多遍的。”

“所以你不要——”

“所以我走投无路,只能想到你,把师父和两位前辈安置在哪里都不放心,只能交给你。”贺承笑着看沈懿行,“我心里没什么负担,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显然,沈懿行对贺承的回答很满意:“去吧,早去早回。”紧接着,他想起一个细节:“南门前辈要你去找的人,是不是正同你师妹一道?你能支得开你师妹把人带回来?”

确实很难,从庐川城走的时候就是不辞而别,陆晓怜一定会生气,也不知道如今她的气消了没有,他这一趟去西江,若是当着她的面带走金波,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要把她气炸?也不知道之后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哄得回来?

可如果带她同行,见到如今疯魔的陆岳修,她会怎么样?

贺承陷入两难之中,沈懿行劝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陆岳修好不了了,你打算瞒陆晓怜到什么时候?”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治好师父!”

沈懿行没有纠正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她是喜欢你,她是护短,可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都有,她会不会有一天被什么有心之人误导?到时候你怎么办?如果那时陆岳修有什么万一,你有嘴都说不清!”

贺承讷讷:“可晓怜是师父一手养大的,看到师父变成这样,怎么受得了?”

“你说,是见到陆岳修变成这样,更让她受不了,还是如果有万一,没能见到陆岳修最后一面,更让她受不了?”沈懿行看着贺承蓦然愣住,悠悠叹了口气,“陆晓怜是他的女儿,她是这个世上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人。”

贺承也是叹气:“是应该,只是我也还没找到真相。”

如果陆岳修当真是中蛊,那真相便藏在他所中的蛊毒里!

而南疆来的金波若能分辨蛊毒,便是发掘真相的关键。

于是,贺承更坐不住。

第二日天刚擦亮,贺承便翻身而起,续魂针前一日才被埋入经脉,新伤之下,抬一抬手都是疼的,他摸到出百花谷时潘妩给的药丸,止痛的、保命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各吞了几颗,才能步履平稳地走去敲沈懿行的门。

沈懿行昨夜已经答应过他今日启程,边惊诧于贺承恢复得迅速,边让人去马寮牵了急电过来,亲自送贺承出门。

他没想到的是,天光大亮时,南门迁竟会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要人,得知他一早把贺承放走,南门迁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昨日才施的针,今日便能远行吗?还是骑的马?你枕风楼要他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必这样折腾人!”

沈懿行听得云里雾里:“他来找我时,看着并无大碍,气色都比昨日好了许多。”

“你给过他多少灵丹妙药,阿妩又给他配过多少灵丹妙药,要装无事,很难吗?”

“我……”

南门迁懒得啰嗦,打断沈懿行:“备辆车,我和阿妩也去西江。”

而此刻,钟晓在西江城最好的酒楼里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金波苦口婆心地劝:“事情已经这样,你饿死自己也没有用呀。”

“师兄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不能对叶芷蔚掉以轻心!我怎么能在逐月阁中饮酒!”

“不是酒的问题,人若存了做坏事的心,那一定是防不胜防的。”金波边说着,边掰开钟晓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把勺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潜到逐月阁里去,救晓怜姐姐出来。”

钟晓怔怔看金波,她往他碗里夹了根鸡腿:“叶芷蔚放出话来,要贺大哥自己去逐月阁接晓怜姐姐,如今整个西江城的人都知道晓怜姐姐在逐月阁,也许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晓怜姐姐在逐月阁反而很安全。”

“我想不通,为什么非要师兄去逐月阁接人?”

“这还不明显吗?叶姑娘的心上人孟元纬半年前在无涯洞重伤,被看做凶手的贺大哥自此销声匿迹。恰好此时,晓怜姐姐自投罗网,这么好的饵,不用来钓大鱼岂不可惜?”

钟晓皱眉:“你是说,叶芷蔚的目的不是师姐,是为了引师兄露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西江城拿陆晓怜为饵,究……

叶芷蔚当然不会为难陆晓怜。

她们两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青山城与凤鸣山,前者在北边,后者在南边,可陆晓怜十五岁前,她们每年至少要见一面。江湖儿女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青山城的池塘,凤鸣山的青石,天地广大,处处是她们的乐园。

不仅是她们,逐月阁的孟元纬与她们年纪相仿,也常常与她们厮混在一处。后来,叶芷蔚情窦初开,与孟元纬互生情愫,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陆晓怜。

谁能想到,经年不见,再重逢却是波橘云诡,生死难料。

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恶战,孟元纬是唯一的幸存者。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醒来,等着他说出那一晚的真相。

可他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他没有醒来过,更枉论说出无涯洞外的始末。

那时陆岳修以招亲之名设擂,孟岗派孟元纬带队前往时,他怕叶芷蔚多想,出发前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说明自己只是带着师兄弟们过去,不会上台打擂的!

那一趟,他还兴冲冲地告诉叶芷蔚,孟岗答应他,等他从青山城回去,便要来凤鸣山提亲。

没想到,从青山城回来,他没有去凤鸣山提亲,反而是叶芷蔚来到了逐月阁。

没人提亲,也没人出嫁,她只是夜以继日地守着他。

叶芷蔚是怨贺承,怨青山城的吗?

她没有同陆晓怜剖白过自己的心,可是那夜倒在无涯洞外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凌云剑留下的伤,江湖上的人都说贺承消声觅迹是畏罪潜逃。

而这一回,陆晓怜来了,她拉着她的手诚诚恳恳地说,芷蔚姐姐,你相信我,师兄不会无缘无敌伤人的,若他要孟元纬的命,又怎么会和我一同求百花谷中的两位神医来西江城呢?

陆晓怜是叶芷蔚的朋友。

既然陆晓怜说,贺承没有畏罪潜逃,他会来西江城,他不会抛下她不管。那她就勉强信着,和陆晓怜一起等着贺承来到西江城,听一听他自己究竟怎么说。

再说,只有贺承拼死去百花谷接出来的神医能救孟元纬,只要孟元纬活下来,那一日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其实并不关心。

但是叶芷蔚不知道,陆晓怜是有私心的。

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的女儿,逐月阁和凤鸣山如今与青山城的关系不明不白,陆晓怜被叶芷蔚留在逐月阁里,使得三大门派间的关系越发扑所迷离起来。

这一点暧昧不明的危险,是陆晓怜抛给贺承的饵。

她不知道贺承去了哪里,不知道贺承去做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来西江城找她,还是那只是他再一次抛下她的说辞。

之前不知道他下落的时候,她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如今确认过他好好地活着,她想要的便更多,想要天天见到他,想要陪

在他身边,想要与他抵背而战——

所以她放出了这个诱饵。

她知道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危险,来找她。

钟晓在西江城里等到贺承,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整整五天,陆晓怜被留在逐月阁里音信全无,连见都见不上一面。

贺承这回没有骗陆晓怜。

他来西江并不是鱼儿咬饵上钩,他原本就是要来西江的,只是如果没有在西江城里听闻陆晓怜被叶芷蔚扣留在逐月阁的事情,他大概与陆晓怜见一面,又会想个什么理由带着金波离开。

西江城的酒楼里,钟晓倒出小二烫好的酒,放到贺承手边。

已临寒露,天气转凉,贺承披星戴月地赶了一程又一程,到达时,身上每一寸都隐隐泛着冷痛。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州城里遇见陆晓怜的那天。

下着雨,天气也是寒凉至极,他拖着一身伤,又冷又疼,几乎要撑不下去。那时他误打误撞进了江家的小酒馆,喝一杯热酒的功夫,就见到了陆晓怜。

之后,雨过天晴,是热烈灿烂的夏。

他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好日子,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贪婪自私地跟着陆晓怜一程又一程,直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于山穷水尽处遇见了南门迁和潘妩。

这一回,也是饮一杯热酒,洗一身风尘。

然后,他要去接陆晓怜。

“师兄?”钟晓看着贺承饮了酒,捏着空酒杯沉默不语,忍不住发问,“南门前辈没跟你一块儿来吗?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先歇一两日,我们再去接师姐?”

事关陆晓怜,贺承总是分外谨慎,也是因为谨慎,当初在庐川城,贺承特意交代过钟晓,要多留心叶芷蔚,不可因为她是他们多年好友,就掉以轻心。钟晓向来将他师兄的话奉为圭臬,怎么会让陆晓怜孤零零地被困在逐月阁?

贺承没急着答话,反问钟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在钟晓他们到达西江城的第二天。

他们来西江,本就是为了探望叶芷蔚和孟元纬。他们到了西江城后,找了客栈简单休整一夜,隔天陆晓怜便带着钟晓和金波去逐月阁找人。

前些日子,逐月阁阁主孟岗带着长子孟元经去南州城参加琴剑山庄的试琴会,亲眼见着卓弘明与南婧在天下英雄面前反目成仇。在卓弘明被南婧重伤后,孟岗让孟元经先行回逐月阁主持日常事务,他则和凤鸣山掌门叶广身为多年好友,送了卓弘明最后一程。之后又应叶广之遥,前往凤鸣山小住,至今未回。

逐月阁里此时由孟元经主事,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陆晓怜他们很轻松便被请进了逐月阁,很轻松便在后院见到了叶芷蔚。

隔着重伤的孟元纬和备受质疑的贺承,叶芷蔚和陆晓怜见面时虽不如以往亲密热络,但也绝不至于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是陆晓怜主动问起孟元经的伤,主动提起她和贺承请了南门迁和潘妩来为孟元纬治伤,主动试探着问叶芷蔚,她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是贺承伤了孟元纬?

所以,事情的导火索还是在他身上。

贺承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不觉间,将陶瓷酒杯捏成了碎片:“叶芷蔚怎么说的?”

看着贺承的手指被碎瓷片划破出血,钟晓愣了一下:“芷蔚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温温柔柔的,当着师姐的面当然没说什么,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怨?所以师姐才说,等你来了西江,她会陪着你上门去同芷蔚姐解释清楚。”

陆晓怜说出这番话时,贺承不在场,他不知道她这样对叶芷蔚说,是不是藏了私心?当初在无涯洞外死伤的,不止有叶芷蔚的心上人孟元纬,还有陆晓怜的亲哥哥陆兴剑,叶芷蔚想要的解释,又何尝不是陆晓怜自己想要的呢?

可他能说什么?

在他找到罪魁祸首之前,他什么也不能说。

钟晓继续说下去:“后来芷蔚姐留我们在逐月阁吃饭,元经哥得空也过来了,席上免不了要饮酒,我很快就醉了,醒过来时,我和金波已经在客栈了。我们发现师姐不在,再去逐月阁找人,便进不去了,说师姐要在逐月阁暂住,直到师兄亲自登门接人。”

金波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忍不住插话进来,替那日喝醉的钟晓开脱:“那日我没喝酒,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见不是那几杯酒的问题。我怀疑是酒或者饭菜被动了手脚!贺大哥,你别怪钟晓。”

贺承点头:“他们既然存了这样的心,你们自然防不胜防。”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钟晓:“你们喝醉时,孟元经也是在场的?”

钟晓肯定地点头:“在的,我本也不想喝酒,可是元经哥敬的酒,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闻言,贺承的眉头拧得更深。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里若只是叶芷蔚的意思,那还好办些。一则她与陆晓怜多年姐妹情深,虽然把人留下来引他上钩,却未必会过分为难陆晓怜,二则她是凤鸣山的人,只身来到逐月阁照护孟元纬,逐月阁虽然感激,却也不至于给她太多人手以差遣。

孟元经却不一样。他是孟岗的长子,是孟元纬的亲哥哥,也是逐月阁的少阁主。如今孟岗远在凤鸣山,逐月阁众人全听孟元经调遣,若是他想为难自己和陆晓怜,这一趟进逐月阁接人,便无异于硬闯龙潭虎穴。

偏偏,钟晓说那日孟元经是在场的。

很难说,拿陆晓怜为饵逼他现身,究竟是谁的主意?

金波性子急,追着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去,他们不会放晓怜走。”贺承拿过桌上的酒壶,没耐性一杯一杯浅斟慢酌,就着壶嘴,将一壶热酒喝个精光,温热的酒壶妥帖抚慰着阵阵冷痛的经脉,令他稍稍缓过一口气。

他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是新伤,靠着潘妩的那些药强压着,一路颠簸过来,已是极限,若在逐月阁中发生冲突,他也不敢说自己定能护着陆晓怜全身而退。

仔细考量后,贺承不敢托大,摸出一块玄色令牌递给金波,对桌上的两人道:“明日一早,钟晓跟我一起进逐月阁接人,金波在外面接应。最多等两日,我们若是没有动静,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湘城枕风楼找枕风楼楼主沈懿行,让他前来相助。”

金波与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贺承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将能搬来救兵的印信交到她手中,她握着那方沉甸甸的令牌,一时有些错愕:“就,就交给我了?”

贺承深深点头:“是要拜托你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孟元经我这个做哥哥的,……

逐月阁在西江城里一家独大,西江城里发生了什么,只要逐月阁上了心想留意,连猫狗打架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于是,贺承只身进城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逐月阁,传到了陆晓怜和叶芷蔚这里。

叶芷蔚一早得知消息,径直奔到陆晓怜房中:“你不是说你们找到了隐居百花谷的神医夫妇来为阿纬治伤,怎么会只有你师兄一人进城?”

“我也听说师兄昨夜到了,我听说师兄是快马进的城,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快马颠簸?比师兄稍迟一两日也是有的。”陆晓怜边说边觉得自己的猜测颇有道理,再往深里想下去,竟还琢磨出几分甜蜜来,“师兄定然是听说了我被你留在逐月

阁的消息,心里着急,才先行赶来的。既然如此,他今日一定会来逐月阁,到时你再问问他。”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顺利说服了心急如焚的叶芷蔚。

她松了口气,在陆晓怜房中的圆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捧着茶杯取笑她:“咦?怎么是‘到时候我再问问他’?说得好像你就不同他说话似的。”

“我才不理他,我,我气还没有消呢!”

陆晓怜与叶芷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凑到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住在逐月阁这几日,她已经把这一路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同叶芷蔚讲了一遍,从她是如何在南州城与贺承重逢说起,到一行人送性命垂危的贺承硬闯百花谷求医,又到南门迁和潘妩同他们一起出谷,到贺承在庐川城悄悄离开。

说到庐川城那段,陆晓怜越发气得跳脚。

她掐着手指数给叶芷蔚听,出百花谷时,他们同行统共有六个人,贺承离开时,带走了南门迁和潘妩,通知了钟晓,连金波他也没特意瞒着,只有她一个人被灌得酩酊大醉,在不知不觉中被迫分离!

贺承到底将她当做什么呢?

一起杀出琴剑山庄,一起硬闯百花谷,他还是将她当做一朵经受不住一点风雨的花吗?还是说,他永远不会相信,她能与他并肩?

叶芷蔚看着陆晓怜,揶揄道:“还没消气呀?那行啊,我请元经哥安排几个厉害的人值守,你师兄一会来了,就打出去。”

“那多不好。”

“不是没消气吗?怎么?现在又舍不得了?”

陆晓怜知道叶芷蔚在取笑她,轻哼一声:“那不是,我是为你着想。你看啊,要他上门接人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他真来了,你又拦着不让进,别人怎么看你,是不是?”

叶芷蔚轻轻拧了拧陆晓怜的脸颊:“哎呦,还有比我们陆姑娘嘴更硬的人吗?”

两人互相取笑玩闹着了一会,外面有人敲门:“叶姑娘,少阁主请您过去一趟。”

叶芷蔚走前还不忘捉弄陆晓怜:“元经哥找我,不会是你师兄来了吧?对了,我们陆姑娘还生气呢,可不能轻易就让他把人接走了。我去唱红脸,先替你骂他一顿,你收拾收拾,晚点再出来。”

陆晓怜抿着嘴不说话,眉梢眼角却已经不能自制地微微扬起。

陆晓怜是来探望叶芷蔚的那天被他们劝着留宿下来的。

那日她本想把喝醉的钟晓和金波送回客栈,第二日在收拾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再来找叶芷蔚,可孟元经说,不必这样麻烦地来回跑,他会派人送钟晓和金波回去,她直接住下便是,逐月阁里什么都有,实在缺什么,他再派人去买。

那日酒席散场时,夜也是深了,孟元经安排得妥帖周到,她便这样住下了。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带,今日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带走的,只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转头就兴冲冲地要往外跑。

拉开房门,外面果然站着人。

陆晓怜认得,是孟元经安排给叶芷蔚的那位侍女小港。这几日她日日与叶芷蔚待在一起,跟她身边的人也熟络起来,想是叶芷蔚细致,特意留了陆晓怜认识的人在这里,等着给她引路。

陆晓怜问:“芷蔚姐姐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是我师兄来了吗?”

小港规规矩矩地向陆晓怜福了福身:“陆姑娘跟我来。”

另一边,贺承和钟晓确实已经登门,此刻正在逐月阁待客的迎远堂坐着。

他们辰时刚过便到了,逐月阁待客倒也周到,把人迎进来,茶水点心一样不缺地上着,可两人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

钟晓悄悄转头看他师兄,只觉得贺承的脸色比昨日到西江城时还要差些。这也是难怪,快马加鞭地赶了几天路,没能睡个囫囵觉,就来逐月阁里干巴巴地枯坐着等人,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贺承之前受过要命的重伤,刚刚才被南门迁和潘妩暂时压制住伤势。

“师兄,喝点热茶。”他把茶杯往贺承手边推了推,没话找话,“元经哥可能有事要忙,我们再等等。”

贺承看了眼他的傻师弟:“即便孟元经有事,叶芷蔚也忙吗?再退一步,即便他们两人当真都有事,晓怜呢?晓怜难道在逐月阁也有事要忙?”

“那,那逐月阁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让我们轻易带晓怜走的意思。”

“啊?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贺承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水,“走一步是一步吧。”

添过五轮茶水后,孟元经终于舍得露面。

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贺承带着陆晓怜、孟元纬他们满山遍野疯玩的时候,他已经被孟岗带着出入江湖上的各种聚会,是以他们虽然认识,却不能算熟识,甚至因为孟元经寡言端肃,贺承和陆晓怜小时候还有些怕他。

“元经哥。”贺承和钟晓一同起身,向孟元经抱拳一揖。

孟元经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抱歉,久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言语之间却无甚愧疚之意,不等贺承他们应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小纬突然有些发热,我放心不下,守在他院子里,直到热度退了才过来,你们应该不会见怪吧?”

孟元经状似无意地说着与弟弟孟元纬相关的琐事,目光却直直盯着贺承。

显然,孟元纬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热了,是不是真的已经退了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承听到孟元纬名字时的反应。

贺承平静道:“入秋了,天气凉,他有伤在身,是要多加小心。”

“小纬的伤,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这是实话,虽然孟元经语气不善,可贺承无从反驳。

孟元经又说:“我得人点拨,才想到这个守株待兔的办法,用陆怜引你现身。你难得来一趟逐月阁,不去看看小纬吗?或者说,你敢去看看小纬吗?”

听了这话,贺承和钟晓心中都是一沉——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果然有孟元经参与其中。

但古怪的是,孟岗一向信奉君子端方,教出来的孟元经、孟元纬兄弟二人行事也是光明磊落,这事确实不像是孟元经的作风,究竟是什么人“点拨”了孟元经?

贺承没有正面回应,只说:“我们请了百花谷的南门迁前辈和潘妩前辈出山,二位前辈此时尚在别处休整,至多半月,便会来西江城……”

“你确实是不敢去看小纬,对吗?”孟元经打断贺承,将问题又抛出来一回。

贺承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孟元经继续咄咄逼人地追着问:“小纬确实是被你所伤,对吗?”

贺承依然久久没有回应。

房间里静得令人不敢呼吸,钟晓悄悄偏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贺承。

贺承黑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盖住眼中的情绪,没人看得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脸不知不觉间褪尽了血色,白成一片霜雪,他挺直了脊背稳稳地坐在那里,可看在钟晓眼里,却觉得他无助极了,脆弱极了,像是一片孱弱的雪花,冷风一吹就碎,暖风一烘就化。

孟元经依然在逼他:“去看看小纬吧,然后你再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我,那一晚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承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声说:“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孟元经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忍心,又像是松了口气,“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你用凌云剑划在小纬身上的每一道伤,我都要在陆晓怜身上讨回来,也希望你不要多言。”

这话说的没有道理,贺承霍然抬头。

钟晓比他先出声:“元经哥,如今江湖上的人一多半都知道我师姐在逐月阁,她

若是出了事,逐月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孟元经冷笑:“无涯洞外三死一伤,你们青山城如何为贺承开脱,我们逐月阁便能如何为我开脱。何况,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话是说来回应钟晓的,可孟元经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承。

贺承胸口剧烈起伏,声音艰涩:“晓怜是你看着长大的。”

孟元经的肩膀颤了一下,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眨了下眼,咄咄逼人的目光无声柔软下去,眼瞳里淌出某种无奈和悲伤。他有些恍惚,悠悠叹了口气:“小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做哥哥的,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发难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

孟元经说,正巧陆晓怜在孟元纬院子里陪着叶芷蔚,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都到孟元纬院子里了,竟不走进屋看他一眼吧?

于是,贺承只能跟着孟元经进到内院,去看望了昏迷中的孟元纬。

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孟元纬依然顽强地活着。如今距离孟元纬受伤已经半年有余,每日躺在室内,只能灌进汤羹一类的流食和汤药,他极度苍白,也极度消瘦,棉被覆盖过去,几乎看不出身体拱起的弧度。

钟晓一路紧跟在贺承身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自从进了屋,远远地见到孟元纬躺在床上,他的师兄就不大对劲。从房门口到孟元纬床边短短的一段路,他脚步虚浮,走得很慢,有几次他身子颤得厉害,钟晓都担心他站立不稳要跌倒下去。

“师兄?”看着贺承这副模样,别说孟元经了,连钟晓都心生动摇,觉得孟元纬的伤必然与贺承有关。他在心中挣扎着为贺承辩白,即便孟元纬当真是师兄伤的,师兄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贺承茫然地偏过头来看钟晓,脸色煞白似鬼,一双眼乌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神采。

钟晓扶住贺承的手臂:“师兄,你没事吧?”

贺承终于摇摇头,哑着嗓子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秋风起,天气凉,屋子里燃着炭盆,将床榻旁的方寸之间烘得暖融融的。

孟元经坐在床沿,将侍女递过来的几个汤婆子塞进孟元纬的被子里,换出不够暖和的几只,交由她们带走。孟元纬无知无觉,即便被烫伤也不会喊疼,孟元经细心伸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温度,才能放心:“他的经脉都断了,气血不畅,三伏天里手脚都是凉的,都得用温水灌汤婆子暖着。”

“不过——”孟元经语气平静,话却说得残忍,“兴许他也并不会觉得冷,对不对?”

这话是在问贺承。

可贺承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夜是十五,明月高悬,即便不点灯烛,无涯洞外也是一片光亮。

贺承挥着凌云剑刺向他们时,是特意点了灯烛的,他需要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又稳又准,所以他不得不在明晃晃的烛光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刺进自己尊敬的兄长、爱重的好友身体里,喷溅出一簇一簇艳色。

那夜从他剑锋滴落的血,几乎将如水的月光染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一夜溅满血污的那几张脸,可他见到了孟元纬。

孟元纬明明被洗尽血污,干净苍白得像隆冬里的一捧雪,可贺承见到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一晚无涯洞外的血色月光。

孟元经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贺承,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将孟元纬中衣的衣襟敞开,露出他苍白瘦削的胸膛。

孟家兄弟能文能武,当年不知谁起的头、造的势,将他们称作“逐月双杰”。虽是文武双全,但兄弟二人其实各有分工,孟元经更擅长筹谋调遣,孟元纬则更热衷于研习武学经典,可如今,这人经脉具断,卧床半年有余,一身精壮的肌肉,被磋磨得只剩包裹着嶙峋瘦骨的一层薄薄皮肉。

那具瘦得能看见两肋骨骼轮廓的身体上,横着数道醒目的剑伤。

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只留下淡粉色的疤痕。一道道隆起的疤痕像一张张被封闭上的嘴,将不能言说的秘密封藏其间。

“你还认得这伤吗?”孟元经指着孟元纬心口处的一道疤,抬眼看向贺承,“当日在场的,你们青山城的陆兴剑,琴剑山庄的江非沉,凤鸣山的叶飞白,胸口这个位置都有伤。这个位置——”

孟元经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根本没想让他们活命,是不是?”

孟元经是以陆晓怜在这里为由,半骗半逼着贺承进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如今人也见了,贺承不想面对的往事也被勾起了,陆晓怜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紧紧盯着孟元经,目光又黑又沉,如一口古老的枯井:“晓怜呢?”

“别急,这就来了。”孟元经重新为孟元纬盖好被子,转身朝窗外拍了两下手掌,只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

随着屋外的脚步声落定,孟元经一闪身,眨眼间落到贺承与钟晓身边。他抬手一挥,房间里的重重帘幕垂下来,内室中孟元纬的身影犹如被千万重的青山遮挡了去,再看不清,也再不被外面的纷乱打扰。

接着,他用眼神向贺承和钟晓示意,一同走出屋子看看。

贺承还记得,他们来时,屋外本是一方空荡荡的庭院,如今他们再推门出来,只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此时站满了手持兵刃的人,满场弥散着剑拔弩张的戾气。人群之间、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座木架子,木架上有个人被张开手足绑缚着。

钟晓瞪大了眼,尖利地喊出声:“师姐!”

听见钟晓的声音,原本闭着眼睛不理人的陆晓怜睁眼看过来,欢喜道:“钟晓!师兄!”

陆晓怜的声音清亮,想来并未受伤,贺承稍稍放下心来。他转头盯着孟元经,一字一字问得很慢:“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晓怜听不得别人说你一句不好,出事后,她到处跟人理论,说你不会胡乱伤人,其中必有隐情,说在找到你,在听你自己说明来龙去脉前,即便无涯洞外三死一伤,每一处伤口都是凌云剑留下的,也不能轻易给你定罪。”

其实,这些事并不需要孟元经特意告诉贺承。

当初在南州城,他带着面具以“沈烛”的名字与陆晓怜相遇,陆晓怜就因为觉得他在说贺承的坏话,完完整整地跟他吵过一次,甚至还向他亮出了横秋剑——

陆晓怜对他不讲道理的维护,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今日正好当着晓怜的面,由我来问,你来答,也让她看看,究竟是不是错信了你。”孟元经拔出腰间所佩重剑,抚着乌黑的剑身,“小纬身上有一十二道伤,我只问你六个问题,你若不答,或所言非实,我就往陆晓怜身上戳两个窟窿,怎么样?”

“此事与晓怜没有关系,先让钟晓带她走!”

“不可能。”孟元经断然拒绝,“我辛辛苦苦说服芷蔚把她留下来,怎么能轻易放走?何况,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想,晓怜也是想知道的,对不对?”他没有要等陆晓怜的答复,也没有给贺承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发问:“小纬被凌云剑所伤,是你动的手?”

秋高气爽,夏虫沉寂,孟元纬养伤的庭院坐落在逐月阁深处,隔绝市集喧嚣,分外清静,在无风的秋日午后,更是静得仿佛没有活物。

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会被孟元经叫来这里围堵贺承,想必更是个中高手,早将如何控制气息练得炉火纯青,是以满满当当站了一庭院的人,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孟元经加重了音量:“这是第一个问题,小纬身上一十二道剑伤,剑剑都精准挑断筋脉,是不是你动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贺承身上。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贺承有些受不住。他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门框上,微微垂着头,回避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淡得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弱声吐出一个“是”字。

“其他人呢?”孟元经咬牙,“陆兴剑、江非沉、叶飞白的死,也皆是你所为,是不是?”

四大门派各据一方,护卫一方安宁,平日里走动颇多,同辈弟子之间大多熟识,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背景相似,最聊得来,也知道陆兴剑颇为心疼他这个在外流浪多年的小师弟。

不曾想,农夫救了毒蛇,反被一口咬穿了喉咙。

贺承微弱地点了下头。

他认下这事,最先出声质问的,不是孟元经,而是钟晓。

钟晓站得离贺承最近,震惊之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颤着嗓子问:“为什么啊?大师兄待我们那样好,师兄,你这是为什么啊?”

是啊,大师兄对每个人都好。

对他的小师弟贺承,尤其地好。

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时年纪还很小,陆岳修是青山城掌门,日理万机,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陆兴剑拉扯着年幼的陆晓怜长大,顺带地,也护着初来乍到的贺承。

七岁时,陆兴剑教贺承识字。

八岁时,陆兴剑教贺承握剑。

十四岁时,陆兴剑为贺承铸了凌云剑。

十五岁时,贺承舞着凌云剑名动江湖,陆兴剑是最为他高兴的人之一。

可是,贺承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握着陆兴剑送给他的凌云剑,毫不犹豫地刺穿陆兴剑的胸膛,亲手挑断他的心脉!

在钟晓的声声质问中,贺承只觉得气血翻腾,耳边阵阵嗡鸣。他几乎要站不住,用手撑着墙,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向自己争辩:“是,是误伤。”

“误伤?”孟元经犀利追问,“那你原本想杀的是谁?”

“我没有想杀谁。”

“没想杀谁吗?那一夜无涯洞外死伤那么多人,你说你没想要杀谁?”孟元经紧紧盯着贺承,迟疑着抛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还说是,你杀他们,是有苦衷的?”

“没有!”贺承霍然抬头,乌沉沉的眼毫不避让地回看向孟元经。

情绪激荡之下,贺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横冲直撞的气息,经脉里的凤尾续魂针牵扯出尖锐的痛,他咬着牙,气息沉重,声音掷地有声,显得越发可信:“没有苦衷,我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他朝陆晓怜的方向望了一眼,哑声道:“毕竟,那是为晓怜招亲设的擂台。”

贺承与陆晓怜青梅竹马,因陆岳修为陆晓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而心生不满,将这场比武招亲的参与者乱剑斩杀在无涯洞外。

这个说法,听来实在合情合理。

可孟元经却骤然怒起:“满口谎话!”

他气极难耐,挥出一掌,拍碎庭院中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何至于一口气连刺几十剑?何况,陆兴剑是陆晓怜的亲哥哥!”

碎石飞溅,落地如倾盆暴雨,哗啦作响。

分明没有下雨,可贺承仿佛被当头浇了冷雨,渐渐能压住纷乱的心绪,冷静地辩驳:“确实如此,大致那时我在嫉妒中迷失了心智,一时失了分寸。”

孟元经神色有些古怪地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那笑声分辨不出悲喜,贺承觉察不对时,孟元经脚下步法已动,提剑飞身出去:“好,既是红颜祸水,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下,也不算冤枉!”

话音未落,一泓剑光已朝陆晓怜掠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置之死地陆晓怜,我是非杀……

孟元经的剑直冲陆晓怜心口而去,贺承和钟晓落后半步,追赶不及,陆晓怜的手脚被绳索绑缚,无法动弹,这一剑眼看她非受不可。

追至半途,贺承反而脚步稍滞,凌云剑斜斜探到地上,轻轻一挑,将刚刚被孟元经一掌击碎,迸落一地的太湖石碎块握在手中。

确实是赶不及了,他只能将所有赌注压在手里的这块碎石上。

人总是能被绝境激发出无穷潜力,贺承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生出来这样大的一股蛮力,接连掷出石块,竟生生将孟元经对准陆晓怜心口的剑砸歪了几寸。

这几寸,便是生死的差距。

泠泠剑光稍稍偏移,避开要害,削减力道,只浅浅划过陆晓怜的肩膀。

剑刃锋利,浅浅划过,也会带出细长的伤口。

艳丽血色在陆晓怜肩头绽放,开成枯朽的深秋里最艳的花。

霎时,贺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剩下那朵猩红的花。

凌云剑破空而出,直指孟元经后心而去。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只是快。

剑锋撕开虚空中的风,发出尖利的啸鸣,眨眼间已近到咫尺之间,孟元经顾不上陆晓怜,猝然收剑回身自护。

孟元经使重剑,力灌剑身,一招一式,皆有万钧之力。

贺承的凌云剑则轻巧灵活,胜在快而多变。

两剑交锋,剑身轻颤,发出清亮啸鸣。

要论剑法,孟元经是不如贺承的,可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身为少阁主的孟元经更是个中翘楚,强劲内力灌注在玄铁所造的重剑之上,短兵相接,登时震得贺承虎口发麻,胸口腥气翻涌。

孟元经冷笑:“听说你前一段受了很重的伤?看来是真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与你无关。”

孟元经的剑往前挺进几寸:“送命的是你们,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贺承一声冷哼:“那可未必。”

孟元经的内功深厚,未受伤前的贺承也未必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何况如今拖着这样一副五劳七伤的身子。念及如此,贺承不再与之强抗,往旁斜斜撤出半步,出其不意地抽出凌云剑。

骤然失去凌云剑的格挡,重剑裹挟着孟元经的浑厚内力击在贺承的心口。贺承只觉心肺震颤,气息一窒,闷咳一声,便呛出一口血来。孟元经眉梢一挑,还要乘胜追击,却不想贺承生生受下这一剑后,更卸下所有防御,不退反进,手中的凌云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斜穿出去,颤巍巍地直取孟元经面门。

贺承的剑很快,眨眼之间,剑光已逼至孟元经眼睫之间。

重剑笨拙,孟元经不及回剑自护,只松开左手回护自己。而贺承手中的凌云剑却犹如一条灵巧的银蛇,软剑柔韧,剑身抵在孟元经手臂上,却能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翻折,轻轻巧巧地刺进他的左肩——

正是孟元经刚刚划伤陆晓怜的位置。

“这是在还我刚刚刺陆晓怜的那一剑吗?”孟元经不急着抽身,反而伸出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削薄的凌云剑,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承,“既然要算得这样清楚,那你刺在小纬身上的十二剑,也一并清算了吧?”

孟元经神色古怪,贺承觉得他话里有话,并不冒然回应,只警惕地盯着他。

他夹着凌云剑的两根手指骤然在剑身上滑动,滑至剑柄处,陡然松开。贺承以为孟元经要夺剑,下意识握紧剑柄,却不料他只是将手掌向前轻轻一探,牢牢握住贺承的手腕,拖着他往旁撤了几步。

“来,一起看一出戏。”他的声量不高,庭院中与钟晓缠斗在一起的逐月阁弟子却在他出声时,一同停了手。

片刻之前,刀剑铿锵的庭院一时寂静如死。

孟元经曲着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三下。

庭院里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指下弹剑铮铮,清晰异常。随即,如疾风扫过万顷草原,窸窸窣窣的动静自

四面八方传来。贺承定睛再看,只见顷刻之间,庭院矮墙之上,接连长出弓箭手来。

孟元经一手握着贺承的手腕钳制住他,一手举着自己的剑,剑尖直指被捆在木架上的陆晓怜:“我只要不多不少的十二箭,射中者有赏。”

此时,陆晓怜的手脚都被牢牢固定着,整个人呈大字型,被绑在木架上,活脱脱一张箭靶子。浅浅一方庭院,矮墙上站着二三十名弓箭手,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醒目的箭靶,他们要比的并不是谁能射中陆晓怜,而是谁先射中陆晓怜!

贺承愠怒:“孟元经,你疯了?”

“是,你就当我疯了吧!”孟元经扫视一轮弓箭手,高声喝道,“还不放箭!”

沉寂片刻,终于有一支羽箭破空而过,箭矢如电,劈出簌簌风声。

射出第一支箭的人,许是有意为之,许是能力确实有限,来势汹汹的这一支箭,准头不足,竟让陆晓怜稍一沉肩就侥幸躲了过去。可这一支箭是打仗时的先锋,试探着迈出一步,紧接着就有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箭矢如雨,贺承顾不上与孟元经理论,一心只想挣脱他的牵制,赶到陆晓怜身边。

可孟元经对贺承多有忌惮,心知这一松手放他去,陆晓怜十有八九便死不了了,也越发用力地箍住他的手腕。贺承挣脱不开,心急如焚之下,将丹田中强压着的内息尽数释出,忍着几乎要将经脉重新崩断的剧痛,聚力于掌心,以十成功力,一掌向孟元经左肩拍去……

再看陆晓怜那头,虽然贺承被孟元经牵绊,所幸钟晓已从逐月阁弟子的包围中脱身出来,护在陆晓怜身边。

他不仅挥剑为她挡掉几波箭雨,甚至在兵荒马乱中,还想办法斩断绑在她右手上的绳索,为她争取出来一点活动空间。陆晓怜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钟晓将她的右手释放出来,她便找机会握住一支飞到眼前的箭,右手持着箭,击落近身无法闪避开的羽箭。

孟元经赏的是射中陆晓怜的人,一开始弓箭手的目标只有陆晓怜,但他们很快开始发现,陆晓怜已是笼中之鸟,他们迟迟无法射中陆晓怜,都是因为有个钟晓从中阻挠,若能先解决钟晓,射杀陆晓怜这件事便能事半功倍。

渐渐,有人将箭矢瞄准到钟晓身上来。

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钟晓却孤身一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仅要一刻不歇地飞身绕在陆晓怜周围,为她打落避无可避的箭矢,还要时刻警惕着朝着自己直射而来的羽箭,实在吃力。

箭矢太密,寡不敌众,钟晓已经开始躲不开如雨的箭矢,只能勉强护住要害,任由箭矢划破他的手臂、肩膀。

陆晓怜被钟晓护在身后,虽没受伤,却越发担忧起来,即便不受伤,钟晓又有多少力气可以挥霍?让他一个人前后左右地翻飞着为她挡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弓箭手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逐月阁持兵刃的弟子远远站着作壁上观,孟元经拖着贺承在庭院另一侧缠斗,庭院中央除了陆晓怜和钟晓两个活靶子,再无他人,他们无需担心误伤。

而他们两为什么要待着这里当活靶子呢?

究其原因,是因为陆晓怜被牢牢绑在木架上。

想到这里,陆晓怜对钟晓道:“钟晓,把你的剑给我,你捡几支箭支撑一会。”

钟晓被密集的羽箭缠得脱不开身,无暇尽数砍断捆绑着陆晓怜的绳索,可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陆晓怜却有空得很!

话只说个开头,钟晓就明白过来陆晓怜想做什么,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佩剑绿竹剑朝陆晓怜抛去。在羽箭横飞的飕飕风声中,听见陆晓怜稳稳接住剑的动静,钟晓松了口气,定睛再看,只稍稍分心一瞬,便有一支箭如急电劈空而来,直直射向自己心口。

四周都是密集如雨的箭矢,他无路可退。

电光火石的一瞬,钟晓脑中竟是空白一片——

这支箭必定会穿胸而过。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然而,那支箭没有射中,钟晓也没有死。

他动弹不得地盯着箭矢朝自己疾飞而来,听见的并不是金属刺入血肉的闷响,而是金属相碰的铿锵声——

那支威风凛凛的箭被人一剑劈落在地。

钟晓尚未回过神来,肩膀便被人握住,推搡拉扯之间,又躲开几支箭。紧接着,他手里被塞了一只匕首:“别发呆,这里交给我,你去救晓怜……”

“不用,我自己下来了。”贺承话音未落,陆晓怜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钟晓回过神,不仅贺承甩开孟元经赶了过来,连陆晓怜也砍断了绑住她的绳索,将自己从木架上解脱了出来。三人终于摆脱桎梏,汇聚一处,各自暗暗松了口气。

钟晓问:“我们怎么出去?”

陆晓怜小时候常来逐月阁找孟元纬玩,熟悉此处方位,略一思忖,道:“这个院子在逐月阁深处,孟元经不会放我们横穿逐月阁出去,我们不如从后山翻出去,山上有草木掩护,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空地上被当做靶子打。”

贺承砍断几支飞临他们身侧的箭,简短回应:“好,由你带路。”

被贺承委以重任,陆晓怜并不慌乱。她被绑在架子上无法动弹的时候便在脑子里规划过路线,此时又扫了一眼庭院中人群的分布,不假思索:“我们先往西边走,那片假山可以为我们掩护,弓箭手暂时就射不到我们了,我们再想办法先翻出这个院子。”

一言既定,他们后背相抵,各自抵挡住一面的攻势,朝陆晓怜说的那片假山挪去。

这一局,孟元经有些托大了,他只在面向庭院空旷处的矮墙上安排了弓箭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对准庭院中央的木架子,却对庭院西侧高低错落的假山无能为力。正如陆晓怜所说,他们移动到假山附近,山石遮挡之下,刚刚将他们逼得几乎山重水尽的弓箭手再奈何不了他们。

贺承用手指抹去陆晓怜脸上溅落的血污,见缝插针地夸人:“干得漂亮。”

陆晓怜有些得意,但毕竟还未脱困,又不敢太过得意,只朝贺承眨眼一笑,继续安排道:“趁孟元经还没有追过来,我们赶紧翻墙出去。”

贺承点头:“钟晓,你先翻上去,接应晓怜,我来断后。”

陆晓怜记得,从这里翻墙出去,再往上走不到一里地,便是后山。山上草木丰茂,他们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翻山出去,应该不难。

只是她没有料到,孟元经置他们于死地的决心竟然这样大。

钟晓刚刚翻上院墙,朝她伸出手,孟元经便追了过来。贺承催促她快走,凌云剑一挥,便折身去拦孟元经,不料,剑光纷乱,孟元经却丝毫没有闪避,将身子迎上来。

贺承无心伤他,可要收回剑势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凌云剑自孟元经腰侧穿过。而孟元经被刺伤后并未停下步伐,依旧步步前进,任由长剑寸寸穿透身体,最终,他的身体抵上剑柄,从伤口涌出的血,一捧一捧喷在贺承握着剑柄的手。

贺承目光震颤,声音发哑:“元经哥,你——”

孟元经几乎贴到了贺承耳边,一字一顿:“陆晓怜,我是非杀不可的。”话音,刚落,他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抬起,掌心蓄力,用力一推,他手中的重剑,贴着贺承的肩膀飞出去,朝陆晓怜径直飞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钟晓看得心惊肉跳:“师姐!”

钟晓的惊惶不是毫无道理,这一剑太急也太准,正冲着陆晓怜脸面而去。偏偏此时陆晓怜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悬在空中无从借力,实在是避无可避。

只是,孟元经的剑快,可有人比他的剑还要快。

重剑黝黑寒凉的光映过陆晓怜染着血污的脸,预期的痛和冷却没有贯穿她的身体,她被稳稳接入一个温凉的怀抱中,贺承的气息瞬时将她重重包裹。

她就知道,只要师兄在,她就会被周全妥帖地护着。

可是,下一刻,她听见了兵刃入体的闷响。

陆晓怜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贺承,只觉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又飞快舒展开,神色平静地揽住她的肩膀。

这一回,她没有被贺承的风轻云淡骗过去,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下落,扫过贺承线条流畅的下颌,扫过他修长的脖颈,扫过他宽阔的胸膛,最终久久停留在他瘦削的腰腹之间——

孟元经的剑贯

穿过贺承的身体,剑尖正耀武扬威地闪着血色的光。

“师兄——”陆晓怜惊呼,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紧紧抱住贺承,双双落回地面。贺承借着她的搀扶,勉力安抚她:“没伤在要害,我们先,先出去……”

怎么会没有伤在要害?血色从腰腹之间汩汩涌出,陆晓怜满手都是贺承温热的血。

陆晓怜垂头定定看着贺承的伤口,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抬起头时,满目猩红。她转头恨恨盯住朝他们围拢过来的逐月阁弟子,和站在他们身后的孟元经,胸口剧烈起伏着。

此刻,庭院里没有刀剑铿锵的声响,死寂中仿佛隐隐酝酿着另一波滔天巨浪。

倏尔,陆晓怜一声清喝,衣袂翻飞,一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巨大力量从她纤瘦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如同陡然撞上一面厚重的石壁,又好似千寻巨浪当头拍来,围上前来的逐月阁弟子被掀翻在地,手中兵刃或是脱手,或是折断,满地皆是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