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道:“二郎,你在胡说什么?”
崔邈川故意说道:“她有时会提及当年之事,但儿子丝毫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当年崔家负了她,才让她落到如今的境地,儿子常常觉得亏欠,只有终生不娶,才不辜负她的情谊。”
崔夫人听到儿子这样说,急切道:“崔家何曾辜负她,她早已和你拜堂成亲了。”
话音刚落,屋内寂静如冰。
半晌,崔邈川问道:“她……和我拜堂成亲?”他语气干涩,“儿子为何不知?”
既已经说出了口,事情也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崔夫人犹豫片刻,还是将事情全盘托出。
崔夫人闺名王霁,是出身太原王氏的千金小姐。她和甄华漪的母后私交深厚。
燕后当年就是王府的一个小小舞女,无名无姓的,只被叫做五儿。因为王霁和五儿两人都喜好音律舞蹈,又年龄相仿,渐渐成为了知音。
当年燕帝来访王府,一眼就看中了容貌倾城的五儿,并将她带回了宫,宠爱日盛。几年过去,五儿一步一步爬到了皇后之位。
五儿变成了燕后,王霁成为了崔夫人。
初进宫时,五儿曾和王霁约定,要做儿女亲家。
但燕后的女儿宝华公主的婚事,却不是一件简单事。
在定下李元璟之前,燕后是属意崔邈川的。
只是时局变化太快,为了女儿和自己的将来,燕后还是转向了李家。
王霁并不觉得五儿反复,她知道五儿处境太难。
一朝宫变,五儿不见踪迹,王霁为故人伤心之际,恰好碰上了逃难的故人之女。
王霁怜惜甄华漪弱小,想要崔氏能庇护于她,于是急匆匆让甄华漪过了门。
只是,一同去往博陵老家的路上,车队遭乱军劫掠,甄华漪不见踪迹。
再次听闻她的消息时,她已经被李元璟收入了宫中。
若非阴差阳错,二郎和公主也是一对佳儿佳妇。
可惜。
金猊香袅,青烟浮动。
崔邈川呆立一旁,声音艰涩说道:“所以,甄氏她其实,就是我的……妻子?”
*
古籍既已修补完,今日无事,甄华漪一大早就去万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身边有一群活泼的女郎,除了面熟的那几个,还有几个生面孔,初初长成的少女,亭亭玉立。
见甄华漪缓缓走来,太皇太后向她招了招手:“昭仪,快过来。”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甄昭仪,往年也在老身这里读书,人品相貌是一等一的,不输你贺兰姐姐。”
小女郎们好奇地看向甄华漪,才开始在社交场合亮相的小女郎,对这些略大些的,名声响亮的姐姐们极为好奇。
甄华漪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偶尔一侧眼看到了身侧的贺兰妙法,却见她神色自若,幽静含笑。
甄华漪若有所失地想,自己其实比不上贺兰妙法。
太皇太后对甄华漪说道:“东昌公府已经建成,甄氏族人也已经住进去了,这是圣恩浩荡,从今往后呀,你们不许想从前的,只管往前看。”
甄华漪忙跪下谢恩。
太皇太后道:“衣食无忧,也算是甚为美满了。”
太皇太后又看向了贺兰妙法:“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
贺兰妙法方才的娴静霎时间消散无踪,她面上染着红云,说道:“全凭太皇太后、太后做主。”
太皇太后笑道:“大人们怎么做主就无需你操心了,老身只问晋王,晋王近来常去看你?”
贺兰妙法羞涩道:“殿下是和父亲有公事商议。”
太皇太后道:“他有哪门子的公事,”她欢快道,“他的婚事最让老身操心,所幸,还是开窍了。”
太皇太后和贺兰妙法一应一答,众位女郎都只管看着她。
晋王殿下啊。
她们记得自己曾站在酒楼上,站在父兄的身后,羞红着脸,偷眼去瞧街上的英武少年。
李重焌从战场上得胜归来,他骑一匹白马,戴银光甲胄,虽是面色严肃,却中和了他过分俊秀的容貌。
投掷在他身上的香囊花瓣委地,甲胄光芒刺目,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女郎们回以肆意风流的笑意,一下一下地捋白马雪白的鬃毛。
那便是长安女郎们心中对晋王的最初印象。
后来,晋王从少年变为青年,桀骜不减,身上的光华愈发夺目。
难以想象这样的晋王殿下若有了妻子,私下里会如何相处。
若是贺兰妙法来做他的妻子,虽说是有些许的酸,但女郎们依旧觉得,他们是相配的。
甄华漪也同旁人一样看贺兰妙法。
容颜美丽,名门贵女,是般配的。
是般配的。
正说话间,高嬷嬷躬身走了进来,道:“晋王殿下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此话一出,如同惊起一滩鸟雀,女郎们纷纷站起来,似是想要避让,却脚上动不了几步。
还在犹豫着,晋王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
李重焌一身绯红金绣团花窄袖圆领袍,身姿挺拔,腰上系一条黑色蹀躞带,勾勒劲瘦的腰身。
众人视线都被他吸引住,但片刻后,都齐齐看向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上明显有一道小伤口。
甄华漪心中隐约生出了不安。
她记得,昨夜情切之际,她咬过男人的嘴唇。
巧合吗?
李重焌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眼光,他心情难得地好。
今早起身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铜镜。
铜镜中的自己下唇有一道口子,细看很显眼,粗看也显眼。
钱葫芦大惊小怪,说要寻妇人的脂粉给他遮掩一番。李重焌拒绝了,钱葫芦只当他嫌弃妇人之物。
钱葫芦却不知道,李重焌摸着自己的唇角,笑了。
夜夜春宵,只有自己一人知情实在无趣。
他迫切想要看到她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听闻甄华漪去了万寿殿,李重焌便紧随其后,带着他唇上的伤口,招摇过市。
“二郎坐过来些。”
太皇太后见喜爱的孙儿来了,顾不得旁人,招
呼着李重焌过来。
她凝神一望,面上带了不悦:“这是怎么弄的?莫非是你那养在城外的外室胡闹弄出来的?”
众人对晋王殿下的外室都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不由得悄悄往贺兰妙法脸上看。
李重焌道:“祖母是听哪个奴才浑说,孙儿不曾有什么外室。”
太皇太后转怒为笑:“许是太监宫女们乱嚼舌根,”她抬起声音道,“以后不许有胡话传出,不然老身饶不了你们。”
宫人们恭敬应道:“是。”
太皇太后又招手让贺兰妙法过来,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了吧,都是谣言。”
贺兰妙法含羞道:“臣女一向知道晋王殿下高洁,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甄华漪在一旁安静听着,顿时明白过来。
太皇太后一见李重焌唇上的伤,连敲带打的,让李重焌约束好外室。
而李重焌更干脆了,直接否认这个外室,断绝了那可怜女子入府的可能性。
长安人都说李重焌已经有了个儿子,无风不起浪,甄华漪是信的。
他就这样抛弃了那母子二人。
甄华漪前些日子还对这母子的存在耿耿于怀,现在却开始同情这母子二人了。
李重焌,他怎能如此冷血。
甄华漪颇为收敛地看了他一眼,却见那人笑得更欢喜。
“孙儿唇上的伤……”李重焌徐徐说道,“甄昭仪。”
甄华漪本是躲在众人身后的,突然间被李重焌点了出来。
李重焌唇上的伤和昨夜她的所作所为……太过巧合,她犹在心惊,突然间李重焌就这样看向了她。
他狭长的眼睛似是含着笑,似是咄咄逼人。
甄华漪一阵力竭,心口怦怦乱跳。
“记得有一回就在祖母宫中,甄昭仪也是火气过重,烂了唇角,是用了什么药方?”李重焌轻飘飘地问道。
甄华漪收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手指倏然松开,她并不看他,轻声回答:“当时服用的是蜜梨膏。”
甄华漪回答完,感觉有一瞬间的停顿,在她觉得李重焌不会理会她之时,他还是接了一句:“蜜梨膏,我记住了。”
又安静的时候,贺兰妙法的声音却响起:“妾家中倒是有一张去火的方子,极是管用,殿下不如试试?明日妾将方子抄来,请太医酌情添减。”
李重焌淡淡说道:“有劳。”
许是贺兰妙法的插话太过急切,李重焌的态度太过冷淡,太皇太后笑着打了圆场:“二郎也是,大惊小怪,往日里多少病痛不声不响的,现下到了祖母面前倒是娇贵了起来。”
李重焌笑着道:“祖母疼我。”
眼看着太皇太后还有许多话要说,高嬷嬷使了个眼色,甄华漪和其余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离开万寿殿,时候尚早,甄华漪心中想着李重焌婚约的事,他私生子的事,还有昨夜侍寝的事,林林总总的,不知不觉,竟循着往常去往集贤院的路走了许久。
甄华漪反应过来,停住脚步。
她站在光顺门北,看见有一人站在南面和她遥遥相望。
是崔邈川。
崔邈川素日里一副冷淡清贵的模样,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那里翘首望着,神色莫名。
崔邈川是一贯不喜甄华漪的。
最为世家门阀之子,他自幼饱读诗书,自是看不上妖后和她所生的女儿。
记忆中,那位小公主空有皮囊,任性娇纵。
不知为何,崔氏却默许了宫中的暗示,甄华漪长大后会嫁到崔家,做他的妻子。
父母之言不能违背,崔邈川试着去接受这一切。认定了甄华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会时不时跟随母亲进宫去看她,为她买她所好奇的民间小吃,尽管他有些嫌弃;为她讲坊间的故事流言,尽管这并非君子所为;为她和奚落她母后的人争辩,尽管旁人所言有几分道理。
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认了,大不了过门之后再好好教导。
但没过多久,宫中为她挑选了李元璟为驸马。
崔氏族人多是忠贞不渝之人,夫妻恩爱,琴瑟相调。崔邈川自幼古板,不曾识得风月,只一心等着未来的妻子。
有几年的时间,这个人是甄华漪。
但后来又不是了。
崔邈川说不上得知甄华漪婚约后的心情,他以为,他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只不过对宫中的反复无常感到厌烦。
之后的几年,时局动荡,甄华漪起起伏伏,他已无立场和手段参与。
他对她敬而远之,避着她,冷眼旁观。
可是昨天夜里,母亲告诉他,甄华漪已经和他拜过了堂,已然是他的妻子了。
难以置信,心中又多了点什么。
心中模糊的妻子画像渐渐清晰起来,那人以前是甄华漪,原来一直不曾变过。
可是,已经无缘了。
如今他站在光顺门这一侧,她站在光顺门那一侧,只能相顾无言。
他看着甄华漪,这熟悉的面容,他往日觉得倨傲娇蛮,如今看却觉得她柔弱又可怜。
他以为甄华漪是骄纵公主,得万千宠爱。
母亲却说,她和燕后都是可怜人。
母亲说,她和燕后只不过是被燕帝推出来的活靶子,吸引妃子们及其各自身后家族的仇恨。
母亲说,她和燕后是燕帝骄奢淫逸的借口,天子不会有错,只是被女人所迷惑。
母亲说,她和燕后身后无家族支撑,亦无皇子傍身,一旦燕帝驾崩,只怕没有好下场。
所以,燕后才会为了女儿的婚事殚精竭虑,反复无常。
所以,甄华漪才成了他们口中那个风流多情,毫无真心的宝华公主。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崔邈川倾身往前踏了一步,身后的太监突然出声:“校书郎,集贤院往这边走。”
崔邈川生生顿住了步子。
他低头出神了片刻,正打定主意抬头时,却看见甄华漪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甄昭仪,此处并非是嫔妃该涉足的地方吧,”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光顺门后遥遥相望的崔邈川,冷声道,“这才几日,又有倾慕者来向昭仪献殷勤了。”
甄华漪感到有人在她头顶上冷冷说话,这距离太近,让她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顺势拉开距离:“妾是殿下兄长的昭仪,还请殿下慎言。”
她又道:“若无事,请若妾先告退。”
李重焌看见甄华漪不咸不淡的态度,很是恼火。
见甄华漪扭头便要走,他冷斥一声:“站住。”
甄华漪咬了咬牙,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只听得身后的声音冷飕飕的:“你是想要本王当着众人的面按住你么?”
甄华漪徐徐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转身。
李重焌慢慢向她走进,道:“方才在万寿殿的时候,昭仪仿佛看本王的眼神有些不善,为何?”
甄华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殿下也是要娶亲的人了,还要在外头风流快活,实在不应当。”
李重焌有些急切道:“本王、我并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你在意的是这个?”
甄华漪冷着脸说道:“风流快活就罢了,那对母子……”
李重焌道:“那对母子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你不喜,事情了结后,处置了便是。”
甄华漪气得快呕血:“处置?”
她还没和李重焌争论出个究竟,忽看到本犹豫着没有走过光顺门的崔邈川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跑的太监。
崔邈川一来就对着李重焌拱手:“许久没有见到殿下了,臣特来拜见殿下,殿下万安。”
李重焌侧过身子看向崔邈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是来拜见本王?崔郎真是未卜先知,在本王还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杵在光顺门外看了一刻钟。”
崔邈川道:“臣素来听闻殿下好学,每次去集贤院的时候,都会在这里看看,有没有运气碰见殿下。”
李重焌的目光扫视了崔邈川一眼:“崔氏不都是闷葫芦吗?何人将你教得如此伶牙俐齿?”
说罢,他面色更沉,想起了前不久崔邈川以修书的名义和甄华
漪来往了许久,怕就是从那时这两人就勾搭上了。
这才几日!可真是小看了他。
他暗含警告地看了甄华漪一眼,甄华漪不明所以和他对视。
崔邈川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甄昭仪近日可好?若还需要崔氏的藏书观阅,尽管开口。”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顾及李重焌的在场,顾及他们二人如今的身份,只能化为这一句话,这句话小心翼翼,他却并未察觉。
甄华漪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有李重焌分外敏感,警铃大作。
“崔郎君!”他笑着,几乎有些咬牙切实,“不是盼着见本王吗?不如去集贤院一叙?”
崔邈川最后看了一眼甄华漪,收回视线后他对着李重焌道:“殿下请。”
甄华漪目送他二人离开,只见李重焌大步流星,只管急冲冲往前走,崔邈川跟在他身后。
这两人看起来不是有交情的样子,有什么好叙的。
甄华漪回到了绿绮殿,用完膳后午睡了一小会儿,转眼间天就黑了。
看着傅嬷嬷点起灯烛,甄华漪蓦地有些心慌。
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很荒谬,可是忍不住去想,且越想越以为是真的。
昨夜侍寝的时候,皇帝身上为何带着李重焌爱喝的乌程若下的气温,今日,李重焌的嘴角为何破了。
甄华漪又想到今日在光顺门附近的事。
李重焌撞见她和崔邈川的“私会”。
若夜里那人真是李重焌,或许他今夜会出现。
甄华漪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夜,他必然要出现。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愣愣坐了许久。傅嬷嬷走上前来,道:“娘娘是在等圣上?已经这么晚了,料想今夜是不会来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甄华漪侧身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点了点头。
她拆下头上的发簪,除了面上的脂粉,洗漱更衣。夜更深了,依旧没有人来。
甄华漪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玉坠儿早已将床铺用熏笼熏得香香暖暖,甄华漪躺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寂静无声的黑夜之中,有人用坚硬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
第57章 发现看清楚了李重焌的脸。……
夜很沉,沉得手都抬不起来。
很热,一定是玉坠儿晚上在熏笼里添了太多的炭火。
甄华漪想醒,却是醒不过来。
浑身像是浸泡在热水里,发酸,鼓胀。
太涨了,涨到想吐。
甄华漪轻哼了一声,颤吟的声音将自己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紊乱粗重的呼吸声。
腻白的肌肤上滚出一滴汗,正在往腰上滚去,却被人含进了嘴里。
她迷迷糊糊地找到了不适当鼓胀感的来源。
身上之人。
他在动。
她急促呼吸,情不自禁伸手去抵住那人,不许他靠近,但无济于事。
她的抗拒很快被激烈地冲散了。
那是谁,到底是谁?
满足感在不断堆积,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大,所有一切交织的欢愉与恐惧,几乎将她吞没。
她颤抖着,用手摸上他的脸。
她做得小心翼翼,想要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太过失控,或是想要一些过后的温情。
她努力回想着李氏兄弟俩的模样,用指头去一点点描画。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指。
甄华漪心中一惊。
她的手指被紧紧握着,忽然间,有了湿漉濡软的触感,她指尖一阵发麻,他……含住了她的手指。
她哆嗦着想要收回手,沮丧放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他却强硬不肯松,像是撒娇一般用她的手指,去一点一点摸他的唇。
他的唇上有伤口,她真真切切的摸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今日见过李重焌,知道他伤在哪里。
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巧合?
李重焌冷眼看着她,见她一脸灰白的神色,面色更冷。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与她夜夜亲昵,故意露出破绽,故意让她发现。
她发现了。
是这样绝望的表情。
恨他不是兄长。
李重焌只觉得心肝都被催折,若是病没养好,他一定会怄出血来。
他猛的一阵气急,喉间一痒。
他用拇指一抹唇角,果真被她气出血来了。
李重焌冷哼一声,将她的腿往上折。
他未曾退出,就着方才的动作,狠狠沉了下去。
今夜月光很亮,但床幔挂着厚重的帘子,透不出一丝光亮。
李重焌低头看着她。
他目力极好,看得见她呆滞的神色,她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能在黑暗中伪装得很好。
他猛地伸手,哗啦啦扯开了帘子。
月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甄华漪一瞬间看清楚了李重焌的脸。
再也不用怀疑试探了,就是李重焌!
甄华漪心惊不已,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状况……
她紧蹙着乌眉,闭上了眼睛。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失力地垂下了手。
却又被一只手掌扯了回来。
李重焌握着她的手,高举至她的头顶,反压在床榻之上。
他将手指一根一根挤进她的指缝中,十指相扣。扣得极为用力,直到她的指尖泛红。
他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她因他的强迫而抬起头来,却依旧紧闭双眼,不曾看他。
李重焌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他捏开她的红唇,在她满面柔顺的抗拒下吻住了她。
他的吻极为用力,恶狠狠的,让她几乎窒息,其下动作随着深吻更加急迫。
甄华漪在窒息之中感到崩溃想哭,但她很快就不想了,她晕了过去。
昏睡前,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阴侧侧地问:“兄长可曾让你到过?”
来不及思索,她已陷入黑甜的梦里。
此时已快要天亮。
李重焌让杨七宝送了一碗参汤过来,一点点将参汤喂给了甄华漪,细心查看了她的面色,吐出一句:“不中用。”
久病成医,他如今也知道些门道,明白甄华漪没什么大碍,只是不放心,还是命杨七宝暗暗请太医来瞧。
他站在门外,听杨七宝果然告诉他一声“无事”,便点了点头,提腿离开了绿绮殿。
杨七宝看着晋王离开的背影,觉得自己比晋王更像个人,自己虽不是什么好人,竟动了点恻隐之心。
还没见过在床上把人弄晕的,他心里猜测晋王必是用了非人的手段,狠狠折磨了甄氏,完事过后,请太医过来,定是怕弄出人命。
只怕甄氏这身板,再来两回,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杨七宝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回。
李重焌回到晋王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他脚步不歇就来到书房处理公事。
宫里李元璟暗地里捉拿了几个宫人,查出来是宫内各位妃嫔和宫外安插打探消息的人。只是,晋王府未被查出半个人,只怕让会他更加警惕。
那就安排两个不重要的细作暴露出来。
贺兰般若已经怀孕数月,宫中将消息瞒得很紧……
是时候去贺兰府一趟了。
告诉贺兰舅舅,他就要有外孙了,是
个皇子。
位高权重的权臣有了可以控制的皇位继承人,希望舅舅不要让他失望。
要处好关系搅混水,除了要向贺兰恕卖乖,崔氏那边也要走动走动。崔氏根深蒂固,门生故交极多,不可忽视,本朝崔氏一族深受打压,怎会没有异心。
还有洛阳,他苦心经营的洛阳。
李元璟对他步步紧逼,他要能金蝉脱壳,他要能一路顺畅地回到洛阳,再与长安兵戎相见。
想了太多的事,一时间脑袋沉沉,李重焌站起身,晃了一晃,栽倒在了地上。
“殿下!”钱葫芦一阵惊呼,慌慌张张找了大夫来瞧。
李重焌屈膝坐在榻上,神色有些不悦。
他伸手任由大夫把脉。
大夫捻了捻须,斟酌说道:“殿下年富力强,只是近来病尚没有养好,不宜耽于房事,千万节制。”
李重焌面色有些微妙的难看。
卫离有些疑惑,转头一看,张固正在忧心忡忡,他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卫离跟着张固走出李重焌寝屋的时候,凶狠地嘀咕着:“妖女!”
*
天蒙蒙亮,傅嬷嬷和玉坠儿有条不紊地烧了热水,在廊下的铜茶炊里煮好滚茶,叠好巾子帕子,等着甄华漪醒来。
往常皇帝前夜过来,第二日甄华漪都会醒得很晚,这次大约也是如此。
傅嬷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打哈欠的玉坠儿,道:“先歇着去吧,娘娘醒了再叫你。”
玉坠儿抿嘴一笑:“谢谢嬷嬷,嬷嬷最好了。”
傅嬷嬷悄声走进寝屋,屋里尚残存着昨夜糜烂的气息,傅嬷嬷脸上一木,隐隐约约看着帷幔后面一动不动,应是人还没醒,就又退了出去。
帷幔之后,甄华漪倚靠着床头,坐了好一会儿了。
身子里头隐隐作痛,她的头也隐隐作痛。
昨夜,是李重焌!
他怎能,如此无耻!
想着昨夜的画面,甄华漪脸颊腾地气红了,心口怄得发痛。
她冷静了许久,这才用手拨开帷幔。
傅嬷嬷走了进来:“娘娘醒了?”
“傅嬷嬷,”甄华漪看着她慢慢地说道,”1回 侍寝的时候,我有些病糊涂了,只记得,我并非是在行宫承宠,而是坐了马车,去了一个地方,嬷嬷,我那晚去了哪里?”
傅嬷嬷心虚地不敢对视,她低下眼睛,说道:“奴婢也不知晓,许是圣上城外的园子。”
甄华漪缓缓道:“哦?是圣上吗?”
傅嬷嬷猛地抬头,而后跪了下来。
见到傅嬷嬷的反应,甄华漪无力地闭上了眼,说道:“这么看来,那一晚的确不是圣上……是晋王?”
傅嬷嬷道:“当日娘娘被燕宫秘香所害,危在旦夕,人命关天的时候,奴婢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甄华漪道:“嬷嬷为何不告诉我?”
傅嬷嬷踌躇道:“娘娘不知情,罪过便都在奴婢和晋王身上。”
甄华漪揉揉额角:“嬷嬷糊涂啊,这种事我怎么能撇得开?”
她起身扶起傅嬷嬷,装若寻常地问道:“后来晚上晋王来过么?”
傅嬷嬷道:“娘娘说什么话,那一回只是事急从权,若还让晋王来,成什么样子。”
傅嬷嬷顿了顿:“晋王来过吗?”
甄华漪平静道:“自然没有。”
看来第一晚,傅嬷嬷是知情的,后面李重焌就瞒着其他人了。
甄华漪攥紧手指,心头恨恨。
第二次,是在万寿殿醉酒的那一晚,第三次,是前天晚上。
巧的是,第二次是李重焌从西北回来后,第三次就开始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细细一想,竟夜夜都是他。
甄华漪不知自己应是松口气,还是该更加愤怒。
强撑着疲倦的身子起了床,甄华漪思虑重重地洗漱理妆,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她打算去一个地方。
尚仪局事务繁忙,宫人都行色匆匆,甄华漪来到这里,止住了步子。
马上有宫女殷勤上前,询问甄华漪有何要事,但尚仪却并未亲自出来迎她。
自从侍疾皇帝后,皇帝对她更加看中,宫人都以为她得了宠,甄华漪之前也这样以为,但皇帝应尚未与她同房,只能算是有了面子,没有里子。
甄华漪端着架子走进了尚仪局,宫人都不知晓她的来意,有些心中惴惴。
甄华漪知道,她“宠妃”的外表只能唬住不知情的宫人,尚仪对她侍寝的次数可是清清楚楚。
但她却不能露怯,她越是姿态高,旁人越会以为她有底气。
尚仪姗姗来迟,甄华漪也不搭理她,慢悠悠喝了两盏茶后,才慢慢开口:“尚仪姑姑,有件事要劳烦一下。”
近些时日,宫里盛传甄华漪得宠,尚仪对此不以为然,她掌握彤史,知道的远比其他人多。
但现在看甄华漪的的这幅模样,尚仪倒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或许,侍寝与否也不代表着什么,甄昭仪只是被天象所困了。
尚仪想到这里,忙说不敢,很是客气,但当听到甄华漪要查看彤史,一时很有些犹豫。
甄华漪放下茶盏,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声响,她道:“姑姑,本宫姐姐就时常查看彤史,可见这并非不能通融,怎么到了本宫这里,姑姑就开始推脱起来?”
尚仪见她盛气凌人,更确信她正在得宠,并不好惹,于是只得答应了,让彤史女官带来了彤史。
尚仪和彤史女官站在一旁,安静看甄华漪翻阅。
她素白的手指将彤史一页页翻过,偶有停顿,但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倒是比甄吟霜查看的时候平静得多。
甄华漪将彤史合上,递还给了尚仪,道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尚仪局。
尚仪和彤史女官对视一眼,问道:“近些时候,圣上很少幸人,也不曾有什么新宠,甄昭仪到底要看什么?”
女官摇了摇头,同是不解。
甄华漪在离开众人的视线后,紧绷住的平静才开始溃散。
果然,彤史中并未有李元璟临幸她的记录,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只是李重焌一人罢了。
这算什么,将她当做玩物么?
甄华漪心绪烦乱,脚步匆匆,却是冤家路窄,正在宫道中间碰到了李重焌等人。
今日天寒,宫道上铺了薄薄的一片白雪,映照着两边的红墙。
李重焌今日穿得厚实,披着狐裘衣,鹿皮靴踩在雪地里,慢悠悠往前走,他今日心情尚佳,瞧见甄华漪,慢慢勾起一点微笑来。
这微笑落在甄华漪眼里,却觉得是他数不清的嘲讽。甄华漪冷着脸,直直走过了他。
她身后的玉坠儿还预备行礼,没曾想甄华漪对李重焌视若不见,玉坠儿行礼行到一半,便急匆匆往前去追甄华漪。
李重焌笑容微顿,还侧过一半身子去瞧。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晋王迁怒。
卫离火冒三丈,差点拔腿去追,他怒道:“小小昭仪,竟敢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他转过头道:“让我找人去教训她。”
李重焌淡淡道:“不必假手他人。”
卫离听了便放了心。
殿下并不是什么善人,敢惹他的,还没有能全身而退的人。
他忍了甄氏那么久,引而不发,必是有自己的谋划,或许与他在宫中的计划有关。
自知晓甄氏背叛殿下后,卫离就等着李重焌教训甄华漪,卫离是个急性子的人,等不了一点。
好容易今日终于听到李重焌要亲自教训甄华漪,他只觉出了一大口恶气。
李重焌去清思殿见了李元璟,汇报了近期工部的工作,倒是君臣和谐,兄友弟恭。
待李重焌走后,李元璟面色严峻起来,问左右道:“你们看晋王,是否同从前一样,是朕的好弟弟?”
宫人都不敢言,瑟瑟发抖。
李重焌似乎与从前一样,我行我素,偶尔与自己置气,但依旧亲近。
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手握地方军权,上回还设计害死了赵毅,如猛虎脱笼,不受半分羁绊。
若不是那一场瘟疫,只怕今日自己的皇位就坐不稳了。
这样的人,能相信他没有野心吗?
李元璟内心焦灼。
李重焌在长安,看似一切如常,与贺兰氏来往过密,这看起来也正常,李重焌将要娶贺兰妙法,两家应该走动,更何况,贺兰恕也是李重焌的亲舅舅。
可是贺兰家权倾朝野,李重焌一呼百应。
这两家从一开始就不该结亲,母后千方百计促成这门婚事,是为了贺兰家,为了她自己,却偏偏让他腹背受敌。
母后,你为何要如此?
你们若要逼朕,就莫怪朕先下手为强了。
*
离了清思殿,李重焌想了想,又去了万寿殿。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甄华漪会来万寿殿向太皇太后请安,他稍作打听,果然寻到了甄华漪的踪迹。
李重焌静静站在廊下,看甄华漪和万寿殿的宫女告别,等她走到了偏僻无人之处时,他现身拦住了她。
李重焌徐徐问道:“甄昭仪今日行色匆匆,竟对小王视而不见,是急着去哪里?”
甄华漪抬脸,笑了一下:“妾是急着想要见圣上。”
李重焌笑容渐淡:“见皇兄做什么?”
甄华漪道:“妾近日被天象所困,细细一想,倒不像是天象星宿所致,而像是人为,妾想要请圣上彻查。”
李重焌面色冷冷:“昭仪就这样急不可耐和皇兄亲近?”
甄华漪道:“殿下对妾天象所困的内情倒是清楚,知晓这天象不为其他,只让妾不得侍奉圣上。”
李重焌自觉失言,顿了一顿。
甄华漪见他神色有异,便明白这也是他动的手脚,她心中恼怒至极,只觉得自己被李重焌耍得团团直转。
她道:“身为妃嫔,承恩圣上雨露,是一等一的大事,殿下若无事,妾先去清思殿了。”
她说完正要越过李重焌,却被他扼住了手腕:“你敢?”
甄华漪反唇相讥:“我为何不敢,我想要与圣上敦伦,与晋王殿下何干?”
李重焌气极反笑,道:“身为皇帝胞弟,我自然要管。你,朝三暮四,不堪侍奉君王。”
甄华漪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她用力挣脱开了李重焌的桎梏,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李重焌偏了头,苍白的面颊上慢慢浮出五指红印。
见他被扇偏了头,甄华漪一瞬间有些后怕,她强撑住,冷声道:“你与未婚妻成婚在即,还与我这个宫妃拉拉扯扯,更别提宫内藏着美婢,宫外藏着妇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李重焌咬着牙,死死按住她的腰,道:“你滥情我放纵,怎么不算天生一对?”
甄华漪挣扎起来:“不可理喻!”
两人正在僵持中,李重焌忽然说道:“不要闹了。”
他道:“有人来了,你莫非想要闹得太皇太后知晓?被她知晓你打了我,就当不得太皇太后的乖孙媳了。”
甄华漪忍着气,退后了两步,李重焌松开了她的腰,将她挡在了后面。
方才走过来的,却是卫离,他正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看着李重焌脸上的巴掌印,一脸难以置信。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走到卫离身旁,道:“看什么,走了。”
离开万寿殿,李重焌在宫道上忽然停了下来,仰头去看高高的宫墙,什么也看不见。
李重焌问道:“这个宫里住的是谁?”
宫人道:“是贺兰才人。”
李重焌问:“哦?听闻宫里要添新皇子了,是这位才人?”
宫人道:“不是,是贵妃娘娘,想来,过上几个月就能添上小皇子了。”
*
临近年关,宫里繁文缛节多,太皇太后不爱掺和这些事,索性出宫避开了。
趁着天气好,太皇太后动身前去兴慈寺烧香祈福,这一去就要上十天,甄华漪不用去万寿殿里请安,倒是闲了下来。
甄华漪想要去看看贺兰般若,和不知为何,贺兰般若宫门紧锁,不让人进出。
贺兰般若临盆在即,却没有穿出来任何的消息,极是蹊跷。
与之相反的是,甄吟霜的凤仪殿却是热闹非凡,人人都来恭维。想必她只要顺利生下孩儿,无论男女,都会得到李元璟的宠爱。
甄华漪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只在绿绮殿里悠闲度日。
绿绮殿偏僻幽冷,李元璟多日来也不曾涉足。
甄华漪打听过,原来是司天台又一次搬出来那套天象之说,还说得分外严重,仿佛见她一面,李元璟就会重病不起。
不消说,这定是李重焌动的手脚。
看起来像是他故意而为。
不过好在他还算有点脸皮,再没有晚上过来见她。
近日闲极无聊,甄华漪都绣了好几方帕子,今日她绣的是小孩肚兜,预备送给贺兰般若即将出世的孩子。
大功告成已经是晚上了,甄华漪收针时,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血珠染在肚兜当中的荷花上,甄华漪心口一跳,不知为何有些惶惶然。
甄华漪放下针线,偏头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随口问道:“几时了?”
玉坠儿答道:“快亥时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甄华漪点头,收拾了一番,就准备入睡。
夜里很安静,却有几声突兀的寒鸦叫声。
这一夜甄华漪睡得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傅嬷嬷推醒了她。
“娘娘,贺兰才人的宫女翠云,着急要见娘娘。”
这时候应当是半夜了,甄华漪心中疑惑,看了一眼傅嬷嬷的神色,只觉她面色沉重。
甄华漪立刻披衣起身。
堂中,翠云鬓发散乱,满脸泪痕,哭着说道:“昭仪娘娘,求求您帮帮我家才人吧。”
甄华漪心中一沉,将她扶起身来,唤玉坠儿为她倒一盏热茶,温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翠云道:“我家才人难产生下一个小皇子,医女却抱走了小皇子,送去给贵妃娘娘做儿子。”
甄华漪问道:“贵妃肚子里怀着孩子,男女还不知晓,怎会要贺兰妹妹的孩子?”
翠云冷冷笑道:“贵妃何曾怀过?她不过是装出来样子,想要抢我家才人的孩子。”
翠云急切说道:“阖宫都不知晓我家才人有孕,上面特意瞒住了消息,就是太后娘娘也默许了,现下太皇太后不在宫里,奴婢思来想去,只有娘娘能帮忙了。”
这定是一件棘手事,但甄华漪没有出言拒绝,她将衣裳穿戴好,对翠云说道:“走,去瞧瞧你家才人。”
翠云并没有带着甄华漪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僻荒废的侧门走了进去,甄华漪心中疑惑,翠云犹豫说道:“正门处有侍卫把守,不许人进。”
贺兰般若产子的生死关头,李元璟却困着她,像困住一个犯人。
甄华漪心情沉重。
李元璟近日来对她越来越好,但这一刻,甄华漪明明白白地认识到,李元璟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漠视他人的君王。
甄华漪沉默地走进了寝殿。
寝殿内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甄华漪加快脚步走到了床榻边上,她跪坐下来,握住了贺兰般若的手:“般若。”
贺兰般若面色苍白,甄华漪不懂医术,却也看出她情况不妙。
她侧头看向了翠云:“太医呢?”
翠云便落泪边说:“上头只派了个医女过来,不让大张旗鼓。”
甄华漪急着对玉坠儿说道:“快去太医署!”
“甄姐姐,”贺兰般若却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轻轻说道,“不用找了,已经没用了,我只想和你说会儿话。”
贺兰般若目光并不聚焦,她虚虚地看着甄华漪的脸,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是自己短短的一生。
贺兰般若的父亲和贺兰夫人夫妻恩爱,是长安的一段假话,然而突然有一天,一个仆妇带着女儿上了门。
贺兰般若的生母只是区区一个奴婢,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怀上了贺兰恕的骨血,又离开了贺兰府。
妇人生了重病,担心女儿活不下去,于是带着女儿认祖归宗。
贺兰般若从小就感到疑惑,既然父亲和嫡母恩爱,为何偏偏多出了一个自
己的姨娘。
也许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从小就对她们母女两人甚为冷漠。
姨娘在有一年冬天生病走了,姐姐贺兰妙法某一天经过她居住的偏僻小院,惊讶发现了被自己和父亲忽略的妹妹,她一贯有一副好心肠的,便将自己带到了父亲跟前。
父亲之后就将她们姐妹俩一起教养。
虽然她们都姓贺兰,但毕竟是不同的,贺兰般若从父亲的眼神中,从仆从的态度上,从一件一件的小事中深刻地明白,自己和姐姐是不同的。
可是,怎会甘心。
随着年岁渐长,父亲渐渐重视起自己来,贺兰般若努力做到最好,长袖善舞,四处交际。
可是她这般要强,却仍比不过姐姐的一分一毫。
贺兰妙法从不用力,她只要出现,就是长安最完美的女郎。
姐姐有最好的出身,最好的容貌,还有最好的夫婿——名满天下的晋王。
实在不甘心啊,于是她鬼迷心窍,想要设计晋王,却终究落空。
姐姐完美无缺,更显出自己的阴暗,贺兰般若痛苦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猎之行,姐姐心地善良,想要帮助甄氏学马,却无意间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面临昭阳公主的怒意。
姐姐从不明白,自己和她是不同的。
旁人从不会为难姐姐,她怎会知晓自己的处境。
姐姐总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名声更加完美,光芒更加璀璨。
照得她,睁不开眼。
那次,她又鬼迷心窍,成功受到了皇帝的宠幸。
她以为自己可以赢姐姐一次。
现在,她才明白,像姐姐那样的人,根本不用赢。
姐姐同父亲一样,是赌局上的庄家。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姓氏,在宫中会扶摇直上。但贺兰氏,依旧坚定站在皇后那边,不肯对她有半分优待。
就连她的孩子要被人夺走,贺兰氏也依旧不肯帮她。
她是个蠢人,一贯看不清形势。
现在,生死之间,她突然看清了。
皇帝想要贵妃有亲生儿子傍身,选中了她的儿子,贺兰氏让步,只为了要皇帝欠一次人情,以图日后的好处。
她的全部作用,不过是一次人情。
她记得,侍寝次日,皇帝将她封作才人,她满不在乎,直到夜间收到了贺兰府上的消息。
下人并不打算瞒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父亲斥她为贱奴之女。
姐姐愿她知错能改。
只言片语之间,早就决定了她今日的命运。
可是,如何改啊。
或许从出生之日起,她就错了。
贺兰般若眼角留下一滴泪,她虚弱说道:“我的孩子,我没有看上一眼,就被医女抱走了。甄姐姐,你要帮我,帮我向太皇太后,要回我的孩子。”
甄华漪含泪道:“好。”
贺兰般若又说:“甄姐姐,我好后悔啊……为了一时意气,想要和姐姐争先,现在我知道了,我从来都争不过她。终其一生,我也不过是被摆布的命运。”
甄华漪握住她的手,道:“不要说丧气话。”
甄华漪的手被猛地握紧,她不曾料到虚弱至此的贺兰般若还有这样的力气。
“甄姐姐,帮我,要回我的孩子……”
甄华漪手上力气骤松,贺兰般若的手垂了下来。
手腕上一只素银镯子在微微晃荡。
甄华漪记得,初次见面之时,贺兰般若就带着这只镯子,那时候她的手臂肌肤饱满,语笑嫣然。
甄华漪不知是如何回到绿绮殿的,她浑浑噩噩,脑海里只有贺兰般若垂在帷幔之中的,那一只枯瘦苍白的手。
傅嬷嬷从玉坠儿那里知晓了这件事,她悄声走上前来,对甄华漪说道:“娘娘,你不该答应贺兰才人。”
见甄华漪没有说话,傅嬷嬷继续说道:“贺兰才人十月怀胎,圣上硬是将此事瞒得没有一丝风声,可见他决心要贺兰才人的孩子。就连皇后和太后都没有异议,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甄华漪依旧没有说话,傅嬷嬷道:“何况,贺兰才人已经死了,是不是她的孩子,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嬷嬷叹息道:“贺兰才人可怜,可是娘娘的处境也不好,若强出头,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
傅嬷嬷见甄华漪不言不语,加重了语气:“娘娘!”
甄华漪怔怔说道:“让我再……想想。”
*
凤仪殿内。
甄吟霜半卧在床榻上,看着医女抱着婴儿走过来,她欢喜道:“快、快送过来。”
她低头逗了逗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却只是哭闹不休,甄吟霜讪讪放在手指,问道:“太医可看过这孩子,如此哭闹可正常?”
医女回答:“娘娘不用担心,小皇子一切都好。”
“那就好。”甄吟霜轻轻说道。
新得了小皇子,按理是应该高兴的,可甄吟霜想起了她落胎的那一日,太医说,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儿了。
心中一阵悲凉,她不禁落下泪来。
“娘娘别哭,今日诞下麟儿,正该高兴呢。”宫女劝道。
甄吟霜柔柔一笑:“是啊,正该高兴。”
她抬着身子往外望了一眼,殿门外只有漆黑一片。
她问道:“圣上今日不来么?”
宫女道:“娘娘耐心等等,今日正是娘娘的好日子,圣上怎会不来呢,许是有事耽搁了。”
李元璟在清思殿内,听王保全汇报贺兰般若的事。
听到贺兰般若的死讯,李元璟只是说道:“这样也好,免得日后生事。”
王保全等了一刻钟,李元璟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吩咐,他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摆驾凤仪殿?娘娘正等着陛下呢。”
李元璟沉默良久,却说:“不必,朕今日哪里也不去。”
私夺贺兰般若的孩子,充做甄吟霜的亲生子,这本是李元璟的决定,但现下听了贺兰般若的死讯,却让他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舒服。
那因他一己之私死了母亲的孩子,今后会是他和甄吟霜的孩子。
横亘在他和甄吟霜之间的,是一个名为皇子的淡淡裂痕。
李元璟从没想过,事情完美进行,他却是这种心情。
更让他心情糟糕的,是他听闻,甄华漪今日去见了贺兰般若。
甄华漪什么都知道了,在她心里,自己定是一个卑劣之人。
不,她已经不是宝华公主了,作为妃嫔,这般想法,也是大不敬。
夜色沉重,似能吞人心魄。
宫道之中,钱葫芦怀里藏着一个婴孩,团团乱转。
第58章 冷宫将她当做了什么。
半夜三更,凤仪殿的宫女来到了绿绮殿,称贵妃娘娘有请。
傅嬷嬷和玉坠儿回头担忧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轻轻站起了身,对宫女道:“走吧。”
傅嬷嬷搀着她,低声对她说道:“贵妃必然是为小皇子之事,娘娘千万小心,不要冲动。”
甄华漪淡淡道:“嬷嬷,我知道了。”
甄华漪来到了凤仪殿。
甄吟霜半卧在床榻上,抬起眼打量她的妹妹。
甄华漪急匆匆而来,未施粉黛,眉目笼着严峻之色,不似近些年来的温顺屈从,而像是很多年前那般,带着稚拙的冲动,仿佛她什么都不怕。
甄吟霜笑着说道:“六妹妹,你来了。”
她试探着问道:“急匆匆叫妹妹过来,真是失礼了,好在妹妹尚未歇息,这么晚都没有歇息,妹妹是在做什么?”
甄华漪说道:“去看了一个朋友。”
这回答并不是甄吟霜想要的,甄吟霜止住了问话。
甄吟霜沉吟半晌,打起精神说道:“六妹妹应当知晓,在这宫里,真相不重要,是非也不重要,只有领会上头的意思才最重要,人人都是如此的。”
甄华漪听了,并不言语,仿佛正在被她说服。
甄吟霜笑了笑,抛下台阶来,道:“六妹妹,可曾瞧过我的皇儿?”
甄华漪直直地看着她:“当真是你的皇儿么?”
她没有顺着甄吟霜的台阶下,屋内霎时间静了一瞬。
甄吟霜笑容一僵,她看了甄华漪许久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听闻,你今夜去看了贺兰才人,逝者已矣,细究皇子的身份已无用处,六妹妹,你应当明白。”
甄吟霜声音渐渐悲切:“几月前的晚上,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晚上,我的孩儿没了,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有错吗?”
甄华漪道:“你身为贵妃,本就有资格抚养皇子,何必大费周章,硬生生夺了别人的孩子?”
甄吟霜看着甄华漪咄咄逼人,明白今夜不会像从前那般能够粉饰太平。
她如释重负地卸下了以往的虚伪,面色
淡淡说道:“小皇子长大后亲近生母,就是亲近贺兰氏,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敌人是一家人,那样,我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甄吟霜也想过,要贺兰氏的孩子隐患太大。
可是贺兰氏的孩子是长子。
又恰好在那个时候李元璟对她的愧疚之心最盛,若错过贺兰氏的孩子,日后李元璟对她宠爱不再,她就不会有一个“亲生”的孩子了。
甄华漪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贺兰才人的死,和你们有关系吗?”
甄吟霜沉默半晌,道:“或许吧。”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甄吟霜趋身向前,喊道:“六妹妹!”
甄华漪背对着她攥紧了手指。
甄吟霜说道:“这件事,是圣上、太后、皇后都默许的。大家都如此,你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强出头。”
甄华漪背对着她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我的良心。”
甄华漪听见身后的声音多了些许波动。
“甄华漪,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良心?
若能选择,谁不想要积善行德,表里如一。
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狼狈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高居云端的甄华漪。
小时候,她是不受宠的妃嫔的女儿。
她虽是姐姐,有时候却要受到甄华漪的庇护。
她记得,母妃身子虚弱,总是缠绵病榻,太医看过,说不如试试西域的天山雪莲。
可雪莲珍贵,是皇室御用之物,就算母妃娘家崔家有再大能力,也鞭长莫及。
而在宫里,母妃并不受宠,如何弄得到。
她走投无路,竟去求了甄华漪。
甄华漪却那么轻易地办到了,只需向她的母后张一张口。
那一夜,甄吟霜将天山雪莲带到了母妃宫中。
她跪在母妃的病床上,深恨自己的无力。
她开始亲近甄华漪,但甄华漪身边总是围绕着太多人,还轮不到她来献殷勤。
于是感激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那时候,她见到了李元璟,他喜欢她的柔弱,喜欢她的体贴。
她想,这是她的机会,一旦错过就没有了。
于是她从甄华漪的身边抢走了他。
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曾迷茫过,但她想,她别无选择。
迫于无奈之下的手段,不算卑劣,何况,甄华漪还有那么多人可选。
她不以为自己卑劣,可再次碰见甄华漪的时候,她看清楚了甄华漪的眼神。
甄华漪这样的人怎会懂她的痛苦悲哀。
她不会懂,只是高高在上地蔑视着卑劣的她。
现在,她亦是如此。
甄吟霜情绪激动起来:“你怎会明白,从小,你想要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父皇满眼只看得见你们母女,对我们弃之如敝履。你根本不知道这宫里有多么可怕,不谋划,不算计,我只会重蹈覆辙,落得个母妃那般的下场。”
甄吟霜想,她永远也逃脱不了小时候的阴影,她所做的事,归根结底,都是想要摆脱那个失宠公主的命运。
甄吟霜嫉恨说道:“你怎会知晓,我的母妃,出身高贵,临了却凄惨死在茅草屋里……”
“死在茅草屋里……”
甄华漪笑了起来,重复着她的这句话,甄吟霜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甄华漪。
甄吟霜恨声道:“甄华漪!”
甄华漪徐徐转身:“你的母妃死在茅草屋,想必就是在随父皇逃难的时候吧,姐姐,你莫非不记得,当年父皇逃出宫门,带走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四妃及其子女,而被留在宫里的,却是皇后和我呀。”
“什么?”甄吟霜一时怔住。
“身处低位,便事事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姐姐当年也是任由摆布之人,如今成了上位之人,便开始随心摆弄旁人么?”
甄华漪摇头说道:“我想,我是做不到的,不甘心被摆布,也不甘心低头!”
甄华漪离开了凤仪殿,甄吟霜保持着趋身向前的姿势,半晌没有动。
夜晚的风,依旧让人骨肉发寒。
甄吟霜偏偏要提起从前,甄华漪在今夜便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是燕朝最娇贵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深受宠爱,到了年岁,就挑一个夫婿,恩恩爱爱,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她偏偏不满足。
她要最好的,还想要全部,世家高门的公子,手握军权的将军,还有极具潜力的继承人。
她为何这么贪心。
是因为她害怕啊。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明白,父皇一手将母后推到皇后之位,不光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她一无所有。
父皇深受世家桎梏,想要摆脱,可环顾四周,身边全是他们安插的人。
世家大族争夺皇后之位,这让父皇感到害怕。出身高门的妃子,膝下还有皇子,一旦登上皇后之位,恐怕他活不了太久。
于是他玩弄权术,让四妃身后的家族相互争斗,妥协之下,将母后封为了皇后。
一个毫无根基的舞女,拿什么和四妃身后的家族争斗。
父皇给了母后隆宠,一次次为母后破例,压制四妃。母后在众人口中,渐渐成了一个可怕的妖后。
妖后结党营私,妖后奢靡享受,其实,妖后不过是皇帝推在明处的傀儡。
甄华漪记得母亲在深夜里的哭声,母后呢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甄华漪从来就是无人倚靠,孤立无援。
她只是一个名为公主的空架子,可为了活得更好,她必须撑起公主的品格。
让所有人相信,她从里到外无懈可击。
在她落魄之时,她依旧是这样的。
最难的时候,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她又想,一个公主,不能死得这样窝囊。
她始终是公主,只有坚信这一点,她才不会迷失。
所以她不会轻易退让。
她答应了贺兰般若的事,她会做到,这是信。
让贺兰般若的死得到昭雪,这是义。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
公主的封号是父皇封赏的,而真正的爵位是无需旁人来封赏的。
她不会退缩。
穿过长长的宫道,终于能看见绿绮殿廊下的风灯。
由暗到明,她已经不会彷徨。
傅嬷嬷焦急等在阶下等待,看见甄华漪出现,她匆忙迎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过来了。”
甄华漪止住步子,点了点头。
傅嬷嬷将甄华漪扶进了殿内,这小小一截路,她几度欲言又止,她看着甄华漪身后的玉坠儿,玉坠儿无奈摇了摇头,傅嬷嬷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甄华漪缓步走进殿内,看见李元璟正背对着她。
他半个身子陷入灯烛照不进的黑暗里,见甄华漪来了,他出声道:“坐。”
甄华漪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
李元璟坐在她对面,他细看甄华漪的表情,仿佛在审视着她,过了许久,他终于沉沉开口:“你的姐姐,无父无母,身世可怜,又再无生育的可能。”
他道:“她与你不同,你自小锦衣玉食,她自小就生活艰难,朕不指望你们姐妹一心,但你不能夺走她做母亲的希望。”
他语气缓和下来:“事情不泄露,朕会封你为妃,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他给足了甄华漪体面。
甄华漪起身,缓缓跪下。
李元璟见状,面沉如水。
甄华漪跪在地上,听见李元璟问道:“你见过了贺兰氏?”
甄华漪垂头应道:“是。”
李元璟又问:“贺兰氏让你想太皇太后求情?”
甄华漪看着面前的青黑地砖,回答:“是。”
李元璟再问道:“你答应了她?”
甄华漪还是回答:“……是。”
“不知所谓!”李元璟拂袖,将案几上的白瓷花瓶扫落在地,哗啦啦一阵声响,碎瓷一地。
李元璟愠怒指着她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你这样做,是想要忤逆朕吗?”
甄华漪缓缓抬头看着他,不避不让。
这样不避不让的目光,并非是宫里那些女人看他的目光,就连甄吟霜,也不曾这样直直看着他。
迎着甄华漪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了,她从来都不会是他想要的那种,事事屈从他的那个女人。
她或许从来就不曾向他低过头。
燕朝尚在之时,她对他满不在乎,后来,就算他将她弄进宫里,她也不曾奴颜屈膝。
是他故意放出了想要将她送给赵毅的消
息,终于如愿看到了她的讨好。
他以为她屈服了,不然她为何会衣不解带为他侍疾。
可今日,她跪在这里,却像是在俯视着他。
李元璟竭尽力气,平静说道:“甄昭仪,你好好想清楚,朕给你三天时间,再来清思殿答话。”
“不,”甄华漪说道,“妾现在就可以回答陛下。”
昏黄的灯火下,甄华漪的面容清晰又遥远。
甄华漪平淡地回答:“妾想要完成贺兰才人的遗愿。”
深夜,皇帝出绿绮殿,大怒。
随后一道圣旨自清思殿而下,降昭仪甄氏为御女,迁居废弃宫苑。
王保全带着圣旨来到绿绮殿,他并没有给甄华漪收拾包袱的时间,甚至不许傅嬷嬷和玉坠儿跟随,就这样,甄华漪只是披了一身斗篷,离开了绿绮殿。
临走时,傅嬷嬷哭着说:“怪我,怪我没有劝着娘娘。”
玉坠儿哭着附和着。
甄华漪一瞬间感到迷茫和内疚,她很快恢复过来,安慰着傅嬷嬷和玉坠儿:“没事的。”
甄华漪要去的废弃宫苑连同周围的一片地方统称为北苑,这里鲜有人来,只有几个年老宫女守着。
王保全将她带到了地方后,就满脸晦气地走了。老宫女们神色倦怠,只给甄华漪指了指屋子,她们不指望甄华漪能出去,也不想费心伺候。
甄华漪推开门,屋里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咳嗽了两声,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她坐在床榻上,一时有些恍惚。
李元璟将她扔进了北苑,隔绝消息,不想让她去找太皇太后说明真相。
今夜贺兰般若去世,紧跟着就是甄吟霜产子,若猜得不错,李元璟会暂且隐瞒贺兰般若的死讯,等上些时日,不让旁人将甄吟霜生产和贺兰般若死亡联系在一起。
若如此,尽管暗潮汹涌,这皇宫,仍会像是平静的湖面。
但作为昭仪的她被打入冷宫,却不是一件可以忽略过去的小事。
也算是为这湖面上掀起一丝涟漪吧。
等太皇太后回宫,定会找她问话。
太皇太后慈爱温柔,定不会坐视不理。
甄华漪枯坐许久,又冷又困,在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察觉到嗓子有些疼,她唤了一声傅嬷嬷,随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绿绮殿,傅嬷嬷和玉坠儿也不在身旁了。
推门出去,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两个老宫女,等到晚上的时候,才有人出现。
老宫女将食盒递给甄华漪,撇嘴说道:“是你自己睡过了两餐,喏,这是晚膳。”
甄华漪谢过老宫女,想要讨一碗茶水喝,老宫女瞥了她一眼,转身到自己屋里端了一碗粗茶来。
甄华漪就着粗茶吃完了冷饭,很快天又黑了。
今夜似乎更冷,甄华漪躺在床上,忍不住地打寒噤,她以为今夜这么冷,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没想到很快,她就陷入昏沉中。
开始很冷,忍不住地抖,后来渐渐热了起来,甄华漪掀开披在身上的斗篷,甚至想要脱下一两件衣服,但手臂实在软绵,只得作罢。
脑袋很重,乱糟糟地想要爆炸。
昏沉之间,昨天的事一幕幕从甄华漪脑海中闪过。
吱呀一声,破旧的门被推开,老宫女走了进来。
她听到甄华漪的呻。吟声和啜泣声,本想不理会的,可害怕人真的没有,于是过来瞧一眼。
老宫女走来,拿手在甄华漪额头上摸了一模,吓了一大跳,嘀咕道:“怎么这么烫了。”
她皱着眉看甄华漪:“真是麻烦。”
老宫女紧了紧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她回到房里躺下要睡,思来想去,还是点亮了灯笼走了出去。
听说,这个甄御女本是住在绿绮殿的昭仪,因为惹怒了皇帝,这才被赶到了北苑。
老宫女一路赶到了绿绮殿,瞧见了有宫女还在走动,叫上宫女将甄华漪的状况说了一遍,便提着灯笼走了。
被她撞见的宫女正是玉坠儿,听罢忙赶回殿内,将消息告诉了傅嬷嬷。
傅嬷嬷一听着急起来:“快,去请太医。”
玉坠儿正要往外跑,忽然顿住了脚步:“如何请呢?”
傅嬷嬷咬牙道:“尽力试试,你去太医署,我去求皇后娘娘。”
深夜里,玉坠儿敲开太医署的门,却遇到连连摆手的人,他们得知甄华漪入冷宫的消息,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玉坠儿又急又气,没办法,又哭着跑回了绿绮殿想和傅嬷嬷商议对策。
傅嬷嬷求到了皇后宫中,立政殿宫女听罢,将消息带给了贺兰皇后。
贺兰皇后正在梳妆,听罢,她道:“让医女随那老嬷嬷去罢,至于能不能进北苑,就看甄氏的造化了。”
傅嬷嬷带着医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北苑,只是北苑侍卫拦住了她们:“你们不是北苑的人,为何深夜到此处闲逛?”
傅嬷嬷求情道:“这位郎君,我家娘娘昨日才进北苑,今夜竟病了,还望郎君通融,让医女进去为甄娘娘看病。”
侍卫无动于衷:“宫中禁卫森严,哪容得通融,速速回去。”
僵持良久,都没有进展,医女在旁说道:“嬷嬷,今夜看来是没有办法进去了,我还要回宫复命,先走一步了。”
傅嬷嬷扯住医女的胳膊,她咬了咬牙,决定要硬闯,那侍卫却抽出长剑来:“你这老货,莫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傅嬷嬷看着寒光四射的剑刃,虽然感到了害怕,但更不想退缩。
好多年前,也是这样一把剑刃横在她的面前,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有人救了她。
当年,山匪截道,她全家人都死在了路上,山匪见她年轻,一时动念要带走她。
路上,她遇见了甄华漪的母亲。
那个奴婢出身的女子说服了主家施救,她由此活了下来,也进王府为婢。
但她所效忠的并非王氏,而是同为奴婢的王五儿。
她虽王五儿进宫,一路看着王五儿成为才人、贵妃、皇后。
她始终被王五儿提携,没有报恩的机会。
就连最后王五儿消失,也始终无力回报。
傅嬷嬷咬了咬牙,闭上了眼,就要迎着剑刃往前冲,却没有感到预料中的痛苦。
有人快步走到了她跟前,一脚将拔刀的侍卫踹倒在地。
“混账东西,还不快滚!”
李重焌又急又冲地斥道:“还不快进去。”
他身后跟着的太医诺诺称是,躬着腰小步跑了进去。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医女,又扫了一眼倒地的侍卫,向身后的杨七宝递了个眼神,接着利落紧随太医而去。
傅嬷嬷愣了愣,也快步走了进去。
*
甄华漪犹在睡梦中,她感到周遭很吵,闹哄哄的,吵得她头更痛,可实在没有力气出声,于是只得忍了下去。
半梦半醒的,有人用暖和的衣裳包裹住了她,有人摸着她的手腕,有人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药。
闹腾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
甄华漪复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喉咙干得发疼,她意识模糊地发出轻微的声音:“……水、水…
…”
她很快意识到屋内没有旁人在。
对了,她已经不在绿绮殿,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不在她的身边了。
她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去向隔壁屋里的老宫女再讨一口水喝,她刚动了动,就感到手肘一阵无力,跌倒在了床榻上。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床榻上不知何时垫上了厚厚的被褥,一袭狐裘衣从她的肩上滑落了下来。
甄华漪抓着裘衣,半晌弄不清状况。
门忽然被推开,甄华漪仰头,察觉到一个消瘦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后。
今夜无月,但甄华漪很快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但接着她又不太确定了。
她记得上回她和李重焌不欢而散,李重焌这样骄傲的人,没对她下手就极为不可思议了,他怎会来看她?
莫非是来落井下石?
甄华漪抓着裘衣,有些紧张地收紧了手指。
李重焌一步步走近了,他坐在床榻边上,将她扶了起来,动作粗苯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甄华漪无力地靠在李重焌怀里,这样相安无事,却让甄华漪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重焌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嘴,她还在迟愣之时,唇上就接触到温热坚硬的东西。
李重焌在喂她喝水。
甄华漪张开嘴,大口吞咽着,茶水划过喉管,终于缓解了干涸痛痒的不适。
李重焌撤开茶碗,站起了身就要走,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心慌,动作比思考更快,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李重焌回头,他低头看着甄华漪抓住衣袍的手指,一时忘了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不是还渴着么?”
甄华漪呆愣愣抬头。
李重焌道:“我再倒一碗茶来。”
甄华漪讪讪松开手,看着李重焌离开的背影,感到一丝懊恼。
李重焌提着一壶茶走了回来,他为甄华漪倒了一碗茶水,正要端起来,甄华漪抢先一步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李重焌手一顿,还是任由她自己接过茶碗。
甄华漪咕噜咕噜喝完第二碗茶,低声向李重焌道谢,但李重焌半晌没有回应,似是不满意。
甄华漪于是沉默了,她知道,上次见面她还打了李重焌一巴掌,虽不知为何李重焌今夜要来看她,但他心里必定是讨厌她的。
“谢谢你。”甄华漪再次道谢。
李重焌什么也没有说,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背对着她说道:“好好休息,我再来看……”
他硬生生止住了这句话。
他也许不该来看她,他该走了。
他刚迈了一步,听得后面一声细细的喷嚏声。
李重焌转身,看见她半撑着身子,身上的被子和狐裘都落到了腰间。
李重焌眉心一跳,将被子拉到她的脑袋上。
“喘、喘不过气来了……”甄华漪抗拒着。
李重焌发觉,甄华漪挣扎间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似乎也发现了,屏住呼吸,眼睛眨了一下。
李重焌便走不掉了。
李重焌偷偷理了理甄华漪缠绕在枕上的乌发。
想到今夜之事,他犹觉凶险。
若今夜自己没来,北苑进不了太医,甄华漪这样柔弱的身子,若是挨不过去……
他没有让自己接着想下去。
甄华漪“嘶”了一声,声音很细:“你压着我头发了。”
李重焌抬起手:“抱歉。”
他今日客气得过分了,他平日里不是这般的。
李重焌沉沉开口:“往后不要这般鲁莽了。”
他是在说她为贺兰般若出头之事。
李重焌发觉她半晌没有说话,她偏着头,半笼乌发遮住了她的脸,李重焌感到腿上有丝温热。
他掰过甄华漪的脸,拂开发丝,看见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李重焌感到一阵慌乱,他听见甄华漪问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贺兰般若的一条性命不该就这样轻飘飘地没了。
可在深宫里,似乎无足轻重。
甄吟霜说她强出头,李元璟说她不知所谓,就连傅嬷嬷和玉坠儿也不认同她的做法。
她想起来傅嬷嬷和玉坠儿红肿的眼睛,她们在心里,其实是觉得她因自己的幼稚犯下了大错吧。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小小的身子仰头看朱红窗牖透出的昏暗天光,殿内有母后压抑的哭声,她感到孤立无援。
“你没有错。”黑暗之中,李重焌突然出声。
甄华漪转脸,偷偷擦了泪,道:“晋王殿下也会安慰人了。”
李重焌看似冲动肆意,但相识久了,甄华漪知道,这人做事件件有盘算,以他的性格,定是觉得她错得离谱。
李重焌仿佛想起了什么,娓娓说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大约很希望当年能遇到你这样的人。”
“朋友?”甄华漪问道。
李重焌道:“我那位朋友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他的父亲娶了当地另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家族的女儿,得了官职后,夫妻两人在长安定居。可是夫妻因性格,颇为不合。
“朋友父亲四处征战,渐渐有了军功,权势愈来愈大,可夫妻两地分居,感情更加淡漠,为了巩固两家的姻亲关系,那个家族又挑出了一个庶女,嫁给了朋友父亲。那个庶女便是我那位朋友的生母。
“那个可怜女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动的手脚,我的朋友却认贼作母,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
“我的朋友自小就十分不解,为何兄长妹妹都得母亲喜爱,偏偏是自己,总是揣着一颗心,却总是被践踏。
“后来,他明白了。
“他的亲生母亲不甘死去,他的养父母一家惨遭屠戮,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过去的二十年像是一场笑话。
若当年有人愿意像你一样,最起码,他不会活成一个笑话。
“就算你什么都错了,对那个小孩而言,你没有做错。”
李重焌托着甄华漪的脸,低下头看着她。
他不曾有过慈悲之心,贺兰般若的母子悲剧虽非他造成,但他的确袖手旁观。
自凉州之行,他变了很多。
张固劝谏过他,让他勿失本心,但他渐渐快要在迷失在复仇的执念之中。
甄华漪救了那个孩子,也救了他。
原来,他并非是生而有罪,克死了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一家,而是旁人做了坏事。
甄华漪清清楚楚地用行动这样告诉了他。
而其他人都缄默不语,仿佛这罪行理所应当。
他曾被旁人设计,身不由己,如今身居高位,因自己的仇恨想要随意摆布他人。
自己不知不觉成了那个始作俑者。
还好有她,及时将自己从深渊中唤醒。
李重焌想,他也许该做些什么,
心口鼓胀着,似是应当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以缓解这种不适应。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甄华漪,许久许久。
甄华漪没有看他,她双手捂住脸,泪珠一颗一颗地从指缝漏了出来。
她委屈的时候,自是想哭的,但最想哭的时候,是有人站在她身后的时候。
那个幽暗宫殿里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恐惧回头,身后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他。
她霎时间感到安心。
李重焌、李重焌,这个人为何偏偏是他。
她感到欢喜,又感到深切的悲哀,这个人不该是他。
他婚约在即,身边有娇妾在怀,膝下还有个小孩,而她,是他兄长的妃嫔,会在冷宫中度过余生。
这个人,欺骗了她,轻薄了她,那些个深夜里,他将她当做了什么!
李重焌弯下腰,想要将她拥进怀里。
甄华漪撤开挡住脸的手,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
李重焌笑了一下,手指穿过她的乌发,一下一下捋着。
甄华漪松开了手臂,她不看他,说道:“殿下请回吧。”
第59章 求他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深夜,李重焌从宫中回到了府上。
钱葫芦打量李重焌的神色,察觉到他十分不悦,钱葫芦便不敢多说什么,只谨言慎行地端茶倒水,等到李重焌一句“出去”,他如释重负,退出了书房。
再挨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钱葫芦没有休息,出了晋王府,一路往永安坊走去。
转过一个弯,钱葫芦鬼鬼祟祟往后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溜就闪进一座小院里。
这时候天刚刚亮,屋门推开,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看见钱葫芦愣了一愣,而后欢喜道:“钱郎君。”
钱葫芦摸了摸鼻子,从来没有人叫他郎君,从这妇人口中唤出,倒让他十分受用。
妇人热情又忐忑地招呼他:“钱郎君,要不要进来看看阿寿。”
钱葫芦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屋里。
屋里放着一只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婴孩,妇人温柔地拢了笼婴孩的襁褓,温柔娴静。
几个月前,钱葫芦奉命去寻快要生产的妇人,恰巧手底下的人发现了这个合适的人选。
妇人无父无母,又惨遭男子抛弃,吃不饱穿不暖,偏偏生了一场大病,快要死去。
钱葫芦将流落街头的妇人接到了宅子里,为她请医买药,助她顺利生产。
生产的那日,钱葫芦进房去看她,比起刚来的时候,妇人面颊饱满起来,只是这时候脸色苍白,她感激地看着钱葫芦,又为难地说道:“产房不干净,钱郎君快快出去吧。”
钱葫芦说:“我是个阉人,哪里讲究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钱葫芦看了看婴儿,果真是个男孩,他放下一口气,对妇人说道:“这孩子有大造化,过些时日我要把他带走,你趁着这几天,多瞧瞧他。”
妇人眼含泪水,钱葫芦只是偏头不去看她。
钱葫芦鲜少受到女人的关怀,却在那一方小院里,感受到了温柔与照顾。
她是个细心的妇人,察言观色,努力讨好钱葫芦,说不清是因为感激,还是察觉到了钱葫芦的意图。
她为他做鞋子,为他缝补衣裳,会在天冷嘱咐他多穿一些。
有时候,钱葫芦会恍惚觉得,他和这妇人和孩子,若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哄骗了这妇人。
晋王交代,一旦事了,要将这对母子处理干净。
藏医瞧过,贺兰才人会生一个公主,钱葫芦届时将这男婴换给贺兰才人,让宫里多一个叫贺兰恕外公的小皇子。
前天夜里,钱葫芦将孩子抱进了宫中,靠着晋王殿下的布置,有惊无险来到了贺兰才人寝宫。
可贺兰才人生的是皇子,钱葫芦抱进宫里的婴孩失去了作用。
钱葫芦悄悄离开了,抱着婴孩,一路上担惊受怕。
最妥善的办法,是找一口水井,将这孩子扔下去,一了百了。
钱葫芦走到水井边,却突然想起了妇人的面容。
她是个可怜人呐,死了爹娘,又遭到负心汉抛弃。
钱葫芦思来想去,决定冒险将这孩子带出来。
现在他很是庆幸自己的决定,如若不然,今日他看不到她温柔的笑眼。
俯身照顾婴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担忧地望着钱葫芦,问道:“钱郎君身后的那位,会放过郎君,和我们母子吗?”
钱葫芦咬了咬牙,说道:“有位‘夫人’或许能救我们一命。”
“夫人?”妇人觉得有些荒谬。
钱郎君背后的那人,只手通天,又视人命如草芥,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总归是个不好惹的凶神。
“那位”会听一位夫人的话?
“有位夫人”,听起来并非是“那位”的夫人,倒像是旁人的夫人。
妇人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
钱葫芦匆匆赶回了晋王府,好在赶上了晋王出门。
只是殿下在上马之前,突然瞥了他一眼,钱葫芦心虚之下,只感到自己的小把戏全都被晋王殿下看穿,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殿下什么都没有说,翻身上了马。
钱葫芦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想着,他要找个时机,尽快进宫。
李重焌骑着马,一路来到了贺兰府。
他到贺兰府轻车熟路,不需旁人带路,径直来到了贺兰恕的书房,他站在树荫下,瞧着窗子里写字的贺兰恕,笑着道:“舅舅,侄儿来瞧你了。”
贺兰恕捋着美髯的手抖了一抖,儒雅姿态有些绷不住,斥责道:“愈大愈没规矩了,堂堂亲王就这样没个架子,也不叫人通传,叫舅舅怎么放心把妙法交给你?”
李重焌笑容不减,垂了眼道:“我就这个样子,舅舅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后悔了,就退了这门亲吧。”
贺兰恕瞪眼:“小子无礼。”
虽争锋相对,但若不是熟识,很难开这样的玩笑。
李重焌笑着看自己的舅舅。
小时候,他被接回家中后,所谓的母亲对他极为冷淡,舅舅对他却极好,他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性子,倒混得和舅舅没大没小。
凭谁能信,这样好的舅舅,杀了他养父母全家,当年自己亲生母亲之死,也有这位舅舅的纵容。
李重焌走进书房,看见贺兰恕写的字是“坐中佳士,人澹如菊”,李重焌大笑一声,道:“舅舅,你的外孙都不认你了,还能人澹如菊?”
贺兰恕脸色微变,道:“二郎,慎言。”
李重焌大大咧咧坐下,道:“舅舅,我是认真的。我这次回到长安,皇兄处处针对,这倒罢了,没想到皇兄还算计到舅舅头上,真让人火大。”
贺兰恕不动神色道:“那又如何,你皇兄是皇帝,我们本该敬他。”
李重焌眯眼一笑,说道:“皇兄唯一的皇子,是舅舅血脉相连的亲外孙,舅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哪里比不得皇兄?”
贺兰恕在朝中权势赫赫,在宫中有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子,挟小皇子号令天下,未尝不可。
贺兰恕被李重焌这一番话说得心惊不已,他站起身来,道:“二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重焌笑着说道:“我以诚意见舅舅,舅舅何必防我。我在长安兵权尽释,倒是颇为掣肘,对了,不如舅舅把骁骑卫交给卫离,我助舅舅一臂之力。”
贺兰恕冷静下来,用一种审视的态度打量李重焌。
图穷匕见,原来李重焌是想要掌控长安,他不可掉入自己这个侄子的陷阱。
贺兰恕冷声道:“二郎若是冥顽不灵,别怪舅舅要大义灭亲了。”
李重焌颇为诚恳,道:“舅舅担心我另有所图?那不如这样,舅舅帮我离开长安,我到洛阳做舅舅的后盾,这距离也够舅舅放心了吧。”
贺兰恕拂袖,看起来是对李重焌无话可讲,他道:“送客!”
回程的时候,李重焌没有选择骑马,而是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贺兰府,在巷角停了下来。
李重焌坐在马车上,双手手指交叉相握,凝神思考。
片刻后,卫离打开车帘,说道:“贺兰府派人入宫。”
李重焌淡淡道:“我知道了。”
卫离着急起来:“殿下,若贺兰相将殿下的话告知给皇帝,只怕皇帝今日就会动手。”
李重焌摇头:“不会。”
见卫离一脸不解,李重焌倒难得有闲心给他解释起来:“贺兰家的人,哪个没有野心?尤其是我这位好舅舅。若真是忠君之人,当年只会死命追随燕帝,哪有如今的风光……此是其一。”
他略带讥讽地说道:“二则,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李家和贺兰家是铁板一块。如今,兄长当了皇帝,考虑得更多了,不能只让贺兰家及其身后的陇西家族独大,所以建学宫,提拔河东世家以及其他有功之人。我
倒了之后,很快刀子会搁向贺兰家。舅舅是明眼人,虽知道大势不可挡,却不愿束手就擒。”
他道:“我的好舅舅必然会选一条路的,要么就向皇兄妥协,眼睁睁看着贺兰家和陇西贵族走下坡路,要么更进一步。
“其实,他身后的那些人不会让他选择第一条路的。所以,他只能向前走。
“我提前将这个选择交给了他,他的选择必然如我所愿。”
卫离问道:“可是贺兰相派人进宫了。”
李重焌道:“我在书房里提供了两个襄助他的办法,一是让我掌控长安兵权,舅舅谨慎,必不会同意,相较之下,他会选第二个办法,助我驻扎洛阳,紧逼长安,皇兄无人可用之下,只能重用舅舅,如此,他在长安可大施拳脚,甚至将李氏江山取而代之。
“我赌他派人进宫,泄露我今日之语,但与此同时,护我离开长安。但不管是皇兄想要杀我,或是舅舅想要放我,都不会急匆匆定在今日,他们两人,都不是果决之人。”
李重焌松开紧握的手,目光微微向前。
若贺兰恕造反失败,被李元璟诛杀,虽不如亲自报仇来得爽快,但也足够了。
若贺兰恕成功,必定元气大伤,此时攻入长安,胜算极大。
卫离担忧道:“赌输了怎么办?”
“赌输了,唯一命而已。”
*
趁着晋王进宫瞧太后的时机,钱葫芦偷偷溜到了北苑。
甄华漪见到了他,还往后看了一眼,没有瞧见李重焌她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重焌赶来救了她,她虽感激,但从前的一笔烂账还没有算清,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但想来李重焌不会在乎她怎么想,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和她算什么帐。
甄华漪问候道:“钱公公怎么过来了?”
钱葫芦踌躇片刻,说道:“奴婢遇见了一件难事,思来想去,除了娘娘,无人能帮了,所以来厚着脸皮,求娘娘能帮个忙。”
听到这里,甄华漪倒是奇了,她在宫中无权无势,更何况现在深陷北苑,真论起来,钱葫芦这个晋王府的大太监要比她说话管用得多,怎么会有事求她帮忙。
但若钱葫芦真有难处,她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她道:“公公太客气了,若是我能做的,我自然愿意帮公公,只是我如今的状况公公也知道,只怕有心无力。”
钱葫芦道:“这件事,娘娘定能帮我。”
他道:“娘娘大约前些日子也听说过,有个怀孕的妇人进了晋王府。”
甄华漪手指缓缓握住,不动神色道:“我有所耳闻,只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钱葫芦继续说道:“娘娘听我说,其实那妇人……”
他将话讲了一半,卡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很难说出口的地方。
甄华漪心中明悟,李重焌做出了那等丑事,连钱葫芦都没脸说,她怨她在那天夜里软了心肠,竟对着李重焌又搂又抱。
她心绪复杂难言,却听见钱葫芦话头一转,道:“照殿下的意思,这母子是都要处置干净的,奴婢实在心中不忍,求娘娘为他们母子二人求个情!”
甄华漪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
处置干净……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她突然想起来,她扇李重焌巴掌的那天,李重焌就说过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在意那对母子,向她承诺要将母子处置掉。
她气得头晕,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
钱葫芦见她义愤填膺,虽为晋王殿下捏一把汗,但趁热打铁道:“奴婢斗胆请娘娘帮忙写一封信,劝劝晋王殿下。”
钱葫芦殷勤找来了笔墨,伺候她写信。
甄华漪写完信后,钱葫芦放下了心,一时嘴快说道:“多谢娘娘,奴婢盼着早日在晋王府再和娘娘见面。”
甄华漪一顿:“你说什么?”
钱葫芦道:“殿下会早日救出娘娘的,日后奴婢在晋王府报答娘娘。”
晋王府?
她怎么能在晋王府?
难道李元璟要重新捡起送妾的心思,而李重焌,就这样将她笑纳?
他们兄弟二人将她究竟当做了什么?
*
隔日,甄华漪又见到了钱葫芦。
钱葫芦愁眉紧锁,甄华漪瞧见他的神色,便明白了,她的那封信并没有钱葫芦想象的有用。
钱葫芦对她高看了,她哪里有本事去左右李重焌的想法。
但钱葫芦仍然不死心,扭扭捏捏对她说道:“殿下说,想要娘娘和他面谈?”
甄华漪笑道:“要我当面求他?”
钱葫芦挠了挠头:“不……不是这个意思。”
甄华漪眼中有清泠泠的冷意:“或是晋王殿下想要当面索取报酬?”
她站起身来,衣裳半旧,青丝如瀑,容色妩媚动人又冰冷似霜,她巧笑道:“那妾定要扫榻以待。”
*
大皇子出生的第三天,宫中为他办了一场喜庆的洗三礼。
满宫喜气洋洋,尤以凤仪殿最为热闹,并没有人知道,大皇子的生母三天前无声无息地死了。
晌午过后,洗三仪式在凤仪殿举行,大皇子裹着朱红的锦绣襁褓,被李元璟亲手抱入金盆之中。
甄贵妃含笑看着,命宫女赐下金银钱,阖宫欢笑声不断。
贺兰皇后端坐在主座之上,笑容有些勉强。
她知晓大皇子的身份,明明是贺兰般若拼死生下的孩子,竟被指鹿为马,装作是贵妃亲子。
贺兰般若可是贺兰恕的亲生女儿啊,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只是贺兰家旁支的女儿。
贺兰般若都能被甄吟霜轻飘飘地害死,她这个皇后,又能做到几时呢?
皇后置身在欢声笑语之中,陡然生了彻骨的寒气。
她僵硬地笑着,看见甄吟霜眼含淡淡的得意,向她投来了一撇。
这是甄吟霜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光。
皇后被她压制得不能动弹,妹妹因触怒皇帝被打入冷宫,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元璟,她在这一刻,不再怀疑李元璟对她的爱意。
他不惜让贺兰般若命丧九泉,也要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让贺兰家沉默不语。
他舍弃了之前饱受宠爱的甄华漪。
她的障碍,已经全部扫清。
她看着贺兰皇后,眼中有淡淡的怜悯。
那位置该是她的,总有一日,贺兰皇后会被灰溜溜地赶下皇后宝座。
贺兰皇后抬起头与甄吟霜对视,她开口说道:“太皇太后错过了大皇子的洗三,实在可惜,不过到了大皇子满月,太皇太后定会赶回来的。”
甄吟霜笑容一顿。
太皇太后……
她差点忘了,她的威胁并没有完全消失,被关在北苑的甄华漪还在时时刻刻准备咬她一口。
太皇太后自诩心善,回来后若知晓这一切,定会坏她的事。
甄吟霜满面笑意中,忽地多了一丝阴冷。
李元璟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热闹散去,就到了黄昏。
甄吟霜依偎在李元璟怀中,软语说道:“听闻妹妹病了,我想让太医去北苑瞧瞧她。”
李元璟有了片刻的沉默,说道:“不用你费心了,朕会派太医去看看。”
甄吟霜埋在李元璟怀里,心里被他沉默的片刻弄得七上八下,怀疑他看出了自己的用心。
*
甄华漪在北苑等了一天,李重焌却没有来。
她心里恼怒,心道李重焌又一次耍弄了她。这便罢了,可那对母子生死不定,若真的因为她的几句话让李重焌起了杀心,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甄华漪坐在窗边怄气,忽然听得屋外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不似老宫女那般沉重,应当是一个男子。
甄华漪“腾”地站起身来,推开了门,盛满怒意往外望过去。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李重焌。
甄华漪愣了愣,敛住了所有表情,她跪下行礼。
李元璟一边走进屋里,一边抬手让她起来。
甄华漪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为他倒了一盏茶。
她猜到他的来意,无非是要逼她隐瞒真相。
他是大周的皇帝,他所代表的权势和威仪会将任何一个人压成蝼蚁,她知晓自己应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可心底里的抗拒却悄悄越来越强烈。
李元璟坐下,语气平静又温和:“甄氏族人如今都在住在东昌府,他们从前颠沛流离,如今终于可以平静度日,朕觉得很好,也想让他们往后也继续安乐从容,你觉得呢?”
甄华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抖。
看甄华漪沉默不语,李元璟呷一口茶,道:“你到北苑后,皇后将你身边的那个老嬷嬷和小宫女要了过去,皇后是
敦厚的人,想必不会苛待她们。”
李元璟静静地看着甄华漪。
他心中对甄华漪的不逊颇为不喜,他曾想过要对东昌府或是她身边的人出手,用以胁迫她,但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冒险为他侍疾的事,心便软了一分。
今日温言相劝,他算是低了头的。
就连皇后也不曾见过这般有耐心的他,甄华漪应当知足。
他无缘无故提起东昌府和傅嬷嬷玉坠儿,甄华漪哪里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她在乎的人都还好好的,但若她不听话……
甄华漪嘴唇有些发白,她声音微颤说道:“妾以为,陛下和妾的私事,不应当牵扯到旁人。”
善待甄氏族人之事,上至庙堂下至乡野都已认可,这时候反复无常,反倒显得大周朝苛刻。而傅嬷嬷和玉坠儿,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宫人罢了,后宫妃嫔起起落落,不曾听闻谁会迁怒到服侍的宫人身上。
她不曾想到李元璟会用这等手段要挟她。
李元璟道:“宫中之事,何来私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冷漠,高高在上,在他的注视下,甄华漪仿佛一寸寸地矮了下去,直至成为蝼蚁大小。
李元璟温声说道:“逝者已矣,总是要往前看的,活人的性命才更重要。”
甄华漪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想起了从贺兰般若宫中走出的那个深夜。
她的信念一层层地塌陷。
一面是贺兰般若临终时候的嘱咐,一面是甄氏族人和傅嬷嬷玉坠儿的性命。
她坚持的坚守的东西,到底要被她放弃。
失去了这些东西,她又是谁?
或许在六年前,真正的宝华公主就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
李元璟垂眼看着甄华漪,他看到了她面上悲伤迷茫的神色,他却无动于衷。
她看似柔弱,但李元璟总感觉难以掌控。
这让他极为恼火,让他时不时想起她为公主他为驸马的时光。
他知道,在她心底,她还是那个燕朝的宝华公主。
她不曾向他俯首,所以在后宫五年,她从未主动献媚。
是他故意放出要将她献给赵毅的消息,那之后,她第一次俯首。
但是这远远不够。
这一次,他又一寸寸折断她的自尊。
他看着甄华漪垂下白鹤般的脖颈,终于感到满意。
他温柔地抚摸甄华漪的面颊:“朕不逼迫你,你想好再回答朕。”
甄华漪没有躲避他的触摸,李元璟想,他终于驯服了她。
他看着甄华漪的神色,问道:“为什么哭?”
甄华漪摇头:“只是感觉……我不再是从前的宝华了。”
李元璟微笑起来:“做朕的昭仪不好吗?”
他将甄华漪拉到身侧坐下,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仿佛与她不曾有过隔阂:“朕今日留下可好?”
甄华漪噙着泪惘然地看着他。
她是谁,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这幅美丽的躯壳便足够了。
她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神色妩媚动人,莫名有了燕后当年的神采,她道:“陛下做主就是。”
窗外簌簌下起了小雪,李元璟望着甄华漪,略有出神。
窗外有轻微的雪籽落下的沙沙声,更显得屋内寂静。
方才说的留下的话,其实是试探罢了,但是看见甄华漪的顺从,他倒开始真的起了心思。
他伸出手指,托起了甄华漪的脸颊,她眼中的泪光尚未收敛,盈盈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他抬起她的脸,低下头来……
笃笃笃笃,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李元璟松开了手,转头向门半边望过去。
甄华漪垂着头站了起身,她看了一眼李元璟的示意,走过去开了门。
她只感到一面黑压压的影子在面前,抬起头来,面上的人让她面容失色。
李重焌穿着一身漆黑的氅衣站在门外。
甄华漪先是低头看见他的一双靴子埋进雪地,然后注意到他肩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莫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晋王?”
李元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甄华漪回神,庆幸自己是背对着李元璟,自己的失态没有被他看见。
她退后了一步,依稀感到李重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元璟走了过来,甄华漪霎时间感到紧张起来。
李重焌是个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的人,而她才得罪了他,他若存心要教训她,暴露出他们的事情来,别说什么保护甄氏族人、傅嬷嬷和玉坠儿了,只怕她自己都难逃一死。
李元璟走到了甄华漪的身边,他站在李重焌对面,和李重焌对视。
两人身高差不了多少,相互看着彼此,隐约有对峙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两人对彼此都极为忌惮,却又微妙地不得不抑制住。
李元璟皱了皱眉,他扫了一眼甄华漪,重新看向李重焌。
甄华漪呼吸都轻微起来,感到背后生了细细的冷汗。
李重焌没有看她,只是说道:“臣弟死活找不到皇兄,只好请了杨公公带路,皇兄竟在这里。”
甄华漪这才发现李重焌身后站着的杨七宝。
杨七宝大气也不敢出,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仿佛是冷得狠了。
李重焌道:“皇兄别怪杨公公,是臣弟逼着他过来的。”
他道:“皇兄可否挤些时间给臣弟,去清思殿如何?”
李元璟眯了眯眼:“何事?”
李重焌道:“近来有许多人诬陷臣弟,想要我们兄弟离心,臣弟要为自己陈情。”
李元璟心中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怪不得急匆匆找了过来。
他看着李重焌,往日不可一世的晋王殿下,面上竟有几分彷徨失措,也许贺兰恕的话的确夸大其词。
李元璟走出了门外,杨七宝飞快为他撑起伞。
李重焌站在小雪中,回头望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愣在原地,等他们三人离开,才记起去关门。
她靠在门后,想起李重焌看她的一眼。
甄华漪猛地摇摇头,不,她为何会觉得李重焌可怜。
他明明是那个戏耍自己的人,醒醒,不要可怜男人,尤其是姓李的男人。
*
李重焌离开不久后,杨七宝偷偷地摸来了北苑,他告诉甄华漪,晋王待会来过来看她。
甄华漪冷笑着合上了门。
看她?睡她才是吧。
她心里有汹汹的情绪,迫切想
要发泄出来。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出来,李氏兄弟想要肆意耍弄她,因为她弱小可欺。
李元璟想要她三从四德乖乖听话,李重焌想要接她到晋王府做妾。
她反抗不了,何不顺势而为?
她可以吊着李重焌,给李元璟戴戴绿帽子,等到李元璟要接自己出北苑的时候,再和李重焌一刀两断。
反正和李重焌睡觉,她也不算吃亏。
想通了之后,甄华漪神清气爽,迤迤然沐浴梳妆,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苍白,她在面颊上用力拍了拍,然后又咬了咬嘴唇,算是添了几分色彩。
天黑的时候,李重焌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跟前,硬。邦邦问道:“所以你打算安分守己当一个妃子了?”
甄华漪在铜镜中看着他,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无辜又娇媚地说道:“是啊。”
李重焌皱了皱眉,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若甄华漪冷漠认真地告诉他,他应当会怒气冲冲,可她这样笑着说话,眼尾像是带着钩子,声音又软又娇,像是在……撒娇?
甄华漪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仰头看他:“晋王殿下冒雪前来,所为何事?”
李重焌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寝衣极为单薄,胸。口松松散散,呼之欲出。
他别开眼,道:“本王听说,你有事求本王?”
他是费尽心思,冒着雪,前来等她求他,却站在门外被迫听她答应留下李元璟。
究竟是她要求他,还是他巴巴地求她。
真让人恼火。
甄华漪轻笑了一声,双手软软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李重焌先是闻到了幽甜的香气,接着才感到她柔软的身躯。
李重焌定了定神:“不是要安心做昭仪吗?”
甄华漪软声道:“做呀,也做这个。”
李重焌感到额头上青筋直跳,甄华漪陡然松开了手,冷冷道:“不做就算了,你走吧。”
她转身就要走开,李重焌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认真的?”
甄华漪笑着抱住他的腰:“你不想要就算了。”
李重焌一言不发,只是揽着她的腰肢,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甄华漪惊呼一声,抱紧了他的脖颈。
他走路带风,刮得烛火摇曳了一下。
李重焌将她按到榻上,俯身看她的表情,甄华漪娇笑了一下,抬起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李重焌喉结一滚,压下去亲她,却被她偏头躲开了。他以为她是在存心逗他,便追着她的唇,用力吻了下去。
甄华漪没有启唇接纳他,而是极为抗拒地推着他。
李重焌呼吸微乱,面带不解地看着她。
甄华漪垂着眼睨着他,神色高傲又冷淡地扫了一眼他的袍下,李重焌抬起了头。
甄华漪推开了他,他以为甄华漪不愿意,便也没有勉强,他刚想站起身,却被她扯着衣襟推到了榻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种神情莫名让他浑身发。热。
李重焌倚靠在床头,仰起头,声音有些发哑:“你要做什么?”
甄华漪拍了拍他的面颊,轻佻说道:“我要口口你。”
李重焌沉默了几息:“你从哪里听到的胡话。”
甄华漪不语,扯下自己的腰带,将李重焌的双手高举至头顶,然后结结实实地绑住。
李重焌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表情克制,眼神却像要生吃了她。
甄华漪感到一瞬间的胆怯,她咬了咬牙,坐了上去。
尽管有些不适应,但她看见李重焌皱着眉头,闷哼一声,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满足感。
他此次回京,病弱了一些,甄华漪一点一点用手指刮过他的腰身,他剧烈喘。息了一下,挺着腰想要她摸摸他,但她只是蜻蜓点水地略过。
他苍白的脸颊上浮起潮红,肌肉上青筋暴起。
甄华漪贴近他的耳朵,嘲弄道:“长安娘子都倾慕你,她们知道你这么……吗?”
她刻意模糊了音节,说完后,却觉得他身上更烫了。
她轻蹙着眉,抖了一下,摇摇停停。
蜡烛燃到了深夜,甄华漪存心想要折磨李重焌,但到了后面,自己到底有些吃不消。
她歇了口气,伸手去解李重焌手腕上的腰带。
李重焌问她:“尽兴了没?”
他不等她回答,忽地挣开了手上的腰带,甄华漪瞳孔一缩。
李重焌翻身覆住她,笑道:“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蜡烛烧尽的时候,甄华漪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
甄华漪无意识地蜷缩在李重焌的怀里,听见他满怀期待地说道:“随我出宫可好?”
她推开他托在她光洁脊背上的手,动作有些不耐烦,李重焌神色略有怔忪。
他贴着她问道:“弄疼你了?”
他又黏黏糊糊道:“我下次小心些。”
甄华漪双手软软地环住他,语气又娇又软:“妾想求殿下一件事。”
李重焌笑着抱住她:“十件也行。”
甄华漪道:“殿下放过那对母子吧。”
李重焌的笑容尚未退散,凝在脸上,有些怪异。他回过神来,问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甄华漪没有正面回答:“就是想到了。”
李重焌继续问道:“是在见我之前想到的,还是才想到的?”
甄华漪依旧不答:“有什么区别吗?”
自是有的。
若她只是想要救那对母子,那么今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他却以为他们水乳交融。
她用这一场情。事来求他,不知究竟在羞辱他,还是在羞辱她自己。
甄华漪眼中的艳色退去,略微冷淡问道:“殿下不答应?”
李重焌知道,留下那对母子,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当初贺兰般若怀孕之时,他设法让一个老藏医进了宫,老藏医出宫后告诉李重焌,贺兰般若怀的是公主。
若贺兰般若生的是皇子,就能挑起贺兰恕的野心,挑起李元璟与贺兰恕的猜忌。
于是李重焌命人搜寻到了一个怀孕的妇人,经老藏医诊断,妇人怀的是儿子。
他将妇人养在了晋王府,等待贺兰般若生产的那一天。
但没有想到的是,老藏医断错了贺兰般若的脉象,那天夜里,她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钱葫芦一时心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将妇人的儿子又带出了宫,出宫之时,婴儿的啼哭声惊动了宫中侍卫,李重焌设法瞒下了这件事。
这对母子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成了一个麻烦。
若被有心人察觉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只怕李元璟会加快对他动手的速度,而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重焌沉思之际,又听见甄华漪说道:“殿下请回吧。”
她转过身不看他,却被他扼住手腕:“答应你就是。”
甄华漪仰着头从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神中略有惊讶,她还以为会费不少口舌功夫,但李重焌很干脆地答应了。
天色渐渐从浓重的黑变得发灰,没有多少时间了,李重焌站起身来穿衣服。
他慢慢系好腰上玉带,站在原地半晌,回头看甄华漪,似是想要说什么。
可甄华漪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第60章 晚了现在知道怕了?
今夜李重焌入了宫,钱葫芦在晋王府中坐立不安,时时翘首看着朱色大门。
他此前拜托了甄华漪救那对母子的性命,他知道甄华漪心善,一定会帮他的,今夜她必然同李重焌说了这件事。
但他拿不准李重焌是否会答应她。
毕竟晋王殿下近段时间越发喜怒不定,视人命若无物了。
钱葫芦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终于看见李重焌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后,他忐忑迎了上去。
李重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眼,钱葫芦瞬间有种悚然之感,但李重焌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了书房。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书,钱葫芦一直冷汗淋漓地站着,忽听见李重焌放下了书,钱葫芦一个激灵。
李重焌看向了他:“你让她求情的事,本王已经答应了。”
钱葫芦正在慢慢绝望,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李重焌道:“将那对母子安置到长安以外吧。”
钱葫芦连忙应道:“是。”
钱葫芦喜滋滋地走出了书房,正和张固捧了个面,张固问道:“公公有喜事?”
钱葫芦收敛了笑容,只说出门去办差事,张固听到是那对母子的事,拱手对钱葫芦道:“恭喜公公了。”
钱葫芦一下子老脸通红,连忙走了。
张固仰
头看向李重焌的书房,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自从知晓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后,李重焌一直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张固都能看得出来,李重焌自己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味地强撑着,行为却渐渐偏激。
张固心中为他担忧。
好在,出现了拉他一把的人。
甄氏出身宫廷,却心性善良率直,倒是难得。
张固抬步,要往书房走去,忽然看见张得福带着一大群的人抬着箱子走了进来,张固驻足,问道:“张公公,这是……”
张得福满脸笑容说道:“太后娘娘为殿下添置的聘礼,想来殿下和贺兰娘子好事将近了。”
张固神色有些微妙起来,他提点了张得福一句:“殿下近来公务繁忙,怕抽不出空来商议婚事。”
张得福不以为然:“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殿下等着新娘子过门就好。”
他言语间俨然认定了贺兰太后能完全做李重焌的主。
张固沉吟片刻,便不再说话了。
张得福将聘礼单子塞进怀里,进书房伺候李重焌研墨,李重焌处理完公文,抬眼看了一眼张得福。
张得福今早被贺兰太后召进宫里,昭明殿的嬷嬷将太后给贺兰妙法准备的聘礼单子交给了他,让晋王府酌情添减。
张得福见晋王忙完了公事,便说道:“太后娘娘关心殿下的婚事,特召了奴婢进宫,拟了一份聘礼单子让奴婢给殿下瞧瞧。”
李重焌眯眼看了张得福一眼,张得福毫无察觉,李重焌淡淡说道:“呈上来。”
张得福将聘礼单子双手呈上。
李重焌随意一瞟,心中不悦。
他断无可能与贺兰妙法成亲,眼前却不得不应付着,让他颇为烦躁。
只要再等些时日,他就可以带着甄华漪离开长安,从此再无拘束,夫妻恩爱。
想起甄华漪,他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想来当真是缘分,当初的他绝不会想到他会想要娶甄华漪为妻,从前他只将甄华漪视作皇兄的女人,后来不得已有了私情,他想的却是要将她作为外室藏起来。
当初的他实在骄傲过了头,好在他的那些荒唐想法没让甄华漪知晓,不然她就要闹了。
说起来,近些时候,她倒是越来越娇蛮任性了,但他却就乐意看她这幅模样。
张得福侍立一旁,看见晋王露出微笑来,他心里也美滋滋的。
他一向喜欢在贺兰太后面前卖乖,对贺兰妙法这个未来晋王妃也极为讨好,一旦贺兰妙法进门,他就能彻底压过钱葫芦一头,成为晋王府的头号內侍。
李重焌的目光扫过聘礼单子,他开始想象将来迎娶甄华漪的事情,这聘礼单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够。
他看着单子上的花钗、耳珰、项链、臂钏、戒指,忽地心中一动。
他挥手让张得福出去,接下来花了一上午的时光,亲自画这些首饰图,将甄华漪从头到脚的物件都画得满满当当。
当年的甄华漪是何等耀目的宝华公主,这些东西全部穿戴在她的身上,李重焌犹觉得不足。
李重焌将钱葫芦唤了进来,告诉他去打成成套的黄金首饰。
但是黄金太过单调,李重焌又命钱葫芦将库房里的所有珠宝都拿去镶嵌。
钱葫芦被李重焌的心血来潮弄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想象出一个浑身金灿灿的美人来,太过夸张了些吧。
钱葫芦满头不解地走出书房,突然被身后的李重焌叫住了:“慢着。”
钱葫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果然殿下也察觉到太夸张了吧。
李重焌沉吟道:“我的紫电青霜,一把镶着红宝,一把镶青金,都取下来做到簪子上。”
钱葫芦嘴巴张成了圆形,忙拦道:“殿下,那是你随身佩带的宝剑啊。”
李重焌从钱葫芦的神色中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有些浮夸,他摸了摸鼻子,斥道:“啰嗦什么。”
钱葫芦找了长安城最好的工匠,紧赶慢赶地将这套首饰打了出来,果真是金光灿灿,夺目非凡。
他带着这套首饰回了晋王府,在府中碰到了张得福。
张得福看了一眼钱葫芦身后太监抬着的箱子,得意说道:“殿下对贺兰娘子果然上心,这么快就将送给她的首饰打好了。”
钱葫芦脸上一绿:“贺兰娘子?”
他尽心尽力地跑了这些天,全是因为他以为这套首饰是要送给甄娘子的。
张得福不大,只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钱葫芦叹了一口气,走进了书房。
钱葫芦抽了个空将首饰打好的事同李重焌说了一声,不曾想一向对这些小事不甚计较的晋王殿下竟主动要看这些首饰。
钱葫芦命人将箱子抬了过来,一件件给李重焌过目,李重焌看得仔细,不知在想着什么,略有出神。
看完后,李重焌道:“将那套头面交给宫里的杨七宝,让他悄悄交给她。”
钱葫芦忽地一喜,宫里的那个“她”,除了甄华漪别无他人。
原来张得福是在诓他,这些首饰明明是送给甄娘子的,不枉他这一番劳碌。
*
那日皇帝涉足北苑后,贺兰皇后偷偷派宫女来同甄华漪接触。
宫女说,贺兰皇后希望甄华漪能够帮她对付甄吟霜,想要甄华漪再一次以贺兰般若的事发难,甄华漪婉拒了。
这件事很快被皇帝知晓,皇帝思来想去,决定在太皇太后回宫之前,还是让甄华漪住在北苑,隔断同皇后的接触,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甄华漪依旧困在了北苑。
北苑虽荒凉,住在这里,倒并不难挨。
炉子破旧不堪,里头燃着的却是最好的红箩炭,暖香阵阵,床榻上铺着朴素的衾盖,翻过来里面缝着暗色的绸缎。
屋里的东西都换了个遍,从外头看,却很难看出来。
这些都是杨七宝操办的,不得不说,他倒是细心极了,就不知道他这般殷勤讨好着她,往后能不能回本。
甄华漪正想到了杨七宝,杨七宝就敲门走了进来,还捧着一个檀木盒子。
杨七宝将檀木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套金灿灿的花簪。
甄华漪更不解了,她如今被困在北苑,要这簪子做什么。
她凝目看着这套十二支簪的金簪子,珍珠宝石耀眼夺目,倒是很有李重焌张扬的风格。
杨七宝笑道:“这是殿下送给娘娘的,都是殿下亲自设计,亲手画的图,送去给长安城最好的工匠打了,什么簪子步摇、项链臂钏,足足有一大箱子,这一套花簪,先给娘娘掌掌眼。”
甄华漪默然,李重焌对自己的情妇倒是大方。
她淡然道:“放下吧。”
别的不说,这套簪子倒是值钱,往后在宫里总有用得上的时候,融了当钱使,也能使一段时间。
见甄华漪没有推拒,杨七宝松了一口气,但他看见甄华漪将这盒子塞进柜子里锁起来,忍不住提点道:“殿下这一片心意送给娘娘,娘娘要让殿下知晓您喜欢才好,下次见面,将这套簪子戴上才好。”
甄华漪微微颔首,多谢了杨七宝。
杨七宝乐呵呵地走了,寻机将这次和甄华漪的对话告诉了钱葫芦,钱葫芦又将这些话添油加醋地转告了李重焌。
李重焌微笑:“她很喜欢?说要戴着见我?”
上次见面之时,甄华漪甜蜜笑容中的那丝不对劲的的感觉被他忽略了过去。
他感觉他们情投意合。
李重焌当夜又进了宫。
进屋的时候,甄华漪施完了晚妆,她一头青丝挽做一个坠马髻,只插上一根素银的簪子,钗饰越清淡,越显容色美艳。
可她并没有戴上他送的金簪。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又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甄华漪离他很远。
为了缓解这种
不适感,他快步走近了她,将她拥在怀中,细细嗅她脖子上幽冷甜蜜的香气。
他问道:“为何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甄华漪娇柔说道:“同我的发髻不配呀。”
这样说是没错,可她也可以梳一个适配金簪的发髻。
李重焌不去深思,只想贴着她说一会儿话,他有几天没有看见她,他很想她。
可没等到他说话,甄华漪站了起来,李重焌的手指握住她飘荡的束带,那红绸束带缠绕着他的手指,而后了无痕迹地飘开了。
李重焌想要握住,却什么也没有握到。
甄华漪坐到了床榻上,隔着帷幔看他,他也回望着她。他几乎以为甄华漪要认真说出什么一刀两断的话来,但甄华漪却轻拍了床榻:“过来呀。”
李重焌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跟了上去。
才到榻边,她就将他推倒,而后坐了上来。
李重焌有些分神地想到,他来并不是单单为了这件事的,他想要同她说说话,想要看她对他笑,对他嗔。
而不是……
甄华漪握住了她他,眼珠圆圆,眼尾妩媚地勾起,像是一只猫一样。
她笑道:“殿下见了我,并没有想象中热情……呀!”
她的笑容僵了僵。
他毕竟血气方刚,心爱的女子近了身哪能没有反应。
或者说,她刚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绷紧了全身。
甄华漪咬着唇,有些犯了难,她还没有……
李重焌勾唇笑了一笑,伸手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将她扯了过来,甄华漪只觉得腰上的大掌热得发疼,她忍不住咬唇。
李重焌很熟悉她的身体,在她尚不知晓的时候,就一寸寸抚过,像现在这般。
甄华漪感觉到眼睛湿润润的,像是蒙住了一层雾气。
李重焌的手指捻了一捻,指上有湿润的痕迹,仿佛是她眼角的泪,他咬着她的耳朵说道:“足够了。”
甄华漪耳垂红得发烫,她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将他推倒了下去。
李重焌只是由着她动作,动作顺从,全然交给她来掌控,只是眼神满含侵略,从她微张的嫣红的唇往下滑去……
甄华漪吸了一口冷气,陡然间涨得想吐。
她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消化完那股灼人的饱腹感。
脱力的时候,她眼神涣散,迷瞪之中,感到李重焌起了身,即便如此,他不曾抽身离开。
他掐着她的腰找回主动权,甄华漪只感到一阵一阵的目眩,身上出了涔涔的薄汗。
李重焌的手抚过她的脊背,感到滑溜溜的一片,她出了好多的汗。
他的手摸了摸床榻,笑着对她说:“你看,都弄湿了。”
他一边动作,一边问她:“出了好多水,渴吗?”
没有力气和他对呛,连抬起手指都有些乏力,甄华漪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李重焌将她抱起,一步一步地走。
绵密的水声粘连衣裳,发出细微的响动。
李重焌坐了下来,让甄华漪坐在他身上喝水。
他单手拿起茶壶,不耐烦去取杯子,将茶壶嘴抵进她柔软的红唇上。
他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暗。
甄华漪含吮着壶嘴,濡粉的舌头探出,一点一点小口地吮着。李重焌莫名想起了从前的情。事。
甄华漪感知到这某些可怕的变化,她呼吸微颤,几乎衔不住壶嘴。
等她终于喝饱,李重焌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将她抱起,狠狠抵在了门框上。
吱呀吱呀,仿佛起了疾风骤雨,响彻了一整夜。
结束的时候,甄华漪仿佛昏了过去,片刻间没有了意识,等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李重焌合衣抱在了床榻上。
她蹙着眉,不适地动了动,顿时浑身一僵。
李重焌锢住她的细腰,又将她堵住。
甄华漪连连吸气。
李重焌从背后抱紧她,在她耳边哄道:“为我生一个孩子可好?”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定要接她出宫,但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她并不愿意。
甄华漪低着头,半边青丝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没有让她的慌张叫李重焌看见。
生孩子?怎么可能。
等李元璟将她接出北苑,她就要和李重焌一刀两断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孩子这一回事,她对此知识欠缺,但李重焌此刻的话突然警醒了她。
她与李重焌做了这么多回,许多回还留了给她,若是不小心怀上了孩子……
“为何不说话?”
李重焌见她不回答,徐徐动作
甄华漪呼吸不匀地止住了他:“别……”
她想要从他身上爬起,但李重焌按住了她,不许她动弹。
甄华漪心中更慌,她娇声说道:“肿了。”
她这样说完后,自己臊得发慌,不等李重焌回答,便用手掌撑着被褥,从他身上爬开。
李重焌眯眼,看见她酥白的身子背对着自己,让他几乎立刻就起了。
温热汗珠从她身上落了下来,他腹肌之上一片水色。
甄华漪爬开后,又立刻依偎在他的怀里,李重焌微妙地被讨好了,心中愉悦非常。
他轻拥着她,想象若此刻不是在深宫之中就好。
最好是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封地,建一座温馨漂亮的晋王府,他在和她的小家里拥着她,一整夜都不用离开。
他低头,亲了亲甄华漪乌黑的秀发。
他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听到甄华漪先开了口。
她说:“我想见傅嬷嬷。”
她声音微哑,却带着抽离的冷淡,与情浓之时的娇媚全然不同。
李重焌一怔,下意识拥她更紧,像是在害怕她要离开。
她这次又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推他上榻,结束后公事公办地提出她的条件。
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各有所需。
她说要安分做皇兄的昭仪,那他算什么。
他们帝妃之间的第三者吗?
气血上涌,李重焌想,他应当愤然离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条狗一样赖在她身边,任由她玩弄。
他说:“好,让傅嬷嬷来见你。”
他又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甄华漪低低地应了一句,对他甚为敷衍。
李重焌恼怒低头看她,却见她双眸轻阖,呼吸渐渐均匀,似乎累极睡着了。
李重焌满腹怨气顿时消散,他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估摸着天色不早,他望一眼怀中熟睡的甄华漪,有些无奈。
犹豫了许久,他将身子挪开,将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放下,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她惊醒。
他起了身,安静穿好衣裳,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离开。
门刚合上,甄华漪睁开了眼睛。
她愁眉不展,颇为不解。
他明明只为图一时刺激,为何要这般惺惺作态。
甄华漪感到自己在渐渐心软,她猛地握紧了手指。
不,她不能再次被李重焌欺骗。
*
不知李重焌使了什么路子,第二日一早,傅嬷嬷竟就来到了北苑。
甄华漪又惊又喜,不住地问:“嬷嬷可好,玉坠儿可还好?”
傅嬷嬷回答:“好,好,我们都好,娘娘莫担心。”
话完了家常,得知李元璟并未对傅嬷嬷和玉坠儿出手,甄华漪放下了心。
此次要傅嬷嬷来见她,还为了另一件事。
甄华漪沉吟半晌,对傅嬷嬷说道:“嬷嬷,我需要避子药。”
傅嬷嬷一愣,抬眼一望,注意到甄华漪的嘴唇有些红肿,她不曾听闻皇帝在北苑过夜,那么在这里过夜的人,便是晋王了。
傅嬷嬷眉毛拧起,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
傅嬷嬷动作很快,当天下午
就悄悄送来了几帖避子药。
避子汤浓稠苦涩,甄华漪一饮而尽,之后收拾完毕,将药渣倒到窗子外头。
舌根上的酸苦味道仿佛一直消散不掉,甄华漪心里盼着李重焌少来几次,虽做那事的时候她也舒服了,但这药的味道太过可怕,她更情愿抛弃掉床笫之间的小小快乐。
她这样盼着,老天竟也帮了她一把,到了晌午的时候,开始下起雪来,到了晚间,厚厚的积雪已经堆得木门很难推开。
老宫女隔着老远在窗子里面对她喊:“这么冷的天,莫出去乱跑,小心冻死在外头了。别以为我在吓唬你,往年这样的天气,北苑里真有冻死的哩。”
甄华漪谢了老宫女的提醒,关上了门。
她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触目一片雪白,迎面一股冷风扑了过来,甄华漪忍不住闭上眼睛,打了个寒噤。
面颊似乎都被冻住了,今日可真是冷啊,这样能冻死人的天,李重焌若想偷偷过来,须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为了**愉何至于此,料想今夜,他不会过来。
甄华漪心下顿觉轻松,尽管他来的时候,她也无需多做什么,夜里也是他使劲的时候多。
夜里没有别的事了,甄华漪懒散下来,慢吞吞烧了热水擦洗了身子,又灌好了汤婆子,用火钳拨了拨火炉里的红箩炭,就暖呼呼地上了榻。
她合眼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甄华漪先是吓了一跳,脑中浮现出老宫女口中的冻死的冤魂,她缩起身子躲到角落里,听见门外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李重焌来了。
甄华漪披着衣裳,赤着脚走下去开门。
门一开,后头站着的是满身落满雪的李重焌。
甄华漪看见他鼻尖微红,眼睫上甚至凝着白霜,整个人像是被冻僵了一半,他这样风尘仆仆出现在她的屋外,就为了睡她?
她心里明白,或许他的心思不止于此,只是她害怕深究下去。
甄华漪连忙开了门,将他迎了进来。她的眼神落在他肩膀上的积雪,还有他冻得发红的手指上。
她想要转身去取床榻上的汤婆子,却被他拦了下来。
“怎不好好好穿衣裳?”他皱着眉说道。
他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来挂在墙上,甄华漪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屋里虽比外头暖和,依旧很冷,他脱衣裳做什么。
等到她被他抱起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原来他是怕身上的雪冰到她。
他将她赤。裸的双脚塞进怀中,一步步抱着她走向床榻。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用被子将她裹紧,说道:“地上凉,记得穿鞋。”
他满身风雪,在他的怀里,甄华漪察觉到了凉意,她问道:“你不冷吗?”
李重焌摇头:“还好,”怕甄华漪不信,他补充了一句,“我自幼就比旁人要更耐冷热一些。”
甄华漪蓦地想到傅嬷嬷曾说的话,并没有人天生就比别人能忍一些,只是有些人忍得久了,就习惯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他对她讲的那个关于他朋友的故事。
她知道,他其实说的是他自己。
甄华漪知道,自己不该对着如今什么都不缺的李重焌心存怜悯,可她还是心软了。
她将汤婆子塞进李重焌手中,她说道:“何必逞强。”
她看见李重焌突然看向她,眼睛仿佛湿漉漉的,像一条大狗。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心疼男人就是堕落的开始。
他没有去接汤婆子,却将她的手握紧:“你关心我。”
甄华漪一愣,否认道:“我不是。”
“你就是。”
李重焌挨挨蹭蹭地抱住她,挺直的鼻梁在她脖颈之间逡巡,一股淡淡的药味混着她身上幽甜的香气。
李重焌直起身子,凝眉问道:“你生病了?”
甄华漪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风风火火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看向了她尚未收拾的小药炉。
甄华漪心中一紧,防备着他逼问什么,却见他开了门,走了出去。
屋外传来低语声,有脚步跑开的声音,接着是推门的声音,李重焌走了进来。
李重焌来到榻边,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是风寒?”
甄华漪顺着他的话点头:“是,不过已经大好了,你摸。”
她额头的确不烫,李重焌放下心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方才出门去让杨七宝悄悄将太医请来。
李重焌问道:“昨日还好好的……”他顿了一下,问道,“是在门后弄的时候着凉了?”
许是那个时候衣裳没有穿好。
当时他们两人都是热汗涔涔,她的里衣湿透,也洇得他的亵裤湿了半面,风寒也不足为奇。
李重焌自责道:“下回不那样了,等暖和了再……”
“别说了……”甄华漪有些难堪,她觉得她是讨厌李重焌的,却与他如此胡闹,情难自抑。
李重焌像是笑了一下,很轻微,但甄华漪明显看出他心情不错,他问道:“昨日看了太医吗?吃的什么药?”
他只是关切地询问,但甄华漪心虚,只想尽快转移话题,她咬了咬唇,直接将他扯到了榻上。
她抱着李重焌的精瘦腰身,闭上眼,主动奉上了一点朱唇,李重焌忽地抽吸,咬着她的唇瓣,覆身将她压了下来。
甄华漪依旧想要在上,但这回李重焌兴奋得很,将她锢得难以动弹,甄华漪费力翻了个面,被他滚。热的身躯从背后压住。
他扼住她的下巴,迫着她扭头向后与他交吻。
“别……”甄华漪慌着去推他,他却无动于衷,他轻咬着她的脖子,哑声说:“从前没有试过……”
甄华漪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像是下了一场春雨,她就是屋檐上淅淅沥沥的滴水兽,她眸子又湿又热。
可理智上,她害怕李重焌留给她的东西。
那些东西很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甄华漪于是露出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我还疼着呢。”
李重焌一愣,面上有了讪讪之色:“是我昨日莽撞了。”
甄华漪刚松了一口气,却察觉到他解开了她,她悚然一惊,按住了他的手,怒瞪着他。
李重焌干咳一声:“我瞧一瞧。”
甄华漪羞耻说道:“……不行。”
深究下来又会没完没了,甄华漪想,今日不如给他些许甜头,让他消散掉着多余的精力。
她握着李重焌的手指,举到面前,她一双狸猫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重焌,神色妩媚,李重焌只觉一股股麻意从脊骨流窜而下,腹上热得发烫。
她却变本加厉,伸出一小节红艳艳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指尖。
她道:“我想这样尝尝你。”
李重焌喉咙滚动了一下,感觉身上紧得发痛。
他感觉意识都有些飘忽,晕晕乎乎地看见甄华漪钻进了被子里。被子中小小的起伏一直往下,李重焌仰头,眼皮被激得发红。
又濡又热,尽管生涩,并不十分舒坦,但李重焌一想到甄华漪愿意为他如此,心脏就砰砰跳得很快。
情至如此,他便忍不住呼吸粗。重。
“殿下,太医到了。”
正是要紧的时候,李重焌忽然听到了杨七宝的声音,他浑身一僵,按住了甄华漪的头。
甄华漪也被吓了一大跳,伏在李重焌腰下不敢出声。
李重焌小声对她说:“收拾一下,让太医进来给你把脉,也看看你吃的那副药。”
被撞破的紧张很快转换为了另一种紧张,甄华漪在一片漆黑中咬了咬唇,不能让太医进来。
她启唇,深深地含。
李重焌闷哼一声,很快被咽进喉咙中。
“殿下?”杨七宝再度出声。
李重焌转头,发觉窗牖上的麻纸薄薄一层,他仿佛能看见站在窗外提着灯笼的杨七宝。
屋内半晌
没有回应,杨七宝忍不住踮着脚往窗牖里瞧。
只看见一盏油灯搁在桌上,朦胧的光映在晋王殿下的脸上,晋王深深皱着眉,与往日肆意张扬格外不同。
晋王殿下目光锐利如电,冷冷朝杨七宝看了过来,他声音又沉又哑,厉声呵斥道:“退下。”
被褥中钻出一道雪白的身影,晋王面色一黑,用扯着被子将她盖住。
这是……
杨七宝不敢再看,也知道今夜不再需要太医了,忙不迭地带着太医走开,以免打搅了晋王的好事。
李重焌揭开被子,看见甄华漪瑟缩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
方才还胆大妄为,现在知道怕了?
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