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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夜 梨旧 48900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信笺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李重焌离开后,骊山之行也将近到了尾声。

李元璟挂心西征,没有了玩乐的兴致,便带着后宫妃嫔和文武

百官回到了长安。

一切和从前一样,但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

才回宫的几日,傅嬷嬷总是忧心忡忡地偷看甄华漪,在甄华漪回头的时候,又总是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傅嬷嬷察觉到,这几日里甄华漪总是无精打采的,这让分外警惕。

纵容甄华漪接近晋王,这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卫国公已死,危机解除,晋王本人,对于甄华漪来说才是危险。

傅嬷嬷并不想甄华漪和李重焌牵扯过多,因此瞒下了那日甄华漪和李重焌共赴云雨之事,只让甄华漪以为,那日她侍奉了李元璟。

今夜,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傅嬷嬷将门窗关严实了,又点亮了一盏油灯送到甄华漪书案上,她本以为甄华漪在看书,走近一看,却见她在静静看着桌面上的什么东西。

傅嬷嬷眼皮一跳,桌上赫然是李重焌那日递给甄华漪的皮影小人。

傅嬷嬷听见甄华漪有些不解,有些怅然地问道:“晋王将这一对皮影人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傅嬷嬷故意不当回事地说道:“不值钱的小玩意,许是他身旁的那个公公买来给他逗乐的,他就随手送给了娘娘你。”

甄华漪否认着傅嬷嬷的说话,她辩道:“定是有什么含义吧,这是一对儿男女。”

傅嬷嬷一顿,看向甄华漪,语气依旧是以往的慈爱,莫名又仿佛带着些严厉:“娘娘为什么在意晋王的意思?”

被傅嬷嬷一质问,甄华漪顿时有些发懵。

是啊,她究竟在在意着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

风雨声急切,却也吹不开打不开她混乱懵懂的心扉。

傅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的沉思,心中警铃大作。

几日过是皇帝寿辰,各宫妃嫔都为宫宴上的打扮费尽心思,一时间,尚服局里每日宫人来往,络绎不绝,可谓是热闹极了。

玉坠儿这日捧着新衣裳走进了绿绮阁。

骊山之行,皇帝虽不曾对甄华漪有多么在意,但也是渐渐入了眼,尚服局消息灵通,因此没有刻意苛待绿绮阁的宫人。

傅嬷嬷一瞧玉坠儿欢欢喜喜走进来,忙将她拉到了一旁,傅嬷嬷翻了翻尚服局送的新衣裳首饰,沉声说道:“只怕娘娘心有所属,不肯为旁人费心思。”

傅嬷嬷想起了那日,风雨亭中,李重焌要甄华漪等他,甄华漪满口答应的样子。

玉坠儿被傅嬷嬷这样一说,也不安起来,她犹豫问道:“那……还送进去吗?”

傅嬷嬷叹了一口气:“送进去吧。”

傅嬷嬷忧愁不已,她想自己要稍微静一静,但很快听见了屋内快活的笑声。

傅嬷嬷不解地走了进去,却见甄华漪已经穿上了新衣裳,单丝碧罗裙,裹着纤纤瘦腰,她转了几个圈,问道:“可算得是圣上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之姿?”

玉坠儿忙着出主意:“行动之时再虚弱些,装个病西施而已,有什么难的,那位只占了个‘病’字,娘娘你三个字占全了呢。”

傅嬷嬷咳嗽一声:“不要胡言乱语。”

玉坠儿忙捂了嘴,不敢再说了。

傅嬷嬷对着甄华漪瞧了又瞧,她正在挑选着首饰,对皇帝生辰之事极为上心。

傅嬷嬷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已经和晋王盟定了吗?

傅嬷嬷悄悄扯了扯玉坠儿的袖子,将她带到角落里问了话,玉坠儿疑惑道:“嬷嬷为何大惊小怪,这不是同往常一样么?娘娘就算喜欢了晋王,再多喜欢一个又何妨?”

傅嬷嬷无言以对。

原来甄华漪并没有将李重焌同她的那些少年们区分开来。

还是,没有开窍啊。

傅嬷嬷百感交集,却又放下了一颗心。

甄华漪精心打扮,一身碧罗裙,清丽又动人,她赴宴之时,明显感觉到李元璟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几息。

宴会按部就班,同寻常没什么区别,太皇太后和太后相继离开后,李元璟回到清思殿处理政务。

王保全静气凝神地站在殿外,他抬头望一眼杨七宝,诧异地看见后者也是老神在在地站着,王保全心中暗骂杨七宝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李元璟在宴会中瞧了甄华漪几眼,王保全看得一清二楚,清思殿的宫人都密切关注着李元璟的一举一动,没道理杨七宝那时候走神瞧不见。

既然看懂了李元璟的心思,作为李元璟信任的太监,这时候就该做事了。

但王保全并不想去讨好甄华漪,在他看来讨好甄华漪就是得罪了甄吟霜,这笔买卖不划算。

幸而有个杨七宝,杨七宝一向爱给绿绮阁卖好,这趟差事就留给他吧。

王保全本是这样想的,可杨七宝一动也不动,没办法,王保全只得逮了个小徒弟,让他给绿绮阁传个话,让甄才人准备着,他王保全要顺水推舟为推一把甄才人了。

杨七宝看着王保全的徒弟一溜烟儿地往绿绮阁方向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装得淡定,实则不然。

他暗地里在为晋王做事,又知道了晋王和甄氏的私情,再去撮合皇帝和甄氏,那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杨七宝和王保全相互看了一眼,杨七宝裂开嘴笑了一笑,王保全看得寒毛直竖,怀疑自己有什么疏漏,被这小子给暗算了。

王保全心中惴惴,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贵妃宫里来人。

倒是来了个司天台的灵台郎。

灵台郎称有大事要见皇帝,进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出来后,皇帝召了王保全进去。

王保全看见李元璟皱着眉,心情不甚愉悦地说道:“甄才人星宿不利,”他立在桌案旁,屈了两指扣了扣桌面,道,“不宜继续住在凤仪殿。”

王保全连忙说道:“野狐落有一宫室目前无人居住。”

李元璟摇头道:“野狐落是宫女聚居之地,太过喧闹。”

王保全有些微的讶异,他以为皇帝只想随手将甄才人给打发了,没曾想到他还在乎甄才人的住所。

于是王保全绞尽脑汁,道:“太液池畔倒是有一处刚修缮好的宫室,暑热将近,是为畏热的娘娘准备的,现下没人,也不曾赐名。”

说是为畏热的妃嫔准备,实际上就是为甄贵妃准备的。

李元璟沉吟一下,道:“赐名绿绮殿,将甄才人迁过去吧。”

王保全得了命令,忙不迭地退下去办差事,他也不忘打听打听甄华漪天象之事。

听了司天台传来的消息,他大吃一惊。

甄才人并非是和旁人冲撞,而是和皇帝冲撞。

和皇帝冲撞的妃嫔,能有什么前途,王保全都打算对迁居敷衍了事,却又听司天台的人说,并非全然是凶兆,甚至有由凶转吉之兆,只是圣上万金之躯,不能贸然与此女交接。

王保全听了这个说法,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他望向了凤仪殿的方向。

原来啊,贵妃不是不出招,是在这儿等着呢。

甄华漪迁宫一事自然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同王保全一样,许多人暗暗觉得,是甄贵妃出了好手。

只有杨七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抬头看向了西北的天。

那位的手……伸的可真长啊。

*

甄华漪带着宫人从绿绮阁迁到了太液池畔的绿绮殿。

因天象星宿之事被从凤仪殿赶走,甄华漪未免也有些郁郁,好在绿绮殿是新修葺的宫殿,环境宜人,十分清幽。

后宫六局最善捕捉风向,一见甄华漪的处境,立刻就在吃穿用度上扣减,甄华漪都准备带着傅嬷嬷玉坠儿节衣缩食了,新得宠的贺兰才人翩翩而来,给甄华漪带了些急缺的东西,还嘱咐了宫女将自己的份例每日送些来绿绮殿。

甄华漪从前总以为贺兰般若来意不善,今日一看,倒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心有仍有犹疑,甄华漪不由得问了:“我同才人一贯没什么来往,才人这般雪中送炭,受之有愧,实在令我难安。”

贺兰般若却是一笑:“我只是觉得与你投缘。”

甄华漪道:“投缘?”

贺兰般若道:“你看,我们都有个姐姐,一个宠冠六宫,一个名满长安,我们做妹妹的,是不是同病相怜?”

她如此坦荡,又说得有趣,甄华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兰般若拜访之后,没过多久,六局渐渐将绿绮殿的待遇恢复到了从前,这让甄华漪疑惑不已,贺兰般若虽是新宠,但怎么有如此影响力?

虽想不通,甄华漪也没有费心去想。

绿绮殿的日子平静无波,除了贺兰般若

偶尔拜访,其余再无旁人。

这样安静地过了好多天,杨七宝突然来了。

甄华漪对杨七宝的到来更是意外,杨七宝这人是无利不起早的,虽近些时候,他与自己宫里走近了些。

甄华漪有时候不免想一想,若杨七宝将来看出她实在没本事获宠,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眼下杨七宝来,甄华漪还是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杨七宝来不肯落座,也不肯喝茶,只是紧紧张张地将一封信偷偷塞进了甄华漪的手心,而后清了清嗓子道:“宫中多有看人下菜碟的人,才人若有难处,着人传话给奴婢,奴婢最看不惯那等人。”

这话说得甄华漪一怔,半晌只得笑道:“多谢公公。”

杨七宝要离开之际,压低声音嘱咐一句:“身旁无人时,才人再看这封信。”

甄华漪被杨七宝的话弄得战战兢兢,几乎怀疑起父亲是否还留下了什么细作在宫里。

待到无人之时,甄华漪静心凝神,正襟危坐地打开这封信,却看见了通篇絮絮叨叨。

这人才安顿下来,写信将沿途之事七零八落讲了一遍,却也不写山水之美,只写些个人见闻,笔墨多落在贩夫走卒、无方之民的身上,像是在写一封公文的草稿,只是目前看不出观点。

甄华漪满头雾水地翻到后面,看到了落款——李重焌。

李重焌?

甄华漪顺着他的落款往上去瞧,终于瞧见了一句琐事之外的问话——贺兰山北有雪,京中气象何如?

问她天气怎样,也算是问候关怀吧。

*

李重焌裹紧了黑狐氅衣,行走在贺兰山北麓,鹿皮靴碾过雪地,有轻微咯吱声响起。

连日来风餐露宿,又偶遇恶劣天气,李重焌不得不命令部队暂且休整。

他抬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由得开始去想京中此时仍是春景。

他便想起了马球场上她翩跹的裙角。

他猛然间意识到,贺兰山同长安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他突然间开始迟钝地想念,又仿佛是因为距离太远,拉得这份想念愈发厚重。

他回到大帐,点起油灯,提笔却只问了一句天气。

饶是如此,他放下笔,依旧是无所适从。

他继续提笔,想了想,只将沿途见闻细细写了下来。

*

甄华漪不太明白李重焌这封信的意图,也许能隐约猜到,但想了想李重焌素日的秉性,她又摇了摇头。

为了谨慎起见,她也回了一封类似的信。

先是絮絮叨叨地写了宫里的琐事,也不管李重焌爱不爱听,接着缀上一句突兀的天气描述——

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

悄悄交给杨七宝后,甄华漪还在李雍容偶尔串门时,状若不经意地问一问西北的战事,接着顺理其章问问她二哥的近况。

甄华漪发觉,李雍容并没有收到李重焌的只言片语。

这就很奇怪了……

甄华漪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继续和李雍容说笑。

*

西北的风总是带着凛冽的味道。

深夜里,李重焌领军疾行数十里,打了凉州叛军一个猝不及防。

火把的油脂混着浓稠的血腥味,将士们清理完战果,只管东倒西歪地坐在了篝火边上。

李重焌困倦疲惫的时候,张固递给了他一封信。

近半年来,甄华漪和他时常通信。

细细的琐事,李重焌看了好几遍,紧缩的眉头不由得也放松了起来。他将信放进匣子里,刚要合上,却又一封封拆开来读。

他念着甄华漪写过的“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便伸手打开了帘帐。

帐外是粗粝的风,但李重焌像是看到了柔丽的三月长安。

一直以来的狂乱心绪,被很好的安抚住了。

自从得知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李重焌一直处于濒临发疯的边缘,他用理智强压住,殚精竭虑筹谋,只在风餐露宿的辛苦中麻痹自己,这一场战事也成了他的发泄。

李重焌将信纸塞进衣襟,他走过人群,听见兵卒们胡乱吹水。

有人起哄道:“老胡,这次立了战功,回家就要娶媳妇吧,”

老胡是个黑脸的汉子,闻言黑亮的脸庞上显出一丝薄红:“还没定下呢。”

边上有人故意笑道:“老胡,听闻那个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你出来这么些天,别不会吹了吧。”

刚刚路过的李重焌慢慢停下了脚步。

老胡气得锤了那人一拳,那人疼得只哎呦,道:“老胡哥,弟弟是在为你出主意啊,快写封信托人捎给小娘子,让小娘子定定心,安心等你。”

李重焌若有所思,转头去看那伙汉子们。

老胡一脸为难,说道:“我半个大字都不认得,写信……说什么呢?”

边上人道:“就白话说,说‘胡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

说着说着,边上人哄笑一片,老胡脸更红了。

老胡臊得东张西望,忽然一激灵站了起来:“晋王殿下!”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道:“无事,你们继续。”

李重焌踱步回了营帐,翻出甄华漪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像是想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方才收到信的欢喜降了下来,他到底也没从只言片语中看出什么来。

他不由得想到了众人打趣老胡的话来。

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

李重焌不知老胡的小娘子有没有人在虎视眈眈,但他很清楚,甄华漪身边的确是有人的。

而李重焌并无信心,甄华漪会等他。

李重焌面色沉沉,张开信纸,将“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之语换成了子夜四时歌的一句。

他信纸上落下一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写了这一句,他将信交给了信使后,就胡乱梳洗一番早早入睡。

今日一场恶战,他已是累极了。

一夜好眠,醒来时天光大盛。

李重焌将手臂覆在眼皮上缓了缓,适应亮光后,慢吞吞坐了起来。

今日事情不多,他有条不紊地更衣、洗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他转过身来,看见书案上乱糟糟的铺着信纸,毛笔和砚台都没有收拾。他动作一顿,终于想起来昨夜自己做了什么。

他给甄华漪留了一句酸里酸气的怨妇诗。

李重焌将帕子往水盆里一撂,大声叫人进来,兵卒闻言赶忙过来,听见他问道:“昨夜送的信呢?”

兵卒道:“连夜快马加鞭送出去了,估摸着这时候快到了兰州。”

李重焌道:“追回来。”

兵卒领命去了。

兵卒到了傍晚过来回话,道是前头跑得太快,后面怎么也赶不上多出的这一晚上路程。

李重焌只得作罢。

*

信件送到长安的时候,宫里正在焦头烂额。

起初,只是一个在常在宫外采买的小太监得病死了,后来太监房里死了一大片,终于引起大家的警觉。

是天花。

宫中人心惶惶,往日里本就肃穆的宫廷更加寂静萧瑟。

甄华漪听过偏方子,说是烈酒可以避痘,她特意托了杨七宝,要些不用的酒,哪知杨七宝送来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佳酿。

甄华漪这些日子里将好几坛的酒撒在了傅嬷嬷和玉坠儿屋里,傅嬷嬷心疼得直嚷:“撒娘娘屋里也就罢了,这些好酒省着吧,我和玉

坠儿哪里用得到?”

甄华漪道:“胡说,我是出过痘的熟身,嬷嬷和玉坠儿倒没有出过痘,嬷嬷你年纪又大了,叫人怎放心得下。”

傅嬷嬷心里直泛热,她和玉坠儿一同出去的时候,见别处宫里是一具具地将尸首拉出来,何曾将他们这些人当人。

甄华漪却不一样。

绿绮殿吃穿都要依赖宫里,想要与世隔绝是不可能了,最起码每日都得往膳房走一遭。

往常这些跑腿的活儿是玉坠儿干的,这些天里,傅嬷嬷却拦着玉坠儿自己去,玉坠儿是劝也劝不动。

这天早晨,傅嬷嬷一醒,就感到头昏脑胀的,她心里一个咯噔。

玉坠儿在窗外喊她,傅嬷嬷强打起精神,扬声道:“老胳膊老腿儿的,今日腰痛。”

玉坠儿就说:“那嬷嬷你歇着,我服侍娘娘就好。”

甄华漪早起没见到傅嬷嬷,问了玉坠儿一句,玉坠儿没心没肺,只说傅嬷嬷要歇歇,甄华漪还要再问,却见的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深色严肃又紧张,眉宇间还夹带着些慌乱,甄华漪从未见过这位见过大世面的老嬷嬷脸上有如此神情。

高嬷嬷没等她问,只一声声催促着她前往万寿殿。

甄华漪心中一沉,怕是太皇太后出事了。

她跟着高嬷嬷匆匆来到万寿殿,走进卧房,却没有看到她预想的重病在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端端正正站着,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努力支撑着什么一般,她转头看向甄华漪。

“皇帝染上天花了。”

这消息让甄华漪震惊,但也并无天崩地裂之感,她顷刻好收拾了神色,沉稳又有力地说道:“有什么妾身能做的,太皇太后尽管吩咐。”

太皇太后似乎对她的稳重很是赞赏,又见她毫无推辞畏惧的一番话,更是动容,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小时候出过痘,已是熟身,你随老身一道,去清思殿服侍皇帝,可好?”

甄华漪道:“好。”

她曾为最受重视的公主,遇事喜欢迎在前头。

如今她的身份不再是公主,却也做不到推卸责任,哪怕要照顾的那个人是李元璟。

她其实也并没有拒绝的机会。

太皇太后暗自点头,往常瞧甄华漪同她姐姐一般娇滴滴瘦弱弱的,遇事却不慌不乱,自有一股从容,倒是个有主意的。

*

甄华漪后面才听说,太后也病倒了,病因尚且不知,贺兰皇后选择去侍奉太后,或许是孝道为重,或许是因为血亲比丈夫更为可靠。

而让甄华漪有些意外的是,甄吟霜竟然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只把凤仪殿紧锁,安静地在里头过日子。

太皇太后说起她时有些不悦:“总说她情重,如今要见她如何情重了,却……”

高嬷嬷打圆场道:“贵妃娘娘没出过痘,身子又弱,若真来了,倒好少不得人去伺候她。”

太皇太后说的这话实则只是抱怨,真叫甄吟霜过来,她未必让甄吟霜进去。

她老人家在清思殿里坐镇,为了防备天花扩散,选过来照料的人都是出过痘的,因此清思殿内人手紧缺。

照料皇帝的人本就不多,许多还是新调过来的,有些毛手毛脚,因此,许多伺候皇帝的事情,少不得甄华漪亲力亲为。

御榻上,李元璟紧闭双眼,甄华漪走上前来将他额上的帕子取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一片。

甄华漪用凉水打湿了帕子,避开出痘的地方,小心翼翼将帕子置在他的额头上。

李元璟动了起来,手臂软绵绵地抬起,往身上抓。甄华漪眉心一跳,手已经按住了他,她看见他身上的早有抓破了的痕迹,好在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

她问宫人道:“这是前几日留下的疤了,圣体不可有损,你们为何不拦着他?”

宫人战战兢兢只是不敢言语。

甄华漪思量片刻,知道他们是不敢冒犯李元璟,制止不了,不过是不敢违抗圣意,若是制止了,之后被有心人翻出来,那就是欺君罔上了。

甄华漪了然,道:“再瞧见的话,叫我过来就好。”

这实际上就是让甄华漪扛起了冒犯皇帝的风险,宫人们既感激,又羞愧,只连连应是。

甄华漪是太皇太后钦点过来照料李元璟的,李元璟安然无恙,她有大功,若李元璟一旦无常,她只怕也没个好结果。

甄华漪没有埋怨太皇太后将她牵扯进来,只把这次危机当做一场转机,她要做到尽善尽美。

为了李元璟不生疮,甄华漪要每日为他擦洗,他身上的水痘形状称得上是恐怖,甄华漪头几回总是忍不住躲开眼,几次之后却也是习惯了。

还能在太医问起病情时,面不改色地将他身上水痘的形状描绘得分毫不差。

太皇太后和太医都不由得面露惊诧。

太皇太后抚了抚甄华漪的头,叹息道:“好孩子,皇帝从前没有认清你的情意,是他瞎了眼。”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解。

李元璟的病缠绵许久,半月后愈发凶险了,他自己都难以自控,只想用手在浑身上下挠一遍,哪有半分皇帝的体面。

甄华漪和几个宫人联手都止不住他,甄华漪静默半晌,说道:“拿麻绳过来。”

“才人娘娘?”

宫女惊诧。

就连高嬷嬷也拿不定主意,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是为了圣上好,可是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不若先问过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此刻并不在寝殿,差人去找,只怕李元璟已经将自己挠破了皮,甄华漪摇头道:“照做就是,若有过错,全在我一人。”

高嬷嬷犹豫片刻,终于默许了。

宫女们绑李元璟的时候依旧缩手缩脚,甄华漪只得亲自上手。李元璟神志并不清明,他挣扎得厉害,甄华漪费力去按他的时候,手腕都被他捏红了。

绑好之后,李元璟安静了一瞬,甄华漪仿佛觉得他清醒了过来,她抬眸去望他,见他也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之后他又合眼睡了过去,甄华漪便觉得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大约五日后,太医带来了喜讯,李元璟的病在渐渐好转。

一日清晨,重重帷帐中的寝殿一片昏暗。

李元璟睁开了眼睛,他侧头往身边望去,看见甄华漪伏在他的床侧。

下半夜他的病情急发,太医看过后,甄华漪就一直留在这里照料他。李元璟看着甄华漪,她脸色有些苍白,脸颊被压在柔软的锦衾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

他忍不住去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皓白如月,已经不见半分红痕,但李元璟记得那日他用力握住的时候,她手腕霎时间就红了。

甄华漪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她伏在床侧,这般柔弱,但那时的敢绑一个皇帝。

李元璟不光记得这件事,他还记得许多。

在病中时,他看起来浑浑噩噩,一双眼睛却将什么都看清了。

他还记得甄华漪是如何尽心尽力地为他擦拭,他身上的那些秽物,连他自己看了都万分恶心。

当时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气她任意妄为,后来便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她施与一切。

天家威严如此不堪一击。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全盘接受她的一切好意与恶意。

但这次,他并不厌恶她。

李元璟抬手,手掌将将就要触到她的面颊。

甄华漪若有所感,倏然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李元璟的触碰。

甄华漪仰头,看见李元璟醒了过来,她心中油然地松了一口气,她情绪还有些木然,正要挤出欣喜的微笑。

李元璟捉住了她的手腕。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李元璟的手,接着不太明白地看着李元璟,她听见李元璟低低唤她:“……华漪。”

两人一个怔愣,一个感概,仿若有什么柔软轻微的东西萦绕在二人之间,突然而至的宫女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响起,太皇太后很快赶了过来,李元璟手一松,甄华漪早已站到了一旁。

太皇太后双手握住了李元璟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只道:“好,好……”

李元璟还维持着去看甄华漪的姿势,可太皇太后来到他的身边,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了。

李元璟道:“祖母,孙儿一切都好。”

等太皇太后侧身时,李元璟只看见了甄华漪纤瘦的身影,她走出了朱红的殿门。

甄华漪走出门,她仰头看了一眼,发觉许久不见的天空竟然是这样的青蓝。

走出清思殿,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见了她,又急又喜地唤她:“才人娘娘。”

小宫女道她是和玉坠儿交好的玩伴,说玉坠儿总着急打听甄华漪出来了没。

甄华漪道:“那日走得急,也没和玉坠儿、傅嬷嬷交代上两句,清思殿里又不许旁人进出……绿绮殿一切都好?”

小宫女讪讪收起喜色,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好消息带给甄华漪,她道:“半月前,听说傅嬷嬷染了天花,玉坠儿到处求,也没能讨到药。这种时候,宫里的贵人都缺这个少那个的,哪有多的药给一个老嬷嬷,玉坠儿心中着急,想寻娘娘,可闲杂人等是进不得清思殿的……”

甄华漪感到自己前后晃了晃,她压住心慌,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第52章 昭仪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甄华漪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深恨自己的小聪明。

若她没有想要借助李元璟生病的机会更上一步,她或许会拒绝太皇太后让她照料李元璟的要求,那样的话,她就会陪在傅嬷嬷的身边了。

甄华漪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强撑着快步走回绿绮殿。

绿绮殿一片安静,甄华漪忽觉心慌,抬声喊道:“玉坠儿,玉坠儿?”

玉坠儿没有应答。

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不在殿内。

甄华漪真实地体会到了六神无主,她全无仪态地小跑了出去,差点和走进门的玉坠儿撞了个满怀。

玉坠儿惊魂不定,定眼一看,是甄华漪,霎时间惊喜不已:“娘娘终于回来了。”

甄华漪看着玉坠儿,她面色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甄华漪喉咙有些干涸,她问道:“傅嬷嬷可安好?”

玉坠儿笑道:“已经大好了。”

连日来甄华漪都没有休息好,大喜之下,她立刻有些昏厥,最后只听见玉坠儿的惊呼。

醒来时,寝殿已经掌灯,玉坠儿端着安神药喂给甄华漪,一面叙叙说到这一个月来的事。

甄华漪进清思殿的当日,傅嬷嬷就病倒了。眼下宫中正是天花肆掠,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老嬷嬷,寻太医是想都不要想的,玉坠儿去太医署里求药都求不到半颗。

玉坠儿也想去寻甄华漪,可清思殿根本不许人进出。玉坠儿走投无路,悄悄在屋里哭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一切柳暗花明。

甄华漪讶异问道:“贺兰才人请了太医来看傅嬷嬷?”

玉坠儿道:“正是呢,奴婢也没想到,从前贺兰才人亲近我们,我只当她是有坏心,没想到确实小人之心了。”

傅嬷嬷现在还在贺兰般若那里养着,想必是一切安好。

甄华漪终于放下心来,一口气松下来,精神又有些疲怠,甄华漪躺下一闭眼睡到了天明。

天刚亮的时候,贺兰般若过来看她。

甄华漪睡醒的时候,贺兰般若正在帷帐后看着她,甄华漪一时有些奇怪。

贺兰般若打破了这种尴尬,笑着道:“甄才人,你醒了。”

甄华漪道:“失礼了,”她看着贺兰般若道,“傅嬷嬷是我最亲近重视的长辈,贺兰才人出手相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贺兰般若“嘘”了一声,道:“别说这么多话,等下头晕。”

贺兰般若为她背后塞了软枕,笑道:“我救你,说不准是为了我自己呢?你不怕我什么别的主意?”

甄华漪一怔,犹豫起来,惹得贺兰般若一笑:“我说笑的。”

她的笑容渐渐隐约:“甄才人不必多想,我并无害你之意,我只是……同病相怜。”

甄华漪突然想起了贺兰般若那个人人称赞的才女姐姐。

甄华漪看向贺兰般若,对外人透露起自己对长姐的微妙心情,而那位长姐如同盛阳一般毫无阴翳的,无异于将自己的不堪卑劣暴露于人前。

甄华漪虽不会对贺兰般若有看法,但这对于贺兰般若来说,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甄华漪听闻,贺兰般若的父亲并不爱她。

同是女儿,贺兰妙法是贺兰家族的主心骨,而贺兰般若,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被贺兰家族用以联姻的工具。

她的命运就是被利用,被舍弃。

甄华漪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惊惶无助的少女时期,漆黑的宫殿里,从来光艳动人的母后抱着她在落泪。

甄华漪从案几银盘上拾起一枚蜜饯塞进了贺兰般若的嘴中。

贺兰般若衔着蜜饯,不明所以,怔怔望着她。

甄华漪笑眼说道:“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

病去如抽丝,过了大约十天,李元璟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了处理国事,他发往后宫的第一道旨意,竟是册封甄华漪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昭仪位份仅在妃位之下,从一个才人晋升为昭仪,堪称是宠妃待遇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众人虽然酸溜溜的,却也不敢置喙,毕竟此次侍疾,甄华漪是有大功的。

某一日夜里,李元璟来到了绿绮殿。

今夜最紧张之人,却是傅嬷嬷。

傅嬷嬷一直预备着这一天,从骊山回来后不久,她就设法从膳房弄来了两只兔子,打算必要时将兔血撒在床单上应付皇帝。

甄华漪觉得,傅嬷嬷得知李元璟要来绿绮殿后就一直很奇怪,也许是傅嬷嬷的焦灼情绪影响到了她,她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耳听得门外王保全传报的声音响起,甄华漪只得收拾了心情,迎了出去。

廊下亮着风灯,李元璟着一身玄衣走来,甄华漪正要行礼,蹲了一半,陡然被他揽了起来。

他半环着甄华漪的腰肢,同她一起走进了寝殿。

他离得太近了,甄华漪嗅到了他衣襟上沾染的香气。

淡淡的沉香,应是清思殿御炉的香气。

甄华漪仿若想起了什么关窍来,但倏忽间,思绪就被风吹散了开,甄华漪犹在愣神,李元璟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

“这段时日实在忙,朕实在抽不出空来看你。”

甄华漪相信这是真的,这时日里,李元璟压根没有踏足后宫,连甄吟霜也不曾相见。

想到这一层,甄华漪忽然担忧起来,她知晓因为侍疾一事,李元璟对她尤为感激,趁着这个热乎劲,他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可这热乎劲总会有散的一天,她只能盼着往后他多惦念几分今日的情意。

甄华漪柔顺说道:“陛下国事为重,切勿挂怀臣妾,臣妾一切都好。”

李元璟笑了,灯火微茫下他看着甄华漪的脸。

她低垂着头,脸颊似芙蕖般明媚,神色又极为温柔。

李元璟从未想过他会和甄华漪如此亲近,蓦地有了种琴瑟和谐的意味。

望着甄华漪近在咫尺的脸,眉黛低颦,眼波横注。

他的胸腔里忽地涌起一阵悸动,忍不住抚上了甄华漪脸颊。

在甄华漪讶然的眼神中,李元璟还是讪讪松了手。

指尖一片柔腻,他捻了捻手指,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他很少会这般。

他并非是毛头小子,与嫔妃相处时,这种程度的接触根本不会令他有半分动容。

他往日里偏爱清秀佳人,如今却被艳色惑得失态。

“华漪,”他握着甄华漪的手,说道,“司天台道你我星宿相冲,这些时日不能亲近。我虽不在意,可母后不会坐视不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们再……”

他捏了捏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虽对今夜的事早有准备,听李元璟这样一说,却并没有失望,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今夜李元璟靠近她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明明是熟悉李元璟的身体的,可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陌生。

听李元璟这样说,她道:“我晓得的,没关系。”

李元璟略带遗憾地离开了。

他离开没多久,杨七宝带着一副牙疼的表情悄摸过来了。

杨七宝看着甄华漪,连连叹息了好几声,道:“我的好娘娘,您是要害死奴婢啊……”

玉坠儿怼他:“杨公公在胡说什么呢。”

杨七宝不解释,愁眉苦脸地将几封信递给了甄华漪,又叹着气离开。

甄华漪瞧了瞧信封,认出这些都是李重焌的字迹。

她坐在书案后,将油灯挑亮了些,将信拆开。

看了看信上的日期,不知遇到了什么,在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

第一封只有寥寥几个字,是一句诗。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甄华漪疑心李重焌寄错了信,许是随手誊抄了一句,被封上装了过来。

难道他那个八尺男儿把自己比作一个怨妇?

那她是什么,负心汉?

甄华漪摇了摇头,开始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李重焌依旧是写了好些琐事,最后才说,自己上一封信是胡乱写的,请她忘了这回事。

甄华漪皱了皱眉。

不是寄错?

甄华漪接着拆第三封信。

第三封信,李重焌问她是不是遇上难事,为何这么久没有回信,还让她有事可以寻杨七宝。

甄华漪确信了,杨七宝真的暗自投靠了李重焌。

接下来的信,李重焌似乎失去了耐心,再不写那些琐事,直直逼问她为何不回。

倒数第二封信,李重焌只带来了三个字“后悔了?”

后悔什么?

甄华漪不是很懂。

最后一封信与上一封间隔很久,甄华漪拆开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

摇曳的灯光下,甄华漪看见李重焌一笔一划地写了六个字。

——恭喜昭仪娘娘。

也许是惦念着李重焌这些没头没尾的话,甄华漪今夜睡得极为不好。

她梦见了李重焌。

梦里的李重焌为她作画,帮她躲避卫国公,骊山围猎,他偷偷教她骑马。

围猎途中她身处险境,李重焌来救她,两人在山洞中相依为命,夜里,在她熟睡之际,李重焌抱了她。

大雨凉亭中,李重焌携着山樱的香气,于百忙之中特意来见她。

他说:“等我。”

甄华漪答应了。

他如释重负。

两人开始书信来往,李重焌问她:“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甄华漪在梦中回复他:“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写完这一句,她忽然惊醒。

黑夜里,她睁开眼,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往日和李重焌相处时忽略的细节,忽然间浮现了出来。

她后知后觉,甚至有些后怕。

李重焌的那句诗并非是寄错,也并非是胡乱写的。在他看来,她和他已经有了约定。

那么他最后写来的恭喜她成为昭仪的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问候!

*

暮春时节,李重焌抵达贺兰山。

正值酷夏的时候,李重焌击溃了凉州叛军。

凉州已平,北戎又犯。

他虽无时无刻不惦念着长安,却无法立刻赶回,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李重焌徒步登上高冈,看着远处的流民,他们面色麻木,茫然无依。

燕朝后期,世家豪族势大,土地兼并严重。那些豪族们坐拥良田千亩,土地何来,不过是从这些百姓手中掠夺的。

于是百姓沦为流民,各地纷纷起事。

李重焌从戎时曾豪情万丈,他不喜这荒唐世道,不喜朝廷奢靡。

但李家成功夺得了江山,一切却仿佛没有改变。

李家出自陇西,成功建立周朝,少不得陇西勋贵出力,自然,成功后,陇西勋贵也少不了分一杯羹。

从河东世家势大,到陇西勋贵独尊,不过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罢了。

流民、百姓、甚至是低微武官,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

李元璟能看出其中的弊端,身处其位,颇为掣肘,他只能徐徐图之。

但李重焌不同。

聚在他身边的将领,多是贫寒出身,新皇继位后,被皇帝和世族打压不断,难以出头。这些人中,时不时冒出一个刺头,死谏李重焌造反。

李重焌从前对这些人并不客气,在李元璟出手前,自己就亲自料理了几个。

李重焌望着远处接连不断的流民,思绪渐渐飘远。

张固和卫离登上了高丘。

张固说道:“殿下占领凉州,本地世族多有不满,有心思歹毒者挑拨了王将军,王将军调了兵马,似乎要兵谏殿下。”

李重焌笑了笑:“又是要催我造反?”

他说得轻松,张固却不敢跟着笑。

卫离道:“让我领了兵马,将此贼拿下。”

李重焌道:“不,”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还有络绎不绝的流民,说道,“王将军是一片忠心。”

张固和卫离交换了一个惊讶狂喜的眼神。

从前要殿下造反的人也不是不忠心,那一个个却没有好下场。

这一回,殿下要有所动作了。

*

凉州的世家大族都收到了李重焌的请帖。

李重焌大军控制凉州后,他麾下的将领和凉州本地世族官员们都不太对付。

前段时日,当地一个钱姓的官员故意克扣粮草,导致李重焌部下将军王友对战北戎的时候折损了不少人。

王友回凉州后,当街抽打钱姓官员,那官员回家后不久就死了,此事激起凉州世族的愤怒,世族的针对让王将军更加愤愤,于是有了兵谏之事。

兵谏平息了,但此事并没有结束。

众人都猜测,此次晋王设宴,一是要拉拢当地世族,二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处置王友。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冲突,李重焌本人在凉州的行为也让他们不满。

李重焌是皇帝派来平乱的,贼首既除,李重焌应当和他们这些本地世族井水不犯河水才对,但他却要清查隐田,对他们的田地指手画脚,当真是越俎代庖。

李重焌之前并不和他们这些世族走动,十分高傲,这次却主动设宴,大有向他们低头的意思。

凉州世族洋洋得意,自此更加不把李重焌的人放在眼里。

转眼到了赴宴的那一日。

凉州世族的马车将李重焌住所前好几条街都堵住了,他们呼朋唤友,似乎是刻意夸耀本地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

张固和卫离作为李重焌的心腹,极为给面子地站在大门外迎客,他们的低姿态却更加招致了当地世族们的轻慢。

卫离忍不住去握腰上的剑。

张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终于将客人都迎了进去,卫离嘟囔道:“何必这么客气,反正就要撕破脸了。”

张固无奈说道:“今日不过是吓吓他们罢了,往后依旧是要打交道的。”

卫离烦躁地推回了剑柄。

今日晋王殿下设宴是安排了弓箭手的,张固想,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好叫他们吐出好处来。

张固估计着是时候了,招呼着卫离,打算进屋给晋王唱白脸。

刚跨进院子,却听得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张固和卫离脚步匆匆走了进去。

弓箭手已经现身,有几个身着绫罗之人倒在了血泊里。

酒案上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胸口直冒血,似是平日里跳得最欢的那一个人。

李重焌将青霜剑缓缓推回剑鞘,抽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将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其余人都吓破了胆,面色青白,瑟缩在角落里,对李重焌的突然发难而胆寒。

不光是他们,就连张固和卫离都极为惊讶。

张固和卫离对视了一眼。

李重焌此举虽然血腥,

倒是最快震慑住这群人的手段。

他离开长安,本就不打算乖顺回去,必须尽快将凉州紧紧攥在手里,在此招兵买马,以图大业。

但是,也并非只有杀人这一个法子。

张固突然有些忧心忡忡,不为旁的,只为李重焌他本人。

自从知晓了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他就总担忧这会压垮李重焌,但李重焌一直以来都很正常。

可太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今日,李重焌的暴戾终于显现了分毫。

张固一时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

血宴之后,凉州世族们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从这一点上来看,倒是好事。

张固暂且将担忧压下,开始勤勤恳恳为李重焌做善后工作。真论起来,宴会上死的那几个人此前给李重焌使过不少绊子,延误战机还是轻的,甚至有勾结北戎卖国之举。

张固将他们的罪证一一罗列,又收监了不少人。

这些事又免不了用文书修饰一番,传到长安。

本地势力大大瓦解,权力真空之下,李重焌自己的心腹得到了的安置。

凉州尽在掌控之中。

凉州世族们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对李重焌有异议。

李重焌的度田之法推行得很顺利,百姓渐渐不再沦为流民。

李重焌以对抗北戎为理由,就地招兵买马,实力渐渐增强。

除开凉州外,当年他在洛阳根基最深,加上多年来南征北战,在各地依旧有部下效忠。

若能领凉州兵马攻下几个城池,各地响应之下,长安不日可破。

但造反毕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须得徐徐图之。

李重焌在凉州安静蛰伏起来。

长安这时候大约感到了放虎归山的后怕,李元璟下旨,命令李重焌速速回京,李重焌压下圣旨,不做理会。

天气渐渐寒冷,李重焌许久没有收到甄华漪的信了。

夏日他在信中吐露了些微心意,接着又追了一封信,但无论是哪一封都没有回应。

李重焌压下心中的不安,陆陆续续又写了好几封,却都如同石沉大海。

李元璟送来一道催他回京的圣旨后,就再无动静,这事也很是反常。

长安发生了什么吗?

他派人往东去打听,但令兵也久久没有回来。

李重焌只得日复一日将全副身心投入对北戎的战争。

一场大雪过后,大军中有许多人生病了,行军途中难以得到医治,死了好些人。

李重焌的眉头一日深过一日。

有一天夜里,张固带着军医来到他的营帐中。

“是疟疾,还有天花。”

李重焌在一片漆黑中久久不能言语。

他竟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人生中第一次开始怀疑世间是否真的有天命这回事。

李重焌心急如焚,对外更加寡言。

北戎趁火打劫,时时派兵来犯,打算试探李重焌大军如今的实力,李重焌知道,关键时刻,绝对不能露怯。

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处理军务,为了不动摇军心,每场战争都冲上前头,没有让北戎占到分毫便宜。

张固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营的病残,心知一鼓作气举兵攻打长安的计划是落了空。

本地兵马几乎丧失了攻城掠地的能力,没有凉州起头,洛阳乃至各地兵马不会轻举妄动。

雪上加霜的是,长安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李重焌的异心,李元璟连发三道圣旨,言辞严厉,催促李重焌回京。

朝廷兵马已经开始赶往灵州,战事一起,只怕李重焌必败。

张固之前劝过李重焌几回,此时不是举事的好时机,不若回了长安,再细细谋划,但李重焌置若罔闻。

张固知道,晋王并非不知形势,只是徐氏灭门之案压在心头,他不甘心,十死无生的境地,也想要咬着牙拼命。

张固手里捏着一封信,这封信被他压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给李重焌来一剂猛药。

张固在李重焌营帐前来回踱步,一抬头,看见李重焌终于回来了。

李重焌脱下甲胄,鲜血从甲胄外都浸透到了锦衣上,他发丝上有一块块干涸的血渍,混着战场的沙尘。

他面色苍白,薄唇上没有血色,脸颊和眼尾显出不同寻常的红,双眼疲倦至极却带着强撑的亢奋,狼狈下仍是一副俊美皮相,只是带着些森森鬼气。

张固心里一紧,迎上前来,刚走两步,李重焌就轰然倒了下来。

张固一声惊呼刚要喊出来,李重焌却借助他的手臂又站定了。

“勿要惊慌。”

张固将李重焌扶进营帐中,看着他虚弱强撑的样子,对自己要做的事开始举棋不定。

李重焌坐在榻上,用热水浸了浸皲裂的嘴唇,微笑问道:“子坚在营帐前久等,有何事来见我?”

张固沉吟片刻,将手中的密信递给李重焌,说道:“长安的探子说,小甄氏被封作了昭仪。”

李重焌微笑尚挂在嘴角,眼前已是一阵阵地发黑。

他听见有人惊呼。

有人在摸他发烫的额头。

他想,若他这次死了,他也要化作个恶鬼,问问甄华漪,为何背弃他。

第53章 梦魇吞吃入腹。

直到倒下这一刻,李重焌才察觉到自己的痛苦。

人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其实他不过是一个被舍弃的人。

一心疼爱他的养父母,却因他而死。

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母亲,是最恨他的人。

得知真相那晚,他在湖中泛舟,脑中塞了太过乱糟糟的东西,他来不及去痛苦,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摆脱桎梏,如何逃出长安,如何招兵买马,如何……报仇。

甄华漪突然落在了他的船头。

空洞的内心像是有了个支点。

他一生没有过多少爱,养父母的爱让他尤为感激,但并非独予他一人,父亲看他有用,对他很好,但那一份爱终究带着评估,他“母亲”的爱,更是吝啬至极。

长安娘子们都说爱慕他,她们的爱不过是浅薄的轻鸿一瞥,随后相夫教子,夫唱妇随。

田娘子中意他,却更中意他的权势。

贺兰妙法要嫁给他,似乎也并非独他不可。

偏偏是甄华漪莽莽撞撞地闯了过来。

他是兄长的妾室,李重焌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该去招惹她,但却又一次又一次地默许她亲近。

后来他终于想要不管不顾地和她在一起,却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他怒不可遏,却对一无所知的她无可奈何。

既如此,他就不该和她再有任何瓜葛,但骊山之行,他偏偏又放不下她。

山洞那夜,她下意识地滚进他的怀里,他听她喃喃道:“李重焌,带我走。”

他推开她,发觉睡梦中的她是满脸泪痕。

李重焌的胸腔滚过热烫的东西,他想,这个女子在爱我。

但他不得不走,在走之前,他要到了她亲口的承诺,他在宫中打点好司天台安排了一切,他让杨七宝关注她的饮食起居。

她只需在宫中安静地等他就好。

可是、可是……

她重得了李元璟的欢心,摇身一变,成了昭仪。

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今日,他又迎来了他的失败。

被父母舍弃,被天命舍弃,被她舍弃。

溺水之人会拼命抓住救命稻草,若救命稻草离开了,他会不会记恨?

李重焌想,他是会的。

这场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看着大夫焦头烂额一脸灰白的模样,张固悔之晚矣。

他自诩算无遗计,没想到这会算错了,那封信没有推动李重焌回长安的决心,却快把他推进阴曹地府了。

卫离站在一旁,一直怒瞪着他,张固后背直冒冷汗,却只装作不知。

这三日里,张固急得嘴角都燎了一个大泡。

这天他掀帐去看李重焌,却见床上没有半个人影,张固一瞬间吓了一跳,回头时,却见李重焌在书案后写字。

他脸色苍白,唇角干裂,穿一身白绢里衣,瘦得撑不起架

子,他眼里燃着幽冷的火。

“将这封信带给甄华漪,恭贺她成了昭仪娘娘。”

*

甄华漪蓦地感到心慌。

李元璟在旁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甄华漪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李元璟掌中拿开。

这一个月来,李元璟待她极好,好得有些不真实了。

她是不能安心做李元璟的宠妃的,李元璟现在亲近她而远离甄吟霜,不过是一时感激加上新鲜,等他回过神来,这一切都会结束。

甄华漪心里很明白。

更让她不能安心的,是尚在凉州的那一位。

她稀里糊涂的就和他定了盟,等她后知后觉发现时,她已经成了他哥哥的“宠妃”。

李重焌睚眦必报,定是恨极了她。

甄华漪在走神,李元璟突然拍了拍掌,示意王保全上前来。

王保全喜气洋洋对甄华漪露出笑脸,道:“这是陛下珍藏许久的绿绮琴,特意送给娘娘。”

绿绮琴、绿绮殿……

仿佛是有什么关联的。

甄华漪含着惊喜的模样去望李元璟,心里却还是一头雾水。

她看见了李元璟期待的神色,却并不敢轻易回应,只得含羞道:“多谢陛下。”

红梅树下,她含羞的神情尤为动人。

李元璟心神一荡,伸手去碰甄华漪的脸颊,她却一瑟缩,李元璟动作一止,而后去摘她乌发上的桃花瓣。

甄华漪羞涩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来,她的眼神笼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欲语还休。

李元璟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心在发烫。

甄华漪并未察觉,她心里记挂着一件事,吞吞吐吐。

今日机会正好,李元璟看她的神色格外温柔,他应当正在感激怜爱她的时候,这时候说应当是最好时机。

李元璟笑了一下,道:“你想说什么?”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李元璟想,莫非是想要再晋一晋位分,虽说从才人到昭仪已经是连迈了好几步,不应再贪心,但她本就是个公主,昭仪倒也委屈。

李元璟颔首,鼓励她:“你说。”

甄华漪咬了咬牙,道:“臣妾想替甄氏族人求一个恩典,臣妾如今是锦衣玉食的,可族人依旧为奴为婢,实在难以心安。”

李元璟心中的火热渐渐冷却下来。

他对燕室王朝厌恶至极,燕朝末期,官场贪墨横行,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却一派奢靡,脏污至极。

他对那些大肆享用民脂民膏的人全无好感。

他也不会忘记燕室皇子皇孙们对他这个驸马的嘲弄。

除开这些,他更疑心甄华漪的心思。

她时时刻刻记挂着甄家人,为着甄家人伤心感怀。

那么她是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大周朝的?

应该是恨着的吧,燕室虽未直接葬送于李氏之手,但作为燕朝的臣子,当时隔岸观火,看着白衣军攻破长安,屠戮宗室,她怎会不怨。

李元璟温声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吧。”

甄华漪离开后,王保全偷瞧着李元璟的神色,找准时机说道:“陛下仁德,甄氏族人才得以保存,像贵妃娘娘,就一心记着陛下的好。”

“贵妃……”李元璟猛然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去看甄吟霜。

病中不见甄吟霜来侍疾,李元璟心里到底耿耿于怀,病好后,事务繁多,他嫌少涉足后宫,来也是见见甄华漪,竟许久没有见甄吟霜一面。

王保全见李元璟神色松动,趁热打铁说道:“贵妃娘娘病了,不敢让陛下忧心,一直瞒着不说。”

李元璟眉心一皱,呵斥道:“狗才,为何不早说。”

王保全立马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萧条了几月的凤仪殿终于热闹起来。

甄吟霜半卧在病榻上,发髻松散,李元璟握住她的手,皱眉道:“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不打发人来说一声,这群欺上瞒下的狗奴才,真该死。”

甄吟霜握住李元璟的手,轻声说道:“陛下太忙,不敢打搅。”

李元璟一时沉默,忙着朝务,也是忙着见甄华漪。

甄吟霜没有等来李元璟的什么承诺,她以为他会说,他优待甄华漪,只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的,他依旧不喜甄华漪。

但他什么都没说。

甄吟霜心中猛地一沉,而后有漫漫酸意涌出。

李元璟感受手上猛地一紧,他听见甄吟霜说:“妾已有两月身孕。”

李元璟惊讶,而后欢喜起来。

他尚未有子嗣,于社稷江山而言,十分危险,幸好李重焌尚未婚配,也无子息。

李元璟欢喜过后,想起之前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我病重之时……”

甄吟霜道:“妾那时身子弱,还有些见红,又害怕张扬出去被人害了,所以不敢来侍奉陛下,妾怕、怕……”

她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出来。

李元璟心中阴郁一扫而空,他轻拍甄吟霜的背:“竟是如此,原来如此。是朕不该。”

甄吟霜依旧温柔:“陛下,臣妾有孕的消息暂且不要传出去好不好,臣妾害怕。”

皇帝和贵妃和好如初,后宫中甄氏姐妹风头正劲,竟似前代飞燕合德之势。

这类风流艳事,从古到今都被人津津乐道。

灞陵桥边,李重焌拴马走进酒肆,正听见茶客谈论甄氏姐妹。

李重焌捏着茶碗,半晌没有动作,只是面色渐渐冷了。

卫离眼神往那群茶客身上一绕,握紧了刀,而后瞪着张固,大有再不让他们闭嘴,他就要杀人的架势。

张固感到头痛,自从他拿小甄氏封昭仪的消息刺激李重焌后,凡是遇到小甄氏相关的事,都成了他的过错。

只是用小甄氏试了一试,谁知那么管用,生生差点把身强体壮的晋王殿下给气死了。

想到这里,他听到李重焌又咳嗽了好几声,他向李重焌望过去。

李重焌穿着旧锦衣,从前合身的衣裳,如今都大了,颇有些瘦弱不胜衣。

他面色苍白,显得唇色愈发鲜红,俊得像个得了痨病的文弱郎君。

张固这一打量的功夫,卫离已经像脱缰的野狗般捉刀站了起来,他将刀拍在茶客的桌上:“胡言乱语,吵到我家郎君了!”

茶客见他拔了刀,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又去看了一眼他家郎君,见是个容色昳丽的病秧子,听见吵嚷又咳嗽了两声。

茶客真怕这病秧子一时死了,被他家恶奴讹上,忙在桌上扔了茶钱,慌着跑了。

茶肆一时寂静,张固担忧地望着李重焌,迟疑道:“郎君……”

李重焌平静说道:“何必为妇人动怒。”

张固默默无语。

就嘴硬吧你。

*

又是一年冬,李重焌再回长安。

与上一回的全城轰动先比,这次他很是低调。

甄华漪听说,皇帝病重之时,李重焌屯兵凉州,拒不回京。等到凉州起了大疫,皇帝调兵准备动手时,他才接旨回长安。

聊起这件事,玉坠儿莫名忧心忡忡:“宫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吧。”

玉坠儿是自幼服侍甄华漪的,五年前白衣军火烧宫殿的时候,她也在。

傅嬷嬷做着针线,闲闲搭一句:“这次不过是他们两兄弟相争,绿绮殿偏僻,到时左不过把宫门一闭,悄悄躲起来。”

听到傅嬷嬷这样说,玉坠儿点点头,安心多了。

两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甄华漪来。

甄华漪在油灯下看书,她翻过了一页,却没怎么看进去。

照理说,李氏兄弟相争,她应该是高兴的,管他们做什么,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开心。

李重焌回京,皇帝对他谨慎提防,听说再不许他插手军务,只让他领了个工部督造的活,在长安城内修建学宫。

皇帝说,他原先给太后的园子修得极好,所以这活要交给他。

不知心傲气高的晋王怎么想。

甄华漪不知为何,听了这事后觉得有些没滋味。

离开长安时候,他意气风

发,回来时,什么都没有了。

其中甄华漪自己也添了一脚。

他那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和他私定终身了。

可她现在才明白过来。

现在,她和他的兄长琴瑟和谐。

甄华漪又翻了一页,似是说服傅嬷嬷和玉坠儿,又似在说服自己,笑道:“手握重兵也是劳碌,闲下来日子更舒坦,不过若是太舒坦了,养得白白胖胖,长安小娘子们便要伤心了。”

想着李重焌白白胖胖的样子,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乐了出了声。

原先李重焌在凉州,书信往来不断,如今他回了长安,杨七宝却一次也没来找甄华漪,甄华漪想,他们之间的事应当翻了篇。

这样也好。

梅园里的梅花开了,李元璟邀甄华漪赏梅。

杨七宝过来传话,他满面笑容道:“圣上听闻娘娘煮得一手好茶,特意来请娘娘到园中来,赏梅煮茶。”

甄华漪瞧了一眼杨七宝,他如今绝口不提李重焌,极为热络地撮合她和皇帝,仿佛从前传信都是她的错觉。

甄华漪心中闷闷,她知道这个太监又悄悄背主了,这次他一点不把李重焌放在眼里。

李重焌失势如此了吗?

甄华漪重换了衣裳,裹上一件白狐裘衣,玉坠儿为她撑起竹骨伞,冒着小雪,走进了梅园。

李元璟正在梅园中等她。

皇帝偶尔兴起来赏梅也是兴师动众的,只见四周都围住了围屏,顶上覆着雨棚,四角摆上了熏炉,袅袅升起沉香味道的青烟。

李元璟坐在圆桌旁,招手让她过来。

甄华漪行了礼,李元璟给她赐座,兴致勃勃道:“今日梅花开得好,梅下烹茶,倒是风雅,听闻你茶煮得好,一直没见识过,今日倒可以品一品了。”

甄华漪心下有些许不安,想来他听说她煮茶的事是在燕宫的时候,之后的那几年,她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煮茶。

在燕宫时,他不曾见识,是因为那时他是驸马,还对她心有芥蒂。

前几日,甄华漪因为甄氏族人的事惹恼了他,今日来还有些小心翼翼,不过见他如常对她说话,应当是不在意了。

甄华漪含笑和他应答了几声,取了茶饼来,碾碎炙烤后,倒进茶碾子里,细细磨成松花粉状。

又用风炉在锅釜里烧了山泉水,初沸后加盐,沸腾两次后撒茶粉,拿竹具不断搅动,三次沸腾后,开始分茶。

李元璟看着她一双素手上下翻转,目光微微一凝。

甄华漪将茶盏推给李元璟,只见茶盏中浮沫薄厚均匀,细看是一枝梅花的形状。

李元璟大为惊奇。

人人都说甄吟霜风雅,甄华漪不学无术,就茶道这一门来看,并非如此。

李元璟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王保全道:“晋王殿下求见。”

话音刚落,李重焌越过他走了过来:“皇兄好雅兴。”

甄华漪下意识抬眼去看,只觉心口重重一震。

李重焌瘦得过分了,走路都不似从前刚劲有力,他面色苍白得很,颊上却有淡淡红晕,眼神尖锐,整个人虚弱又带着莫名的亢奋。

他像是大病了一场。

甄华漪怔了一瞬,才站起身来避让。

李元璟见李重焌过来,对甄华漪道:“你下去吧,朕过会儿再来看你。”

甄华漪正要退下,李重焌道:“都是一家人,皇兄何必见外。”

他忽地一笑:“好嫂嫂,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竟成了昭仪,恭喜了。”

甄华漪被他的恭喜弄得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得他咳嗽起来。

李元璟道:“坐下说话,你身子怎成这样了?”

甄华漪站在了一旁,她并未听闻李重焌生病的消息,骤然一见,让她心惊了半晌。

李重焌在李元璟对面坐了下来,他稍微蜷缩了身子,钱葫芦见状忙给他塞了个手炉,李重焌低头望着铜手炉,手指发紧,沉默了片刻。

她打量着李重焌,蓦地感到难过。

李重焌回答起李元璟的问题,他的声音干哑,缓慢说道:“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军中大疫,是那时坏的身子,烧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能活下来。”

他轻笑一声:“臣弟说太多了,皇兄见谅。”

甄华漪忽然想起来,十一月中旬,正是她得封昭仪的时候。

那时候她事事得意,他却躺在凉州,生死不知。

甄华漪出神久了,没留意到李重焌和李元璟早已换了话题,杨七宝在悄声唤她:“娘娘,娘娘……”

她猛然回神。

李重焌转眼看她,嘴角尚挂着笑,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好嫂嫂,不愿赏我一杯茶么”

杨七宝小声道:“方才殿下夸了娘娘的茶。”

甄华漪转头看了李元璟一眼,欲要征得他的同意,李元璟点了点头,他无奈对李重焌道:“虽是病了,混不吝的性子倒是没改。”

李重焌收回盯着甄华漪的视线,眼神低低看着茶,更是阴冷。

杨七宝为甄华漪搬来绣墩,设在李重焌与李元璟之间。

甄华漪收起起伏的心绪,专心为李重焌分茶。浮沫点点,李重焌噙着笑看,说道:“可见昭仪敷衍,皇兄的是一枝梅,我这算什么?”

甄华漪有些许走神,说道:“是山樱。”

说罢她暗自后悔自己口快,说起山樱,她想到了那日暴雨中李重焌对她的剖白,现在提起却是太过不合时宜。

李重焌略有愣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元璟问道:“山樱?是有什么说法?”

李重焌冷笑道:“是啊,甄昭仪,山樱这种漫山开遍的野花,有什么说法?”

甄华漪低头道:“并无说法,只是看到茫茫梅海,想到了同样茫茫的山樱。”

甄华漪捧起茶盏,双手奉给李重焌:“殿下,请。”

李重焌盯了她一眼。

李元璟端起茶盏,品了一小口。

李重焌放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而后一点一点松开,他抬手,去接她端来的茶,他看见她颇为避嫌地拿指尖递给他,李重焌面上寒气渐生。

甄华漪低着头并不看他,她等着他接茶,这等待只是一瞬,可他迟的着片刻让她心中更为忐忑,她正要抬眼,却觉手腕一轻,她蓦地放下了心。

她正要收回手,却觉察到他冰冷的手指托住了她的手腕,甄华漪心中一紧,慌忙抬眼,却见他面色平静,手指却故意探进了她的袖子。

甄华漪觉得,她现在的脸色定然和他一般苍白。

李重焌在做什么,在李元璟的眼皮底下。

他是故意要报复她?

她挣扎起来,茶水一下被打翻了,滚热的茶水浇到了她的手指上,甄华漪痛得拧眉,却看见他用手掌接住了茶盏,茶水悉数淋在他掌上,片刻就将他的手掌烫得发红,他却躲也不躲,一声不吭。

李元璟终于放下茶盏,注意到这一瞬的动静,他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王保全,叫太医过来!”

李重焌笑起来:“是我没接稳,倒是可惜昭仪的好茶了。”

他站起身来:“昭仪的好,我是无福消受了。”

见太医过来,李重焌退下去包扎。

甄华漪怔怔坐着,神思不属。

好在李元璟并未发现端倪,只以为她在为烫到李重焌而自责。

因为这一出意外,这次的赏梅便作了罢。

甄华漪回到绿绮殿,一整日都在想着李重焌,想着他苍白的脸色,讥诮的眼神,还有烫红的手心。

夜里,甄华漪睡不着,她穿着寝衣坐在榻上轻声对傅嬷嬷说道:“嬷嬷,今天我看到了晋王,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很难受。”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贵为亲王,与皇帝是骨肉至亲,我不为自己操心,反倒为他操心,是不是可笑?”

她仰头看着傅嬷嬷,傅嬷嬷的眼中有点忧愁,有点柔软,她道:“娘娘在心疼他?”

傅嬷嬷叹息:“娘娘不要轻易心疼郎君啊。”

*

那日之后,甄华漪再没有见到李重

焌。

听说他因为修建工事不力,被李元璟斥责了一回,甄华漪很不懂,李重焌明明病成了那样,力不从心也是自然,皇帝为何定要苛责。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要满面笑容去见李元璟。

李元璟对她上了心,从前对她一贯是不闻不问的,这次竟知道了她的生辰日,他本打算来她宫里给她祝寿,但被太皇太后截了胡。

太皇太后要在万寿殿给甄华漪庆生,这是长辈的抬爱,甄华漪便早早地到了万寿殿,李元璟在清思殿处理完政务后,也赶了过来。

李元璟在席上突然说道:“东昌公活着的时候并无府邸,朕想着,他是个厚道人,与他修一座宅子,找人给他过继个儿子,算是从此有了香火供奉。”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和甄华漪都静了一瞬。

东昌公是甄华漪的皇叔,父皇死后,他在李召手上继位做了皇帝,后面又禅位给了李召,接着病死了。

当初为了夺得天下,周朝和夏国、白衣军一边立一个皇帝,总共三个燕帝,为了防止别的军阀依葫芦画瓢,夏国和白衣军大肆捕杀燕室皇子皇孙,女眷们不能做皇帝,反倒逃过一劫。

到了周朝立国的时候,天下竟已寻不到一个燕室男丁。

李家和甄家有些沾亲带故,李家又要些体面,倒是没有做绝。

但无论是李召还是李元璟对燕朝后裔,都没有什么好态度,当初白衣军占领长安时将甄氏族人没为奴婢,李家得了长安后,也没有闲心恢复她们的自由身。

燕朝末期,皇室荒淫无度,天下人都深恨甄氏,李氏得国后,更是故意放大了这份仇恨,如今提起燕朝,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会啐一口。

如此舆论,李元璟更不会费劲去善待前朝宗族了。

如今李元璟提起要修建东昌公府,未免就有些突兀。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甄华漪,对李元璟说道:“好好的何必生事,这样只怕朝中会不太平。”

李元璟道:“善待前朝宗室,是仁德之举,那些大臣并非是不明理的人。”

太皇太后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再阻止,只说:“昭仪,此事定是因你而起,老身也不说什么了,往后好好服侍皇帝,不要让老身再为你们操心了。”

甄华漪忙起身跪谢。

前几日她求李元璟免除甄氏族人奴籍,却惹得他龙颜不悦,今日他提起重建东昌府,莫非是愿意答应她?

甄华漪总是向李元璟谢恩,这一次却是极为真心实意。

李元璟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让她起身,而后说道:“谢倒不用,不如为朕分忧一二,朕正在为学宫之事为难……当年燕宫一场大火,烧了典籍无数,你自幼在宫中,想必熟读藏书,不如去集贤院多看看残本,说不定能记起有用的东西,补全典籍。”

李元璟并不是真想要她帮忙,只是想要甄华漪能做点有用的事,让人改观。

甄华漪明白,在朝中也好,在民间也好,她和甄氏族人风评很是不好,若能补全典籍,也是大功一件。

之后,无论是免除甄氏族人奴籍,还是让她们在东昌府里颐养天年,都会容易许多。

自然,这件难事不会真的交给她一人,她更多的是挂个名罢了。

甄华漪应下了这件事,太皇太后笑道:“皇帝如此为你着想,还不敬皇帝两杯?”

甄华漪端起了面前的御酒向皇帝敬酒。

今日得偿所愿,甄华漪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她却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两盏下肚,她就已经晕晕乎乎的了。

迷糊之际,她被人扶进了暖阁,临走时,听见太皇太后还在说:“皇帝饮了酒,也去歇一歇吧。”

李元璟说:“好。”

*

晋王府内。

李重焌在小院里晒太阳,他闭着双眼,听宫里的太监传来的消息,淡淡道一声“知道了”,将太监打发走了。

李重焌缓缓站起身,说道:“去宫里传个信,本王要进宫看望太皇太后。”

卫离看了站在身旁的张固一眼,走上前一步,双手捧出一件东西,递给李重焌。

李重焌斜睨他一眼,卫离冷硬说道:“这把匕首小巧,殿下可用此匕首取了那妖妃性命。”

张固头皮一麻,忙上前阻止。

卫离不解道:“殿下不是说要杀了此女?”

李重焌接过卫离手上的匕首,他抽开刀鞘,只见匕首寒光逼人,他冷冷说道:“卫离说得对。”

他要进宫向甄华漪问个清楚,问清楚她为何背弃他。

但事实既定,他想,卫离说得对,她该死。

等问清楚了缘由,他就给她一个痛快。

进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李重焌耐着性子和太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眼看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怜惜地看着他道:“你身子虚弱,来回折腾不得,就在祖母这里凑合一夜,可好?”

李重焌笑道:“孙儿小时候就最爱在祖母院中睡觉,祖母宫里安静舒坦,哪里是凑合,祖母千万别嫌孙儿,孙儿愿意一直住在祖母这里。”

太皇太后听他这样嘴甜,心里舒坦,连声道“好,好”,唤了宫女去给他收拾床榻。

李重焌走进房中,打发走了伺候的宫女,将灯吹熄后,躺在了床上。

他睁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从床榻上起身,悄然来到了甄华漪歇息的暖阁里。

甄华漪屋里半个宫女都没有,小半个时辰前,有人设法将她们支开了。

李重焌夜行无烛,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床榻边上。

森冷的月色下,他低头看着她。

她两颊酡红,拥着一袭锦衾,娇憨沉睡,李重焌想起太皇太后和他闲聊时说的,今日是她的生辰,李元璟特意来万寿殿为她庆祝,两人都高兴,多喝了几杯。

高兴……

李重焌一条腿跨上了床榻,膝盖抵在她腰边,他低头冷冷地看着她。

他缓缓取下腰间的匕首,暂且没有抽出利刃,镶嵌冰冷宝石的刀鞘按在了她的脖颈上。

脖颈上血脉汩汩,浸染在他冰凉的手指上,他忍不住痉。挛。

刀鞘往下,挑开了她的衣襟,他半是痛苦地问道:“甄华漪,你想要葬在哪里?”

甄华漪感到口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李重焌漂亮的面孔正在她的上方。

甄华漪晕晕乎乎地想,她竟梦到了李重焌。

醉酒的人脑子是糊涂的,她抬起了手臂,将一双雪白的膀子缠绕在他的颈上,这是清醒的她绝不会做的事。

她看见李重焌的眉毛竖了起来。

她想,这是在我的梦里,我想如何就如何。

她胆子大了起来,忍不住出手戏弄他,微微一用力,竟就将猝不及防的李重焌拉了下来。

他覆在她的身上,闷哼了一声,这道声响将甄华漪听得耳尖红红。

她伸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并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

甄华漪有些出神地想,他如今看起来瘦得过分,腰腹却有着男人雄壮的线条。

她又回过神来,这只是我的梦啊。

心下好奇李重焌的身体,尽管是个梦,她也将手伸了进去。

穿过松散的衣襟,慢慢往下,手掌上感触到的肌肉霎时间变得硬。邦邦的。

她的指尖还在往下,陡然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他压抑住喉中轻喘,恶狠狠地说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顿了顿,深色莫测,阴恻恻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般和皇兄,和皇兄……”

他握紧匕首,又一次抵在了甄华漪的脖颈上,他冷声问道:“为何要背弃我?”

他语气有点犹豫:“是有什么苦衷?若有,你告诉我就好,我便不会追究……”

甄华漪重复道:“苦衷?”

李重焌问道:“他逼迫你的吗?”

甄华漪将脸蹭了蹭锦被,唧哝道:“我乐意的啊……”

李重焌的手抖了一下,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室内安静了一瞬,甄华漪伸手又

抱住了他,语气含糊地说道:“渴,我好渴……”

她迷蒙地看着李重焌,看着他近在迟尺的薄唇,忽然间突发奇想,凑了上去。

柔软的相触,两人俱是一惊,甄华漪在他的唇上磨蹭了两下,并没有缓解口喝,反倒是喉咙更干哑了些。

她胡乱吸了他的唇瓣两下,讪讪放弃,往后退了回来。

她闭着双眼,又要睡了过去。

李重焌却骤然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欺身吻了下去。

唇齿相接,并非有情人的温柔款款,莫名有些愤恨的味道。

她感到李重焌将濡热的舌头喂给了她,她懵懂地吞咽着,涎水从嘴角溢出,是极不体面的模样。

李重焌咬牙切齿地缠着她,她感到舌根都在微微发痛。

甄华漪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被他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分开之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甄华漪眼梢红软,一张粉面艳得如芙蕖,李重焌苍白的两颊上也染上薄红。

李重焌松开了她,微微躬着身子,半坐在床头,神色晦暗不明。

问无可问了,她是自愿向他的皇兄献媚的,他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从榻上拾起了匕首,缓缓将刀刃抽了出来,他抿着唇,抬眼向甄华漪招手:“过来。”

甄华漪沿着他的膝爬了上来,她看着他的脸。

他衣冠不整乌发散乱,面色苍白,两颊却艳红,看起来很是狼狈。

甄华漪记起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能回长安。

他蹙着眉,在甄华漪看来是瘦弱又可怜的,他的呼吸尚未平复,眼睫垂下,沾着些许湿意,眉梢眼角还染着欲。色,一副强行忍耐尚未纾解的模样。

甄华漪的心霎时间很软。

她问他:“你难受吗?”

他回答:“……难受。”

甄华漪了解了,她解开了他的腰带,握住了他的另一把匕首。

李重焌猛地一抽吸,还没来得及阻止,甄华漪缓慢地、艰难地坐在了他身上,她满怀怜爱地说道:“现在还难受吗?”

她些些晃动了腰肢,他额上有了细密的汗珠,他仰起头,喉结滚了一下,他手上的匕首骤然落了地。

甄华漪仿佛听见了极轻的一声“叮铛”,她没有留神,只是咬着唇,眼中缓缓溢出泪水来。

唔……好撑。

第54章 宿醉浑身酸疼。

宿醉醒来的滋味难以言喻,甄华漪只觉得浑身酸疼,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她从床榻上坐起,忽地僵硬了半晌。

一股热流涌了下来,让她久久没有说话。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李重焌。

兴许是李重焌最近的模样让她深感同情,在梦里她也忍不住安慰他,竟然主动坐在他怀里……

梦中她歇歇停停,缓慢地磨了许久,李重焌一言不发,只仰头看着她动作,他专注的眼神,现在一想,竟让她的心跳得很快。

竟梦见了这些东西,一大早上身上就黏黏腻腻。

甄华漪感到了些懊恼。

玉坠儿推门走了进来,问道:“娘娘昨夜歇得可好?”

甄华漪扶了扶额角:“头还有些疼,”她顿了一顿,问道,“昨夜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玉坠儿道:“娘娘昨天喝醉了就睡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做啊。”

甄华漪又问:“昨夜你在这里吗?”

玉坠儿打了个哈欠道:“别提了,昨儿夜里,万寿殿的红蕊缠着我打络子,她是太皇太后的宫女,我轻易不敢推辞,教了她半夜,现在还困着呢。”

玉坠儿一边说,一边伺候甄华漪起床,甄华漪站起身来,觉察到身上有什么缓缓流了下来,她心口一跳,找了个借口将玉坠儿打发到屏风外去了。

细细检查一番,她的里衣还算整洁,只是方才弄出的东西沾湿了裙子。

甄华漪皱着眉,有些疑惑地将东西沾在指尖看了一眼。

玉坠儿绕过屏风又走了进来:“娘娘是要戴这根簪子?”

甄华漪心慌地将东西擦在了手心,心不在焉说道:“对,就是这根。”

玉坠儿走上前来要给甄华漪换衣裳,甄华漪往后避了一避,低垂着头道:“无需换,冬日里不用太讲究,将衣裳拿过来我穿上吧。”

甄华漪呆坐在镜台前,看着玉坠儿用胭脂一点一点将她的面颊染红。

那东西是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

宫中的男人只有李元璟一人,昨日太皇太后将他也留了下来,她不该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大约明白李元璟偷摸过来的理由——司天台到如今还不松口让李元璟亲近她。

只是……

她百无聊奈地用簪子敲着桌面,笃笃声响,让她心烦意乱。

只是她有些不愿意了。

*

李重焌天不亮就回到了晋王府。

他神色不快,眉眼之间凝着阴云。

卫离兴冲冲地跟了上去:“殿下,那祸水死了吗?”

李重焌转头,将匕首扔给了他,卫离稳稳接住,准备抽开,却没有成功。

这匕首什么时候坏了。

李重焌皱眉道:“一把破匕首,如何杀人?”

卫离也拧起眉,回想起上次抽开这把匕首的时候,好像就在递给晋王前不久,怎么就好端端的坏了。

卫离将功补过说道:“属下失职,属下下次为殿下寻一包能立即毙命的毒药。”

李重焌眉皱得更深了。

李重焌甩开卫离,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还是一片漆黑,李重焌坐在桌案后,桌案上平铺着一张学宫设计图稿,他想要专心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入眼里。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情。事。

甄华漪就是如此和皇兄厮混的吗?

如此主动,如此放荡。

那时,他心里怄得要死,可也忍不住频频挺身。

这段关系夹杂三人,已然扭曲,他没有能够杀了她,那便一起堕落。

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会让她的丈夫察觉。

他只好将力气放在一处。

头皮都直发麻,没能及时抽身,那便罢了,他掐住她的腰身,将所有都给了她。

他留在那里,直到两更天,才退了出来。

他起身看她,她衣衫俨然,只是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凭谁能想到,她身上已经满是他的东西。

杀她不足以泄愤。

他也许会更喜欢看到她识破真相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

那日东昌公府的事渐渐有了眉目。

李重焌除了督造学宫外,又被李元璟指派了修筑东昌公府的活儿。

甄华漪派玉坠儿打听东昌公府的修建进程,心里每日都有个盼头。

等东昌公府建好,东昌公府的嗣子挑选好了,再求一个恩典,赦了甄氏女眷的奴籍,让她们在东昌公府安顿下来,余生便好过了。

甄华漪听完了玉坠儿带来的东昌公府的消息,恍若不经意般问道:“这几日晋王常进宫,你是向晋王府的人打探的消息吗?”

玉坠儿苦着脸说道:“奴婢最先是准备问问晋王府的人的,可晋王府的太监似乎对我们宫里有什么成见似的,从来没有一张好脸。”

晋王府太监如此行事,只能是揣摩过主人的态度了。

李重焌并不想搭理她。

甄华漪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其实李重焌一向不爱搭理她的,偶尔的亲近才是意外,她早该习惯了。

甄华漪开始着手准备修补典籍,她奉命去集贤院阅读典籍。

李元璟为她找的助手是崔家家主崔炎,不巧崔炎生病了,来的是他的儿子崔邈川。

崔邈川来得很不情愿。

甄华漪是皇帝的新宠,崔家子弟清贵自矜,自然看不惯以色侍人的人。他还听闻甄华漪不学无术,那么此次她所谓的补全典籍,不过就是个幌子了。

当年燕宫一场大火,烧毁典籍无数,但崔家藏书万千,这些典籍崔家都有拓本。

皇帝还是在打崔家的主意。

这次若

他修补不利,皇帝说不准会治崔家的罪,崔家为了自保,只好灰溜溜地将自己的藏书奉上。

李家可当真无耻。

崔邈川走进门中,看见甄华漪坐在书案后,她面上摆着几本翻开的书,看起来倒是一副认真的样子。

崔邈川收拾好不耐的情绪,道:“甄昭仪可有收获?”

甄华漪抿嘴微微一笑,道:“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让郎君见笑了。”

崔邈川暗想,果然如此,他道:“家父与我将焚毁的书册都整理了一番,书目篇章都写在这里,请昭仪过目。”

甄华漪微讶,接过了崔邈川递过来的册子,听他继续说:“用朱笔标注的是尚有部分留存的残本。”

崔邈川看着甄华漪闷不做声地看了良久,心里更是认定,她根本记不得一点儿,只是他将东西递到了她跟前,她一时心虚,骑虎难下。

崔邈川决定不难为她,也不难为自己。

他决定和甄华漪摊牌。

皇帝不就是想要他们崔家的藏书吗,父亲已经答应献出部分,他和甄华漪只需装几天样子,到时他自会奉上“甄华漪默出的书”,成全她一个大周朝“文姬归汉”的美名。

他扫了一眼门口的太监,走近到甄华漪身侧道:“圣上应当将此事的原委告诉了昭仪吧,那我们两人都可节约些时间了。”

甄华漪不解道:“什么?”

此事到底不好传出去让众人知晓,崔邈川又扫了一眼太监,弯下腰低声道:“崔家答应献书。”

甄华漪没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欣喜道:“这对天下学子都是一件大好事呀。”

她以为崔家是答应了为学宫献书,这样一来,天下贫寒学子都可以一观崔家的百年藏书,如何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甄华漪想,她从前总觉得,崔邈川虽然温文尔雅,却对庶族不屑一顾,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傲慢,她以为崔邈川是反对学宫最激烈的一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支持。

她看向崔邈川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敬仰。

“崔校书郎。”

听见有人在喊他,崔邈川后退了两步,转头望向了门口。

门外,李重焌和贺兰璨正迈步走了进来。

李重焌意义不明地扫了一眼崔邈川,并没有开口。

贺兰璨道:“崔校书郎新得了差事,恭喜恭喜,只是,昭仪是后宫妃嫔,崔校书郎要时时谨记,切莫要行差踏错呀。”

面对贺兰璨阴阳怪气的话,崔邈川皱了一下眉,他素来知礼,怎会冒犯甄昭仪。

贺兰璨一向看不惯他,却顾忌着身份,不曾闹得太难看。今日不知他吃了什么火药,一来就出言讥讽。

甄华漪也觉得贺兰璨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从前他一直怀疑她和李重焌不清白倒也罢了,今日怎么又将她和崔邈川扯在一起浑说。

甄华漪沉下了脸,道:“贺兰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像一只斗鸡的贺兰璨陡然熄了火。

崔邈川想,甄华漪脸皮薄,贺兰璨这样说冒犯了她,这是他连累了她,他解释道:“贺兰校尉大约与我有些误会,此番却是殃及到了昭仪,他一时无言不逊,昭仪不用放在心上。”

贺兰璨见崔邈川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又冒起了火:“就算是道歉也合该我来同甄昭仪说,你又来充什么好人?”

李重焌按住了他的肩,淡淡道:“道歉倒不必了,你近来火气大,是要读书静心,刚好在崔郎君身边学学吧。”

贺兰璨满口答应了下来。

许是答应得太快,李重焌凝视了他许久,贺兰璨摸了摸鼻子,没有和他对视。

李重焌将贺兰璨留在了这里,又看了崔邈川一眼,只些微点了下头,就离开了这里。

李重焌离开后,甄华漪就一直在低头看崔邈川递给他的册子。

她眼前时不时浮现起李重焌刚刚的样子。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

甄华漪费力集中注意去看册子上的篇目,她圈定了几篇,将册子递给崔邈川,道:“这几篇我有些印象,烦请郎君帮我寻来残本。”

崔邈川点头,将册子收了。

今日算是装过了一天修书的样子,崔邈川估摸着时间够了,和甄华漪道别,出于崔氏应有的礼仪,他还是和贺兰璨示了意,便带着册子离开了。

这一下子,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甄华漪和贺兰璨。

崔邈川在的时候,贺兰璨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雄孔雀,他一离开,贺兰璨面对着甄华漪,顿时气焰全熄了。

他许久没有见甄华漪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

当初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她心生好感,得知了她的身份后,那份刚升起的好感很轻易地消失了。

后来,他怀疑她是和李重焌私会的女人,一边厌恶她,一边悄悄对她动心。

确认她就是那个女人,他决定对她痛下杀手,可开弓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后怕了。

之后,他躲了她快有一年的时间。

甄华漪看贺兰璨沉默,主动搭起了话:“贺兰郎君,今日怎和晋王殿下一起到集贤院来了?”

贺兰璨又是沉默。

射杀甄华漪之事过后,李重焌暗中派人教训了他几回,如今李重焌见了他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专门叫上了他来到集贤院。

方才见了崔邈川,贺兰璨就明白了。

甄华漪问了两回,两回贺兰璨都不开口,她感到些微尴尬,收拾了书册,往门外走了出去。

贺兰璨回神,想要叫住她,开了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懊恼地看着她消失在了门口。

*

第二日一早,甄华漪带着默出的文章来到了集贤院,但崔邈川却不在。

时候尚早,甄华漪走去书楼看书。

她仰着头,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周南》,想要取下,却太高了,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看见书架之后,李重焌走了过来。

好巧。

李重焌看了她一眼,接着看了看书架,他走到她的身边,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拿起来那册书。

他比她高了一头还多,甄华漪站在他身侧,感激地看着他,却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邶风》。

甄华漪小声道:“我想要那本《周南》。”

李重焌道:“哦,我想看这本《邶风》。”

说着他径直走开了,留下甄华漪愣愣了半晌。

最终,甄华漪还是请书楼里的太监帮忙取下了那本周南。

走出书楼,外面下起了雨,

今日出门时天气灰蒙蒙的,甄华漪有所准备带上了伞,她撑起伞时,看见李重焌正站在廊下等雨停。

甄华漪左右一看,这里竟没有太监宫女候着。

她将伞递给李重焌,道:“殿下用我的伞吧。”

李重焌低头看她,黢黑的眸子有几分冷:“留给皇兄就好。”

李重焌没有接她的伞,直接走进了雨里。

甄华漪方才瞧他还白生生着一张脸,就这样扎进雨里,只怕又会要生病了。

这是在和她赌气吗?何至于此。

她想要冲上去,却见张得福快她一步,已经撑着伞,小跑到了李重焌身边。

她便放下了心。

头上再没有雨落下,李重焌偏头看了一眼张得福,道:“谁让你过来的?”

张得福尚没有察觉到李重焌的一丝不快,还在给自己的同僚上眼药:“钱葫芦是怎么伺候的,这么大的雨,竟让殿下走在外头,回府别又发烧了。”

李重焌不想理会他,只是越走越快,张得福不得不小跑着,狼狈地追。

*

崔邈川按照甄华漪拿走的残本,在自家藏书中找到了这几篇文章。

他对甄华漪不抱希望,总归到时候将他崔家的藏书拿走,将她甄华漪的名声好好宣扬一番,这事就算了结了。

崔邈川来到集贤院,看见甄华漪已经坐在了书案后面。

他暗暗想到,还算勤勉,就算是装样子,她能装好这几天,也是大功一件。

崔邈川开口道:“那几篇文章……”

甄华漪同时说道:“那几篇文章我已经默好了。”

甄华漪将文章交到他手上:“崔先生请看。”

崔邈川收好脸上的惊讶之情,低头去看她默出的文章。

和他家的藏书丝毫不差,她竟不是在糊弄。

翻到一篇他家藏书也没有的,他激动地说道:“这一篇失传已久。”

甄华漪不解道:“这几篇不都是失传的吗?”

崔邈川反应过来,说道:“对,都是失传的文章,我一时激动说错了。”

甄华漪笑道:“很少见到先生这样失态呢。”

崔邈川转头看

她,她的神色有几分得意,有几分狡黠,他也很少见到她的这幅模样,一时有些失神。

见崔邈川盯着她,甄华漪蓦地觉得有些不妙,她咳嗽两声避开了他的目光,问道:“再看看有哪些我能记得的文章吧。”

崔邈川回过神来,脸颊顿时发红。

他方才是怎么了,怎么就盯着她的脸瞧个不停。

崔邈川想,或许是文章失而复得,他太过激动,连带着看甄华漪也格外顺眼了。

*

甄华漪又带了几本烧焦的残书回到了绿绮殿。

今日默完了文章,时候尚早,她决定去瞧瞧贺兰般若。

自从贺兰般若出手救了傅嬷嬷后,甄华漪和她渐渐亲密了起来,两人时常来往,但近些时候,竟很久没有瞧见贺兰般若。

甫一走进贺兰般若的寝殿,就闻得一股浓厚的苦药味。

宫女将她引到了贺兰般若的床边,甄华漪看着她,瘦瘦的一张脸,显得眼睛格外的大,甄华漪心中微惊:“你这是怎么了?”

甄华漪看向了宫女,问道:“你家娘娘病了?”

宫女支吾着不肯回答,甄华漪心下愈发不安。

贺兰般若笑着说道:“翠云,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说道:“是有喜了。”

甄华漪先是感到惊讶,后面才是为贺兰般若高兴。

李元璟后宫妃嫔不少,现下却无一男半女的,这个孩子虽比不得贵妃的孩子,但是无论男女,都极为珍贵,作为孩子的生母,贺兰般若也能沾沾光。

甄华漪问道:“可差人告诉了圣上?”

贺兰般若摇摇头:“我想着,要再缓些时候,等这胎坐稳了再说。”

贺兰般若咬了咬唇道:“翠云,你退下,”她对甄华漪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贺兰般若说道:“圣上并不喜欢我,那日他错将我当成了你,因此幸了我,此后的几次,也是如此……”

甄华漪缓缓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对贺兰般若的话很是难以置信,她道:“他一直厌恶我,是自我侍疾之后,才对我有所改观,怎会、怎会那样对你。”

她很难理解:“更何况,我人好端端的在宫里,他又何必……”

贺兰般若忐忑问道:“你可曾怨我?是我分了你的宠爱。”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当然不,你好好养胎,不要多心了。”

贺兰般若两眼没有聚焦,怅然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争一口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了宫……”

甄华漪握住她的双手:“不要去想过去,我们总要往前看,”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给贺兰般若一些力量,“你是为争一口气进宫的,等你生下来孩子,一起都会好的。”

贺兰般若看向了她,用力点了点头。

甄华漪低声安慰了她许久,见她渐渐有困意,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甄华漪唤来宫女翠云伺候她歇下,自己悄声离开。

贺兰般若浅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殿内已经点起了灯。

翠云带着笑意对她说:“娘娘,王公公派人来传话,说圣上今夜来瞧娘娘你。”

贺兰般若听罢,却高兴不起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李元璟虽时常来,细细一算,在床榻之下,与她竟根本没有说上几句话。

贺兰般若想,他心底对甄华漪似乎有着压抑的渴望,只有在她这里,才能偶尔叫几声甄华漪的名字。

他每夜待她并不温柔,平常倒也罢了,可是如今她已经有了身孕。

贺兰般若踌躇不定,还是起身坐到了镜台前,由着翠云给她描眉画眼,晚妆才罢,就听见王保全的声音响起。

李元璟来了。

贺兰般若福下身子给李元璟行礼,李元璟漫不经心地扶起了她,握住她的手,就引她来到了床边。

宫女静默地将灯熄灭,而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贺兰般若身子紧绷,半晌没有动,李元璟似乎在瞧她,隐约有些不耐,他又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贺兰般若主动前来。

贺兰般若咬着唇思索,忽觉一只大手掌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识推开了他。

李元璟站了起来,低头冷冷看着她。

贺兰般若咽了咽喉咙,说道:“陛下,妾有身孕了。”

他自是高兴的,唤来王保全要赏贺兰般若,贺兰般若却抓着他的手推辞了。

“妾的胎象尚不平稳,不欲被众人知晓。”

李元璟便作罢。

贺兰般若犹豫着让翠云进来伺候,翠云也梳洗打扮了一番,灯火之下,眉目秀雅。

李元璟只看了翠云一眼,就将她打发了下去。

贺兰般若捏紧衣角的手些微松了下来。

李元璟拒绝了贺兰般若献上宫女侍寝,却也没有留宿在这里的打算,他低声嘱咐了贺兰般若几句话,起了身,王保全为他披上大氅,他迈步走了出去。

王保全将李元璟扶上了御撵,李元璟坐下后,却久久没有发话,王保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去凤仪殿。”

甫一走到凤仪殿,王保全就差点和一个乱窜的宫女撞了个照面,王保全忙低声呵斥道:“怎么冒冒失失的,别惊扰了圣驾。”

王保全小心看后头的李元璟,却见他已经皱起了眉头。

越走进寝殿,气氛越是奇怪。虽说今夜他是临时起意过来凤仪殿,但从前他并非没有这样突然而至,今夜凤仪殿的宫人都像慌了神一般。

李元璟忽然叫住了一个一脸慌乱的宫女:“站住。”

王保全小跑着上前,从宫女手中抢过什么东西,他道:“偷偷摸摸藏了什么?”

展开一看,是一块沾了血渍的布。

李元璟瞳仁一缩,忙迈步走了进去。

床榻上,甄吟霜的面色格外惨白,她一见李元璟,双眼就滚下了泪来,李元璟忙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李元璟听见甄吟霜说:“是妾没用,没能留下陛下的孩子。”

她啜泣着,渐渐声嘶力竭,忽而晕厥了过去。

甄吟霜是在半夜醒来的,李元璟察觉到她醒过来,轻轻揽住了她,他抚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朕会再给你一个孩子的。”

甄吟霜又是哭着睡了过去,李元璟却依旧没有入睡。

一个时辰前,甄吟霜昏厥过去的时候,太医赶了过来为她诊脉。

太医告诉李元璟,甄吟霜身体受损,再无受孕的可能。

*

今日日头正好,钱葫芦和张得福殷勤伺候着李重焌到小院里晒太阳,太医叮嘱过,太阳炙热,能增补正气,对病弱的李重焌来说,是极好的。

刚跨过门槛,钱葫芦就给李重焌披上了氅衣,李重焌仰着头由着他系上系带,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睫毛的阴影打在他冷白的面颊上。

李重焌睡在小院的躺椅上,看着钱葫芦钓鱼打发时间。

冬日静谧,昏昏欲睡。

一个打扮不起眼的随从从角门处走到了李重焌的跟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李重焌半阖的眼睛渐渐睁开。

宫中贺兰才人有了身孕,甄贵妃却流产。

李元璟有意偷梁换柱,将贺兰才人的孩子换给甄贵妃。

“哎呦,钓上来了!”钱葫芦突然惊呼一声。

李重焌看着在钱葫芦

网中挣扎跳动的鱼。

他如今正是网中之鱼,坐以待毙,只能被人送上砧板,他迫切需要一个破局的机会。

他拧眉深思,这个孩子会是他破局的机会。

他希望,贺兰般若能够生下一个男婴,那样热闹就会大了。

不,贺兰般若必须生下男婴。

*

那日探望贺兰般若之后,夜里李元璟就去了贺兰般若的宫中,甄华漪猜想,贺兰般若有孕的事应当是瞒不住,也无需再瞒了。

可等了好几天,依旧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

甄华漪只以为自己猜错了,倒是没有多想。

如今,宫中人人都知晓甄贵妃有孕,大家都说,甄贵妃会生下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连皇后都因此格外忌惮。

甄华漪却知晓,事情还不一定呢,算起来,贺兰般若和甄吟霜怀孕的时候是差不多的。

只是不知,等贺兰般若怀孕的事情传出来,站在风口浪尖,她能不能保全自己。

眼下多想无用,甄华漪依旧往来于绿绮殿和集贤院修补残书,在崔邈川的帮助下,已经修复了五十多篇文章,这件事被李元璟派人刻意宣扬了出去,倒是让她的名声好转了不少。

东昌公府的修建也如火如荼,群臣开始还有反对的,后来于公于私都站不住脚,反对的声音便渐渐没了。

这日,甄华漪前往万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刚走出万寿殿,却听见呜呜的哭声。

甄华漪停住了脚步,循着哭声望过去,看见有个青衣宫女躲在了草丛里。

身边的玉坠儿吓了一大跳:“什么人在那里!”

甄华漪按了按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自己准备走过去瞧一瞧,玉坠儿拉住了她的袖子:“娘娘别去,怕不是什么脏东西。”

甄华漪低声道:“胡说,宫里这里是万寿殿哪有脏东西,定是哪个小宫女挨了姑姑的骂。”

甄华漪说着已经走到了草丛边,她低头一看,认出了哭泣的宫女,这是万寿殿的傻宫女丹青。

甄华漪蹲下身子,将手帕掏出来擦了擦丹青的脸颊,闻声问道:“怎么哭了?是姑姑责骂你了?”

丹青摇了摇头:“不是。”

甄华漪问道:“那是为何?”

丹青瘪了瘪嘴道:“奴婢心里难受。”

甄华漪轻轻问道:“是没能吃上膳房的新糕点?”

丹青吸了吸鼻子:“比那还要难受一点,奴婢喜欢的人,有了旁的女人。”

甄华漪好奇极了,宫中哪有年轻男子能让丹青倾心,她问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丹青道:“晋王殿下。”

甄华漪怔愣了好一会儿,玉坠儿瞧见了甄华漪的颜色,快步上前说道:“你个傻丫头,胡说什么,”玉坠儿顿了顿,轻声说道,“晋王殿下未过门的妻子是贺兰娘子,大家早就知道了,何必多动什么念想。”

丹青用袖子擦了擦泪,道:“奴婢说的不是贺兰娘子,奴婢说的是,那个大着肚子进了晋王府的女人。”

“什么?”甄华漪和玉坠儿异口同声问道,甄华漪看了玉坠儿一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嘴再不言语。

丹青说道:“是真的,宫外都传开了,殿下倒是藏的好,小心翼翼地用青帷马车将那女子从角门里接进来,可是卢娘子家里关注着王爷府上的风吹草动,将这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卢娘子就是李重焌将要娶的两位孺人之一,卢家防备着贺兰家和王家与李重焌私下来往,便派人盯着晋王府,没想到真叫他们盯出了一件大事。

丹青抽噎着说道:“坊间都说,这女子定是殿下在西北的时候收用的,竟一路将她带到了长安。”

“丹青!丹青!”

管教姑姑找了出来,一见甄华漪,忙行了礼,笑道:“丹青这丫头糊涂,没有冲撞了娘娘吧。”

甄华漪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姑姑将丹青一把扯了起来,向甄华漪告退,就走远了去,隐约听见姑姑不停地数落着丹青。

甄华漪往前走了一步,脚步有些趔趄。

“娘娘!”玉坠儿忙扶住了她。

甄华漪道:“脚有些麻,无碍。”

玉坠儿问道:“娘娘累了,先回绿绮殿歇息歇息吧。”

甄华漪摇了摇头,道:“去集贤院,这批古籍早日修补完,就可早些让圣上发话,免了甄氏一族的奴籍。”

她咬了咬牙,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55章 端水见到我很意外?

甄华漪踏入集贤院的时候,意外看见崔邈川和贺兰璨这两个死对头在同一个房间里看书,三人见了礼,各自坐下了。

甄华漪将自己默下的文章交给了崔邈川,又在册子上勾选了几个篇目,请崔邈川代为寻找残篇。

正事沟通完毕,甄华漪起身要走,贺兰璨闲聊般地开了口:“校书郎听说了吗?晋王殿下新得了一位爱妾,听闻已有了身孕,前几日被偷偷接进了晋王府。”

甄华漪脚步微顿。

崔邈川皱眉道:“校尉何时这般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贺兰璨哈哈笑了两声:“失言,失言。”

贺兰璨糊弄过了崔邈川,抬眸看着甄华漪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知道,如今甄华漪和李重焌是毫无可能了,但心里就是有股不平之气,想要让甄华漪对李重焌彻彻底底死心。

崔邈川在一旁闲闲开口:“原来是敲山震虎,只是校尉这般费尽心思,倒是让崔某意外了。”

贺兰璨面色一变,道:“你在胡说什么?”

崔邈川淡然念道:“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当心啊,贺兰校尉。”

*

走出集贤院的时候天有些暗,甄华漪走了好一会儿,心里还在疑惑,宫里怎么没人点灯,走着走着她想起来,现在还是上午,只是阴云压下,倒是近似傍晚。

她方才心里乱糟糟的,竟一时混淆了日夜。

方才她心里在想着什么,想要去回想,却又很快走神。

她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父皇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向来如此。

几位长公主姑母面首无数,人人习以为常。

甄华漪耳濡目染之下,并不觉得他们哪里不对。她将来也会学着姑母们,嫁一个体面的夫家,养几个俊秀的面首。

时过境迁,她再不是尊贵的公主,但这种对待感情随意轻慢的态度,她并没有多少变化。

所以她从未觉得自己周旋于李家兄弟是一件错事。

推己及人,按照她一贯的想法来看,李重焌是周朝的王爷,身份尊贵,有几个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连贺兰妙法也没有资格去管。

她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看客,可为何,她心里有些堵堵的。

她想起了哭得乱七八糟的丹青。

丹青又是为何而哭呢。

她忽然想去问一问。

“娘娘,娘娘!”

身后响起脚步声,玉坠儿撑着一把竹骨伞追了上来,玉坠儿将伞撑到甄华漪的头上,絮絮叨叨说道:“娘娘怎么了,天下还下着小雨,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把奴婢这个大个活人给丢下了。”

甄华漪摸了摸衣袖,后知后觉发现是湿漉漉的。

玉坠儿道:“好冷啊,快回绿绮殿吧。”

甄华漪说到:“我要去万寿殿一趟。”

甄华漪冒雨来到了万寿殿,高嬷嬷一瞧她狼狈的模样,很是惊诧,面带歉意地说道:“太皇太后倦了,这会儿正在小憩,怕是见不了娘娘,娘娘有什么要紧事,也得等太皇太后醒来再说。”

甄华漪抿嘴笑了一下,道:“是我莽撞了,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她往回走了两步,突然对玉坠儿说道:“早上见到丹青,缠着我要什么点心,倒是没听清楚,我现在去问问她。”

高嬷嬷道:“丹青这丫头啊,这两天不知道在弄什么鬼,她这会儿应当是躲在屋里。”

甄华漪循着高嬷嬷指的路去找丹青,她将玉坠儿留在宫女值房外,自己走了进去。

丹青躲在被子里睡觉,听见声音冒出头来:“昭仪娘娘?”

甄华漪轻蹙着眉,带着烦忧问道:“丹青,你早上为什么要哭?”

丹青拽着被子说道:“我喜欢晋王殿下啊。”

喜欢……

这两个字重重锤击在了甄华漪的胸口,让她半晌没有回神。

许久后,甄华漪又问道:“你喜欢他,所以听见他有了小妾而哭?可是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你哭得毫无道理。”

丹青瘪了瘪嘴,被甄华漪说教得委屈极了,她道:“昭仪娘娘怎么和教坊的姐姐说得不一样,教坊姐姐说的是一世一双人,我

喜欢他,就是要他只有我,我只有他。”

甄华漪怔怔了半晌。

父皇喜欢着很多人,姑母们也喜欢着很多人。

母后和妃嫔们没有,只是因为她们失权罢了,若按本心,她们也会喜欢很多人。

从未有人跟她说,喜欢就是要独占,要独占一个男子,自己也要被人独占。

这话有道理吗?从一个痴傻疯癫的丫头口中说出的话。

甄华漪有些失魂落魄,自己怎么从丹青屋里走出,怎么和高嬷嬷告别,怎么回到绿绮殿,一概回想不起来了。

晚间,她坐在镜台前,玉坠儿给她拆卸发髻。

玉坠儿的手指按了按她的脖子,道:“娘娘脖子上怎么红了一片?”

甄华漪对着镜子挠了挠,皱着眉回想道:“有些发痒,应当是在草丛中和丹青说话的时候,被虫子咬的。”

玉坠儿道:“有些肿了,上点药吧,免得留下红疤。”

玉坠儿为她抹了药,重新开始拆她的头发,甄华漪看着玉坠儿从她发髻上拔下一只花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她道:“我来,你去准备热水吧。”

玉坠儿出去后,甄华漪在妆奁暗格里拿出一支碧绿的簪子。

这是崔家老夫人在她拜堂之后送给她的传家宝。

丹青的胡话到底让她动摇了些许。

她大概、也许、可能……是喜欢李重焌的。

她为了他沾花惹草而伤心,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多么纯情。

她和李元璟共赴巫云,心里也总想着和别的男人能攀上交情。

她留下崔家的传家宝,其实也有一分自己的打算和用意。

她低头盯着这支碧绿的发簪,半晌后喃喃道:“算了吧。”

将这发簪还给崔家吧。

*

崔邈川再次见到甄华漪的时候,觉得她沉郁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了从贺兰璨那里试探出来的事情。

甄华漪和晋王,莫非有情?

贺兰璨不知作为什么角色,在里面又添了一脚。

崔邈川想到这里,不由有些不快。

他前几日才对甄华漪渐渐改观,没想到她其实本性一直没改,就是一个虚浮浅薄又爱招惹人的女子。

他曾经和她有过婚约,不过幸好,这件婚事并没有成功。

不过,若她是他的妻子,在他的教导下,她也可以成为一个主母典范。

枕边教妻,大约能纠正她的一些恶习。

两人安静坐下,甄华漪突然偷偷递给他一只盒子,崔邈川偏头看她。

甄华漪低着头看书,瓷白的脸上有灵秀的眉目,她没有看他,倒给了崔邈川机会打量了她一眼。

崔邈川知道非礼勿视,很快收回了眼神。

崔邈川装作没有瞧见甄华漪的小动作,并不接她手里的盒子。

甄华漪低着头,只觉得屋里的太监都向她看了过来,她急得有些冒汗,慌忙着去扯崔邈川的袖子。

崔邈川虽不想接她的东西,却也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她拉扯,权衡轻重之下,他只得去伸手借了。

他将手往前一张,要去握甄华漪手里的盒子,不知怎的,手心里握住的却是一只柔弱无骨的手。

崔邈川心口一跳,脸上顷刻之间就带上了一丝薄红。

甄华漪猛地僵硬了一下,将盒子塞进崔邈川的手中,忙缩回了手指。

将簪子还给了崔家,甄华漪感到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她也曾对崔邈川存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幻象着若能嫁给崔邈川,自己能过上举案齐眉的平静生活。

但其实,崔家从来都给不了她想要的平静。

崔家护不住她,即使她真嫁给了崔邈川,也很难在之后的风波中幸免。

就算崔家能护住她,崔家门第高贵,规矩森严,从皇宫到深宅大院,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走进了另一个囚笼。

甄华漪松下一口气,不由得露出了些笑容来。

*

晋王府后院池塘边,李重焌在安静垂钓,张固悄声走到了他的身边。

“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说服了太后,太后默许了让贺兰氏的这一胎给贵妃,只是不知圣上许诺了贺兰家什么。”

李重焌冷冷一笑:“反正这孩子是从贺兰氏肚中所出,是贺兰舅舅的外孙,贺兰家不吃亏,反倒是让皇兄欠了一个大人情。”

张固叹道:“圣上执意不用前朝后宫记名的惯例,要瞒着贺兰才人,要她一生下就丧子,让这孩子做贵妃的亲生孩子……哎,说是有情,却也无情。”

李重焌道:“皇兄和本王都盼着那是一个皇子,可惜,是个公主。”

得知贺兰般若怀孕以及李元璟的种种打算之后,李重焌设法将一个老藏医送进了宫里,那老藏医有一种看家本领,就是能看孕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水面一阵涟漪,鱼上钩了。

李重焌吊起了鱼,将鱼捏在手里端详片刻,笑道:“稳坐钓鱼台之人,说什么有情无情,旁人的生死,不过是他们手中的鱼罢了。若不想被人摆布,就做不得鱼。”

李重焌重新抛了钓竿,淡淡问道:“集贤院那边有什么消息?”

张固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来,不愿意交给他,口中说着:“宫里太监的话不可全信,也许有些谬误。”

李重焌皱了眉,伸手接过了密信。

信中说,甄华漪和崔邈川日益亲近,甄华漪趁着请教崔邈川的时候,暗暗在桌子底下递给他一只钿盒,两人拉拉扯扯,十分亲密。

张固看见,李重焌的手指渐渐用力,薄薄的信纸已经被捏破。

李重焌突然抓住衣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拿锦帕一拭,竟看到了点点血痕。

张固大惊失色,李重焌只是平静说道:“咳嗽尚未好全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他捏着信纸的手缓缓收紧。

他知道,自己是怒火攻心。

*

古籍修补的事差不多到了尾声,剩下的就全部交给崔家,甄华漪这边算是大功告成。

这件事一宣扬出去,倒是将甄华漪岌岌可危的名声挽救回了不少。

东昌公府也将近竣工,上梁那日,李元璟特意悄悄带了甄华漪出宫。

甄华漪被叫到清思殿的时候还一脸怔怔,她看见殿庭当中稳稳当当地停着一架马车,她正在疑惑,马车中伸出了一只手,她听见李元璟的声音:“进来。”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掌中。

马车一路行至东昌公府,甄华漪忍不住好奇,揭开了帘子一角,看见东昌公府的白墙占了大半条街,大门口上,已经挂上了牌匾。

王保全将甄华漪扶下了车,笑着说道:“陛下特意吩咐了工部,要加急加快建好公府,好让娘娘的亲眷早日入住,陛下

为娘娘可是费了心了。”

甄华漪忍不住看了王保全一眼,如今他待自己的态度都渐渐亲近起来,可见自己的确是圣宠优渥,可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李元璟领着她在公府里转了一圈,两人来到公府门外,王保全赶来了马车。

李元璟却没急着走,说道:“方才在清思殿之时,朕已经下旨,赦免了甄氏族人的奴籍。”

他顿了顿,说道:“你欢喜么?”

今日甄华漪一直神思倦倦,她看到了东昌公府,却蓦然想到了巍巍宫阙,曾经她们是在那里嬉笑打闹的,她们的笑声仿佛传到了甄华漪的耳中。

甄华漪定了定神,听到李元璟终于松口要赦免甄氏族人奴籍,这才感到疲倦后的欢喜。

甄华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欢喜。”

李元璟笑了一笑,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甄华漪一怔,身子有些僵,于是刻意放柔了身体,在他怀里靠了一下。

这个拥抱并不长,两人都站在公府门口,虽穿着便衣,但也不妥当。

李元璟松开了抱住甄华漪的手,甄华漪顺势后退了一步,她挽了挽鬓边的碎发,避开李元璟的脸,抬眼望了望街边。

街边,一架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停着,一只掀帘的手收了回去,半片青黑色的衣角消失在车帷里。

李元璟和甄华漪上了马车,车轮声滚滚,夹杂着李元璟的声音响起:“我少年时常在这片坊市里闲荡,那时最爱去南街的酒楼,酒楼里有一道金齑玉脍,最为出名。”

甄华漪以为李元璟是在闲聊,附和着说了一句:“想必是鲜美异常。”

李元璟忽问道:“你想吃吗?”

甄华漪一愣。

马车停在了酒楼下,李元璟带着甄华漪走了下来,方一下马车,就有殷勤的店家将两人迎了进去,甄华漪在李元璟身后打量着酒楼,只觉富丽堂皇,但在宫中见惯了这种富丽堂皇,倒也不稀奇。

两人坐下,店家环视了一下李元璟身后站着的一堆人,试探着问道:“客官两个人?”

“三人。”一道声音横插了进来,甄华漪和李元璟都循声抬了头,只看见李重焌游荡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坐下,坐在了李元璟和甄华漪的中间。

四方桌上,李元璟和甄华漪相对而坐,李重焌则坐到了他们的侧边。

“见到我很意外?”

李重焌嘴角微勾,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没有打搅兄长和嫂嫂的亲近吧。”他缓缓微笑。

甄华漪心口一紧,不知他是在随口问候,还是存着阴阳怪气的意思。

酒水很快端上来,有了店家的一通介绍打岔,甄华漪渐渐平静下来。店家很快又端来了一大桌的佳肴美馔,当中正是酒楼的招牌菜金齑玉脍。

店家正在喜气洋洋地介绍着这道金齑玉脍,李重焌冷不丁地说道:“不过是一道鲈鱼脍。”

他笑道:“以嫂嫂的出身,哪里吃少了鲈鱼脍,出来了还专门吃这种东西,她哪里会觉得惊喜?”

李重焌拍了拍手,钱葫芦附耳下来,他说道:“去我常去的那家汤包铺子,买些汤包来。”

李元璟安静坐着,面色却不大好看。

他想着,李重焌这回来恐怕是故意要膈应他的,自李重焌回长安后,他处处限制,回回针对,心高气傲的李重焌自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不过这样眼巴巴地前来寻他晦气,却是小孩子气了。

李元璟淡淡笑道:“女子身体娇弱,更何况是她,街边的东西不干净不精细,只怕吃不惯,弟弟出身行伍,习惯了这些粗俗饮食,我们却在深宅大院里养刁了嘴。”

李重焌冷冷一笑:“……粗俗。”

他自年幼起就在风里雨里的俗人堆里长大的,而他们两个,一个是千娇万宠的尊贵公主,一个是受大族全力供养的世族公子,的确是一对璧人。

正好钱葫芦已经拎着汤包弯腰走了进来,李重焌将圆滚滚的汤包一人一个夹到了他们碗里,说道:“养刁了嘴可不好,吃得太精细,容易弱不禁风,女子还好,若男子体虚,怕是留不住佳人的心。”

他说得稍显露骨,不光是甄华漪,李元璟和身后的太监齐齐变色。

李重焌恍若不知:“兄长请。”

李元璟一时没有动筷。

他又想到最近的确逼李重焌太紧,他正在一点一点将李重焌手里的权力收回,尚不好和他翻脸,免得他做出什么激烈的反抗来。

李元璟慢慢伸手拿起了筷子,将汤包夹起,咬了一口。

滚热的汤池一下子将舌头烫得发痛,李元璟一时跌落了筷子,有些狼狈。

李重焌嘴边衔着的笑意尚没有扩散,他就看见甄华漪忙将清酒端到了李元璟的唇边,李元璟就着她的手饮下了一杯酒。

李重焌笑容僵硬,脸色都有些发黑。

甄华漪偷偷打量一眼四周,见众人都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气氛尴尬,甄华漪想,这时候指不上旁人,只能自己来解围了。

她于是夹起汤包,也咬了一口。

滚烫刺痛的感觉充斥着舌尖,她一下子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将筷子扔到了地上,慌张喝了一大口酒。

她睁开眼,不好意思地说道:“果真是好烫。”

李元璟看着她眼睛红红,嘴唇也红红,眼睫上还濡着泪,可怜又好笑,不由得笑了起来。

众人见他笑起来,也忙着哈哈大笑,方才的尴尬顿时消弭无踪。

甄华漪冲着李元璟笑了半晌,然后偷偷去看李重焌,她看到李重焌面色难看地来回盯着他们二人。

她心里暗道不好,刚哄完这一个,那一个又不高兴了。

她想了想说道:“真好吃,郎君是在哪里买的。”

李重焌冷冷道:“方才那小小一口,既将娘子烫到了,又让娘子尝到了美味,娘子的舌头倒是忙得很。”

李重焌突然对甄华漪发作,甄华漪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李重焌说完却也没理会她,只是嘴角微弯,似笑非笑,仿佛在与甄华漪的对峙中获得了某种胜利。

甄华漪讪讪放下筷子,尴尬之下,她不知怎地去挠了挠脖颈上的红包。

李重焌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之处,眸子猛地一缩。

他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这红痕……

他面上发冷,几欲呕血。

他突然站起身走了。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忽然被握住,甄华漪转头看,李元璟宽慰她道:“他最近因为公事心情不佳,不用搭理他。”

*

崔府。

崔邈川伏在书案上写字,他一忙起来,总是会到废寝忘食的境地。他搁下笔,正要读一读自己写的东西,目光却触到了桌上的一角。

那是甄华漪硬塞给他的折枝花纹漆盒。

崔邈川想起那日他怀里揣着这只盒子出宫,一路上就像是怀揣着一只兔子,他仿佛听见这枚盒子在他的胸腔里一跳一跳。

回到书房,他小心关上门窗,打开了这只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

崔邈川有些疑惑,就他所知,仿佛是男子送给女子玉簪以表心意更为适宜。

这一点疑窦就像蜻蜓拂过水面,没让崔邈川深思。

崔邈川看着漆盒呆愣了片刻,伸手慢慢将它打开。

玉簪绿幽幽的,崔邈川蓦地想象着甄华漪佩戴它的样子。

乌蓬蓬的黑发再没有多的配饰,只留有这一抹幽暗的绿意,她抬起眸子,眼波流转,雪白的面颊染上绯红。

崔邈川一惊,忙盖上了漆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崔邈川在书房待不下去,他走出去想要散散心。

他绕着崔家后花园的湖畔漫步,恢复了片刻冷静,他想,他不该和甄华漪有过多牵扯。

她是皇帝的妃嫔,自己怎能肖想。

她作风放纵,自己合该知晓分寸。

他想起了那日在集贤院贺兰璨微妙的表情,贺兰璨定然是对她有了私情,从贺兰璨的只言片语中,仿佛晋王也……

他们就是前车之鉴,自己万万不能被祸水所引诱。

崔邈川越走越是平静。

他和兄长被外人称作崔家之宝树,崔家百年清贵门楣,需得他们兄弟二人支撑起来。

崔家儿郎不该有私欲,不该有差错。

他心爱之人,只能是他的妻子。

*

晋王府内。

张固慢悠悠为自己煮了一壶茶,今夜李重焌入宫去看望太皇太后,王府闲来无事,难得清静。

李重焌奉命讨逆时,朝廷将本就是晋王心腹的他和卫离调入军中,回京后,皇帝打压晋王的心思明显,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上一官半职,他们就领着晋王府的差事,倒也自在。

张固饮了一口茶,看见晋王府太监

张得福一脸悚惧地走了进来。

张固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张得福白着脸道:“张长史,殿下怕是要惹下滔天大祸了。”

张固手指一松,茶盏砸得粉碎:“他今夜造反?怎么连我都不知?”

张得福面色更是白,忙摆了摆手道:“不、不是。”

张固急道:“吞吞吐吐什么?快说!”

张得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殿下今夜去了蓬莱殿,这般堂而皇之,怕是疯了不成?”

夜访宫妃寝宫,这行径也足够疯癫,但和造反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张固慢慢抚平捏皱的衣角,道:“宫中自有我们的人,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说到后面却是不确信。

宫中有晋王府的人,可以摆平大多数的问题,但若纰漏是出在晋王自己身上呢。

张固重复道:“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第56章 夜访恨恨咬了上去。

夜已经很深了,甄华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傅嬷嬷将她轻轻推搡醒了:“娘娘,杨公公过来传旨,说圣上要来了。”

一下子就将甄华漪的瞌睡吓得干干净净。

甄华漪起身慌忙梳头换衣裳,傅嬷嬷犹豫半晌,将准备好的装了鸡血的鱼鳔偷偷放进了褥子里,她做好这一切,咬了咬牙,准备告诉甄华漪那日初次承宠的真相。

她刚找到甄华漪,却被杨七宝拦了下来,杨七宝不由分说将傅嬷嬷叫到了屋外。

杨七宝看起来一脸焦急,还有些忐忑和惊恐,傅嬷嬷只以为他在急皇帝快到,倒是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杨七宝说道:“那位吩咐了,不许传出半点消息,不许留人在寝殿伺候,你们所有人都去西偏殿。”

傅嬷嬷一听这奇怪的要求,为难起来。

杨七宝面色严厉道:“快去!”

甄华漪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忐忑地等待着。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杨七宝说了,那位不喜点灯。

甄华漪站了许久,也没等到人来,她腿有些发酸,于是在床榻上略坐,刚一坐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甄华漪慌忙站了起来,而后福了身子:“陛下万安。”

久久没有应答,她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人,原来是风吹开了门。

甄华漪走上前去将门合上,一阵冷飕飕的风吹来,灌进她的颈子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是一轮青白的月,远传传来渺远的乌鸦叫声,甄华漪突然害怕起来。

她发抖的手将将把门合上,缝隙里陡然穿出来一只手,甄华漪喉咙里的尖叫还没有发出来,就被人握住手腕,带进了屋里。

她被圈在他的怀里,腿脚发软。

甄华漪后知后觉想到,他应当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莫非是在暗中盯着她?

甄华漪近来时常察觉到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日在东昌公府外,就有人坐在马车里看她。

今夜,皇帝竟也这样盯着她。

甄华漪觉得这这感觉没有道理,堂堂天子为什么会窥伺她,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甄华漪胡思乱想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耳垂被濡软的舌头包裹起来,男人高她大半个头,弯着身子,低下头来,细细啃蚀着。

甄华漪挣扎着,却害怕触怒皇帝,不敢挣扎太过,这样扭了两下,她听见他的呼吸就重了起来。

他掐着她的腰腹,贴上了他的腰间。

甄华漪吸了一口气,面颊爆红。

怎么一进门就……涨成了那样。

她从自己依稀的记忆中回想,事后的第二日她都难受得很,这人器物实在了得,为了自己不吃苦头,还是尽量适应吧。

她想清楚了,便伸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背。

腰上似乎被抵得更紧了些。

甄华漪闭着眼,向他奉上自己的一双朱唇。

但他却陡然松了手。

甄华漪睁眼,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然能感受到他沉下了脸。

甄华漪睁开了湿漉漉的眼。

怎么了?

她费力想要分辨他的表情,刚睁大眼睛,整个人就腾空起来。

天旋地转,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抗在了肩上。

这是什么动作,男女柔情蜜意的时候,不应该抱起她么?

为何像扛起沙袋一般。

甄华漪没有想明白,就被他摔到了床榻之上。

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好在床榻松软,甄华漪没有摔得太疼。

他紧接着就覆了上来。

陡然间,甄华漪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好熟悉,甄华漪闭着眼,忍不住在他衣襟上嗅了嗅,他握在她腰肢上的大掌突然用力,她嘶嘶了两声,生生地疼。

她感到身上人带着隐怒,她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他握着她的膝盖,分开了两边,接着就撩开了衣袍,沉下了腰。

甄华漪蹙着眉,猛地抖了一下,面色陡然苍白。

她还没有准备好。

李重焌低头凝视着她。

痛?

痛就对了。

怎能不恨她?

这女子百般招惹自己,在自己被她哄昏了头时,她却放弃了他,要和他的兄长双宿双飞,琴瑟和谐。

她莫非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能够容忍她如此戏弄?

李重焌有心想要惩戒她,让她痛,让她难过,让她崩溃,让她明白,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身子发僵地卡在那里,神色变幻许久,终于却是撤开。

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光亮,李重焌在甄华漪的腰下俯了身。

他的唇落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激起一阵战栗。

甄华漪惊慌极了,双腿不住地动,却被男人的大掌钳住,她仰头,拽着被子咬紧嘴里,羞耻极了。

李重焌抬起头来,薄唇水亮,戏谑地看向了她。

甄华漪将被子盖在了脸上,尽管她也知道,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脸。

李重焌忽地想到了别的东西,脸上的戏谑一丝丝散去,神色变得阴冷。

为什么不消片刻,她就变得温柔似水。

李重焌心中的嫉恨升腾而上,忍不住去想她与皇兄欢愉之时也是如此吗?

不能去想,不敢去想。

他伸手,强硬地掐住甄华漪的下巴,恨恨咬了上去。

甄华漪想到他方才吃过的,有些不情愿,但挡不住他来势汹汹,只得被迫应了,啃咬之时,她不小心咬了他的唇角。

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恍惚之间,只有清冽的酒香。

……乌程若下。

甄华漪迷迷糊糊想到,皇帝并不爱这酒,倒是李重焌颇为喜好。

她没有深思,思绪被撞碎成一段一段的,累了半宿,终于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依旧不见李元璟,甄华漪拖着酸软的身子,在榻上坐了起来。

她蹙着眉细细想昨夜的事。

说来奇怪,她和皇帝的三次同房,有两次都是在她不甚清醒的时候发生的。

除了昨夜。

而昨夜,让她生出了一种荒谬至极的联想。

甄华漪猛地摇摇头。

太过荒诞,无稽之谈。

耳听得傅嬷嬷和玉坠儿走近,甄华漪赶走了心中的奇怪揣测,和他们二人说起话来。

*

差事完成,崔邈川不用时时在宫里修书,将行李铺盖都送回了崔府。

听闻二哥回府了,崔妗娥去书房找他。

崔妗娥前几日在宴会里和李雍容相谈甚欢,她从前觉得李雍容跋扈,几次接触都渐渐打消了偏见。

公主跋扈依旧,可本性不坏。

崔妗娥看出李雍容还是很在意她的兄长,便有心来问一问崔邈川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自己都已经定亲了,可兄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家里人都心急了。

崔妗娥来到崔邈川书房,却没见到崔邈川的人,她走到书桌边上,看见上面放了一个盒子。

看起来……不像是郎君的东西啊。

崔妗娥犹豫再三,终于止不住好奇,打开了这个盒子。

很意外,她看到了一支碧玉簪。

这碧玉簪她认识,是好多年前,娘亲头上戴着的就是这只簪子,娘亲说过,这是崔家传给媳妇的传家宝。

崔妗娥好些年没有见到母亲戴这只簪子了,原来是给兄长了?可兄长连半个媳妇都没有,母亲为何给了他?

崔妗娥不解,索性去问了崔夫人,崔夫人怔怔:“那簪子,又回到了二郎手中?”

“又回到?阿娘,这是何意?”崔妗娥问道。

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造化弄人,罢了,这事不知二郎知晓了多少,还是为娘亲口告诉他吧。”

和好友应酬完回来,已经是夜里了。

崔邈川才进府,就有侍女过来道,他母亲要见他。崔邈川

不做他想,这些日子在宫里忙着修书,吃住都是在集贤院的小排房里应付,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她必是想念自己了。

崔邈川来到母亲住的东院,看见母亲坐在桌旁一脸忧愁,而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漆盒,里面静静搁着一支绿玉簪。

崔邈川心口一跳,兀自红了脸,想到这簪子主人身份,那脸上的红意很快褪下,变得有些发白。

崔夫人抬起头来,看向崔邈川:“你来了。”

崔邈川走上前一步,严肃又恭敬问道:“母亲,这东西是……”

崔夫人道:“是甄昭仪给你的?”

崔邈川的脸色更白,他抿了抿唇问道:“母亲从何得知?”

崔夫人叹了一口气:“孽缘啊,或许,当年娘不该给她这根簪子,让你们无端生了妄想……”

崔邈川听着崔夫人的话头,心中惊讶,这簪子是母亲给甄华漪的,母亲为何和甄华漪有来往,这给簪子的举动又是何意?

崔邈川疑心其中有内情,不动神色问道:“她……并未讲过这簪子的来历,只说,让我回来问母亲。我怕母亲不同意我二人的来往,便一直不曾问过。”

崔夫人抬眼看着崔邈川,迟疑问道:“你……你们,到了哪一步?”

崔邈川答道:“纵是此生无缘,她亦是我认定的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