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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夜 梨旧 46149 字 4个月前

第41章 隔墙漪漪……

见琉璃镜中,甄吟霜开始伸手扯下腰带,李重焌眼疾手快,将美人卷轴扯了下来。

李重焌心情差到极点,他匆匆离开了东屋,竟没有注意到闻讯赶来的贺兰璨。

贺兰璨见李重焌面色黑沉着离开,他有些不解,他顾不上去管李重焌,飞快走进了东屋。

隐秘即将被解开,贺兰璨心中激动,这种激动混着怨毒在他心里翻腾。

他凝望着美人卷轴,握紧了手指,上前一步,卷起了画轴。

琉璃镜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蒸腾的水汽氤氲。

贺兰璨失望至极,他懊恼地扔下了卷轴。

他思考了一刻,而后打起精神,快步出了东屋,往西屋走去。

贺兰璨来到西侧,看见宫人都行迹匆匆离开,他低声问身旁的宫女:“是谁走了。”

宫女被突然出现的贺兰璨吓了一大跳,她定了定神,认出是皇后的弟弟,便言无不尽道:“是贵妃娘娘。”

甄贵妃?

饶是做好准备的贺兰璨也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

他定了定心神,却没有完全相信李重焌私会之人一定就是甄吟霜。

甄吟霜已有皇帝盛宠,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和晋王纠缠不清,相较之下,她的妹妹甄华漪倒是有更大的可能。

贺兰璨回想那夜见到的办成清秀小太监的女子。

那女子有着尖尖的下巴,唇珠丰盈柔软,半张脸就能推测是个难得的美人。

甄吟霜并没有这般的美貌。

联想到方才李重焌扫兴的神色,贺兰璨推测,今夜或许只是一场乌龙。

或许是甄吟霜,或许不是。

贺兰璨心中烦躁,今夜又是一无所获。

却说甄吟霜这边。

她来到鸳鸯汤池,正要宽衣解带,忽地听见隔壁的动静,似乎是有人推翻了椅子。

甄吟霜以为是李元璟在那里,原本没有在意,可见镜中半晌没有人走过来。

琉璃镜在她这边不过是个格外奢华的镜子罢了,东屋是黑黢黢的,一点都显现不出后头的东西。

甄吟霜心里生出狐疑,小心翼翼推了镜子走了过来。

东屋已经没有人在。

圈椅被推歪了,离开之人显得有些急躁。

甄吟霜心里一咯噔,知道不好了。

她做过类似的设计,立刻想到有人在害她。

不是要让外男玷污她,就是要将她捉奸。

甄吟霜想到这里神色紧张,也慌张急忙地离开了。

甄吟霜回到寝宫,气急败坏地问宫女道:“圣上没有去鸳鸯汤?他去了哪里?”

宫女结结巴巴回答道:“圣上去了、去了芙蓉汤。”

甄吟霜冷声问道:“圣上一人去的?”

宫女声音发着抖:“王公公说,甄才人侯在里头。”

甄吟霜顿时面色发白。

*

李元璟抱住女人柔软的身子时,失神地叫了她“宝华”。

女子口呼“陛下”,声音却并非李元璟的想象,李元璟低头一看,怀中的女人他有过几面之缘。

皇后的妹妹,贺兰般若。

贺兰般若本来是和李雍容等人一起,在另一处名为莲花汤的地方沐浴,其间她听到少女们偷偷议论皇帝和晋王,她们说得无心,贺兰般若倒是听进去了。

她随后悄悄离开了莲花汤,漫无目的地在长汤十六所里走动。

她其实也不知道皇帝的行踪,尽管心中存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实则心里是半分把握没有。

没曾想到,这运气倒是真让她碰着了。

她来到芙蓉汤的时候,宫人正在忙成一团,她打听得知李元璟要在这里见甄华漪,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打算混进去,却被宫人给叫住了:“你是何人?”

贺兰般若心怦怦直跳,她说道:“我是甄氏。”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错了,这宫人若是认识甄华漪,她就要被发现了。

可她今日实在幸运,那宫人常年在行宫当差,并没有见过甄华漪。

于是贺兰般若有惊无险地进到了芙蓉汤池。

贺兰般若走进门,她环顾一周没有看到甄华漪的身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安静地等了片刻,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走过来,她忙躲在了一旁。

她听见宫女在呵斥另一个宫女:“你说甄才人进来了,你认识甄才人?”

“我、我不认识……”

“那你怎敢放她进来。”

“好姐姐,你进来看看她是不是就好了。”

两个宫女粗略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贺兰般若的身影,她们来不及细细搜索,因为门外又有个太监进来了。

太监道:“圣上来了,一切都收拾好了吗?”他看了看两个宫女的神色,狐疑问道,“出了岔子?”

两个宫女互相看了一眼,嗫嚅道:“没有。”

“没有就快出去,来不及了。”

转眼间,屋内清净起来。

贺兰般若又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了李元璟,她的心脏更加剧烈地跳个不停。

李元璟沉在池中闭目养神,贺兰般若咬了咬牙,缓步走了出来。

她装作没有看见李元璟睁眼,慢慢沿着石阶走了下去,她游到了李元璟身边,在李元璟发出声音之时,装作惊吓跌进了水中。

“宝华。”

她听见李元璟这样叫她,声音沉沉,带着追忆和迷惘。

贺兰般若被抱入李元璟怀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李元璟口中的“宝华”究竟是谁。

李元璟看着她,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他认错了人。

他面上的惝恍褪去,他又是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贺兰般若心尖一颤,腰上禁锢一松,她又跌进了池底。

李元璟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捞了起来。

他看她的眼神冷漠,贺兰般若双唇颤抖道:“我、我是跟着昭阳公主来的,我走错了地方。”

李元璟移开眼神,淡淡说道:“事已如此,你不必再回贺兰府。”

贺兰般若心中一喜,又是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谢陛下。”

看着贺兰般若落泪,李元璟倒是打消了心中的几分怀疑。

李元璟扬声将王保全叫了进来,简单吩咐给贺兰般若准备衣裳,便带着贺兰般若回到了寝宫。

贺兰般若衣衫单薄,她站在寝宫内,低头颔首等着李元璟的吩咐。

李元璟却只是坐在书案后写字。

贺兰般若站得腿脚发酸,她忍不住动了动脚,却突然听见李元璟的问话:“汤池内,你听到了什么?”

贺兰般若心下一凛,她自然是听见了,李元璟喊她“宝华”,虽说他当时的神色有些复杂,但贺兰般若没有细想。

她知道李元璟是下旨让甄华漪来芙蓉汤的,因此他叫甄华漪,并不稀奇。

但他现在特意发问。

这就有些奇怪了。

贺兰般若小声道:“臣女什么都没有听见。”

李元璟仿佛松懈了几分,他道:“你回去吧。”

回去?

贺兰般若好不容易促成了眼前的事情,她怎能回去?

贺兰般若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元璟抬眸:“怎么?”

贺兰般若咬了咬唇,道:“臣女听见了,臣女愿意做陛下口中的,任何人。”

李元璟眼神猛地一变,贺兰般若看出他的怒意。

贺兰般若跪了下来。

李元璟站起身来,走到了贺兰般若的身边,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

贺兰般若鼓起勇气伸手抱住了李元璟的脖颈。

同李元璟一同跌入床榻之时,贺兰般若在想,今日应该多谢她的胆大妄为。

李元璟从身后将她压住,贺兰般若却一下子感到恐慌,李元璟有那么多女人,她豁出所有,也不过是一具同旁人别无两样的躯体。

今夜之后,她会成为后宫里那些面容模糊的女人吗?

她的大胆让她如愿以偿地成了李元璟的女人,她想,她要更大胆一点。

她扭过脸来,搂住李元璟的脖子亲吻他的下巴,她柔声唤道:“驸马……”

李元璟的呼吸顿时更重了几分。

贺兰般若呜咽着深深蹙了眉,她想,事情变得有趣了。

*

汤泉宫里乱成一团,甄华漪却不在那里。

她换好胡服出门,要去和贺兰璨学骑马,不想遇见钱葫芦来请她去汤泉宫,还说了些让她害臊的话。

这些浑话当真是李重焌说的吗,他未免太过放荡不羁了些。

既然钱葫芦已经堵到了门口,甄华漪没有法子,只能吩咐玉坠儿去见贺兰璨,和他好好解释解释。

甄华漪就要跟着钱葫芦离开,钱葫芦看着她的胡服欲言又止,他支支吾吾道:“才人不换一身衣裳吗?”

甄华漪扯了扯身上的胡服,问道:“来不及换了,殿下不是在等着我吗?”

钱葫芦笑道:“才人不必着急,收拾妥当了再走不迟。”

甄华漪想了想,道:“那请公公稍等片刻。”

看着甄华漪走进门去换衣服,钱葫芦一个激灵,忽然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甄才人穿着的胡服不好脱,就是不好脱才更有意思呢。

他这个直脑筋,说得甄才人都不好意思了,只好回去换衣裳,倒是坏了殿下的好事,哎。

甄华漪进门去换衣裳,她解开胡服,忽然手指一顿。

李重焌那边没急着要她过去,她不如先去见见贺兰璨吧。

临时失约,只派个宫女去解释,贺兰璨若是生气了迁怒玉坠儿,就不好了。

甄华漪想到这里,吩咐柳絮儿道:“柳娘子,你去请钱公公进来坐坐,喝一盏茶,我和傅嬷嬷有事要出去一趟。”

嘱咐了柳娘子如何拖着钱葫芦,甄华漪带着傅嬷嬷前往和贺兰璨约定的地方。

贺兰璨却并不在这里,玉坠儿见她们过来,小跑着走了过来,问道:“娘娘怎么来了,我已经告诉贺兰郎君,娘娘病了。”

甄华漪问道:“他生气了吗?”

“生气?”玉坠儿思考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欢喜的,奴婢倒是看不懂他有没有生气。”

甄华漪白跑一趟,无奈道:“我们快回去吧。”

甄华漪回到行宫,将衣裳换好了,就和钱葫芦悄悄来到汤泉宫。

又是熟悉地避开众人行走在寒冷的黑夜中,甄华漪都有些分不清,自己要去见的究竟是李元璟还是李重焌了。

不得不说,钱葫芦避人的本事倒是好得很,甄华漪看见了匆忙离开的李重

焌、紧随其后的贺兰璨,还有慌慌张张的甄吟霜,他们三人却都没有看到甄华漪。

甄华漪感到奇怪,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钱葫芦也是一头雾水,他让甄华漪稍微等等,他要赶上去问问李重焌。

甄华漪于是带着傅嬷嬷去了一处暖坞歇息歇息。

在这里,她听到了一个让她惊异非常的消息,李元璟宠幸了贺兰般若。

甄华漪呆呆问傅嬷嬷道:“我们出去了多久了?”

甄华漪在暖坞里又等了一会儿,钱葫芦终于姗姗来迟。

钱葫芦说道:“殿下有别的事,顾不到才人这边了,请才人自己先行去鸳鸯汤沐浴。”

这明明是一件大好事,甄华漪原本的紧张顿时消散,欢喜地带着傅嬷嬷要去一同泡汤。

傅嬷嬷拒绝了:“奴婢哪有这个福气,娘娘去就好了。”

钱葫芦也忙加上一句:“是是是,只有娘娘能进去。”

甄华漪无法,只好自己只身走进了鸳鸯汤。

甫一进门,甄华漪就看见了那面光辉璀璨的琉璃镜,甄华漪有些吃惊,她竟从不知道汤泉宫有这样一处地方。

琉璃镜约莫一人高,倒是极为难得,甄华漪好奇地看向了镜中。绿绮阁没有等身的镜子,她许久没有好好地看看自己。

镜中女子腰肢细细,甄华漪抬眼继续往上看,胸脯并不丰盈。

甄华漪不是很满意。

甄华漪觉得,李元璟对女子的偏好实在是保守得过分,就她自己来说,她更喜欢自己的身段。

为了迎合李元璟的喜好,宫中女子都是兰胸微微,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想了一想,伸手将胸口的裹布解开。

镜中人青丝如瀑,肤白胜雪,身段更是丰胰有致,妩媚异常,少了胸口的束缚,她迟钝地感到胀痛和舒坦,不由得杏眼泛红。

甄华漪看了自己片刻,忽然想到李重焌让她脱衣服的事。

她四下看了看,这里根本没有旁人。

*

李重焌回到兰溪小筑后,发觉自己荷包里的扳指不见了。

他心下一沉,回想起自己是在鸳鸯汤东屋里取下扳指的,不会是落在那里了吧。

扳指丢了,这事可大可小,只不过今日他在琉璃镜中看到了甄吟霜出现在西屋。

若是被人存心利用陷害,倒是不好了。

李重焌想到这里,当下立断决定回鸳鸯汤找回扳指。

他走回了东屋,果然在圈椅下面找到了这枚青玉扳指,他正要离开,却听见了隔壁的动静。

李重焌眉头一皱,以为甄吟霜还在那边,他就要转身离开,忽听到一段轻轻柔柔的哼歌声。

李重焌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是甄华漪的声音。

李重焌想起来,今夜他的打算是,盯着甄华漪沐浴,防止她晕倒在池中。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甄吟霜先来了这里,不过好在现在一切重回正轨。

李重焌便不急着走了,他转身,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琉璃镜后,甄华漪盯着琉璃镜,视线恍若在透过镜子看他。

李重焌闭上眼睛。

他等着甄华漪脱完衣裳,等下了池子,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等了许久,估摸着甄华漪已经沉入了水池,这才睁开眼睛。

可睁眼一看,甄华漪还在盯着他。

她在盯着他,慢吞吞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一件地解开,像是在剥一颗荔枝一般,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

李重焌知道该闭眼,却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

甄华漪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来,琳琅珠玉触目。

李重焌猛地攥住圈椅把手,手臂青筋直跳。

甄华漪凝望着琉璃镜,她看着自己,本不该害羞,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被人窥视的羞涩来。

甄华漪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跳入了汤池之中。

*

西屋有哗哗的水流声,还有甄华漪偶尔哼出一段不成调子的歌声。

李重焌感到一种难捱的煎熬。

他想,可能是因为甄华漪的歌声难以入耳。

但过了一会儿,甄华漪不再哼歌,水声更加明晰,李重焌开始如坐针毡。

方才撞进他眼睛里的一幕不可控制地在脑海中不停出现。

甚至能想象水滴划过她身上的样子,他身上热汗渐发。

他想要闭上眼睛,隔绝这种糜艳的诱。惑,可是才合眼没多久,他就听不见隔壁的动静,他疑心甄华漪晕倒在了池子里,忙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她从水中缓缓起来的身体。

李重焌又一次狠狠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歇,水声也不再,李重焌睁开狭长乌目,西屋已经空无一人。

他如释重负。

他想他该离开了,他刚站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细汗一片。

他突然看见了琉璃镜中映射的自己。

衣袍之下,他……

他一瞬间感到恼羞成怒,只是不知该对谁发作。

他面色缤纷多彩,僵立了片刻,还是讪讪坐了下来。

他用手握住,用力到仿佛是惩戒。

过了许久,他徒劳地睁开眼。

没有用。

他抬起头透过琉璃镜看着空荡荡的西屋,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推开镜子,走了过去。

他将自己浸入甄华漪用过的池水中,流水缓缓抚过他的筋肉,他浑身上下兴奋得跳动。

只是,还是不够……

他将手指上的扳指取下,慢慢地衔进口中。

冰凉又温润,仿佛还带着丝丝的甜。

他喘了几下,濒临成功的边缘。

突然间,有人进来了。

李重焌没有紧张,也不曾躲避,他已从脚步声中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晏然自若抬起眼睛。

甄华漪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落下了一条帕子,于是赶忙回来找。

进来后,她发现池子里竟然有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晋、晋王殿下?”

认出是李重焌之后,甄华漪不知怎的竟松下了一口气,她在心底里没有把李重焌当做是坏人。

也许是听进去了柳娘子的话,在她眼里,李重焌已经是对她毫无兴趣的正人君子了。

她在李重焌面前狼狈了好几回,每次都是衣衫不整任凭欺凌的模样,可李重焌硬是没有把她怎么样。

柳下惠也不过如此吧。

她毫无防备地走向了李重焌。

见李重焌面色潮红,她关切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李重焌眉目秀丽,鼻梁高挺,长相犹如玉树生光,光彩照人,但甄华漪日常受到他的压迫,平日里很难察觉到他的俊美。

他现在却是微微倚靠着池壁,看起来莫名虚弱,便更加平易近人。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染着红,眼神像是迷濛,却又像是锐利,他直勾勾地盯着甄华漪,让她顿然间一动不敢动。

“甄氏。”他突然出声,声音干哑,像是在擦着甄华漪的耳朵,一阵酥麻流过,她咬了咬唇。

“甄氏,”他喉结滚动着,双手沉进了水底,“来。”

李重焌的声音恍若诱哄,甄华漪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两步,快要靠近时,陡然惊醒,她停住了脚步。

李重焌垂下眼敛,不知喜怒,半晌他问:“你的小字是什么。”

甄华漪知道她不该告诉李重焌,但她呆呆地看着李重焌的颓靡风流的容颜,鬼迷心窍地说道:“母亲唤我漪漪。”

“漪漪。”他含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渐发沉,两眼紧紧盯着她,视线从她嫣红的唇往下划,划到她饱满的胸脯,细细一握的腰身……

“漪漪……”他一声声唤着,粘缠莫名,池中水声叽咛。

泉水激荡,溅起水花。

他在叹息,压抑又深邃。

“漪漪……”

甄华漪霎时间脸更红了。

“……过来。”

甄华漪吓了一跳,向受惊的兔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甄华漪不安问道:“殿下,要不要唤太医过来。”

李重焌的乌发散开了一绺,贴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失仪。

甄华漪的声音细细颤颤,听得他直发痒,他眼睫突然抖了好几下。

片刻后,他睁开眼,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那一丝狼狈和虚弱,便仿若只是甄华漪的错觉。

“甄氏,”他再出声,已经极为冷静,只是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你该出去了。”

甄华漪一怔,收起关切的神色,讪讪后退了几步。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离开的背影,他

张口,鲜红的舌头抵出,从薄唇中吐出那枚碧绿的扳指。

扳指上,甄华漪的气息已经稀淡不可闻,这本是好事,他可以毫无芥蒂地佩戴这枚扳指了。

可他却感到一种不满足。

他开始想要再度让这枚扳指,沾上她的味道。

这种秽亵的想法一出,李重焌悚然一惊。

甄华漪呆呆愣愣走出了汤池之外,想着李重焌方才的样子,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

冷冷的风拂过面颊,却似春风般熏染,甄华漪伸出双手摸了摸脸颊,脸和手都是滚烫的。

李重焌在做什么。

而她又是怎么了。

李重焌应当是病了吧,可是为什么不叫太医,却问了自己的小字呢?

莫非又是在刻意亲近她、试探她?

她不太明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甄华漪回首看了一眼灯火朦胧处,逃似地离开了。

今夜是难以入眠的一夜,不光光对甄华漪如此。

甄吟霜寝宫里气氛沉沉,宫人们半分响动都不敢发出来,只余更漏滴滴答答,更让甄吟霜心烦意乱。

半晌,一个太监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甄吟霜瞥见他,她想表现得淡然从容,但眼神依旧泄露了她的不安。

甄吟霜往后望了一眼,问道:“圣上怎么没来?”

她依旧使了她惯用的招数,派宫人告诉李元璟,她身子不舒服。

太监头也不敢抬,说道:“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甄吟霜嘴唇一抖:“他们在……”

太监头更低了。

甄吟霜这时候再也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风度,她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桌边的杯盏,狠狠地砸碎在地上。

宫人顿时跪了一地:“娘娘息怒。”

太监往地上砰砰磕头:“娘娘,贺兰氏就算爬上了御榻,又怎能和娘娘相比。”

甄吟霜的怒气戛然而止,她一怔:“谁?”

太监立刻反应过来,忙说道:“贺兰府上的六娘子。”

甄吟霜僵了片刻,陡然发笑起来,她神色渐渐温柔:“原来是她啊。”

她含着愁说道:“我还以为是妹妹背弃了我。”

寝宫的凝滞一扫而空,宫女站了起来,陪笑道:“甄才人哪有这本事。”

旁人附和道:“甄才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就算娘娘大发善心,想提携她,她也不中用。”

甄吟霜听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制止:“不许这样说她。”

她心情平复后,开始仔细询问贺兰般若的事。

听罢,她道:“虽然是皇后的妹妹,但说不准没有皇后那般难相处。”

宫女道:“正是呢,娘娘在六宫里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好人缘,没道理贺兰娘子不来和娘娘交好。”

甄吟霜微微一笑。

贺兰般若侍寝的消息传到贺兰府上时,倒是生了一场风波。

贺兰恕暴跳如雷,在书房怒斥道:“贱奴之女,竟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

贺兰般若生母出身低微,被贺兰恕深深厌弃。

贺兰般若做出这件事,让贺兰恕措手不及,贺兰家已经有了一个皇后,再送一个女儿进宫,不光是浪费,还很可能让皇后和他们离心。

贺兰恕找不出贺兰般若进宫的好处,在他的打算里,他准备将贺兰般若嫁给那些河东世族,或是李重焌手下出身寒微的武将,以作拉拢。

贺兰妙法向前一步说道:“父亲息怒,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皇后娘娘传个话,解释一二为好。”

贺兰恕点头:“对,对,”他打定主意道,“要让皇后娘娘放心。”

贺兰恕冷冷说道:“般若心高气傲,妄图越过你和皇后,我倒要让她知道,宫里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枉费我为她的婚事操劳许久,过不了多少时日,她就会发现,她是自毁前程。”

贺兰妙法道:“但愿般若能知错。”

天亮时,贺兰般若收到了册封的旨意,宫人们对她的谄媚有限得很,但贺兰般若坐在床榻上笑着哼歌,并不在意。

宫人道:“恭喜贺兰才人了。”

贺兰般若谢完旨,若有所思地说道:“才人?”

贺兰般若思索李元璟的用意,仿佛是默认将她当做甄华漪的替代,又仿佛,是在故意奚落她的胡思乱想。

贺兰般若甩了甩逶迤的长发,语气轻快道:“比宝林、御女、采女要好,不错了。”

*

次日,贺兰璨再度邀约甄华漪骑马。

甄华漪暗想,贺兰家出了那样一件大事,难为他还想着要教她骑马。她记得,贺兰璨是贺兰家抱养的嗣子,他的亲姐姐就是贺兰皇后。

可无论是贺兰皇后还是贺兰般若,在他心里都比不过贺兰妙法的一句简单请求。

贺兰妙法实在是太过容易让人对她死心塌地。

甄华漪来到马场,除了贺兰璨,竟看见贺兰妙法也在。

贺兰妙法对她笑笑,说道:“我的骑马功夫也很差,听说阿璨要来教你,我也顺便来了,才人不要介意。”

甄华漪哪里能介意,于是她和贺兰妙法一起向贺兰璨学骑马。

贺兰璨显然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因为他教着教着,就忽略了甄华漪,全副身心地去盯着他姐姐了。

甄华漪也没有自讨没趣凑上去,她在一旁看着贺兰璨教贺兰妙法骑马的样子,记着他提点的话,倒是有惊无险地爬上了马背,还能催动马匹走上一两步。

贺兰璨倒是有几分本事。

只是甄华漪没有高兴太久,她也不知做了什么,她骑着的这匹黑马竟然开始往前小跑起来。

这足以吓得甄华漪花容失色,她惊呼一声,就跑远了,贺兰璨本没有留意,一抬头,却见甄华漪快要消失在林子里。

他眉头一皱,顾不得和贺兰妙法解释,夺过了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往前去追甄华漪。

贺兰妙法回过神来时,贺兰璨已经骑马走远了,她面上一怔,她已经习惯贺兰璨事事将她放在第一位,这时陡然被他甩开,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又想,毕竟甄才人是遇到了危险,情有可原。

贺兰璨快马赶上了甄华漪,他在甄华漪前头调转了马头,而后跳了下来,站在甄华漪前头。

甄华漪的马跑得并不快,看见有人拦下它,便嘚嘚地在地上踏了两步停了下来。

贺兰璨神色不豫,他听到甄华漪的求救声后慌忙赶来,结果却发现甄华漪并没有遇到危险,他觉得受到了耍弄。

他道:“甄才人,大呼小叫并非淑女所为。”

甄华漪这时还生生白着一张脸,根本没有闲心理会他的奚落,只是说道:“帮我下来,好吗?”

她声音轻轻,带着商量的语气,是一种娇怜的味道,这让贺兰璨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满腔的冷嘲热讽全被堵了回去。

他熟悉的女子,或如贺兰妙法一般端庄,或是贺兰般若那样活泼,这样甜言软语的,倒是从未碰见过。

贺兰璨别扭地上前,本想扶她下来,但见甄华漪笨手笨脚,忍不住上了手,将她抱了下来。

柔软的腰肢甫一入手,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是僭越了,这时他却不好撒手,只得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将她赶紧放下来,而后如避蛇蝎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甄华漪楚楚下拜:“多谢郎君。”

看着她这般妖妖娆娆的模样,贺兰璨心里更是厌恶,他却是挂上笑对着甄华漪道:“不必客气。”

他试探着问道:“才人为何要学骑射?”

贺兰璨心中猜测,甄华漪此举是为了迎合李重焌,人人都知,李重焌横枪立马扫清天下,他自会对会骑马的娘子更加喜欢。

贺兰璨问了,却不指望甄华漪说什么实话,果然,他听见甄华漪说道:“是为了圣上。”

贺兰璨笑容渐盛,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他想,甄华漪果然说了谎糊弄他,他问道:“圣上?”

甄华漪点头,说道:“听闻每次围猎,圣上都会准许后宫妃嫔和各家女

眷比试一天,那日狩猎最多的,拔得头筹的娘子还会得到圣上的嘉奖。”

贺兰璨直言道:“以你的本事,还是莫要想去拔得头筹。”

甄华漪抿了抿唇,继续解释道:“我其实是想要,为圣上猎一只白狐。”

贺兰璨皱眉,不解其意,但甄华漪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

前几日,李元璟猎得了一只雪狐,本想送给甄吟霜,但被甄华漪搅和了,于是他打算送给贺兰皇后。

甄华漪想,她可以借此表演一番,她要自己费一番苦功夫来猎一只白狐,送给李元璟为他分忧。

一个不会骑射的柔弱女子为了他千辛万苦,还压着一番“苦意”将白狐转赠给夫主的心上人。

甄华漪觉得,自己若是李元璟,也会有一点动容。

*

一封密封的信送到了兰溪小筑。

李重焌轻轻一瞟就明白这封信是关于何人。

他暗中派人盯着甄华漪,不过是为了留住她一条性命而已。

他刻意不去看这封信,只管着手头的公文,只是不知不觉的,他批阅的速度快上了不少。

终于暂时无事可做,他才勉为其难地撕开信封。

读到甄华漪向贺兰璨学骑射的时候,李重焌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贺兰璨骑术平平,有功夫不去想骑射师父练习,竟还顾着去教旁人,他想,他定要抽个时间敲打贺兰璨一番,勿要让贺兰璨荒废时光。

说起来,长安人都赞他骑射一流。

虽然,若甄华漪找上他要学骑射,他定会拒绝。

可她为什么不试一试?

第42章 教学好大……的月亮。

甄华漪结束了练习,牵着马到来马厩,正巧碰见了崔邈川。

顾忌着上回被人刻意陷害之事,甄华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崔邈川抬眼,将甄华漪的动作尽收眼底。

甄华漪略略行了礼,转身将马牵给马奴,马奴走到马槽前,栓起了马,甄华漪就要离开,却听到崔邈川说:“那马槽里的草料淋了雨受了潮,你来这边。”

甄华漪止步,转身去望崔邈川。

她有些意外崔邈川会和自己说话。

不过看着马奴将她的马牵到了崔邈川身旁,她又不确定崔邈川究竟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在和这马奴说话了。

甄华漪想了想,为了礼貌,还是微微欠身,她口中尚未说出一个“谢”字,就见崔邈川转身走了。

崔邈川从马厩离开,回到了崔家置办在行宫附近的宅子,他先回房沐浴更衣,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汗气,但作为世家公子,注重仪表是与生俱来的,他沐浴完毕,这才去书房见父亲。

贺兰般若得幸的消息今日也传到了崔家。

崔炎不太明白贺兰恕的意图,皇后本就是贺兰家族的人,他为何又要送一个女儿进宫。

一个弄巧成拙,皇后若和贺兰才人不睦,贺兰一族就要分裂成两个阵营了。

崔炎捻着胡须,沉思良久。

以贺兰家族为首的陇西势力对河东世族步步紧逼,崔炎作为河东世族领袖对贺兰恕一直小心应对,对他的一举一动自然要细细思索。

后宫中贺兰一族独大,皇后太后都是贺兰族人,甄贵妃的母亲是崔炎的妹妹,崔家也算在后宫有一席之地。

而燕末天下大乱之时,随晋王举兵一跃而起的新贵在后宫却没有半分布置。

他们当初自然是不屑的,满心满眼地盼着晋王能登大宝,后来新帝登基,是晋王以一己之力压下这群人,才没有出大乱子。

但崔炎总觉得,这群位高权重的新贵们注定是个火药桶。

崔炎将自己思考的事情一一同崔邈川说了,崔邈川问道:“父亲认为,这是晋王的手段,为了寻一个借口往宫里送人?”

崔炎不置可否。

崔邈川回到自己书房,还在想着这回事,他提笔,写下贺兰、甄,他拧眉看着纸上的两方。

宫里局势要变了么?

如今后宫之中,河东世家有甄贵妃这一个筹码,若是甄贵妃能诞下子嗣,崔家定会费尽心思将这孩子推到储君之位。

贺兰家和晋王府麾下的那群新贵自然也是类似的想法。

崔邈川揉了揉额角,又觉得皇子尚未出生,思考这种事为时太早。

他拿起火折子,将这张纸烧了,扔到了熏笼之中。

他走出书房不久后,却是崔娘子带着李雍容走了进来。

李雍容是公主,崔娘子也是出身名门,这回围猎,在两个人的刻意交好下,两人一来二往的倒是成了朋友。

崔娘子是为了家族,李雍容则是为了崔邈川。

从前想起崔邈川倒还好,自从那日他将马球送给她后,她便对他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再加上甄吟霜的刻意撮合,这在意也越来越多了。

今日,崔娘子邀她来崔家宅子,两人在花园里坐了片刻,崔娘子提议到崔邈川的书房里看他收藏的名画,李雍容怀着另一分心思同意了。

只是来了这里,却并没有看见崔邈川。

崔娘子去寻兄长的名画,留下李雍容在书案边,李雍容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屋子里熏香有些呛鼻,她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低头看了一眼熏笼,却看见里头尚未烧完的纸片。

李雍容瞳仁一缩,看见了尚未烧毁的“甄”字。

崔娘子在内室听见外头“砰”的一声,她快步走了出来,却见书房里熏笼倒在了地上,李雍容气急败坏走了出去。

崔娘子连声在后头唤了几声,李雍容也没有回头。

李雍容气冲冲离开了崔宅,她骑着马漫无目的,心里愤怒得抓狂,身后一连串的侍女和宫人呼喊个不停,她终于停了下来。

宫女替她将马牵住,李雍容突然发问:“甄才人这几日在学骑马?”

宫女道:“是。”

甄华漪学骑马的目的,李雍容猜得到,大约就是为了几日后的围猎赛。李雍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李雍容听甄吟霜不经意间提起过,有种叫醉马草的毒草,若是让马匹吃了,会让马急躁癫狂。

李雍容一面命宫人去寻醉马草,一面命人去打听甄华漪养马的地方,等醉马草到手,李雍容径直骑马去向了马厩。

她来到马厩,一路上寒风拂面,却也渐渐将她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

崔邈川在书房里写甄氏的名字,于甄氏本人却并无什么干系,若要迁怒,她合该迁怒崔邈川。

李雍容下了马,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宫女拿着醉马草,不知该不该上前,她们左右望了望,硬着头皮试探着开口:“公主?”

李雍容牵着马转身:“罢了,放她一马。”

可她说话间,这里的太监已经将甄华漪的马牵了过来,他赔笑着说道:“奴婢来晚了,公主见谅,方才崔郎君将马槽让给了甄才人,奴婢这才一时没寻到甄才人的马,故而让公主久等了。”

李雍容面色一变:“崔郎君和甄才人?”

枉她还觉得甄氏无辜,甄氏何曾无辜?

崔邈川将马球送给她的时候,甄氏就在场,甄氏不是蠢笨的人,既知道她和崔邈川有了瓜葛,就应当避嫌才对,怎会上赶着去和崔邈川私会。

这次亦是如此,明明知道宫中有意将崔邈川和自己牵线,竟在私下和崔邈川这般熟稔。

李雍容并非是嫉妒作祟,只是感到受到了甄华漪的刻意欺辱。

“公主?”宫女惴惴不安,再次发问。

李雍容已经平静下来,她翻身上了马,道:“回去吧。”

走到僻静少人处,她才轻声吩咐:“将醉马草放入甄氏马匹草料之中,小心行事,勿要被人察觉。”

*

向贺兰璨学骑马之事,慢慢也持续了好几日,尽管贺兰璨对她并不上心,甄华漪也学到了不少本事。

这天晚上贺兰璨有事迟来了片刻,贺兰妙法牵

着马对甄华漪说道:“阿璨不在也不打紧,我和才人相互看着,先骑上几圈吧。”

甄华漪和贺兰妙法各走了几圈马,贺兰妙法胆子大了起来,兴冲冲想要骑马飞奔,只是她抽了马匹好几鞭子,却硬是没敢下力气。

甄华漪便走到了贺兰妙法身后,对她说道:“贺兰娘子,坐稳咯。”

她一扬马鞭,贺兰妙法惊呼一声,马匹便冲了出去。

甄华漪笑着看贺兰妙法,她知晓贺兰妙法可以应付这状况。

耳边咻咻一阵风声,甄华漪忽然看到贺兰璨不知何时冲了过去,紧跟上了贺兰妙法。

片刻后,贺兰妙法端坐在马上,贺兰璨牵着她的马走在前头,甄华漪迎了上去,刚问了贺兰妙法两句话,忽然间就被贺兰璨架在了马上。

甄华漪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明白贺兰璨在发什么疯。

贺兰璨不是无缘无故发疯。

他今日有事被贺兰恕绊住了,故而来得有些迟,他在贺兰恕书房的时候就心不在焉,莫名担心甄华漪害了贺兰妙法。

甄华漪是有理由害贺兰妙法的。

她若真是李重焌的情。妇,那贺兰妙法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何况她还怀疑是贺兰恕杀了她的父亲。

贺兰璨越想越是不安,等贺兰恕一走,立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结果一来,就看见甄华漪偷偷走在贺兰妙法的身后,用力抽了贺兰妙法的马。

毒妇!

他急忙去解救贺兰妙法,回来时,却看见甄华漪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贺兰璨心头火气,打算教训教训她。

于是他强行将甄华漪拉到了马上,策马疾驰。

贺兰璨做好准备来听甄华漪的哭声和求饶声,但奇怪的事,她一直一言不发,贺兰璨低下头去看她,见她俏生生的一张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她死死咬着唇,身体僵硬。

夜色中,贺兰璨觉得她分外眼熟。

是何处见过这幅模样?

贺兰璨一拧眉头,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汤池之外守株待兔的场景,那天夜里,他将一个可疑的小太监放走了。

莫非真是她?

贺兰璨只感到一股愠怒袭来,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抓上她的肩,强逼她转过头来,厉色道:“与晋王私通之人,是不是你?”

甄华漪惨白面容上的迷茫不似作伪:“什么?”

贺兰璨抿唇:“晋王金屋藏娇的女子,究竟是谁?”

贺兰璨的怀疑一时间消弭了大半,他不认为一个小小女子在惊惶之时会有这般精湛的演技。

甄华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兰璨的提问,她眼中盛着水光,分不清是愤怒或是委屈,贺兰璨只觉得这双眼睛盈盈犹如秋水。

甄华漪道:“晋王殿下私会的人不是一个宫女么?与我有何相干?”

听到甄华漪说道,贺兰璨回过神来,他眸光飘移了一下,立刻皱眉盯向她:“果真?”

甄华漪道:“自然!”

贺兰璨又道:“你方才为何要害我阿姐?”

甄华漪道:“害她?我是在帮她,她不敢挥马鞭,我便代劳了。”

贺兰璨思量了片刻,冷静下来,方才贺兰妙法神色并无惊惧,可见是他误会了。

贺兰璨自知理亏,却放不下面子道歉,他双手握着缰绳,并没有多余的动作,马匹渐渐停了下来,低头安静地吃草。

贺兰璨别扭地说道:“你说你不是晋王私会之人,那就证明给我看。”

甄华漪问道:“如何证明?”

贺兰璨看着甄华漪,道:“我请晋王来教你骑马如何?”

甄华漪心里莫名一紧,害怕贺兰璨看出端倪,强装镇定道:“听闻晋王从来不耐烦教女眷骑马。”

贺兰璨灿然一笑:“他不来,不是更证明你的清白吗?”

甄华漪想,李重焌自然不会为了她来,这件事很简单,于是她点了点头。

贺兰璨满意地看着甄华漪点头,掉转了马头,回到了贺兰妙法处。

贺兰妙法匆匆迎了上来:“阿璨,你带着甄才人去哪儿了?”

贺兰璨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先行跳下了马,然后伸出手,似乎是预备要抱甄华漪下来,但甄华漪已经先行一步踩着马镫跳了下来。

贺兰妙法将贺兰璨的动作尽收眼底,来回看看两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兰璨收回了手,他被甄华漪无视的动作而感到一丝尴尬,但仿佛又不仅仅是尴尬。

他问道:“阿姐,今日教你控制马匹腾空落地。”

他微微转头,破天荒对甄华漪说道:“才人,你也跟上。”

贺兰璨教了贺兰妙法几回,就让她自己一旁去练习去了,他转身走向甄华漪,仰着脸倨傲道:“你想学吗?”

甄华漪点头。

贺兰璨硬邦邦说道:“那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甄华漪便明白过来,他是想教自己,却碍不过面子,罢了罢了,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甄华漪并没有比贺兰璨大几岁,不过她已然将贺兰璨当成一个难对付的熊孩子。

见甄华漪乖巧骑马过来,贺兰璨不由得微微弯起了唇角。

她俯身要下马,贺兰璨伸手去扶她,甄华漪一愣,这一回却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

贺兰璨看到她的一绺乌发从簪子上跳散了开,扫在他的手背上,酥酥痒痒,与此同时,他嗅到一丝幽冷甜蜜的花香。

可是甄华漪骤然抽回了手,她支起身子,抬头望向前方。

酥痒和花香都在一瞬间抽离。

贺兰璨一怔,而后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嘚嘚马蹄声响在寒彻的夜里,李重焌身着一身胡服,带着扈从于密林中缓缓而来。

*

李重焌从密林中缓缓骑马而来,夜色里,甄华漪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微微一偏头,甄华漪禁不住坐得更直。

她回过神,想起身侧还站着一个对她百般猜疑的贺兰璨,她想自己应该表现得淡然一些,不然会被贺兰璨看出端倪。

但她又想,她本就和李重焌没有什么瓜葛,李重焌娇养的那个女子并非是她,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李重焌抬起脸,甄华漪长睫一颤,下意识回避他的目光,但她很快意识到,他并没有在看她。

他似乎只是在看贺兰璨。

那日柳絮儿的话不合时宜地再次响在甄华漪的耳边,其实,李重焌是对她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的。

贺兰璨迎了上去,问道:“殿下,好巧。”

李重焌点头:“的确是巧。”

李重焌并不过问甄华漪为何于他们姐弟一同骑马,似乎是并不在意。

贺兰璨忍不住回头看了甄华漪一眼,他对甄华漪的态度和煦了不少,他想,他或许真的是弄错了人。

但贺兰璨没有放弃继续试探,他嬉笑道:“不知殿下是否还有闲工夫帮一帮我,眼看几日后就是娘子围猎比试,我这两名徒弟依旧没有出师,倒是让我焦头烂额。”

贺兰璨说完,一双眼睛只管盯着李重焌,像是要看清楚他的任何表情。贺兰妙法并不知晓贺兰璨与甄华漪的私下对话,她一听贺兰璨这话,不由得羞涩地抬起了眼眸,满是期待地看着李重焌。

甄华漪也在看李重焌,她清楚李重焌不会答应贺兰璨的要求,因此没有太过紧张。

她置身事外,怀着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的心情,期待着李重焌答应。

李重焌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冷硬,他道:“你的两个徒弟?”

他扫了一眼甄华漪和贺兰妙法,只在甄华漪身上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一瞬,然后投向了贺兰妙法,并对她微微颔首。

贺兰璨笑着上前:“殿下教教她们吧。”

李重焌对贺兰姐弟点头:“好。”

轻飘飘的一个“好”字却是让在场的

三人半晌回不过神。

一向端庄娴静的贺兰妙法喜不自禁,眸中像是点染了春意,半是含羞地看着李重焌。

贺兰璨先是立刻看向了甄华漪,俊秀的面庞怒不可遏,李重焌答应了!

甄华漪亦是难掩惊讶,她几乎有些惊惶,在贺兰璨质疑的眼神下更加胆怯,仿佛她已然和李重焌做了苟且之事一般。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她看向了贺兰妙法。

贺兰璨若有所思,也回过头去看贺兰妙法。

他措手不及,他的试探好像并不完美,他并不能分辨李重焌答应他的要求,是为了贺兰妙法,或是为了甄华漪。

但看着贺兰妙法的羞涩反应,贺兰璨觉得,应当是为了贺兰妙法吧。

贺兰妙法强忍羞涩,驱马上前和李重焌并排而行,贺兰璨知趣地落后了几丈,和甄华漪在一起。

贺兰妙法频频回头,眼睛看了看贺兰璨和甄华漪两人,十分犹豫,但贺兰璨全然不明白他姐姐的担忧。

甄华漪慢悠悠地骑马,她看着前面的两人,檀郎谢女倒是般配,月光轻轻从树梢间漏下,竟莫名刺眼。

甄华漪问道:“贺兰郎君,虽然晋王殿下答应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为了我,这样还证明不了我的清白吗?”

贺兰璨轻哼一声,道:“再看几日。”

他突然上下打量了甄华漪一眼,她微微蹙着眉,露出了一缕愁意,雪腮桃面,丰肌弱骨,本是绝色,却穿着简单,夜色里比不得阿姐衣衫鲜亮,晋王不看她,也说得过去。

贺兰璨道:“明日打扮好看些,若接下来几日殿下依旧如今日这般对你不假辞色,我就信你。”

打扮好看些?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莫非她这般模样在贺兰璨眼中十分难看,他是觉得李重焌以貌取人,哪怕她是李重焌的宠姬,在难看的时候,也得不到李重焌的半分青睐?

甄华漪狐疑地看着贺兰璨,觉得他和李重焌的兄弟情谊实在岌岌可危。

贺兰璨轻咳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树影下,李重焌回头,皱眉看着坠在后头的两个人。

一路上,他和贺兰妙法并没有说话,贺兰妙法兀自羞涩,也找不到机会开口,现在她见李重焌回头,她也回头望去。

她忧虑地开口道:“阿璨是个明白孩子,应该不会糊涂,那位是宫里的才人啊……”

李重焌收回眼神,冷冷看了贺兰妙法一眼:“贺兰娘子,慎言。”

贺兰妙法忙捂住了嘴,她暗暗埋怨自己交浅言深,明明和晋王不太熟识,却一股脑将这等话都说了出来。

她心里略带甜蜜地想,大约是因为她已然将李重焌看作是夫君了,夫妻之间,不必避讳。

李重焌停了马,原地等甄华漪和贺兰璨前来,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缰绳,很快就没了耐心,甄华漪来得太慢了,期间她一直在和贺兰璨说话,他们两人究竟有什么话要讲?

终于等到她来到跟前,李重焌和贺兰璨讲话,余光却一直落在甄华漪身上。

她露出了罕见的小女儿情态,一会儿扯扯袖子,一会儿理理发髻,像是突然间十分在意外貌。

李重焌看向贺兰璨的目光不由得更冷了些。

深夜实在不该是男女相见的时候,李重焌这样想着,于是开口道:“天色已晚,都回去吧。”

但甄华漪的脸上出现了犹豫,李重焌几乎要气急而笑。

甄华漪甜润的嗓音突然间有些刺耳,她道:“我……我还有事要和贺兰郎君说说。”

李重焌扔下两字:“请便。”

便一挥马鞭骑马走远了,贺兰妙法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上了李重焌。

甄华漪望着他们两人走远,在贺兰璨回头的时候极快地收回了眼神。

贺兰璨问道:“才人有话要说?”

甄华漪道:“郎君莫要忘了自己的允诺,你答应过要带我见兰夫人的。”

贺兰璨挑眉,而后笑道:“好啊。”

甄华漪一愣,她原本准备着费些口舌,没想到贺兰璨一下就满口答应,到让她感到猝不及防。

她欣喜地笑了:“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隔日,贺兰璨果然如约而来。

他事先告诉甄华漪要隐瞒住身份,于是他看见甄华漪一身素白的幂篱,帽檐上的罩纱长垂及地,微风一吹,显出婷婷袅袅的身段来,似是花枝轻颤。

甄华漪转了一圈,雀跃问道:“如何?”

贺兰璨语气不快说道:“花枝招展。”

他的评价倒让甄华漪糊涂了,一身简单的素衣,加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幂篱,哪里花枝招展?

甄华漪没有和他争辩,紧张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贺兰璨笑道:“自然是卫国公的府邸。”

甄华漪在外头碰运气,怎么也碰不到高芷兰,她自然是知道要去卫国公的府上去见她,可是卫国公的家是那么容易去的吗?

卫国公虽是武将,却不像大多数出自李重焌麾下,他是在战场成名后,投靠到崔家的,也既,他是河东世族派系。

河东世族和陇西家族针锋相对,贺兰璨怎么会被卫国公府欢迎?

甄华漪在想明白这件事之前,就被卫国公府仆从热情地迎进了府,还被贺兰璨当众介绍“贺兰公子的红颜知已”。

卫国公赵毅听了却哈哈大笑,显然因为此事将贺兰璨视作了臭味相投。

赵毅和贺兰璨把酒言欢之际,甄华漪已经溜入了后宅。

今日,卫国公的宅子似乎在有一场宴会,甄华漪一身幂篱太过显眼,侍女疑惑地问道:“娘子,这幂篱要取下吗?”

甄华漪看了看花园里聚集的贵妇,这些人她一个都没有见过,于是她点了点头,将幂篱取下交给了侍女。

她混进人群中,不着声色地打听高芷兰,但高芷兰的消息没有听到多少,反倒是听了一耳朵凉州反叛的消息。

当年天下大乱之时,凉州军也趁势而起,李重焌击败白衣军和夏军主力后,周朝统一天下已成天下大势,群雄纷纷投降,凉州军亦然。

但凉州军投降却并非是屈服,更多是伺机而动。

如今,先帝已死,新帝羽翼渐丰,晋王暂避锋芒,势力渐渐收敛,这让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叛军推选出一人自封大将军,目前已经初步完成倾轧,已经看向长安虎视眈眈。

平叛的人选眼下有两个,一个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晋王李重焌,一个是被新帝看好的卫国公赵毅。

卫国公府人声鼎沸,这些都是想要用贿赂谋取西征机会的武将及家眷。

甄华漪听得最多的,就是宴会上的女眷互相攀比,自家男人给赵毅献上了多少金银珠宝。

甄华漪甚至听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对婆母低声道:“母亲不必心疼,若夫君能随卫国公出战,何愁赚不回这些金银。”

甄华漪正在细想这年轻妇人的言外之意,忽然间,她看到女眷们朝一个方向簇拥了过去。

她抬头一看,高兰芷打扮得珠光宝气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柔软的狐裘,发髻上簪一只艳晶晶八宝凤钗,她雪白的手腕上一只翠绿逼人的镯子,抱着一只手炉,眉间带着高高在上的厌倦。

甄华漪忽觉得她很陌生,不敢冒然上去相认,她只犹豫了一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幂篱兜面盖上。

甄华漪一惊,惊叫声堵在喉咙里,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是贺兰璨在说话:“快走,有熟人来了。”

贺兰璨抓住甄华漪的手腕,将她拉着就往外跑,仓皇之间,甄华漪从幂篱的漏缝中看见了崔邈川和他的妹妹崔娘子崔妗娥。

崔邈川抬头,看向大门处,贺兰璨拉着一个小娘子渐渐走远。

崔妗娥问兄长道:“阿兄,你在看什么?”

崔邈川回头,说道:“无事,只是以为看见了熟人。”

走出卫国公赵毅的宅子,甄华漪低头一看,贺兰璨还扼着她的手腕,她急忙甩开。

贺兰璨一愣,看着她,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甄华漪相信贺兰璨对她绝没有其他的意思,她不知怎的反应这样大,倒是让两人都不自在了。

甄华漪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开口说道:“你的忙没有帮完,今日我还没来得及和兰夫人说上话。”

贺兰璨也恢复如常,他没有和甄华漪讨价还价,只是说道:“下回找机会再来。”

得到想要的答案,甄华漪不再得寸进尺,而是略带不好意思地软声道谢。

贺兰璨瞥她一眼,再轻哼一声。

贺兰璨说道:“你也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甄华漪疑惑道:“约定?”

贺兰璨道:“今晚打扮好看些。”

贺兰璨眯起眼睛看着甄华漪,他想,他对这件事已经快没有耐心了,今夜定要试探出一个结果。

贺兰璨眸光转冷,他道:“若让我发现你是在骗我,”他警告道,“我不会放过你。”

甄华漪真不知贺兰璨的误会是从何而来,她无奈点头道:“我明白。”

回到掬月阁,甄华漪对镜梳妆,倒是真的好好打扮了一番。

是为了向贺兰璨自证清白,对此她很有信心,李重焌并非是好色之人,她再怎么打扮,他也不会失态,贺兰璨这个试探实在无用。

为了向贺兰璨证明自己的诚意,她愿意打扮好看一些。

在她心里的隐蔽之处,却也是为了看看李重焌是否真的视她若无物。

那日温泉共浴之后,甄华漪时不时想起柳絮儿的话,柳絮儿告诉她,李重焌对她半分兴趣都没有,这让自恃美貌的甄华漪信心尽失、备受打击。

她自小容貌过人,人人都围着她,或明或暗地向她表露爱意,但当她失势后,那些人通通不见了。

甄华漪两眼只看得到李元璟对她的漠视,宫人对她的嫌弃,若不是绿绮阁有一面铜镜可以让她看看自己的脸,她只怕会深信,自己其实貌若无盐,从前的诸多吹捧全部都是虚假的阿谀奉承。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将口脂用指腹晕开,一点一点染在腮上,镜中人千娇百媚,艳丽非常。

李重焌若是泥胎木偶也就罢了,可他明明也是凡人,他会为美丽的宫女动情,为何偏偏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甄华漪咬了下唇,濡软的唇上留下浅淡的白痕,她吸了口气,伸手,将胸口上的系带扯了下来。

她想,要试就用全然的自己去试,无论李重焌是否同兄长一般喜欢纤瘦含胸的美人,她都不愿意再去将自己束缚成一个冒牌的甄吟霜。

甄华漪站了起来,梳上高髻,戴尖锥浑脱花帽,穿上团花锦翻小袖胡服,身躯宛转,香软耸衣。

甄华漪出门之际有些踌躇,她犹豫片刻,抬起眼眸,终于往夜色中走了出去。

甄华漪慢慢骑着马来到马场,马场上,贺兰姐弟已经等候在此。

甄华漪靠近的时候,贺兰璨还在指点着贺兰妙法的动作,贺兰妙法抬头看了一眼甄华漪,含笑颔首和她打招呼,她点头时候,忽然愣了一下。

她落在甄华漪胸口的视线有些久了,太过孟浪,哪里是淑女所为,回过神时,贺兰妙法忍不住面上发烫。

贺兰璨见贺兰妙法练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啧了一声,不太耐烦地回头,正要出言讥讽甄华漪,却陡然失了言语。

印入眼帘的是灼若芙蕖的面容,贺兰璨怔了片刻才想起,是自己吩咐甄华漪打扮好看一些的。

他心口突然间砰砰乱跳,忍不住低垂了眼帘,却触目一见,香软满目。

他心脏跳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抬头,去看天上圆滚滚的月亮,心里想的是:好大……的月亮。

贺兰璨心跳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道:“今天,我教才人和阿姐射箭。”

甄华漪乖巧点头,心想终于可以学新花样了,她憧憬地看着贺兰璨,却让贺兰璨避开了眼睛。

贺兰璨正要开口,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教她们。”

甄华漪回头,如水的月光下,李重焌踱马而来。

他身姿挺拔,深眉乌目,穿严严实实的霜白锦袍,在月色下愈是清隽端正,在甄华漪脑中愈是颓靡风流,她蓦地想到那日温泉水中他的模样。

接着,她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有处空落落的,这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她几乎不敢目视李重焌。

但她很快想到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她的贺兰璨,即刻间就调整好了神色。

贺兰璨细致地打量着李重焌的神色,李重焌的目光只是轻扫了一眼他们,在甄华漪身上也并未有丝毫停留,他皱了眉,仿佛对她很不喜。

贺兰璨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今夜有李重焌在,贺兰妙法话多了一些,对骑马也有了许多的问题要请教,只是虽然李重焌答应了来教她们,他也如期赴约,但他却并没有想要多指点贺兰妙法的意思,于是贺兰璨忙着问答姐姐的问题,一时间也顾不上甄华漪。

甄华漪见状,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前去。

贺兰妙法围着李重焌,贺兰璨围着贺兰妙法,他们三个人在前,甄华漪便落在了后头。

甄华漪没有任何不适,倒是不知为什么引得贺兰璨频频看她。

甄华漪疑惑地回望贺兰璨,贺兰璨犹豫了一下,打断了贺兰妙法不住的提问。

贺兰璨道:“阿姐,我去看一下甄才人练得如何了。”

贺兰妙法一怔,似乎才发现一直没有人教甄华漪。

贺兰璨没等贺兰妙法的反应就驱马走到了甄华漪的身边,甄华漪不解,低声问道:“你不是正教着五娘子,来找我做什么?”

贺兰璨不答。

他还以为甄华漪受了冷落而低落,没想到是他多心了。

贺兰璨看着甄华漪的手,说道:“不能这样握缰绳。”

他去扯甄华漪的缰绳,甄华漪刚好松手,两人手掌叠在了一起,贺兰璨微微一怔。

他来不及抽回手,就被突如其来的马鞭挑开了手掌。

贺兰璨抬头,看到李重焌拧眉道:“贺兰,你在做什么?”

贺兰璨脸上的怔忡渐渐收了起来,他重新警醒地来回扫视着李重焌和甄华漪二人。

第43章 蜘蛛有东西爬在我身上……

贺兰璨挂起笑来,他玩笑般问道:“殿下紧张什么?”

李重焌紧不紧张暂且不说,甄华漪闻言倒是紧张起来,她知道贺兰璨正在犯疑心病,这时候李重焌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怀疑自己。

仔细想想,虽然李重焌金屋藏娇的不是她,她和李重焌也并没有她说的那般清白。

趁着贺兰璨不注意,她偷瞄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像是听到好笑的事一般,挑眉道:“你贺兰家日后是我的亲家,我自不能对你坐视不理。”

他若有所指地提醒道:“来日我同皇后娘娘说说,让娘娘给你寻一个清清白白的未出阁的小娘子。”

贺兰璨反应过来,一下子脸红耳赤起来,他避若蛇蝎地缩回了手,道:“殿下说什么,我没有旁的

心思。”

陡然间,竟形势逆转,变成李重焌怀疑贺兰璨和甄华漪不清不白。

李重焌眼珠微错,轻轻扫了一眼甄华漪,见她轻咬着唇,暗自气恼,他心里便痛快了一点。

但他并没有痛快太久,甄华漪转瞬就恢复如常,她像是根本没听懂李重焌的暗示,反而更加亲近地望着贺兰璨,声音柔柔地说道:“贺兰,那缰绳这样握对不对……”

她话音刚落,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李重焌抬起眼皮,冷冷地盯了她一眼,似乎暗含警告,让她不要乱来,贺兰璨察觉到了李重焌的敌意,反倒是更向着甄华漪一些了。

贺兰璨道:“殿下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他就来到了甄华漪身边,指点着甄华漪如何握缰绳。

他的确“有分寸”,虽是手把手地指点,却根本不曾触摸到甄华漪的半片肌肤,他用手上的马鞭,牵着甄华漪的手指,一点点地为她矫正姿势。

欲盖弥彰。

李重焌面色更沉,却说不出阻止之语。

若是再阻止,就太过明显了。

李重焌站在一旁,似乎有些扎眼。贺兰妙法走了过来,善解人意说道:“殿下,我也有些拿不准的地方……”

她抬头看着李重焌月色勾勒下的侧脸,紧张得心跳如雷,她声音渐渐轻了下来。

李重焌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讲话声,也许是她声音太小,她犹豫不决要不要再问一遍,心底却慢慢没有勇气开口。

贺兰妙法有些沮丧,她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今日她才发觉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接近李重焌。

年轻将军,岩岩若孤松,就算是身为他的未婚妻,贺兰妙法也不曾觉得与他亲近。

“五娘子,你累了?”

贺兰妙法正在惆怅之时,忽听得李重焌这般关切她。

贺兰妙法只觉心口充盈,整个人顿时雀跃起来。

贺兰妙法察觉到贺兰璨和甄华漪都看了过来,她有些羞涩,但舍不得不接李重焌的话。

李重焌一双丹凤眸注视着她,仿佛有脉脉柔情。

“我不……”

“不累”二字尚未说出口,李重焌就结束了注视,他直截了当对贺兰璨和甄华漪二人说道:“五娘子累了,回去吧。”

甄华漪一双眸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贺兰妙法,甄华漪看不出贺兰妙法是否累了,或许是李重焌对自己的未婚妻太过了解吧。

真想不到,李重焌这样骄傲的人,将来也会体贴妻子。

甄华漪心中莫名有些堵堵的,她想,应当是她对贺兰妙法太过艳羡了。

贺兰妙法有顺风顺水的人生,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让李重焌这种人心甘情愿地体贴入微。

贺兰璨一听是贺兰妙法累着了,顾不得甄华漪有没有学会,转身关切问道:“阿姐累了?也是,一时忘了时辰。”

贺兰妙法被赶鸭子上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累了,于是她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护着离开。

甄华漪跟在后头,夜里的风有些冷,吹过她的脸颊,她莫名有些寂寥之感。

她只是看着前方,却不知不觉地将目光落在了李重焌身上。

李重焌骑在黑马上,脊背挺直,腰间双剑铮铮,他也是世家公子出身,仪态自然是无可挑剔的,甄华漪见惯了这种世家公子,本不会被这种姿态吸引,但李重焌依旧扎眼。

甄华漪慢吞吞地想,是因为他腰上的剑并非装饰,而是的确杀过人的。

这便是他与其余浮华公子的不同。

甄华漪在缓慢地走神,忽然间,李重焌回头望了她一眼。

甄华漪在泠泠的月光下和他对视。

似乎是说了许多话,又似乎只是不经意的目光相接。

“殿下……”

贺兰妙法的声音响起。

李重焌转了身,甄华漪也渐渐回神。

*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贺兰妙法在屋里打络子。

回想着这几日和李重焌的接触,贺兰妙法总觉得与他隔着有万水千山,她不知该如何去拉进这距离。

她想着,或许该送李重焌一些小物件。

她和李重焌是未婚夫妻,这样并不算失礼。

贺兰妙法编了些花花草草的络子,她心灵手巧,做这些活十分上手。

贺兰璨走了过来,看见姐姐手边的络子,立即喜滋滋地要上了一个,系在了腰间。

贺兰妙法递给他一个竹叶形状的络子,略带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阿璨,帮我将这个送给殿下。”

贺兰璨轻哼一声,对姐姐外向感到稍许的不满意,但他还是接过了贺兰妙法的络子。

贺兰璨来到兰溪小筑,看到李重焌正歪在胡床上看兵书,他穿着单衣,衣襟松散,十分肆意。

贺兰璨稍微羡慕了一下,想象着若是自己指挥过千军万马,是否也能有这般的风采。

李重焌放下兵书,挑眉看向贺兰璨,贺兰璨现眼地一转,将腰上的络子故意甩给李重焌看,在李重焌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他走近来,将手上的络子塞进李重焌手中,嘻嘻笑道:“殿下,也给你一个。”

贺兰璨并不说这络子的来源,但李重焌马上猜到了。

李重焌没有接,说道:“我不收女人送的东西。”

贺兰璨道:“我姐姐不是旁的女人。”

李重焌不再理会他,重新拾起兵书,慢悠悠翻了一页。

贺兰璨无奈退出了书斋。

没有完成姐姐交给他的任务,贺兰璨不死心,叫住了李重焌身边的太监张得福。

贺兰璨将络子给了张得福,让他替李重焌收好,张得福本就想找机会讨好贺兰家,自是不会拒绝。

张得福谄媚说道:“这络子编得真好看,奴婢去找找,看配上哪一块玉,戴在殿下身上才相称。”

贺兰璨更是满意,不管是不是李重焌收的,待到贺兰妙法看见李重焌腰上挂上了她亲手做的东西,一定会开心的。

张得福捧着络子回到李重焌寝屋,在匣子里找到了一块形状颜色都合适的玉。

这枚玉通透晶莹,上面刻着兰花,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穿了起来,那红绳却是断裂的。

张得福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想着或许是哪个将军校尉给晋王献上的玩意儿,便没有多在意。

张得福抽出红绳,用竹叶络子将这枚玉装了起来。

*

李重焌今日出门的时候,张得福为他在腰间挂上了装着玉的竹叶络子。

在张得福整理衣裳的时候,李重焌垂下了眼,一下将张得福吓了一条,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但李重焌只是平平淡淡地移开了眼。

他没有认出腰上的络子是今日早些时候贺兰璨试图塞给他的。

他也没有认出那枚玉佩。

李重焌在行宫中碰到了贺兰般若。

因她如今宫妃的身份,李重焌没有多理会她,但贺兰般若却走上前来拦住了李重焌。

贺兰般若道:“殿下,我之前帮过你引荐甄才人侍寝,这次希望你能帮帮我。”

听到贺兰般若提起甄华漪差点侍寝之事,李重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又听到她想要挟恩图报,李重焌气极反笑,他道:“才人是忘了鹿茸酒那回事?”

贺兰般若心虚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瞒着父亲姐姐,成了圣上的妃嫔,父亲姐姐一定怪罪我,我想要回去请罪。”

李重焌看了贺兰般若一眼,自是不相信贺兰般若请罪之言。

贺兰般若是个忍辱负重的人,她如今只做了个才人,还需借助家族势力,才能走上她想要的位置。

李重焌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不知贺兰般若能将贺兰家搅动成什么样子。

李重焌道:“如此纯孝,倒是感天动地。”

贺兰般若一愣,而后马上露出笑意。

李重焌故意诛心说道:“本王答应你。不过,贺兰才人,你如今是贺兰家族的废人,你能凭借什么让贺兰一族帮你?”

贺兰般若笑容一僵,眼角竟有泪光浮现。

李重焌看着她,已经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她的命运。

在李重焌的帮助下,贺兰般若获得了回家的机会,只是到了贺兰家别院时,已经到了晚上。

事已至此,尽管贺兰恕心中有诸多不满,也只得强压了下去,勉励贺兰般若好好侍奉君王。

贺兰妙法总是一副和蔼的长姐模样,照样叮嘱了她许多。

贺兰璨心不在焉,也没有多说话,他本就不喜欢虚情假意的场合。

贺兰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李重焌独自一人骑着马,来到了马场。

甄华

漪正在给马匹乖乖顺毛,听见马蹄声响,还以为是贺兰姐弟,抬头一看,却是李重焌一人。

甄华漪一怔,眼睛还往李重焌身后望,李重焌下了马,声音冷冷,似笑非笑:“贺兰璨没来。”

甄华漪嘟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甄华漪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李重焌搭茬,她知道李重焌这段时间不爱搭理她,于是也闭上了嘴。

夜风习习,李重焌低头看甄华漪,风轻轻吹拂着她鬓边的乱发,她一张脸白生生的,比月光还耀目,她相貌妖艳,安静的时候却是柔软可爱的。

但想到这份安静是因为她在为贺兰璨不出现而沮丧,李重焌就没好气了。

“别等了,今夜贺兰璨不会来。”

甄华漪安静垂首:“我知道了。”

李重焌等着甄华漪来求自己教她,像对待贺兰璨那般对他软语撒娇,但是,甄华漪只是翻身上了马,一甩马鞭,径直钻进了林子里。

李重焌下意识跨上了马,就要追上去,却生生停了下来。他抿着唇,烦躁地往空中挥了一下马鞭。

他又想,他是因为甄华漪是一个弱女子,出于道义,也会稍微关心一下她。

他转瞬恢复了淡然,老神在在。

只是,夜空中突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李重焌心脏一紧,顾不得思索,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停马时,李重焌发觉自己背上有了冷汗,他看向跌坐在地上的甄华漪,她鬓发凌乱,脸色苍白,面上满是惊慌,但她周围并无旁人,只有她自己的一匹马。

李重焌没有闻到血腥气,他放下心来,冷淡问道:“怎么了?”

“有……有东西爬在我身上……”甄华漪泫然若泣,声音绷紧得拉成了细线,李重焌眉心一跳,行动却极为镇定。

他安稳地跳下马来,不急不慢地靠近甄华漪,轻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

李重焌已经看见了,在甄华漪饱满玲珑之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

“……蜘蛛。”甄华漪已经哭出来了。

李重焌感到无奈,一只蜘蛛罢了,照说他应当拂袖而走,可他还是在甄华漪身边慢慢蹲了下来,他拿手去捉那只蜘蛛,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甄华漪的身体。

她今日又没有裹胸。

这种想法在李重焌脑子里一晃而过。

甄华漪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李重焌指尖的触碰。

那蜘蛛竟极为警觉,一下子就往甄华漪衣襟里钻。

“啊……”甄华漪的声音发着缠,像是带着钩子,挠在了李重焌的心底,李重焌手指一僵。

“快呀,快呀。”甄华漪软语催促他。

李重焌脊背僵硬。

甄华漪见李重焌不动了,情急之下双手握住了李重焌的手腕,引着他往自己胸口里探。

她自幼最害怕虫子,尤其是蜘蛛,这下子对她来说比死还可怕,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她本就不是古板的人。

李重焌额上青筋直跳,他老不及出言阻止,手心已是一片腻软。

甄华漪颤颤巍巍问道:“你摸到了吗?”

李重焌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带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刮过甄华漪的软柔,甄华漪犹在害怕,身体里却涌出了一阵痒,她并不知道这是她身体里药毒的作用。

她不自觉轻哼了一声,而后立刻咬紧了红唇。

她身子一歪,就要往后倒在草丛里,李重焌用左臂将她揽住,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李重焌的怀中。

李重焌一手圈着她,一手往她衣襟里探,她则绯红着脸,眸光润润的,看起来是在被男人强压在草地里肆意轻薄。

她晕晕乎乎看着天,夜空中有模糊的月亮,摇晃的树叶,还有李重焌近在咫尺的薄唇。

甄华漪凑了上去。

在她快要够到他的时候,李重焌突然偏开了头。

他的手指还在她的小衣里,她听见了贺兰璨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44章 驯服驯服了李氏兄妹三人中的一只幼虎……

月色下,少年怒气勃发。

是因为那是姐姐潜在的情敌,更是因为甄华漪骗了他。

贺兰璨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哪一个理由更多一些。

他看见李重焌背对着他,甄华漪的重重叠叠的裙摆覆在李重焌的腿上,两人离得很近,不知在做什么。

他心口笼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来,他却只以为,是为了他的姐姐。

甄华漪感到一阵眩晕,她强行镇定后,用眼色示意李重焌赶紧让开,但是李重焌不为所动,甚至在甄华漪惊恐的眼神中,继续往里探去。

甄华漪狠狠咬住唇,避免自己发出不雅的声音。

她听见贺兰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只感到天旋地转,就要被发现了,就要被发现了……

李重焌的手还塞在自己的小衣里,就算她能说得天花乱坠,贺兰璨也不会相信她不是李重焌的情人。

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死在这里,死在贺兰璨的剑下,贺兰璨杀她的时候,李重焌甚至连眉毛也不会动一下。

甄华漪绝望之际,李重焌终于抽回了手。

他松开扶着甄华漪肩膀的手,还为她整理了衣襟,动作是慢条斯理的,但当贺兰璨走过来时,他已经做完了这些小动作。

李重焌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贺兰璨,轻飘飘地挑了挑眉。

贺兰璨对峙片刻,收敛着怒气,迎着李重焌的目光,讪讪退后。

他没有办法对李重焌理直气壮地指责。

尽管撞破了奸情,他也无能为力,他难道能冲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状告他的胞弟晋王殿下吗?

贺兰璨脸色又红转白,又由白变青。

在他面色变幻之际,李重焌率然站了起来,对他说道:“伸手。”

贺兰璨已经无法思考,只能愣愣伸手。

李重焌从他身边走过,贺兰璨低头去看手心的东西,不解道:“蜘蛛?”

李重焌说道:“方才甄才人肩上落了一只蜘蛛,我帮她弄了下来。”

原来如此啊。

贺兰璨和甄华漪同时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背着贺兰璨,他并非是刻意轻薄她,原来是在捏那只蜘蛛。

原来是她心思龌蹉了。

李重焌转头看向贺兰璨:“你刚才是什么表情,你以为……”

贺兰璨连忙打断:“殿下多心了,我是以为殿下和才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重焌轻笑:“哦?什么麻烦让贺兰郎君几近失态?”

见李重焌大方打趣,贺兰璨更加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李重焌继续笑道:“若甄才人失节,你是为圣上愤恨,抑或是为你自己?”

贺兰璨几乎招架不住李重焌的盘问。

甄华漪依旧狼狈坐在地上,看着两人对峙,竟有些目瞪口呆,李重焌当真是口才了得,三两句话,就将贺兰璨说得怀疑自己了。

贺兰璨全然没有心思怀疑李重焌和甄华漪了,在李重焌的诘问下,他半晌才想起来,他明明是为了姐姐而愤恨。

他正想应答,李重焌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李重焌道:“贺兰,你是我至交好友,我不能看你误入歧途。”

贺兰璨想要反驳,李重焌看向了甄华漪,接着说道:“甄才人,你已经学会了骑马,往后莫要再缠着贺兰。”

李重焌对这两人道:“这场教习结束了,你们都不必再来。”

贺兰璨眼神闪烁着和甄华漪对视了一眼。

甄华漪无言片刻。

这一下子,竟好像是她和贺兰璨有私情,而李重焌是捉奸的那一个。

李重焌发了话,甄华漪和贺兰璨都无异议。

甄华漪想了想,自己的骑术这几日已经大有进步,勉强能够上场了,也不必再和贺兰璨和李重焌多纠缠。

好好在李元璟面前表现,才是正事。

转眼就到了比试当日。

皇帝出动了羽林军,上千人马将密林围了起来,从中驱赶猎物供女眷们射击,山林中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高台之上,甄吟霜为李元璟披上披风,柔声道:“都是些小丫头比试,没有什么看头,今日风大,陛下早些回行宫歇息吧。

李元璟握住甄吟霜的手,道:“你在宫中多有操劳,难得的机会,不如让王保全为你牵匹马,你也下场去玩一玩?”

甄吟霜轻轻摇头:“臣妾体弱,经不得颠簸,况且……”她极为娴静地说道:“臣妾不喜欢抛头露面。”

李元璟转过头来,甄吟霜如愿地看到他眼中些微的赞许之色。

陪在李元璟身边多年,甄吟霜极为了解他的性情,李元璟实则有些古板,宫里那些活泼轻佻的美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新鲜的玩意儿。

他真正视为妻妾的人,必须端庄守礼。

帝妃二人携手,甄吟霜含笑看向了俊马上的鲜艳少女们,眉宇将却免不了忧愁。

但皇帝也会为这些活泼动人的年轻身体吸引。

他会喜欢她们,规训她们,直到她们也有机会走进他的心里。

甄吟霜笑容渐淡,她再度体贴地请李元璟回宫歇息,李元璟却没有立刻回应,她循着李元璟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飒沓如流星的胡服美人。

甄吟霜听见李元璟说道:“虽是朕许她学习骑马,但她也太过花枝招展了些。”

他望着马上的甄华漪,神色略有不悦。

甄吟霜仰头看着他,唇边的淡淡笑意戛然而止。

甄华漪今日梳了高髻,眉间贴上黄星靥子,穿团花翻领小袖胡服,着蹀躞带,艳丽夺目极了,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引得频频回首。

她却恍若不知,她背上背着一把精巧的弓,轻盈地跃上了马,向密林深处去。

她一心去寻白狐,路上遇到过兔子野猫等,她都不曾留步,但过了许久,都没让她碰到过白狐的半片影子。

甄华漪心中开始怀疑这片林子里究竟会不会有白狐了,今日是专为娘子们举办的围猎,说不准羽林军早就将大点儿的动物都清理干净了。

她按捺住心里的忐忑失望,继续骑马往前。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心里焦躁,她总觉得今日的马儿也格外狂躁。

等甄华漪发觉到马儿狂躁并非是错觉时,她已经远离了人群。

她心里渐渐有些不安。

更令她不安的是,她发觉有人在跟着她。

马蹄嘚嘚,但除了她坐下这匹马,似乎另有一层声音重叠。甄华漪刻意放慢了速度,渐渐确认,这也不是错觉。

甄华漪顿时被激起一身冷汗,她死死咬着牙,不动声色地四面观察,想要找到破局的时机。

她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发觉前方一块地方与别处不同。

昨日下了一会儿小雨,一路上地面都有些发潮,唯独前方那一小块地面比较干燥,还覆盖着不少树枝树叶。

甄华漪想了想,停住了马,她慢慢走了上去,小心翼翼踩了一脚,而后退了回来。

她轻轻抚摸着马背,狠狠握了手心,抛下了马匹,头也不回地躲进了树丛中。

不多时,树林后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开始极为谨慎地躲在树后张望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她看见落单的马匹,疑惑地四下望了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猛地眉头一皱,嘴唇有些发白。

“不会是……被狼叼走了吧……”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阴谋诡计,忙声声唤道:“甄氏、甄氏你在吗?别装神弄鬼的。”

林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有些着急,又有了做错事的后怕,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往马那边跑去,她准备靠近些去查看有没有野兽的痕迹。

可是她还没能跑到马匹边上……

“哎呀——”

她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在树丛后暗暗观察的甄华漪终于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骑马到此地的时候,终于想到了破局的办法。

当年逃难之时,甄华漪曾经随宫人走过深山老林,有宫人从前是猎户之子,认出了地面的陷阱,让甄华漪等人逃过一劫。

甄华漪由此便认识这种陷阱。

今日她察觉到被人跟踪,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让她碰巧遇上了这陷阱,她便将马拴在一旁,当做诱饵,自己则是躲到了一旁。

甄华漪走出树丛,心脏因紧张和兴奋砰砰跳个不止。

跟踪她的是谁?

她心里害怕是赵毅的人,更害怕后头仍有人会来。

她慢慢靠近陷阱,拨开树枝往里一望。

里头是灰头土脸的李雍容。

李雍容脸上糊的是泥是泪,看起来和花猫一般乱糟糟的,甄华漪不知是被这滑稽场面逗乐,抑或是因为不是赵毅的人而心情放松,她竟差点笑了出来。

李雍容仰头,看起来是要哭的样子,却强行恶狠狠道:“甄氏,是你故意害我?”

甄华漪见是李雍容,倒是放下了一颗心,李雍容虽然处处针对她,但并不是个聪明人。

甄华漪佯装惊讶道:“昭阳公主?你怎么掉进了陷阱里?”

李雍容道:“快救我出去!”

她又气不打一处来:“甄氏,你别假惺惺的了,我出去后不会放过你的。”

甄华漪微笑,慢悠悠说道:“哦?那我为何要救公主?”

李雍容一怔。

甄华漪继续说道:“若公主死在了这里,便不会有人出去后对付我了。”

李雍容显而易见有些慌乱,她却强装镇定道:“你不救,自然有人来救,这么多的侍卫难道眼瞎吗?”

甄华漪用手指抵着额头,丹蔻轻点,柔声道:“公主倒是提醒了我。”

李雍容心中涌出了不好的预感,她抬头,看见甄华漪拖着树枝覆在了陷阱面上,甄华漪恶毒却温柔的声音接着响起:“如此,侍卫便找不到公主了。”

李雍容眼前渐暗,这时候她才发觉柔弱无用的甄氏竟成了主宰她生死的人。

甄氏一贯没什么脾气,李雍容想不到她竟敢胆大到如此地步。

李雍容开始真的怀疑她会死在这里,只是她依旧怀着骄傲,让她不肯轻易向甄华漪低头。

她听见甄华漪居高临下说道:“若公主向我道歉,且之后不再为难我,我便救公主出来。”

李雍容咬牙道:“你想得美。”

甄华漪不再说话,李雍容心中稍感满意,她想,这次口角之争她依旧没有落下风。

可是接下来她听见了甄华漪远去的脚步声。

李雍容心下一沉,慌忙站了起来:“甄氏!甄氏!”

无人应答。

李雍容急得团团转,小腿上突然一痛,她面色发白,摔倒在地。

她借着一丝光亮去看腿,绢白的布料上渗出了一丝血迹,应该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

李雍容将鞋袜褪了,看见小腿已经肿起了一个包。

黑暗中还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东西,李雍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知道甄华漪已经走远,却还是大声哭喊道:“甄氏,救我出去后,我不会为难你——”

井口上泄露出一丝光亮,甄华漪冒头:“果真?”

李雍容还挂着泪,一愣之下打了个嗝,但她已经被自己的恐惧折磨许久,李雍容忙不迭地点头。

甄华漪并没有马上答应她,这片刻的等待让李雍容分外焦心,甚至怀疑起甄华漪是否真的有将自

己灭口的心思。

她看见甄华漪的身影离开了井口,她慌张呼道:“甄氏别走……”

一截绳索被抛进了井里,李雍容听见甄华漪好整以暇道:“叫姐姐。”

李雍容够了一下,没有够着绳子,只得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甄姐姐。”

绳索放了下来。

李雍容扯了扯绳子,担心甄华漪的小身板拉不住她,她害怕甄华漪也意识到这一点而放弃她。

性命系于甄华漪一身,李雍容设身处地为甄华漪着想,以她的喜恶为喜恶,也为她费力救自己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来。

李雍容扯了扯绳子,声如蚊蚋道:“我手脚轻一些。”

李雍容攀着绳索往上爬,她爬得费劲,也在猜测甄华漪使了多大力气,她费了九牛二五之力爬出井口的时候,忍不住抱着甄华漪哭了出来。

甄华漪一把推开了她,她有些别扭问道:“你的手定是磨坏了吗?”

甄华漪似笑非笑道:“还好,就是系的时候费力一些。”

李雍容一怔,这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树干上。

李雍容心中五味杂陈,她在井下满心感动的时候,甄华漪竟在看她的笑话。

李雍容怒道:“你耍我!你等着吧。”

甄华漪纠正她:“容我提醒公主一句,是我以德报怨救了公主,公主却是设计要害我性命。”

李雍容恼羞成怒:“你……”

她气呼呼地还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就“嘶”了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跌倒在了地上。

见她捂着小腿一脸痛苦,甄华漪当机立断将她的裙子拨开查看伤口。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认真的神色,心中又有些别扭的感动了。

甄华漪拧眉问道:“疼吗?”

李雍容委委屈屈:“疼。”

甄华漪说道:“看起来像是被毒蚂蚁咬了,从前,我身边的宫人也是这样,医女说……”

她说到这里却不接着往下说了。

李雍容急着说道:“医女说什么?快说!”

见李雍容又开始跋扈起来,甄华漪笑容渐深,说道:“医女说,用尿液涂抹可以缓解。”

李雍容一愣,而后绷着脸质问道:“你是故意耍我?”

甄华漪淡淡道:“我说的千真万确。”

李雍容哼了一声:“本公主可不像你身边那些没用的宫人……嘶——”

李雍容逞强站起,却又跌倒在地。

甄华漪笑眼弯弯:“妾为公主放风。”

*

崔邈川走到马厩内,他去牵马的时候,随意看了一眼马槽。

他牵着马走了两步,而后停下转身。

他弯腰在马槽中取来一把草料,眉头越来越深。

崔邈川召来马奴,沉声问道:“这草料是喂给甄才人的马?”

马奴支吾不敢言,崔邈川面色渐沉,他设法逼问了几句,得知是李雍容吩咐的,在甄华漪马匹的草料里混入醉马草。

崔邈川眉心一跳,迅速跳上马,往密林跑去。

骏马飞驰,途中和贺兰璨打了个照面,贺兰璨见老对头对他视而不见,气了个半死。

贺兰璨暗骂了崔邈川几句,骑着马恰巧碰到了高兰芷。

高兰芷一身鲜丽胡服,整个人璀璨生辉,贺兰璨并没有为她的美貌驻足,在擦肩而过之际,却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腰间。

她腰间挂着一枚玉,样式在贺兰璨看来极为熟悉。

究竟是在哪看见过……

贺兰璨骤然抬头。

相似的玉,贺兰璨在李重焌的身上见过。

这玉,还是用他姐姐亲手做的络子细细地笼住。

贺兰璨瞳仁一缩,眸中露出一丝戾色。

兰夫人的身上为何挂着和晋王相似的玉,莫非与晋王苟且的女人就是她?

高兰芷若有所感地拉紧了缰绳,她转头,少年已经收敛好了神色。

贺兰璨微微示意:“兰夫人。”

高兰芷同样在马上欠身回了礼,她认识他:“贺兰郎君。”

打完招呼,高兰芷就准备策马离开,贺兰璨却叫住了她,他笑容满面问道:“兰夫人身上的玉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高兰芷低头望了望,不甚在意地说道:“哦,这是燕帝当年赏我的,今日没注意,竟戴了出来。”

她凝视着贺兰璨,也渐渐挂上了笑,甚是亲昵道:“贺兰郎君是从何处看到的呢?”

贺兰璨和她说的这几句话,颇像是毛头小子对女人的莽撞搭讪,高兰芷心思一转,便对贺兰璨的笑容明媚了几分。

贺兰璨听到“燕帝”二字,心下沉了一沉,他也装作浮浪子弟的模样,催马往高兰芷身边靠近了一些:“姐姐倒把我问到了,我须得好好想一想……”

贺兰璨暗暗观察高兰芷的神色,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吐出了一个名字:“甄才人?”

高兰芷微怔,笑道:“原来郎君是真的见过这枚玉。”

贺兰璨虽然是在笑着的,可是眼中已经盛满了冰冷的怒火。

*

甄华漪心情不错地抚着马鬃,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含笑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

李雍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羞愤而又哭了一场,她凶巴巴道:“今日之事若你泄露出半个字,我绝不会饶过你!”

甄华漪温温柔柔地笑了,暗含威胁:“殿下弄错了,这话合该我说才对,若殿下再害我,殿下今日溺溲之事,便会传遍长安。”

李雍容立刻跳脚:“甄氏!”

甄华漪补充了一句:“也不许对我大呼小叫。”

李雍容瞪了她半晌,终于是气弱下来。

小腿处的疼痛的确有所缓解,甄华漪虽然可恶,但实实在在救了她两回。

她依旧不爽于甄华漪压倒了她,但她又想,若她想害甄华漪,暗暗地做,谅甄华漪也发现不了。

然而,她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情绪随着甄华漪的一句话又挑了起来,甄华漪似乎是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一脸为难地说道:“公主对付我自是有百般手段,若我难以分辨幕后之人究竟是公主还是旁人,怕一时情急之下,早早就将公主的事泄露了,所以公主若察觉到旁人要害我,最好早些告诉我一声……”

李雍容气极:“你莫非还要我保护你不成?”

甄华漪浅浅一笑:“多谢殿下了。”

李雍容恨恨,却不敢再朝甄华漪撒气,只好挥着马鞭抽了一下大树。

甄华漪看着李雍容的动作,知道今日勉强算是驯服了李氏兄妹三人中的一只幼虎。

她才松懈下心神,忽地看见林子里出现一个骑马赶来的人,是崔邈川。

甄华漪心里暗暗担忧,李雍容每每见了崔邈川总会对她撒火,她今日好不容易拿捏了李雍容,崔邈川这时候出现,不会坏事吧。

崔邈川神色严峻,他骑着马直冲冲往甄华漪这边来,没来得及拉住马,却是跳将下来,严肃问道:“是否无恙?”

甄华漪被他弄得一怔,心里记挂着要小心李雍容,便一直往李雍容望着。

崔邈川察觉到甄华漪的目光,转头才看到李雍容也在这里。

崔邈川是清俊如翠竹的文雅公子,现在他看着李雍容的目光却格外严厉,李雍容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想到,崔邈川大约是发现了自己对甄华漪马匹做的手脚。

李雍容害怕崔邈川对甄华漪说出醉马草的事,她现在有把柄在甄华漪手上,和甄华漪关系尚不融洽,崔邈川出现在这里,只怕会火上浇油。

若是平常,李雍容早就贴上崔邈川,将甄华漪赶得远远的,现在,她却盼着崔邈川赶紧消失。

哪知崔邈川也是同样想法。

崔邈川知道李雍容对甄华漪动了手脚,他目下无尘,见不得这种事,但世家公子的风度,让他不好当面指责李雍容。

他不知李雍容是否还有后招,他只想单独和甄华漪说话,好提醒她注意李雍容。

崔邈川便道:“西北方有许多猎物,殿下快些

过去,今日比试定能拔得头筹。”

他说着走到甄华漪跟前,对着李雍容挡住了甄华漪的身影。

甄华漪心里一紧,不知崔邈川唱的这是哪一出,李雍容就是因为崔邈川才三番五次难为她的,今日一见他言语亲近,怕是更要发疯。

甄华漪犹在心焦,李雍容忽然把她扯到了一旁,她以为李雍容要对她发作,谁知李雍容这时候恼火的却是崔邈川。

李雍容道:“我还有事,先不过去了,”她想了想,道:“今日是娘子们比试,郎君在这里不合适,还是速速离去吧。”

崔邈川和李雍容两人各怀心事,甄华漪只觉得情况诡异,好似这一男一女在争抢自己一般,她头皮发麻,忙退出了这场争执。

甄华漪快走几步,牵了李雍容的马。

她自己的马食用了醉马草,她又不好去骑崔邈川的,只能抢了李雍容的马。

她不担心李雍容回不去,有崔邈川在,她是在撮合他们。

甄华漪跃上了马,微笑道:“殿下,崔郎君,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雍容和崔邈川没来得及拦下她,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甄华漪别了李雍容和崔邈川,一人寻着猎物一直往北去,走着走着,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围猎范围不大,甄华漪走了这许久,应该老早就碰到了外围的羽林军。

她想了一想,猜测出这大约是李雍容事先的设计,也许是李雍容支开了羽林军,好让她骑着疯马回不来。

甄华漪停下了马,打算往回走,这时候却眼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她没有注意到,神色冷厉的少年一直在远远地跟着她。

第45章 山洞心乱如麻。

贺兰璨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缓缓对准了甄华漪。

他心里蕴着怒火,是为姐姐不忿,更是为甄华漪的刻意欺骗。

这些日子,她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和晋王眉来眼去,在她眼里,他大约是滑稽得可笑吧。

贺兰璨拉满弓,却不期然想起夜色里她艳如桃花的面容。

他手劲微松,心脏莫名有些堵。

贺兰璨抿了抿唇,再度挽弓。

“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却是落在了马上。

贺兰璨手指微微颤抖,他拧着眉看自己的右手,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失误,只是他终究没有再补上一箭。

他道:“罢了,这一箭算是扯平了。”

马儿受了伤,带着甄华漪狂奔不停。

甄华漪才学骑马不久,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她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突突直跳,面色也渐渐白了。

由着马跑,还不知跑到哪里,她知晓自己容色出众,若是落到了坏人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就此停下,好叫羽林军们好找。

虽然这样想了,可是她到底不敢动作。

眼看着越走越偏僻,甄华漪终于狠下了心,从马上跳了下来,转眼间,马儿飞奔进林子里消失不见。

甄华漪感到一阵剧痛,眼前似乎黑了,她勉强睁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小腿受了伤,一挪动便是剧痛钻心。

甄华漪在地上等了又等,等到天渐渐擦黑,都没有盼到人来。

黑暗中,她看见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格外渗人。

*

营地里,乱冲冲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不止,皇帝面色发沉:“还未找到甄才人?”

王保全不敢应,只是唯唯诺诺。

围猎在下午就结束了,李元璟按照猎物多少嘉奖了众位娘子,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才发现缺了一人。

李元璟的脸色很不好看。

就算甄华漪再不受宠,她也是宫中的妃嫔,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在李元璟心中,还多了另一重不安。

他少年时就知晓甄华漪的性情,妖娆多情,大约是继承了燕帝和燕后两人的缺点。

她在宫中不快活,莫非是私下和朝臣有勾连,想要趁此时机逃跑?

李元璟握着雕弓的手一紧,神色更加莫测。

甄吟霜适时温柔进言:“妹妹虽名义上是妃嫔,到底尚未侍奉陛下,不如遂了她的意罢。也是怪臣妾,没有教导好这个妹妹。”

此番话语,就此断定是甄华漪私奔逃走。

李元璟愠怒道:“你的确疏忽教导!”

甄吟霜一怔,不想一向对她温和的皇帝竟冲着她有了火气,她尚未反应过来,李元璟越过她向前走了两步,道:“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重重火光之下,贺兰璨紧抿嘴唇,身形微晃。

李重焌眼珠微错,看向了他,他眉头一皱,将马鞭抵住了贺兰璨的喉咙:“为何心神不宁?”

贺兰璨不言不语。

李重焌神色更寒:“她在哪里?”

贺兰璨嘴唇微动,问道:“殿下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重焌松手放开马鞭,扼上了贺兰璨的脖颈,他的手紧了又松,在旁人看过来之际,终于松开。

贺兰璨咳嗽几声道:“我不知她在哪里,我与殿下分头去找。”

李重焌冷冷睨着他,知晓时间不等人,他翻身上了马。

消息也传到了卫国公别宅。

赵毅一贯关心皇帝动静,今夜出了事,他自然不会错过。

一个宫里的太监将消息带到书房,不期然看到了那位娇媚的妾室兰夫人,太监一踌躇,赵毅哈哈大笑道:“无妨,说。”

兰夫人心不在焉地涂着丹寇,对赵毅的公事没有丝毫兴趣。

待到听到甄才人失踪的消息,兰夫人才稍稍偏过了头。

太监告退后,赵毅一把揽住兰夫人,双眼紧紧盯着她:“趁此机会,我将那甄氏捉来,在我后院中,你们姐妹二人便有了伴,如何?”

高兰芷闲闲地欣赏了指甲,嗔怪道:“不是说后院有妾就够了吗?”

赵毅笑着,眼中却并无笑意:“甄氏来了,你在院中也算有些牵挂了。”

他抚摸着高兰芷白皙的面孔:“若你乖一些,我何苦费尽心思为你寻个牵挂。”

高兰芷含怨地睨了他一眼:“怎么?莫非你想要把我拴在你后院才放心?”

不等赵毅回答,她娇笑地搂住赵毅的脖子:“再说了,甄氏算个什么牵挂,我从前在燕宫烦透她了,不过碍于权势,悉心讨好罢了。”

赵毅捏住了她的下巴:“碍于权势,悉心讨好?”

高兰芷神色自若,只顾着笑着望他,赵毅也没有追究,轻轻揭开。

赵毅站了起来,走出书房,点了扈从,匆匆上马出府。

高兰芷面上的娇柔渐渐褪去。

赵毅带人去寻甄华漪,其中就有一个他凑热闹的侄儿赵浩。

赵浩是个浪荡纨绔,他骑着骏马,对扈从说道:“听说小甄氏有倾国之色,若是今夜被小爷我撞见了,定要尝尝此女味道。”

扈从惊吓得道:“郎君慎言,那是宫中妃嫔啊。”

赵浩不以为意:“小甄氏差点被圣上赏赐给叔父,算个什么东西,何况,今夜她不明不白流落在外,我怎就尝不得?”

见赵浩这样说了,众人只是讷讷不敢言。

赵浩穿过一片树林,眼睛漫不经心往四周一扫,忽然之间,他恍若入定一般愣在原地。

月色之下,雪肤花貌的女郎半伏在地上,她一双眼睛正正看向了赵浩,红唇一张一合。

赵浩心神荡漾,恨不得将这美人立刻揽入怀中,一亲芳泽,他更往前走了一步,却见美人更加焦躁。

美人红唇还在动,赵浩终于敛了心神看清楚她无声地在说什么。

“有狼,快射箭。”

赵浩顺着美人的目光,痴愣愣地转头,这才发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紧盯着他。

赵浩慌忙去抽背上的羽箭,他抽了两次才将羽箭抽了出来,而后他双手发着抖,搭上了弓。

羽箭轻飘飘地放了出去,没有

伤到恶狼分毫。

扈从们也拿了弓箭去射,但慌里慌张全都失了手,猝不及防地,恶狼扑了上去,将他们的喉管一一咬断。

甄华漪面色顿时惨白,但她不敢闭上眼睛。

赵浩的弓箭掉在了她的面前,她用素白的双手捡了起来。

她心中寒气渐生。

方才她一动不敢动,与这恶狼对峙,那恶狼也有所警惕,竟一时没有上前。

好不容易她看到有人来,却不想,竟没有丝毫用处,反倒给恶狼送了一餐。

她听说,赵毅的这个侄儿也曾在战场上立了功,这样都敌不过这匹恶狼?

甄华漪被逼到了这种险境,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她盯着恶狼,眼中迸出了火光。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她咬着牙,缓缓拉开了弓,羽箭没有偏移,正向恶狼射去。

可此时,那狼也察觉到了危险,往边上一伏躲开了羽箭,而后往前一扑,竟是直直冲着甄华漪而来。

甄华漪瞳仁一缩。

突然间,另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飞扑的恶狼头颅,生生刺穿了它,可见此人力气之大。

甄华漪循声望去,却见李重焌也望着她。

一眼之间,夜色都凝滞。

李重焌在心里暗想,虽然貌似柔弱,这是个很野的女郎。

寻常小娘子,见了恶狼,大约都会吓个半死,她却同狼对峙了许久,直到生死关头。

生死之际,却是逼出了她的狠劲。

霎时间,她不再是深宫中那些矫揉造作的妇人了。

她方才的神色尚未来得及收回,明明带着丝狰狞,不再是精雕细琢的美貌,看在他眼中,却是熠熠生辉。

李重焌的心砰砰跳了几下,才重归平静。

李重焌收回眼神,他下马来到甄华漪跟前,他手指摩擦着马鞭,硬邦邦道:“还愣着做什么?”

甄华漪瞧着李重焌的神色,疑心他因为自己泄露出的一丝狠戾而不喜。

她双眸一下蓄满了泪,道:“我的腿好像折了。”

李重焌立刻蹲下来,拨开了层叠裙面,握住她的脚踝来查看伤势。

甄华漪一惊,赶忙想要收回腿,却因这动作痛得连连抽气,她细声细气道:“不妥。”

李重焌冷声:“若想妥当,就别要你这条腿了。”

甄华漪被他这话堵住,只能愤愤咬了唇。

她静静看着李重焌动作,他语气虽强硬,但动作竟小心又温柔,一时让甄华漪心中颇有些怪异之感。

甄华漪想了又想,没忍住问道:“殿下从前是名门公子,后来贵为亲王,为何会做这些?”

甄华漪其实想问的是,他难道这样服侍过别人,莫非是贺兰娘子?

说话间,李重焌就已经撕开了她的裤腿,露出一截皓白的小腿,甄华漪面上一烫,情不自禁缩了缩脚。

李重焌抬眼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来,又握住她的脚踝将她轻轻扯了过来。

李重焌沉着脸看了许久她的伤,看得甄华漪心惊不已,忐忑开口问道:“是会瘸吗?”

李重焌回神,放开了手,道:“并无大碍,战场上常见这样的伤,这山里大约就有草药,我去寻……”他顿了顿,“还是请御医来看看更为妥当。”

他说着重新将裙摆覆在她的腿上,遮掩住那一片雪白。

甄华漪听了他的前半段话,便放下心来。

他后面的犹豫并不难猜,甄华漪想,他大约想起了自己的清誉,高傲的晋王殿下,不应当和她这个妖女搅和在一起。

甄华漪缓缓将弓箭抱入怀中,善解人意说道:“劳殿下帮妾请来御医。”

李重焌站了起来。

甄华漪看着他走远。

夜里有些冷,她将弓箭抱得更紧了一些,这样才更有安全感。

她往腰上摸了摸,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冷硬的饴糖,咬进了嘴中。

她从心慌中渐渐缓过劲来,忽然面上一凉,她拿手一摸,指尖湿润。

下雨了。

甄华漪祈祷这雨下不下来,但事与愿违,不一会儿,雨水和瓢泼一般,哗啦啦劈头盖脸地淋在甄华漪身上。

甄华漪费力想要遮住伤腿,可是腿上依旧很快被打湿了。

她独自在空旷的天地雨幕中,一时心中有些难过,她鼻头一酸,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正在自艾自怜之时,滚烫的怀抱从背后笼住她。

她的脸颊擦过金线密织的锦缎,这让她莲腮生疼,余光瞥见衣襟绦边暗绣的狻猊纹张牙舞爪,她却乍然软绵绵地松懈下来。

微冷的柏子香一丝一缕地圈住了她,甄华漪一时间觉得这味道好似十分熟悉,仿若曾出现在耳厮鬓磨之间,这种时候还想到这种事,让她羞愧。

甄华漪怔怔之际,坚硬的臂膀一条扶住她的肩,另一条穿过她的腿弯,毫不费力将她端了起来。

甄华漪下意识地用胳膊软软地圈住他的脖子,乳燕投林般钻进了他的怀里,她抬眸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又垂下眼睛。

李重焌的声音有些低,仿佛是擦着她的耳朵:“有什么好难过的?”

甄华漪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她声音细若蚊蚋:“你……你不是走了吗?”

李重焌笑道:“幸好没走,不然瞧不见才人哭鼻子。”

甄华漪突然沉默了,她记起上回在李重焌面前落泪时,他是如何奚落她的。

甄华漪闷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我并非故意作态。”

李重焌垂眼看她,他也想到了上回的事,不想那日的冷言冷语让她介怀到了今日。

他想告诉她,他早已不那样看她。

这句话在他舌尖一滚,却是让他自己稍感愕然,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看她,那又是如何看她。

一句亲昵玩笑之语,陡然让两人生疏地沉默下来。

李重焌只好无言地抱着甄华漪,行走在风雨之中。

甄华漪发觉气氛尴尬起来,她轻咬了唇,双臂将李重焌搂得紧了。

她察觉到李重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几乎要胆怯地松开手,但她将唇咬得更重,更紧地搂住了他。

也许是过了片刻,也许是过了许久,李重焌终于不再看她。

不管是在燕宫,抑或是在李元璟的宫中,甄华漪总觉得身似浮萍,活得虚浮至极,她必须要抓住什么,但从来也抓不住。

风雨中,是李重焌平稳的步伐和坚实的胸膛。

甄华漪于惶惶无所依中忽然像是找到了倚靠。

她知晓这或许是特殊时机产生的错觉,但她舍不得放开。

甄华漪在这种安全感中沉溺了许久,才陡然想起自己和李重焌的身份。

她手臂松了松,小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若这样出现在众人跟前,她只怕要被暗暗赐下白绫一条了。

李重焌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不愿意?”

*

雨水打湿了甄华漪的眼睛,她看不清楚李重焌的表情,难以窥探出他的分毫心思。

甄华漪不解,李重焌为何有这样一问。

虽然活得苟且,但她还是想活的,那自然不能这样出现在众人跟前。

为防止误解李重焌的意思,甄华漪小心问道:“殿下打算就这样回到营地?”

李重焌道:“不愿意?”

甄华漪想都没想地摇摇头,说道:“自是不愿的。”

李重焌见她毫不犹豫摇头,眼底泄露出了怏怏不悦,他冷哼道:“瞧不出来,才人原来是打算一辈子留在深宫,做个日夜盼望君王临幸的冷宫妃嫔。”

甄华漪一怔,不知为何好好的,李重焌突然来了脾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甄华漪好声好气说道:“我这样的身份,不在宫里苦熬,就是一死,莫非真要去卫国公府遭人凌辱?”

李重焌冷声道:“你有什么出息,就想过这三条路子?”

甄华漪虚心道:“还有什么

路子?”

但李重焌却将头转到一边,再不肯回答了。

甄华漪瞧着李重焌这样子,倒是真的开始担心他会不管不顾地将她抱着出现在旁人跟前了。

她怕说上哪句话又惹上了这位祖宗,一路上沉吟半晌,还没想好怎么说服他,正苦恼之际,却见李重焌抱着她俯身走进了山洞里。

甄华漪这才发现眼前的山洞。

李重焌走进山洞,在一块大石头上放下了她,说道:“先歇着。”

他简单说上一句,又转身要走。

甄华漪忍不住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出声。

她想要让他留下,这样的雨夜让她害怕,仿佛她又回到了那段东躲西藏惶惶不安的日子。

但她如何会真的腆着脸让他留下来陪她呢。

甄华漪别过眼,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李重焌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住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捡了些山洞里的枯枝放在她跟前。

李重焌解开蹀躞带上的鎏金錾花银囊,打开银囊,从中取出来火折子。

甄华漪心中惊喜,期盼地看着他动作,但是令她失望的是,火折子受潮,并没有点出火。

甄华漪叹了口气,李重焌回头乜她一眼,闷头开始击石取火。

甄华漪微讶,她幼时曾缠着某位皇兄要看他用火石击石取火,但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会这种东西,甄华漪只记得皇兄那日的羞窘和满头大汗了。

李重焌没有理会甄华漪怀疑的眼神,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取火,甄华漪扭过头不去看他,怕看到他狼狈尴尬的神色。

铿铿几声响动,许久之后,甄华漪悄悄清了嗓子,说道:“殿下不必在意……”

李重焌将燃着的枯枝扔到了甄华漪面前的枯枝堆里,道:“别把我和那些长安少年混为一谈。”

甄华漪眨了眨眼睛。

李重焌不再理会她,又一次走出了山洞外。

看来接下来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山洞里了,甄华漪记得自己骑着那匹疯马都跑了很久,不知李重焌凭借双腿,能什么时候带人回来,甄华漪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扒拉扒拉,胆战心惊看着火堆差点熄灭,又起死回生地烧得个更旺,终是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又叹了口气。

活了十几年,她会的是什么,是宫廷里那些无聊的事,高高在上又浮在云端。

她想,相比于研究宫裙如何才能华美,她更想弄明白那火是如何点燃的。

甄华漪脱了外衣,想要烤干,但是双手举着太过劳累,她想了想,费力捡了一根长树枝,挑着烤了一会儿,又突发奇想再找了几根短树枝将长的架起来。

甄华漪欢欣地看着自己亲手做的晾衣架。

外衣烤干了,可是里面的衣裳还是湿了,披着身上依旧不暖和。甄华漪看了看洞口,想着李重焌不会回来,这里反正就是自己一个人。

她用外衣遮掩着,偷偷解下了中衣和小衣,将这些湿衣服晾在了树枝上,自己全身只披一件宽松外裳。

她呆呆望着火苗,等着衣裳晾干,却忽然间听见了山洞前的动静。

甄华漪悚然一惊,心里害怕是狼,又害怕是歹人,她警惕地看着,却见弯腰走进来的是李重焌。

两目相对,俱是一愣。

李重焌只看见,苍白艳丽的美人散着湿漉漉的乌发,胡乱披一件外裳,她粗心到露出了雪白的肩头,衣裳将坠不坠。

衣衫太薄,甚至能看到软腻一团藏在手臂之后,呼之欲出。

甄华漪难堪地咬了唇,动作小心地将衣裳拉上。

她再抬头时,李重焌依旧没有移开眼,这让甄华漪心肉一跳。

甄华漪察觉到危险,又觉得或许是错觉,因为李重焌神色平静,只有一双乌目在夜色中更深。

李重焌走到甄华漪跟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东西,甄华漪看见了一张还沾着血的皮草、一把认不出的草,还有一团暗红的东西。

李重焌将皮草放在火堆边上,然后抬起了甄华漪的脚。

甄华漪无从拒绝,他的手指滚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将腰上的水囊取下,掬一捧清水,淋洗甄华漪的伤口,接着冲洗那一把野草,将野草捣碎了,接着敷在伤口上。

期间甄华漪痛得直缩脚,眼角都不自觉溢出了泪,可是李重焌一言不发,连声安慰都没有,显得极为严肃。

终于他敷好了伤口,他想要在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做绷带,顾忌到被人看见不好解释,于是停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烤火架上的衣物,愈发缄默。

甄华漪眼皮一跳,循着李重焌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小衣。

薄薄皱皱一片藕粉色的旧衣,甄华漪感觉脸颊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李重焌垂下了眼,甄华漪因他细微的动作更加羞窘。

他垂着眼睛将甄华漪身上外裳的衣摆撕下,而后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起。

他的手离开她的肌肤,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冷,不由得瑟缩了下肩膀,她将衣裳裹得更紧了。

李重焌抬了眼,伸手将狼皮抖开,从甄华漪身后将她圈住,甄华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焚过的柏子,热烈又清寒。

他的力气很大,就这样为她紧衣裳就让她前后俯仰,显得她柔弱得过了分,这让甄华漪想起小时候的嬷嬷为她穿衣的模样。

甄华漪又是脸颊一红,没等李重焌的手围到身前,自己就伸了手在脖颈处拉严实了狼皮。

李重焌没料到她会伸手,不知怎的,两人的手一下子握在了一起。

甄华漪低下了头,脑子缓慢地滞住,李重焌却也半晌没有松手。

一声惊雷在山洞外响起。

甄华漪慌慌张张抽出了手,李重焌的手指搭在狼皮上,停顿片刻后,欲盖弥彰地继续为她拉紧衣裳。

枯枝还在烧着,发出细小辟啵声,热气一股股地从火堆中钻了出来。

甄华漪鬓边的湿发垂落下来,软软凉凉地搭在李重焌的手指上。

火光明暗掩映,李重焌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着甄华漪乌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指上,缓慢地顺着手指淌进了指根。

指根黏腻,勾出了他心中一丝心烦意乱。

李重焌松开了手指。

甄华漪悄悄吁出一口气。

他却没有收手,而是将甄华漪鬓边的湿发撩到了耳后,缓缓抬起了甄华漪的下巴。

甄华漪看着他渐渐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将她笼罩彻底,在他的气息覆下之时,甄华漪陡然惊醒。

她向后一躲,动作太大,扯得腿上的伤口一痛,她忍不住皱了脸。

她躲避得太明显,李重焌站了起来,神色不定了半晌,而后说道:“才人如今很守规矩,本王放心了许多。”

甄华漪的心砰砰跳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听到李重焌这样说,她一颗心重回了肚子里。

原来如此,依旧是试探啊。

幸好她这次举止妥当。

甄华漪微微颔首,低眉顺眼说道:“谨遵殿下教导,勤读女则,恪守宫规,的确是受益不少。”

李重焌心口不一地附和道:“如此甚好。”

说完,他兀自坐了下来,他在草药中翻出了那团暗红的东西,原来是一块狼肉。

他接下来不肯再看甄华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烤那一块狼肉。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为何没有离开,或许是这样一场大雨困住了他,怪不得从回到山洞,他就心情欠佳。

他不说话,她也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去,她便静静看着李重焌烤肉。

她发现李重焌竟是个眼里很有活的男人,相较于他的出身,这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了。

他生了火、在外面将狼剥了皮又洗干净、采了草药、为她包扎伤口,现在又坐在这里烤肉。

果然如他所说,他和那些长安少年不一样。

甄华漪想,若是将李重焌扔在一个深山老林里,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与虚浮造作截然相反的特质。

当年他刚进燕宫的时候,少年将军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不懂宫廷礼仪,直直地望着她,薄薄的唇角勾起小小弧度。

仿佛是塞外自由自在的游隼。

借助他的眼睛,甄华漪觉得自己的心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她的眼睛从火堆移到李重焌的脸上。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恍然间明白,为何当年在燕宫,她一见了他,就想要亲近他。

她顿时心乱如麻。

第46章 怀抱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甄华漪看着火光在李重焌脸上渐明渐暗,她渐渐开始走神。

方才李重焌的话在她脑子中响个不停。

“你有什么出息,就想过这三条路子?”

甄华漪心中升腾起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若是能和

李重焌一起老死山林,不失为她的第四条路,她最想要的一条自由自在踏踏实实的生路。

但下一刻,甄华漪就冷静下来了。

她是看中了李重焌的生存本事,但李重焌是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来成全她这不切实际的美梦的。

心情大起大伏,甄华漪霎时间沮丧起来。

李重焌的声音陡然响起:“狼肉熟了。”

甄华漪倏然惊醒。

李重焌将树枝上的烤肉伸了过来,见甄华漪迟愣片刻,他垂眼看了烤肉一眼,树枝黑黢黢的,烤肉上面也有着星点的黑色。

李重焌想起来,她是燕宫最得宠的公主,逃难之时也有忠心耿耿的宫人护着她,如今在皇兄后宫里,虽然心中难捱,也受过欺负,但从未吃过这等脏兮兮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却见甄华漪伸手将烤肉接过来。

她撕下一半来,捧着便咬了一口,她抬头,脸上霎时变得脏乎乎,她却眯了眼对李重焌笑了一下,道:“好吃。”

李重焌微怔,问道:“什么味道?”

甄华漪像是在想象,道:“大约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李重焌挑了下眉,对燕公主口中的这四个字感到诧异,她金尊玉贵,何曾操心过柴米油盐的事。

李重焌慢慢也咬了一口,狼肉虽有油脂,却并无滋味,甚至有些柴。

她为何吃得一脸满足?

李重焌忍不住按捺住心里的意外深深看她。

填饱了肚子,李重焌起身收拾,哪知甄华漪兴致勃勃地想要帮忙,李重焌觑了一眼她的伤口,说道:“别让伤口裂开,再让我重新包扎,就算帮忙了。”

甄华漪讪讪坐下。

李重焌忙活了片刻,发觉甄华漪竟没有一点声响,他转身,看见她呆呆地坐着,往常绸缎般的乌发凌乱半干,娇艳容貌也失了神采,看起来可怜兮兮。

李重焌疑心是自己说话太重。

他其实不太会和娘子打交道,更遑论安慰了,只能干巴巴说道:“若是累了,就睡下,我来守夜。”

甄华漪的确是又累又困,加之身上有伤,她没有多推辞。

李重焌又将长枯枝挑起,声音平缓得没有起伏:“穿上。”

甄华漪一晚上羞窘太多次,这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接过了枯枝,躲在了山洞里面,窸窸窣窣将衣服穿上,这才回到火堆边上。

甄华漪又看了李重焌一眼,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为今晚的一切。”

李重焌没有任何回应,甄华漪抿了抿唇,裹着狼皮,小心在大石块上躺了下来。

听见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李重焌转过头来,安静看了甄华漪好一会儿。

甄华漪以为今夜她不会睡着,但闭起眼,身上或者狼皮,浑身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她仿佛滚进了一个火烫的怀抱里,又被很快推开。

她失了这怀抱,骤然感到冷了,下意识又往热源滚过去,这一回,她感到怀抱僵硬片刻,终于环住了她。

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可是半夜,她被冷醒了。

甄华漪睁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山洞外夜空上凄冷的星星,而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这人的衣着、身形绝非李重焌。

而山洞里再没有旁人。

甄华漪心中一紧,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马匹被人射了一箭。

或许是那人失误了,如若不然她就会当场毙命。

甄华漪越是害怕越告诉自己要冷静,她只是微微睁了眼,其余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转动着眼珠,看见不远处放着李重焌的青霜宝剑,不过那宝剑离她的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去够,定会被人察觉。

甄华漪接着打量,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边就有一根木棍,她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猜想或许这是李重焌放下让她防身的。

她既是高兴又是恼怒,难为了李重焌还记得留下宝剑和棍子,可他明明说要守夜,却一走了之。

甄华漪不再想李重焌的事,她猛地抓起捆子,用尽全力朝那人的腿上打去,那人一个趔趄,狼狈扑倒在地。

那人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甄华漪颇为意外地发现那竟然是贺兰璨。

贺兰璨漂亮的面孔皱成了一团,他指着甄华漪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只是气着说道:“你……你……”

甄华漪慌张起身扶起贺兰璨,没曾想到身为武官的少年竟站也站不起来。

甄华漪心虚道:“莫非是腿折了?”

今日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怎么一个个的都和腿过不去。

贺兰璨倒数着眉毛,似乎要发怒,他面色精彩纷呈,最后只是颓然道:“罢,是我的报应。”

他接受得很快,甄华漪却接受不了,这下两个伤兵在这里束手无策,该怎么办?

况且,她打折了贺兰璨的腿,权势滔天的贺兰家难道会放过她,她只怕日后在宫中更为艰难,说不准,李元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将她送到卫国公府。

正在无助之际,甄华漪听到了山洞外的脚步声。

她半是警惕半是期待地看着洞口,贺兰璨则是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地上。

“殿下!”甄华漪惊喜喊道。

贺兰璨转头看着甄华漪,然后又看了一眼李重焌,垂下眼睫,神色不悦。

李重焌先是被甄华漪突如其来的喜悦震了一下心神,而后才看到了角落里的贺兰璨。

他亦是沉下了脸。

甄华漪向李重焌走来,她因腿上的伤走得摇摇晃晃,李重焌眼皮一跳一跳的,伸了手下意识地想要扶她,但甄华漪虽摇摇欲坠却终究没有摔下来。

李重焌慢慢收回了手。

贺兰璨冷哼了一声。

李重焌没有理会贺兰璨,只对甄华漪说道:“先回去。”

甄华漪走出了山洞,原来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外头有个两人抬的山轿,山轿放下来,李重焌示意甄华漪坐上去,甄华漪懵懵懂懂坐上山轿,还没来得及发问,轿父就抬起她往前走。

临走之际,甄华漪突然想到自己练习这么久骑射的目的,两手空空回去,实在不甘。

也许是李重焌半晚的纵容让甄华漪胆子肥起来,她说道:“等等,可以先带我去猎一只白狐吗?”

李重焌不解皱眉。

甄华漪又想起来同样腿脚受伤的贺兰璨,她想要挽回一下日后贺兰家的看法,忙道:“还有,快救贺兰郎君,他也伤了腿。”

李重焌为她的瞎操心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慢慢勾起唇笑:“伤了吗?可惜没有多余的轿子了。”

甄华漪问道:“那怎么办?”

李重焌道:“担心他做什么,他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就算伤了腿,爬也能爬回去。”

甄华漪不知道贺兰璨骑马射箭和他能爬有什么关联,来不及多问,轿夫已经抬着她走远了,甄华漪大声问道:“这样回行宫妥当吗?”

李重焌许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并没有回答,甄华漪只能转身忐忑地坐在轿子中暗自焦急。

她安慰自己,李重焌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是个稳妥的人,他应当是有所安排的。

轿夫抬着她一路走到了行宫,甄华漪心惊胆战。疑心是李重焌疏漏了,她莫非真要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行宫,她和李重焌尚未对

好说法,若她胡乱解释了,和李重焌说的对不上该怎么办。

甄华漪急声道:“快停下来,不能进宫。”

但轿夫不为所动,甄华漪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是既聋又哑,她在行宫周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怕自己乱来更招惹人前来。

那就只能姑且相信李重焌。

甄华漪今夜在生死之际尚能保持冷静,但面对禁庭诡谲危机,她竟一时手脚冰凉,只能闭上眼睛自暴自弃。

不知过了多久,山轿放了下来,甄华漪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进到了一处宫室。

正在疑惑之时,却见李雍容一瘸一拐地了出来,她板着脸,神色不自在道:“还不进来,莫非是想要本宫请你?”

看见一脸不快的李雍容,甄华漪放下了心。

甄华漪这才想明白,李重焌的确是有安排的,大约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就说服了李雍容来为她遮掩今夜之事,并且安排了轿夫抬她下山。

她失踪了半夜,若是被留在同为女子的昭阳公主这里,便能保全清白名声。

甄华漪不敢想象失去名节的宫妃会是什么下场。

李雍容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一个圆脸的宫女走来扶着甄华漪进了屋。

宫女殷勤又周到,服侍着甄华漪洗漱一番,换了新衣裳又擦干了头发,用熏笼将被褥熏得香香暖暖,好让甄华漪躺得舒服。

安顿好甄华漪,宫人这才大夫进来重新查看伤口换药。

送走了大夫,宫女为甄华漪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安心小睡一会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甄华漪细声道谢,宫女抿嘴一笑:“娘娘说的什么话,这都是奴婢的本分,是公主特意吩咐了,若是怠慢了娘娘,要打奴婢板子呢。”

甄华漪微讶,实在没想到跋扈的李雍容会这样吩咐宫女,她对宫女笑笑:“是她吩咐,要谢,是你照顾,也要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