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一愣,笑道:“奴婢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呢。”
宫女安顿好甄华漪,走到堂下对李雍容回禀,李雍容点点头,挥手让她下去。
李雍容在等人,崔邈川派了家仆来传话,说要登门拜访。
过了不到一刻钟,宫人提着灯笼,将一脸凝重的崔邈川引进了堂中。
见崔邈川神色不豫,李雍容也收敛神色,冷脸相待。
崔邈川并不客气,一来就冷声道:“甄才人失踪,到现在还不见踪迹,是否为公主所为?”
崔邈川失了君子风仪,但李雍容吃软不吃硬,立刻争锋相对:“崔邈川,你别含血喷人。”
崔邈川道:“醉马草之事不是公主所为?调拨公主府卫军刻意放开缺口,不是公主所为?”
李雍容恼道:“不错,当时我鬼迷心窍了,但我后来一直跟着甄氏,根本没想害她。若不是你跟了上来,她怎会一人走丢?”
崔邈川步步相逼问道:“那之后,你没有见过她?”
李雍容正在气头上,刻意道:“没见过。”
崔邈川看着李雍容,脸上浮起薄凉的讥讽:“只因嫉妒之心,害了一人性命,殿下真不愧是将门虎女。”
李雍容差点气得仰倒,她道:“嫉妒?我嫉妒什么?”
崔邈川意识到自己气急之下说得露骨了,事关自己和她们的声誉,他便不再说话。
但李雍容却不肯放过,她道:“崔邈川,你莫以为本宫是在为你争风吃醋,本宫是讨厌被甄氏挑衅罢了!倒是你,崔氏清贵又如何?还不是上赶着做驸马,先是燕公主,后是本宫,两个公主莫非配不上你崔家郎?”
崔邈川冷然道:“就算崔家有心,崔邈川也无此意。”
崔邈川否认得太干脆,两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在他眼中仿若尘土,李雍容心中更恨,莫名与甄华漪生出了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来。
提及自己未免有自夸之嫌,李雍容讥笑道:“甄才人倾国之貌,你焉能没有半点动心?”
他恢复了崔家郎君风清骨峻的风度,道:“娶妻娶贤,公主多情娇蛮,怎能为崔家妇?”
他说的却是“公主”二字,李雍容怀疑他将自己也骂了进去,她忍不住维护道:“甄才人性情洒脱,你目不识珠!”
崔邈川闭嘴不语,在李雍容这里吵嘴也吵不出甄华漪的下落,他拱了手,干脆利落地走人。
崔邈川匆匆走过庭院,与前来报信的太监擦身而过。
太监来到李雍容身边,说道:“殿下,圣上拿了甄才人的两个宫人要治罪,殿下快带着甄才人过去救人啊!”
甄华漪小憩了片刻,就被宫人从被褥里挖了出来,听闻李元璟将怒火烧到了傅嬷嬷和玉坠儿身上,甄华漪一个惊醒,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穿好了衣裳走了出来。
她走到李雍容跟前,打量李雍容神色,总觉得她脸上留有尚未消退的怒容。
李雍容却没有把气撒在她身上,只是催促道:“快走吧。”
她嘟囔着:“没有想到皇兄如此小题大做,还准备睡个好觉呢。”
两人都伤了腿,李雍容让人备了两幅肩舆以便走动。
甄华漪刚上坐上肩舆,忽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转眼就到了甄华漪身边,甄华漪今夜惊魂未定,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李雍容也面色一寒,以为是有人图谋不轨,正要叫人拿下,那太监却举起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来:“娘娘,这是殿下叫奴婢送来的。”
甄华漪一怔,双手接过,原来是一只白狐。
那太监一溜烟就不见了,甄华漪想要道谢的话就堵在了心里。
堵得心里胀胀的,有些高兴,又有些难受。
李雍容皱了皱眉,心中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来不及细想。
营地里。
夜里冷,甄吟霜穿着狐裘衣,火红的狐裘将她裹住,华贵但并没有那么适合。
她长相文弱秀气,压不住这样艳丽的颜色。她想起李元璟猎的那只白狐,想起在甄华漪的撺掇下,李元璟是怎样改变了主意,要将白狐皮送给皇后。
几次三番,甄华漪已经成了皇后用来对付她的工具。
甄吟霜怔怔出了一会神,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她身侧的宫女轻轻推了她,提醒她要做的事。
甄吟霜抬起眼睛,柔声说道:“今夜之事蹊跷,若是妹妹早有筹划,她身边的傅嬷嬷和玉坠儿必然知情。”
李元璟沉声道:“将那两人押来。”
片刻后,傅嬷嬷和玉坠儿跪倒在李元璟跟前,李元璟冷冷说道:“甄才人究竟去了哪里?”
面对皇帝的天子震怒,傅嬷嬷强压住浑身的颤栗,高声道:“陛下,娘娘定是遭人害了,快救她啊!”
甄吟霜温柔说道:“果然是忠仆,到这种时候了,还在为妹妹隐瞒。”
傅嬷嬷咬牙说道:“贵妃娘娘缘何断定,我家娘娘是逃了,而不是被害了?”
甄吟霜面露怅然:“因为,她是我妹妹啊。”
甄吟霜眼中露出温柔的怜悯。
甄华漪若是走丢了,她亦可以为甄华漪安上一个准备逃跑未遂的罪名。
若是被人害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甄华漪无依无靠,宫中宫外,都是憎恶她的人,
除了这两种可能,她还能翻出天来吗?
甄吟霜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第47章 马车她又发病了。
大风吹得龙旗猎猎作响,李元璟面色沉寂。
甄吟霜低着眼睛看向傅嬷嬷。
果真是忠仆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出自真心。
甄吟霜忍不住想起当年母妃失宠后,她们母女遭受的一切,仰仗她们母家的家生奴仆,都可以轻易背弃她们。
这老嬷嬷和小宫女却自始至终地跟着甄华漪。
果然是卑贱者会惺惺相惜。
甄吟霜眼中的悲戚更重,她道:“嬷嬷快些说吧,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傅嬷嬷恨恨道:“贵妃娘娘就是如此揣度自己的妹妹?老奴
只想说,贵妃娘娘猜错了。想来贵妃娘娘承宠无闲暇,一年里见不了几回妹妹,所以疏远了妹妹,情有可原。”
甄吟霜背后响起了几声轻笑,是几个与皇后走得近的妃子,甄吟霜面色有些发青,却依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道:“妹妹私逃,你我心中都不好受,嬷嬷何苦咄咄逼人。”
她转头对李元璟催促道:“陛下……”
李元璟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甚至于听见甄吟霜的软语都觉烦厌。
他为甄华漪出逃一事,感到恼怒至极。
宫妃费尽心思出逃,这种丑闻不亚于当面扇了他一巴掌。
他的后宫,就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他冷冷看着跪下的两人,薄唇微动:“将这两人……”
“甄才人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道尖利激动的声音响起。
甄吟霜眉尾一跳,蓦地有些失态。
人群纷纷侧开,让出了一条路,甄华漪从众人中迈步而出。她一袭繁丽裥裙,红衫窄裹,衬得容色更为娇媚,她慢慢行来,婷婷袅袅。
她如今极少打扮得这样繁复艳丽,一时间李元璟和甄吟霜,连同后宫诸位妃嫔都滞了一瞬。
甄华漪向着李元璟款款行礼。
她道:“妾在围猎之时不小心伤着了腿,以至于耽搁到现在,请圣上饶恕妾来迟了。”
李元璟心中的怒火慢慢消散。
见甄华漪现身,他已然明白,甄华漪出逃的说法应是无稽之谈。
甄吟霜突然发问道:“妹妹伤了腿,是何人所救,莫非是方才陛下遣去寻找的羽林军?或是谁家郎君?”
甄吟霜此话诛心,不管是羽林军或是谁家郎君,在深夜里是如何救回甄华漪的,的确引人深思。
有没有肌肤接触,甚至是孤男寡女独处?
李元璟看向甄华漪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什么羽林军?什么郎君?就不能是女将军救下她吗?”清越的声音响起,李雍容也一脸不悦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贵妃素有学识,怎也说这种庸人之语。”
甄吟霜不曾想到李雍容会为甄华漪说话,李雍容明明是她刻意培养的对付甄华漪的打手,为何会突然倒戈。
甄吟霜一时怔怔,呆立了半晌,又听到李雍容奚落她的话,顿时又羞又窘。
李元璟奇道:“是你救了甄才人?”
李雍容道:“那是当然。”
李雍容便讲述了她和甄华漪是如何先后落入陷阱里,是她凭借才智爬了出来,还扔了缰绳将甄华漪拉了上来。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两人都伤了腿。
于是两人都暂且在李雍容住处包扎了伤口,腿脚受伤不便行动,李雍容让甄华漪留宿一晚,没想到在这里生了风波。
幸而无事发生,李元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些许不豫。
今夜这样大张旗鼓,实在是闹得难看了。
此事他处置得极为不稳妥,当时一听甄华漪失踪的消息,又听人说她是逃了,他就怒火中烧,竟将此事弄得沸沸扬扬。
若真的出事,皇家脸面何存。
李元璟看向了甄吟霜。
在他絮烦之际,是她在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妹妹私逃了。
甄吟霜后背生了细密冷汗,她一抬眼,看见李元璟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她心口一紧,却是楚楚看着李元璟,将要溢出泪来。
李元璟便忍不住软了心肠。
甄吟霜走近两步,正预备施展她的柔弱功夫。
“陛下。”甄华漪出言,打断了甄吟霜将要说出口的话。
作为甄吟霜的姐妹,甄华漪同样是柔情绰态的,因她的美貌,这份柔弱更加动人,她半垂着眼敛,羞涩说道,“妾有一物要送给陛下。”
甄吟霜脚步一顿,转头望向甄华漪,只觉她是故意在学自己。只是她这幅模样我见犹怜,让甄吟霜在心里呕得半死,只得狠狠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杨七宝捧着白狐走了出来,惊奇道:“甄才人莫非是为了追这白狐才落入陷阱?”
杨七宝献宝般地对李元璟说道:“陛下,这样的好毛色,甄才人真是费心了。”
李元璟怔忡,低头去看那只白狐。
李元璟记起,自己似乎和甄华漪谈过雪狐之事。
那时他对雪狐该送给皇后或是贵妃略有踌躇。
但那其实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了,他随后就忘个干净,不曾想到,甄华漪记到了如今。
她勤练骑射,就是为了给自己猎一只白狐么?
她在讨好他。
这种认知,让李元璟蓦地感到怜惜。
他忍不住伸了手轻抚她的脸颊,他问:“冷吗?”
甄华漪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李元璟暗笑了一下,牵起了甄华漪的手。
王保全和杨七宝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下去布置卧房。
甄吟霜面色惨白。
甄华漪低垂下头,在李元璟握紧她的手之时,她睫毛就颤抖个不停。
心中惴惴不安,这仿佛是她想要的,可是没道理地,在心中她就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吁出。
她想,她大约是太过紧张。
她忍不住回忆起那几个夜晚,沸热又稠密,但不知为何,与她现在的感受极为不同。
大约是,还没进入正题前的疏远尴尬所致。
甄华漪这样一想,低垂的脸颊霎时红若芙蕖。
她抬起头时,不经意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却看见李重焌正在看她。
甄华漪心中一慌,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回。
李元璟回头看她一眼,笑问道:“紧张?”
甄华漪摇了摇头,一时间心有些乱。
甄华漪行一步,再行一步,这条路变得有些煎熬,她知道李重焌在看她,她不知他脸上挂着什么表情,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甄华漪再抬脚,突然腿上剧痛,她惨白着脸,差点倒了下来,王保全和杨七宝左右扶住了她,一声声地唤着才人。
甄华漪低头一看,腿上伤口好似裂开,连裙衫上都染了一丝血迹。
李元璟握了握甄华漪的手,又放开了,他道:“你受了伤,还是好好将养。”
甄华漪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只颔首道:“是。”
傅嬷嬷和玉坠儿赶忙上前来,将甄华漪扶上了肩舆,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回到了寝屋。
甄华漪换下衣裙,凝神望着裙摆上的一块小小泥渍。
又小又圆,拉了一条细微的泥线。
甄华漪回想起方才腿上的剧痛,好似是被石子砸到了伤口。
谁人有如此准头,又如此狠辣。
寝殿内,李元璟还在灯下看奏折。
王保全悄声走了进来,在李元璟放下折子的时候,他递话道:“贵妃娘娘担心今夜风大,为陛下准备了热参汤。”
此话不用多问,是甄吟霜在邀宠。
李元璟却用折子敲了敲黄梨木桌案,徐徐说道:“召贺兰才人。”
*
甄华漪伤了腿,却是因祸得福,得了皇帝青眼。
玉坠儿站在廊下,兴冲冲地指挥着绿绮阁的宫人收拾皇帝的赏赐,皇帝的赏赐真不少,珍贵不说,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意。
往常绿绮阁的宫人懒怠得很,玉坠儿这个大宫女不过是有名无实,她管不了几个人,反倒是什么差事都要干。
今日这些人像是开了窍,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玉坠儿心花怒放。
刚将皇帝御赐之物收拾妥当了,又听见小太监通报道,太医来了。
太医看了甄华漪的伤口,又为她把了脉,甄华漪见太医沉吟半晌,不由得心口一紧,忙问道:“太医,是脉象有哪里不妥?”
太医松开手,道:“才人体内积热,待下官为才人开一副药,每日按时服用。”
甄华漪心中信服,经由太医这般一说,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体内积热,怪不得深夜里时时会满面红云,热汗涔涔地醒来。
先前找了几个太医来看,却是看不出个究竟,还是皇帝指
派过来的太医医术高超。
送走了太医,小院中却热闹不减。
紧随其后的是甄吟霜的宫女,她亦是来探望伤情并送药的。
傅嬷嬷客气谢过了她,只将甄吟霜的药膏束之高阁,甄吟霜对甄华漪的真面目近来是装都不装,傅嬷嬷自是要对她严防死守。
李元璟和甄吟霜之后,又有李雍容送来了药膏,这让甄华漪稍感惊讶,她威胁了李雍容,李雍容是迫不得已才帮她几回。照李雍容的性子,她幸灾乐祸才差不多,哪会盼着她好。
于是甄华漪谨慎起来:“同贵妃的药膏一同,妥善收好。”
这之后,小院里安静了许久,直到晚间,钱葫芦来了。
钱葫芦一来,将玉坠儿吓了一大跳,她想不明白晋王的太监为何会深夜来才人这里来。
钱葫芦也不解释,将李重焌要送的东西笑嘻嘻交给了玉坠儿,对甄华漪说道:“我家殿下说,请才人清清静静调养身子,若有难处,知会奴婢一声就好。”
甄华漪颔首道谢。
钱葫芦怕她听不明白,又点了她一句:“不光是这些日子,宫中争斗频频,才人清静无为才好保全自己。”
甄华漪微微蹙了蹙眉,心中并不认同,却也没有出言反驳这位好意的太监,她微笑请钱葫芦留下喝盏茶,钱葫芦却不敢多逗留,又说了几句嘱咐的话,才匆匆起身离开。
待钱葫芦走后,玉坠儿惊奇道:“娘娘,为何晋王府的人会来给咱们送药。”
在玉坠儿看来,如今晋王和甄华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甄华漪也有些费解。
从前晋王府来人的时候,总是十分谨慎,连她宫中的人也是能避则避,因此玉坠儿至今也不知晓李重焌和她来往过密。
但今夜钱葫芦却根本不避玉坠儿,似乎是他身后的那个人,突然间不管不顾地越过了边界。
甄华漪勉强解释道:“是之前学骑马的时候,晋王指点过几句,也许是见我学成了这样,他这做老师的心中有愧。”
玉坠儿恍然大悟,认同了这种说法。
甄华漪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吩咐玉坠儿打开匣子,看李重焌送来的是什么药。
打开匣子,里面不光有几瓶药膏,还有一块狼皮。
狼皮已经被打理干净了,上面还熏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甄华漪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李重焌送这个东西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奚落她昨夜将白狐借花献佛?
还是要她能时时想起山洞里他救她这件事?
甄华漪无奈说道:“收起来吧。”
傅嬷嬷问道:“和贵妃、公主东西放在一起?”
甄华漪顿了片刻,她伸手摸了摸狼皮,柔软干燥的狼毛穿过她细白的手指,她想起山洞中她看着李重焌半隐在火光中的侧脸时,心脏不自控地愈跳愈急的悸动。
她慌忙撤开手,说道:“不、好好地,藏起来。”
原以为送药这场闹剧结束了,修养几天之后,高兰芷竟也送了东西过来。
高兰芷对于甄华漪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态度,甄华漪心底认定她有难言之隐,对她的冷淡态度并不放在心上,可渐渐也能看出来,她是不想和自己有联系的。
所以今日高兰芷送药,实在是一件稀奇事。
甄华漪问道:“是谁送过来的?”
玉坠儿回答:“是卫国公府的侍女,连一口茶都没喝,把东西放下后就急着要走,只是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句,说这药要给信得过的大夫看看。”
甄华漪拧眉,目光落在案几上高兰芷送来的东西上。
一罐膏药,还有几帖草药。
高兰芷似乎是借此有话要说,甄华漪留了心,只是眼下她没有个能信得过的大夫。
皇帝派过来的太医是不能用的,若高兰芷真有什么私话告诉她,太医定会传到皇帝的耳中。
思来想去,她熟识亲近的人实在没有几个,送药来的这几人算是“关心”她的。
李元璟首先排除,甄吟霜想不都要想,剩下李雍容和李重焌。
李重焌……
甄华漪拿不准自己能不能信他。
还是李雍容吧,她虽不是什么大好人,但心思率直,近来还被自己拿捏住了。
甄华漪托李雍容寻来大夫,将高兰芷的草药给大夫看了,大夫大惊失色。
大夫道:“娘娘,这是堕胎药的残渣。”
他神色紧张地看了甄华漪好几眼。
甄华漪心里一咯噔,面上却露出了深深思索的神色,丝毫不显慌乱。
大夫见她平静,略一回神,也没有了方才的胆战心惊。
他顺手把了甄华漪的脉,她脉象平稳,并未有过落胎之象。并且,若这药渣是甄华漪所为,她也不必找大夫来看。
由此可见,不管这药渣是宫中阴谋的哪一环,和甄才人的干系都不大。
话虽如此,可大夫走出了屋,依旧感到浑身冷嗖嗖的,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只是公主府上的一个民间请来的大夫,而非享受皇家供奉的御医。
甄华漪收好了药渣,更是忧心忡忡。
她比之前更加迫切想要打探高兰芷的消息,但这几日,她打听到高兰芷竟是根本不曾出现在外人面前。
前些时候的高兰芷可是深受赵毅宠爱,每日在外头抛头露面,骑马射箭,从未有过阻拦。
甄华漪心中的不安更深。
而后,她听到一个极为不妙的消息。
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被野狼啃食过的尸首,辨认后发现,那是卫国公府伺候兰夫人的贴身侍女。
得知这个消息,甄华漪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她翻出高兰芷送来的草药药渣。
高兰芷定是想要通过送药来给她传递信息。
她是在……求救?
*
卫国公别宅似有大事发生。
这几日,赵毅不曾出门,府上奴仆也甚少走动,且个个神色紧张。
甄华漪心中因着这件事,几天夜里都没有睡好。
除了心里忧虑之外,身上的毛病更是严重了许多。她谨遵医嘱,每日都喝太医开的药,只是夜里却更加燥热,每每醒来,都生了一层薄汗,湿透小衣小裤。
问过太医,却道这是药力激发所致,继续喝下去就能好转。
甄华漪只得老老实实喝药,盼着能早日康复。
清早,玉坠儿打起帐子,慢慢扶起甄华漪,玉坠儿见她乌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雪腮上,粉汗香凝,她寝衣松散,露出半分滚圆春光。
玉坠儿心一惊,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拿帕子给甄华漪擦了擦身上细密的汗珠,担忧道:“娘娘夜里发热怎么总不见好,这样下去人该多难受。”
甄华漪恹恹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哑:“太医说,熬过去就好了。本身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略微不舒坦罢了。”
她又问道:“送去的东西,贺兰郎君还是不收么?”
玉坠儿低头道:“贺兰府的小人说贺兰郎君养伤,不便见外人,下人说自己不敢擅作主张收东西。”
甄华漪轻叹一声:“罢了。”
甄华漪想要和高兰芷见上一面,苦于无法,她想起从前是贺兰璨带她混入赵毅府中的,她这次便依旧想要走贺兰璨的门路。
但贺兰璨似乎还在怪她打折了他的腿,一直不肯见她,连探病的礼物也不收。
甄华漪低头沉思了片刻,吩咐玉坠儿烧些热水来。
她沐浴更衣,轻声说道:“我亲自去贺兰府上看看罢。”
玉坠儿忙阻止:“若是被人瞧见,怕是不好。”
甄华漪道:“借你一套衣裳给我,我扮作宫女去瞧瞧。”
玉坠儿和傅嬷嬷有心阻止,但见甄华漪态度坚决,也不敢再劝。
傅嬷嬷叹道:“娘娘和翁主从前最是要好,由她去吧,公主情重,连你我都不会轻易抛舍,更何况翁主。”
傅嬷嬷和玉坠儿同时想起了从前逃难之时,甄华漪是如何费力周旋,保住了她们二人。
当年宫中生乱,有权势的太监看中甄华漪美貌,起
了待价而沽的心思,便赶了马车过来,救甄华漪逃出宫。
太监并不想多带人,是甄华漪坚持要带走她们。
因为护不住更多的人,她一路上眼睛都是红红的。
后来几经辗转,她们主仆每经易手,都是甄华漪用瘦弱的肩膀护住她们,这才没让她们被人抛下。
玉坠儿点头:“娘娘心善,一直没有变过,我们怎好阻拦。”
*
甄华漪乔装打扮成宫女的模样,想要去碰碰运气。
她听闻卫国公别宅这几日守得很严,便打算直接去贺兰府上。
她顺利出了行宫,在往贺兰别宅的路上,听见身后銮铃之声由远到近,她转身一看,宝马香车缓缓,是李雍容的马车。
甄华漪略略退后避开,那马车却渐渐行至甄华漪跟前。
车帘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甄华漪愣愣看着,心中暗想,从前倒没察觉,李雍容的手怎生得这般大。
她还没转完这个心思,就被那只手猛地一扯,她一个趔趄,随后被人锢住了腰肢。
甄华漪跪倒在马车中,幸好马车里铺满了茵缛,柔软厚实,这样她才没有摔痛膝盖。
她徐徐抬头,却见端坐面前低头望她的,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坐着,双膝大开,甄华漪就这样跪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他的手还在用力握着甄华漪的手腕,他低头望着她,这姿势很是难堪,甄华漪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
甄华漪嗫嚅道:“晋王殿下,还请放我下去。”
李重焌不松手,问道:“若我不放呢?”
甄华漪恼道:“殿下莫要捉弄了,我今日有急事。”
李重焌道:“说来听听。”
甄华漪正想找个借口,还未说话,又沉吟片刻。
李重焌可信吗?他会帮忙吗?
甄华漪心中拿不准主意,一时有些犹豫。
李重焌见了她的样子,气极反笑,他伸手推开了马车门,冷声道:“下去。”
甄华漪见状,便不费心思索了,略一行礼,转身就要下车。
李重焌只觉额角突突,仿佛听见青筋在跳。
他一把拉回了甄华漪,垂眼道:“为什么不求我?”
甄华漪伏在他的膝上,半边脸藏在他的蔽膝后,半边脸露了出来,她抬起眼看他,谨慎得像一只狸奴。
她迟疑问道:“什么?”
李重焌没耐心和她兜圈子,问道:“你为何要兜兜转转去寻贺兰璨?”
因李重焌太过理直气壮,甄华漪竟被他唬得有些心虚,她不禁开始思考李重焌的缘何要咄咄逼人。
莫非他想要向李元璟揭露她?
想去见高兰芷并无错处,但去见贺兰璨就很有问题了。
甄华漪便眼神闪躲道:“殿下误会了,我没有想去见贺兰郎君。”
见甄华漪还不老实交代,李重焌心中更添上了一分郁郁,他冷声道:“坐好。”
甄华漪挣扎了一下,为了不得罪李重焌,还是乖乖在他身边坐好。
甄华漪无所事事地盯着车帘上的绣纹看,她不知李重焌要去哪里,也不知他为何要把她留在马车上。
车轮滚滚,过了好一会儿,甄华漪才听见李重焌说话:“本王要去卫国公别宅。”
甄华漪愣了会儿神,才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她正在为如何见到高兰芷而烦恼,李重焌竟正好要去卫国公别宅。
甄华漪按捺住欢欣,开始绞尽脑汁想理由说服李重焌带自己进去。
李重焌说完那句话,转眼一瞧甄华漪,却是半晌没有个动静,她正襟危坐,还皱着眉头,是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许久后,甄华漪小声问道:“殿下是去找卫国公商议战事么?可否需要个人去后宅打探消息?”
李重焌睨着她,没有半分高兴赞同的意思,这一下让甄华漪心里没了底。
甄华漪沉郁片刻,又鼓足勇气道:“后宅娘子们也许能知道不少卫国公想要隐瞒的消息呢。”
李重焌平视前方,徐徐说道:“直白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想清楚再回答。”
小心思被揭露,甄华漪羞窘片刻,终于还是犹豫问道:“我、我想去见兰夫人。”
她忐忑说了,李重焌却没有半分回应,她并没有看到,李重焌微微向后倚靠着,神色平缓了许多。
她踌躇问道:“……殿下会帮我吗?”
李重焌转脸,认真看她:“你以为我今日乘马车,是为了四处招摇?”
甄华漪不解其意,她不知是李重焌太过云里雾里,还是她的脑子太过愚钝。
马车行到了阴凉地,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李重焌看着她,目光复杂,又像是想要掐死她,又像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李重焌道:“我就是专程来接你的。”
甄华漪一双桃花眸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
她呆愣地想要问为什么,心间却仿佛知道了,荡出一点微颤的涟漪。
而后她又开始惶恐。
惶恐李重焌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亲近她试探她。
甄华漪的反应实在不能让李重焌满意,他看着她,半晌后,狠狠闭了眼睛,扭脸去看窗外。
没有了李重焌极有压迫性的眼神笼罩,甄华漪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重焌不再理会她,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风景,但忽然间,他不知看到了什么,伸手放下了帘子,神色也有些不豫。
甄华漪见他勃然变色,正想问一句,忽听得外头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可是公主的车驾?”
甄华漪辨认出,那是贺兰妙法的声音。
车夫含含糊糊回不清楚话,另一道清越声音说道:“路上巧遇殿下,璨同阿姐不敢怠慢,特来拜见。”
贺兰璨也在。
甄华漪求助般地望向了李重焌,因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生出了些晕眩之感。
她和李重焌同乘一车是极不妥当的事,绝对不能被外人撞见。而马车外好巧不巧,一个是李重焌的未婚妻,一个是几度怀疑她和李重焌有染的贺兰璨。
李重焌用手抬起她的脸,他盯住她的眼睛,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甄华漪读出了他的意思。
他告诉她:“打发走他们。”
李重焌和她乘坐的是李雍容的马车,眼下甄华漪只得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装作自己是李雍容,含含糊糊地扬声说道:“免礼,”她对车夫道,“走吧。”
李重焌的手托住她的后脑,仿若安抚,仿若鼓励地抚了扶她的发,甄华漪面颊一烫,微微别开了脸,躲避他的触碰。
李重焌手指微僵,而后神色自然地放下了手。
甄华漪以为过了这一关,哪想到马车外,贺兰璨依旧没有离开,他道:“……殿下的声音?”
甄华漪浑身一紧,她不由得惶惶看了李重焌一眼。
她方才只说了四个字,且可以模仿了李雍容的语气,贺兰妙法尚没有辨认出来,与李雍容极少来往的贺兰璨为何察觉到了。
甄华漪仰头,只觉得李重焌神色愈寒。
马车外。
贺兰妙法扯了扯贺兰璨的袖子,小声道:“阿璨,你失礼了。”
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只觉得贺兰璨表现奇怪。
但贺兰璨握紧了拳,反而更进了一步,他高声道:“殿下声音颤栗,是否为歹人所劫持?”
贺兰妙法被贺兰璨的话惊了一下,却又是扯住了他的手臂,语气责备道:“阿璨,胡说什么?”
贺兰璨对贺兰妙法的提醒视若罔闻,他一边走近一边道:“臣是为了公
主安危,冒犯了。”
他伸手撩开了车帘——
甄华漪一双桃花眸睁大,她看着晃动的车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虽然有种种理由,但她和李重焌两人的的确确地过了界,她不知他们二人在贺兰姐弟面前该如何收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重焌握住了她的腰身。
甄华漪晃晃荡荡地跪坐在李重焌大腿上,她双手下意识地抵住了他的胸膛,防止自己摔下。
感到手掌中密实梆硬的胸肌,她不由得紧张得想要缩回手。
李重焌抬起头望进了她的眼睛,察觉到她的紧张和躲避,他没有松开她,没有推开她,反倒按住了她的后脑。
甄华漪惶遽地看见李重焌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
砰砰的紊乱心跳中,哗地一声,车帘被扯开了。
李重焌按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她离他极近,两人吐息都交。缠在了一起。
李重焌的瞳孔缓缓散大,甄华漪觉得此刻的他类似某种蛇类,冷静中带着莫名的兴奋。
他的面容藏在甄华漪的遮挡下,他以唇语对甄华漪道:“喝退他。”
甄华漪此刻已经无法思考,她双手手指无力地在李重焌的衣襟上扣抓,双腿软到跪都跪不稳。
李重焌便不再为难她,他眼中含着莫名的笑意,声音却严厉呵斥道:“放肆,不得冒犯公主。”
贺兰璨的手指死死握着车帘,而后沉重放下。
贺兰妙法只看到了一眼,一眼就足够她心惊。
车厢里的公主软软地伏在男人的身上,虽看不清楚他们二人究竟在做什么,但已经足够想象。
贺兰妙法不再犹豫,连忙将贺兰璨扯开了,她带着贺兰璨躬身行礼:“恭送殿下。”
马车缓缓往前行。
贺兰妙法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贺兰璨,却见他抿紧嘴唇,面色隐隐发白。
车厢里。
李重焌依旧没有松手,甄华漪无力地撑着他,他闭上眼睛,强忍着没有将人搂紧。
他知道等她回过神来,很快就会推开他。
马车缓缓行走,她的手指,她的双膝随着马车的晃动,忽轻忽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她的呼吸也擦在他的耳边,细细地喘。
李重焌的手指攒紧,握在她身后,忽紧忽松。
他闭着眼睛,在晃荡的马车中他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但也足够甄华漪冷静下来,推开他安静地缩到一旁,像从前一般。
但是甄华漪没有。
李重焌的心开始跳得有些急促。
她没有。
李重焌猛地睁开眼,他绷着脸道:“……你。”
话音未落,甄华漪手臂一软,忽地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李重焌一怔,这才察觉到甄华漪的状态。
他拧眉看她,但见她两颊晕红,眼角似乎溢出了点点的水光,她呼吸有些急,额上生了细密的汗珠。
李重焌立刻明白过来,她又发病了。
第48章 病情伸舌头。
李重焌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脸颊。
他手指滚热,她的双颊却更烫。
李重焌细细看了她的神色,拨开她的眼皮研究般的看了看她的眼珠,又拨开了她的唇。
他知道甄华漪身上的热毒,为了救她一命,他曾问过孙太医一些探知她病情的东西。
眼下,她只是难捱了些,总体并无大恙。
至于是如何难捱……
李重焌眸色渐渐深了,他用手指拨弄着甄华漪的唇,哄她道:“伸舌头。”
他声音有些哑:“让我看看。”
甄华漪头昏脑涨,隐约感到李重焌在查看她的眼睛,她从前见过大夫这样看病人,于是对李重焌没有设防。
她启开唇,吐出一截舌头。
她感到按住她下唇的手指顿时重了几分。
甄华漪感到了痛,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蚌类,忙缩了回去,但李重焌伸进了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牙齿,让她难以合上。
“唔……”
口舌中的异物让她难受,她感到更烦更热了。
她听见有人在耐心安抚她:“忍耐一会儿。”
口唇中又被塞入了一指,甄华漪呜咽了两声,那两根手指却捏住了她濡软的小舌,温柔又强横地扯出来。
她的舌头在被人细细查看,甄华漪又羞又难受,她生了脾气,咬住了他的手指。
李重焌只看了一眼,确认无恙,就被难受发脾气的甄华漪咬了食指。
并不痛,她这时没有力气,像是婴儿吮咬一般,从指尖咬到了指根,痒痒的,让李重焌呼吸骤然发紧。
李重焌一时间觉得自己也发了病。
他猛地抽回了手指。
他眈眈望着甄华漪,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将她唇边的水渍擦干,而后将自己的手指也擦拭干净。
他随手扔下了帕子,将甄华漪按进了自己怀里。
甄华漪在他怀中不停颤抖着,他拔下了她的花钗,乌发如瀑布般垂了下来。
甄华漪感到他在抚着她的发,轻声安慰着她,恍若最体贴的情郎。
马车悠悠,大约过了两刻钟后停了下来。
李重焌这才不急不缓将软绵绵的甄华漪从怀中放开,他伸手从荷包中取出一粒薄荷丸,塞进她的唇中。
薄荷清冽,虽治标不治本,但足够她片刻清醒了。
李重焌缓缓擦了擦她的唇珠。
甄华漪滞缓地睁开了眼,眼睛中蓄满了泪,她眼前先是模糊一片,而后才渐渐看清人影。
她虚弱脱力地想着,为什么她钻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她脑子混沌地转着,过了许久才记起方才发生的事。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一沾到李重焌,竟就手软脚软,简直不像样子。
可奇怪的是,李重焌为何不推开她。
甄华漪由于这种种,丧失了勇气,完全不敢抬头,可车厢外有人在小声道:“郎君,马车在这里太过显眼,待会有人要过来了。”
甄华漪听罢,又是面上一热,她急急忙忙从李重焌身上爬了下来。
马车夫望着车帘,不多时,里头钻出了一个艳丽妩媚的娘子,她面色绯红,乌发散乱,衣裳也揉皱了些,看上去仿佛是花枝力弱,难承雨露的模样。
她踏在地上的动作虚弱无力,好似受了不少折腾。
马车夫呆呆望着,忽被她身后的冷冷的视线盯上了。
他一个警醒,不敢再瞧。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了车帘,男人着锦袍玉带,体魄高大雄健,难怪让小娘子如此难以承受。
高大的男子随后也跳下了马车,马车夫上前一步去放下车帘,看见茵缛上扔了一张皱巴巴湿哒哒的锦帕,无言地诉说车厢内方才多么香艳。
马车夫顾忌方才男人的眼神,不敢细瞧,忙低下了头。
身后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他也见到了那方锦帕,他眼皮一跳,忙赶走了车夫:“这里再没你的事了,下去。”
甄华漪腿脚发软地下了马车,身侧的仆从见她的模样上前扶了一把,甄华漪吓了一大跳,转脸去望,才放下了心。
原来是钱葫芦。
李重焌下了车,他不轻不重地看了钱葫芦一眼,这一眼看得钱葫芦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头皮冒着汗,将浑身无力的甄华漪扶上了另一架马车。
借李雍容的马车,是为了方便将甄华漪借出来,但去卫国公府要以李重焌的名义拜访,自然要换上李重焌的马车。
甄华漪复又上了李重焌的马车,这马车宽敞豪奢,比起素来爱享受的李雍容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甄华漪感到诧异,李重焌明明是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那日在山洞里,甄华漪甚至觉得他在山林里也能凑活活下去。
她摸了摸缀满琉璃珠的车帘,又踩了踩脚上的柔软狐裘。
正起劲的时候,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端着汤药道:“请娘子服药。”
甄华漪有些迟疑地接过了汤药,她心中疑惑为何李重焌会知道她的病,但共患难后,她相信李重焌不会害她。
她问道:“是什么药?”
侍女道:“风寒药,娘子是热伤风。”
甄华漪饮了药,侍女收拾完却并没有走,而是跪坐在甄华漪身边说道:“奴婢给娘子梳妆。”
甄华漪知道自己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便没有拒绝。
侍女打开妆奁盒,取一把牛角梳为甄华漪梳发髻,她边梳边赞叹道:“娘子头发乌黑亮滑,真如绸缎一般呢,娘子是怎样养出这一头好头发呢?”
若在几年前,甄华漪倒是能讲得条条是道,她从前专心于自己的容貌,从手指尖娇养到了头发丝,她的一些养肤养发的秘方,也从宫中盛行到了宫外。
只是从前她年岁小,悉心养护,依旧是“黄毛丫头”,哪有如今的鬓鬒丰盈。
如今没有那些珍贵的香膏香露,反倒容色愈艳,可知,那些养护的方子并无半点用处。
那些方子风靡长安,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名气罢了。
侍女梳好了头,又取来香粉要往甄华漪腮上
擦,她又是连连夸赞:“娘子肌肤吹弹可破,是奴婢见过最好的。”
甄华漪微微窘迫,接着听见她嘻嘻笑道:“娘子如此美貌,郎君定是日日都离不开娘子。”
甄华漪费解地思量她的这番话,忽觉眼前光亮略黯淡了一些,抬头一眼,李重焌正倚在门框处看她。
甄华漪不知方才侍女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怕他误会自己在侍女跟前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
李重焌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了下去,就这样打断了她的解释,他道:“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李重焌和她相安无事,马车行到卫国公别宅,李重焌扔了一只幂篱给她,便径自下了马车。
甄华漪带好了幂篱,跟在他后头,也下了车。
李重焌来得突然,卫国公府的门房惊诧了好一会儿,才一面忙着差人去向赵毅报信,一面将李重焌迎了进去。
绕过影壁,走过几重院门,甄华漪跟在李重焌身后,听见了赵毅的声音:“晋王殿下亲至,臣怠慢了。”
他虽这样说,但态度倨傲,没有半分谦逊。李重焌却也不计较,笑道:“小王来得突然,卫国公不要见怪。”
赵毅客气道:“哪里哪里。”
两人正要往正厅走去,赵毅突然注意到了李重焌身侧的人。
她的衣着仿佛是宫女,却矜持地带着长长的幂篱遮住了容貌,赵毅回想起来,方才李重焌走进来时,有时步伐快了,将这宫女落下,接着就会略略缓下步子,等这宫女走上来。
虽没有表现明显,赵毅很快就发现这宫女并非是晋王身边的一般宫人。
赵毅立刻想起来传闻中那个迷倒李重焌的宫女。
他望向甄华漪的眼神就多上了几分趣味。
李重焌微微沉下了脸,赵毅哈哈一笑,吩咐侍女道:“将这位夫人带到后院,告诉玉夫人,莫要怠慢了贵客。”
赵毅正妻早死,后院里只有几个妾室,因着他如今身份尊贵,外头人也愿意讨好他这几个小妾,叫一声夫人,这玉夫人,也是其中的一个小妾。
甄华漪一听赵毅的语气,知道他是误解了自己和李重焌的关系,她没打算解释,反倒将错就错,故意骄纵道:“玉夫人?妾听闻卫国公府往来交际的都是兰夫人。殿下,莫非妾身份低微,见不得兰夫人?”
她撒娇的语气让自己都麻了一麻,她察觉到李重焌沉默了两息,心道莫非是自己演过了?
李重焌对赵毅道:“卫国公见笑了,是小王缺少管束。”
卫国公在听到甄华漪提起兰夫人时,眼神就冷了一分,他很快收敛好神色,笑道:“有如此佳人作伴,还说什么管束。”
他转头吩咐下人,语气不似方才和煦:“便带这位夫人去兰夫人处。”
下人仿佛吓到了般,有些战战兢兢地应了。
甄华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到卫国公府上死的那个侍女,还有高兰芷费心送来的线索,心里愈发沉沉。
甄华漪跟随侍女往后院而去,赵毅向李重焌做了一个手势,爽朗道:“请。”
他的目光在却甄华漪身上扫了一眼。
晋王和高兰芷从无往来,他宠爱的侍妾更是不会认识她,但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李重焌拉回了他的注意,李重焌边向中庭走去边说道:“天下久乱初定,人心思归。此番凉州又叛,不过是几个乱臣贼子作乱而已,宜当诛其首恶,宽宏众人,也叫凉州百姓好休养生息,卫国公以为如何?”
赵毅请李重焌坐下,闻言却轻笑道:“我听闻殿下勇武,原来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李重焌拧眉看着他。
赵毅打仗虽勇武,但部下恶贯满盈,他也从不约束。每到一城他们必会屠戮百姓,将城中文武官员活活吊死在城门上。
每胜一场,赵毅军队就会将城中洗劫一空,妇人财宝都成了这些恶棍的私物,赢一场,就能腰缠万贯,他们因此更有斗志。
由此也打出了赵毅常胜将军的名号来。
李重焌看出此次赵毅依旧打算如此行事,忍不住要提醒他一两句。
但赵毅却是油盐不进,他坐下后侃侃而谈,言语间认定凉州叛乱,是因为多逆臣刁民,非血腥手段不能服众。
李重焌话语少了起来,他抿了一口酽茶,安静听赵毅说话。
他看似在听,眼睛却时不时看向了屋角里的水钟。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重焌不再忍受,他看向了赵毅,他笑容愈盛,已然动了杀心。
李重焌放下茶盏,重重一磕,让赵毅停了话音。
李重焌笑道:“原以为公能百战百胜,是治军有方,不曾想到,只是以钱货美色为诱。这种伎俩,不是旁人不会,只是不屑罢了。”
赵毅勃然大怒,李重焌却视而不见,他继续道:“以仁为本,以义治之,是为王者之师;以利相聚,草菅人命,不过乌合之众罢了。”
赵毅面色猛然一变,李重焌已经徐徐起身,撂下一句:“告辞。”
*
穿黄衣的侍女引着甄华漪到了一座跨院,走进抱厦,侍女引她坐下,欠身道:“夫人稍坐片刻。”
黄衣侍女往西屋里走,屋子里的圆脸侍女走出来拦住她,激愤说道:“做什么?兰夫人尚在养病,又要打杀哪个下人不成?”
黄衣侍女平静道:“姐姐胡说什么?是晋王殿下来拜访国公,他带了一位夫人过来,请姐姐告诉兰夫人,出来见见客。”
圆脸侍女眼神稍亮,却很快又无奈地黯淡了。
黄衣侍女挂着淡淡的笑道:“姐姐莫要乱想主意了,晋王的姬妾不会伸手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圆脸侍女暗暗瞪了她一眼,才回到屋里去请兰夫人出来。
甄华漪等到手中的茶盏变凉,才等到高兰芷姗姗来迟。
高兰芷和甄华漪互相见了礼,高兰芷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她没有了往日的高傲,面色有些苍白,传出来的养病说法倒有几分可信。
高兰芷见礼之后,就呆坐在边上,对甄华漪这个客人,她没有半分想要搭理的意思,黄衣侍女咳嗽了好几声,她都置若罔闻。
甄华漪道:“是我失礼了,一时忘了揭下幂篱。”
说着,她就露出了面容。
黄衣侍女见甄华漪一直不肯揭下幂篱,还以为她是在顾忌自己的宫女身份。
宫外对晋王的这个宠姬也有些传闻,黄衣侍女止不住好奇,定定看着甄华漪的脸。
素白薄纱揭开,黄衣侍女愣神,难怪晋王对这宫女如此宠爱。
高兰芷随意向甄华漪扫了一眼,惊诧得手指一抖,她立刻收敛好神色,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女已经是呆了。
圆脸侍女唤作莺儿,是自幼服侍高兰芷的,她认得甄华漪。
高兰芷提了一口气,想要提醒莺儿,她道:“倒茶。”
莺儿手脚忙乱,将茶水倒歪了,湿了自己的衣裳。高兰芷便借这个理由把她打发下去。
高兰芷紧张万分地看向了黄衣侍女,但见她只顾着盯着甄华漪的脸看,相比之下,自己和莺儿倒没有那么奇怪了。
高兰芷便道:“夫人容色过人,莺儿这蠢丫头一时都看呆了。”
未表明身份前,方才高兰芷一句话都不想同外人说,现在一看是甄华漪,她强压住情绪,一边解释了莺儿的呆愣,一边和甄华漪搭上了话。
甄华漪将高兰芷和莺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她也装作不认识高兰芷的样子说道:“夫人在打趣我呢。”
甄
华漪想了想,问道:“听闻夫人病了,是什么病,可是要好好将养。”
用问病这个理由来打探,是表达客气关心,并不显突兀。甄华漪察觉到高兰芷的病大有隐情,就看高兰芷是否愿意告诉她。
高兰芷笑了起来:“是我福气不好,没有保住腹中胎儿。”
她说得云淡风轻,惊得在座二人险些失态。
甄华漪心中惊骇,联想起高兰芷送来的落胎药,明白过来,那药是进了高兰芷的肚子。
甄华漪忖度她神色,高兰芷微微笑着,没有半分伤心,甄华漪明白过来,那孩子是她自己打掉的。
莫非是因此,赵毅才暴怒打杀侍女,还将高兰芷幽禁在后宅内。
前几回见高兰芷,她总是一副恃宠而骄乐在其中的模样,甄华漪一直觉得她是在强装开心。
甄华漪手指冰冷。
像高兰芷这样骄傲的娘子,是经历了何种折磨,才逼着自己去接受赵毅的“宠爱”,或许有时候她将这种虚假的幸福当真了,但那个孩子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终于和赵毅撕破了脸,也将自己陷入了困境。
赵毅会如何待她?
甄华漪听闻,在高兰芷之前,赵毅后宅曾有过几位燕室宗室女,他厌倦了这些女子之后,转手就送给了手下一个叫梁丰的将领,那梁丰同样是暴虐成性。
金枝玉叶,后来又几经转手成了万人可尝的奇货。
甄华漪浑身发抖,倘若当初供养她的豪族打算将她送给赵毅,那么她的下场又会如何?
其实时至今日,她也未曾完全逃脱仰仗他人的命运,若李元璟厌恶她,要将她转手送给赵毅,她和高兰芷,以及其余众人,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屋子里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是高兰芷打破了这份安静,她笑道:“我一见夫人便觉得欢喜,莺儿,将我那只白鹦鹉拿过来,我想送给夫人。”
莺儿应了一声,从屋里提出一只金银丝结条的笼子。
金灿灿的笼子中,雪白的鹦鹉蔫头蔫脑。
高兰芷伸出手指,抚了抚鹦鹉的头,鹦鹉瑟瑟发抖,不住往角落里钻。高兰芷笑道:“这畜生养不熟。”
甄华漪道:“这鸟儿天性如此,想要飞在外头呢。”
高兰芷道:“剪羽了,它又能飞去哪里?”
甄华漪一时拿不准主意,她看出高兰芷是在借物喻人,但有些拿不准高兰芷的主意。
方才她推论的种种,也不过是她的猜想罢了,她担心会错了高兰芷的意思。
甄华漪看着高兰芷的手指在笼门的锁栓上来回,她等待着高兰芷打开笼门,但高兰芷却是放下了手指。
甄华漪不解地望向了高兰芷。
高兰芷将笼子推给甄华漪,道:“带走它吧。”
甄华漪还未回答,边上的黄衣侍女就说:“夫人,这是国公特意送给夫人你解闷的。”
甄华漪轻轻撩了眼皮,看向黄衣侍女。
高兰芷如今在赵府地位大不如前,一个侍女就可以轻易驳斥她。
高兰芷没有多争辩,淡淡道:“罢了。”
黄衣侍女看了看屋外日头光,说道:“夫人,你身子不好,到时间喝药歇息了。”
高兰芷微微沉下脸,莺儿也对她瞪了一眼,不过到底高兰芷没有反驳。
甄华漪于是起身告别,高兰芷缓缓说道:“莺儿,你送送。”
莺儿伴着甄华漪走出抱厦,沿着石砖小路绕到房屋后,却见后窗中挣扎着飞出了一只扑腾的雪白鹦鹉。
它乱振的翅膀在日光下仿佛生了光。
甄华漪仰头看着,明白了高兰芷的决心。
金银丝编织的,精美华贵,却只是牢笼。
高兰芷想要挣脱这牢笼。
莺儿将甄华漪送出了后院,看到一道高挑矜贵的身影正负手站在垂花门下。
甄华漪一愣,李重焌转过身来,不自在道:“叫我好等。”
莺儿捂嘴笑了下,仿佛是要打趣身侧的娘子得了郎君宠爱,她不知怎的又笑容一僵。
那挣扎飞起的鹦鹉似是在她这个懵懂侍女的心间,也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
晋王那位宠姬来过之后,兰夫人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终日卧病在床,与旁人说话也有了笑意。
因为兰夫人态度转圜,赵毅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整个卫国公别院不再终日惶惶,终于是雨过天晴。
赵毅细细盘问了黄衣侍女那日高兰芷和晋王宠姬的谈话,说到高兰芷要送鹦鹉时,赵毅面色沉凝,待听到高兰芷说的“剪羽”、“畜生”之类的字眼,赵毅勃然大怒,将茶盏狠狠向侍女面上砸去,侍女战战兢兢只敢跪下。
他砸完后,半晌冷静下来,笑道:“也好,既然认命了,就不会再瞎折腾。”
当晚,他就去了高兰芷院子。
高兰芷命人提了灯笼出来,笑脸相迎,赵毅掌着她的脸说道:“几日没见你,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高兰芷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仿佛从无嫌隙:“我的病快好了。”
她称病不见他,如今说病快好了,就是愿意和好如初。
赵毅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就往屋内走去。
赵毅拥着高兰芷坐在床榻上,高兰芷放下帐子,凑过来就要解他的衣带,赵毅按住了她的手,神色晦暗道:“你病还未好,你以为我来是要做这种事?”
高兰芷抿嘴一笑,安静地躺好。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势渐大,将窗牖砸得哗哗作响,赵毅没有睡着,握住高兰芷的手,感到她手指顿时僵硬,他却握得更紧。
赵毅道:“还是让小甄氏到府上和你作伴吧,如何?”
高兰芷更僵,她几乎以为赵毅发现了什么,她咽了下干涸的喉咙,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
赵毅揉捏着她的手指:“不喜欢?不尽然吧。”
他翻了身,抚摸着高兰芷白皙的面孔:“若你不落胎,我何苦费尽心思为你寻一个留在府上的牵挂。”
“落胎”两字赵毅说得轻松,但恍若在安静的书房砸了一击响雷。
高兰芷推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再故作温柔,她冷声道:“若想嗟磨,便嗟磨我一人,若再牵扯旁人,我也没脸活下去了。”
她厉声说完,心脏砰砰直跳,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和赵毅撕破脸,但她又什么威胁的砝码,不过贱命一条,赵毅何曾在意。
她安静等待赵毅发怒,却听见赵毅嗬嗬笑了:“嗟磨?”
雨下得更大了,高兰芷屏息等待他发难,但是赵毅没再说什么。
*
甄华漪这几日时常探望养伤的李雍容。
李雍容对甄华漪的来访很是戒备,她半躺在榻上,狐疑看着甄华漪道:“是这几日又有人害你?我可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干,别算在我头上。”
甄华漪微微一笑,道:“殿下说什么胡话,我是在屋里养伤无聊,料想殿下也是一样,所以来同殿下解解闷。”
她说着,翻了翻手里的话本,说道:“这些话本都有些老套,我听宫女讲了一个新故事,殿下要不要听听。”
李雍容百无聊赖,道:“那你讲讲。”
和流行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同,甄华漪讲的是一个大家族的女郎,因为家道中落流落人间,恰巧被一个男人碰到了。
接着,那男人将她纳作妾室,宠爱得很。
李雍容皱眉问道:“既是宠爱,为何不娶?”
甄华漪便接着讲,这男人深恨女郎的家族,在遇到女郎之前,在战乱中发了一笔财,成了当地的霸主,收了好几个那个大家族的女子到后宅,但后来,那些女子都被他凌虐死了。
李雍容眉头皱得更狠了。
甄华漪讲,女郎家破人亡后,虽被人当做玩意一般议论她以色侍人,但她如今生活优渥,更在男人那里有盛宠,在当地无人敢惹,算是有了体面。
李雍容恼火道:“然后呢?”
然后,女郎怀了孕,又落了胎,反抗不能,渐渐安心了。
甄华漪将话本放下,说道:“已经叨扰殿下许久了,这故事太长,我明日过来讲吧。”
次日李雍容派人来请甄华漪,甄华漪借口有事推脱了,她请了几天,甄华漪才登门拜访。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道:“我知道了这故事的出处,是你编排卫国公和他家兰夫人。”
甄华漪定定看着李雍容,突然跪了下来,将李雍容唬了一跳。
甄华漪道:“故事那日其实已经说尽了,结局殿下一直想知道,最有可能的结局,不过是高姐姐郁郁而终,甚至,被卫国公转手送给他人。殿下与我同为女子,愿意接受这结局吗?”
李雍容怔怔:“你想做什么?”
甄华漪仰头道:“我想借公主府卫军一用,卫国公领兵出征在即,这几日就要护送家眷回府,我想让公主府卫军装作山匪的模样,将高姐姐劫走。”
李雍容吸了一口气:“你……你胆子当真不小。”
甄华漪见李雍容反应,心中稳了几分,她笑道:“不知公主胆量如何?”
李雍容犹豫了半刻,道:“我答应你。”
走出院门,甄华漪按了按心口,这里依旧不平静。
虽然看起来信心满满,但其实她心里并无把握。
虽然高兰芷的故事让李雍容气愤,但对于李雍容来说,那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她和李雍容不算亲厚,她的请求对李雍容来说是有些失礼。
但她还是赌了一把。
李雍容易激动,嫉恶如仇,从前是甄吟霜利用了这一点,而她自己在李雍容看来就是那个“恶”。
上回围猎中,李雍容对她有了改观。她便铤而走险,用了这一招。
幸好,李雍容答应了她。
甄华漪按捺住激动,开始着手准备劫人一事。
“果真是胆大包天。”
此事本是一件密谋,但不知为何,传到了兰溪小筑。
李重焌这样评价了甄华漪和李雍容的所作所为,听起来甚是不悦,钱葫芦等人都紧张低下了头,都没人瞧见李重焌唇边的一丝笑。
他轻笑:“倒是和从前一样。”
只是转念一想,甄华漪这次找上了李雍容,却依旧没有找他。
想到这里,笑容都渐渐淡了下去。
正在烦闷之际,张得福小跑着进来说道:“殿下,卫将军来了。”
卫离风尘仆仆,面容有些狼狈,他沉声道:“殿下,六年前徐氏灭门一案……我查出了些线索。”
李重焌抬头,神色中的轻松笑意不再,他仿佛浑身霎时间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云。
他道:“你说。”
*
回宫在即,恰逢上巳节,白日里热闹不止,到了夜里,皇帝又命人布置了小宴,携甄贵妃和几个妃嫔在水边游乐。
甄华漪是没有资格赴宴的,她也没有心情关注。
这几日,赵毅已经奉命去调拨军队,不日就要启程西征,明日,他家女眷就要回长安。
过了这一夜,她就能救走高兰芷了。
傍晚时分,甄华漪在湖边借了机会和李雍容搭上了话,李雍容将明天的安排简单同甄华漪说过,便携侍女离开,甄华漪一人绕着湖边便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
甄华漪站在湖畔,望着洒在湖面上的粼粼月光,双手合十祈祷神明保佑,一切顺利。
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将甄华漪吹得趔趄。
她睁开眼,看见袖笼中的手帕被吹往湖中。
甄华漪心中着急,今日上巳,不光是宫中人,还有许多外男在湖边,若是这帕子落在有心人手中,又是牵扯不清。
她便追着帕子小跑着过去,湖边停着一只小舟,帕子徐徐落在船头。
甄华漪放下了心,提着裙子,走上了小船。
船舱里很黑,甄华漪弯腰走进去的时候,才察觉到里头有人,她心里一慌,往后退了两步,没有踩稳,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船舱里满是酒气,甄华漪眼睁睁看着拿到黑色的身影站起来,徐徐拉长,她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陌生的醉鬼。
她脑子里不由得跳出许多可怕的事来。
她咽了咽喉咙,悄悄缩脚,而后猛地站起身要逃跑,却被那酒鬼扼住了手腕。
“甄华漪。”酒鬼连名带姓地叫她。
甄华漪发觉这声音又沉又哑,却是分外熟悉,她胆战心惊回头,看见了李重焌沉沉的眼睛。
她松了一口气:“殿下?”
她又提起一口气,小声问道:“殿下,你现在清醒吗?”
“清醒得很,从未有过这般清醒。”李重焌这样说着,放开了她的手。
甄华漪觉得李重焌这一番话就很像是醉鬼说的话,但观察他的神色,的确没有醉酒的样子,这让她一时拿不准主意。
甄华漪小心说道:“我的帕子被风吹到了这里。”
她说着,走到了船头,将那一方锦帕捡起,而后往后走,李重焌没有拦她,他还侧身让她经过,看来他果然没有醉。
只是,当甄华漪快要走到船尾的时候,李重焌突然拿了桨,将小船晃晃悠悠地划远了。
甄华漪一双桃花眼圆圆瞪着:“你……”
李重焌没有停下,越划越远,转眼间小船飘到了湖中央。
这般任性,倒又像是醉了。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醉了没醉,但她直觉地知道,李重焌心情很差。
李重焌将船桨扔到一旁,站在船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甄华漪安静看着,决定不打扰分毫。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悠远的笛声,隔着水波送来,凄清又婉转。
隔岸又有隐隐约约的笑声,听在甄华漪耳中,那种孤冷之感渐渐浸染在了身上。
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甄华漪跪坐在船上,一阵晚风吹过,她蓦地感到冷了。
甄华漪仰头去看李重焌,发现他正垂着头看着自己,眼中仿佛映着湖光。
甄华漪想要移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却和他长久地对视。
明日,高兰芷会成功脱身。
她自己呢,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回宫了。
——带我走。
甄华漪控制不住自己,在心底呐喊,这道心声混着紊乱的心跳在耳膜鼓胀着、鼓胀着。
“冷么?”
李重焌忽然发声问道。
甄华漪心里的声音像湖水中鼓起的水泡,只需一点动静,就被轻易戳碎。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说出口。
经由李重焌的提醒,甄华漪才发觉自己在轻微地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别的缘由。
李重焌手里拿着装酒的水囊,他下意识想要将水囊凑到甄华漪的唇边,忽地顿住,他道:“要喝口酒吗?”
今夜李重焌糊涂,她却是清醒的。
壶嘴近在咫尺,甄华漪闻到了乌程若下的酒香,还有他手指的微微凉意。
甄华漪之前有许多神志糊涂的时刻,温泉水中的时候、蜘蛛爬上身的时候,那时候李重焌是在救她。
现在不一样。
甄华漪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往后退上一步,凛然地告诉他,自己该回去了。
但她却抬起了下巴。
她的唇软软地挨上壶嘴,乌程若下的清冽味道灼烧了她的唇舌,流进了她的喉管,她的胃连同五脏六腑都开始烧了起来。
李重焌怔怔低头看着,他看见甄华漪半跪在他面前,她柔软的唇含住壶嘴,轻轻擦过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几乎拿不稳水壶。
甄华漪含了一会儿,就轻轻推开了水壶,她听见水壶跌落的声音,李重焌将她拉了起来,她一个趔趄就倒进了他的怀里。
衣襟中皆是酒香,分不清是谁的身上的味道。
甄华漪听见岸上的笛声不再缥缈,她甚至听见了李元璟的朗笑声。
原来船不知不觉又飘到了岸边。
吞进胃里的酒刺得她喉管发呛,可她却不敢咳嗽出声。
对岸是李元璟,隔水藏在黑暗船舱里的,是她和他的弟弟。
第49章 麻烦不够,远远不够…………
肺部似是被一只手捏住一般,越是想忍,越是难受。
仿佛察觉到她的所思所想,李重焌缓慢地从后按住她的头,半是温和半是强迫地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你害怕什么?”
害怕被李元璟发现,更害怕自己心中不知何时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
她听见李重焌说:“顺其自然就好。”
仿若诱哄,又像只是在关心她憋不过气。
她的口鼻都被他的衣襟掩住,可她依旧不敢大声咳嗽出声,激烈的身体反应最后只化作类似呜咽的声音。
半晌,甄华漪推开了他。
她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张芙蓉粉面愈发地红,在月色下,李重焌看见她面上的水光。
他用手掌托住了她的脸颊,他伸出拇指,擦过她红软的眼梢,一下又一下。
甄华漪睫毛颤动得更狠了。
李重焌神色莫名言不由衷地夸奖她:“你很能忍。”
可他突然间就不想忍了。
他手腕微微用力,抬起了她的脸,甄华漪懵懂地看着他,这丝无辜让他蓦地生出了些恼怒的破坏欲。
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而后慢慢抬起她的下巴。
甄华漪一时间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笛声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
只是——
“谁在那里?”
李重焌骤然松开了她。
甄华漪也猛然惊醒,那是李元璟的声音,她顿时面色煞白。
李重焌回头看她一眼,朗声道:“皇兄,是我。”
他身上的阴郁尽数散去,又重新成为那个高高在上肆意妄为的晋王殿下,但甄华漪看着这个样子的他,心头却闷闷的。
李重焌拾起船桨,淡然开始划船。
甄华漪动了动唇想要问问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闭上了嘴,李重焌做事从不对她解释,之前有几回,甄华漪总以为他是要故意害她丢人,结果总是有惊无险。
这回不用说也是如此,李重焌总有主意。
不知不觉地,她竟开始信任他。
甄华漪安静闭嘴,李重焌背对着她将船划动,竟耐心对她说了起来:“我将船划到那边去,皇兄看不到那边,岸上朝西走,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回到行宫。”
甄华漪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李重焌将船划到岸边,他先跳上了岸,对甄华漪伸手到:“来。”
甄华漪犹豫了一瞬,这片刻,她似乎瞧见李重焌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也许只是错觉。
她却因着这份错觉,心口鼓胀,急忙将手放在了他的掌中。
李重焌抬眸望她,甄华漪躲避了他的眼神,急匆匆低着头提着裙子跳上了岸。
她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
恰好那边王保全的声音响起:“晋王殿下,奴婢来接您了。”
甄华漪不敢耽搁,忙小跑着隐进了黑暗里。
王保全跑过来的时候,看见李重焌站在原地怔怔,他凑过来,闻到一股酒气,王保全笑着对后头众人说道:“殿下喝醉了酒,怪不得迷了方向。”
后头笑声大了起来,李重焌也适时勾起一丝笑来。
李重焌跟随王保全来见李元璟,他扫了一眼席上,甄贵妃坐在李元璟的左手边上,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号的小妃嫔来。
李重焌便道:“倒是叨扰了皇兄还有几位嫂嫂。”
他想要离开,李元璟却让王保全为他设座,李元璟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李重焌方才坐下,李元璟笑道:“是乌程若下酒的香气,二弟是在哪偷喝了好酒?”
李重焌答道:“今日兴起泛舟湖上,没曾想到喝多了,一直醉到了夜里,让皇兄见笑了。”
李元璟笑:“可见晋王是太高兴了,可是因为见到了湖边的哪位淑女?”
李重焌哂然一笑,并不答话,李元璟却来了兴致,说道:“去请贺兰家的郎君和娘子过来。”
王保全躬腰要走,李元璟又道:“也请贺兰才人来。”
甄吟霜笑容不变,却是轻轻扫了王保全一眼,这目光让王保全顿时身上微凉,只想快走。
王保全着急要走,却听见李元璟要命的一问:“甄才人在何处?”
王保全苦着脸,转过身来又是笑盈盈,甄才人一个小小才人,王保全才懒得管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知道皇帝的意思。
王保全硬着头皮说道:“奴婢去请甄才人过来。”
李重焌从李元璟发问之时就在倒酒,放下酒壶,他发觉杯盏中已经溢出了不少,他不动声色清理干净。
甄华漪来得有些迟,席上贺兰姐弟三人已经落座良久,甄华漪行礼完毕,目光飘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李重焌,李重焌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隐晦交缠一瞬。
甄华漪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席间一个宫妃和贺兰妙法讲起了长安的新鲜事,据说长安新来了一对陈氏兄弟,二人都精通音律,
经常出入王公大臣、富商大贾府中。
甄吟霜为李元璟斟满了酒,说道:“陛下甚爱妹妹的剑舞,只嫌曲子不佳,何不将那陈氏兄弟请到行宫来,为妹妹谱曲?”
李元璟被甄吟霜说动,饶有兴趣地同意了,还摘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来赏甄华漪。
甄华漪跪下谢恩,王保全接过玉佩,递到甄华漪手上。甄华漪收了玉佩,扶着玉坠儿的手要回坐席,途中经过了李重焌。
甄华漪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香,突然间她浑身一滞。
玉坠儿不解望向她,她猛地握紧了玉坠儿的手,加快脚步回到了席上。
她坐下后,低着头不敢再往上座看。
玉坠儿虽不解甄华漪为何突然不对劲,但她一向大大咧咧,她没有多想,只是体贴地为甄华漪斟酒。
她一不小心手没拿稳,酒水洒了一点到了衣袖上,她放下酒壶,抽了帕子悄悄擦拭。
帕子上残留了御酒的味道,温和醇香。
方才经过晋王身边时候,那酒气却是清冽得紧。
玉坠儿手指猛地绞紧了帕子,她突然意识到了,甄华漪回来的时候,唇齿间就是这种味道。
玉坠儿的心砰砰直跳。
甄华漪神色恹恹,她软绵绵问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着玉坠儿,看到玉坠儿惊愕捏着帕子,眼神发散地盯着桌上的酒壶。
甄华漪心肉一跳。
她下意识用帕子掩住了唇。
宴客满座,灯火通明,她明目张胆地携着李重焌身上乌程若下的味道。
只需轻轻启开唇,别人就会发现这个秘事。
现在,就被人发现了。
片刻后,玉坠儿回过神来,将酒盏送到甄华漪手边,示意她盖一盖味道。
主仆两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甄华漪不知玉坠儿是如何想象她和李重焌的关系的,但她能断定,玉坠儿定然是想岔了。
天家小宴传杯换盏,好不热闹,与此同时,赵毅府中却是一片安静。
高兰芷披衣起身,她没有点灯,只是赤脚来到窗边,缓缓推开了支摘窗。
明日,赵毅就要送家眷回京,路途上恐怕是她唯一逃命的机会了。
只是赵毅严防死守,将她盯得很紧,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寄希望于甄华漪。
可是,甄华漪听懂了她的暗示吗,就算听懂了,甄华漪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能有手段救她吗?
这希望到底渺茫。
高兰芷感到胸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翌日,仆妇们一大早就将箱笼收拾妥当,通通抬上了马车。
今日赵毅去了军营,几位夫人先后上了马车,卫国公府车队便浩浩荡荡离开了骊山猎场。
高兰芷坐在马车上,打起车帘往外看,车窗外是满目的翠绿景象,她却没有心思欣赏,她望了一眼车队边上的公府护卫,心口越发地闷了。
她放下车帘,微微往后仰着,闭着眼睛不再期盼,这时候,却听见了骚乱声响。
高兰芷心口砰砰直跳,等外头拼杀声停了,她才小心翼翼揭开帘子往外去望。
帘外,护卫手臂还带着伤,对高兰芷道:“夫人莫怕,已经击退了贼寇。”
高兰芷捏着车帘的手指一紧,喃喃道:“击退了。”
护卫以为她被山贼吓到了,问道:“夫人?”
高兰芷回神,淡淡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
甄华漪今日一大早就借着探病的理由来见李雍容,两人心中焦急,都没心思说话,一个在书案后练字,一个坐在椅子上绣花。
也不知是两人都不擅长这些,或是太过急躁,总之写的绣的都不成样子。
劫车失败的消息传到书房,李雍容惊得失手打碎了砚台:“失败了?”
银针微微一挑,刺破了甄华漪的手指,帕子上洇出一点血迹。
侍卫深深低着头道:“卫国公府的护卫比明面上多了不少,武艺高强的更是数不胜数,属下无能。”
李雍容细细盘问了侍卫,原来并非是她们大意轻敌,依照侍卫所言,哪怕是公主府侍卫悉数尽出,也敌不过赵毅的人。
李雍容叹了一口气,不知是略有安慰或是失望。
不是她不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只是答应好了甄华漪的事却没有办到,爱面子的李雍容到底有些心虚。
她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从得知劫车失败起,就开始神情恍惚,看到李雍容看过来,她挤出笑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甄华漪心绪烦乱,向李雍容告了别,扶着玉坠儿的手往回走。
她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只有倚着玉坠儿的手臂,才能稳当。
玉坠儿听见甄华漪语气飘忽道:“我帮不了任何人。”
剥除了公主的身份之后,她什么也不能。
她是谁,不再是宝华公主之后,她难道要安心以李元璟妃嫔的身份活下去,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玉坠儿心里一紧,接着就是一股酸涩涌来。
回去的路上,却见羽林军来去匆匆,似有大事发生,甄华漪犹如惊弓之鸟,霎时间想起从前,她不顾身份抓住经过的一个太监问道:“发生何事了?”
太监认出了她,见她面色苍白,解释说道:“才人安心,行宫内没有出事,只是卫国公女眷糟了山贼劫车。”
甄华漪放开了手,掩住神色中的不自然,她道:“怎会如此。”
太监道:“是啊,光天化日之下,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祸事,听说那位兰夫人被山匪给劫走了,哎,可怜呐。”
甄华漪一怔:“什么?”
太监想起来兰夫人和甄才人的亲戚关系,知道已经说错了话,不敢再惹嫌,忙寻了个理由逃走了。
甄华漪站在原地,只觉一阵冷一阵热的。
李雍容的卫军明明劫车失败了,高兰芷怎会被山匪劫走,莫非是真的山匪?
甄华漪猛地转身,往李雍容处走去。
*
山道一片狼藉,高兰芷看着山匪打扮的模样溃散逃入林中,慢慢收回了眼神。
好在都逃走了,虽然有受伤,但无人死在这里。
还是……鲁莽了啊。
高兰芷沉沉地想着,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甄华漪。
她闭上双眼,绝望又安宁地接受了自己困顿卫国公府的宿命,一声惊叫猛然穿入了耳。
她飞快掀开车帘,却见有一拨山匪袭来。
肉眼可见的,与上一拨山匪不同,他们不怕杀人。
有滚热的血溅在了高兰芷的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一个极年轻的山匪已经跳到了她面前,漠然道:“走。”
他扯着高兰芷的胳膊,将她带出了马车,扔在了马背上,他不曾交代自己的来历,高兰芷一时之间也不敢多问。
高兰芷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护卫被劈成了两半,她眼前一黑,就此昏厥过去。
醒来时,四下无人,高兰芷打量周围,这是一个小小的屋子,门窗紧闭,她越发怀疑劫掠她的并非是甄华漪的人。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了,高兰芷闭上了眼想要装睡,却听那劫她的年轻山匪道:“醒着,不信泼点热水看看。”
另一道声音道:“无礼。”
眼见装不了睡,高兰芷睁开了眼,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黑衣少年。
高兰芷起身行礼:“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文士示意她不必多礼,高兰芷起了身,带着点谨慎看着面前二人。
文士自顾自在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说道:“我家郎君差人救了女郎,是日行一善,女郎不必担心。”
不得不说,听见文士这样说了,高兰芷的确是偷偷松了一口气。
文士又道:“女郎孤身一人,少不了盘缠路引,张某都为女郎准备好了。”
说着,他从袖中将荷包和路引放在了桌上,示意高兰芷去拿。
高兰芷没有过多推辞,她虽不知这两人意欲何为,但走一步看一步,她将盘缠和路引收下,又一次低声道谢。
文士道:“女郎请便。”
高兰芷顿时紧张起来,只觉自由来得太过容易,她反而担心有意外发生,她缓慢地朝门口走去。
“只是……女郎甘心吗?”身后人问道。
高兰芷听见文士微笑说道:“赵毅害了女郎血亲,若有机会,女郎不想手刃仇敌吗?”
高兰芷徐徐转身,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
中郎将梁丰近来春风得意。
他是赵毅麾下最得信任的将领,此番征讨凉州自然有他一份,想必来日回朝之时,他更会加官进爵。
近来,不光是朝臣对他频频示好,连极为骄傲的晋王也亲自登门。
晋王告诉他说,眼看着天下一统,四海承平,在凉州用兵,不宜暴虐。晋王还微微透露了消息,赵毅作恶良多,天怒人怨,等到回朝之时,天子自会秋后算账。
梁丰记下了这些话,渐渐地,他和手下的府兵,和赵毅的亲军逐渐生了些嫌隙。
梁丰跃下马来,从军营一路疾驰回到府中。
府中仆从迎了出来,分外谄媚道:“夫人夜里惊起,哭了许久,盼着将军回来。”
梁丰心头火热,顾不得换衣裳,就走进了后院卧房。
榻上的女郎红着眼,见他来,惊喜下了榻,赤足奔来:“将军。”
梁丰掌着她的脸,低头看她的眼睛。
这张芙蓉面正是那位失踪多日的兰夫人。
梁丰拥着高兰芷,心中熨帖。
他素来喜好美人,从前和赵毅一起从草莽中发迹,赵毅的美人后来都入了他的帐中,仔细想想,还有好几个金枝玉叶。
他从前就觊觎高兰芷貌美,只是赵毅丝毫没有厌弃这个妾室的意思,他就只能作罢,没曾想到,前几日竟让高兰芷落到了他的手上。
高兰芷遭山匪劫掠,路上正巧碰上了他,他顺手就收拾了那群山匪,救了高兰芷。
对于高兰芷,他是有过犹豫的,他想过要将她送回到赵毅身边,可高兰芷仿佛对他英雄救美所触动,不愿意再回赵毅府里。
高兰芷忐忑问他,是否怕了赵毅。
梁丰哪受得了这种激,便不再犹豫,索性留下了她。
梁丰将高兰芷抱上了榻,正要做些什么,高兰芷抵住了他的胸膛,失落道:“妾身子尚未好全。”
梁丰有些扫兴,正欲下榻,高兰芷却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上来。
没有真的同房,但也算有了些慰藉,两刻钟后,梁丰起身整理衣裳,高兰芷从枕头下掏出一枚荷包,系在了梁丰腰间。
高兰芷说:“是妾亲手绣的荷包。”
梁丰低头看了一眼,一枚翠绿锦缎兰草纹的荷包坠
在了他的腰间。
梁丰出门的时候整理了一下仪容,发觉高兰芷很是不小心地在他脖子上留下了印记,他皱了皱眉,但顾念军营多事,只得带着这枚红痕回到了军营。
梁丰回到军营,收到了同僚暧昧的笑脸,他一个打仗的粗人,并不觉得羞赧,而是得意非常。
走进赵毅帐中的时候,他同样带着得意,和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快意。
赵毅扫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脖子间显而易见的吻痕,赵毅微微一滞。
他想到了和高兰芷的床笫私事,那时候高兰芷恨极了他的时候,也会在他脖子上用力地咬上一口。
高兰芷……
赵毅感到眼前发黑,这些日子夙夜不眠,他常常如此。
赵毅神色如常召梁丰商议军务,而当梁丰走近时,他看到了梁丰腰上的荷包。
兰草纹锦缎荷包,他也有这样的,好几个。
赵毅一喜接着就是一怒,他火气攻心,又觉得眼前发黑,一把将梁丰的领子拽住:“高氏……在你那里?”
*
军营里赵毅和梁丰的貌合神离甄华漪并不知晓,她还在为高兰芷忧心了好几天,这一日,李雍容差人来请她见面。
李雍容将收到的布条递给了甄华漪,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平安,勿念。”
甄华漪惊喜道:“这是高姐姐的字。”
李雍容说道:“我猜也是,所以叫上你来认一认。”
得知高兰芷平安,甄华漪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而后她和李雍容猜了半天,也猜不出第二波劫匪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雍容问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交好之人?”
甄华漪不知怎的,脑子里蓦然蹦出了李重焌的脸,夜色中,小舟里,乌程若下的味道若隐若现。
她摇摇头,道:“此事我只求了公主一人,况且,我身为宫妃,哪里来的交好之人。”
李雍容和甄华漪寻不到一点头绪,于是这件事只得作罢。
甄华漪将高兰芷之事暂且放下,一边安心养伤,一边倒数着回宫的日子。
宫外虽也有桎梏,但比起宫墙内的朱墙碧瓦四方天地要好得多。
等待回宫的日子里,为剑舞作曲的陈氏兄弟来到了甄华漪跟前。
陈氏兄弟中,哥哥风流爱笑,弟弟冷漠寡言,性情南辕北辙。
陈大郎来的时候,甄华漪身边的宫女,连傅嬷嬷和玉坠儿都笑得多了一些。
果真是能出入公侯之家的乐师。
相处了几日,甄华漪还发现,虽然陈大郎这样风流,他在谱曲演奏上的确称得上是天才。
至于陈二郎,甄华漪就没见过他摸琴弦。
她忍不住怀疑,陈二郎莫非是滥竽充数的那一个?
春日融融,琴声悠远。
甄吟霜捻着棋子,缓缓地敲。
宫女在一旁侍立,她偏头看了看窗外,似被恼人的琴音打搅到了,她走上前去合了窗,不解问道:“娘娘,甄才人真会上钩吗?”
甄吟霜将棋子落下,慢慢说道:“不过是一招闲棋罢了。”
先前为甄华漪下了巫山恨,没能将她弄出宫,甄吟霜过后差点忘了这回事,还是上一回甄华漪小腿受伤,甄吟霜派了自己心腹太医去,才知晓她体内的残毒。
知道了之后,甄吟霜让太医在汤药中加了激发药性的药材,让甄华漪更加难以忍受身体里的热度。
之后,她又借故送了甄华漪两个年轻俊秀的郎君。
若甄华漪忍受不了,与陈氏兄弟行了苟且之事,她就能解决掉甄华漪这个麻烦了。
甄吟霜捏着棋子,渐渐用力。
她讨厌甄华漪,从前倒没有十分想甄华漪死,不过,甄华漪既是皇后的人,她就不必手软了。
棋子顿然落在了棋盘上,砸出一串声响。
太监躬身小跑着进来:“娘娘,甄才人身边的玉坠儿急急去请太医,奴婢依照娘娘的吩咐,从中拦了下来,并打发了陈氏兄弟过去,奴婢偷偷去瞧了一眼,院中只有陈大郎,不见陈二郎踪迹。”
甄吟霜微微笑了:“妹妹呀,可真不让本宫省心。”
甄吟霜领着侍卫去往甄华漪的掬月阁,借口抓贼,将寝屋团团围住。
她环视一周,看见了院中紧张站立的陈大郎,却不见陈家二郎踪迹。
甄吟霜看见甄华漪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嬷嬷,一脸慌张地在抱厦外想要拦住她,便更加断定甄华漪恐怕已经中招。
甄吟霜向身边的宫女看了一眼,宫女立刻走上前来,将傅嬷嬷一把推开:“贵妃娘娘担心你家娘娘安危,怎这般不知好歹?”
甄吟霜迈步走进了甄华漪的卧房。
床榻上,只见她的妹妹紧闭着眼皱眉睡着,粉脂清涴,洇湿春衫,活色生香的美色竟让宫女们一时也看呆了。
甄吟霜道:“去搜。”
宫女便四散开来去搜那个藏起的男人,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宫女们屏息敛气回到甄吟霜身后。
甄吟霜面色难看。
没有搜到。
那个陈二郎怎会不在?
沉默之际,傅嬷嬷走上前来:“我家娘娘病重,还望贵妃娘娘寻一个医女过来瞧瞧。”
傅嬷嬷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甄华漪身体状况,她不欲甄华漪这副样子被外人看到,有损名声,于是方才试图去拦。
现在既然甄吟霜看到了,她便斗胆想从甄吟霜这里要一个医女过来看病。
甄吟霜扯出笑意道:“这是自然。”
甄吟霜走出掬月阁,看见侍卫包围之外,一个少年安静地站着,满眼无趣。
甄吟霜皱了皱眉,边上太监战战兢兢道:“那就是陈二郎。”
甄吟霜吞了一口闷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二郎迈步走进掬月阁,看见傅嬷嬷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他听陈大郎说,贵妃许诺了要派一个医女过来给甄才人看病。
陈二郎耐心站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半个医女,傅嬷嬷的焦急越来越明显。
陈二郎皱皱眉,转身走了。
身后陈大郎唤道:“哎,你去哪儿?”
傅嬷嬷在甄华漪榻边给她擦了擦汗,又打着扇子扇了许久。
她忧心忡忡,此前甄华漪也有过这种状况,可今日是严重得多了。
她没有想到甄华漪是中了毒,只以为是那燕室秘香害的。
傅嬷嬷眼中含泪,低声说道:“是老奴害了公主。”
她擦了擦眼泪,突然间下定了决心。
傅嬷嬷问玉坠儿道:“那个陈二郎在哪里?”
玉坠儿也是在为甄华漪忧心不已,她随口回道:“像是出去了。”
傅嬷嬷沉声道:“他回来后,将他悄悄带过来。”
玉坠儿迟钝了片刻,猛地抬头:“嬷嬷?”
傅嬷嬷道:“没有办法的事,”她似是说服自己道,“陈大郎风流,怕不太干净,陈二郎生得俊俏,年少小,应当尚未经过人事,公主不亏,本就是燕室贵胄,多几个情郎又如何,只是得瞒紧了,好在贵妃方才来过,应当不会再怀疑什么……”
玉坠儿咽了咽喉咙,她看了一眼甄华漪,病情凶险,是耽误不得了。
她小跑着出了寝屋,去找那个未经人事的陈二郎。
玉坠儿等了半晌,终于看到陈二郎慢悠悠跨过了门槛,她一把拉住陈二郎的胳膊,道:“快同我进去。”
陈二郎顿了一顿:“你是说进才人的寝屋?”
玉坠儿喝道:“啰嗦什么,”她又补了一句,“不许胡言乱语。”
陈二郎笑了一下,任凭玉坠儿将他拉进了屋里。
屋里,傅嬷嬷和玉坠儿虎视眈眈,陈二郎风轻云淡。
傅嬷嬷将陈二郎向榻上推了一把,陈二郎站定,回头道:“我带了医女过来。”
傅嬷嬷和玉坠儿同时哑声。
傅嬷嬷和玉坠儿暂且没有追究这个陈二郎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她们二人忙将医女迎了进去。
医女把了脉,摸了摸甄华漪的额头,再看了看她的眼睛。
医女和陈二郎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只能用那个法子。”
傅嬷嬷和玉坠儿神色一暗,又双双盯着陈二郎看。
陈二郎的眉毛皱得很紧,他沉默半晌,终于对医女道:“照实回主上。”
没过多久,一架青帷小车悄悄来到了掬月阁后门。
车帘掀开,男人步履急促地下了马车,旁若无人走进掬月阁。
傅嬷嬷吓了一大跳,只感到呼吸都要停滞,她慌张地左右看了一眼,看到旁的宫人都不在,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傅嬷嬷紧紧捏着玉坠儿的手:“是你去请的晋王?怎么能让他来,盯着晋王的人那么多,万一被人发现……”
玉坠儿忙摇头:“不是我。”
李重焌冷
冷扫了一眼傅嬷嬷和玉坠儿,医女事无巨细地禀报了这里的事,没有漏掉傅嬷嬷想要让陈二郎为甄华漪解毒的事。
李重焌走进寝屋,陈二郎也跟在了他的后头,李重焌道:“卫离,去外头候着。”
卫离也就是陈二郎转了转眼珠,他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竟将晋王惹恼了。
他看着晋王抱着甄氏走了出来,用身上的氅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像是怕被人看去,这般珍而视之的样子,让卫离撇了撇嘴。
可别耽误大事啊。
马车动了起来,李重焌抱着甄华漪,温香软玉在怀,他却面色沉凝。这几日里,他脑中塞满了太多的东西,养父母一家的枉死,看不见的危机,还有他真正的身世……
这几日他忙着和张固卫离商议着所谓的大事,刻意将旁的事都撇在了一边,包括甄华漪。
但听闻甄华漪的状况,他还是来了。
当时他正在听张固讲他布下的计谋,突然得知甄华漪的消息,就匆匆出了书斋。
他仿佛看到张固担忧的神色。
无须担忧,他不会改变自己的筹划。
李重焌想着。
但甄华漪……
甄华漪是个麻烦事。
若他以全然的理智行事,他应当设法将甄华漪送到他兄长的榻上,而不是自己过来。
毕竟他已经决定要替代赵毅,西征凉州。
李重焌心事重重,不曾注意到甄华漪已经将整个身子贴到了他的身上。
幽甜的香气一丝一缕地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垂眼一看,甄华漪脸颊绯红,眼睫濡湿,她双膝跪在座椅上,耻骨紧紧贴着他,没有一丝缝隙。
李重焌握紧了手指,拇指上的扳指膈得略微发疼。
他伸手想要推开她,她却缠手缠脚得紧,这让李重焌想起曾养过的像一只过度热情的、总想要往人身上扑的幼犬。
李重焌没有能推开她,她伏在他的耳边,呵出潮热的水汽。
李重焌耳廓烫红,他呵斥道:“下去。”
甄华漪置若罔闻,她浑浑噩噩,只感到心中有一股急切,她急得快要哭了,却不知自己在急着要什么,她只会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究竟要做什么……
李重焌费力抵制之时,突然喉结上一痛,他被甄华漪这只无赖的小狗咬了。
他气极反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濡热的舌尖试探着舔了舔,像是在不好意思地道歉和安抚,接着,她还是无师自通地吮了起来。
李重焌被推得倚靠在壁上,他闭上眼,发出低低的鼻音。
他的手顺着甄华漪单薄的脊骨往上,握住了她纤弱的后颈。
他与她耻骨紧密相贴,中间渐渐也没有了空隙。
甄华漪坐在他的腿上,前后碾了两下,李重焌呼吸骤然一紧。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
第50章 急迫深深地吻了下去。
钱葫芦候在宅子里,等候着晋王殿下大驾光临。
他并没有弄清楚晋王为何突然要来此处,这宅子买下后,晋王陡然之间就失去了兴趣,他一顿奔波,还惹得晋王不快,倒是让张得福嘲笑了良久。
今日他没有跟在晋王身旁,是京兆尹突然找上了他,言辞隐约地让他将宅子打扫干净,说是晋王马上会来。
钱葫芦吩咐着宅子的管事和仆妇,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他们手脚麻利,刚刚打扫干净,就听得前门一阵马嘶声。
钱葫芦忙迎了出去。
院门外,一辆青帷油车停下,车中下来一人,钱葫芦一看,正是李重焌。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李重焌却身穿着一身鹤氅裘,钱葫芦心中一咯噔,暗想莫不是病了。
他下车的动作也不比往日轻捷,他面上带着薄红,仔细一看,额上生了细汗。
钱葫芦想要靠近一些去扶他,刚一走进,却见李重焌冷冷看他一眼:“退下。”
钱葫芦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说话。
他向后退了两步,突然听见一声又细又柔的声音:“动一动嘛……”
钱葫芦头皮一紧,看到墨黑的鹤氅裘中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手臂,想要勾上李重焌的脖子。
李重焌黑着脸将那只手臂塞了进去,步履飞快。
钱葫芦的心砰砰直跳,他环顾四周,不知旁人有没有看到李重焌这惊世骇俗的行径,他板着脸道:“都退下!”
*
马车停后,李重焌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握着甄华漪的腰,情不自禁动了动胯,但理智很快回笼。
他定定看着甄华漪,咬了咬牙,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氅衣中。
下车的时候,李重焌动作一顿。
甄华漪双腿勾住了他的腰。
她的双腿浑圆柔软,细腻的肌肤汗涔涔地贴着他,李重焌想起她在猎场骑马的模样,那时候的她生机勃勃,双腿结实有力,随着马背颠簸,上下摇摆……
李重焌强行扼住自己的思绪。
甄华漪紧绷着双腿,这感觉和从前类似,也让她想起了骑马的时候。
她夹着李重焌的腰,动了起来。
李重焌呼吸一滞,锦袍之下的裈裤绷得有些难受。
薄薄的绸布很快被打湿了,间隔几近于无。
甄华漪感到更难受了,细声细气道一句:“动一动嘛……”
李重焌可没疯。
但离疯也差不了多少。
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她这般失态,和真做了什么,有什么区别。
李重焌两步并作一步,大步往寝屋走去。
他一手托着作乱的甄华漪,一手合上了门。方才急切的甄华漪双脚一落地,却反手推开他要走。
李重焌眸光略暗,揽住了她的腰身,她腿脚一软差点跪到了地上,还是李重焌将她捞了上来。
甄华漪挣扎着逃脱之际,却是被他从身后掰过了下巴,强按着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唔……”
甄华漪发出的声响,悉数被李重焌吞吃了下去。
甄华漪被从身后压住,抵在了门上,李重焌热烈又急切地吻。
门框轻微又克制地晃动起来。
甄华漪手指抠着门上的浮雕,指尖的丹蔻不小心脱落了稍许,嵌在朱漆雕花上。
李重焌骤然松开了手,低声道:“抱歉。”
甄华漪头脑不清醒,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素白的裈裤上洇出了些黏稠的印子,李重焌说完抱歉后怔了半晌。
甄华漪迷迷糊糊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还没看出个究竟,就被一只大掌蒙住了眼睛。
他极用力,显得稍许慌忙,甄华漪被他推得直往后仰。
李重焌忽然松开了手。
反应过来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很快不值一提。
他为自己耽溺其中,难以自控而懊悔。
做这种事,是为了解甄华漪身上的毒而已。
仅此而已。
他应当将甄华漪送到皇兄的榻上,却终究不甘心将她拱手让人。
他鸠占鹊巢,这本就私心过重。
若是享受其中,不仅是私心,还有私欲,更添一分卑劣。
李重焌神情复杂地看着甄华漪,却见到她懵懵懂懂地抬头,一双眸子雾蒙蒙的,让他心口发胀。
李重焌倏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松软的寝榻之上。
珠帘碧帐摇荡,珠玉相撞,琤琤琮琮。
宅子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灯。
甄华漪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纱窗外灯影在不断晃动,她茫然地想,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在玩灯笼。
接着她发现,不止这一处灯影,四周的灯影都在摇晃。
……原来不是灯在晃,是她在晃。
她在黑暗之中看着覆在她身上的李重焌,他一板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泄露,只一下一下。
他这般从容,她却不然。
心口的酸/胀很快化为了另一种汹涌的东西,甄华漪眼前渐渐模糊,她像是化为了一滩水,在鼓胀着冒着泡泡。
昏迷之际,耳畔的呼吸声咻咻。
他骤然退了出来。
一滴汗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李重焌伸出拇指将汗渍抹去,为了缓解继续的冲动,他难耐地低头衔住了她的唇瓣。
他抽身起来,并没有解决完自己的问题。
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消了下去。
他不能快活,不该快活。
李重焌消了火气,重新上了榻,他抚了抚甄华漪的鬓发,在她的眼角亲了一亲。
他有些疲倦有些餍足,拥着甄华漪,就要入睡,突然将却听见了敲门声。
李重焌皱了皱眉,小心将甄华漪放下,他披衣起身,走出了门外,反手合上了门,他低声不悦道:“何事?”
门外,张固和卫离一身戎装,面上是掩
抑不住的激动,张固道:“赵毅军营哗变,皇帝急召殿下平乱。”
李重焌缓缓扣上腰间玉带,不见亢奋也不见紧张,只是格外平静。
*
军营火光冲天,一片狼藉。
哗变是在夜里发生的。
赵毅和梁丰两派的矛盾渐渐明显,在那个女子出现之际,更是激化到了顶点。
梁丰在夜里派人偷窥赵毅,赵毅误以为他在行刺杀之事,勃然大怒,随后点兵要去捉拿他。
梁丰匆忙应对,深夜里,军府中开始自相残杀,血和尖叫挑断了兵卒脆弱的神经,很快这场混乱愈演愈烈。
不知敌人是谁,只知道拿着刀将旁人杀了,自己就安全了。
李重焌犹如天神降临,制止了这场混乱。
他骑一匹黑马,一身兜鍪甲胄,在夜色里泛着微茫的银光,他的银枪上滴滴答答的血,像是小溪一般。
他身后的兵士是黑压压的一片,面色整肃。
混乱结束之后,李重焌脱下沾满鲜血的甲胄,张固双手捧上兵符,道:“恭喜殿下。”
李重焌接过兵符,随手掷在案上,看得张固心头一跳,几乎想要伸手去接。
李重焌道:“何喜之有。”
张固知道李重焌心里不太痛快,他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张固走出大帐,眯了下眼,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是高兰芷。
哗变发生之时,高兰芷这个弱女子一直待在军营里,从未离开。
前夜,她被人捆绑着手脚蒙着脸从梁丰府中掳走,劫匪摘下面罩后,她安静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被掳到了大帐中。
她并不慌乱,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没过多久,赵毅出现在了帐中。
赵毅形容狼狈,眼眶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他静静盯着高兰芷,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虓虎。
高兰芷察觉到了危险,尽管坦然接受一切,却也下意识地害怕着他。
赵毅别开眼,看了一眼高兰芷手腕上的麻绳。
麻绳捆得很紧,将她的手腕勒出了血痕。
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高兰芷扭过脸,闭上眼睛,拒绝和他对话。
她失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闭着眼,过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动静,睁眼一看,赵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赵毅一整晚上没有回来,高兰芷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有想到到了夜里,军营彻底乱了。
高兰芷手无缚鸡之力,被捆住双手,扔在这里,她几乎察觉到死亡逼近。
竟然有人来救她。
一个小兵,一声不吭地来帮她割断了绳子,高兰芷问他,他也不答,高兰芷便知道,他是赵毅派来的人。
之后,高兰芷东躲西藏,幸运地遇上了张固。
局势已然明朗。
她不曾失败。
是赵毅失败了。
痛快吗?
并不见得。
高兰芷情绪上有许久的空白。
她幼时是千娇万宠的翁主,从未在男人身上吃过亏。
上天却将赵毅送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刻骨铭心的磨难。
初到赵毅身边,她为了活命,只能自甘下贱,使尽手段讨好。她见到过赵毅府上的宗族姐妹,她们身份高贵,娇艳如花,却宛若牲畜一般,被赵毅送给了部下的好色之徒。
几经易手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她们只会被人一再抛弃,一再转送,最后沦落成营妓,受尽折磨而死。
高兰芷如何不惧,如何不恨。
每天在白日里对赵毅笑上一次,夜里就会厌弃自己一分。
她这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地讨生活,于赵毅,却是一场风花雪月。
多么可笑。
她不知赵毅是何时将她放在心上的,她时至今日也仍然不信这恶鬼会有什么正常人的感情。
只不过是不服输罢了。
他出身寒微,却有了如今的成就,怎甘心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栽跟头。
他发觉了她的虚情假意,便开始反复无常地折磨她。难道用这种手段,逼她假装情深,就能让他开心?
她假装了,他的确不曾开心。
他就开始变本加厉。
他这种穷凶极恶之辈惯常用的手段就是威胁,她身边人的命,被转手送人的甄氏女,还有深宫里的甄华漪。
她想要缓和矛盾,但赵毅不愿叫停。
人命在赵毅眼中不过是蝼蚁,他肆无忌惮地杀人,几乎要逼疯她。
她乖顺许久,但终究被他逼出了一分狠劲。
她杀了自己的孩子,以命偿命。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转机出现在甄华漪身上。
原本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试探,没有想到甄华漪真的办到了。
逃脱赵毅的掌控后,有时醒来,她会怔怔半晌。
山中薄雾弥漫,鸟声啾啾。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她平静地过了三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像寻常农妇一样织一匹布。
第三天,她剪断了这几日勤劳织就的布匹。
她答应了张固的请求。
即便是躲在深山里,平静的生活也离她太远,她心中的仇恨不曾断绝。
只有赵毅死了,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高兰芷的绣鞋踩在血水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她并不害怕,也不兴奋。
张固在身后叫她:“高女郎。”
他道:“你想看看赵毅的尸首吗?”
高兰芷脚步一滞,许久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赵毅?我并不认识他。”
*
夤夜。
傅嬷嬷被一架朴实无华的青帷油车带出了行宫。
一路上她心惊胆颤,不光是担心自己被禁卫军发现,更担心自家的公主。
甄华漪被带走前的身体状况傅嬷嬷很清楚,一想到晋王可能对她做的事,傅嬷嬷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公主娇弱,又神志不清,晋王身居高位,自不肯服侍人的,只怕顾着自己痛快,将公主弄得狠了。
马车停了,钱葫芦道:“嬷嬷,下车吧。”
傅嬷嬷下车,欲言又止地看了钱葫芦一眼,走了一会儿,她试探道:“我家娘娘病弱,多谢晋王殿下出手相救,敢问公公,殿下请的是哪一位大夫?”
钱葫芦面色古怪,道:“是晋王殿下自己。”
傅嬷嬷一怔,反应过来,心中绝望不止。
傅嬷嬷走进了卧房。
隔着珠帘,她看见甄华漪安静地睡在榻上,半片迤逦的裙角拖到了地上。
傅嬷嬷打起珠帘,只见甄华漪紧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嘴唇却红肿得显眼。
她脖子上也有几点红痕,直蔓延到衣襟,傅嬷嬷越看越心惊。
傅嬷嬷不忍再看,猛地放下帘子,她知晓自己身份低微,没有资格质问,但还是走到了门口,问钱葫芦道:“钱公公,晋王殿下在哪里?”
夜很深,廊檐上灯笼的火光都驱不散浓雾般的黑暗,钱葫芦心虚回答:“半夜里有急事,殿下出门去了。”
傅嬷嬷心里更是愤愤。
可见晋王对自家娘娘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情,不然怎能半夜将人扔在榻上,自己一走了之?
钱葫芦望着傅嬷嬷含着隐怒的脸,转开了眼。
在钱葫芦等人的遮掩下,傅嬷嬷将甄华漪带回了行宫。
不知是身上残毒的影响,还是夜里折腾得太狠,一路上甄华漪不曾清醒,只在马车碾过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时,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地动了?”
傅嬷嬷满心酸涩心疼,摸了摸甄华漪的头,正要解释,她却又昏昏沉沉地歪头睡过去了。
这一觉,甄华漪睡到了大天亮。
甄华漪睁眼,透过影影绰绰的秋香色软烟罗帷帐,看见屋里轻手轻脚晃动的人影。
玉坠儿的声音响起:“都这时候了,娘娘还没有醒来,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傅嬷嬷道:“之前的那个太医往后再不能找了,去找郑医女来瞧一瞧吧。”
玉坠儿道:“可是郑医女似乎是……的人,我如何请得过来。”
她声音一含糊,甄华漪没有听清楚她说的名字。
傅嬷嬷却笃定道:“去请便是。”
甄华漪听到这里,忙坐起身来,想要阻止,她在宫里习惯不惹麻烦,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才起身,就觉身上被车轮碾过一般到处酸疼。
甄华漪动作一滞,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昨夜模模糊糊的片段。
帷帐揭开,傅嬷嬷一脸担忧问道:“娘娘醒了?”
甄华漪迟疑开口:“我昨夜……”
玉坠儿在旁边正要回答,却被傅嬷嬷一个眼神制止了。
傅嬷嬷对着甄华漪说道:“昨夜,娘娘得幸于圣上。”
甄华漪细长的眉微微一蹙,玉坠儿紧张得直看傅嬷嬷,傅嬷嬷这时也有些心虚,但她强装镇定,闭着嘴等甄华漪说话。
良久,甄华漪轻叹一声,神色有些复杂,仿若是认命,仿若是圆满。
傅嬷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忘加上一句:“只是娘娘,奴婢昨夜忖度圣上言语,仿佛他不愿意将临幸之事外传,娘娘勿要对他人提起。”
她小心地补上这样一句,又是紧张地看甄华漪的反应,害怕被看出破绽。
但甄华漪没有丝毫怀疑,反而有种正当如此的释然,她道:“我知道了。”
从前李元璟似乎对她也有这般的嘱托,他心里记挂着她的姐姐,不愿意让甄吟霜伤心,甄华漪并不意外。
甄华漪将昨夜的事问完,在傅嬷嬷的搀扶下穿衣起身,站起的时候,她突然一顿。
昨夜的动作重复了太多遍。
身体里仿佛还滞留着贯穿填满的错觉,
傅嬷嬷关切问道:“娘娘身子不舒服?”
甄华漪面颊微红,道:“没有的事,嬷嬷胡说什么。”
懒起梳妆,傅嬷嬷往她脖子上的红痕不住地扑珍珠粉,好在那些红痕的位置偏下,用稍微严实的衣裳遮掩,一般是看不见的。
晋王还算是没有太过张狂。
甄华漪在铜镜里看着傅嬷嬷一脸愤愤的样子,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声音细细,仿若心虚:“嬷嬷,我这几日养病,就不出门见人了。”
傅嬷嬷道:“晋王西征在即,圣上要去骊山老母宫祈福,娘娘到时候说不准也要去。”
李重焌的名号猝不及防跳到了甄华漪跟前,甄华漪心尖一颤,方才面对傅嬷嬷的心虚之感又翻了几番,也不知为何。
她对自己的反应兀自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晋王?西征?”
随后,甄华漪听到了这个早几个时辰震惊长安的消息。
军营哗变,赵毅身死,李重焌临危受命,平定骚乱,领兵出征。
李重焌……要走了?
“娘娘,”傅嬷嬷突然语气加重,肃然说道,“从前奴婢没有制止娘娘和那位殿下的来往,是奴婢不该,如今赵毅既死,圣上对娘娘也不再似从前冷漠,娘娘应当安心做一个妃嫔,小心侍奉。”
甄华漪依旧愣愣,像是在出神,傅嬷嬷严厉道:“娘娘!”
甄华漪神思回笼,微怔说道:“嬷嬷……”
她望见傅嬷嬷严厉的眼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傅嬷嬷的话上,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嬷嬷曾说,我们姓甄的女郎,毋需对任何男子曲意逢迎……”
她笑了笑,“这世间哪有这般好事。”
傅嬷嬷神色一黯。
其实,就连曾经贵为公主,甄华漪也并不是随心所欲的。
从前她身边,总是围着许多的少年郎。
不管名门世族的公子,军阀豪强的儿郎,甄华漪都会去刻意结交,她生得美貌,身份又高,那些少年追逐着她,众星捧月。
她并非只为玩乐。
她的母后出身寒微,凭借美貌宠冠六宫,没有家族,没有皇子,还有一个妖后的名声,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甄华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敢细想。
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就会缠着傅嬷嬷要饴糖吃。
口舌甜得发苦,但当偷偷跑进书房,和那些少年们一同说笑时,她望着他们,就又有了安全感。
她望着的是“他们”。
从来不是单单一个“他”。
她喜欢那些少年郎们,却也从未因为哪一个的离开而感到特别惋惜。
现在她听见李重焌要离开的消息,却失神良久。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现在她手里的砝码太少,所以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李重焌,要离开了啊……
她怀疑,以李重焌的野心,他未必会再回长安。
甄华漪蓦然想起深夜里泛舟湖上时,李重焌衣襟中乌程若下的清冽酒香。
那便是最后一次见面。
奇怪,他人尚未离开,甄华漪却有了怅然的想念。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把他当作是了朋友?
*
果如傅嬷嬷猜测的那般,李元璟祈福之行,也捎带上了她。
傅嬷嬷看起来半是欣喜半是忧虑,甄华漪猜不出她为何忧虑,便对她说道:“嬷嬷,圣上既已与我同房,便是不再嫌弃我了,这趟出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为何,她这般宽慰反倒让傅嬷嬷眉头皱得更紧。
去往老母宫这日,是个阴天,天气闷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雨。
李元璟与众位妃嫔为此次战事祈福之后,他便携着甄吟霜去山岭看花。
甄华漪望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相伴的背影,忽觉手背一湿,原来是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头上被一柄伞挡住,甄华漪回头,却见是贺兰般若。
贺兰般若呆呆看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的背影,而后回头对甄华漪一笑,说道:“圣上同贵妃去赏山樱,”她顿了片刻,道,“山樱有什么好看的,不若牡丹华贵,不若桃李艳丽。”
甄华漪此前和贺兰般若并没有什么来往,因此听了她隐约嘲讽甄吟霜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傅嬷嬷这时赶紧上前一步,为甄华漪撑起了伞,她分辨不出贺兰般若是敌是友,只管要支开甄华漪,于是说道:“娘娘不是说要去看山洞壁画么?要趁着雨小快些走了。”
贺兰般若笑了一下,也没有多纠缠,目送这对主仆二人走远。
去看山洞壁画也并非是借口,甄华漪自幼受皇家教育,不曾钻研过政事,但琴棋书画皆通。
甄华漪小时候没有想过学这些东西的用处,但必定是有用的吧。
雨渐渐下大了,甄华漪和傅嬷嬷又都不识路,这一路走得颇为狼狈,不知不觉地却走到了一片山樱丛中。
这时节山樱开得正好,甄华漪走过山樱丛时,落了一身细小花瓣,傅嬷嬷上手给甄华漪拍着身上的花瓣,却见一个奇怪的人追了上来。
傅嬷嬷往甄华漪身前一拦,警惕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啊啊了许久,看来是神宫里的哑仆。
傅嬷嬷分辨不清这哑仆的好坏,勉强应答了几句后,就护着甄华漪离开了,甄华漪走远后,犹不放心地问道:“他似乎有话要说。”
傅嬷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华漪和傅嬷嬷便放下了这件事,两人终于找到了山洞旧壁画,虽有些斑驳,但能看出原本的瑰丽色彩,飘逸姿态。
甄华漪仰着头,神采奕奕,极为认真地看过了整面墙,最后,却只是垂下了眼睛,道一声:“走吧。”
傅嬷嬷道:“没有娘娘想象中好么?”
甄华漪又瞧了一眼壁画,道:“更好,只不过观之不足,往后却并无多少外出的机会了……走吧。”
山洞周围都是红土,
因为下雨打湿了,绣鞋上便沾了一脚的红泥。
甄华漪和傅嬷嬷走到半路上时,雨势陡然大了起来,好在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便小跑着进去避雨。
这雨不知何时停,甄华漪等了好一会儿,见到两个穿着蓑衣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方才在山樱丛中见到的哑仆。
哑仆又是啊啊了几声,他旁边一个道童模样的人说道:“他说有人在找你。”
哑仆见道童说出了自己的意思,高兴得直点头。
甄华漪问道:“麻烦这位道长问问,是谁在找我?”
哑仆手忙脚乱地答了半天,这回道童却是紧拧着眉,半晌后摇摇头,道:“……我看不懂了。”
哑仆和道童相顾无言,见雨势小了些,两人又披起蓑衣走了出去。
有谁在找自己?
这事没头没尾的,甄华漪猜不出是谁。
傅嬷嬷道:“要是是圣上在找娘娘的话,可要赶紧回去了。”
甄华漪颔首。
她看着傅嬷嬷举起油纸伞,伞骨撑开,轻微的吱吖声混着雨声。
但接下来,却是油纸伞收起,雨滴簌簌落下的声音。
甄华漪转身,看见凉亭对面,李重焌收好伞,正在抬眼看她。
甄华漪一时间又惊又喜,惊是毋庸置疑的,喜却不知从何而来。
“殿下,你也在这里?”
李重焌嗯了一声,他见她看过来,神色微妙地有些闪烁,攥着油纸伞的手指渐渐用力。
甄华漪问道:“殿下来此,是有事禀告圣上么?”
李重焌拧眉看着她,道:“当然不是。”
甄华漪倒是疑惑了,既然不是为了见李元璟,他随时都要开拔,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突然来了这里做什么。
他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动,却道:“你身子如何?”
甄华漪被他突然的寒暄弄得愣住,只好礼貌回答:“劳烦记挂,一切都好,殿下您呢?”
李重焌又是神色莫名,半晌才道:“并无亏损。”
甄华漪打量他,他肩上湿了半片,脚上的鹿皮靴上沾染着红泥,衣襟中落着山樱的花瓣。
他也去了山樱丛,神仙洞。
好巧。
但甄华漪马上意识到,哑仆所说的找她的人,就是李重焌。
她疑惑问道:“殿下找我有事?”
李重焌深深望着她,仿若也浸着了凉亭外滂沱的水汽。
他说:“等我。”
恰好轰隆一阵雷声响起,甄华漪听清楚了李重焌的“等我”,但却以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比如是,等我回来后,等我得胜后之类的话。
于是甄华漪只是愣愣站着,并不作声,她等他把话说完,却见李重焌的眉毛越扬越高,对她怨气横生。
甄华漪不解,只得提醒他把话说完,她软声道:“我等着呢。”
李重焌顿时像一只被戳破的河豚,满身的怨气倏然消散无踪,他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也……”
他猛然止住,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甄华漪费解地看着他转了身来回踱步,后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地扎进了雨中,就要离开。
甄华漪只觉他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又折了回来。
他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对皮影小人,强行塞到了甄华漪的手中,接着离开了凉亭。
这回是真的走了。
甄华漪低头看着手中的皮影小人,
她手指上犹带着李重焌滴落下的水珠,他已经不见踪迹了。
*
大雨中,李重焌只身骑一匹黑马。
雨水打湿了他的眉眼,他伸手抹了一把,神色不改,只是定定地往前看着,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浓稠的黑。
李重焌想起那日卫离风尘仆仆从长安城中带来的消息。
徐氏灭门一案背后的主使是他自己的亲舅舅。
甚至,极有可能是太后的意思。
李重焌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徐家,同他的“兄弟姐妹”们不同,他不能唤徐夫人“阿娘”,尽管他心里很想。
徐氏夫妻从小就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是因为他身子骨太弱,才寄养在了徐家。
徐氏夫妻敦厚,在他们的描述下,李重焌相信,父母并没有抛弃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长到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出现了。
李召剑眉星目,大气爽朗,李重焌记得他是如何将幼小的自己抱到马上,李重焌坐上马背也毫不惊慌,让他欣喜大呼“真我麒麟儿”。
李重焌于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不甚擅长马术的兄长。
父亲李召正如徐氏夫妇的描述,也正合李重焌的想象,李重焌带着期待与欢喜,告别了徐氏夫妇,跟随李召回到了长安。
然而,母亲贺兰氏对他极为冷漠,李重焌费尽心思讨她欢心,扮得个活泼淘气的样子只为让她一笑,贺兰氏眼中却尽是厌烦。
李重焌偶尔听说,当年母亲生他生得艰难,于是对他颇有不喜,又有人算出他和兄长相克,于是贺兰氏狠心将他送到了徐家。
李重焌当年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知道这一切后,日益乖戾,恰逢战事起,贺兰氏要将他送到陇西老家避乱。
他在西行途中逃了出来,孤身前去随军。
他在军营中如鱼得水,有天赋,也能吃苦,渐渐混出名堂,甚至在燕帝围困孤城的时候,领了上百号人马,将燕帝救了出来,一时间风头无两。
燕帝亲自问了他姓名,李家这才知道这位神勇的小将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春风得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长安,快些将好消息带给徐氏和贺兰氏。
徐氏生辰将近,他还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陇西寻到的皮影班子,要为徐氏祝寿,徐氏喜欢看皮影。
只是回到长安后,他猝然得知了徐氏满门惨死的消息。
他握着皮影兽皮,目眦尽裂。
他心中隐约有猜测。
是否是因为他战功渐隆,而徐家对他恩情太重,才让自己的家人忌惮。
他不敢想,不能想。
父亲势力日盛,贺兰氏朝中显赫。
他也没有资格去想。
此后他为父兄南征北战,渐渐在母亲贺兰氏脸上看到了更多笑容。
他的父亲南面称孤,他的兄长地位稳固。
他骁勇善战,看似无拘无束,却时常感觉到自己身后萦绕着许多看不见的线。
他好似自己手中的皮影人。
那日,卫离查出的真相,终于让他心口久悬的大石落地。
果然,当年他费尽心思地出人头地,没有带给徐氏一家任何好处,反倒是给了他们一道催命符。
是舅舅贺兰恕做的。
贺兰恕依旧是他的舅舅,但他的母亲原来是另有其人。
当年李召与贺兰大娘子两地分居,感情冷淡,贺兰家为了继续拉拢这个贵婿,将已经定亲的庶出女儿,送给了李召。
那个女子原本可以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却死在了后宅斗争中,在李重焌出生之时撒手人寰。
贺兰大娘子怨恨这个妹妹,连带着怨恨李重焌。
但无论生母或是自己,谁不是被家族一手掌控,挣脱不能。
凭什么,自己会是皮影,而他们却是执线人?
李重焌不甘心。
留在长安,只会被渐渐剪除羽翼,李重焌想明白后,便设计弄死了赵毅。
西北天高地阔,待到兵马养成,他会有从容归来的一天。
只是、只是……
满目猩红之中,他忽地找回了一点清明。
甄华漪。
想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有些慌乱。
这一别之后,会是怎样光景。
不必担忧,不必担忧。
已经做好了约定,她会等他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风雨更大,他终于在溟濛之中,看到了幽微光亮。
他快到军营了。
他便抛下迟疑,策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