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舅舅 打不过啊!
“莱恩小姐?”伊斯维尔走近过去, “你们回来了?”
莱恩察觉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偏深的金发在月光下闪烁。
“刚到。您起得真早, 现在天还没有亮。”她道。
莱恩把伊斯维尔带去了伦塔的屋子,其余四人都在那儿, 那位被强行安排入队的剑士被五花大绑躺在角落, 不省人事。
“我们刚出城没多久, 这家伙就想暗算我们,”提到这个,巴纳多气不打一处来, 没忍住又踹了那人一脚, “这混账,居然给我们下药!还好莱恩鼻子灵,否则还真被这厮丢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你这边怎么样?”奎比拉问伊斯维尔。
“不容乐观, ”伊斯维尔摇了摇头, 简单将那个梦境给说了, “事情败露,兰顿公爵怕是会鱼死网破。虽说皇宫有骑士驻守,但那个不知名的魔法师终究是个变数。对面有魔族的部队相助,我怕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他向约安三世承诺过,会送他安全回到皇宫。
事关魔族, 伦塔也面色凝重起来。
“那便出发吧,”伦塔沉吟片刻,道, “去看看状况再行动也不迟。”
几人随即动身下楼,但在旅店门口时,他们却遇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伦塔扫视一圈“旅者”众人, 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戴莫克侯爵身上。
“您这是什么意思?”伦塔沉声问。
“听说首领安排您和您的队伍前往隐峰内陆,”侯爵微微笑道,“您怎么回来了?另一名同伴呢?”
他看了一眼伊斯维尔,笑容不减:“您要是对首领的安排有意见,大可以直说,伦塔阁下。”
伦塔哪里会不知道他来这儿是做什么,当下拔出剑来,扬声道:“让开!别逼我动手!”
侯爵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伦塔,精灵面容坚定,那把曾保护过无数战友的剑,此时此刻却指向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有些唏嘘,终于是摇了摇头,退到了队伍后方。
“我不会放你们过去,”侯爵下令,“拦住他们。”
伊斯维尔一手覆上剑柄,却被阿塞洛缪拦了下来。
“您找机会突围出去,”他在伊斯维尔耳边轻声道,“我们拦住他们。”
伊斯维尔深深看了他一眼,依言向后退了退。
阿塞洛缪反手打出一道火焰,苍白火苗如山猫般轻巧地落在一人肩头,在人群之间跳跃,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别碰那火!”一人吼道,“该死,这火怎么灭不掉?”
“包围上去!他们只有六个人!”一人高喊。
他们确实只有六个人没错,但……
“旅者”众人纷纷后退,凌厉的剑锋让他们不敢靠近,巴纳多和伦塔的剑术皆是一绝,一个稳健有力,一个轻捷如蛇,一时竟压了众人一头。
一支短箭破空而来,一人躲闪不及,被击中肩头,当即在地上滚了数圈,绊了身边的同伴好几跤。
他们抬头望去,这才发现,竟是那个名为奎比拉的医师,她站在队伍后方,手持一把小弩,一射一个准。
“可别小瞧魔法师啊,”奎比拉哼哼,“哎,你们别欺负小姑娘。”
她又是一箭射穿了一名剑士肩头,对方上一秒刚被兽人锐利的爪子划花了视野,终于痛叫一声跌倒在地。
……但伦塔的队伍在“旅者”中小有名气,就连“收割者”都要避让三分,光凭他们又怎么拦得住?
“等等,有人跑了!”一个眼神不错的瞥见了一个跳上屋顶的金发身影,“别放走他!”
“旅者”众人起身欲拦,但一道结界随之升起,死死拖住了他们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伊斯维尔最后望了一眼旅店的方向,加快了前往皇宫的脚步。
“旅者”众人来得蹊跷,对于皇宫内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不可能毫无觉察。
甚至于……他们也积极地参与其中。
皇宫逐渐逼近,伊斯维尔意识到,这边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就在梦境打破之后的这番功夫,兰顿公爵已然调动士兵包围了皇宫,似乎早已为第一计划的失败做好了准备。
护城河内混乱一片,城门大开,喊声冲天,随处可见负了伤的士兵和折断的武器,失了主人的坐骑在周边徘徊,不知去处。
伊斯维尔跨上一匹无主的战马,迅速判断了最佳行进路线。
皇宫围墙外混战的骑士只见一道迅捷的身影从护城河那边飞驰而来,他们不知是敌是友,正打算呵斥阻拦时,那人却如风似的越过他们身边,直奔城门而去。
城墙上的骑士也注意到了他,飞箭如雨点般坠落,却都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该死,他要冲进去了!拦住他!”骑士嘶吼着紧跟伊斯维尔进了城门,当他们挥舞着武器找寻入侵者的身影时,却发现他早已消失在了城门之内,不知行踪。
伊斯维尔避开驻守骑士的耳目,循着记忆往皇宫深处而去。
这条道路的路面上有杂乱的脚印,想必早先已有一支队伍闯入皇宫之中,兰顿公爵会在……
伊斯维尔无意间向上方一瞥,他留意到什么,立刻勒紧缰绳,命马匹停下脚步。
谢拉半靠在城堡的塔尖旁边,全神贯注地扎着手中草绳。
“八十二,八十三……”她口中喃喃,草虫被她丢入一旁的麻袋里,她伸手去摸草绳,却摸了个空,“嗯?我记得还有很多来着……”
谢拉茫然抬头,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个逆光的身影。
那人身量修长,一头金发随意扎成一束搭在肩头,蔚蓝色的眼睛含着笑意,却让谢拉遍体生寒。
这不是梦里那个捣乱的魔法师吗!
谢拉只觉得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她猛地起身往后跳了几步,震撼道:“怎么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我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面才对,”伊斯维尔垂眸与谢拉对视,“您认得我的样子,难不成,是在梦里见过?”
谢拉下意识捂住了嘴,连连后退否认,却忘了自己身在塔顶,竟是一脚踩空,身子一歪就往后栽倒下去。
这个男人会出现在她面前,果然没好事!
谢拉悲愤交加,内心疯狂祈祷下面的是片柔软的花丛,却没成想胳膊一紧,竟是被生生给拽了回去。
对方的胳膊修长而有力,谢拉被他扶正站好,却因方才的意外软了腿,噗叽跌坐在地。
她目光呆滞地抬头,刚刚救了她的,不出所料就是伊斯维尔。
她的救命恩人摇了摇头,径自走向那堆草虫和草绳,把谢拉半个晚上的努力成果一股脑收走了。
“不好意思,为了防止您再用您的魔法把整座王宫的人带入梦中,这些物什我就暂且带走了。”伊斯维尔冲她点了点头,向外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了塔顶,徒留谢拉一人在原地吹风。
谢拉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塔顶,欲哭无泪。
她能怎么办?打不过啊。
谢拉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抱着塔尖小心翼翼向某个方向瞭望,发觉对方仍在原处后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奈尔森姐姐。
伊斯维尔销毁了没收来的草虫和草绳,重新往城堡内侧出发。
在马蹄踏上那条通往城堡的长走廊时,一阵强烈的预感笼罩了他。
伊斯维尔似有所觉地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城堡顶端,浑圆大气的穹顶之上,有什么光亮一闪而过。
强烈的魔力令伊斯维尔不由得拧眉。
魔法器?
下一秒,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它破开这注定不平静的长夜,刺穿城堡窗户的镶嵌玻璃,彩色的碎渣好似月光的碎片,反射出千万条光痕。
五分钟前。
“我手下的骑士已经包围了皇宫,别再抵抗了,陛下,”兰顿接下迎面劈来的剑,被对方的力道震得不由得后退一步,冷汗从额角淌下,流入鬓角,“我知道您一直不愿为王位所累,您退让一步,我就还你自由。”
纵使兰顿年轻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但人类的寿命毕竟只有八十岁,他终究是老了。
约安三世却依然年轻,他剑术不佳,但他仍处于空凭一身蛮力便能创出一番天地的年纪。
闻言他拧眉,振声道:“我的自由不能拿隐峰的自由来换。”
约安三世察觉出了兰顿的力不从心,他没有后退,咬牙再次击出一剑。
宝剑脱手,这一次,被缴械的却是兰顿。
公爵晃了晃,终于是半跪下来,狼狈地双手撑地。
约安三世急促地喘息,他身上还披着睡袍,此时此刻,这层轻薄的衣料全然被汗水浸湿,汗珠从他额角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片深色。
“何萨舅舅,”他低声道,“您为什么不信我?”
兰顿究竟是为何起兵而反?断定他年纪尚轻不足以治国,担心他重蹈先皇覆辙,还是单纯觊觎皇帝的宝座?约安三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之后,他再也没有那个视他如己出的舅舅了。
兰顿没有回答,他咬了咬牙,伸手去够那柄滑脱到角落的剑。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破空之声,紧随而来的,便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纷纷坠落的彩色碎块之中,一支羽箭闪耀着无机质的光芒。
兰顿循声回头,苍白月光之下,年轻的皇帝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他。
公爵瞳孔一缩,他连双腿都来不及捋直,手脚并用地向约安三世的方向飞扑而去。
约安三世被扑倒在地,他摔得头晕目眩,再抬眼时,眼前却只余一片刺目的鲜红。
“舅……舅舅?”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求爱的表示 尾巴不能乱摸……
伊斯维尔赶到大厅时看见的, 是一地的玻璃碎渣以及抱着兰顿哀恸不已的约安三世。
公爵身上的鲜血已然干涸,周围满是凌乱的脚印,想必医师已经来过, 月光从破碎的玻璃窗外洒落在二人身上,浓郁的悲伤几乎将年轻的皇帝浸透。
“陛下?”伊斯维尔试探地唤。
约安三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兰顿身上裹着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他下意识为公爵拉上, 指尖触到男人颈侧冰冷的皮肤时才反应过来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舅舅会偷偷带我去皇宫外面。有时候天气冷, 他便用自己的斗篷把我裹在怀里……”约安三世只觉喉头哽咽, 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抱歉,”伊斯维尔轻声道,“是我来迟了。”
约安三世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您?”
就在这时, 一群骑士从门外跑了进来, 约安三世颓然放下兰顿渐趋僵硬的身体, 命人安顿好公爵的尸身。
他闭了闭眼,尽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接着转向了伊斯维尔:“阁下,我还有一事厚颜相求。”
“是您奶妈的事?”伊斯维尔问。
约安三世颌首,领着伊斯维尔穿过走廊, 来到了一间卧房。
“自我醒来之后,奶妈一直昏睡不醒,”约安三世将油灯凑近女仆, 道,“我担忧她是否被拖入了某种梦境。”
伊斯维尔抬手覆上女仆前额,双目微阖, 约安三世只见一道蓝光从眼底一闪而过,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被生生扯去,女仆身体猛然僵直,随即瘫软下去。
“休养一阵便会好了。”伊斯维尔温声道。
他察觉到约安三世紧绷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似乎有某种东西从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抽离,以至于他慢慢地在床脚坐下,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伊斯维尔注视着约安三世,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给予约安三世适当的安慰,因而他半跪下来,拍了拍皇帝的肩。
“让您见笑了。”约安三世苦笑一声,他抬起头来,眼眶干涩。
由于有宫廷魔法师加入战局,两人并肩走出城堡的时候,皇宫外的战火已然临近尾声。
约安三世迅速调整好状态,他似乎想到什么,转头问伊斯维尔:“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当是王族吧?”
伊斯维尔明白他的意思,解释:“精灵在成人之后会离开故乡四处游历,举国上下,无一例外。”
“游历啊……”约安三世笑了笑,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若能与您一同游历,确实是一种幸事。”
*
黎明的微光中,两匹骏马在大道上飞驰。
身材娇小的少女突然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栽倒下去。
“痛死了!”谢拉抱着脑袋软软地趴在了马背上,“我的梦又被破坏了!可恶,一定又是那个精灵,可恶!”
奈尔森放慢了速度与谢拉并驾齐驱,笑道:“别气了,下次再见面揍他一顿如何?”
谢拉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能揍早揍了,哪里要等到下次!
待头疼稍稍缓解,谢拉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那公爵干什么非要造个梦出来,害我们任务失败,偷鸡不成蚀把米。”
奈尔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是啊,将那么多人拉入梦境,又为了他的夺权对象挡下一箭丧了命,是为什么呢?
无非是,不想让那小皇帝死了罢了。
“感情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奈尔森耸了耸肩,“那就祈祷下一个协助对象是个没有感情的恶魔好了。”
*
兰顿公爵与魔族暗中勾结意欲夺取皇位,或许将成为近几十年隐峰皇室最大的丑闻之一。
约安三世也知道这点,他费了一番功夫压下消息,对外宣称公爵病逝,并将那日夜里的动乱称为一次完美的军事演练。
由于时间选得凑巧,也没有多少王都居民目睹这一切,一个公爵的死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因而并未受到太大质疑。
与此同时,“旅者”首领托米奇与戴莫克侯爵因私联魔族的罪名遭到逮捕,新任首领职位落在了白克加头上。
骑士团将侯爵带走的时候,伦塔也在场。
她没有阻拦骑士的行动,只是默默退让一边,注视着侯爵双手被缚走下楼梯。
侯爵也注意到了伦塔,他没有嚎哭,没有颓丧,只是同往常每一次那样微笑一下,就像他不过是去骑士团做个客。
他们擦肩而过,侯爵扭头望向精灵,伦塔从他眼中看见了怀念。
“伦塔,”他低喃,“你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呢?”
他没等到伦塔的回答,或许他原本就不指望这个,他只是回过头去,在骑士团的押送下离开,不在乎任何东西。
伦塔在原地注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直到女仆提醒她白克加正在楼上等候,这才回过神来,转身上了楼。
首领办公室内,属于托米奇的物品早已被清理干净,白克加坐在那张垫了几层软垫的靠椅上,微笑着望向伦塔。
“旅者要获得新生了,伦塔阁下。”白克加笑道。
伦塔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托米奇与戴莫克的被捕如此冷静,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曾经在同一支队伍中并肩作战,关系亲如兄弟。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他们退役后的这几年?还是在她试图逃离一切,回到故乡的时候?
白克加打断了她的出神:“他们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而后的‘旅者’不应重蹈覆辙。我有一个想法,伦塔。”
他的目光让伦塔产生了某种预感,她不大情愿地追问:“什么?”
“魔族,”白克加道,“‘旅者’本就是为对抗魔族而设,又怎能与魔族为伍?托米奇和戴莫克终究是太天真了,‘旅者’,应当是一个与魔族全然对立的组织。”
伦塔失声叫道:“等等,您的意思是——”
“对,”白克加微微一笑,白净的面庞却透着阴森,“我们要将魔族全部清除出去。可以的话,还有别的一些潜在犯罪分子,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伦塔?”
见伦塔怔愣在原地,白克加疑惑道:“怎么了,伦塔,你不是最恨魔族吗?我做这样的决定,你不高兴吗?”
伦塔僵硬地抬眸看他:“不能这样,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根本什么都没做,你知道的……赛奈恩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赛奈恩是“旅者”的创始人中唯一一名魔族,也正是他改变了伦塔对魔族的看法。
“现在不做,不代表以后不会做,不是吗?”白克加忽视了伦塔的最后一句话,他有些兴致缺缺,倒入椅背困倦地捏了捏眉心,“我有些累了,伦塔。你先回去吧。”
伦塔消沉地回到旅店时已经是傍晚,在路过巴纳多房间时,从里面意外传出了伊斯维尔的声音。
“……他说如果我活了下来,就让我摸他的尾巴。”
伦塔脚步一顿,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门都来不及敲就一把推开了房门。
“什么尾巴?”伦塔拧眉扫向屋内众人,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都在,三人围坐一圈,中间放着一只显然只有巴纳多用过的酒壶。
“之前伊斯维尔不是被魔族袭击了么,”巴纳多回过头解释,面露揶揄,“那个魔族离开之前居然说要让伊斯维尔摸他尾巴!”
伊斯维尔面露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眼前剑光一闪,巴纳多震撼地注视着伦塔拔剑出鞘,一个飞扑上前抱住了她的腿:“等等,冷静,冷静啊!”
“别拦我,”伦塔面色沉沉,眼底凶光一闪而过,“我要去杀了那个x骚扰的混蛋。”
五分钟后,好歹被三人劝下的伦塔阴沉着脸走了,伊斯维尔听见她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二位陛下我对不起你们”。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阿塞洛缪,后者轻咳一声,解释:“简单来说,摸尾巴在魔族那边有求爱的意思,您能理解吗?”
“魔族乱得跟个老鼠窝一样,规矩倒是很多,”巴纳多灌了口酒,好像深有体会似的,“尾巴不能乱摸,魔纹不能瞎碰,碰了就要上床,耍无赖嘛这不是。哎,伊斯维尔,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没什么,”伊斯维尔回过神来,确认似的问,“上床的意思是……”
巴纳多拿一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一根指头插了进去。
——“您今天晚上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约安三世抿了一口酒,笑道,“我以前听臣子们无聊的报告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伊斯维尔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抱歉,陛下,我确实有些心事。”
约安三世没问他是什么事,他向后倚在露台扶手上,垂眸望向城堡内的舞池,笑容淡淡:“日子要想好好过下去,烦心事总是很多。”
兰顿公爵的葬礼之后,作为隐峰帝国一贯的习俗,皇宫举办了长达一周的宴会,全城上下都收到了皇室分发的特制圣饼,以祈求兰顿公爵的灵魂得到光明神的庇佑。
“我已经下令收回发给‘旅者’的特许通行书,”约安三世对伊斯维尔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过段时间,‘旅者’内部的隐峰特许通行书不会太多了。当然,若您想要,我会亲手为您签发。”
或许是与戴莫克侯爵沾亲带故的缘故,前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对“旅者”运行多有干涉,大部分特许通行书也是说签就签,丝毫不顾及可能招致的后果。
到约安三世登基时,“旅者”基本上已经成为了隐峰操控下的组织,约安三世一直想要改变这一局面,只是与兰顿公爵意见不一,一直没能采取行动。
自此以后,“旅者”将以一个完全独立的身份继续发展下去。
伊斯维尔同样饮尽杯中酒液,笑道:“待我以精灵族使者的名义来到隐峰时,再与陛下商议此事也不迟。”
约安三世会心一笑:“那我就翘首盼望您的到来了,阁下。”
伦塔来到露台的时候,伊斯维尔正望着夜色中的王都出神。
“您怎么不去下面跳舞?”伦塔开玩笑地问,“很多贵族小姐都想认识一下您。”
她这些日子在忙“旅者”的事,伊斯维尔察觉到最开始她的情绪不大对劲,所幸这几天已经恢复了状态。
“您说笑了。”伊斯维尔有些无奈。
伦塔本也没有认真,她将高脚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状似不经意地问:“今后您打算怎么做?是同您那位朋友会合……还是与我们一同行动?”
伊斯维尔似乎早已考虑好了这个问题,闻言回答:“目前魔王那边明面上仍是按兵不动,我想,或许还是先收集一些情报来得好。若您不介意……”
“旅者”是目前针对魔族展开行动的最大的组织之一,伊斯维尔虽已经确定了基本的目标,但对于魔族针对精灵族可能展开的进一步行动依然一无所知。
与其这样,倒不如先以“旅者”成员的身份行动一段时间。
伦塔丝毫不意外,她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择日便要启程。”
当晚入睡之前,伊斯维尔又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那份通信之用的羊皮纸。
这些天下来,伊斯维尔闲下来时便会想到巴纳多口中与尾巴有关的一切,他想问问尤卢撒知不知道这些,但每次提笔欲问时,却又不知为何放了回去。
但今晚有些许不同,当伊斯维尔展开羊皮纸时,其上已经浮现了几条新的文字。
——你那边怎么样?
——拍卖会结束了。
——我有点……想见你。
羊皮纸表面有点点深色痕迹,伊斯维尔伸手抚摸,发现那是与文字一同传递过来的。
尤卢撒哭了。
伊斯维尔意识到。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那你可以吗? 我不在的时……
时间调回到半天前。
这是拍卖会的最后一天, 万众瞩目的魔女头颅将在今天被搬上拍卖桌,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被最后的买受人收入囊中。
凌晨时分,希尔戈临时向尤卢撒指派了一项任务。
她向来如此随心所欲, 差遣人从不看时间地点,尤卢撒不得不在半天之内完成这项一般人要花上一周时间才能结束的狩猎任务, 简单收拾之后匆匆赶往拍卖会现场。
在包间外的走廊上, 尤卢撒与一名高个子的男人擦肩而过。
尤卢撒脚步一顿, 回头望去时,那人早已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他刚刚……是不是从希尔戈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尤卢撒摇了摇头,心想那兴许是希尔戈的某个客户, 也没有多管。
希尔戈回过头来, 目光在他显然风格不大合适的外袍上停留一瞬,挑了挑眉。
“多大年纪了,还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希尔戈面露揶揄, 她没问尤卢撒任务完成的如何, 既然他会出现在这里, 那必然是解决了可能的一切阻碍。
尤卢撒耳尖浮起一抹红,他轻咳一声,在希尔戈另一侧的位置坐了,一手将哥莱瓦从口袋里捞出来揉着,尾巴在光滑的皮质坐垫上拍了拍。
此时拍卖会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 缀着各色宝石的单面结界外传来起伏的拍卖声和成交的槌声,尤卢撒注视着窗外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拍卖台上故意留出的唯一一方亮光,有些心不在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在一段与先前相比格外冗长的间隔过后,一个蒙着天鹅绒毯的展示台升了上来。
“重头戏来了。”希尔戈道。
尤卢撒闻言坐直了身体,他垂眸望向楼下, 前一秒还在嗡嗡交谈的人群此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他们其中不乏为这份拍卖品而来,千百道目光齐齐望向了拍卖台之上。
拍卖师也知道台下顾客等得焦急,没再多拖拉,一把掀下那块价格不菲的盖布,扬声道:“这便是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份拍卖品——魔女头颅!”
灯光适时打下,透明的玻璃罩之中,赫然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她的长发漆黑如夜,如漩涡般蜷曲在银盘之中,白皙的面容娇美如少女,双目微闭,似在安睡。
魔女有永生之能,她那纤长的脖子从半途截断,一圈极精细的法阵盘绕其上,这便是魔女的其余躯体至今未能再生的秘密。
“这是来自霍密尔丛林的金冠魔女,狩猎的队伍在丛林中与其纠缠了整整半个月,折损人员无数,这才取得了狩猎的圆满胜利。”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从拍卖台上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画框似的东西,边缘镀金,其中装裱的却不是什么艺术品。
“诸位请看,这是以魔女心口皮肤做成的控制装置,借此,我们能够让魔女从沉睡状态中苏醒过来。”拍卖师将那块皮肤高高举起,接着伸出指甲,在画框表面重重按下——
一声几欲穿透灵魂的尖叫响彻拍卖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错愕地望向拍卖台中央。
那金冠魔女竟是同拍卖师所言苏醒过来,双眼猩红如血,娇美的面容因痛苦而狰狞扭曲,她挣扎着,在窄窄一方玻璃罩中发出尖锐的嘶吼,却没能挪动分毫。
包间内的二人没有动作,希尔戈面色如常,尤卢撒的目光却早已阴沉下来,两道眉毛紧紧拧起,似在尽力按捺心中愤怒。
待魔女的嘶吼逐渐减弱,拍卖师面不改色地笑道:“诸位也看见了,纵使魔女有通天之能,在世界顶级魔法师的咒法下,她也没法对我们造成丝毫伤害,诸位大可放心。”
他微笑着开启了这最后一次拍卖,却没有看见,那魔女已然冷静下来,血红的双眼缓缓扫视台下众人。
“降临……”她朱红嘴唇微张,缓缓吐出一个词语。
拍卖师诧异地停下了进度,他侧过身拍了拍玻璃罩,只见那头颅双眼直直注视虚空,嘴角竟是微微勾起。
“降临,”她用那把沙哑得几乎咳血的嗓子高喊,“降临!降临!”
似被魔鬼蛊惑,最前方的一人竟也张开嘴,跟着高喊出声,随即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出半分钟,整个会场连带着周围包间都响彻此起彼伏的“降临”之声,人们双目呆滞,跟随着魔女一遍遍重复着这个似有魔法的词语,恍若某种邪恶而诡异的集会。
一声物品倾倒的闷响,希尔戈循声望去,尤卢撒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间。
她唇角微勾,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会场之下。
尤卢撒在拍卖会场的卫生间里按着胸口干呕不止,哥莱瓦立在水池边缘,担忧地望着他。
这种胃部翻涌的恶心感持续了十分钟,他什么都没吐出来,这才想起今天没来得及吃饭。
魔女……以那样的姿态被送上富人的展览柜,是魔女的结局吗?
短短半个月不足以凑齐足够拍下一颗魔女头颅的钱,而希尔戈对它也没有任何兴趣,在来之前,他们约定好希尔戈不会为他买任何东西,而尤卢撒一口答应,他本没打算买下那颗头颅。
但现在他徒生后悔,面对这枚与母亲相似的灵魂,尤卢撒发现自己难以冷眼旁观。
——人们说那是魔女的预言,但没人知道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据说最后那头颅被一个蒙面的男人买走了。拍卖会刚结束,他就带着那颗头颅消失了,五亿通用币,一次付清。
尤卢撒写下最后一笔,扭头望向窗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他写得有些手酸,放下笔揉了揉手掌,突然觉得丢人。
因为这种原因就哭哭啼啼,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尤卢撒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羊皮纸上无意间滴上的眼泪,一行小字适时浮现了出来。
他眯了眯眼,一时没看懂这是句什么语言,不是精灵语,也不是通用语,更像是……一行咒语?
还没等尤卢撒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咒语倏然亮起,金色光点组成一只修长的手掌,轻柔地擦了擦他的眼角,又拍了拍他的脑袋。
尤卢撒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待那光点彻底散去,那行咒语也停止了运作,只剩下一行普通的黑字。
——我会陪你的,别哭鼻子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看得尤卢撒面红耳赤,他闭眼趴了一会儿才提笔反驳,用的力大到几乎能把羊皮纸戳穿。
——我没哭鼻子。
——那太好了。看来尤卢撒进步很大。
伊斯维尔如是鼓励。
尤卢撒险些恼羞成怒把羊皮纸给撕了。
经这么一闹,尤卢撒低落的情绪倒也真的有所好转,他随意蘸了墨水,气呼呼地写下:
——宴会结束了,你要去哪儿?我这边……权限还不够,想作为赏金猎人再活动一段时间。
伊斯维尔的回答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两人不约而同地认为或许各自行动是个比较好的做法,只是再见遥遥无期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把尾巴给别人摸。
伊斯维尔冷不丁来了一句,险些把尤卢撒呛死,他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尾巴,颇有些紧张。
他发现尾巴的事了?
尤卢撒先前其实也不大清楚一些魔族约定俗成的规矩,直到这些日子跟着希尔戈把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了一遍,这才发觉原来尾巴在魔族中有如此浓重的暗示意味。
尤卢撒担心伊斯维尔知道,又怕他不知道,犹豫半晌没敢问,只好简单回了一句“好”。
新的讯息还没有来,尤卢撒一头栽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放空起来。
不要给别人摸的意思,是伊斯维尔可以摸吗?
尤卢撒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度解读了,但伊斯维尔向来严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除非刻意,很少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也就意味着……
他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一圈,脸都捂红了才抬起头来,发现一旁的哥莱瓦正直直盯着他,尤卢撒从它那双豆豆眼里读出了几分鄙夷。
“看什么看,睡你的觉。”尤卢撒一个指头把哥莱瓦按了回去,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发现伊斯维尔已经和他道了晚安。
尤卢撒提笔,犹豫地写下“好梦”。
算了,说不定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希尔戈通常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第二天上午,她便通知尤卢撒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来了个大的调查委托,时间可能花得比较久,”希尔戈难得解释,“我们得走很多个国家。当然了,说不定还能遇到你那小王子呢。”
尤卢撒刻意忽略了她的后一句话,问:“要调查什么?”
“边境死镇,听说过吗?”希尔戈甩给他一叠资料,“据说有些地方的边境小镇出现了大量活死人,至今没查清源头,他们不想让自己的人去送死,于是交给我们这些赏金猎人去做。”
对于尤卢撒来说,只要能够获得报酬和消息,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当天他们就启程离开了斑澜岛,一周之后,他们抵达了临白大陆的一个人类国度。
希尔戈提前一天定下了第二天会面的时间,在此之前无论尤卢撒做什么她都不会过问。
当哥莱瓦急切地飞来寻求她的帮助时,希尔戈正在酒馆里与一名漂亮男孩对饮。
“怎么了?他让你找我?”希尔戈伸手接住白鸟,见它急得翅膀都扑出了残影,心知约莫是出了什么事。
她笑着向那一脸困惑的男伴举了举酒杯,转身大步出了酒馆。
希尔戈回到暂住的旅店,一脚踹开青年房门,迎接她的,是一屋子血腥气,以及一张几乎成为血泊的床。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旧梦 而他深陷于牢狱,只……
尽管同样重要, 但与头发和血液这种魔法的重要媒介不同,梦境更像是对咒法的直接反应或者预示。
尤卢撒从不把做的梦当真,只是这次似乎格外真实。
他梦见一些诞生和死亡, 奴役和屈服,灵魂在地狱中燃烧, 尖啸着要爬出这方囚笼。
他梦见一些逃亡, 一些相遇, 一些交心,还有一些背叛。
他梦见自己曾如此熊熊地燃烧过,而爱意的火焰熄灭后, 只余一摊仇恨的灰烬。
他抬头望去, 一双精致的靴子将灰烬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身后金发随风飘拂, 他能想象到那张面孔是如何惊为天人。
而他深陷于牢狱, 只能看着那道背影走入光明, 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
意识挣扎着上浮,尤卢撒睁开双眼,只觉身体格外沉重。
旅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花了一番功夫适应现实的视野,思维仍有些混沌。
一团温暖的东西飞扑进他怀里, 尤卢撒下意识接住,发现是哥莱瓦,白鸟缩成一团, 似乎害怕极了,不住往他掌心里拱。
“哟,醒啦?”希尔戈回过身来, 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尤卢撒察觉她掌心有一片干涸的血迹。
他艰难支起上身,拧眉问:“你手怎么了?”
希尔戈没回话,只是示意他往身下瞅瞅。
尤卢撒垂眸,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以及床单被褥都是一片红褐色,皮肤上结满了粗糙的血痂,勉强看得出其下交错的新伤疤。
这时候他才留意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不由得一怔:“这血不会是……我的?”
“不然还能是我的吗,”希尔戈抛给他一瓶补血的药水,“你昏了两天,差点没挨过去。”
希尔戈很少解释什么,但今天她破天荒地告诉尤卢撒,这是他从五岁开始有的老毛病了。
“多久一次也没什么规律,大概几年一回吧,每一次都把捷琳吓得半死。我也是第一次见,天知道你哪来这么多伤口流血……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用补血的药吊着,干熬。”
“以前就有?我怎么不记得?”
“捷琳哪会让你记得,”希尔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比起纠结这个,你还是先改改说梦话喊别人名字的毛病吧。”
尤卢撒已经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希尔戈的目光让他徒生不祥的预感:“什么别人的名字?我喊了谁?”
“你说呢?”希尔戈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挂在角落的某件来路不正的外袍,转身离开了房间,“得了,这两天别乱跑,恢复过来我们就出发。”
尤卢撒一噎,倏然收紧的五指险些把哥莱瓦掐死。
这诡异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尤卢撒便觉恢复了状态,希尔戈也没劝,直接带着人离开了暂时落脚的小镇。
说来也巧,这座小镇恰好与隐峰帝国的领土相接,从镇子的边缘甚至可以看见隶属于隐峰的另一座村庄。
这里临近沙漠,气候干热,原是旅人补给物资的重要场所,现在此时死气沉沉,尤卢撒甚至从百米之外就嗅到了风吹送来的腐臭气息。
“边境死镇”,尤卢撒从未觉得有哪一个名字取得这样贴切。
“半个月前,一支商队发现,包括这座小镇在内,沙漠周边的城镇都变成了这副样子。他们紧急委派了魔法师设下结界,彻底封锁了这片区域。”
希尔戈站在教堂的圆顶上俯瞰,这里是小镇中心,也是全镇最高点,视野再好不过,只是若被光明教会的某个人看见了,十有八九会把她加上不敬光明神的名单追杀到天涯海角。
尤卢撒蹲在黑雾凝结而成的平台上,目光投向脚下。
这座镇子几乎和寻常没有两样,他们在大街上行走,偶尔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店铺之间穿梭,似乎在享受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若不仔细观察那些人的容貌的话。
镇民们一个个面色青白,肢体僵硬而不协调,不时朝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发出尖啸,时常因路线相交而撞在一处,双双跌倒在地,扭动着挣扎一会儿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继续走他们的路。
像是尸体被赋予了行动的能力,却没能唤回真正的灵魂。
尤卢撒想到了他在扎思力遇到的那批活死人,二者之间相似而不同,既然他们拥有相似的名字,那命名者想必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扎思力的那批是由死者转化而来,但要在短时间内屠尽整座小镇并一一转化为活死人并不现实,更何况从表面上看,这些镇民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致死伤。
哥莱瓦往口袋深处缩了缩,似乎因为这弥漫的死亡气息感觉不安。
“下去看看?”尤卢撒问。
“去吧,”希尔戈耸了耸肩,“别变成活死人回来就成。”
她抛过去一个鸟嘴面具,这是块填满了香料、刻着魔法阵的皮革,尤卢撒忍着不适戴了上去,挑了一块空旷的区域落地。
不远处游荡的活死人似有所觉,其中一个缓缓转身,干瘪的眼珠转了转,竟是向尤卢撒的方向走过来。
尤卢撒两个指头捏着匕首,注视着那活死人摇摇晃晃地来到他身前。
他本欲直接削了那家伙的脑袋,但对方却在一米之外停下了脚步,扑通跪了下来。
“救,救……”她慢慢俯下身去,竟是向尤卢撒磕了个头,“救……”
尤卢撒下意识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那是名女性,约莫三十岁出头,皮肤发皱,头发稀稀拉拉地长在头上,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
这个活死人还有意识?还是说她……还没有死?
活死人随即抬起脸来,尤卢撒惊诧地发现她竟是眼眶含泪。
“救……”她重复,踉踉跄跄地起身,往街道的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是要他跟她走?
尤卢撒四处张望,没有第二个活死人注意这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拔腿跟了上去。
那活死人似乎也知道生者在这座小镇格格不入,特意绕过人多的大道,从小路来到了一间小木屋前。
似乎是害怕尤卢撒心生警惕,她推开房门,其后便向后退去,一直到距房门最远的花园角落。
尤卢撒扫了她一眼,跨入屋内。
这座小屋仍停留在二十几天前的模样,家具没怎么动过,客厅的沙发上落满了灰,只有厨房以及通往角落房间的路是干净的。
尤卢撒心中浮起一个猜测,他来到那个房间前,推门而入。
那是间卧室,窗帘紧掩,没有点灯,而在正对门的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她约莫两岁,躺在一堆由衣服和毯子组成的小窝中,像一个粉色的小肉团,手里摆弄着一只简陋的木头娃娃。
见到生人,女孩眨了眨眼,竟也没有害怕,冲尤卢撒张开双臂,嘴里嘟嘟囔囔地喊饿。
尤卢撒被不知名的情绪定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门外,那名母亲正趴在门边,小心翼翼打量屋内景状,见他望过来,又迟缓地缩了回去。
青年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的女孩,他后退一步,似在踌躇。
终于,他回头走进厨房开始翻找,但除了角落缸中的水外没找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
干粮都在小镇外的马上,尤卢撒只好找了一只小碗舀了些水。
哥莱瓦在口袋里尖啸一声,尤卢撒顿了顿,起身退到了几步之外。
黑雾一闪,水缸须臾被切割成数块,尤卢撒用黑雾将其中一块拖到光下细看,发觉这水缸约莫刚添置不久,中部往上的位置尚且光滑,再往下带着水渍的位置却粗糙无比,形成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你在做什么?”希尔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尤卢撒回过头去,戴着鸟嘴面具的女人站在门外俯视着他,长刀握在手中,沾有红褐色的污渍。
“我还以为你被活死人咬死了,”希尔戈嗤笑一声,目光穿过面具落在了房间内那女孩身上,“嗯?还有活人?”
她俯下身注视着那女孩,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哦,真可怜。”
匕首和长刀在空中相撞,发出尖锐的声响,希尔戈别过头,语气听不出情绪:“在这种活死人堆里待了这么久,你觉得她还能活?”
尤卢撒手腕一翻,将长刀挡了回去,希尔戈顺势后退一步,抱臂想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水可能有问题,”尤卢撒收回匕首,示意希尔戈望向那块水缸的碎片,“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几条地下水道,这座小镇应当有一个统一的供水系统。如果我没记错,这些陷入混乱的城镇相距不远,供水系统或许是相通的。”
希尔戈沉吟片刻,笑道:“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这女孩更留不得了。”
“他们不一定没有救,”尤卢撒别过头去,“或许找到源头,就能知道救人的方法了。”
救人,尤卢撒从不知道这个词还会从自己口中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希尔戈耸了耸肩,竟也没再反驳,她回身关上房门,道:“你还真是和精灵待久了,沾上了不必要的心善。不过……好吧,活人多些,我得的报酬也多些。”
其后的调查证实了尤卢撒的看法,这座镇子的活死人,确实是由活人转化而来。
他们在几座城镇共同的源头寻到了一处被人为挖开的土坑,其中残余的浓郁魔力就算是没什么魔法天赋的尤卢撒都能隐隐感觉得到。
“或许真像你说的,他们可以挨到解药被做出的那一天。”希尔戈将一抹土收入囊中,耸了耸肩道。
希尔戈将这一消息通过信鸽告知了作为委托人的当地贵族,他们以来时两倍的速度往回赶,但就在他们抵达那座城镇时,当地的景状却与他们离开时天差地别。
“这到底……”尤卢撒翻身下马,错愕地注视着这座焦黑的小镇。
像是经历了一场火灾,小镇全然笼罩在一片黑烟之中,狰狞的死尸在小镇之外堆积成了一条分界线,像是曾经拼命试图逃离过。
“你们是做什么的?”一名骑士打扮的人走过来,厉声道,“此处正在清剿灾区,无关人士禁止靠近!”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拳,他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被一拳打趴在地。
“你们做了什么?”尤卢撒死死按住了那骑士的脑袋,语气森寒,“你们烧了这镇子?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
对方面露惊恐,嘴唇直打颤:“你,你居然敢袭击贵族骑士……”
“别为难人家,”希尔戈适时道,“他也不过是因公办事罢了,你说是不是?”
她抱臂站在那儿,虽是劝着,却也没有将尤卢撒拉开的打算。
那骑士险些被吓晕过去,就在这时,大概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一群骑士簇拥着一个魔法师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那魔法师目光凌厉,一束火苗在他脖颈间萦绕不去,他的目光落在两名赏金猎人的银发上,眉毛不自觉拧了起来,“魔族?是奉命调查的赏金猎人?”
希尔戈没有在意他的用词,上前拍了拍尤卢撒的肩,低声说了句什么。
青年好歹是把人给放了,骑士在他阴沉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队伍,连掉了的剑都忘了拿。
“魔族就不必插手我们的事了,”魔法师下巴微抬,冷声道,“就算是赏金猎人,也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见他转身欲走,希尔戈叫住了他:“既然如此,那报酬该怎么算?”
魔法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抛下一句:“我们肯用臭名昭著的赏金猎人已经足够抬举了,定金还不够你们花的么?”
希尔戈意味不明地注视着那几道昂首挺胸的背影,嘴角微微扬了扬。
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脚尖一伸一勾,把那柄骑士落下的剑挑了起来。
“嗯,果然是那男爵大人的吩咐,”希尔戈凑过去扫了眼剑柄,似乎早有预料,“大概是怕夜长梦多,索性就把这镇子先烧了。”
她转身上马,见尤卢撒还望着那座死气沉沉的镇子,出声提醒:“别杵着了,我们出发。”
尤卢撒回过神来,随手将那剑向后一抛:“去哪?”
希尔戈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去讨债。和赏金猎人做交易,没点契约精神可不行。”
两匹骏马绝尘而去,滚滚黄沙之间,一把支离破碎的长剑横在城镇之外,被沙漠吹来的风沙逐渐掩埋。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重逢 喜欢的类型很具体。……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月。
其间魔族又暗地里采取了大大小小的的一系列行动, 在与魔王控制下的部队交锋的同时,伊斯维尔也相应地收集了一系列情报,目前为止, 精灵族还没有处于太大的危险之中。
此次任务的目的地在巴赞大陆的霍密尔丛林,这块大陆位于临白大陆南面, 其上居民多是兽人与矮人。
据伦塔所说, 自半年前霍密尔丛林中的金冠魔女被成功狩猎, 这片丛林就成了无主的土地。周边的人们向林地深处一步步探索,不同大陆的投资商和冒险家纷至沓来,以期寻找新的商机与传奇。
霍密尔丰富的魔兽魔植自不必说, 最引人注目的, 还是那个神秘王冠的传说。
传说这顶王冠由某位君临世界的远古帝王打造,他的王都就位于这片霍密尔丛林。随着沧海桑田,王国覆灭, 废墟之上生长出了无边绿林, 那顶传奇的金冠也随之被埋入历史, 再无声息。
伊斯维尔留意到莱恩在听见“王冠”二字时眼睛亮了亮,她追问:“那现在又怎么现世了呢?”
“几个月前,有樵夫目睹了一只戴着王冠的魔兽,”伦塔翻了翻那份资料,道, “从而引发了寻找王冠的潮流……那片森林里这段时间来的人,说不定比过去几百年还要多。”
但一行人此次的任务目标并不仅仅是那顶有特殊寓意的金冠,或者说, 这只是他们附带的一个任务。
同样是几个月前,一名“旅者”内部掌握重大机密的干部叛逃,根据可靠消息, 他有极大的可能来到了这座霍密尔丛林。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将这名叛逃者带回去。
“一帮人涌进森林里找一顶劳什子的皇冠,这和看见浮在水里的一颗白菜就说它是人鱼的头发再跳进海里去找人鱼王国有什么区别?”巴纳多翻了个白眼,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伊斯维尔,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别磨蹭了,快说!”
在此之前,巴纳多正和渡轮上的一名女招待聊得火热,直到伊斯维尔应伦塔的要求来喊巴纳多去开会,那招待对着伊斯维尔看直了眼,留巴纳多一人在原地痛心不已。
回去之后巴纳多便揪着伊斯维尔开始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并对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居然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这件事持相当的怀疑态度。
伊斯维尔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见状只得开始思考这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勉强道:“或许……高挑的,皮肤白些?性格……性格不需要太好,能聊得投机就可以。如果容易害羞的话,会很可爱。”
他越说越顺,一长串下来把巴纳多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具体,不是,你小子该不会……”
“不会什么?”女人的嗓音从船舱门口传来,巴纳多吓得头发倒竖,猛地回头看去,正是奎比拉。
巴纳多瞠目结舌:“你不是回去了吗?”
奎比拉身后的阿塞洛缪望向伊斯维尔,冲他微微点头。
伊斯维尔便知是阿塞洛缪把奎比拉叫过来解围的,见状回以一个温和的笑。
“我们六个人里,只有你一个最不检点,”奎比拉忿忿道,“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伊斯维尔趁机绕过奎比拉迅速告辞,徒留巴纳多在身后无助地哀嚎。
第二天上午,渡轮抵达巴赞大陆,一行人在周边的城镇补充了物资,接着便往丛林方向行进。
约莫是这段时间来的人太多,干导游工作的当地人只多不少,连新开的路都被踩得平整,一路过去畅通无阻。
几人先寻了处地方扎营,主要做后勤工作的奎比拉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午餐。
“奎比拉小姐,水开了。”伊斯维尔提醒。
正在出神的奎比拉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掀起锅盖倒入食材,开始做她那地狱般的杂烩粥。
“奎比拉小姐这是怎么了?”伊斯维尔有些担忧,转而问一旁的伦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出发之前收到了封信,会不会是恐吓信之类的?”正在担忧自己午饭的巴纳多猜测。
伦塔给了他一胳膊肘,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相信她会自己调理好的。”
她似乎知道奎比拉心情不佳的原因,但没有明说。
午饭之后,奎比拉留守,其余五人分成两支队伍分头行动。
伊斯维尔和阿塞洛缪的目标是打听王冠的消息,那叛逃者会来到霍密尔丛林十有八九也是为了这顶王冠,目标相同,偶遇的可能性也会大些。
霍密尔丛林与雾兰所在的森林面积相差无几,只是捷琳的森林有将近三分之一都是精灵聚居地,相比之下,丛林霍密尔也显得愈发荒无人烟。
同时也危机重重。
两人接连遭遇了几波魔兽的侵袭,它们本是森林的居民,只是近期因着频繁到来的入侵者格外躁动不安,他们尽量避开魔兽横行的道路,免得与它们正面起冲突。
“据说这段时间有人在这片区域看见过王冠的踪迹,只是不知是否可信。”阿塞洛缪展开地图,长期东躲西藏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步步谨慎的习惯,连脚步声都压低到最轻。
伊斯维尔屏息聆听耳边吹过的风声,察觉到了其中夹杂的一抹杂音。
他正欲提醒阿塞洛缪留心,忽听近处传来嘶吼,一头不知名的魔兽竟是从几步之外的地底破土而出,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二人。
伊斯维尔看出这魔兽的状态有些古怪,他一手搭上剑柄,回头对阿塞洛缪使了个眼色,两人缓缓后退。
粘稠发黄的唾液从尖锐的獠牙滴落,那魔兽五个分开的趾爪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地,身躯不正常地颤抖,却迟迟没有上前。
就在阿塞洛缪以为能够成功脱身时,紧接着又是一声嘶吼,魔兽粗壮的尾巴在地面猛地一砸,竟是向两人猛扑过来。
伊斯维尔揽住阿塞洛缪肩头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魔兽的獠牙。
他与此同时飞快念咒,魔兽脚下的土地骤然升起,形成了一道囚笼将魔兽密不透风地禁锢其中。
“没事吧?”伊斯维尔将阿塞洛缪拉了起来,将人扶稳后便松了手。
后者仍是惊魂未定,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这魔兽到底……”
阿塞洛缪望向那道粗糙的囚笼,惊诧地发现那之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忽然,伴随着一声巨响,那魔兽竟是撞开了囚笼,发了疯似的向伊斯维尔二人猛冲过来。
下一秒,一抹黑影从天而降,青年落在魔兽后背,漆黑长刀直命要害,深深扎入魔兽咽喉。
来者任由魔兽在身下嘶吼挣扎,双手紧握刀柄,纹丝不动。
鲜血喷涌而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渐趋减弱,终于,□□从魔兽眼里消失,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而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伊斯维尔不由得愣了愣。
银发青年从魔兽后背一跃而下,伊斯维尔只来得及张开双臂,那人便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了他怀里,撞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没把胳膊松开。
“伊斯维尔!”尤卢撒抱住伊斯维尔,黑色长尾在身后躁动地甩了甩,终于是没往精灵身上缠,“你怎么在这儿?”
“‘旅者’有些任务,”伊斯维尔回抱住他,眼中的惊喜与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你呢?”
“我也差不多。最近那个王冠你知道吧?协会发布了一则悬赏,赏金相当可观。”尤卢撒笑道。
尤卢撒从伊斯维尔肩膀上抬起头来,他想必是相当高兴的,墨绿眼瞳除了伊斯维尔就装不下什么,罕见的晶亮,尾巴在身后兴奋地晃来晃去。
看得伊斯维尔也扬起嘴角,一手情不自禁覆上尤卢撒脑后柔软的发丝,掌心的力道有些重,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