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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昇颔首,应声道:“放心。”

楚懿目光扫过城门前乌泱泱的队列,白羽军新卒皆着暗青布甲,腰间悬着玄铁腰牌,城门守军正挨个核验,一走一过时,令符与腰牌相击发出的“咔哒”声清脆有序。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眼神却倏然顿住。

人群中,一道低矮的背影隐在队列之中,身形稍显瘦小,整个人微微佝偻。

……太矮了。

比寻常士卒要矮上半截。

楚懿眉心微蹙:“这次去凉州的新兵里面,有身量比较矮的人吗?”

慕昇略一回想,随即点头道:“确实有几个。他们身形虽然瘦小了些,但身手敏捷,武艺也比较出众,弓马熟练,尤其是在夜袭和潜伏上极有优势,也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

楚懿沉吟稍许,“……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他对白羽军的选拔标准再清楚不过,身形虽非绝对要求,但军中能以瘦小之姿立足,绝非等闲之辈。

可方才那道背影的行走姿态隐约透着拘谨,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白羽军的腰牌由他亲手下发,东宫太子与皇帝另留一份以备调遣。理论上,这腰牌不会被旁人接触到。

若真的有人铤而走险……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何能耐,竟敢不要命地混进来。

楚懿瞳孔微缩,正待细看,那身影似有所觉,忽地朝人群中侧了一步,转瞬便没了踪迹。

慕昇察觉到他的异样,试探着唤道:“小将军?”

楚懿垂眸,掩去眸底锋锐,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往日冷静:“方才点验名册,可有疏漏?”

“启程之前,兵部与守军数次对随行人手进行过严格盘查,腰牌、身份都核验无误。”

“知道了。”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懿没再多言,眉宇间疑色稍缓,屈指弹了弹名册,随即将其抛到慕昇怀里,淡淡道:“启程。”

号令一下,铁骑踏动,队伍出城后沿着官道前行。

高耸的城楼飞檐渐渐缩成墨点,官道两侧的梧桐静立于秋日天光下,风起时,枯叶簌簌而落。

恍惚间竟令人生出一种错觉。

那夜月下,书案上锦缎般铺陈的墨发,亦是这般散落。

……

头两日行军,沿途尚有驿站可供歇脚,依稀还能望见熟悉的地界。可再过三日,队伍要深入山岭,越过关隘,算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

到了那时,身后是无尽风雪与烽烟,再也后悔的余地。就算是后悔,也没办法自己返回上京。

暮色四合,驿站檐下昏黄的灯笼随风轻动,摇出了细碎的光,夜风裹挟着尘土拂过窗纸。

兵士们结束了一整日的行军,总算能稍作休息,遂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

有的盘腿席地而坐,仰头灌着水解乏。有的则靠在柱子上,兴致勃勃谈论起家乡趣事,言语间夹杂着粗豪的笑声。

而在驿馆的偏僻一角,瘦削的少年独自安静地坐着。

他身形单薄,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似的,脑袋低垂,不知在沉思什么。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半边侧脸上,衬得面容黑里泛红。

只不过那黑肤,看起来格外古怪。

少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并无与人交谈的意愿,可耐不住有性格爽朗的新兵上前搭话。

新兵大步流星地走来,拍了拍少

年的肩,笑道:“兄弟,怎么一个人呆着?第一次跟着行军吧,别拘谨啊,过来聊聊。”

少年肩膀微微一僵,下意识就要避开,把头埋得更低了,气音闷闷地传来:“不了……”

新兵一怔,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好意,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手,转身回到同伴身边,压低声音嘀咕道:“这小兄弟性子挺冷啊。”

“可不是?”另一人朝那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由得点头,“你们发现没,那小子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咱们一块儿住,自己单独开了间上房呢。”

“啧啧,自己住上房?这倒是稀奇。”

有人意味深长地道:“兴许是哪家的少爷。娇生惯养惯了,仗着家里有些门路,临时投军,想跟着小将军去凉州混个名声,回京好谋个一官半职。你们见过哪个打算在军中立足的人还这么挑剔住处的?”

“行军三日后没了驿站,就得扎营了。到时候风餐露宿,可不是现在这么悠哉,就看他到时还能不能撑住。”

行军路上日复一日难免枯燥乏味,碰上个如此不合群的人,众人索性拿来解闷。

谈话间,语气虽有几分调侃,却难掩对那少年的好奇。

不过有一人不同。

他并未像旁人那般随意地将这事当成笑谈,而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行军最忌讳的便是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队伍,若真是个娇气的小少爷倒也罢了,最多就是不堪吃苦。可万一别有用心,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沉思片刻,悄然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站起身,迈步朝副将所在的房间走去,打算将此事报备。

一转眼,行军第三日,队伍已深入山林,沿途再无驿站可供歇脚,只得在荒野间安营扎寨。

篝火燃烧,火星爆裂,映得众人面庞明暗交错。夜风吹动帐帘猎猎作响,远处的战马低声嘶鸣,夹杂着草木晃动的簌簌声,寒意渐浓。

营地中央,一群兵士围成半圈取暖,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忐忑:“各位大哥……现在入了山林,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机会回上京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短暂骚动,兵士目光狐疑,直直看向少年,质问道:“你这是打算当逃兵?”

“不是不是!”少年忙不迭摆手,小声道,“我是怕有人给我送走。算了,回不去就好。”

见这独来独往的少年终于肯说几句话,众人顿觉新奇,一时间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兄弟,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怎么称呼啊?”

“小兄弟,别老是闷着嘛,咱们一起行军的,总该互相认识认识。”

气氛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暗藏审视,少年脊背绷直,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垂首道:“……姓方。”

“方?”有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京城倒是有大户人家姓方的,不知是哪一家?”

少年眼睫微垂:“普普通通的方。”

“哦……那你家里也是习武的?以前在哪支军营练过?可听过哪位将军的名号?”

火光映照下,少年垂着眼,回答的字数始终不多,避重就轻。凡是涉及军中过往的事,皆轻描淡写地带过,甚至连基本的操练章程也答得支离破碎。

四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逐渐有人察觉出不对劲,眉头皱起,原本玩笑般的探问瞬间凝滞。

一个入伍行军的人,连操练的章程都不清楚?

人群中,有人目光微沉,递了个眼色。一个兵士立刻心领神会,悄然退后几步,绕出人群,疾步朝营地中央的军帐奔去。

将领军帐内,案几上长刀横陈。

楚懿斜倚在案前,侧颜沉静冷峻,黑色披风半搭在身后,指腹缓缓拂过刃身,将刀面上未曾擦净的血痕一点点拭去。

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紧接着兵士掀帘而入,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小将军,军中可能混进了奸细!”

楚懿擦拭长刀的动作微顿,目光略有冷凝,抬眸望去,一字一顿道:“奸细?”

兵士屏息,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禀报道:“是个身形较为矮小的少年。一路行军独来独往,凡是问到军中事宜,皆是一问三不知,身份实在是可疑!”

楚懿眉心微蹙,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城门口那个瘦小的身影。

其实在驿站的第一日,便有副将前来密报,称营中似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瞧一瞧,此人究竟会掀起什么风浪。

没想到连续三日风平浪静,可关于那少年身份可疑的议论却愈演愈烈,甚嚣尘上。

兵士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将军……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少年视线落回长刀,指腹轻轻一压,刀身发出轻微的铮鸣声,似乎有些不耐地低嗤一声。

“如何处置?”他嗓音淡漠,眉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奸细而已,当然是——杀掉了。”

第67章 第67章“我的昭昭,一点都不脏……

篝火旁的逼问还在继续。

“小兄弟,你这腰牌是如何来的?”

“你是哪位将领的部下?什么时候进的白羽营?”

少年这回被围在了中央,暗青色布甲包裹着纤细的身形。脚下踩着干燥的土地,身前是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跳动的火舌映得她眉目朦胧,鬓角碎发在热浪中轻轻拂动。

摇曳的火光扫过眼瞳时,那双杏眼如黑曜石般透亮。

容今瑶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行军才不过三日就被怀疑身份、围堵追问,她那些避重就轻的回答哪里能瞒得过精明的兵士呢?

——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支行军队伍里。

在得知楚懿不日便要奔赴凉州戍守的消息后,她立时有了决断。细细思忖后,特意选了个他军务最为繁忙的日子,宣称要出门逛街,实则是去了东宫。

东宫内一室安然。

容聿珩伏案而坐,不紧不慢地翻阅奏折,眼神冷肃,显然正处理朝政事务。

恰在此时,帘幕轻掀,少女的裙裾迤逦扫过青玉墁地。

容聿珩忽听珠帘轻响,抬眸看到来人时,紧绷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松了些许,温和道:“小六来了。”

容今瑶应了一声,挨着书案顺势坐下,乖顺异常,“大哥,我来帮你研墨吧。”

她拢起袖口,极自然地拿过墨锭,垂眸替大哥研墨。

“你……”

容聿珩知晓她此番前来定是有事要说,索性执笔继续批阅奏折,也不催她,等着她自己思虑。

果然,过了一会儿,容今瑶悄悄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大哥可知楚懿要去戍守凉州?”

男人简短地回应:“知道。”

乌黑墨汁在砚台中慢慢化开,容今瑶目光垂敛,抿了抿唇,随即平静地开口:“我要去凉州。”

容聿珩翻阅奏折的手骤然一顿,眉头随之皱起,目光微沉,毫不犹豫地驳回:“不行。”

语调虽不见怒意,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冷硬。

容今瑶早已料到了会是这个答案,神色并未动摇,只是静静地望着兄长,轻声道:“我已经主动向父皇请封凉州为食邑……父皇,允准了。”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霎时凝固。

“什么?”容聿珩的视线紧紧锁在少女脸上,像是没听懂她方才的话,“你说,你已经同父皇提过了?”

他沉声斥责:“凉州苦寒之地,你当封地是儿戏?简直是胡闹!”

“漠北屡犯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公主亲驻凉州,定能安抚民心。”

容今瑶有条不紊地说道:“大哥,这一年的时间里,倘若我在凉州,亦可助你在边疆积攒威望,待到边疆安稳,大昭其他城池的臣民,都会对你心悦诚服。”

容聿珩心中震动仍未平息:“我不需要你牺牲自身来帮我。”

“这不是牺牲呀。”

容今瑶轻笑了一声,将手轻轻覆在兄长冰凉的手背上。

微光透过珠帘,跳跃于她精致的眉眼间,像是点染了一粒朱砂。

容今瑶眼眸弯了弯,憧憬着说道:“听说凉州有处望山谷,萤火可以照亮整条溪涧,星河比上京的灯会还要璀璨明亮。”

“大哥,我也想看看你和楚懿守护的江山,究竟是什么模样。”

容聿珩长久沉默,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六妹妹今日来先斩后奏通知他,而不是同他商量。

也是在方才,他陡然惊觉,曾经那个跟在他身后,软软喊着“大哥”的小团子,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需要他时时刻刻呵护的妹妹,而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凡事能谋定而后动的人了。

容聿珩:“楚懿知道这件事么?”

容今瑶笑吟吟地道:“他暂时还不知道,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容聿珩无奈地看着她,“依我看,怕是惊吓还差不多。”

“怎么会,他肯定偷偷盼着我能一同前去,而且可以把我保护得好好的。”

说着说着,容今瑶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或许他是有什么顾虑才没跟我说吧,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我主动去找他就好啦。”

“……”

容聿珩轻轻叹了口气,半晌后,还是选择妥协了,“说吧,你需要什么?”

“白羽军腰牌!”容今瑶双眼一亮,举起双手,掌心朝上,还不忘小声叮嘱,“保密哦。”

男人手指探入桌下,取出一块腰牌,放在桌案上。

他抬眸,定定地看着她,“你既做此决定,便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责任,你知道吗?”

容今瑶凝视那块腰牌,神色自若地伸手将它妥善收起,声音清脆:“大哥放心!”

……

夜幕深沉,营地的猎猎寒风拂过发梢,将她的思绪拉回当下。

容今瑶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烦闷于空中漂浮散开。

为了防止出城后,楚懿察觉到她的存在,进而有可能会把她强行送回上京,她躲藏得极其辛苦。

还好熬过了三日。

这一路昼夜兼程,寒风如刀,几乎要将人的骨血都吹透了。

她披着厚重的甲胄,戴着头盔,肩膀被压得钝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每夜半都会感慨行军生活如此艰辛。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承受着艰苦守护大昭。

容今瑶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今晚扎营,她无论如何都得脱身。

之前尚有驿站,勉强还能混过去,如今驻扎在山林,她总不能真的与这些人同住一处。

更何况三日未见,倒还有些想楚懿了呢。

她沉默过久,旁边的兵士冷不丁再次开口,质问道:“你是哪位将领的部下?”

容今瑶眼眸一转,指尖在袖口里蜷了蜷,面上仍旧镇定:“我是……楚懿的部下?”

众人:“……”

死寂。

几人皆神色怪异地看着她,在等她继续胡扯。

容今瑶心思飞快转动,继续道:“我认识楚懿,是楚懿让我来的……我姓方,就是方云朗的方!”

“信口雌黄!”一名兵士终于忍不住厉喝,警惕道,“三日前我就把你的可疑之处上报给副将了,小将军压根没特地安排姓方的进白羽营,你拿什么证明自己身份?”

容今瑶:“……”

她只不过是想躲三日而已,怎么一开始就被怀疑了!

“怕是奸细吧?”另一人低声道,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顿时变了,一时间剑拔弩张,隐隐摆出要将她当场擒拿的架势。

容今瑶道:“我不是奸细。”

他们的表情显然是不信,她直接站起身来,往人群外走去,“楚懿的营帐在何处?我现在就找他。”

“奸细莫跑!”

兵士们的神经已然绷紧,随着这声厉喝,一道劲风骤然袭来,直直拽住了她的后领。

“哐当”一声——

原本扣得紧实的头盔,在这股力道下被硬生生扯落,连带着束发的发带也被扯开。

一瞬间,墨黑如缎的青丝失了束缚,倾泻而出,熊熊篝火映照下,如流泉般滑落肩头。

风自山林穿过,卷起几缕发丝,在空中轻轻浮动。

眼前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兵士们怔住了,满眼的不可思议。

……露馅了。

容今瑶有些尴尬:“都说我不是奸细了。”

她原本为了掩饰身份,故意在脸上涂了碳灰,以掩去肌肤的莹白。一路上风餐露宿,全身沾染了尘土,神色尽显疲惫,看上去狼狈至极。

可那顺滑的发丝,还是一瞬间暴露了她的身份。

短暂的寂静后,兵士们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惊疑不定。

“这……”有人喃喃低语,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竟是个女子?!”

那名最先呵斥她的兵士脸色剧变,猛地后退一步,望向她的眼神从警惕变成了震惊。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凉飕飕的声音忽然插入夜色。

人群一时哗然,寒风趁机席卷而过,远处脚步声缓缓靠近。

兵士们纷纷抬头,循声望去——

黑色的身影自暗里走出。

少年手中长刀未曾归鞘,沉沉夜色中泛着森冷寒光,他迈步走近,冰冷的视线落在场中,似笑非笑地开口:

“听说,我们认识?”

楚懿抬起刀锋,横指人群中被围困之人,眯了眯眸:“你知不知道奸细的下场,可是要千刀万剐的?”

围着的兵士们纷纷后退,把里面的“少年”暴露出来。

“锵——”

刀锋凌光乍现,破开夜雾,楚懿却在近距离地看清了那道纤细的身影后,猛地眼神一滞。

“唰”地一声,长刀急速转向自己,刀锋堪堪止住,生怕伤着她。

周围人皆是心头一紧。

容今瑶感受到身后有兵刃的肃杀之气,本能地颤了颤,在听见了楚懿的声音后,她缓慢转过身。

楚懿身形一顿。

眼前是身着少年装束的少女,满身尘埃,模样狼狈至极,她的眼尾微微泛红,唇间轻吐出:“楚懿……”

容今瑶瘪了瘪干涩的唇角,眼底闪过一丝委屈,却强忍着不露声色,“我好累啊。”

细微的神情落在楚懿眼中,狠狠扯住了他的心脏。

他什么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向前,脚步急切,玄甲在夜风中作响,下一瞬,手持长刀落地,不假思索地将她抱进怀里。

天气虽冷,可怀抱却炙热。

容今瑶将脸上的碳灰故意蹭在楚懿肩头,一下又一下,而后似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倚入他怀中。

她不满道:“你竟然还想杀我?”

楚懿心疼地轻抚着她的头,愧疚道:“我的错。”

容今瑶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你方才要是不收刀,我真就成了你的刀下亡魂。”

“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他格外认真且自责地重复了三遍。

容今瑶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就算是满面灰尘也仍旧娇俏动人,“逗你的。”

楚懿眸色幽深,下一刻,他动作迅猛,毫无预兆地将容今瑶打横抱起。

看到这一幕,兵士们这才意识到,小将军抱着的不是奸细……而是六公主!

众人立刻噤声,目送小将军抱着六公主往营帐走去。

营帐内寂静无声,唯有风撩动帐帘,帐内昏黄的灯火轻微摇曳,在墙面上投下颠倒交错的身影,影影绰绰。

楚懿大步迈入,未曾停顿半分,衣袂翻飞间,直接将容瑶今甩到了榻上。

“楚懿!”

突然失重的那一刹,容今瑶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便坠入了柔软的被褥中。

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楚懿原是在扔她上榻的同时,顺势用被褥垫住了她的身体,避开了所有可能磕碰的地方。

心跳不由得乱了半拍。

容今瑶看着他,眼角莫名有些潮湿,心里也发酸,轻轻说道:“楚懿,我想你了,你抱抱我吧。”

分明仅有三日未见,可不知为何却似隔

了三秋。

楚懿没说话,但此刻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虽然她也很想去抱抱他,亲亲他,可低头瞥见自己掌心满是碳灰,不由泄了气。

又垂眸扫了眼,全身沾满尘土,衣襟也染了斑斑污痕,料想自己的脸恐怕更是狼狈不堪……

她道:“算了,好脏。”

楚懿沉默地俯下身来,压着她。

容今瑶局促地别开脸,声音低低的,透着几分不自在:“我满脸灰,脏……”

话还未说完,骨节分明的手已探来,指腹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颌。

容今瑶被迫仰起头,对上楚懿的目光——

微弱的火光在营帐内撒开,光影明灭闪烁,少年眸底亦是晦暗朦胧。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专注。

楚懿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一点点拭去她脸上沾染的灰尘,而后低头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她干燥的唇瓣,声音比夜色还要喑哑:

“我的昭昭,一点都不脏。”

容今瑶心里一软,更想抱抱他了。

第68章 第68章吻着吻着……

这几日积攒的那些情绪,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容今瑶眼睫颤了颤,顾不得考虑自己身上到底有多脏了,猛地抬起双手环住楚懿的脖颈,整个人都埋进他的怀里,“这是你说的。”

楚懿拢着她,“嗯,我说的。”

脸贴着脸,额头轻抵着额头,她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在他脸上胡乱蹭着。

楚懿的两颊先是被染上了淡淡的黑痕,紧接着下颌、额角,也都落下了凌乱的痕迹。

一番胡闹的亲昵过后,容今瑶这才停下动作,歪着头,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像是在检查自己的“杰作”。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楚懿嘴角微微上扬:“开心了吗?”

容今瑶也跟着噗嗤一笑:“开心了。”

帐内光影浮动,彼此脸上都沾着碳灰,笑意却极其轻松。

只不过,楚懿的眸光在此温馨氛围之下仍旧压迫感十足。

对视不过短短片刻,他便突然有所动作——扣住容今瑶的后脑,把笑意盈盈的双唇狠狠堵住。

这个吻来势汹汹,势不可挡,急切又热烈。

他丝毫未给她留下喘气的机会,双唇碾转厮磨,将思念和心疼都在这个吻中宣泄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缱绻猛烈的一吻终于结束,容今瑶喘息着,楚懿则是望着她有些迷醉的眼,说道:“我也开心。”

少女的唇瓣被吮得通红,还透着水光。

容今瑶拉回几分神智,手指还紧攥着他的衣领,后知后觉道:“该擦脸了。”

楚懿面上沾着灰痕,却掩不住眉骨下那双深情眼里浮动的流光,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不急,一会儿再擦。”

“那,也行吧……”

悬在帐顶的铜灯被夜风惊动,将两人的影子揉作一团投在毡壁上,纠缠的轮廓里忽然传来年轻人的疑问:“这回说说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闻言,容今瑶老老实实地从袖中摸出一块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白羽军的腰牌。”

楚懿眸光轻移,落在腰牌刻印处,只一眼,不由得开口问道:“谁给你的?”

容今瑶脑袋下意识低了低,声音也跟着变小:“……大哥给我的。”

“太子殿下同意让你来凉州?”楚懿不信容聿珩会那么轻易妥协,还把白羽军腰牌交给她,当下追问道,“说实话。”

容今瑶顿了顿,理直气壮地坦白:“我先斩后奏,主动向父皇请封凉州为食邑,之后才去找大哥索要腰牌。”

“我来凉州名正言顺,你可别想把我送回上京。”

楚懿一怔,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藏了三日,原来是怕我知道以后把你送回去?”

容今瑶干脆利落地点头,“要是早早被你发现,你肯定不会让我留下,所以我索性先藏着,等到扎营的时候再露面。”

楚懿笑意收敛了些许。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心里当然是欢喜的。可一想到她独自一人藏在新兵堆里,被人怀疑身份,甚至险些被当成奸细擒拿,他的心便沉了几分。

楚懿说:“你就这么贸然藏进白羽营,要是我没亲自去查看‘奸细’究竟是谁,而是让副将处置,那岂不是危险?”

容今瑶笃定地说:“不会的。”

楚懿眉头未曾舒展:“为什么不会?”

她目光清亮,定定地望着他,认真说道:“因为你本就是个沉稳谨慎的人,不会在什么都没确认清楚的情况下,就让别人胡乱处置。”

楚懿喉结微微滚动,“你倒是对我深信不疑。”

她坚信他一定会出面,坚信他不会做出草率之举。

可万一呢?

倘若真有个万一,她赌错了,而他恰好没去彻查,或者疏忽了这件事,那该如何是好?

容今瑶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会护着我的。”

楚懿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你也太大胆了。”

她眸光微动,带着笑意哄道:“好啦,我随军都三日了,也算是历经波折才见到你,是不是该夸夸我?”

楚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忽视新兵的异样,闭了闭眼,平复完情绪,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声音融进这浓稠的夜色里——

“……很棒。”

容今瑶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抬了抬酸软的手臂,“你帮我卸下这身甲胄。”

楚懿低眸,笑了笑:“好,臣来服侍公主。”

沉重的护腕、护胸甲一一卸去,只不过里面的衣衫略显单薄,甫一脱下,便感觉到冷意侵袭。

容今瑶立即往被褥里钻了钻。

连日奔波身体到底是扛不住了,躺下后便不愿再动,她呢喃道:“我困了。”

楚懿看着她这幅疲惫模样,眼里心疼不已,“等等再睡。”

说罢,他果断起身提起水囊,一把拉开帐门。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却仿若未觉,径直穿过安营扎寨的白羽军,朝着溪流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溪流虽说尚未结冰,可温度低得刺骨。

楚懿舀起满满一囊清水,而后拎着水囊走到篝火旁,将水悬在火边炙烤,直到囊中的水温热,这才又转身回了营帐。

他走到容今瑶身侧,半跪在旁边,将帕子浸湿后拧干,“先擦擦。”

容今瑶已是困倦至极,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听到声音才勉强打起精神,眼神慢慢聚焦,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你帮我擦。”

楚懿未应声,动作极轻地拭过她的眉心、鼻梁,再到脸颊。

待将碳灰彻底擦去,他低声安抚:“这里条件简陋不太方便,再坚持一下,等到了驿站就能沐浴了。”

容今瑶实在太累了,脑子有些混沌,刚支使他擦完脸,下意识地又冒出一句:“那你帮我沐浴。”

“可以。”

楚懿回答得毫不犹豫。

容今瑶瞬间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根蓦地泛起一点热意:“小将军还会伺候人沐浴啊。”

楚懿微微眯眼,目光里浮起笑意,俯身靠近她,“你不是试过么?”

“还不止一次。”在她耳边吹了吹。

容今瑶被他语气里的暗示弄得一怔,飞速撇开眼:“你也擦完睡觉,还要赶路呢!”

楚懿没再逗她,顺手又浸湿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灰痕。

温热水汽掠过皮肤,心头的冷意总算褪去了些。

做完这些,他也卸了甲,在榻上把容今瑶搂入怀里,两人互相取暖。

怀中的少女极其乖巧地贴了上来,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衣襟,温软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

她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含糊道:“抱紧一点……”

楚懿喉结微动,抬手扣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容今瑶不安分地在他腹肌摸了摸,半睡半醒间,还不敢相信是楚懿在身边,抿了抿唇:“睡前吻呢?”

楚懿一顿,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下一瞬,他微微侧身,覆上她的唇,吻得极尽温柔。

他的吻落得很慢,带着些克制与安抚。

容今瑶被他亲得有些晕,轻轻喘息了一声,“……够了。”

楚懿却不松开,“你睡,我亲。”

吻从唇瓣一路往上,缓缓落在她的眉心,落在她的鼻尖,最后又回到她的唇角,缠绵不散。

容今瑶原本还想抗议两句,可实在是太困了,吻着吻着,意识便渐渐模糊,气息也绵长起来。

睡着了?

察觉到怀里的人彻底安静下来,楚懿

微微退开半寸,垂眸看着她安睡的模样,目光沉静温柔。

帐内的灯火映着她的眉眼,唇瓣还带着一点被吻后的红润,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

夜风呼啸,可在这小小的一方营帐里,寒风再凛冽,也吹不散温存。

楚懿轻叹了一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怀抱收紧几分,“好梦。”

……

行军的队伍在山道间前行,越往凉州的方向走,寒意越重,甚至还下起了雪。

山间的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锋利如刀,偶尔吹得衣袂翻飞,卷起凛冽的冷。

终于,在这日的傍晚时分,众人看到了一处驿站。

此地不像寻常驿馆,更像是个农家院落,砖瓦屋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楚懿勒马停下,对副将道:“今夜在此歇息,待雪停了再出发。”

精锐部队立刻依令而行,驿站不大,但挡风避雪足够了。

刚下马,容今瑶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而上。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初雪正浓,鹅毛般的雪簌簌而落,天地之间尽是皑皑白色。

容今瑶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朝楚懿靠近一点:“好冷啊。”

楚懿二话不说牵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入驿馆。

屋内生了炭火,暖意一下子包裹住了四肢百骸,容今瑶摘下斗篷,发梢沾着些雪。

她跺了跺脚,想驱散寒意,后又跟楚懿撒娇:“冷的我手都动不得了。”

楚懿望着她微湿的衣襟,蹙了蹙眉,转身吩咐道:“去准备热水。”

不多时,木桶已备好。热水氤氲,雾气缭绕,将整间屋子衬得暖意更甚。

容今瑶走近时,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能好好暖一暖了。”

她刚要动手脱外衣,楚懿忽然在身后低声道:“我来。”

容今瑶猛地回头,杏眸微睁:“你来?”

第69章 第69章【小修】今夜,我得先跟……

喑哑的嗓音贴着耳廓擦过,容今瑶脊背倏然绷直,转身的时候后腰抵在了木桶边缘,蒸腾的水汽瞬间洇湿了裙裾。

阴影从面前罩过来,带着熟悉的香气,刚一恍惚,少年的手指已轻巧地勾住她衣襟的盘扣。

容今瑶道:“来什么来?”

楚懿神色自若地替她回忆,“不是说过要帮你沐浴?”

容今瑶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

当时不过是脑子一热,未经思索便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而且楚懿看起来也是漫不经心地随口答应了。行军路程已过了大半,这件事早就被抛置九霄云外。

没想到他竟然记到了现在?

不过……

容今瑶往旁边迈了一小步,眼神警惕地看着他,说道:“这处驿站实在是不隔音……方才一进门我还能听见隔壁的说话声呢。你那些精锐部下就住在旁边,要是被听见了动静,多难为情呀?”

楚懿:“动静?”

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然后果断伸手解开了她的外衣盘扣,没有半分犹豫,全然不容她反应。

容今瑶心下一慌,身子本能地往后缩了一寸,却被他轻轻扣住手腕。

“想什么呢。”楚懿忽地轻笑了几声,低沉又懒散,目光落在她僵硬的手指上,调侃道,“你不是说手都冷的动不了了吗?手指都冻僵了,还不需要我帮你脱衣服?”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我不做别的,只是单纯帮你沐浴而已。”

容今瑶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十指关节已然泛红,被屋内的热气一熏,还有些发胀发麻,试着动了动手指,真有点使不上力。

“好吧,那你不许乱来。”

她抿了抿唇,最终没再挣扎,乖乖站定,让他替自己解去厚重的衣物,“就算是要那个……起码也要等到入了凉州之后。”

话音刚落,楚懿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揶揄:“容昭昭,我看你比我还容易胡思乱想。”

容今瑶轻咳一声,耳尖的红晕比炭火还灼人,轻声细语地狡辩:“我才没有。”

冬衣厚重,一件又一件,层层叠叠地剥去,簌簌堆在脚边。直到身上只余一件素色中衣,楚懿没再动作,手指点在她肩上,“进去吧,先泡着暖暖手。”

屏风上的寒梅被热气洇得愈发鲜艳,容今瑶踏入木桶时,水面浮着的花瓣贴上了她的小腿。

蒸腾的水雾漫过她低垂的脖颈,水珠坠在锁骨的凹陷处,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驱散了残存的寒意,从指尖到心口都渐渐回暖。

她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仰头倚靠在木桶边,睫羽轻颤,懒懒道:“楚懿。”

楚懿站在她身后,闻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怎么?”

“没什么,就是喊喊你。”

楚懿舀起一瓢温水,缓缓倾倒在她的肩头,水流沿着锁骨蜿蜒而下,带走一路风尘的同时,却也增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容今瑶阖着双眸,一开始只觉舒适,可渐渐地,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楚懿在倾水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了她后背的肌肤,微不可察的触感沾着湿意,连带着他的体温。

尽管动作无心,甚至楚懿自己都未曾注意,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脊背微微绷紧。

楚懿动作一顿,“你怎么突然这么僵硬?”

容今瑶垂下眼睫,看着水面上晕开的波纹,忍不住磕绊着开口:“我手指已经暖和过来了。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楚懿微微眯起双眼,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洞悉背后的缘由,“这样啊。”

他眉梢轻轻一挑,嘴角勾起:“害羞了?”

语调看似漫不经心,却满是看穿了她心思却又不点破的意味。

容今瑶睫毛轻颤,没否认。

楚懿凝视她片刻,随即低声一笑:“行。”

他站起身,随手将水瓢递给她,心情颇好地转身往屏风外走,边走边道:“我去准备些饭菜。”

容今瑶透过屏风,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轻轻呼出口气,手指拨弄着水面上的花瓣,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

驿站房内,暖黄的烛火静静燃着,将窗棂上凝结的冰纹映成流动的河湾。外头的雪还在下,风拂过廊檐,带起细碎的雪屑。

容今瑶沐浴更衣后,楚懿已经备好了饭菜。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眸,反手将烘暖的狐裘搭在她身上,“凉州三更雪,适合吃羊肉喝热羹。”

容今瑶拢着狐裘走近,“好香啊。”

桌上摆着炙烤羊肉、热羹与几碟带有凉州特色的小菜,羊肉切得薄如蝉翼,在浓汤里半沉半浮。

她刚要伸手,楚懿已夹起剔了骨的肉片放入她碗里,“多吃些。”

羊肉炖得酥嫩,混着特有的葱香在舌尖化开,容今瑶满足地眯起眼,像极了饱食的猫儿。

“这里的羊肉倒是不错。”她随口道,“比上京的要好吃。”

楚懿道:“你喜欢的话,等到了凉州,我让人多做些。”

屋内温暖安宁,窗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夜色沉静,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覆在庭前的台阶,天地仿佛都被笼在了一片银白之中。风过之处,檐角的冰凌晃动出脆响。

容今瑶端起汤碗,慢慢地啜了一口,偏头看向窗外,雪光映亮了夜色,不由得莫名惆怅起来:“就要到凉州了啊……”

这是她第一次离

开上京,远行至这片陌生的土地。冷不丁一想,还有些不习惯。

楚懿侧目看她,正要开口,恰在此时,门外有人道:“客官,饭菜可还合口味?小的来给您添茶。”

是驿馆的小厮。

楚懿放下筷子,淡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阵过堂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屋内的烛火晃了晃。小厮双手端着新沏的热茶,手脚麻利地放好。

“这是凉州特有的红枣茯茶,养生滋补,二位尝尝。”

楚懿直直地看向小厮,眼神看似随意,却又藏着深意,问道:“你可是凉州本地人?”

小厮连忙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那你可知,凉州的近况如何?”

小厮目光微微一动,在桌前的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瞬,神情有些迟疑,像是不太确定该不该多说。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凉州最近……不大太平。”

楚懿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太平?”

“说来您二位或许也有所耳闻,凉州的老将军前阵子不幸故去,自那之后,凉州就像一盘散沙。”

小厮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无人偷听后,才继续道:“更何况,凉州与漠北接壤,那些漠北人时不时就会越界骚扰。虽说之前栖坞山一战后,他们老实了不少,可骨子里到底还是不安分,就想搞点小动作。”

楚懿眼帘轻垂,神色平静,静静地听着小厮讲述:“原来如此。那凉州军营内的将领呢?无人管事?”

小厮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凉州军营里,也就剩下老将军收养的义子在苦苦支撑,大家都称他为阿渡将军。您认识他吗?”

楚懿默了默:“兴许马上就能认识了。”

小厮见楚懿反应平淡,心里便有了分寸,不敢再多言,只是恭敬地拱了拱手,轻声提醒道:“总之,二位前往凉州,行事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楚懿颔首道了句:“多谢。”

小厮出去后,容今瑶若有所思地问眼前人:“马上就要到凉州了,你怎么在这里打探消息?”

“自年初以来,凉州的守军频繁更换,却无一人能掌控局面,大多都是些花拳绣腿。”

凉州是边疆重镇,而今又是公主封地,按理说若有什么异动,早该禀报。可眼下,有关凉州的真实境况,还得从一个驿馆小厮口中知悉。

说到这里,楚懿冷冷一笑,满含讥诮:“我想,凉州那些人,怕是不会同我们说实话。”

容今瑶眸光微动,略一思忖后,认真地说:“等安顿下来,我得让凉州官府把税赋、戍防、粮仓卷宗,都一一向我汇报清楚,然后书一封信给大哥。”

“好啊。”楚懿挑了挑眉,身子向前倾了几分,勾唇道,“臣自当唯公主马首是瞻。”

……

雪停后,天光微暖,白羽军趁着晴日再次启程,向着凉州行去。这回,是真的入了城。

连绵的山峦层层叠叠,遥遥望去,苍茫辽阔,山巅积雪皑皑。

此时的凉州已经入了冬,城中远不如上京城繁华,多是土石垒砌的房屋,沿途能见到不少身披棉衣的百姓,匆匆忙忙地往家赶。

新将领前来戍守,公主随之一同抵达,凉州官府哪敢有丝毫懈怠,早早安排好了住处。

虽不及京城高门大户的府邸,但院中植有几株常青松柏,屋内烧着炭火,温暖雅致,生活所需一应俱全。

官丞本是设下筵席欲要盛情宴请,容今瑶与楚懿却婉言谢绝,称一路劳顿,需要休整几日。

内屋暖意融融,二人安顿下来,楚懿习惯性地扫视一圈,顺手拿起棉被,单手抖开,替容今瑶铺床歇息。

容今瑶悠闲地坐在摇椅上晃来晃去,瞧着少年忙碌的身影,撑着下颌道:“小将军亲手铺床啊。”

楚懿语气不紧不慢:“为了让‘我们’睡得更舒服。”

容今瑶:“……”

楚懿熟练地将锦被铺平,又俯身试了试枕头软硬,修长的手指在铺面上游走,动作看似平常,却让容今瑶心头微动。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之前在驿馆主动提及的事。

她曾说,就算是要那个,也得等入了凉州以后。

如今凉州已至,满打满算,二人已经许久未曾亲密过了。

容今瑶揉了揉额角,掩饰般地轻叹一声,假装疲惫道:“怎么突然有些困了呢?要不你来抱我上床吧。”

少女顺势躺在摇椅上,微微后仰,长发自肩头垂落,面容在炉火的映照下染上了暖橙色,看上去比往日多了些慵懒。

可偏偏,她那双眼睛却仍旧透着藏不住的狡黠。

楚懿侧目,唇角勾了勾,懒得揭穿她的小心思:“遵命。”

只不过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瞬的暧昧。

“小将军!”

副将抱拳立在门口,脸色微妙,迟疑着开口:“外头来了个少年,说是、说是方老将军的义子,想找您单挑试试实力!”

容今瑶原本还倚着摇椅,闻言立刻坐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道:“单挑?”

少女一双杏眼弯起,透着灵动的光,活脱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楚懿:“?”

副将道:“属下听说,这位义子对方老将军甚是敬重,所以无论谁来接替,他都要亲自上阵试试才肯罢休,之前的守军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楚懿:“……”

方铭老将军在凉州镇守了一辈子,军中威望极高,如今新将领刚上任,底下的将士们心里头存疑也实属正常。这个义子一上来就登门挑战,很明显,就是对新将领不服气,也不信任。

楚懿负手沉思片刻,随即迈步朝外走去,淡淡吐出两个字:“幼稚。”

容今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说:“我也要去看!”

闻言,楚懿像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脚步陡然一顿,身形微微一侧,看向副将,神色平静道:“告诉他,明日军营见。”

“是——”副将拱手领命,快步去传话。

容今瑶顿觉无趣,又栽回了摇椅,眨了眨眼,语调有些遗憾:“明天我可以去看吗?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楚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偏头看了她一眼,须臾,唇角微微上扬:“有意思?”

容今瑶被他看得莫名不自在,总觉得这句话后头没那么简单,但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是啊……”

果然,下一息,楚懿慢条斯理地迈步走来,双臂困住她,捏了捏她的颊肉,嗓音微哑:“想看热闹是吧?”

他低笑着:“明日我跟他单挑,但今夜——”

“我得先跟你单挑。”

第70章 第70章帮我解开蹀躞,好昭昭。

藤编摇椅的靠背倾斜出弯月的弧度,人稍稍往后一仰,椅身便“吱呀”一声轻晃起来。

少女好似一瓣被风托起的玉兰花,摇摇欲坠地悬在春光里。

楚懿沉沉压下来,把这只猎物锁在方寸之间,右手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让我抱你上榻么?”

容今瑶眸光微闪,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单挑”的深意,心跳也随着摇椅的晃动,莫名乱了几分节奏。

她仰起脸,抿唇一笑,唇畔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指尖悄然抚过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小将军要和我比试什么?”

听着她浸了蜜糖的尾音,楚懿目光意味深长:“自然是体力。”

他骤然按住扶手,冷白指骨和漆黑木纹交叠,竟显出了某种“禁锢”的意味。

容今瑶脊骨泛软,眼神飘向窗外,“初到凉州,你就没有什么军务要处理吗?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找你吧……”

楚懿低眸睨着她,撩起她厚重的裙裾,凑得更近了一些,“有是有,但是你想要我去处理吗?”

容今瑶不带半点犹豫地摇头:“不想。”

楚懿听罢,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暗光,手臂一揽,直接将容今瑶从摇椅上捞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她身子轻盈,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楚懿未言明,只是抱着她大步走向窗边,反手扣紧窗栓,而后又走向房门,铜锁“咔哒”一声,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

屋内霎时静得只剩彼此交-缠的呼吸,他道:“现在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放心了吗?”

容今瑶倚在他怀中,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眸光潋滟,话音轻软:“这还差不多。”

窗外忽有夜风掠过,沙沙声里,年轻人走动时卷起的轻风惹来烛火轻晃,满室光影被搅得支离破碎。

楚懿并没有径直走向床榻,而是抱着她重回摇椅所在之处,唇早已在行走间覆了上去。

摇椅椅身宽大,他身形舒展地坐上去,而容今瑶则被他扣在怀中,双-膝不由得岔开,双手不知所措地撑在他肩头。

容今瑶一个不留神,牙齿磕到了他的下唇,“这个椅子——”

摇椅甫一受力,二人不由自主一

起向后仰,楚懿本能地收拢手臂,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以防她跌到地面。

“椅子怎么了?”

容今瑶大脑懵然,没想到椅子上面,两个人的贴近会更为紧密。

她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

手臂支在他精瘦的月要腹上,月要肢难耐地动了动。却没想到这个动作竟会让摇椅一时失衡,又开始摇晃起来。

容今瑶在惯力之下直接贴了上去,还以为自己差点要连人带椅一并掀翻,惊得嗓子里发出娇呼:“楚懿!”

“我在呢。”少年清朗的笑声随即响起,有意逗她一般,尾音上扬,“声音真好听。”

容今瑶耳根登时漫上淡淡的粉色,“这摇椅一点都不稳,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吗……”

楚懿屈指勾住她腰间的丝绦,手上动作不停,“我倒是觉得这里很好。”

他缓缓抬眼,从她微颤的睫毛下滑,视线掠过她颈侧的那一抹雪色,好似宣纸上洇开的花枝,未曾描摹便已惹人怜爱。

而他仿佛执笔的画师,正准备为花枝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美人的星眸似一汪春池,映着雪夜灯火,又偏染了几分幽惶,教人移不开眼,“如果摔倒了,那你未来一个月都不许上榻。”

说话间,如霜似雪的肩背一寸一寸地暴露在空中。

楚懿笑了笑:“好,依你。”

眼前人慢慢地往上蹭,牙齿咬住了她小衣的系带,容今瑶捉住游移的手腕,唇瓣微启:“……你磨得我好难受。”

“帮我解开蹀躞,好昭昭。”楚懿边口允着她的唇,边低声道,“它也想你了。”

容今瑶红着脸,手往下探去。

这蹀躞的系法精细,她试了几下没能解开,目光不自觉地飘忽起来,低声道:“怎么系得这么紧……”

楚懿抬眸,唇角微微弯起,嗓音含笑:“不会?”

容今瑶皱了皱鼻尖,不服气地继续尝试,可她手法实在生疏,指尖反复摩挲,却依旧理不清扣结的结构。

越弄越急,一着急,手上用了力,直接将楚懿勒得更紧。

一声闷哼瞬间从他口中溢出:“我要被你弄死了。”

容今瑶没了耐心:“干脆直接睡觉!”

楚懿见她迟迟不得要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先解最外层的扣环。”

容今瑶低着头,依言去找那处扣环。

她呼了口气,正想再试一次,楚懿却无法再忍耐,轻声道:“这里,往左一扣。”

他耐心地引导她,仿佛在教她拆解兵器的机括。

容今瑶脸颊红得更甚,“然后呢?”

“松开这条皮绳,向下抽。”

她屏息凝神,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哦……”

须臾,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系得紧实的蹀躞终于松了。

楚懿挑眉问道:“学会了吗?”

容今瑶垂眸,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只是学会了解蹀躞,还被他一步步引着,落入了隐秘又危险的陷阱里。

楚懿凝视她片刻,哑着声音哄道:“坐上去,好么,昭昭。”

摇椅始终在晃动。

楚懿一遍遍啄吻着她的肌月夫,将香甜的味道统统卷入舌尖,待容今瑶被掐着月要坐上去的时候,她整具身-躯都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了。

“停……”她说。

“停不下来了。”他答。

容今瑶眼角垂着泪滴,随着摇椅的倾动而晃颤,充实感涌来,刹那间将她的思绪卷入云端。

她恍然发现,其实她很喜欢他吻她。

喜欢他的声音,也喜欢他含着笑、漾着浓浓情慾的眼睛。

这一回,她自上而下,将楚懿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会偶尔微启双唇,用温柔得近乎呢喃的声音唤她“阿瑶卿卿”;他的额头会沁出细密的汗珠,颗颗晶莹;当她的脸颊轻贴他的月匈膛,能清晰地听见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乌黑的长发在她身后肆意晃荡,容今瑶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毫无意外地撞进少年因颠簸而略显迷离的黑眸之中。

他不笑时,是疏冷的骨相,如松间覆雪、崖上孤月,可他偏生又长着一双深情眼,笑起来眼尾上挑。

烛光跃进瞳仁,恰似一池揉碎的星河。

“楚懿,我好像很喜欢你。”

容今瑶环住他的脖子,眼眸明亮,娇-喘的声音软糯又清甜。

楚懿猛地停顿了一瞬。

容今瑶轻笑着更正:“不对,应该是——更喜欢你了。”

话音刚落,楚懿双臂一紧,抱着她起身,朝着榻边走去。目光不离她半寸,宁愿慢慢挪动着步子,也不愿与她稍稍分开半分。

容今瑶小声嘟囔:“你走快点啊。”

楚懿故意使了坏心思,愈发放慢了,一走一动牵起的触感格外明显,使她避无可避地贴得更紧。

他笑:“急什么?”

容今瑶被折腾得面色酡红,泪眼汪汪,咬牙道:“我要收回说喜欢你的那句话!”

不过片刻,柔软的被褥上便多了一道浅浅的压痕。

容今瑶像是在撒气一般,推了推他,“我不要了……”

对方不舍得松手,也不舍得抽离,又勾着她再次靠近。直至她彻底瘫软,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时,他才甘愿松手。

少年带着笑意的低语拂过心弦,痒得让人不知所措——

“我永远会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你。”

……

容今瑶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余韵还未彻底消退。

她的视线先是聚焦在满地狼藉之上,然后慢慢划过摇椅……有些不忍直视地撇开眼。

她抬手揉了揉月要肢,酸软得厉害,比那日在雅间更甚。

这难道就是武将的耐力和……体力吗?

容今瑶慢吞吞地起身,发现自己被仔细擦拭过,满意地弯了弯唇。

她洗漱完,低头系好衣带,披上雪氅推开房门。只见院中一片寂静,唯有洒扫的侍从在忙碌。

容今瑶疑惑地四下张望,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想起来,问道:“楚懿呢?”

侍从恭敬答道:“小将军一早就去了凉州营。”

对,凉州营!

容今瑶这才想起,今日楚懿要同义子阿渡比试,连忙道:“快备马车,我要去凉州营。”

凉州大营依山而建,营地广阔,寨墙高耸。沿途可见巡逻的士兵,刀枪寒光凛冽。

马车驶入营中,尚未停稳,容今瑶便隐隐听见兵刃交击的声响,其间夹杂着围观将士的喝彩。

下了马车后,她直直朝着演武场高台奔去。

高台之上的比试还未结束,楚懿身姿笔挺,单手执刀,眼神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对面的人同样握刀而立,气息微喘,显然落入下风。

想来他就是阿渡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阿渡即将认输之际,阿渡眸光突然一闪,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微的破绽——

楚懿每次出招,都会下意识护着手腕上的青丝手绳。

那手绳,似乎对他极为重要。

念及此,阿渡暗自权衡,倏然握紧刀柄,脚步一错,刀锋直指楚懿手腕上的青丝手绳。

此招若落下,不至于伤人,但定能逼得楚懿分心。

然而,刀锋将至的刹那,他却猛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楚懿眼中并无慌乱,取而代之是一抹冷笑:“想找我的破绽么?”

“这是我夫人亲手编的手绳,劝你莫要打它的主意。”

“否则,她会生气。”

楚懿未曾被这小计谋困住,反倒是借助对方凝势而上的空隙,手腕微转,掌中神刀龙鳞迅猛出鞘——

刀光寒烈,破空而落!

“砰——”

阿渡的刀刃瞬间被震开,他虎口发麻,持刀的手臂被逼得一震,再难支撑。

场下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楚懿收势,侧身立于晨光下,眉眼锋锐,清冷又矜贵,淡淡地说:“你输了。”

他漫不经心地转身,往台下一扫,一如往日对上容今瑶的视线,先是一怔,而后绽出粲然一笑。

他向她扬了扬手腕。

丝手绳安然无恙,束得紧实,腰间的双鱼吊坠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泛起流光溢彩。

他的口型在说:“我保护好它了。”

容今瑶立在欢呼的兵士身畔,周遭喧嚣鼎沸,她却仿若失了听觉,一切都在这一刻消音。

她的目光落在高台上那个惊采绝艳的少年郎身上。

心跳声“咚咚咚”响个不停,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