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还未停歇,天色依旧阴沉。她抿了抿唇,迟疑道:“外头还下着雨,地上湿滑,出去散步做什么?”
楚懿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侧,倚靠在窗边,垂首看向她,“雨中景致别有一番滋味,况且你今日始终闷在屋子里,也该透透气了。”
静了两息,容今瑶佯装没听见他说的话,故作无意地扭头,把目光挪回至窗外,嗔怨道:“手腕好酸,肩膀好酸,腰也好酸啊……诶?怎么感觉有一点儿困了呢?”
说完,还打了一个哈欠,眼角眯起,当真是困倦极了。
楚懿双手抱胸,淡笑着道:“别转移话题。”
容今瑶直截了当地拒绝,没有丝毫犹豫:“我不去。”
楚懿对她的反应丝毫不意外,“就知道你会拒绝。”
与其坐等容今瑶主动做出决定同他出门,楚懿并未多言,抬步径直走向衣柜。
容今瑶忍不住看他一眼,皱了皱眉:“你干嘛?”
楚懿站在衣柜前,修长的手指在一排整齐的衣物间划过,最终停在一件天蓝色齐胸儒裙斗篷上。
他将斗篷取下,转身面向容今瑶,眉梢眼角挂着笑意:“你若不换的话,我亲自给你换。”
容今瑶杏眸微睁,神情愕然:“你敢!”
楚懿不以为意,迈步朝她逼近,微微俯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唇畔的弧度更深了几分:“我为何不敢?你我之间,早已不必拘泥这些小节。”
容今瑶后背抵在窗棂,“之前怎么不知你有如此泼皮无赖的一面?”
“嗯,你说的对,我这个人坏得很,一向喜欢强人所难。”楚懿耸了耸肩,见她神色有所松动,便将衣裳递到她面前。
他睨了她一眼,眉梢微挑,示意她换衣裳,“我在门外等你。”
“……”
容今瑶咬了咬唇,气不过,随手捡起手边的软枕,朝他扔了过去。
软枕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地砸向楚懿的后背,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抓,便将软枕稳稳接住。
楚懿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头歪向她,话里话外暗示道:“多谢公主,正好缺个枕头。”
……
因着是雨天,街道格外空旷,周围没有一丝喧嚣。仅剩下零星的行人,匆匆走过,脚步声也被雨水吞没。
二人并肩走在城南空旷的街道上,楚懿撑着油纸伞,伞下空间狭小,他们靠得稍近,手臂不自觉地轻贴着她的肩膀。
他们走得并不快。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周围,忍不住开口:“这就是你说的别有一番滋味?根本没有人散步。”
楚懿感知到她的不耐,轻笑一声,脚步放缓,适时解释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凉州一趟,公务在身,得离开些时日。趁着现在雨小,刚好闲暇,出来走走,就当是陪我了,如何?”
闻言,容今瑶顿了顿,目光带有探究,思索道:“凉州?那地方……不是边境要冲吗?”
直觉告诉她,楚懿此行并不简单。
她虽未曾去过那里,却也知道凉州地处边境,与漠北接壤,局势复杂,往来纷争不断,定然不会只是普通的公务。
容今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思绪飞快转动,随即假装无意地探询道:“难不成……是因为和亲一事?你们查到什么眉目了?”
楚懿凝了凝眉,眼底一沉。
他敏锐地察觉到,容今瑶似乎对“和亲”一事格外关注,甚至带有难以掩饰的焦虑,包括那日在马车中亦是如此。
贺兰宸的威胁而今只有他与太子两个人知晓,她的焦虑是从何而来?
“不过是些琐事。”细长的指节轻轻敲着伞柄,楚懿神色如常,“倒是你,这段时日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回宫住些日子。太子今天还在念着你。”
容今瑶默了默,心里想着,楚懿既然不愿意说,或许回宫之后能从大哥口中打听到一些有用消息。
她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地道:“我本就准备明日进宫看大哥来着,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住两日罢。”
“也好。”他勾了勾唇角,“省得你胡思乱想。”
容今瑶无言片刻。
走至中途,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洼,轻轻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雨天散步。”
楚懿侧目:“什么感觉?”
“很安静,很舒心,很……特别。总之,没我想的那么差。”容今瑶回答得很认真,声音柔软下来,“以前总觉得雨天让人很狼狈,湿漉漉的,连心情都会跟着低落。”
楚懿静静听着她说。
雨珠顺着伞檐滑落,轻盈地坠于地面上坑洼不平的积水里,点缀起小小的浪花,在此刻静寂中汹涌翻腾。
其实油纸伞的宽度并不足以将二人完全遮挡,但伞的方向,早已无声无息向她倾斜。
容今瑶并未察觉,继续说着,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个人抛下我离开皇宫的那一日下雨了,大婚时与我断绝关系的那日也下雨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低垂,视线漂浮在脚下的积水中,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也奇怪,似乎雨天总是和我犯冲。”
楚懿眼底掠过隐晦的情绪,片刻后,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容今瑶没太听清,抬眸看向他:“嗯?”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走出一段距离。
楚懿忽然顿住脚步,乌黑双眸定定凝视着她,勾唇道:“雨水落在伞上的声音,打湿的裙摆,烟雨朦胧的上京,这是雨天馈赠给你的礼物。”
容今瑶愣住,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礼物……
她此前总觉得雨天湿冷、萧索,从未想过还能被赋予这般温柔的意义。
“你……”正当她准备说话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喵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音。
容今瑶站在伞下,循声望去,目光
落在不远处,惊了一下:“谁家的小狸奴呀?”
小猫正躲在屋檐下避雨,湿漉漉的小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有些无助。它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发出微弱的“喵喵”声。
容今瑶心一软,朝着小猫走去,轻轻蹲下身子,满眼怜爱地道:“楚懿,你看,它淋雨了,是不是好可怜?”
楚懿站在她身后撑着伞,见到这一幕,忽地想到破旧祠庙那日。
他当时便心想,她哪里是什么笑面虎,分明是一只被雨淋湿的猫,只会用湿哒哒的眼睛看着他。
楚懿道:“看样子是只流浪猫,不如带回去养着,跟发财作伴。”
“我就是这么想的。”
容今瑶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在怀里,用斗篷的一角轻轻裹住它湿漉漉的身子。它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温暖,发出一声满足的“喵呜”声。
捡到小猫后,二人往回家的方向走。
雨声淅沥,楚懿漫不经心地说:“待我从凉州回来,若是那时你已不再讨厌雨天,我会送你一个礼物。只不过有个条件。”
上京城在污浊水洼中颠倒,水面倒映着大雨滂沱之下门庭封锁的家家户户、倒映着清冷无人的街道,亦倒映着并肩同行的两道身影。
灰青浑浊的阴天里,唯有少年的眼眸清澈明亮。
容今瑶轻轻仰头,怀中抱着猫,无言望着楚懿,放柔了呼吸:“什么条件?”
楚懿笑了笑,勾起她的小拇指拉钩,大拇指上翻,双双印在一起。
“盖章了。”他一字一顿道:“希望下个雨天,你想到的人会是我。”
第46章 第46章其实,她偷偷地送别他两……
次日一早,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楚懿便已整装出发。
远处山峦蜿蜒起伏,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宛如巨龙沉睡。近处城楼巍峨高耸,墙垛上爬满了藤蔓。
不多时,城楼下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行人匆匆、马车行进,小贩们招呼着顾客,声声吆喝不绝于耳。
城楼高处,容今瑶站在墙垛旁,目光投向城门,任由风吹乱鬓发。
莲葵轻步走至她身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夹杂无奈:“当初小将军随军出征,凌云堂许多同窗都前来为他送行,偏偏公主您站在这城楼上看着。”
“若是公主当时也走过去,兴许你们二人早就能冰释前嫌,就没有什么‘死对头’的说法了……”
冰释前嫌?
容今瑶不自觉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眸光动了动,小声道:“何来冰释前嫌,恐怕是又生嫌隙才对。”
彼时,凌云堂课业刚刚结束,学子们收拾完书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道别之词,眼中均是浓浓不舍。
离别的气氛尚浓,就在这时,楚懿作为新生将领即将随军出征的消息传到学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瞪大了眼睛,惊讶且钦佩地道:“楚懿竟然随军出征了?!好厉害!”
有人则轻蔑地撇了撇嘴,不屑道:“随军出征?不过是新生将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结业了还要出风头,未免太过张扬。”
无论是嫉妒也好,祝福也罢。如今学业既成,彼此相视一笑,哪怕是天大的仇怨也都该烟消云散了。
短暂的惊叹和议论过后,学子们按照往年惯例,当夜于凌云堂宴饮作乐,算是最后一聚。
学堂里笑声欢愉,烛光摇曳间杯盏交错,容今瑶侧身歪在椅背上,眼睫投落的翳影遮住眸中情绪。
少女唇角微微下压,看到身边的同窗哭成了泪人,心情同样怅然酸涩,遂安慰道:“日后大家都在上京,时不时还会见到的……”
没想到同窗哭得更难过了,她哽咽着道:“呜呜,我的文郎……我以后……再没机会同他一起吟诗颂词了!”
容今瑶霎时闭上了嘴。
没过一会儿,堂内的气氛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酒热之气。同窗哭得累了,倚在一旁昏昏欲睡,容今瑶揉了揉额角,见到这一幕,亦是困意席卷。
她暗自思量片刻,随后起身,果断于热闹中抽离。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离开。
凌云堂中有一处假山,亭台隐在假山之后,被丛丛绿意围住,静谧而幽深。
容今瑶漫不经心地提着灯,身后的喧嚣和笑语渐渐模糊,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思绪瞬间清明了许多。
过了几处洞府,她无知无觉走到假山附近,抬头的刹那,忽而看见亭台里面亮着灯影,还有一男一女在其中对坐。
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诸多少年男女都会在今日寻觅幽静之地,谈心望月互颂衷肠。
容今瑶无意窥听,正准备旋身离开,耳朵却微微一动,警觉道:“是谁?”
走在蜿蜒小径上的脚步声不止她一人,很明显,她停下,对方也停下。
容今瑶握紧了灯杆,顿顿地回身,害怕有人装神弄鬼,特意微阖上双眸,“出来。”
适时,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对着她挑了挑眉:“好巧。”
“哪里巧了,分明是你在跟踪我。”来人面容温煦明朗,性子却极为心机狡猾,容今瑶松了口气,转而古怪道:“世子以后可是建功立业的大将军,竟然还有这等见不得人的癖好?”
楚懿看了她一眼,被她一板一眼的表情逗笑:“我今日没招你惹你,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
容今瑶压了压情绪,硬生生扯出一个乖巧无比的笑,声音也软了些许:“请问世子,您,找我有事吗?”
“我过两日便要离京了。”他道,“我爹告诉我,临走之前要和相识的友人辞行。我在凌云堂的友人寥寥无几,想了想,敌人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友人吧。”
容今瑶眉眼一动,抬眸看向他:“所以你是来同我辞行的?”
她轻轻提着灯,向上照射出她的脸,向下照亮了两道长长的身影。
灯影微晃,少女的面容被柔和的光晕渲染得清丽动人,杏眸明亮如星。
楚懿弯了弯唇,再度逼近,趁着容今瑶不备,拿过她手中的灯,“公主觉得不妥?还是说,你我之间连敌人也算不上?”
容今瑶忽然被抢了灯,怔了怔:“你……”
“我只是觉得,既然要离京了,总该来和公主道个别。毕竟我们也算是有过不少交集。”
这是他的真心话。
说完,楚懿的目光遥遥瞥向亭台,见有人影站起,他提着灯,脚步一转,按照原路返回学堂。
容今瑶只得被迫跟上,默了默,正色道:“君非池中之物,祝楚世子青云直上,一年之后凯旋而归,天下无人不识你。”
楚懿:“承公主吉言。”
从假山回学堂的路上,还要经过几处洞府。
幽暗的光线透过岩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芒,阴影在岩壁上缓缓蔓延。
洞内岩石坚硬,有的地方略微尖锐,容今瑶走得磕磕绊绊,手肘不小心剐蹭到岩石上,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楚懿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于是无声抬高臂弯,虚虚拢着她,省得被一走一过凸起的岩石所伤。
穿过第一个洞府气氛还不算太僵硬,等过了第二道时,容今瑶便察觉出氛围有些不对劲。
楚懿太过沉默。而且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一起走路,难免有几分尴尬。
容今瑶忍不住开口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话要跟我说?”
少年唇角一勾,漫不经心地说:“如今学业结束,前尘旧怨已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握手言和了?”
话音刚落,二人走入第三处洞府,间隙登时变得狭窄,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一句“握手言和”轻轻掠过心湖,令容今瑶愣了愣,半晌后才道:“言和自然可以,但握手就不必了。”
楚懿沉吟一瞬,低头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说了声“好”。
这段路走得极其难耐,好不容易就要到出口了。
正当他们要走出洞府、前往学堂之际,不远处提灯的光亮由弱渐强,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洞府外,女子声音哽咽,压抑着无尽眷恋:“文郎!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卿卿,待科考结束,我便登门提亲,你可要应我。”男子温柔安抚道。
二人顿住脚步,面面相觑,一时间
进退两难。
若是此刻出去,难免会让对方尴尬;但若是继续躲在这里,尴尬的便是他们彼此。
楚懿的手撑在墙壁上,细微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低头注视着容今瑶,喉结滚了滚,脖颈感到些许不适,所以微微弯了下身子,调整姿势。
然而,就在他弯下身的一瞬间,他的呼吸贴近了容今瑶的脸庞——
容今瑶心中一紧,以为楚懿要行无赖之举,猛地把唇瓣抿紧,顺手也捂住了他的嘴,动作慌乱异常。
指尖触碰到少年温热的唇,容今瑶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迅速缩回了手。
楚懿被她的行为弄得一愣:“你捂我嘴做什么?”
容今瑶目光躲了躲:“我以为你要……”
楚懿轻嗤一声,眉头微挑,眼中戏谑意味明显:“洞府低矮狭窄,我只是想弯下身,不至于被头顶的岩石剐伤。”
“……”
顿了顿,他逗弄道:“公主,握手言和而已,你可千万别想多,我是疯了吗才会吻你?”
此言一出,容今瑶脸色微变,拧了拧眉。
这哪里是要握手言和的态度?
她正欲反驳楚懿的嘲讽,不料外边依依不舍的声音变得模糊,取而代之是脚步声渐行渐近。
显然是朝着洞府的方向逼近。
如若被他们发现她与楚懿二人一同躲在狭小的洞府中,还待了许久,她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与其两个人一起陷入尴尬的境地,不如由一人面对,大不了脸皮厚一点嘛!她不介意。
容今瑶低下头,眼珠转了转,心中已有了决断。就在那对恋人即将踏入洞府的瞬间,她果断地伸手推了一把楚懿,同时快速地道歉:“委屈你了!”
没想到平日里武功高强的人,竟然会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出去。
楚懿冷眼扫向逃跑的少女:“……”
事已至此,握手言和的约定又在结业那日化为乌有。
两日后,楚懿随军出征,容今瑶没出现在街巷,反而伫立在城楼之上,目送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出城。
柳芸递情诗被拒后,容今瑶听见他说:“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同窗一日,后会有期。”
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少年的眉宇下黯然失色。
……
思绪被一股无形的丝线缠绕,片刻的恍惚之后,眼前的情景才渐渐清晰。
楚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城门处,他并不知晓,其实她偷偷地送别他两次。她也断然没想到,自己的心境如今会有截然不同的变化。
莲葵见她神色恍惚,不解地问道:“公主,您在想什么?”
容今瑶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我在想……早知如此,我就该当面送送他。”
莲葵宽慰道:“少一些送别,多一些期盼,也是好的。”
送别楚懿后,容今瑶坐上马车,准备回宫短居几日。
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倚在软垫上,闭目稍作休息,眉头却心绪不宁地紧蹙着,脑海里思忖该怎么同大哥去打听有关和亲的消息。
不知为何,自从昨日知晓了楚懿要去凉州,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仿佛会有什么未知的变故发生。
这种不安,是源自内心深处某种“预感”。预感她自己,会被牵扯到什么事情当中,有难以抉择的困难。
是什么难以抉择呢?
正当她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时,马车猛地一顿,嘶鸣骤响。容今瑶猝不及防地前倾,险些撞到车壁,幸亏莲葵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
莲葵掀开车帘,严肃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面色略显苍白,指着前方说道:“前面……前面有一只鹰从天而降,活活摔死,挡住了去路!”
“从天而降?”
容今瑶向外探了个身,顺着车夫的手指望去,果真有一只体型庞大的鹰摔在了路中央,地面上血迹斑斑。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好端端的,怎会有鹰从天而降?
倒像是不言而喻的威胁。
容今瑶黛眉轻拢,眸光一凝,正欲指示车夫绕道而行。
然而,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他勒马停下,由背影转至正身,露出一张冷峻刚毅的面庞,双眉剑锋般斜飞入鬓,眉骨高挺,目光幽幽。
“六公主,某想同你做个交易。”
第47章 第47章“你这是在给我写情诗……
容今瑶目光一滞。
男人的眼睛如鹰隼,声音亦似风声在耳畔猎猎作响,他手中握着弓箭,箭尖残留着寒光,直指地面上那只倒下的鹰。
显然是他亲手射杀的。
鹰的羽毛呈深棕色与黑色相间,鹰眼锐利如刀,是经过精心训练的“战士”。她记得在凌云堂的时候,武试老师曾讲过,漠北鹰狮军队会专门训练这种鹰上战场,不仅能杀人,还能传递消息。
但有一点较为特殊,便是唯独漠北鹰狮主将一人,拥有“战鹰”的射杀权。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容今瑶心中一沉,目光缓缓上移,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已泛起了冷意,她笃定道:“你是贺兰宸。”
“是。”
“你为了拦下我,专门射杀一只战鹰。”
贺兰宸没有半点羞愧:“没错。”
说完,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只战鹰的尸体旁,低头瞥了一眼,仿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讥诮道:“世道的规则本就是弱肉强食,它若是不再强劲,那便毫无用处。受伤的鹰没了战斗力,要它还有何用?”
容今瑶不止一次听闻漠北人行事凶蛮、冷酷无情。而今一看,果真如此。
贺兰宸对待自己的战友尚且如此残忍,更别说是对付楚懿了,漠北王廷的手段怕是比她想象的还要狠绝。
莲葵听得心头一急,立刻紧张地挡在容今瑶身前,眉目间写满戒备,呵斥道:“你是何人,居然敢拦——”
“等一下,”容今瑶抬起手,适时握住了莲葵的手腕,向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你们先行退避。”
“公主……”
容今瑶朝莲葵眨了眨眼:“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并不会同贺兰宸做什么交易,毕竟损人不利己,可她需要知道贺兰宸的意图究竟为何,索性就听他一言。
莲葵心中虽有不安,但也知容今瑶脾性,便与车夫默契地退到一旁,始终警惕地盯着贺兰宸。
前往皇宫的这条路上,街道两旁尽是鳞次栉比的茶楼酒楼,繁华而喧闹。街道司就在不远处,时不时会有差役巡查。即使贺兰宸心怀不轨,恐怕也不敢在如此显眼的地方轻举妄动。
容今瑶稍稍安下心,眉心蹙起的川字舒展开,眸光试探:“你说要同我做交易,是什么?”
贺兰宸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朝街道旁距离最近的一家茶楼拊了拊掌。
二楼阳台上,一名身着灰衣的男子得到指令后,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消失在帘幕后。
他复又看向容今瑶,略带深意地道:“某请公主听个故事。”
容今瑶抿了抿唇,知道贺兰宸此举绝非无的放矢,只问:“什么故事?”
贺兰宸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随他一同前往茶楼,“公主不必紧张,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听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容今瑶犹豫片刻,低头拢了拢裙摆,终是迈步走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店小厮早已在门口等候,恭敬地将他们引至一间雅间。
坐定
后,时至巳时,钟声一敲,茶楼内的说书人便清了清嗓子,随即起身,洪亮的声音响彻楼内。
“今日,咱们来讲一个‘夺妻’的故事。”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话说从前,有一位英勇善战,威名远扬的将军。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情投意合,本已成婚,众人皆称他们为天赐良缘。”
容今瑶神色一言难尽:“……”
“谁知,敌国的王子听闻此女美貌无双,一日偶得画像,怎料这画中人的倩影竟刻印在他心头,致其忧思满怀,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终一病不起。”
“王子因相思病而消瘦,病情日益严重,几欲崩溃。”说书人忽地提高了声量,“王上和王后痛心疾首,便派遣使臣前去商议,以和亲之名,夺娶将军之妻。”
话音刚落,整座茶楼的气氛瞬间凝固,不出一会儿,议论声渐渐四起。
有人说:“若能避免血战发生,战火连天,纵使牺牲此女,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国运之需!”
亦有人反驳:“这不过是敌国的无赖手段罢了!凭什么就要强行夺妻,夺的还是将军之妻!岂不违背了古理?如此行径,怎能容忍?”
争论声渐多,言辞愈发激烈,均以不同的立场对这个故事进行无休止的审判。
若是将这些立场和论调挪至朝堂,便会是朝臣之间的纷争。
原来,这便是她心中所预感的“难以抉择”。
容今瑶明白这故事背后的指涉,心中寒意愈发浓烈,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情绪,唇线紧绷:“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同你做这桩交易?”
“和亲一事若能顺利,便可避免一战。你若不愿和亲,或是大昭拒绝和亲,那便是不顾两国邦交,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陷入战火之中。公主认为……大昭帝会作何选择?或是保家卫国的楚小将军,又会如何选择?”
陷入战火之中……
还真是无耻!
两国休养生息,和亲本应是双方协商一致后的决定,可依照贺兰宸所说,若是大昭不同意,那他们就有借口直接对大昭发难。但若是同意的话,也很难保证漠北会不会中途反悔。
容今瑶的眸光不自觉地凝于茶盏边沿的那圈幽微水痕上,茶汤映着她低垂的眉眼,轻颤的睫羽。
楚懿的话依稀在耳畔回荡:“为人臣子,奉君之命。我掌白羽军精锐,为大昭基业征战四方,除了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并无别的希望。”
千般万般盘算,最终还是困于这无形罗网里,无法把自己的名字从和亲文书上抹去,仿若她宿命中必须要走上这么一遭。
思及此,容今瑶不禁轻笑出声,左手腕骨曲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道:“那你又怎会知道他们的选择是什么呢。”
贺兰宸神情似胜券在握,挑衅地看着她,“公主要不要和某赌一赌?”
容今瑶眸光微微一动。
赌?
赌父皇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国运将她推出去和亲,赌楚懿会不会为了她与漠北兵戎相见,赌她自己……会不会选择顺从命运的摆弄。
贺兰宸之所以拿她做筹码,无非是认定她于楚懿来说是重要的存在,所以才想利用她,妄图借此让楚懿乱了分寸。
他想要的是楚懿的失控,想要的是君臣离心、内乱丛生,想要的是漠北鹰狮趁虚而入。而和亲,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容今瑶明白自己并非无路可走——她完全可以给楚懿施加压力,用美人计也好、苦肉计也罢,逼他上奏大昭帝,领兵出征,从而护她周全;
她亦可以去寻容聿珩哀哀哭诉,说她宁愿自己选择离开,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被抛弃。
换做之前,容今瑶面对这个提议,兴许还会在心里较量一番。只可惜,贺兰宸找上门来的时机实在欠佳。
为人臣子,奉君之命。
楚懿和大哥身上肩负的,不正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吗?若是因护她而不顾百姓安危,又怎能对得起自己的初心。
刹那间,她心中涌起一股倦怠,忽然不想赌了。
若是无法控制命运里的某些安排,那么便要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那些在乎她的、她在乎的人。
这般想着,容今瑶心中一派平静,她抬起头,坦然地迎上贺兰宸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道:“原来你此番目的,赌的是我的心思。”
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很遗憾,你赌错了。”
……
回宫住的这段时日里,容今瑶佯装什么都不知情。每日不是在东宫与容聿珩对弈,便是同孟芙游园赏景,日子过得倒也潇洒自在,整个人快快乐乐的,看不出异常来。
不过她觉得,皇宫中的生活总归还是有些了无意趣。待的时间久了难免心生烦闷,于是辞别容聿珩,打道回了将军府,继续悠闲地逗猫、逛街。
除此之外还买了许多酒心饴糖。
要说之前还会因为和亲之事感到苦恼,经历了贺兰宸那段小插曲后,她持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心情反而平和许多。
一转眼,夏去秋来,风中已夹杂些许凉意。
是夜,容今瑶坐在书房里,手边摊开一张白纸,笔端在纸上驻足,却始终没落笔。
朝贡的消息如今悄然传遍上京,激起层层波澜。奇怪的是,楚懿自去了凉州以后,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一封信都没寄回。
哪怕是她想给楚懿写信,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寄。
莲葵走进屋内,给容今瑶复述邸报的内容:“大昭与漠北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拉锯战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从刀光剑影到无声厮杀,伴随着世代更迭。漠北人的马蹄踏遍广袤草原,弯刀劈开过风雪与荒漠,无论多少次战败,总能卷土重来!”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评价:“写得甚为古板,哪有夸耀敌人的道理?”
“奴婢觉得公主说得在理。”莲葵顿了顿,继续念道:“之前楚小将军连连大捷,尚且能有恃无恐。可漠北鹰狮的实力不容小觑……”
容今瑶越听越不对劲,眉头蹙了蹙,打断道:“这邸报不听也罢!”
莲葵见状,默默地收起邸报,退出了书房。
桌案前的少女黛眉弯弯,此刻皱着秀美的眉心,双眸微微眯起,专注地看着白纸。灯光下,白皙肌肤犹如凝脂,颊边嫣红,云鬓轻拢。
她苦苦思索着,落笔第一句话: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1)
容今瑶认可地点点头,心觉还不错。
正准备继续写下去的时候,突然间烛光闪烁,灯芯颤动,随即一阵邪风掠过,火焰被掐灭,书房顿时变得昏暗。
窗外传来微弱的响动。未及容今瑶反应,一道身影飞跃而入,转瞬把她揽腰抱住,身形紧紧贴着她,黑暗里,风尘仆仆的凉意扑面而来。
“你——”
容今瑶视线被挡住,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腰间的那双手力度极大,牢牢嵌住她的腰肢。
少年的声音有些倦、有些哑,却是含着笑的,“你这是在给我写情诗吗?”
第48章 第48章她要霸王硬上弓!
“你这是在给我写情诗吗?”
夜深人静,烛火早已熄灭,屋内只余一缕月光倾洒,映得少年肌骨毓秀。
楚懿语调低低的,嗓音里仿佛裹挟着沙砾,疲惫,却意外温柔:“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容今瑶听出他的倦意,心中一软,并未挣脱,反而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倚靠在他身上。
耳畔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跳的节奏,每一下都与她的呼吸聚合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抱了一会儿,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心中所有的纷乱与忧虑都悄然沉寂。
过了几息,容今瑶这才轻轻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写情诗,难道你还有千里眼不成?”
他分明是在烛火灭了以后才翻窗而入的,必然不会看到她信上写的那句话,何来情诗一说。
除非他一直在暗处观察她。
楚懿低下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发丝,汲取着少女熟悉的馨香,戏谑道:“我不是与公主心有灵犀吗?所以自然知道你在写什么,我猜准了?”
“当然没有——”
容今瑶哼了一声,眸光轻闪,语气中带有几分娇憨与俏皮,还有不易察觉的试探,“对了,你回来怎么不走正门啊?非要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翻窗。”
“凉州的事情比较复杂,还未彻底处理完。”楚懿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回上京之事没人知道,担心有人在暗中监视,不得已只能偷偷潜入,尽量遮掩行踪。”
“暗中监视?”
“监视的是我,你很安全。”他道。
监视之人除了贺兰宸以外不会有别人。怪不得楚懿今晚穿了一身夜行衣,明暗交织间,泛着幽冷的微光,显得他眉眼深邃而清冷,黑瞳若寒潭映月,而她就是那弯月。
容今瑶听罢,借着月色瞥见楚懿略显疲惫的眉目,眼底浮现一层淡淡的青黑,显然连日奔波未曾好好休息。
她突然暗自庆幸,还好今晚那封信没继续写下去,否则在出府的第一刻起就会被截走。
松开彼此之后,容今瑶转身走到案几前,揭开灯罩。油壶倾斜向下,一缕清亮的灯油缓缓流入灯盏,火苗重新燃起,发出轻微的“嘶”声。
灯火在书房中明亮地跳跃。
她用手指轻轻抚平灯芯旁的一缕游丝,“那你还会走吗?”
楚懿漫不经心地道:“嗯,天亮之前走,还能……”顿了顿,“还能待上三个时辰吧。”
其实他秘密回京已有三日,只不过未曾现身,始终隐匿于暗处部署。凉州的局势复杂,贺兰宸的鹰狮军虎视眈眈,他不能有丝毫松懈。
今晚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空闲,这才忍不住翻窗而入见她一面,之后还要赶回军营,天亮之前领军去栖坞山。
很快就会结束了,他想。
容今瑶瞧着神色平静的楚懿,自己却与他正相反,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重复:“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应当够她把心底筹谋之事付诸行动了。
楚懿闲懒地倚在桌案边,目光仿若被牵引,下意识跟随着少女的动作走动。须臾,低垂下眸,恰好落定在那封未写完的信笺之上。
墨迹尚未干透,字迹清秀工整,一行字映入眼帘。
楚懿眉尾轻挑了下,眸光一凝,伸手拾起那张纸,细细端详了一番:“‘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他笑道:“还说不是情诗?”
容今瑶双颊浮起赧意,恰似薄暮时分天边晕染的绮霞。她欲伸手去夺那封信,“谁说是给你写的了?不过是我闲来无事,陶冶情操。”
楚懿身形一闪,巧妙地躲开,然后将信纸高高举于空中,在容今瑶所不及的高度上摆弄着信纸,反复折叠了三层。
信纸被叠成一个方方正正,比手还小的小方块。
楚懿把它塞进衣服里,勾了勾唇角:“这情诗我收下了,定会好好珍藏。”
容今瑶:“……”
她一时语塞,情诗就情诗吧,反正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给他写了……只盼着若是有朝一日她离了上京,楚懿再看到这张纸,还能怀念她几分吧。
心间陡然酸涩了一阵,容今瑶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神色恢复如常,旋即抬眸:“那你可一定要收好。”
二人约莫已经有大半个月未曾见过了,当下视线通明,四目相对的瞬间,楚懿开始用眼睛描摹容今瑶的脸。
从上至下地看,肌肤盈润如玉,眉眼如画,长睫似翼,鼻梁挺秀,唇色嫣红。
此般对视,不是亲吻,却胜似亲吻。
思及此,楚懿心神微动,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再度伸出长臂揽过她,收紧了手臂,下颌抵在她的肩头,低声道:“你有没有想……”
话还未说完,尾音却戛然而止,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是难以启齿。
容今瑶歪着头,疑惑地追问:“想什么?”
其实他很想问容今瑶——‘你有没有想我’,但不知为何,所有的胜券在握在她面前都会化为虚无。
楚懿轻叹,心想算了,正打算抛却这个话题。谁知就在此时,一声轻轻的“我想你了”飘入他耳中。
他诧然一僵。
第一遍,是试探他是否要问这句话。
确认了他的反应后,容今瑶搂紧他,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仰起头,抿唇笑了笑,抢先一步继续说:“我想你了!”
第二遍,尾音上扬,带着雀跃,是按耐不住的欣喜。
在楚懿的灼灼目光下,容今瑶又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郑重且笃定地说了第三遍:“我想你了。”
第三遍,是抚平他连日的疲惫。
楚懿身子怔了怔,心底最柔软处悄然凹陷。只是,容今瑶今晚这般主动,着实出乎他意料,不由得敏锐地眯了眯眼,“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说?”
容今瑶略一思索:“还真有一件事。”
“什么?”
容今瑶从他怀里退开,伸手从案几旁边的锦盒中取出一包用油纸包裹妥帖的饴糖,递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前两天我在南小街买了新鲜制出的饴糖,特意留出一份给你,再不吃味道就变了!”
“就这件事?”楚懿接过那包饴糖,微微一顿,“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
容今瑶眸光轻闪,轻松地道:“就这件事,你快吃!”
楚懿一向不胜酒力,一喝酒便会神志昏昏,醉意微醺,只能任由她摆弄。
她买来的这份饴糖并非是普通的饴糖,而是酒心饴糖,内里掺了少量的酒。虽然不会致人酒醉不醒,但足以让他晕眩一会儿。
她算了算,楚懿在家能待三个时辰,够她霸王硬上弓了,还能悄无声息地把他的断月刀拿到手。
没错,她要霸王硬上弓,睡了他。
若是显得太强硬、太急迫,定会被楚懿怀疑目的,所以酒心饴糖她早早备好,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容今瑶见他犹豫,催促道:“你尝尝呀。”
其实楚懿并不太喜欢吃甜。不过在少女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拆开了油纸,从里面捻出两块饴糖放入口中。
饴糖在唇齿间化开,甜腻的味道弥漫,可这甜味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
楚懿不禁皱了皱眉,侧头看向容今瑶,略带疑惑:“这饴糖的味道怎么有些奇怪?”
“哪里怪了,这是甘甜。”她一脸无辜,贝齿咬了咬下唇,看似嗔怪地说:“你莫不是太久没吃甜食,连味道都分不清了。”
“是么?”楚懿挑挑眉,未置可否,眼底探究愈发浓郁,当着她的面又吃了几颗,随意道:“看来确实是我记不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你不回卧房休息?”
容今瑶眉眼弯弯,语气轻快:“不急,马上就能休息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就这么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楚懿颀长的身形忽然微微摇晃,脚步略显蹒跚,仿佛失去了支撑力。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和额角,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四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动作缓慢迟缓,声音也含糊:“这糖——”
容今瑶见状,旋即上前扶住他,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打断他的话:“你一定是太累了!快些上塌休息吧,我扶着你。”
楚懿垂首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语调里是慵懒和顺从,任由容今瑶搀扶着,脚步虚浮地朝床边走去。
书房内设有一张小憩的罗汉床,锦被整齐地铺陈,枕边还搁置了一只小巧的香囊。是被莲葵添入了“阁中香”的。香气暧昧清幽,丝丝缕缕弥漫,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旖旎意味。
容今瑶弯下腰,动作不算那么轻柔地把楚懿扶到塌上,让他躺好。
她俯身,盯着他已然朦胧模糊的黑眸,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等等,先别睡。”
楚懿强撑着眼睛,稍稍掀开眼皮,询问:“怎么?”
容今瑶见他并未昏厥,随后半跪在床边,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下手脱衣服。
迟疑过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纤细柔软的手指滑过楚懿脖颈处的衣襟,生涩却毫不迟疑地,解开了一颗扣子。
楚懿呼吸微微一滞,低声呢喃了句:“你在为我解衣?”
容今瑶恍若为闻,专注地解着
他的衣领。解完衣领后,手指继续向下摸索,至他腰间的黑色革带。
楚懿半阂着眸,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覆上她的手。
“乖乖躺着!”容今瑶拍掉他的手,凑近了些,几近贴在他的耳边,威胁道:“你要记住,这次是我霸王硬上弓上了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忘记我,听见了没有?不然你就是没有良心。”
见他不语,容今瑶继续道:“你之前总说我骗了你,对你别有所图,其实你想的没错,我就是对你有所图谋,那又如何?”
“事已至此,左右我都有可能要离开上京了,若是运气好,便还能健健康康的活着。若是运气不好……也不算白白牺牲。之前的事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楚懿,我和你的婚事……”
说话间,她的指尖已稳稳捏住黑色革带,眼看就要将其摘下。
岂料就在这最后一个关头,她的手腕陡然一紧,被楚懿的手掌擒住。压迫感顺着肌肤传入,让她动弹不得。
容今瑶的动作瞬间僵住,樱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身下人缓缓睁开双眼,原本朦胧迷离的眼眸,刹那间变得冷静锐利,仿若出鞘的寒剑,直直穿透空气,精准无误地落在她脸上,他一字一顿地唤她——
“容今瑶。”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第49章 第49章“等我凯旋,再把小衣还……
周遭的空气被冻结,死寂般的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楚懿的眼神太过凛冽,在这样的逼视下,容今瑶只觉得自己如同被置于烈日下的蝼蚁一般,无所遁形。
“没什么,没什么。”容今瑶心虚地扯出两声干涩的笑,下意识想要逃离,“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她抬了抬手,略一用力,试图抽回被楚懿扣住的手腕。不料对方根本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反而握得愈发紧实。
楚懿不紧不慢地起身,上身微微前倾,逐渐靠近她的脸,神色晦暗不明:“想逃?”
容今瑶的镇定瞬间被质问的目光击碎成齑粉。
反正逃也逃不脱,她心一横,索性就在床边坐下,直视楚懿,破罐子破摔道:“你怎么还装醉呢!”
楚懿这才松开她的手,悠悠道:“我不装醉,又怎么能探出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自拿到饴糖、闻到味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里面掺了少量的酒。虽说酒味已被饴糖的甜腻掩盖,却依然逃不过他的嗅觉。
他险些又陷进容今瑶的柔情软意里,一时忽略了她容色之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与黯淡。
不对劲。
“你当我酒量浅,可这区区几块饴糖里的酒,还不足以让我晕头转向,任你拿捏。”楚懿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笑道,“再者,男子若真醉得人事不省,又怎能与你敦伦,霸王硬上弓更是不可能得逞。”
楚懿漫不经心地说着,却让容今瑶心尖一颤,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泄了泄气,粉嫩双唇轻抿,低声嘟囔:“你还真是心机……”
亏她这么主动!
楚懿垂下眼帘,静静凝视着她,似乎在等她主动剖白,“这回可以说了,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容今瑶杏眸中陡然闪过一丝犹疑。
她着实不太确定,楚懿究竟指的是哪一番话。
是她提及的‘有可能离开上京,生死未卜’,还是那句‘婚事别有所图’的言辞呢?
容今瑶尚在心中绞尽脑汁,楚懿却已先一步开口:“你说,你要离开上京,若是运气好,便还能健健康康的活着。若是运气不好,也不算白白牺牲……”
楚懿凝眸,探究之意愈发浓烈:“你,要牺牲什么?”
容今瑶长睫颤了颤,神色倏然变淡。
自从那日贺兰宸找上她,提及大昭与漠北的和亲之事后,她便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大抵就是在朝贡日当天,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为此事争论得不可开交。最终大昭帝权衡利弊,一声令下命她远嫁漠北。以和亲之法,消弭两国之间的战火,结束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这应该是最“简洁”、最“不费吹灰之力”的途径了。
她清楚记得围猎那日父皇曾说过,为楚懿择选的成婚人选里本无她。楚懿也曾坦言,与皇家缔结姻亲是既定之事,即便不是她,也还会有其他女子。
哪怕是楚懿对她情深意笃,可在君臣纲常之下,又能改变什么呢?说不定皇帝会随便找个由头让他们和离,之后再为楚懿赐下另一桩婚事。
到那时,又有谁会记得她容今瑶?
她一向不喜欢被迫做出让步,可现在她选择保护楚懿、保护大哥,是毫无犹豫地主动之举。
这些想法她本打算深埋心底,但楚懿很敏锐,事至如今,所言非实定会被他一眼看穿。
“你前往凉州那日,贺兰宸拦住我回宫的路,妄图以我为棋子去陷害你。”容今瑶缓缓低下头,如瀑乌发垂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她紧紧攥着衣角,极力抑制着翻涌的情绪,可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嘴角扯出一抹无所谓的弧度,轻声说道:“我拒绝同他做这个交易。不就是和亲吗?想来想去,突然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自顾自地喃喃:“那漠北王子是美是丑还不得而知。我都谋划好了,要在朝贡日之前对你霸王硬上弓,毕竟在我心里,也不会有人比你生的更好看……”
楚懿一顿,“然后呢?”
“然后,再偷偷拿走你的断月刀……”
听到此处,楚懿眸光一沉,神色阴云密布,冷峻得近乎可怖。
他的心忽然揪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冷声打断道:“拿走断月刀,你是打算自我了结?”
“才不会!”容今瑶杏眼圆睁,嘴角撇了撇,带着几分倔强的决然:“我要刀了那些想要利用我要挟你和哥哥的人,刀的准我就逃之夭夭,刀不准我就转世投胎,重新来过……”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楚懿眉心骤然紧蹙,脱口斥道:“胡说什么?”
少年的黑眸中涌动着复杂难辩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有无奈,种种交织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一汪满溢着温柔的湖水。
容今瑶猝不及防地陷入这汪温柔的湖水之中,下意识怔了怔,有些委屈,语气带着撒娇意味:“你凶我。”
“……我没凶你。”
楚懿胸口一滞,想要抬手去捧起她的脸,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竟带着难以察觉的、轻微的颤抖。
楚懿愣了愣。
他……这是在后怕吗?
后怕容今瑶真的会离开他。
如若他在朝贡日前未能及时回京,或是今日没有半夜赶回府,那么容今瑶是不是就会一直揣着这般孤勇的心思,独自默默承受?
一想到她会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楚懿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五脏六腑被搅得粉碎。
他再也按耐不住,倾下身,不由分说抓住容今瑶的肩膀,将她用力拉近,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无缝。
还未来得及反应,楚懿已然低下头,强硬地吻住容今瑶。一个毫无预兆的吻,唇齿相触,仿佛要将她心中所有的苦涩尽数吞噬。
楚懿在用这个吻来宣泄心中的郁闷,惩罚她不爱惜自己,竟然会想着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用牙齿咬住她的下唇,微微用力。
容今瑶痛得“嘶”了一声,下一刻,对面人逮住机会,舌尖滑了进去。
呼吸瞬间被剥夺,容今瑶的心跳狂乱不已。周遭充斥着楚懿身上萦绕的香气,似初冬寒夜中静静燃烧的沉香木。
一吻既毕,拉出一条水丝,楚懿在她唇上留下咬痕,“容昭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也恳请你,务必珍视自己。我希望哪怕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仍旧能明媚灿烂。”
容今瑶闻言,心猛地一颤,迅速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么晦气的话,我们都能长命百岁。”
“我本想着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他说。
楚懿亲了亲她的手心,声音低沉且喑哑:“凉州的局势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凶险,贺兰宸的鹰狮在栖坞山山脚处驻扎,因其一半属于大昭境内,一半属于漠北境内,所以此情况并未在军报里写明。”
“贺兰宸强抢你去和亲,无非是想令我方寸大乱、君臣之间徒生猜忌与嫌隙,从而让他有机可乘。”
依照漠北的谋划,大昭会派遣禁军与白羽军护送容今瑶,路线必定经过凉州与栖坞山。鹰狮抢先驻扎在栖坞山,就是想趁着白羽军兵力分散之际,先将容今瑶杀害,再嫁祸于他。随后一路长驱直入,沿途攻城掠地,直捣上京。
“无论你是否应允和亲,这场仗都避无可避,”楚懿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必须在朝贡日之前打破贺兰宸的诡计,拦截下那封和亲文书,阻止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回,你可放心了?”
听完楚懿这通解释,容今瑶心念微动。
她微微扬起头,像一只亲昵的小兔子,蹭了蹭楚懿的下颌,那双清澈瞳眸中,神采熠熠生辉:“楚小将军,待你凯旋,本公主重重有赏!”
楚懿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两下,戏谑应道:“好,公主殿下,我记住了。”
烛火依旧在琉璃灯罩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洒在两人身上,映出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刻的温柔中停滞了。
然而,温情脉脉并未持续太久。
楚懿眉梢微挑,忽然开口:“这件事说完,该说说另一件了。”
容今瑶愣了愣,眉眼间闪过疑惑:“什么?”
他目光微沉,回忆了几息,语气平静地重复那些言辞:“你一直对我别有所图、之前的事告诉我也没什么关系、你和我的婚事……”
闻言,容今瑶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一声不妙。
楚懿沉吟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少顷,容今瑶咬了咬唇,鼓足勇气,忽然挺身跨坐在楚懿腿上,一本正经道:“是你听错了!”
楚懿身子往后一仰:“……”
容今瑶拿过枕边的香囊,一瞥楚懿怪异的神色,道:“我们不要把今夜的时间都浪费在质问上了,好不好?”
今夜二人坦诚相待,彼此剖开心扉,她又不迟钝,能察觉出楚懿神情中的在意。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而她,亦无法否认内心破土而出的悸动。
可若是她将之前的盘算和故作姿态的戏码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必定会破坏这份刚刚萌芽的喜欢。
所以她甘愿当这个“恶人”,左右她不说,楚懿就永远不会知道。
容今瑶边想,边解开香囊的绳结,里面装有研磨过后的“闺中香”。她就故意在楚懿面前,用手指捻出香末,一点点涂抹在锁骨上。
霎那间,夜半时分红袖遮烛,细腻而缠绵的香气悠然飘出,如同仕女身上那层薄薄的纱衣。
楚懿眉间一动,凝视着少女的粉晕桃腮,眼里带有浅淡且散漫的笑意:“在这个时候我要是选择继续追问,岂不是太对不起你的这份主动了。”
容今瑶的眸光摄人心魄:“一会儿天亮了!”
佳人在怀,身子柔软滑腻,还带着淡淡的馨香,他没办法坐怀不乱。
下一瞬,楚懿眸色变得深沉,双手扶住容今瑶的腰肢,直接将她强势地压在身下,哑声道:“来得及。”
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锚点,得以让动荡的心稍稍安定。掌心之中盈满了柔软,从外缓缓向内,由下徐徐往上,简直比小猫那暖烘烘、圆滚滚的肚子还要让人沉溺。
容今瑶战栗得厉害,大脑懵然发白:“你怎么又进步了……”
“我说过,很多东西我过目不忘,包括你。”
只一会儿,楚懿低头,正准备覆上她的唇瓣,去一品芳泽时,窗外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犹如夜枭啼鸣,划破了夜的静谧。
楚懿的动作骤然一顿,眸中闪过凛冽寒意,神色瞬间被冷峻取代。
这声音及其刺耳,容今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哨声惊得心头一紧,秀眉轻蹙:“什么声音?”
这哨声是守在门外的暗卫发出的紧急信号,意在提醒他,有不明身份的人正悄然逼近府邸四周。
应当是漠北的探子。
楚懿有些心烦地皱了皱眉,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裹挟着肃杀之气,声音冷得仿佛能结出冰碴:“是军中的哨声,我得走了。”
容今瑶一听,情绪瞬间像被不安分的小猫肆意抓挠,涌出些许不舍:“不是能待三个时辰嘛,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楚懿的动作,不禁又惊又羞,忙不迭道:“诶……你拿我小衣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的小衣正被楚懿紧紧团在手掌间,柔软的布料上是她独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少年勾了勾唇,眸中流淌着脉脉春色:“等我凯旋,再把小衣还给你。”
第50章 第50章【小修】他用枯枝划出了……
八月初一,暮云秋影。
在楚懿率军出征栖坞山的消息传遍上京城的那一刻起,有关漠北朝贡以及和亲文书的种种风言风语便不攻自破。
栖坞山地势险要,横亘在大昭与漠北之间,向来被视作易守难攻之地。虽为一道天然的屏障,但奈何不了不知疲倦的白羽军精锐。
十天十夜的快速行军和作战之后,驻扎栖坞山下的漠北部落被捣毁,节节败退之下只能选择暂时退避。
这场仗不得不打,如今硝烟渐散,双方都变得疲惫不堪,未来的局势仍旧未知。
这日一早,天光初绽,澄澈晴空似一方素净的鲛绡。
街巷之中一道清亮的呼喊声骤然响起:“白羽军班师回朝啦——”
声音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回荡,百姓闻声无不欢欣,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涌上街头,满心热忱地准备夹道欢迎凯旋的将士,氛围一派热烈欢腾。
不过皇宫之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崇德殿,皇帝端坐在御座前,手中握着一份从凉州传回来的急报。
急报中详尽记录了此次战事的每一个环节,白羽军精锐在楚懿的率领下是如何以雷霆手段粉碎阴谋,又是如何将敌方战力一举击溃。
分明是好消息,可皇帝心中却生不出半分喜悦。
他唇角微微下压,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凌厉地扫过容聿珩,声若洪钟地质问道:“太子,越权之罪,你可知晓?”
容聿珩垂首,神色平静,语气不卑不亢:“父皇,儿臣不敢越权。此次子瞻出征实乃形势所迫,意在保大昭江山社稷安宁,护陛下千秋万代基业。”
“保大昭安宁?护朕江山?”皇帝先是发出一声冷笑,紧接着,音量陡然拔高,不悦地道,“你可知此次贸然出兵,纵使是击退了漠北,却也打破了平衡?和亲之策,减少战事,得以修养生息,这才是明智之举!
“小六不过是去漠北一年。一年之后待大昭准备充分,再主动出兵将她接回来也不迟!”
容聿珩闻言,原本平静的面容骤然冷了下来,毫不退让地打断道:“迟!怎么不迟?”
皇帝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驳惊得一滞,先是错愕,随即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指骨仿佛要将御座的扶手生生捏碎,怒声道:“太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容聿珩迎上皇帝的目光,沉声说:“父皇可知和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将小六当成平息战乱的牺牲品,亲手把她推入漠北狼窝,任由摆布!一年?父皇以为,漠北会让她安然无恙地待上一年吗?”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身为帝王,肩负的是保护天下每一个子民的重任,而非将他们推向万劫不复的火坑。小六若是真的和亲,大昭的尊严也会被践踏。到那时,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您,朝臣又会如何看待您?”
听完一番振聋发聩、字字如锤的指责,皇帝顿时怒不可遏,指着容聿珩,连连怒喝:“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殿内回荡着帝王愤怒的吼声,一旁侍奉的内侍手指一抖,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生怕触怒龙颜。
容聿珩毫无惧色,一改往日的恭敬退让之态,抛却了以往的气度,不再同皇帝上演虚假的“父慈子孝”戏码。
傲然挺直的脊梁,平静的神色,坚定的眼神,都让皇帝一瞬间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皇帝又道:“你和楚懿,都要反了!”
他的思绪飘回到不久之前的那一晚,楚懿趁着夜色进宫,跪于他面前,神色从容不迫:“陛下,微臣请旨领兵出征。”
皇帝一凛:“你这是何意?”
少年将军眉眼间笑意明朗,唇边却挂着薄薄的讥诮:“一遇国之大事,便想着牺牲女子和亲来解决,怎么不让漠北王子入赘大昭。何况,大昭的战士不是无能窝囊之辈,根本不需要用女子以和亲的方式稳固江山,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两国邦交,何需和亲,自是有千百种方式去结盟,漠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微微颔首,字字清晰地说道,“若陛下执意和亲,臣身为将领,只能以自己的微薄力量,阻止此事发生。”
一个少年竟有如此胆量直言不讳,说是“微薄力量”,可谁人不知白羽军精锐是大昭的一丝命脉?
他亦是在威逼。
事至如今,很显然,太子与楚懿早已站在了同一阵线。
若是自己再追究下去,且不说朝中上下会有多少武官反对,单是天下悠悠之口,便足以惹来一身骂名,被世人指责为昏庸无道的帝王。
思及此,皇帝面色铁青,沉沉开口:“太子,你不止她一个妹妹。”
“可她也是您的女儿。”
短短几个字,敲碎了空气中的压抑。
容聿珩一字一顿地说出口,表面虽维持着平静,可微微发颤的尾音却泄漏了他心中难以抑制的酸楚。
“父皇可知,小六因为亲生母亲的抛弃而患过心病?又是否知道,她对亲情的渴望?”
高耸的朱墙将整个宫城与外界隔绝,纵横交错的宫道如同迷宫。每一块青砖都显得冰冷,每一道宫门都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座皇宫从未带给她温暖或慰藉。
尽管表面上光鲜亮丽,但在她眼中,却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皇帝阴沉的面容闪过一丝怔忪。
容聿珩见皇帝这般神情,不再多言,适时站起身,欠身说道:“儿臣见父皇十分疲倦,还是早些休息吧,儿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转身迈步,向着殿门走去。
男人身影冷峻,走出两步后蓦地停下来,却并未回头,只是静静驻足在原地,声音极轻:“父皇可曾想过,小六出生的那一刻,您明明是希望她平安健康的。”
……
出了崇德殿,容聿珩紧绷的面容舒缓开,眉宇间的冷峻之色渐渐褪去,疲惫地耷下肩膀。
他抬眸望向远处,目光穿过层层宫墙,良久后叹了叹气,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女子娇俏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大哥!”
容聿珩微微一怔,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扫过廊下,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轻倚着雕花栏杆,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少女披着软毛织锦的浅粉色褙子,领口处缠枝花纹若隐若现,似春枝攀附,衬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发髻被挽成花苞形状,缀着几朵绢花,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额前,添了几分娇俏之色。
她眉眼弯弯道:“大哥,可算是等到你了。”
容聿珩道:“小六,你怎么在这?”
此时身处崇德殿外,瞧着容今瑶这般模样,显然是屏退了一众内侍,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候了些时候。
容聿珩见状,心里猛地一紧。如此说来,方才他与父皇在殿内的争执,岂不是……
还未等他细想,容今瑶便已轻快地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带着几分亲昵,而后拖着他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路上阒寂无人,唯有他们二人的足音。过了半晌,容今瑶神情自若地昂起头,轻声说道:“我都听到了。”
“其实……”
容聿珩一僵,解释的话脱口而出,她却仿若知晓他的心思一般,随意摆了摆手。
“其实,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还记得年初,我在父皇寝殿外听见有关和亲的消息,那时便已猜到,一旦局势需要,他一定会舍下我。”
容今瑶神采中不见苦涩,弯了弯唇,“所以我未雨绸缪设计了赐婚,也多亏大哥相助。”
容聿珩脚步一顿,心中暗异,不禁开口问道:“你不是喜欢楚懿吗?”
在他的印象里,六妹妹对楚懿有爱慕之情,虽未直白地吐露出来,可她的一举一动无不佐证这个猜测。
也正是由此,他才出手促成这桩婚事。
容今瑶眸光微动:“之前不是,现在嘛,应该是了……”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在兄长跟前这般袒露情思,实在有些不大妥当。
容今瑶抿了抿唇,旋即轻巧地跳开这个话题:“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我不说,他便不知道。”
“这样啊……”容聿珩心中明白了几分。
看来是日久生情了。只不过这丫头嘴上说着将此事瞒下,可就怕哪天一个疏忽,全被她自己说出去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正色,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算了,你开心就好。不过有一点,你必须答应为兄。”
“什么?”
“以后千万不要在楚懿面前喝太多的酒,听见了吗?”容聿珩郑重地叮嘱道,“要是酒后失言,把心里的那些小秘密都吐露出来,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容今瑶歪了歪头,心想楚懿的酒量还不如自己,并未放在心上,笑眯眯地应下:“听见啦听见啦!”
兄妹二人相谈甚欢,沿途宫墙绵延,不多时,已走至东宫。
一名侍卫远远瞧见太子殿下归来,立即快步上前,声音洪亮地禀报:“殿下,白羽军已班师回京,慕副将正在殿外等候复命。只是……未见小将军的身影。”
“未见身影?”容聿珩剑眉微蹙。
侍卫颔首道:“据慕副将所言,大军行至京郊时,小将军便脱离了行军队伍,不知去向。”
闻言,容聿珩不免有些疑惑。此次白羽军凯旋,楚懿身为将领,理应一同进宫领赏,怎么就不见踪影了?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诸多可能,比如是不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又或者是其他紧急事务需要处理……
正暗自思忖间,身旁的容今瑶突然眸光一闪,也不言语,只是轻盈地提起裙裾,转身朝着宫外的方向跑去。
她今日早早入了宫,探望大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以为能在宫中见到复命的楚懿,谁知未能如愿。
不过,她应当知晓楚懿现在在何处。
容聿珩见妹妹离开,赶忙出声问道:“你去何处?”
少女脚步不停,清脆且果断的回音传来:“去找楚懿!”
“……”
果然,有了亲夫君,忘了亲哥。
……
清晨的山风冷峭,煦光飞悬半空,划开京郊山顶的苍翠与空明。
铁甲红绸的少年将军静静地坐在山顶的一块硬石之上,身形微微佝偻,铁甲还残留着激战过后的血迹。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投向被茫茫雾气包裹的上京城,出神地凝望了许久。
昼夜不停地越山杀敌、从未间歇过的思索谋略、周旋难打的战役……这一切都让他身心俱疲,几近不堪重负。
可他不想把这份疲倦带给并肩作战的战友,更不想以这副憔悴的模样去见容今瑶。所以途径京郊时,他脱离了行军队伍,独自一人上了山。
这也是他往常的一个习惯,不过无人知晓。
楚懿缓缓收回视线,低垂着头,手里握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在松
软的泥土上划动着。
枯枝的尖端嵌入泥土之中,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他对周围的一切声响恍若未闻,不知不觉间,那些凌乱无序的痕迹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竟组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楚懿一怔。
他竟然在山顶上,下意识用枯枝划出了容今瑶的名字?
沉默一会儿,他手腕动了动,继续把剩下的笔画完成,然后回府去见名字的主人。
就在最后两笔“竖横竖”落下的瞬间,一声“楚懿”随之而来。声音灵动,带着几分柔意,回荡于这方天地。
握着枯枝的手陡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