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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嗯,是挺好看的。”……

容今瑶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被他的动作带动,调整了握箭的姿势。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腕侧,温热而稳定,掌心的力道克制。

周遭的喧嚣似乎离远了些。

容今瑶悄然抬眸,目光轻掠过楚懿的长睫。他垂着眼,神色淡淡的,睫毛被夕阳镀上一层浅金,微微颤动,像是沾染了细碎的光尘。

心头莫名一滞。

楚懿离远了些,对她道:“投一次试试看。”

容今瑶静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方才的失神,稳了稳心,抬手投出——

“咚!”

箭矢笔直地落入壶中,无比稳当。

人群先是短暂的静默,旋即爆发一片惊叹和议论声。

“方才那小哥都没投进,这姑娘怕不是练过的吧!”

“没准儿只是侥幸呢,还得投中两次,一次运气好,下一次运气就未必这么好喽!”

容今瑶自己也愣了一下,忍不住扬起唇角,目光带着几分得意地看向楚懿:“怎么样?”

楚懿神色未变,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点,随即又恢复如常,语调平静道:“不错。”

容今瑶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摊主见状,也笑着添上一句:“这位姑娘天赋极好,要不要再试两支?”

容今瑶手指搭在箭矢上,稍作犹豫。

方才那一投,虽是投准了,可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是楚懿帮她调整了姿势,她才得以稳住力道。凌云堂那次投壶和眼前这次,她自己也不太敢说几分是运气、几分是本事、几分是借了楚懿的手。

她已经过了一把瘾,楚懿还未出手。

既然想得那第三等的灯,她也不必非要逞能,不如让楚懿来,更保险一些。

容今瑶心念微动,将箭矢轻轻推向楚懿,弯唇道:“剩下的两投,你来。”

楚懿抬眼看她,打趣自己一句:“让人看了笑话可怎么办?”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容今瑶手中的箭矢,站定在原位,背过身。少年手上动作不慌不忙,修长的手指捏住箭身,略作停顿,随即轻巧投出——

“咚。”

箭矢破空而出,落入壶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容今瑶忍不住踮起脚尖为楚懿拊掌。

人群里顿时有人吸了口气,未等众人回过神来,楚懿又是一投。

稳稳当当的箭几乎沿着同样的弧度落入壶口,三支箭矢整齐地立在壶中,稳如磐石。

摊主已是满脸惊异:“……这位公子怕不是军中出身?!”

不知不觉,他们二人身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只见摊前的少年郎面容俊逸,笑若朗月,少女更是仙姿佚貌,顾盼生辉,令人移不开眼。二人一静一动,一刚一柔,引得周遭众人纷纷投去目光,无不好奇他们的身份。

楚懿转眸,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眉梢微扬,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明朗和恣意。

他对摊主道:“不是什么军中出身,只是小时候顽皮,常玩罢了。”而后走到容今瑶旁边,与其并肩站立,微微垂首:“看来今日,你我运气都不错。”

容今瑶眸光微动。

摊主笑呵呵地将荷灯递给容今瑶,还有一支蘸了墨的笔,“姑娘,依着规矩,需在灯上写下祈福之人的姓名,交予小的进行祈福仪式,待到夜间,便可放灯祈愿。”

她接过笔,指尖微微一顿,笔尖悬在灯面上方,迟迟未落。

夏至放荷灯,通常是寄托对逝去亲人的思念,或是送上对生者的祝福。可她并无逝去的亲眷,亦没有了什么深刻的牵挂。之前执着的那份心念,早就模糊远去。

珍惜已有的一切才最为紧要。

容今瑶垂眸思索片刻,随即执起笔,在荷灯一角落笔。

写完之后,交给摊主进行祈福仪式,听他念诵祈福词:“夏至荷灯明,心愿皆成真……”

一旁,楚懿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行字,神色一顿,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荷灯上面,墨迹未干的字迹清晰可见,赫然写的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向来不提自己的亲母,许多年过去,除了自己和楚国公,其他人恐怕早已淡忘。

更不曾同容今瑶讲过。

“每年端阳节你都会在祈福的时候出现,我大哥同我说,你是为了你的娘亲。”容今瑶轻声道,“荷灯祈愿,大多都是为了故去的亲人,我想了想,写上你娘亲的名字最合适。至于生者祈福,我们可以在放荷灯的时候许愿。”

楚懿静静凝视着那盏荷灯。

十岁之前,他并不在上京。

年轻时的楚国公披坚执锐,征战四方,也是为百姓所爱戴的将军。彼时大昭尚未平定,边疆一线战火纷飞,楚国公受命前往平反,不知归期。

而国公夫人柳氏刚刚怀有身孕,却也毅然决然选择跟随丈夫的步伐前往破落城池。

柳氏是个柔中带刚的女子,虽为国公夫人,却从不以娇贵自居。城中物资匮乏,她亲自带领仆妇耕种。百姓流离失所,她也组织赈济……

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城中疫病四起,柳氏最先染病,依旧未能逃过命运的捉弄。

柳氏去世后,年幼的楚懿独自一人攀着崎岖不平的石阶,登上了破落城池的墙头。

远处山脉在夕阳的映照下,苍翠欲滴。而城内荒草丛生,满目疮痍,他踏过瓦砾交错的城池,第一次感受到名为“长大”的寓意。所以回到上京之后,无论是习文还是学武,他样样不敢懈怠。

可是那依然不够。

他主动提出进入禁军营训练,日日摸爬滚打,挥剑劈砍。后又随军出征,剿匪守边。见了太多惨烈,听了太多哀嚎,这让他更加明白,想要坚守的、守护的东西是多么沉重。

耳边是那年城墙之上呼啸的风,那风声仿佛穿过一年又一年的光阴,渐渐变得轻柔,化作了夏日的暖风,轻拂过脸颊。

楚懿闭了闭眼,再一睁开,摊主祈福恰好结束。

容今瑶手持荷灯,转过身来,眼眸弯成月牙,冲他笑道:“这荷灯还真挺好看的。”

楚懿唇角微微翘起,那双漆黑双眸深邃而明亮,凝视着她良久,忽然垂目,几不可闻地道:“嗯,是挺好看的。”

……

夜幕低垂,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夜色吞没。

河面上万千荷灯浮浮沉沉,宛如碎星点点,映照得整条河流都氤氲着柔和的光晕。

容今瑶站在河边,看着那盏红玉纱的荷灯漂浮之上,微微出神。

“该回去了。”

楚懿垂眸瞥了她一眼,似是察觉她望着荷灯出神,语气懒散道:“我先去百戏坊寻方云朗他们,看完荷灯后,你且在街口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容今瑶点头应下,过了片刻,待荷灯逐渐隐没在水波深处,这才朝着街口走去。

夜晚的街市依旧热闹,灯火阑珊处,人声鼎沸。容今瑶站在街口,夜风拂过鬓边,她下意识拢了拢披风,随意地扫向前方,目光不经意一顿——

街角处,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喂,小娘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陪、陪本侯喝一杯……”

只见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似是喝多了,脸色微红,步伐踉跄,摇摇晃晃地追着一位女子。

他的狐朋狗友在一旁忙不迭地搀扶着他,那女子显然不愿与他纠缠,走得快了些,然而男子的手却抓住了她的衣袖,强行让她回身。

这一回身,狐朋狗友下意识收起了笑容,面上露出一丝惊惧。

容今瑶微微一眯眼,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是江天凌和孟芙。

孟芙身着一袭轻盈的淡蓝色罗裙,裙摆上面绣着莲花的图案,恍若能嗅到淡淡的莲香。她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发髻高挽,以一支翡翠步摇固定,整个人散发着几分孤傲柔美。

孟芙心中不悦,冷声道:“小侯爷,请自重。”

江天凌愣了一下,随即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哟,这不是孟大才女吗?真是巧啊,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如一起喝两杯啊。前一阵子听我爹说,你有意相看郎君,我还给你递了帖子呢!”

孟芙转身,淡淡道:“小侯爷醉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江天凌却不依不饶,伸手便要揽她的肩,语气轻佻:“醉?本侯清醒得很……孟大才女何必如此冷淡?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明日我就同我爹说,我欲求娶你做我的侯夫人,如何?”

孟芙后退了一步,眼中浮现一抹抗拒之色。

她今日出府只是单纯到荷风街附近随意逛逛,挑选一些好看的挂饰,图轻便就没带家丁,未曾料到会碰见江天凌这个无赖。

思忖如何脱身间,一道俏丽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孟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该走了。”

几人纷纷望去,只见容今瑶突然出现,极其自然地挡在了孟芙身前。

孟芙微微一怔。

江天凌醉醺醺地道:“这不是容六嘛,你也想来跟我们喝一杯啊?哦——不对!你现在是楚懿的人。”

一想到楚懿,他胸口的火气便“腾”地窜起几分。

上次围猎盛会,他不过是调侃了容今瑶几句,谁知楚懿那疯子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他一拳击晕,简直让他脸面丢尽!

单是这件事还算轻的,他早已打定主意找机会报复回去。谁知楚懿和方云朗竟联手将此事告到了他爹面前,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竟把江侯爷气得拍案大怒,连夜将他关在府中闭门思过。直到近几日才松口放他出来。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又碰见了容今瑶,心里的那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江天凌咬了咬牙,目光在容今瑶和孟芙身上巡梭,恶劣一笑:“孟大才女,你的心上人如今已经娶了妻,你就死心吧,不如选我呢。不过我也十分好奇,当初你与楚懿可谓是凌云堂的一对璧人,怎么他就娶了死对头,不娶你呢!”

孟芙脸色登时冷沉下来,“江天凌,你莫要胡说!”

江天凌此般旧事重提,不仅是侮辱了她,同样侮辱了容今瑶和楚懿。

容今瑶却轻轻一笑,像是没听出江天凌口中的挑拨离间,状似无意地开口:“听闻小侯爷美妾成群,江侯爷亦盼望着江家还能有个嫡出的孙儿。可据我所知,你

的正妻之位之所以空悬,一是因为没有贵女愿意嫁给你,二是因为……”

容今瑶轻飘飘往下一扫,暗示意味明显,“你这人不行。”

有人忍不住低头憋笑,江天凌怒火中烧,甩开搀扶着自己的人,作势推搡。

容今瑶轻盈地侧过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江天凌的手。江天凌扑了个空,眼看就要失去平衡,狼狈栽倒在地,狐朋狗友见状连忙伸手,堪堪稳住身形。

容今瑶顺手拔过孟芙头上的簪子,以簪尖对准江天凌,眸光冷了下来,“道歉。”

江天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

容今瑶表面上仍旧挂着笑,眉眼弯弯,像一只温顺可欺的兔子。可是那笑意仿佛是一层面具,轻巧地遮掩了锐利和锋芒。

“道歉?”江天凌不屑道,“我娶孟芙,也是为了她好。哼,你们不知道吧?漠北有使臣带着和亲文书前来上京,有意和亲。你们这些皇室宗亲,一个个都有可能被送去和亲!”

听见“和亲”二字,容今瑶心头微微一震,神色渐渐变淡,不动声色地侧首。

孟芙并未反驳,下意识绞紧了袖口,眉眼间还闪烁着几分挣扎,想必这消息是真的。

江天凌目光转向容今瑶,幸灾乐祸道:“你就算嫁人了又如何,漠北一向野蛮,又恨极了楚懿,若是他们强行要人,楚懿护不护着你都未可知……”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倏然刺进了容今瑶的心头。

不可否认的是,若是漠北真如江天凌所言那般蛮横无理,没有章法,她没办法打包票,认定楚懿会为了她摒弃礼法、无视求和,一心护着她。

话音未落,江天凌看准容今瑶似乎有瞬间的恍惚,骤然出手,直取她手中的簪子。

孟芙惊呼,下意识往前一挡:“小六,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

“哐当”一声,簪子落地。

江天凌的身体在空中飞旋,重重落地,滑出一段距离。

第32章 第32章“夫君,夫君,夫君。”……

容今瑶眼前一黯,熟悉的香气扑入鼻息,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楚懿漠然道:“青云,把江小侯爷押去军营暗牢,交给慕昇,我要好好审问。”

青云应声上前,一把扣住江天凌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江天凌捂着腹部,疼痛难忍,抬起眼帘看清来人,咬牙切齿道:“楚懿,你是不是疯了?!我爹可是有丹书铁券之人,你凭什么……抓我!”

他疼得呲牙咧嘴,脸色涨红,又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恨不得咬碎后槽牙:“我要到陛下面前狠狠地弹劾你!楚懿,你这么狂,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楚懿目光淡淡扫过江天凌,将他的谩骂全当成耳旁风。半晌,扬眉道:“第一,围猎盛会行刺杀之事的漠北暗探就潜伏在杏莺楼内套取消息,你时常出入杏莺楼,接触身份不明的人,该查。”

“第二,和亲使臣尚未出现在上京,不知所图为何,你却敢当街妄言,随意编排皇室宗亲,该抓。”

听完这两条,江天凌脸色剧变,后背的冷汗悄然渗出。旁边的狐朋狗友顿时跑开,唯恐殃及自身。

他狠狠吞了口唾沫,脑中嗡鸣作响:“什、什么暗探?”

他的确在杏莺楼结识过一群有口音的人,彼时不过是醉酒狂欢,压根没当回事。如今再回想,才意识到也许不知不觉中,他就入了漠北人的套。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罪名,若真被扣上勾结敌探之嫌,别说侯府,连江氏一族都要受牵连!

“第三……”

楚懿顿了顿,目光微冷,“你对陛下的血亲行污秽之语,甚至调戏动手,不知收敛分寸,有损侯府颜面……”

少年的嗓音不疾不徐,透着压迫感:“——该打。”

江天凌怒目圆睁,几乎是嘶吼着道:“楚懿!你别血口喷人!光凭你几句话,就想把本侯扔进军营暗牢?你有证据证明本侯与漠北暗探有牵扯吗?还有,我根本没有碰到她们……”

这时,孟芙缓步上前,俯视江天凌,声音清冷:“江天凌,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今日所作所为,我会原封不动地告知祖父。你若清白,自然不会冤了你,好自为之。”

楚懿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是否有牵扯,审过就知道了,带走。”

“是,主子。”青云道,随即要将江天凌押走。

江天凌大喊:“楚懿……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楚懿二话不说,一掌击在他的后颈,待刺耳的诅咒消失,他短促地叹了声气,“吵死了。”

江天凌这人,既蠢笨又好色,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懿倒不会觉得他真的能做出什么通敌叛国的事来,但不给他点教训,他永远不会把“低调”二字放在心上。

江天凌被青云带走后,楚懿冲孟芙礼貌颔首,含笑道:“孟芙,夜晚人多眼杂,我找了人送你回府。”

孟芙摇了摇头,语气客气又疏离:“不必麻烦,我……”

“孟姑娘。”一道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推辞,孟芙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去。

前方不远处,有一男子牵着马,静静地伫立在月色下。

他身着一袭圆领虎牙铠甲,银色为底,金色点缀其间,肩头和腰间的龙虎雕塑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锐利如刀,气势逼人。

“陆统领?”孟芙反应过来,随即收敛神色,朝他颔首,“你怎么在这?”

陆玄枫唇角微动,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方云朗今日跑出来玩,我下值以后奉父亲之命,来接他回家。”

男人鲜少有表情,乍一看不容易接近,再或者是方云朗总是在外宣称哥哥的凶悍可怖,所以众人都不太敢直视陆玄枫。

孟芙身子微微怔住。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非但没有从男人的神情上察觉到冷冽,反而……看出来一丝柔和?

孟芙自认为与陆玄枫并不熟稔,微顿,开口道:“那就更不该麻烦陆统领了。”

话音刚落,马车里探出来个脑袋。方云朗双眼亮晶晶的,一副热心肠模样:“不麻烦啊!车夫可以送我和莲葵姐姐回家,子瞻哥和小六姐自行回家,我哥可以送孟姐姐诶!”

方云朗平日里没个正形,但在某些关键时候,还算有点作用。

陆玄枫咳了一声,道:“如果孟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同行,顺路。”

拗不过大家的好心,孟芙终是点头道:“那就辛苦陆统领了。”又转向楚懿和容今瑶,微微福身,语气诚恳:“今日之事,谢过小将军和六妹妹,改日我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

荷风街热闹如常,无人关心街角处发生的小插曲。

楚懿依旧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随后回过头,低眉凝视容今瑶,问道:“有没有受伤?”

方才及至街口,他眼见几人对峙,容今瑶手中还持着簪子。直觉告诉他,定是江天凌又出言不逊,为难于两个姑娘。

簪子虽可作为自卫的利器,但若在争执间失了分寸,反倒可能伤了自己。楚懿思量了一下,指尖微动,先将容今瑶手中的簪子击落,而后再解决江天凌。

容今瑶神色微动,并未察觉到簪子何时被震落,只记得江天凌那句“护不护着你都未可知”。

她缓过神,开始细细琢磨楚懿的话,盘算来盘算去。

有没有受伤……

容今瑶抬眸轻扫他一眼,眼底漾起些许促狭。忽然“哎呀”一声,身子软了下来,像是失去重心般向楚懿倾斜。

夜色下,少女衣袂轻扬,宛若一片落入风中的梨花。

她毫无预兆扑进了他的怀里,楚懿下意识伸手,稳稳环住容今瑶的腰。

容今瑶轻轻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胸膛,眼波流转,学着下午投壶那对年轻夫妻的语气,娇嗔道:“夫君。”

她眨了眨眼,仰头看着他,声

音柔得能滴出水:“脚扭到了,走不动,要抱着。”

楚懿:“……”

楚懿:“?”

……

虽不知容今瑶为什么突然犯“少女花癫”,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楚懿无奈只能抱着她上车。

夜色微晃,马车缓缓行进,车厢内烛火晃动,将几近重合的两道人影映在了车窗上。

楚懿坐在一侧,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后背紧贴车壁,肩膀略微绷紧。

沉寂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

容今瑶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微微屈膝,闻言又贴近了些,“不下。”

“车里有药膏。”他道。

“什么?”

楚懿眉心微动,笑了下:“你不是脚扭了?我替你上药。”

容今瑶心头一颤,“不……”用!

不容她出声拒绝,楚懿的手臂绕到容今瑶的小腿处,打了一个横抱,把她放在车厢另一侧的位置。旋即长指一伸,顺势扣住她的脚踝,轻巧地将鞋履褪下。

鞋底与肌肤分开的瞬间,微凉的夜风从窗缝中钻入,带起一丝细微的战栗感。

容今瑶缩了一下脚,不免有些心虚:“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楚懿头也不抬,目光落在她的足踝上,“我帮你岂不是更为方便?”顿了顿,看破不说破地调侃她:“还是说,你又在骗我?”

容今瑶认命,瓮声瓮气道:“怎么会骗你呢……”

反正她也可以抵死不认。

楚懿平静地睨了她一眼:“抬脚。”

容今瑶依言微微抬起脚,裙摆顺势滑落几寸,露出纤细白皙的足踝。

她的脚踝比寻常女子略瘦一分,骨节玲珑,偏偏此刻隐隐泛着一丝红肿,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点嫣红的梅影,莫名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容今瑶垂眸看了眼,略一吃惊。

扭到是假的、走不动也是假的,先前只不过觉得有些酸胀罢了,未曾察觉竟真的红肿。想来是徒步走至现在,从百戏坊到荷风街,不曾歇息,又被江天凌耽搁了一会儿,才有了如今这般模样。

容今瑶安心地靠在车壁,理直气壮道:“看吧,总把我想的那么坏做什么。”

楚懿不置可否,随手取过一旁的药瓶,倒出些药膏,指腹轻轻揉开,药香淡淡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而后覆上她的脚踝,回答:“还不是因为公主心里对我别有所图,万一掉进你的圈套,恐怕被卖了还要替你数钱。”

“……”容今瑶转了转眸,思索片刻,又问:“那我若是骗了你,你当如何?”

楚懿眸色微沉,在她红肿的地方用力一按。

容今瑶嘶了一声,险些又要缩回脚,耳边便传来楚懿的一声漫不经心的冷笑:“疼就对了。”

他嘴角微勾,缓缓道:“你若是骗我,我就让你这娇皮嫩肉的身子,疼上个千倍百倍,再把你绑起来关进白羽营。”

容今瑶愕然:“真是够狠。”

紧接着,她又干笑了两声以表“忠心”。而后静静地看着眼前低头替她上药的少年,心绪莫名复杂起来。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战场磨砺出的薄茧,轻轻碾过肌肤,不知为何竟带着一点发痒的意味,让她不自觉地蜷了蜷脚趾。

楚懿向来与她争锋相对,从小到大从未示过好。可现在,他却自然地、主动地替她上药。

这般反常的顺从,倒令她有些惊诧。

“江天凌说,漠北有使臣带着和亲文书前来上京,有意与大昭和亲。”

容今瑶语气随意,像是不经意间提起,探询地望着他道:“你知道他们要求娶哪位皇室宗亲之女吗?”

楚懿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嗤道:“脚都肿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容今瑶歪了歪头,“我不过随口一问。”

楚懿亦随口答:“漠北的和亲文书,我又怎会见到?”

容今瑶状似无意地分析道:“漠北王廷向来狡诈,也许这个消息只是他们打探大昭虚实的手段。一旦传开,陛下、朝臣、大昭百姓,自然是希望通过和亲,兵无血刃地止战。”

楚懿未置可否,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挺多。”

容今瑶微微一滞,目光落在他的侧脸,声音不轻不重:“楚懿,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吗?”

楚懿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指尖停留在她脚踝上半息。片刻后,他轻轻提起她的脚踝,将她的鞋履重新替她穿好。

少年眼底意味难辨,轻嘲地笑道:“为人臣子,奉君之命。我掌白羽军精锐,为大昭基业征战四方,除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并无别的希望。”

容今瑶愣了愣。

他答得理所当然,字字句句皆是大昭将领该有的气度,忠君为国,护佑江山,言语间不夹杂任何私人情绪,仿佛天下安宁便是他唯一的追求。

——可她总觉得,他的答案未必如此简单。

车厢内一时间沉寂下来,只有马车碾过道路的沉闷声响。

容今瑶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随意拨弄着衣角,似是在思索什么。

“还不是因为公主心里对我别有所图……”

他知道。

楚懿一直都知道,她对他别有所图。

先前她佯装倾慕、费尽心思撩拨,所图不过是让这段婚约如期履行,不曾深入到感情这一层面。

可现在,因为江天凌的话和楚懿捉摸不透的态度,她无故生出一丝不安,总觉得自己头上正悬着一把剑,不知何时便会骤然落下。

仅是相敬如宾,已然不够了,她须得多走一步。

譬如,让楚懿喜欢上她,从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需要她、护着她。建立另一种关系。

容今瑶望向窗边人,目光不自觉收紧了一瞬。

今日夏至旬休,他未着平日里操练的劲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勾勒出肩背凌厉的线条。浅色锦缎在烛火照耀下隐隐泛着冷光,少了几分甲胄加身时的肃杀之气,反倒衬得他皮肤稍显冷白,几分禁欲和矜贵。

容今瑶轻轻勾了勾指尖。

此时此刻开始,她所想所图,只为楚懿的心。不过这只狐狸太过心机叵测,她得一步步慢慢攻陷。

……

檐下的灯笼渐次亮起,暖黄色的光在夜里缓缓晕开,把府邸笼罩在静谧中。

容今瑶没有脚伤,脚踝处磨出来的一点红肿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她已经开口撒了娇,那么回卧房这段路,自然还是得由楚懿代劳。

楚懿不出意外地哂笑道:“容昭昭,这么娇气啊。”

话虽如此,但该做的一样不差。楚懿抱着她跨入房门,稳稳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动作干脆利落。

安顿好,楚懿没打算久留,正欲起身离开,衣袖却被人突兀地攥住了。

他目光微动,偏过头垂眼,看着抓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再上移到她的脸,露出疑惑的神情。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油然而生。

只见少女往墙侧挪了挪,留出床的另一半,随手理了理枕衾,把被褥放在中间,横亘出一条界限。

他尚未开口,容今瑶已仰起头,神色自若道:“上次说分房是我草率了。”

她眉眼澄澈,剪水秋瞳湿漉漉的,脸颊绽出红晕,“今晚开始,我们要像寻常夫妻那样,同睡一处。”

第33章 第33章飞快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

“今晚开始,我们要像寻常夫妻那样,同睡一处。”

话音刚落,楚懿眸色微沉,盯着容今瑶看了片刻。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着屋内暖黄的烛火,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软与乖顺。脸颊绽出的红晕似三月初开的桃花,娇艳得恰到好处,偏又带着一分掩不住的狡黠。

这种乖顺他常见,往往是眼前人刻意伪装出来的面具,用以让人卸下防备。

经历过几次,楚懿早已轻车熟路地判断出一个事实,那便是——容今瑶又在暗自盘算他了。

从碰见

江天凌和孟芙后,她的举止就开始不对劲。又是“夫君”、又是“要抱着”、又是“主动留宿”……态度十分反常。明明前几天,她对于真正的夫妻之实还有所推拒,当下又一反常态。

他始终看不透,容今瑶所图究竟为何。

不过,她图什么并不重要,他总能寻找到化解之法。兵法有云,三十六计,欲擒故纵。纵是手段,擒是目的,逼则反兵。

他并不着急戳穿她。

思及此,楚懿轻笑一声,语气不急不缓地翻出旧账,重复道:“我晚上睡相不好,容易把身边人当成软枕压着。你不是脚扭了吗?为了你着想,我们暂时不方便同睡一处。”

这句话落下,屋内一时安静。

容今瑶显然没料到他会用她说过的借口搪塞,不禁失语片刻。

好一个“体贴”的人。成也脚伤,败也脚伤,她也算是尝到了回旋镖的滋味了。

容今瑶想了想,眼神微闪,又道:“那你打地铺吧。”

这回换成楚懿无言:“……”

打地铺?

起初,这间卧房中安置了软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悄悄移走了,八成是莲葵的手笔。莲葵主意多,估计不想让他们二人分床睡,故而出此下策。

昨晚他没得选,便随意打了个地铺。好在行军作战一年,野外风餐露宿成常态,他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可眼下,她居然还真打算让他继续在地上睡觉。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楚懿冷笑,微微眯起眼睛,“这般对待夫君,可真是情深意重。”

他特意咬重了“夫君”二字,似揶揄,又似试探。

容今瑶转而叹了叹气,十分真诚地说:“诶,左右时辰还早,你先坐下来同我说说话,不急着走嘛。”

她倚在床头,神色坦然,眉目舒展,模样分明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抬手拍了拍身侧的榻边,示意楚懿。

见他一时没反应,又幽幽道:“还是说你急着要去和哪个小娘子私会。”

楚懿原本不动声色,闻言,目光缓缓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她:“哦?你这话说得,我倒是想问问,你觉得我该去和谁私会?”

“小将军风姿卓绝,又是上京贵女的梦中情人,接近你、想与你私会的自然不在少数吧?”

楚懿瞥了她一眼,转身搬了一张凳子,面对着容今瑶,径直坐了下来,道:“你成功了。”

容今瑶见状,忍不住弯了弯唇,眼底透着一丝得逞后的狡黠。

楚懿靠在椅背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搭着膝盖,漫不经心道:“说吧。”

容今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语气颇为认真:“虽然我们成婚有一部分原因是利益牵扯,但我心仪你,你也不讨厌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何不顺势而为,做外人眼中令人艳羡的一对儿鸳鸯呢?”

楚懿敛眸看她,片刻后,嗓音淡淡,吐出四个字:“换个话题。”

容今瑶:“……”

她凝眸,目光从楚懿平静的神色一路下滑,忍不住心道:这人还真是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让楚懿真正动心,甘愿为她破例、为她失控,着实有些棘手。在凌云堂做同窗的时候,楚懿与她不是针锋相对便是冷嘲热讽,偏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恣意模样,叫人咬牙切齿。

现在的话……相较于前几个月试探的态度,他明显温和了一些。也就只有“一些”。

她未经历过情事,之前也未曾与哪个男子相恋过,情爱于她而言,向来是遥远且虚无。唯一对这些事有所了解,还是从话本子里看到的,或者从莲葵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那些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少男少女初遇时,常是眉眼含情、红晕满面,哪怕是袖角轻轻一碰,都能让人心跳加速,夜不能寐。再进一步,便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然而——这些情节和反应,完全和楚懿搭不上关系。

她在他面前撒娇,他神色不变;她主动唤他“夫君”,他觉得她图谋不轨;亲他抱他,还被推开……

想到这里,容今瑶不免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额角。

正当她思索着该如何再进一步时,楚懿却突然开口道:“以后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若是再遇见类似江天凌这种事,别想着硬碰硬。”

夜色已深,一缕晚风悄然穿透半阖的窗棂缝隙,拂动帐幔,带着些微凉意。

少年坐在那里,身影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好似一把隐匿在夜色中的利刃,锋芒收敛,却依旧凌厉,和他腰间的断月刀一般。他没有多余的情绪,所言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侧面揭露她以卵击石。

容今瑶愣了下,随即道:“武试老师教过骑射和武艺,虽然那时候我总是装病躲避考试,但基本的招式都记在心里了。”

“光是记住有什么用,你没有趁手的武器,总不能赤手空拳吧。”楚懿道,“凌云堂教的,不过是些防身之术罢了,花花架子应付江天凌可以。要是真碰上习武之人,动起手来,一把可以拧碎你的腕骨。”

他边说,目光边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手指微曲,虚虚地比划了一下力道。

楚懿说的不无道理。

她在凌云堂学的那些武艺,说好听点是“防身术”,说难听些,不过是花拳绣腿,在关键时刻,能护住自己已是侥幸,若真遇上狠厉之人,怕是撑不过几招。

回想起来,她基本上只能应付两类人。

一是杏莺楼碰见的醉酒大汉,他们大多脚步虚浮,反应迟钝,稍加威吓或是用些技巧性招式,便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二是像江天凌这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嘴上嚣张跋扈,实则动起手来只会些华而不实的招式,甚至连她这点功夫都未必能勉强应付。

她原本没想过要学武用刀……可现在细细想来,若能借此机会让楚懿亲自指导,不仅能顺理成章地拉近两人关系、有一些亲密的肢体接触,还能学一门真正的防身之术,岂不是一举两得?

容今瑶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划算,眼神一亮,道:“那不如你教我?用刀,或者用剑!”

楚懿一顿,“理由。”

容今瑶微微一怔,“什么理由?”

楚懿指尖轻叩扶手,慢条斯理道:“想让我教你,总得需要理由,我可不是你的便宜老师。”

容今瑶稍加思索,神色一正,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有一个能傍身的招式归总归是好的,遇到危险时不至于给你拖后腿。”又笑眯眯地补充:“兴许未来还能护你周全。”

楚懿:“牵强。”

“第二,夫君戎马倥偬,日后若是有机会与你并肩而战,想来也算一桩鸳鸯佳话。”

楚懿:“天方夜谭。”

“第三——”

容今瑶凑近了一些,仰起小脸,眼底透着促狭的笑意,声音拖长,握起楚懿的一只手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楚懿:“……强词夺理。”

他的初衷是想提醒容今瑶以后莫要冲动行事,谁知她怎地想到了练武这一层。本该直截了当的拒绝,可对上她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似是一只绵软的兔子窝在雪地里,人畜无害,却又像是试探着猎物接近——

楚懿目光微动,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少顷,他道:“明日辰初,我派人接你到白羽营,过时不候。”

话音刚落,惊喜之色登时浮现在少女的脸上,“你答应了!”

容今瑶心中一喜,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低头飞快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那一下极轻极快,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少女唇瓣的柔软和一丝温热的气息,浅浅地、暧昧地,猝不及防地印了他的肌肤上。

甚至,他能隐约感受到,有舌尖轻轻点出来一圈涟漪。虽然无意,却莫名调-情。

楚懿整个人定在原地。

手背上还残留着那点温热的痕迹,然而那微妙的酥麻感却直直顺着手腕窜上脊背,他耳后的温度陡然升高,甚至连指尖都微

微泛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猛地收回手,突然站起身,转向门口,抬脚准备离开。

容今瑶讶然,不知楚懿为何突然反常,下意识问了句:“你去哪?”

“……”

楚懿喉结微动,似在咬牙,匆匆迈步离开,低声丢下一句:“……去沐浴!”

……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足够涤荡所有躁动的情绪。

楚懿沐浴的时长拖延了许久。大概一个时辰后,他躺在书房的床上,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忽然想到一年前,在崎岭山驻扎的日子。

皎月初斜,乌鸦成群越过驻扎在崎岭山山脚处的军帐。彼时天色已晚,雨意将止,军帐旁篝火炙热明亮,暖意冲击着簌簌凉风。

白羽军营中有许多将士同家人、爱人分开,就在这个夜间,借着酒意同身边人倾诉衷肠。

酒过三巡,远离热闹人群的草垛上坐着一少年,正吹着凉风。

月色如梦,少年眉目俊朗,气质斐然,一袭寡淡的黑衣也在这俊容之下添了生气。皎月淡淡的光泽勾勒出他的轮廓,寒气弥漫周身,韶朗清隽的脸看不出情绪。

慕昇从背后走来,手臂搭上少年的肩侧,嘴里带着酒气。

今夜他有感而发,敞开心扉,囫囵说着感情之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喜欢的姑娘示爱,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月光像银丝一样洒落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那时候我还傻乎乎的,哪懂什么风花雪月,就想着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后来,我总算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心仪她,谁知她只是沉默……”

楚懿悠悠开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她?”

慕昇答道:“喜欢?那还不简单,就是心跳加速呗!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而快乐,会因为她的亲近而害羞。就像我现在,心里念着那个姑娘,一想到她,还砰砰地跳呢!”

楚懿嗤笑他:“瞧你这点儿出息。”

慕昇讪讪地挠了挠头,一脸八卦地问:“小将军,你……有喜欢的人吗?会让你心跳加速的?”

楚懿是他所见过的世家公子里,最礼貌沉稳的了。他真诚又潇洒,举止得体有分寸,不会过分张扬,也不会自卑。银鞍绣障的少年郎,意气自是风发。他总觉得,这样的少年不会缺乏追求者,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应当也是会顶顶温柔的吧?

楚懿想了想:“……没有吧。”

慕昇看着他,劝慰道:“没事,还年轻着呢!小将军身份尊贵,以后的妻子定然也是个不俗之人。”

“是么?”

楚懿笑了笑,双手后撑在草垛上,望着天边一弯明月,缓缓道:“若我有明珠一颗,我肯定不会忍心让它久久蒙尘。我希望它尘光尽生,照破青山万朵。”(1)

第34章 第34章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泛起鱼肚白,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渐渐晕染开来。

朦胧的曦光透过窗牖洒进室内,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打了哈欠,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先伸手在锦被里摸了一番,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势再睡一会儿。

然而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容今瑶猛地回过神来惊醒,才忆起今日要去白羽营找楚懿。

这么早起床的生活,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在凌云堂上学的日子。

每日卯时便要开始起身洗漱,紧接着晨读、策论、武试、考核……那时候她一心想当个乖巧无害、娇弱易病的孩子惹来父皇疼惜,所以武试几乎都被她装病躲过去了,久而久之她也便成了同窗眼里最不出挑的“文弱公主”。

好在凌云堂对女子武试并无硬性要求。

容今瑶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长发微散,刚起身,莲葵便端着温热的水进来伺候她洗漱了。

她随口问道:“莲葵,你看到楚懿了吗?”

莲葵拧了拧帕子,道:“小将军早早同青云策马走了,去的方向,约莫是白羽营。”

容今瑶神色微妙,还以为自己起得足够早了,谁知楚懿早已出发。

今日的发型遵循容今瑶的要求,梳一个简单利落的马尾,莲葵灵巧地将发丝拢起,束得高高的,以一根梅花玉簪固定,又细心地将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发尾自然垂落。

衣裳是湖绿色的劲装,腰间系着一条墨色软带,袖口微收,别一番英姿飒爽。

莲葵一边帮公主整理衣襟,一边疑惑问道:“公主今日起这么早,又是这身装扮去白羽营,是有要事吗?”

容今瑶勾了勾唇角,语气自然:“不是什么要事,是私事,我要去白羽营学武。”

莲葵的手顿了下,一脸惊诧,嘴唇微张,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公主要学武?!”

容今瑶不以为意,轻笑道:“很奇怪吗?他教我习武,不仅可以促进夫妻感情,还能有傍身的招式,何乐而不为?”

若是习武和促进感情,二者取其轻重的话,目前来说,还是和楚懿拉近关系更为紧要。

容今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是她期盼的状态——楚懿站在她身边,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缓慢而有力地引导她调整握刀的角度。

他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畔,接下来,她还可以顺其自然靠在楚懿怀里。

莲葵听得一头雾水,而后小声道:“奴婢只是觉得……练武是力气活,和促进夫妻感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练武最讲究体力和耐力,不仅要天天练功,还要扎马步、站桩、负重……尤其是小将军治军严格,万一不讲情面,把公主累得筋疲力尽,岂不是得不偿失?

眼见容今瑶对她的担忧并不在意,莲葵忽然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开口:“其实奴婢倒是听说过能促进夫妻感情的方法。”

“什么方法?”

“奴婢有个姊妹,她跟我讲过他们夫妻之间一些培养感情的好法子……就是……”莲葵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声咕哝出来的:“比方说,夫妻二人一起沐浴呀,互相侍弄……之类的……”

容今瑶心弦一紧,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楚懿连同榻而眠都避之不及,更别提一起沐浴了。若是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他只会冷笑瞥她一眼,觉得她荒唐至极,八成会面不改色地连人带衣服一同赶出去。

莲葵本就随口一说,见容今瑶神色复杂,也不敢再多言。

正当屋内气氛一时微妙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仆从的声音:“公主,时辰到了,车夫正在府门外着候。”

容今瑶闻言应了一声,抬眸看向窗外,辰初时辰,天光已然大亮,晨雾在院落间氤氲浮动。

府门处停着一辆雕刻着云纹的马车,车夫牵着缰绳。不多时,莲葵瞧着公主姿势从容地上了马车,目送那道车影在路上渐行渐远,化成虚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

今日练武,还望小将军“手下留情”。

……

天光出透,宽敞的演武场中,高大的木桩错落有致,支撑起锋利的箭矢与旗帜,随风猎猎作响。

少年站在演武场中央,一身青黑色劲装,衣衫紧贴身形,勾勒出修长笔直的线条。袖口与领口处用银线绣着暗纹,简单不失锋芒。束发高冠,发尾扫着脖颈,眸光似笑非笑。

他手中的龙鳞刀刀鞘光滑如镜,隐隐透露肃杀之气。

楚懿屏息凝神盯着对面的彪形大汉,唇线微凝。“嗖”地一下,一刀挥了上去。交战了几个回合,彪形大汉显然不敌少年的身手,被连连逼退到栅栏处。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大汉的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喊道:“小、小将军!我认输!”

额前碎发挡了视线,楚懿随手一理,将刀锋移开。他伸出手将大汉拉起来,言笑晏晏:“你的力量不错,但不够敏锐。”

少年走到一旁解下腕带,声音足够让演武场的新兵们听见:“如果多一些实战经验,想必以后很多人都未必是你的对手,其中也包括我。”

大汉心里明白楚懿的谦词是在帮他。

他只是一个徒有力气的屠夫,没读过兵法、也没上过战场。若不是妻离子散,父母双亡,他也未必想着会来投军。白

羽营里许多将士满腔热血,对于大汉这样的人,只觉得拎到战场上必然会变成废物。

楚懿如此夸赞,也是让一些将领重视到大汉的优点,而不是总去挑他的错处。

大汉看着楚懿,挠了挠头,羞赧道:“谢谢小将军!”

“无事。”

嘈杂的训练声重新响彻演武场。

楚懿正准备往营帐的方向走,忽然,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迈步而来。

慕昇快步走到他面前,立定,拱手抱拳道:“小将军,江小侯爷昨晚送入暗牢后不久便被吓晕了,刚刚才醒过来。这会儿正在牢里嚷嚷着要见您,怕是见不着,不会善罢甘休。”

楚懿神色不变:“看来他倒是没受太大委屈,精神头不错。”

慕昇压低声音,垂首汇报:“江侯已派人四处打探消息,言辞颇为强硬,显然有意施压。此外,国公府那边也传了信儿过来,希望您尽快做个决断,以免节外生枝。”

“知道了,”楚懿垂眸,食指轻轻敲了敲刀鞘,挑眉道:“那我就再当一次十恶不赦的人,去磨磨他的锐气。”

军营暗牢位于白羽营西侧,建在地势较低的石窖之中。石壁潮湿阴冷,墙角燃着两盏油灯,昏黄的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湿的铁锈味。

“砰——!”

江天凌猛地踢了下身后的墙壁,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他脸上带着几分怒意,嘴里不休不止地嚷道:“你们这是滥用私刑!我可是江侯的嫡子,你们敢关我这么久?楚懿不来见我,我就死在这里,看你们怎么交代!”

牢外的守卫面无表情,显然习惯他的折腾,任由他吵嚷,不作理会。

江天凌挣扎了一番,见无人理睬,又换了个策略,冷笑一声,目光阴沉:“哼,楚懿怕是理亏了吧?所以才不敢见我!”

话音刚落,铁链摩擦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牢门缓缓推开,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江天凌转头望去,只见牢门外,楚懿站在昏暗的灯影之下。

“我来见你了,小侯爷。”楚懿嗤笑一声,迈步踏入牢房,随手接过一旁守卫递来的刑杖,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估量力道,淡淡道:“刚才是谁说,要死在这里的?”

江天凌顿时噤了声。

楚懿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刑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留你了。”

说着,他微微抬了抬手,旁边的守卫立刻上前,熟练地解开了一根缠绕在江天凌手腕上的铁链。

江天凌脸色一变,猛地挣扎:“你要做什么?!”

楚懿语气淡淡:“不是要死吗?我不过是成全你。”

说着,他随手把刑杖递给旁边的守卫,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既然江小侯爷有此觉悟,便给他个痛快,省得污了牢房。”

“等等!谁敢动手!”江天凌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连忙喊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楚子瞻,你莫当真!”

楚懿不置可否,缓缓俯身,视线与他平齐,语气淡淡:“江天凌,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会顾忌江侯吧?”

江天凌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楚子瞻,你真是个疯子。”

楚懿随手把刑杖抛到地上,从一旁的木案上拿起一叠纸和一支笔,扔到江天凌脚边,抬了抬下巴,道:“写吧。”

“写、写什么?”

楚懿不疾不徐道:“你在杏莺楼喝花酒时遇见的人、无意间说出的信息,以及对方说了什么,好好回忆一下,写出来。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放你走。”

言罢,转身向牢门外走去。

江天凌心有不甘地咬牙。

他不过是喝醉了酒先后对孟芙和容今瑶出言不逊而已,连手指都没碰一下,却被关进这阴暗潮湿的暗牢,吃了一夜的苦。原以为楚懿最多吓唬吓唬,给点惩戒也就作罢,谁知竟费了这么大周章来整治他。

为了谁,不言而喻。

江天凌心头憋着一口气,不禁冷笑道:“楚懿,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楚懿顿住脚步,回身,冷眼扫向他。

江天凌硬着头皮继续道:“做了死对头的驸马,成亲以后还为了她这么大动干戈。你不是一向清醒冷静么,怎么也玩起儿女情长这一套了。”继而不屑地呸了一声,“呵,如此一看,和我没什么两样。还不是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此话一出,牢房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楚懿静静地看着江天凌,眼底晦暗朦胧,灯火的影子映在他的侧脸上,透出几分冷冽的锋芒。

下一瞬,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

“沉迷美色又如何,关你屁事?”

……

晨间的凉爽渐渐散去,烈日腾空,炽热的阳光洒下,让演武场上的尘土都带上了几分燥热。

将士们互相较量了整整一轮,已经满头大汗,身上的轻甲被汗水浸湿。有人索性将轻甲脱去,赤-裸着手臂和胸膛,站在烈日之下,比试枪法剑法。

容今瑶刚踏下马车,便撞见这样一幕,脚步不由得微微一滞。

举目四望,入目皆是身材健硕的男子,个个筋骨匀称,每一道翻身、腾挪,肌肉理分明的腹肌都带着惊人的爆发力。

容今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不愧是白羽营,果然名不虚传。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新兵同样注意到了她的身影。

白羽营向来戒备森严,演武场更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如今突然出现一名女子,顿时引得众人侧目。

军营纪律严明,新兵纵然满心疑惑,却无人敢当众交头接耳,只能无声交换着眼神。

眼神里不约而同写着:“这姑娘是谁?”

容今瑶环顾四周,目光在演武场上扫了一圈,并未看见楚懿的身影,也没有眼熟的副将。她轻轻抿了抿唇,只能沿着演武场外围缓缓踱步,随意看看,或许能碰上他。

没过多久,演武场的新兵将士结束操练,三三两两地散开休息。部分年轻的毛头小子飞快地穿上轻甲,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襟。

目光却时不时向容今瑶的方向飘去,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有人神色微妙,悄悄往前探了探脑袋,低声道:“喂,你们谁去问问那姑娘是谁?”

“别胡闹,谁敢去?”

“可我真好奇她是谁啊……这身衣着,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

“莫非是谁的夫人?”

一群新兵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却迟迟没人敢上前搭话。

几人议论的正起劲时,一道淡漠的嗓音不疾不徐落在耳边:“你们在说什么呢?”

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继续方才交谈的话题,感慨道:“如此灵秀的妙人,娶到她,不知要攒几辈子的福德嘞!”

身旁人狠狠怼了一下他的肘部。

少年的语气不轻不重,短短几个字,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瞬间让几人打了个激灵,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僵硬地转头。

“小、小将军!”

楚懿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们身后,少年眉目含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黝黑的瞳眸里透着一丝凉意,叫人分不清是玩味,还是警告。

被他用视线扫过的新兵,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余光悄悄往楚懿身上飘去,不看不要紧,结果这

一看,竟然有些微妙的发现——

楚懿今日一身青黑色劲装,墨色暗纹腰封束着精瘦劲窄的腰身,衣袍翻起的下摆,隐约可见玄色的内衬。

而突兀出现在白羽营的女子,穿的是湖绿色劲装,腰间同样束着墨色腰带,衣裳修身,整个人清爽利落。

衣色一深一浅,风格却意外的相得益彰,竟莫名相配。

楚懿神色平静,道:“是我。”

几个新兵被冷不丁的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茫然地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他们下意识地顺着楚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位不知身份的妙人恰好也看了过来,神色显然微微顿住,随后抬步向这边走来。

走过来了?寻谁的?

空气骤然一滞,只听年轻人语调淡然地补充道:“你们刚才说的,攒了几辈子福德的人,是我。”

众新兵:“……”

众新兵:“!!”

第35章 第35章他踏风而来,掌心那簇海……

楚懿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语调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新兵的脑子里,却是惊雷乍响。

小将军娶的人,不正是六公主么?!

将士们回过神来,注视着楚懿朝着公主走去,两道身影渐行渐近,直至并肩而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出声。

只不过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慕昇随后赶到,厉喝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好奇心太重,都忘了规矩吗?!全员绕演武场跑十圈!”

容今瑶自是不知道新兵的腹诽和猜测,满心都是如何借着此次练武,促进二人之间的感情。

她跟着楚懿一路穿行过演武场,朝着军营后山方向走去。路上,忍不住问身旁人:“你刚才说什么了,他们怎么吓成那个样子?”

楚懿侧过头,说道:“没什么,不过是好奇你的身份而已。”

容今瑶目光一闪,歪了歪头,脚步轻快地往前跑了两步,索性倒着走在楚懿面前,好奇道:“那你和他们说了吗?”

楚懿目视前方,脚步放慢了速度,“没说,但估计他们已经知道了。”

容今瑶杏眸中露出狐疑之色:“你既然没说,那是怎么知晓的?”

楚懿神色如常,视线掠过少女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型和衣装,嘴角不着幅度地翘了翘:“悟出来的。”

穿过一条窄道,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这片空地远离营帐,安静得与演武场的喧嚣格格不入。周围环绕着苍劲的古松,枝叶交错,投下大片树荫,光影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地面是平整的黄土,隐约还能看到练武留下的痕迹,几块磨损光滑的石头散落在一旁,像是有人休憩时顺手摆放的。

隐秘、静谧,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私密的意味。

容今瑶站在树荫下,跃跃欲试地看向楚懿,道:“可以开始了!”这里甚至能传出来一点回音,“你今日是教我用刀还是用剑呀?”

楚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腰间的断月刀,“这柄短刀,比较适合你。”

容今瑶屏息,双手抬起,掌心向上,等待着楚懿将刀交到自己手中。

然而,楚懿却是语气淡淡,偏不如她意:“先扎马步吧。”

容今瑶:“……?”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方才跃跃欲试的气势微微一顿,她眨了眨眼,试探地问道:“难道不是直接学?”

楚懿懒懒地睨了她一眼:“刀法最讲究下盘稳固,扎不好马步,别说挥刀了,风大一点都能把你吹倒。”

容今瑶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忽而想起了早上莲葵说的那句“练武是力气活,和促进夫妻感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能不能……先教我握刀试试手感?”

楚懿:“等你马步站稳了,再谈握刀的事。”

容今瑶努力控制自己僵硬的表情,心想,这狐狸该不会又是故意折腾她吧?

楚懿扬眉笑笑:“为了防止公主觉得扎马步丑,我特意找了个没人来的地方,公主可以放心。”

容今瑶语气微妙:“……小将军还真是‘心思细腻’。”

听出她的咬牙切齿,楚懿笑意不减:“承公主夸奖。”

后山的空地上,风吹过苍松,带起一片沙沙的声响。

容今瑶原本还怀着些许期待,想着今日楚懿教她练武,应该是手把手指导。站在她身后,温柔耐心地纠正她的动作,手臂从背后环过,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引导她挥刀。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当头一棒。

“膝盖再外扩些,重心压低。”楚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

“背要挺直,别驼着。”一只修长的手抵上了她的肩背。

“手别乱晃,贴住腰侧,马步不稳,挥刀的时候只会自己摔倒。”肩上的力道却骤然加重了一分,迫使她直起腰背。

容今瑶闭了闭眼,索性认命。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腿部的酸胀感,心道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楚懿站在她面前,眉眼含着笑,神情悠闲,嘴里的话却有些挑剔:“可别偷懒。”

容今瑶鸦羽轻颤,仰头望着他,软语求饶:“楚懿,你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怎么会。”楚懿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暗示道:“坚持不住的话,可以回家,不过晚上的篝火宴你可能就要错过了。”

篝火宴?

听到这三个字,容今瑶眼神倏地亮起来:“什么篝火宴?”

“每年新兵入营操练一个月后都会有篝火宴,热闹得很,今日刚好期满,感兴趣?”

一年里,皇宫中大大小小的宴席数不胜数,但规矩颇多,久而久之便也无趣,远远比不上军中篝火宴听起来新鲜。

容今瑶依言点了点头,杏眸微睁:“谁说我坚持不住!”

楚懿负手而立,看着少女的脸颊因扎马步而多了几分红润,衬得那双剪水秋瞳愈发澄澈明亮。

他原以为容今瑶不过是一时兴起,撑不过半柱香便会喊累,想着约莫度过今日,她便会知难而退。

可眼下看她这模样,竟还有几分不愿服输的架势。

楚懿挑眉,语气漫不经心:“好啊,那就继续。”

……

一日光阴不知不觉间流逝,西边的太阳沉入连绵起伏的山脉之中,绚烂的晚霞坠在天际。

远处已亮起了点点火光,营地中央架起了数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吞吐跳跃。

篝火旁的木架上,羊、野味、鱼肉都被架在火上烤制,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滴落进火焰里,发出“嗞啦”一声,香气瞬间四溢。有的将士撸起袖子大快朵颐、有的举起酒碗痛快畅饮,还有人围成一圈,划拳行令,酣畅大笑。

尽管热闹非凡,但许多人的目光仍旧时不时飘向桌边角落。

有人忍不住问慕昇:“慕哥,小将军和公主曾经真的是死对头吗?看样子也不忒像啊……”

亦有声音反驳道:“哪里是死对头,人家青梅竹马,当然是相配啊!那话本子里怎么写的来着,小将军是因为喜欢公主,所以才假装当她死对头,吸引她注意的嘞!”

慕昇正举着酒碗,闻言,手一顿,看着旁边的年轻新兵,“你们才来上京不久,连话本子看了,门道不少啊。”

“可不?火的嘞!禁军营里的弟兄也都知道……欸欸欸!你们看,小将军是不是在给公主切羊肉?”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随即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始偷笑。

慕昇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争论,目光意味深长,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句:“遇到咯——”

“遇到啥了?”

“我是说,小将军啊,遇到属于他的明珠咯。”说罢,慕昇将酒碗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笑语欢声愈发热烈,火光跳跃间,隐约可见少年微微低眸,似乎对这喧嚣场面兴味索然,而他身边的女孩倒是兴致颇浓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扎完马步,容今瑶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一般,手臂和腿都酸酸软软的。本想着在这篝火宴上大饱口福补充体力,可看着眼前金黄油亮的烤全羊,竟然生出了有心无力的忧愁。

容今瑶碰了碰楚懿的手,语气可怜巴巴:“夫君,我没力气了,帮我

切羊肉。”

楚懿侧目,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明显有些愉悦。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断月刀。

锵——

刀锋破空而出,寒光一闪。

容今瑶注视那柄形若弯月的短刀,惊愕道:“你用断月刀切羊肉吗?这可是你的贴身武器。”

楚懿神色自若,单手握刀,动作行云流水地在烤全羊上轻轻一划。刀锋极快,眨眼间便清晰可见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顺势翻转刀身,将羊肉稳稳地送入她的盘中。

“趁手的武器,当然是要方方面面都趁手。”楚懿开口道,“不用担心,我没用这柄短刀杀过人,每日都擦,很干净,放心吃。”

容今瑶默默看了眼盘中薄得能透光的羊肉,放入口中,肉质细腻软嫩,带着独特的炭火香气。

楚懿问:“好吃吗?”

“好吃。”

下一瞬,刀锋再起,楚懿又割下了一块羊肉,再次是薄得恰到好处,利落地落入她的盘中。

容今瑶目光微动,一边吃,一边看着盘里堆得越来越满的羊肉,心里莫名古怪。偏生切肉的人镇定自若,姿态闲适,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予。

她……怎么像是被投喂了?

容今瑶忍不住道:“你不会是想撑死我吧?”

楚懿目光在她身上淡淡扫了一圈,语气平静地评价:“最近瘦了,多吃点。”

容今瑶刚想说,这些日子里她已经被李伯喂胖了不少,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容今瑶放下竹箸,对楚懿道:“我们也去看看!”

篝火宴已进入至后半场,酒足饭饱的将士们此刻正在射箭。

他们射的不是箭靶,而是挺拔老树最高的枝头上的一簇四季海棠,海棠花花朵粉似霞,白胜雪,花瓣层层叠叠,芳香四溢。

只是那簇花生得极高,角度刁钻,连射了几轮,仍无人能成功射落。

“这个位置也太难了吧……”

“太高了,角度又刁,一点不中。”

“我方才那一箭明明就差一点!”有人抱怨道,然而箭矢再次钉在树干上,离目标还是差了一截。

那株四季海棠高高挂在枝头,不肯低头任人采撷,高傲地迎着晚风摇曳。

兵士们心有不甘地围着树,你一言我一语,忽然,有人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连忙喊道:“公主、小将军!”

待走近,楚懿站定,道:“你们在射花?”

“是啊,我们在比试谁能射下那株四季海棠。”一位兵士遗憾道,“但它位置太刁,试了好多次,都不能射中。小将军,你来试试,你肯定行!”

听到这话,众人齐刷刷点头,期待地看着楚懿。

楚懿似乎并无兴致,正要开口推拒,不经意间瞥见容今瑶正仰着头,望向那簇海棠花。

旁边人注意到眼神后借着酒意纷纷起哄,楚懿眸色微敛,随即笑道:“弓。”

瞬间,周围的人兴奋地让开位置,一柄长弓被恭敬地递上,箭囊矗立在他的手边。

容今瑶也偏头看向他,笑吟吟道:“你要是射不中,可是会被大家取笑的。”

楚懿挑眉,未作多言,握弓搭箭,抬手之间,衣袖微动,露出分明有力的腕骨。

喧嚣声顷刻间消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动作上。

楚懿侧身,单足后撤半步,指节轻轻扣住箭矢,掌心贴着弓背,顺势一拉,弓弦顿时被绷至满月。

“嗖——”

一息之间,弓弦轻震,银色箭矢破风而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稳稳地将那株四季海棠斩落。

“不愧是小将军,好箭法!”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难掩激动之色,模仿学习楚懿的身形和动作。

容今瑶眸光微动,如薄雾轻拢,朦胧难辨。

自楚懿凯旋而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他射箭。

从前在凌云堂时,课业里也有骑射课程,楚懿的弓术在学堂里便已出类拔萃,时常在射箭比试中拔得头筹。彼时她常常听人议论,说他射箭时风姿凌然,一箭封喉,快、准、狠,仿若天生的将领。

可听过无数次,终究不如亲眼所见。

就在容今瑶愣怔间,楚懿脚下一踏,身影跃起,整个人轻盈地踩上老树最低的一根枝桠,借力一荡,眨眼便已跃至半空。

那枝海棠花从高处缓缓坠下,如同一抹流光,被楚懿抬手接住,指间轻轻一旋,花枝便安然无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他——直至他落地,再到他缓步走向容今瑶……

新兵们见状,识相地快速跑开,将这里空出来。

容今瑶长睫闪动着,清滢的瞳孔澄澈剔透,盛着幽幽碎光,她看着他踏风而来,掌心那簇海棠花在夜色下嫣然如霞。

不多时,少年已经站在她面前,低眉,将花递给了她,“给你。”

四周的喧嚣在这一刻被抽空,唯余风声低吟。

他本就生得出色,笑起来时一双深情眼更是潋滟多情,没有表情的时候,亦让人挪不开眼。此刻,他的眉眼被黑暗遮住了一半,唯有指间的海棠花,在微光下艳丽动人。

“给我?”容今瑶微微屏住呼吸,不知为何,她竟有种被什么攫住心神的错觉。

上京城中,名门贵女若对某位公子心生好感,便会在游湖宴、花朝节、或雅集之上亲手折下一枝花,男子也会折花赠予心上人,心意昭然。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响起——这朵花,也是楚懿亲手折给她的。

心绪浮动间,容今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微微抬手,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掌心泛起一丝薄汗。

她唇瓣微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那双秋瞳倒映着他的身影,倒映着夜色,倒映着四季海棠。

“发什么呆呢?”楚懿笑起来,扬了扬手中的花,“接着啊。”

容今瑶没说话,呼吸顿了顿。

她抬眸望着眼前的人,心底似有某种情绪翻涌而起,浮浮沉沉,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忽然间,她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双手顺势环上了他的脖颈,将人往下一拉,唇瓣凑近——

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浅尝辄止,像羽毛轻扫,又似晚风拂过湖面,轻柔却让人无法忽视。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错,极近的距离让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瞬间闪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稍纵即逝。

……

一直到回府、沐浴、换衣,容今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浸泡在温水里,迟迟反应不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莲葵伺候着她换下白日的劲装,换上轻薄的寝衣,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轻声问道:“公主,您是不是累着了?怎么回来都没说话?”

“啊?”容今瑶这才回过神来,迟缓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是有点累。”

莲葵将她的头发拢起,用干巾一点点擦拭,嘴里念叨道:“奴婢就说吧,练武是个劳神费力的活儿,公主您还是歇着罢,小将军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容今瑶喝着温茶,本想顺势应和,结果听到“小将军”三字,手顿在了茶盏上。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引线,霎时间,白羽营中那番失控的举动,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情不自禁亲了楚懿。

“公主?”莲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木梳。

容今瑶倏地回神,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异样,故作平静地道:“没事,可能是真的累了。”

莲葵不疑有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梳顺长发。

容今瑶

低垂着眸,盯着面前的茶盏,指尖不自觉地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心底翻涌的情绪却未曾平息。

鬼使神差,毫无征兆。

可比起懊恼,更让她介意的,是楚懿的反应。

他并没有推开她,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怔了一瞬,随后依旧云淡风轻地将海棠花递到她面前。

平静得让她心里发毛,仿佛那个亲吻不过是寻常玩笑,根本不足以让他动容。回来路上,她害羞不知所措,而他依旧不动声色。

容今瑶皱了皱眉,忽然觉得很不公平。

她现在脑子想的都是楚懿的反应,甚至连茶水都喝得心不在焉,可楚懿呢?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甚至可能转头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她的目的明明是要得到楚懿的心啊,让楚懿喜欢上她,自己怎么能先乱了阵脚呢?何况,之前又不是没亲过他的唇角!

想到这里,容今瑶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该行动还是得行动,总不能一直是他试探,她坐以待毙。

“莲葵。”她放下茶盏,目光坚定,“楚懿呢?”

莲葵一怔,下意识答道:“刚才从书房出来,去浴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