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那一夜,我的心跳。”……
让容今瑶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其实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幼时。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节日意味着什么,只是
单纯觉得这一日,郁郁寡欢的母妃好似温柔了许多。是故无论端阳节有什么寓意,于一个稚子而言,它仅仅代表着幸福与欢愉。
她看着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绳索,满脸好奇地问:“母妃,这是什么呀?”
叶欢意将无根丝线并排放置,在中间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她头也没抬,淡淡回应容今瑶:“五色缕,长寿线。”
一开始这五色绳索并不是为容今瑶编的,而是为了她自己。
有记载说:取白、蓝、黑、红、黄五色线合为一绳,系于臂上。待初雨之日,剪而弃之。或投诸河流,任其流去,则一年之中,会有好运相随。
灾殃随水而逝,百病亦随流而散,乃至自己的不幸,皆随此绳而去,不复留。
“长寿……那就是说母妃带着它,会长命百岁喽?”年幼的女童眨着眼睛,双手不自觉交织在一起,手指松松合合,重复了很多次,“那我要嬷嬷教昭昭编,送给母妃一条……希望母妃长命百岁!”
她本来还想说送给父皇一条,只是怕母妃听到后情绪又会低落,索性就不提了。
容今瑶默默地想:送给母妃一条、父皇一条,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
叶欢意手一顿,抬眼看着双鸾铜镜中的自己。铜镜反射出柔和而略微泛黄的光,将叶欢意的脸衬得朦胧。铜镜里除了倒映出她的面容,还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的头发被编成了两条柔软的辫子,垂落在肩头,十分乖巧。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亮得摄人。她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紧张时会不自觉轻咬下唇,更添楚楚之致。
在此刻,听着容今瑶满心欢喜的祝福,她不禁心生了一丝怜意。
对于眼前这个被逼迫生出的孩子,她一向是冷言冷语相待。可女童未尝有怨言,总是笑着望向自己,甜腻腻的、小心翼翼的喊她母妃。
“来。”
叶欢意心道: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女人招呼容今瑶靠近些,比对着她的手腕,准备把五彩绳线的长度剪短些。
“母妃,不用剪,长一些好,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戴着!”
许是小姑娘娇俏的声音太过悦耳,叶欢意看了容今瑶一眼,竟然微微弯唇,无声无息的笑了一下。
是以,容今瑶特别喜爱那一年的端阳节。
只不过——
第二次让容今瑶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地点变成了凌云堂。这次不是喜爱,反而是讨厌。
这一日,老师们会在学堂里安排“射柳比赛”。把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悬于柳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的高下来判定胜负。
轮到容今瑶射柳时,葫芦里装得不再是鸽子,而是冰冷的井水。葫芦被射中,冷水陡然淋了下来,浇了容今瑶满身。
以江天凌为首的纨绔子弟和平日看她不顺眼的世家小姐哄然大笑:“容六!知道这是什么水吗?这是‘午时水’,给你辟邪除障用的!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也不说声谢谢啊?”
午时水,乃取午时阳气最盛,水温温暖,水质清澈。
这冰凉的深井水,分明是江天凌恶意替换!而今却寻了一个习俗的由头,想将这玩闹浅浅揭过。
“你平时不是挺能和楚子瞻拌嘴的吗?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了?喂,你怎么不哭啊!”江天凌伸手推了推容今瑶,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容今瑶也曾这么尝试过。只是慢慢的,她发现哭并不会换来怜恤,反而会招致他人的嘲笑。
于是,容今瑶鲜少哭了,至多眼眶微红而已。仅有梦中情难自禁,泪湿枕席,是为数不多流露真情的时刻。
容今瑶不想露出任何委屈的情绪,她极力忍耐,咬牙让自己不吭一声。只一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扬起了一个笑。
“谢谢。”言罢,转身离开。
冷水缓缓渗进细腻的绸缎之中,原本轻盈的裙裾变得沉甸甸的。容今瑶离去的背影宛若一朵海棠花,带有几分凄清之美,却又傲然绽放在枝头。
渐行渐远,少女抬手,将几缕湿透的发丝捋至耳后。她回头,那边还在热热闹闹的射柳,只有孟芙与谢之攸的目光向她投来。
那是关切的眼神么?许是同情罢。容今瑶想。
射柳之后,凌云堂的学子们聚在院子里折叶祈福,一直没露面的楚懿这才出现。
他收起慵懒、漫不经心的姿态,一直沉默无声站在队伍末尾。容今瑶不经意看到,心生疑惑:每至端阳,楚懿都会敛起笑意。他虽然不喜参与这些无聊的嬉戏,可是却会在祈福的时候出现。这是为什么?
后来她从容聿珩口中得知:楚懿母亲的忌辰,距端阳仅半月之遥。
楚懿是特地来为母亲祈福的。
祈福既终,人群渐散。容今瑶没有跟着众人走,反而尾随在江天凌身后。江天凌一人独行,身边少了狗腿子跟着,只径直往后花园去,意态匆匆,不知道要干什么。
凌云堂后花园有个假山鱼池,江天凌毫无疑问是来私会的。
容今瑶在他哼着小曲儿等待的时候,猝然卯足了劲儿去推江天凌,复又朝着腿根补了一脚。
扑通一声落水,水花四溅,江天凌狼狈不堪地栽倒在鱼池里,下意识大叫:“啊!是谁?!”他不会凫水,咕咚咕咚的饮了好几口池水。
趁着江天凌还在水里扑腾,容今瑶赶紧转身溜走,只是不成想,她撞进了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真是孽缘……容今瑶想。
怎么每次她以牙还牙时,楚懿都会出现?
对于端阳,楚懿兴致索然,所以早早一人离开祈福队伍在假山小憩,自然目睹了全过程。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公主好手力。”
容今瑶心里一沉。
楚懿每靠近一步,江天凌的谩骂便清晰一点,甚至有女孩呼喊“江少爷”的声音遥至。
江天凌挣扎着从水中爬起。在江天凌怀疑自己、私会之女出现在假山之际,容今瑶眸光一动,故作失足,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往隐密的方向挪了挪。
楚懿挑了挑眉,戏言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在池边屹立不动,倒像是那个“罪魁祸首”。容今瑶长睫轻轻颤着,双唇紧抿,蹙起的眉头像是被细雨轻抚过的花瓣。
“谢谢世子。”容今瑶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感恩般的说着,声量不大,在场之人刚好听得清楚。
江天凌起来后,用手擦了一把脸。视线重新变得清晰,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楚懿。心中怒火涌上心头,身体带着不可遏制的冲动,他也没想就冲上去,扬拳要给楚懿一击。
不料却被楚懿轻轻挡下。
他的手看似轻松,实则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让江天凌的拳头动弹不得。
与江天凌私会的女孩匆匆赶来时,只看见一个落汤鸡、一个白月光,以及像是受了欺负的容今瑶。
“原来是英雄救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楚懿身上,崇慕之情溢于言表。
见状,江天凌怒火攻心道:“楚子瞻!我跟你没完!”
江天凌是个麻烦,沾惹上了甩也甩不掉。楚懿淡淡看了容今瑶一眼,她的表情很是无辜,无辜得让人莫名心燥。
楚懿眼神中的有趣变成不耐烦,他冷笑一声,对容今瑶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之后,楚懿认下了江天凌这个麻烦。“死对头”的说法日益喧传,而他自己,则成了容今瑶在凌云堂的麻烦。
……
深沉夜色揉着高悬天际的明月,洒下柔和清冷的银辉。宫阙屋脊上,两道背影在月下延绵。
宫殿灯火通明,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宫灯,形态各异。光焰溢于天宇,时而如翠绿的海浪,时而如蓝紫色的极光,在无垠的夜空中肆意挥洒。
风景很美。
容今瑶看向身侧人。
月光落在他的眉睫上,就像是印下一枚吻痕。她的目光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滑……滑到
他的下颌线、滑过他的唇角。
容今瑶微微一滞,忽然不自然的抿了抿唇。
前些天还在阴阳怪气嘲讽她“很一般”的人,今日不仅出面为她撑腰,还带她飞檐走壁到屋脊上看月亮,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临近大婚之日,楚懿突然转性,准备把自己当成妻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有些难办。
在容今瑶抬头的时候,楚懿也正好垂眸看向她。
见她一直沉默,目光还不断在自己脸上巡梭。楚懿沉吟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了。”
他默默移开视线,补充道:“我以为你的心早就被磨平了,硬得像块石头。不论别人怎么看待和议论你、你的亲人,你都不会在乎。”
楚懿见过容今瑶的很多面。
她面对长辈时乖巧伶俐、不争不抢,以至于很多人都对这个不受宠的小公主产生怜惜之情;她面对同学时是“笑面虎”,表面上柔软可欺,实际上十分敏感,警戒心很强,常常会在人群背后拧出獠牙;她面对自己时,则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非常具有迷惑性。
这些都是她,可又不是她。
与容今瑶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是皇后刺激、旁人揶揄,她自始至终都是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丁点脆弱的痕迹。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乎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很热爱自己的生活,早已把往事抛弃。
可事实上,她根本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
容今瑶一愣,以为楚懿说的是叶凛,她牵强地笑了笑,试图把这个话题绕过去,敷衍道:“你误会了,我不在乎叶凛怎么说我,他没有让我难过。”
能影响她情绪的人,只有母妃,她好像骨子里就对母妃有一种执念。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假笑。”楚懿漫不经心道:“有些事你不想说,不愿面对,那我便替你说吧。”
“你是想通过叶凛之口打听到有关叶贵妃的情况,然后计划一次不期而遇的重逢,这样不会贸然引出‘公主寻母’的轰动让陛下注意到。只是没成想自己惦记了这么久的母亲不认识自己,而叶凛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表妹。”
“这说明什么?说明叶贵妃及叶家的长辈都很会瞒。她们根本不认皇宫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楚懿说得干脆:“更不会认你。”
她这几日做的打算、见的人,楚懿竟然都知道!
容今瑶身子一僵:“你跟踪我?”
“我没那么无聊。”楚懿把陆玄枫交给他的信封给了容今瑶,“不止我知道。”
一页纸上,写着寥寥两行字。
第一行:书场巷客店附近已被便衣禁军包围。
第二行:六公主出现,母女未相认。
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
能抽调禁军悄无声息包围客店的人还能有谁?自然是她的父皇。从母妃踏入上京的第一刻,父皇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些日子里,他是不是也在透过叶凛,看向另一个女人?
父皇究竟要做什么?他难不成还要把母妃绑回来囚在宫中吗!
纸的边角被容今瑶的手指紧紧攥着,开始变得褶皱,楚懿看出容今瑶的担心,眉梢轻挑,道:“我已经派人把叶贵妃她们接到一处宅子安置了,陛下不会强迫叶贵妃进宫的。只不过依目前来看,离开上京不大可能了。你也最好不要去寻她。”
容今瑶有些诧异:“你怎么……”
楚懿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别多想。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在你们母女相认之前,好好保护叶贵妃。这件事他不方便出面,但又不能袖手旁观,毕竟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还有一点楚懿现在没说。
他自己也同叶欢意做了个交易,护她周全的前提是,在大婚当日,她必须亲口祝福容今瑶。
容今瑶将信封收好,还给楚懿,“这封信,应该是陆玄枫给你的消息吧,你又为何要帮我?”
楚懿转头看她,不知为何会想起陆玄枫所言:“不讨厌,那就是有些喜欢……”
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也许是谨记楚国公的叮嘱,要分给容今瑶一些家人的关爱;也许是那日听完了皇帝与叶贵妃的故事后,对容今瑶的印象有所改观;也许是他爹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背后也出了不少力,他总不能只图自己快活。
年轻人漆黑的眸子恍若万星璀璨,他弯唇一笑:“不知道啊,可能是心情好吧。”
容今瑶倏然怔住。
静谧月色里,对视的二人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万物都在这柔光之下变得宁静祥和。
他身上有着寻常富贵子弟身上没有的少年意气,眉眼中总是含有明朗笑意。长相风姿绰约,神骨清秀,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女孩被他这一张俊脸欺骗。
容今瑶微微仰头,直视着他,眼睫一动,真诚道:“楚懿,谢谢你,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楚懿挑了挑眉,“欠来欠去的,这么大一个人情,你怎么还我?”
他倾身,深深盯着她看,言语间极尽暧昧:“以身相许?”
良宵苦短,胜事难逢,在殿内听曲赏舞远不如喝酒观月。“砰”的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束束烟花冲向天际,在空中绽放。
刹那间,瞳孔中倒映起明亮与绚烂,以及对方的面容。
容今瑶想到,某一年冬天,她在屋下、他在屋上,二人遥遥相望。那时候容今瑶觉得月亮和烟火离自己很近,伸手可触,它们就绽放在自己的眼睛里。直到看见楚懿,容今瑶觉得:他似乎离那些美好的事物更近一步。
如今,她也更近一步。
只是……好像少了点东西。
“你不是说喝酒观月吗?酒呢?”容今瑶不自然地偏开头,闷闷地问。
他们在屋脊之上交谈许久,怎么楚懿一直没掏出酒来,不是说好喝酒赏月的?
“宫宴之上的玉泉酒,味道沁人心脾,陈年酿制,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喝到……”
容今瑶偶尔会在东宫跟容聿珩浅酌两杯,她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不过目前为止没醉过。瞧楚懿的样子,似乎对饮酒这件事十分抗拒。
她故意激问:“你不会是……”
楚懿平静打断道:“只是忘了。”
“没关系。”容今瑶突兀地从身后拿出两个翡翠玉瓶,瓶口打开,佳酿美酒在翡翠的映照下呈现出碧绿光泽,“我带了啊。”
她炫耀似的晃了晃玉瓶。
所有的暧昧气氛被怦然打破。
楚懿:“……”
酒香悠悠从瓶口溢出,醇厚甘甜,楚懿却轻轻往后一缩。
“南小街那日,我要了你的人情。”容今瑶看着他,把玉瓶递了出去,“现在可以还了,你陪我喝酒。”
楚懿一顿。
他犹豫了半晌,似乎做了很强烈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把玉瓶接了过来,目光微动:“我的人情,你就这么浪费?”
“不算浪费,”容今瑶凑近他,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心口,说:“心被填满了。”
楚懿微微蹙眉,打掉她的手,“别乱动。”
远离宫殿喧嚣后,二人开始静静喝酒赏月。
容今瑶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忽然间被一双手渐渐抚平,连带着她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火树银花,星落月悬,雾霭沉沉的角落亮如白昼。
“美吗?”不一会儿,身边人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容今瑶望着天空,点了点头。
“哦,那它美还是我美?”这句便更突兀了。
闻言,容今瑶错愕转头。
不知何时楚懿离她的距离很近,近到让容今瑶恍惚之间回到了那日茶楼小巷。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微微泛着痒意。
“眸若秋水”一词,在楚懿酒醉时有了很好的解释。
楚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容今瑶,里面没了往日的锋锐与淡漠,也没有和煦明朗的笑意。取而代之,是纯粹与童真,像是未经世俗打磨过的宝石,韶光盎然。
潋滟的眸光中泛着微妙的醉意,
像是两汪清澈泉水。只是他目不转睛的模样太过炙热,容今瑶脸一热,微微侧头,鼻尖几乎可以触碰到他的脸颊。
“楚懿……你醉了?”容今瑶心中一颤,悄无声息后退。低头看去,楚懿的玉瓶里面空空如也,一滴酒都不剩。
喝这么快?这陈酿可是很烈的!他分辨不出吗?
容今瑶还是第一次见到楚懿这副模样,放在以前,大家只会认为楚懿是无所不能的。
可算也让她拿捏到楚懿的弱点了。
“我没事。”他说话还很平静,只不过维持的时间不长,“……做梦而已。”
楚懿的呼吸忽轻忽急,偶尔思绪不会乱跑乱跳,他便克制着把身子往后挪一点。但更多时候,他的思绪会被醉意笼罩、侵蚀,让他眼前的一切都成为如梦朦胧、如幻境飘渺的景象。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容今瑶的嘴唇上。茫然的思绪中划过夜梦的碎片,只听有女孩的声音在说:“楚懿。”
是那一夜,在梦中喊着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他突然伸出手指,按在容今瑶的唇上:“嘘——”
“你听。”
砰——砰——砰——
容今瑶眸光一闪,“听什么?”
“那一夜,我的心跳。”
“轰隆”一声,夜空中绽放起最后一簇烟火。燃烧、坠落、消失,火花流泻而下,容今瑶的心跳逐渐伴随着星火熄灭。
静寂中,容今瑶深吸一口气:“哪一夜?”
当然是……不能说的那一夜。
楚懿支撑不住困意,双眼一闭,直接侧头倒在了容今瑶的肩膀上,容今瑶一怔,垂眸看去。
原来楚懿不会喝酒,但还是硬生生陪着她一起。
今晚,她看到的是楚懿眼中的月亮与星空,就像是心中的秘匿之地,此刻正向着彼此敞开。
让她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如今有了第三次。她也许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月光、佳酿、烟火。
默了默,容今瑶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莲葵前几日做的香囊。这香囊触感柔滑,一蓝一粉,其中一个绣着骏马、一个绣着蝴蝶。
轻轻拉开绳结,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沉香的气息氤氲周围,顷刻之间便有“鹅梨帐中香”的实感。
容今瑶把送给楚懿的香囊悄悄塞进他怀中。
她声音很轻,流淌在风中,轻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今晚的一切都很美。”
美好的‘美’。
第23章 第23章大婚之夜,她的心病。……
暖风融入万象之中,春归夏至,天朗气清,古木阴阴覆盖着城南的一处宅院。
幽花籍籍,小窗明净。屋里头的女人一身简朴的素色衣裙,没有繁复装饰,只以玉簪轻轻挽起发髻。如果不看那张脸,倒真觉得这女子好生清丽脱俗。
脸上的疤痕细细长长,可以想象到她用刀划破肌肤,从额头到侧脸,满是血迹。
叶欢意摸着这道疤,微微的痒。她神色怔忡,脑海里回闪着端阳那日的情形。
一身黑衣的少年顺着二楼的窗户,给她指了指街对面的屠户,还有拎着茶壶给客人倒茶的店小二。以及,在路边买烧饼的宋昭儿。
“你想干什么?”叶欢意不解又愤怒:“你在威胁我?”
少年眉眼坦荡,被叶欢意射了一记眼刀也是无所谓的笑笑,他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叶贵妃。”
他耸了耸肩,“我只是在提醒夫人,你从踏入上京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那位的牢笼。客店外,你这几日遇到的人,全都是禁军。”
这些人很普通,普通到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身份。然而如果眼神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则会发现,这些人的目光时不时就会看向客店。
这目光,不是轻飘飘的一瞥,而是有目的的监视。
叶欢意蓦地脊背发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夫人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少年悠悠道:“奉太子所托,我有义务保护你们。我会派人接二位到一处宅院中安顿,起码比客店舒适。只不过需要提醒贵妃一句:不要试图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逃跑,恐招惹圣怒。”
叶欢意顿了顿,“除此之外,没别的要求?”
她不相信眼前之人会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他提到太子与禁军时十分坦然,也对皇帝的脾性有所了解,观其面容与气质,定不是等闲之辈。
少年扬眉笑笑,“还真有一个要求。”
“什么?”
“五月十二,六公主下嫁,城南府邸后院,贵妃需要亲口对公主说出祝福。”
六公主……
叶欢意下意识看向床边的文集,愣怔不已,倏尔想起容今瑶孤寂落魄的背影。
她根本没想过与容今瑶相认,或者说,她抗拒同容今瑶相认。容今瑶的出现会让她想起那段痛苦的、发疯的日子。叶欢意很诧异,容今瑶应当恨她才对。
末了,耳边响起宋昭儿的叩门声:“笃笃——”
少年已然要翻窗离去,在他临走时,叶欢意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他歪着头,左思右想,似乎很苦恼似的。最后看向叶欢意,黑眸明亮,“应该是家人吧。”
……
少年如约履行自己的承诺,把她们安置在宅子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来为难她们。
只不过今早出门,叶欢意偶然遇到一个背着背篓的卖花姑娘拦路,她说:“夫人,你听说了吗?六公主与楚小将军马上就要成婚啦,夫人蹭蹭喜气,这花五文钱就可以卖您。”
“楚小将军?”叶欢意目光微动,少年的黑影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她接过卖花姑娘手里的花,“这花我买了。”又问:“你可曾见过楚小将军的容貌?”
卖花姑娘眼睛一亮,语气骄傲:“当然了!小将军凯旋而归那日,我们路边有幸瞧见过。那叫一个风神俊秀!一双眼睛……深情诱人,含笑明朗……诶?夫人?”
没等卖花姑娘说完,叶欢意付了钱,绕过她,径直离开。
家人……
帮助她的少年,就是楚懿。百姓口中——六公主容今瑶的夫君。
知道这个消息后,叶欢意愈发不安。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容今瑶故意缠着楚懿,为了与她相认,便让楚懿谎称便衣禁军围在了客房外,目的是拖延她们离开的时间。
“娘亲,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宋昭儿趴在叶欢意身边,替她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问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表哥已经中了状元,入了翰林院,我们就可以返程回姑苏了呀!”
是啊……她们为什么要听楚懿的一面之词?那个男人这么久没出现,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始终没有记起来自己,一切不过是容今瑶与楚懿的安排,是私心!
叶欢意眼皮跳得厉害,当下便做了决定,“昭昭,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楚懿与容今瑶大婚之日,没人有闲暇关注到她们是否离开。
宋昭儿的起居生活都很依赖叶欢意,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转念一想,娘亲都说不要了,那就自有不要的理由,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娘亲总会有办法的。
正当叶欢意与宋昭儿准备瞒着楚懿离开时,有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夫人,禁军……把这里包围了。”
“禁军?”宋昭儿疑惑地看向小厮:“禁军为何要包围我们?”
“砰”的一声,宁静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沉重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回响,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声音,穿着盔甲的禁军涌入宅院大门。进来后,他们整齐有序地迅速分散开,将各个角落严密控制。
小厮脸色发白,叶欢意也面如土色,她抬手把宋昭儿护在身后。
紧接着,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男人眉宇中带着叶欢意看不懂的情绪。
帝王眼神没有丝毫温度,面容迸发出刺骨冷意,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要逃?”
在看到叶欢意脸上的疤痕时,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嫌弃还是心疼。
叶欢意面颊苍白,蠕动双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是一场噩梦,一场回想起,便会疯掉的噩梦。
眼前男人曾把她囚在宫
中,像是一个精美的玩物,被钉扣在墙上供人观赏。有人骂她是祸国妖妃,有人骂她不知好歹。后宫水深,她深深地溺进去过,差一点死掉。他甚至曾在她生产之后默认皇后给她灌下再也不能生育的汤药……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现在,反过来问她为什么不逃?
叶欢意故作镇定道:“我没有逃,我们本就打算回姑苏,夫君还在家里等我。陛下……这是何意?”
“上京名医众多,总会有人能治好你的脸。宋、夫、人,留在上京治脸吧,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夫君看得进眼么?”
他加重“宋夫人”的音,恨不得将这三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很爱我,我不需要在上京治脸。”
就是这张脸,让男人一度痴迷。叶欢意离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划破自己的面容。也许毁了它,一切就会变好。
宋昭儿捏着叶欢意的衣角,有些害怕、却也好奇地往外探头。
只是好巧不巧,宋昭儿刚好撞上了皇帝审视的眼神。男人长眸微微眯起,无声打量女孩,脸色冷沉,道:“朕突然有个想法。”
皇帝看着叶欢意,眉心烦躁,淡淡道:“叶欢意,要么留在上京治脸,要么你和他的女儿入宫为妃。只能二选一,你别想着逃。”
皇帝冷漠的睥睨眼前女子,不含一点柔情。
“疯子!”叶欢意脸色骤变,脱口而出道。
“疯子?”男人侧过脖颈,露出里面的疤痕。那是一条更长的疤,从耳后开始延伸。他轻蔑一笑:“你不也是吗?”
叶欢意身子发抖。
他到底想干什么!试图将她囚在上京,又要拿宋昭儿威胁她!
女人脸上布满恨意,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容晏,你究竟有多恨我,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当初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忍心看你死在深山里。果然,如今所有的报应都反噬到我身上,我认!可是容晏,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我诅咒你、还有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不会幸福——所有苦难会在你死后的地狱中,千倍百倍加注!”
叶欢意竭尽全力诅咒皇帝,听得宋昭儿胆战心惊。
她第一次见娘亲这幅模样,那该是多么滔天的恨意,凝聚在女人的眼眸中,恍若下一瞬就会喷出火来。
“呵,朕的子子孙孙?”皇帝走上前,扼住她的手腕。
男人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看着叶欢意,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目光狠戾:“你是不是忘了,朕同你也有孩子?你就这么爱他,连带着爱他的孩子,反而对自己的血肉下诅咒?”
叶欢意艰难吐出几个字:“是、啊……”
“只要和你有关系的人,我都恨。”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嘴唇发白,格外瘆人。
皇帝顿感无趣,手一松,将叶欢意重重甩开。
他命令禁军将宋昭儿带走,截断了叶欢意急促的反扑。宋昭儿被吓哭,一遍遍喊着娘亲。皇帝只冷漠道:“你和那个人的女儿是去是留,全取决于你的决定。”
“朕只给你三日。”
……
“公主,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很幸福?”
欢意宫内,微光轻柔穿透窗牖,轻轻洒在铜镜前的少女的灵秀眉眼上。
莲葵和几个婢女围在容今瑶身边,手持象牙梳,细理青丝。每一根发丝都被镶嵌进金冠与步摇中,细腻的脂粉轻轻扫过面庞,肤若凝脂,更为剔透。胭脂点在脸颊两侧,平添几分羞涩与娇艳。
容今瑶怔了一瞬。
她抬头看向莲葵,再看看其他几位婢女,她们的眼神自内而外溢满欢愉。沉吟片刻,容今瑶坦诚道:“我见到了最美的月亮和烟火,我很幸福。”
如果楚懿没有喝醉酒就更好了。
那晚,他们在屋脊上呆了约莫半个时辰,恰好赶上一批禁军巡夜,为首之人是陆玄枫。若非如此,她就要准备给楚懿打醒了。
听到容今瑶这么说,莲葵也安心地笑了笑:“幸福就好,公主幸福,奴婢也幸福!”
容今瑶“嗯”了一下,心神不宁地抿了抿唇,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让她有些恍惚。
她凝视着铜镜里的人。
镜中倩影,绛红如霞的裙摆层层叠叠,轻轻摇曳,如同天际的绚烂红云。女子薄施粉黛,眉若柳叶,发如云瀑,姿色艳丽,胜似丰艳荷花。
随后,镜子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她侧脸微微肿起,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小心翼翼,正在对她笑。
笑得很明媚,自由的明媚。
……
容今瑶与楚懿成婚在上京城内备受瞩目,为了彰显皇家气派,大昭帝赐以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赍帛一百匹、钱四十万。楚懿的聘礼礼单也丝毫不逊色,令人观之生羡。
二人的府邸坐落在城南,街道司的兵士提着镀金银的水桶洒扫。
白羽军成了送亲队伍,他们经过长长街巷,听见沿路百姓夹道欢呼。直到落轿拜堂,容今瑶都是迷迷糊糊地任人扶持,神思颇为迷离,总觉得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夜幕低垂,暗芳幽香。一切俗礼既成,容今瑶呆在后院里的新房,楚懿在前厅酬酢宾客。
是夜,来喝喜酒的人很多,前厅灯火辉煌,笑语喧哗,无拘无束。许是因为今日禁军统领、太子亲临,白羽军的兵士们也在,故府外未设重兵守卫。
城南之地,权贵云集,街道司常遣人巡逻。而城南以南,都是废庙荒冢,满目凄凉,人们皆视为不祥,避之唯恐不及。
忽闻檐下步履声起,静夜中分外清晰。
容今瑶以为是楚懿归来,有些局促不安地起身,顺手将盖头掀了起来。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烛光映照她的脸,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楚懿?”
看见来人面容,她身形一滞。
昏黄烛火之下,叶欢意的身影悄然出现。
容今瑶愕然站起身,喃喃道:“母妃……”
她像小时候一般兴奋地朝着女人跑去,离得近了,入目便是叶欢意脸上那条蜿蜒疤痕。容今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图碰触到叶欢意脸上的伤痛。
叶欢意无声往后退了退。
容今瑶的手失落垂下,不过这并未影响分毫,她笑意不减:“我就知道母妃是记得我的。那日在客店,母妃不同我相认,是不是因为久别生疏,所以比较尴尬?”
她眼角噙泪,眨着黑亮的眼睛,梨涡浅浅,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母妃今日是来看我大婚的对不对?这件事我做梦都未敢奢望,如今能再次见到母妃……真好!文集母妃可喜欢?我这里还有许多。对了,母妃准备何时离开上京,表哥、妹妹,我们可以一起……”
“我不是你母妃。”叶欢意神色冷漠地打断容今瑶,“我也不是来祝福你的。”
容今瑶愣住,“……什么?”
叶欢意目眶深陷,眸中猩红,“今日我来,是要与你彻底断绝关系。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妃,我只有宋昭儿一个女儿。”
容今瑶笑容凝滞,言语卡在喉咙里,一时难以说出口,她有些难以置信:“断绝、关系?”
“若不是因为你和楚懿诓骗于我,或许我早就能离开上京。何苦至于又被他发现!就是因为你的一己私心,害得昭儿被容晏带走,害得我不能归家同亲人团聚。容今瑶,你是不是我和他造下来的孽?”
叶欢意猛地上前,双手紧扼容今瑶的肩膀,目眦欲裂,道:“你身上留着那个人的血,让我恶心至极。”
什么诓骗,什么一己私心,容今瑶无暇顾及。她懵然地抬头,忍着心口逐渐传来的疼痛,轻声问:“那为什么,你要生下我呢?”
“你本不该出现。”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认你?好,我现在告诉你。你是我的耻辱,我不是不敢认你,我是——”叶欢意看着少女迷茫的神情,冷漠说:“根本就不想认你。”
“我试图杀他的第十日,他说他终于厌弃我了,放我离宫,永世不再相见。皇宫中的一切我都没有带走,包括你。我甚至希望你们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容今瑶,不要幻想我会在你成婚之日祝福你了,因为你们容家人。”
“——都不配。”
撂下宣泄情绪的话,叶欢意一瞬间产生出报复皇帝的快感。她不顾容今瑶僵硬的面色,旋身而去,背影决绝。
你是我的耻辱……你们容家人都不配得到祝福……
是啊,她是容家人。
容今瑶只感觉眼前唯余茫茫白雾,心间竭力压制的痛楚和情感骤然决堤。她望着叶欢意离去的背影,身体里的每一寸都被绝望填满。
她恍若又回到了叶欢意抛弃她离宫的那日。
坠下深渊,陷入河流,连呼吸都是痛彻心扉的。所有防线在一瞬间坍塌,无尽的黑暗、模糊的瞳孔让容今瑶窒息不已。
叶欢意残忍的话在耳畔边不断回响,她似乎感受到了灵魂出窍的空虚,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由视线天旋地转。
婚房中,映入眼帘是一片红,四壁之上挂着绣有龙凤呈祥的挂毯,床榻顶上悬挂着精致的帐幔。柔软的绸缎被褥、雕花屏风、黄花梨木桌椅……桌上,还有龙凤烛台。
烛火摇曳,映照容今瑶苍白的脸。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她终于得到了一点幸福感。可是这幸福转瞬即逝,她只能自叹无能,为什么连幸福都抓不住;今日过后,她顺理成章躲避和亲,不会经他人之口像个物件一样被丢弃。可是这亲事也是她算计来的,她根本没问过其他人的感受。
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牙齿死死咬住手腕,疼痛让容今瑶的思绪暂时清晰。
此时此刻的后院唯风声寂寂相伴,前厅那些喧扰的敬酒祝福,遥遥入耳,渐远渐淡。
坐在地面上的少女踉跄站起,跌跌撞撞朝着门外跑去。
忽然风起,吹灭红烛,婚房里黯沉下来,只余门扉砰砰作响于静夜之中。
……
前厅,张灯结彩,红绸轻扬。酒过三巡,众人酒酣耳热,醉态可掬。他们乐此不疲穿梭于宴席之间,寻找共饮之人。实在要昏睡了,便叫来随从看顾归家。
中间的年轻人身着婚服,身量颀长,嘴角笑意微扬,眼底泛起淡淡的青影。
他太阳穴跳了许久,忽生悸动,不知从何而来一阵不安。
“小将军!”莲葵仓皇奔趋,被醉酒之人绊倒后,顾不得第一时刻站起来,反而是无措地匍匐而前。她声颤如丝:“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楚懿眉峰紧蹙:“什么意思?”
“后院的门开着……”莲葵颤颤巍巍拿出一条沾满灰尘的破旧红绳,“这是公主的五色丝绳索,我在后门捡到的。”
“叶贵妃、叶贵妃,”莲葵知晓今夜楚懿所做的安排,所以此时此刻才如此笃定,她喃喃重复道:“一定是因为叶贵妃!”
莲葵眼眶里面蓄满了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指节泛白,“公主当是心病犯了,情志郁结,便会想着逃离。”
听到“心病”一词,楚懿眼神微黯,“到底是怎么回事?”
莲葵努力回忆,强硬压制住心中的痛楚:“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第一次是叶贵妃离宫的那日,陛下想放火烧了欢意宫。公主发疯了一样的嘶吼、祈求,哭到晕厥才求来一丝怜悯。最后……一场大雨,保住了欢意宫,却没保住公主。那次过后,自此一月,公主不说一句话,每日都躲在偏殿里,以泪洗面。”
言及此处,莲葵泣不成声,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向楚懿道出全部。
“太子殿下虽关心公主,可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小将军,公主绝不是你记忆中的那样!她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
“公主面上不显对叶贵妃的在意,是因为旁人的言语总归带有私心。唯独叶贵妃本人,是公主多年来的执念。”
“凌云堂击鞠摔下马,是她想引起陛下与贵妃的关注,并非是刻意让您受罚。”
“推江小侯爷落水,是因为那日他把葫芦里的鸽子换成了冷水,淋了公主一身,还借小将军的名,去逼公主哭。”
“……”
细雨潜然而至,广布苍穹。稀疏雨滴轻拂叶尖、檐角,化作细碎清脆的声音,宛若风铃自远处幽响。
楚懿的面容隐在喜庆的红灯笼下,平日里的和煦温朗尽失,周遭的空气随着他的目光变得凝固。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口中“家人的关爱”,还有这一层缘由。
“公主好像总是少了些运气。”莲葵道,“今日奴婢问公主幸福与否,她说:‘莲葵,我见到了最美的月亮和烟火,我很幸福’。可是为什么……每次在她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夺走呢?”
见楚懿不语,莲葵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哽咽着说:“小将军……您能不能帮帮公主?”
繁盛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似退潮一般。
“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楚懿几乎没有迟疑,只冷冷道:“婚宴散了,你和青云守在婚房门口,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言罢,楚懿转身,疾步而出。
暗红婚服在摇曳的灯影下,炽如烈焰,又似深秋夕阳。最后,夕阳的血红,亦随雨丝轻拂而渐隐其色,归于苍茫。
楚懿骑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莲葵双手合十,对着漫漫黑夜与雨幕,虔诚道:“保佑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24章 第24章神明为她送来了祥瑞。……
雨珠循着鼻梁潺潺而下,聚于颌间后,化作一道银弧,与周遭雨幕融为一体。
今夜本该蝉声绕梁,风也亦该缱绻温柔。然而,蝉噤无声,风凛冽刺骨。打湿的落叶满目萧瑟,阴沉天穹遮挡星月,让上京陷入一片灰暗之中。
城南街道空无一人,百姓宅院里的灯火化成繁星,微光隐隐,足以拂照楚懿策马前行的路。
楚懿在雨中奔行,目光四处搜寻,心口划过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针尖密密麻麻扎在身上,十分难耐。
楚懿也弄不清这感觉究竟源自什么,他在心里做好准备与容今瑶相敬如宾,也答应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诫,对容今瑶心软一点,给予她家人的关爱。
他接纳她成为家人,身份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妹妹……可前面那些身份,并不足以让他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楚懿按捺下心中的怪异,勒马而停,冒着雨,冷静思索莲葵说过的每一句话。
“自此一月,公主不说一句话,每日都躲在偏殿里,以泪洗面。”
“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
思及此,楚懿的心跳突然空了一拍。一件久未触及的事情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忽然在记忆的苍穹中闪烁。
——他与容今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未觉得容今瑶是笑面虎。
正值凌云堂开学礼,每年这个时候,京城权贵都会亲自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学堂。父母之间尚且都要攀比、虚情假意几分,更别提孩童之间。大家表面上你作揖、我行礼,十分和谐,背地里则盘算该与谁打交道才能出风头、对家族有助益。
皇室子弟不必说,任谁都想攀附。只不过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想结交之人。
然而等了一上午,至开学礼结束,那人都没有出现过。众人神色恹恹,只好散了。
彼时,楚懿正在翻后墙。
稳稳落地后,楚懿拍了拍手心上的灰尘,微微勾唇,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当他转身时,眼神忽然凝住。
水剪双眸,春山峨眉,唇瓣似缀着一颗樱桃。她穿着天青色为底的罗裙,上面绣着粉嫩桃花。上衣是一件对襟襦衫,隐约可见蝴蝶翩迁,花枝缠绕的刺绣图。
女孩安静地蹲在墙边,手里正拿着一团白布给浑身沾满湿泥的小猫包扎,神情认真,近乎虔诚。
小猫的叫声轻柔细弱,包扎到一半的时候,它的叫声又变得哀怨急切。“喵呜”一声,还带着颤抖,似乎在呼唤主人的注意。
她包扎手法特别差。
楚懿轻轻瞥了一眼,皱起眉头,本来想径直走过,可怎料女孩突然开口:“你……帮我给它包扎。”
“你在跟我说话?”
这附近没有别人,楚懿有些不可思议。容今瑶点点头,走到他面前,手指揪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
“不然我就把你翻墙的事情告诉老师。”她别扭道。
小女孩威胁人的模样过于柔软可爱,毫无震慑力。楚懿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挑了挑眉,孩子气地逗她:“随你便。”
话落,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楚懿看向眼前人,有些诧异。
容今瑶眸子水汪汪的,她吸着鼻子,有些可怜地说:“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的模样与受伤的猫没什么区别,楚懿想。
尽管楚懿不认识眼前女孩,最后还是选择出手相助。等到他们双双回到课堂,楚懿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六公主。好巧不巧,二人还是同窗。
适逢放堂,老师随口讲着故事。
他说,上京许多百姓家里都会供奉神像,希望神明可以驻守,保佑家运。可是有很多人请了神像,只供奉一段时间便后悔了。有人因为上香麻烦而放弃,有人因为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而放弃。
凌云堂的学生都是世家皇族子弟,每个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受到万般宠爱。老师随便讲讲的故事根本无人在意,该玩闹的玩闹,该睡觉的睡觉。
楚懿趴在桌上浅睡,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身边的女孩轻轻叹了一声气,哀戚道:“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城南静谧空旷,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马蹄声和呼吸声格外醒目。马上的少年微微失神,一瞬间明白过来。
——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原来如此。
那只受伤的、治不好的猫是她,被遗弃的神明也是她。
容今瑶出现在凌云堂,无意间向很多人伸出过手。可是,无人在意,更无人拉起她。就连他自己,也未尝真的去深入了解她。
楚懿不由自主往南边方向眺望,那边人迹罕至,都是废弃的祠庙,里面还遗落着神像。
那个地方,旁人都不敢触及,恐招惹晦气。可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是不会在乎的。
……
沁了冷意的夜雨嘀嗒落在门前的木板上,一声一声,经久不停。
空旷破旧的祠庙里,面容模糊的小神像与神台被遗弃在地,有的已经破损,有的外形完好。一旁还有陈旧的香炉,里面的尘灰积满了厚厚一层,显然是多年无人来过。
幽暗月光似乎并不垂怜这处偏僻祠庙,里面漆黑一团,连影子都被黑暗掩盖。
容今瑶就缩在祠庙的角落里,鼻尖是陈旧、略带霉湿的气息。她抽抽嗒嗒的哭,出神望着残旧木门上的“吉”字,竟然与她身上的大红喜服诡异得相衬。
“你是我的耻辱……”
“你身上留着他的血,恶心至极……”
这场大雨摧人心志。
少女眼眸空洞,面庞雪白,孱弱的肩膀被枯枝荆棘刺痛流血也浑然不觉。
容今瑶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身子沉重疲惫,大脑陷入泥沼之中,好似被抽走全部的力气。
可她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体内住着孤寡的灵魂。她把自己残破碎裂的心,一片一片捡起来缝合,虽然缝补后的形状很丑陋。她想,只要这颗心能跳动就好。她努力把自己从绝望中扯出,一直以“母妃是爱她的,只是宫中生活太煎熬”的借口聊以安慰,勉强度日。
她成全母妃的心愿、谅解父皇的冷漠、努力遗忘身边的恶意。
然而,叶欢意几句话就把她一切的坚持都打破了。
她,无父亦无母。
容今瑶呆滞地望向同样被遗弃在祠庙中的神像,不一会儿,又迟钝地垂首,开始胡乱猜想。
今夜她情绪霎时崩溃,仓皇出逃,楚懿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呢?他应当会更讨厌自己了吧,她算计他的婚事、限制他的自由,还对他做了那么多无理取闹的事,让所有人都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好像给楚懿添麻烦了。
一想到这,容今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数次愧疚地哽咽,连哭声都只停留在抽泣,生怕一点风吹草动让旁人听见。
“哒哒哒——”
冷不防,祠庙外传来人走路的脚步声,踩在雨里,声音格外明显。容今瑶下意识屏住呼吸,将喉间溢出的哭声吞了进去。
“容今瑶,出来吧,我知道你躲起来了。”骤然,楚懿的声音闯入耳里,“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我带你回家。”
他无比笃定地开口,情绪很复杂。如果容今瑶此时能看见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不似以往漠然。少年的声音没了往日那般含笑腔调,微微愠怒,又带着一丝隐忍。
容今瑶心尖一颤,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初雪,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楚懿来了。
有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明一向敏感,遗弃它们的人要承受神明的怒火。旁人皆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谁都不想无故招惹灾祸。
容今瑶在心中恳求: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她不想被人看见,不想被找到。更不想,让楚懿背负神明的怒火。
身子又往角落里瑟缩了几寸,容今瑶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安慰自己,那人马上就会离开。
然而未能如容今瑶所愿。
下一刻,“吱呀”一声,残旧木门被人推开。
穿着喜服的年轻人映着月光,莹润冷白的光泽勾勒出秀欣的身型轮廓。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周身携带着雨夜的凛冽寒意,推开门时,黯淡无光的神像也被镀上一层银泽。
容今瑶愣住了。
少年的黑发被打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前,更显得那双眼深邃透亮。此刻,她并未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的嘲弄、讥讽、调侃与不屑。
反而在那秋水明眸之中,窥见了不忍、愧疚与怜惜。
容今瑶听到来人妥协般的叹息,也听到他以最轻柔的语气对她说:“容昭昭,我找到你了。”
……找到她了?
落下的泪和湿了的妆面混作一团,朱红与苍白染成颜料,涂抹在少女脸上,使其辨不清晰真容。头发混杂着雨水与灰尘,黏腻地贴在侧脸,容今瑶仅能露出带着怯意的双眸,乍一看如同寂寥深夜中的索命女鬼。
容今瑶张了张嘴,木然地看着楚懿,眼眶中忽然氤氲起汩汩湿意。
小时候,母妃不喜与她过于亲近,可是有一日,母妃说要与自己玩藏猫儿。于是她开心地跑到后花园的繁花尽处,躲进花丛,静静等着母妃找到自己。
然而从天明到天黑,从日落到月升,都没能看到母妃的身影。
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忍着饥饿跑着去找母妃,想跟娘亲撒娇,问问她是不是躲得太难找了,所以母妃一直没来,下一次一定不会如此任性。
可是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叶欢意决然离去的背影,以及被父皇清空的寝宫。
楚懿紧抿双唇,垂眸凝视满身狼狈的容今瑶。
她哪里是什么笑面虎,分明是一只被雨淋湿的猫,蜷缩在角落里,只会用湿哒哒的眼睛看着他。
楚懿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瞳仁被雨意氤氲出温柔光色,他静了几息,缓缓说:“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吧。”
容今瑶喉咙中溢出声
声呜咽,看着楚懿一步步靠近自己。她退无可退,只能把头埋进胸前,试图躲避。
她不想见到楚懿,却又割裂地想。
——今夜神明没有发怒,神明为她送来了祥瑞。
第25章 第25章同床共枕一整夜。
楚懿踢开挡路的树杈与杂草,径直走到瑟缩的容今瑶面前,低下身子,单膝跪地。他伸出手慢慢靠近她,掌心悬停在她头顶,等了片刻,见她没有抗拒,才轻柔地抚了上去。
掌心的温度透过凌乱的发丝,似乎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
顿了顿,楚懿开口,嗓音中透着喑哑:“叶贵妃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因为片面的目光,他多次误解容今瑶,认为她脸上戴着虚伪的假面具。出于好奇的心态,他数次试探,试图一层一层撕开伪装,深窥她掩藏之下的真面目。
一层又一层……他终于见到了她最真实的模样,结果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幽邃黑夜中,婚服加身的二人借着微薄的光,看清对方眼中流淌的情绪。
“为什么跟我说抱歉……你又没错,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容今瑶肩膀微微颤抖,双眸雾气凝重,眼泪登时化作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
她不敢抬起眼睫看他,只细碎的呜咽。一点一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赶走他。
楚懿无视容今瑶的驱赶,却也守护她的脆弱,静静地等待她呼吸平稳。
依照莲葵所说,容今瑶心病发作后会极度敏感,下意识想要逃离。楚懿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可、理解与陪伴。
思及此,楚懿定定神,轻声道:“容今瑶,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莲葵、太子、方云朗。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
“——也包括我。”
楚懿尝试着向深渊处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你不是一无所有。”
他用指腹拭去容今瑶面容上的泪,指了指门外,微微一笑:“你看,就连这雨也很喜欢你。知道你要回家了,舍不得再次让你淋湿。”
话音甫落,容今瑶缓缓抬起头。
喜欢?
她这样的人,也值得被喜欢吗?
时隔十年,第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所有人都很喜欢你,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忽视的存在。
或装成乖巧的模样、或成为令人头疼的草包公主、或韬光养晦安稳度日。她尝试过无数种吸引人注意的法子,可父皇与母妃的疏远,每每让她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到头来竟发现,有些人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思绪时而迟钝时而平静,容今瑶目光惨然,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楚懿,这是同情吗?”
她已经很多年不哭了,被尖锐的言辞刺激也好、被冷落也罢,她都能硬生生地忍下来。以至后来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能面不改色,没半分情绪。可长久的忍耐总是会突然破功,再坚固的石头也总有裂开的那一天。
一直忍耐的脆弱和秘密终于袒露人前,还是以这么狼狈的姿态。此情此景,不管是谁都会心生同情吧,楚懿也不例外。
但这份同情的分量太重了。
“我不需要同情。”她忍不住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明天就好了。”
楚懿听出她语气中的执拗,“忘了?我还欠你一份人情。”
容今瑶心想她只是大脑迟钝了些,又不是失忆,“端阳那日,你已经还给我了。”
“……”楚懿没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去,把围绕在容今瑶身侧的枯枝荆棘一一挪开。
那些枯枝带着尖锐的刺,环在人的周围就好像无形的囚笼,稍有不慎就会遍体鳞伤。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清除,遮挡在容今瑶脸上的阴翳也刹那间消散。
楚懿直起身,低眉凝视她:“我没那么好心,遇到一只受伤的猫就要捡回家。日日呵护,成为它的家人,我又不是收容所。”
“我只是想告诉你……”
“神明不会被遗弃,神明即便是跌落泥泞,也仍旧会发光。”
……
夜色已深,城南灯火荧煌,新婚府宅里嬉闹的声音渐渐消弭。
一匹马静静地停在后门。
楚懿脱下暗红色的外袍罩住容今瑶,自己只穿一件玄色纯衣,雨后凉风习习,把思绪吹得清醒。入了后院,莲葵和青云正在门前焦急踱步。
莲葵听到“咈哧咈哧”的马声,忽然眼神一亮,拽了拽青云,一同迎上前。
“公主……!”
“主子。”
二人轻声细语,异口同声道。
楚懿步伐未停。
宅院的房梁挂着朱缎,檐角亭廊上的红娟花与灯笼相映成趣。楚懿与容今瑶浑身湿淋淋的,一走一过落下水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楚懿大步跨进婚房,悬于门楣之上的双喜字轻轻飘起。
烛火点燃,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烛光让这间屋子又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床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楚懿把容今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倾下身,在一旁半蹲。
容今瑶缓缓睁开眼睛。
她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放,楚懿脱不开身,回头对青云道:“打一桶水,不要太烫,再准备一身干净的寝衣。”又对莲葵说:“你留下来给她沐浴更衣。”
过了一会儿,浴桶、热水、衣服齐全了,莲葵还熬了两碗药膳。一碗给楚懿,一碗给容今瑶。
楚懿顺手接过来,几口喝完,遂道:“这里你照看着,今晚我睡书房,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说罢,他准备抽出手离开,然而容今瑶说什么都不肯松。
泪痕布满了她整张脸,眼睛也雾蒙蒙的,悲哀的情绪凝滞在往日那张娇俏明媚的面孔上。饶是青云站得远远的,模糊中看见这神情,也忍不住心口一酸。
莲葵走上前,心疼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掰开容今瑶的手,“公主,松手好不好?奴婢在这里伺候您沐浴。新婚大喜,公主和小将军都不能着凉生病啊。”
容今瑶睫毛颤了颤,眼神仍旧紧紧盯着楚懿。她嘴唇蠕动,沙哑着开口:“别走。”
莲葵见状,忍不住背过身去哭。
楚懿沉吟片刻,低声道:“好,我不走。”
房间内,暧昧的光线影影绰绰,少年脸庞的轮廓被柔和的光晕包裹,少了些许锐利。
楚懿平静地看着容今瑶,指尖却在暗处不经意间微微一蜷,“但你现在需要净身,这件事我总不能替你。”
虽说他们今日已然成婚,可此种状况下,他并无旖旎之思,更不会趁人之危。
僵持不下之际,适时,莲葵抹了一把泪,走到楚懿身边,提议道:“小将军,如今您是公主的夫君。既然公主离不开你,那只能辛苦小将军……替公主沐浴了。”
“现在您是她唯一依赖的人……我们别无他法。”
说着说着,莲葵把头低了下去,声音愈来愈弱。青云则是有些尴尬的转身看向窗外,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
莲葵又道:“现在水温刚好,若是再拖延下去,就凉了!”
楚懿垂下眼帘,牵了牵唇。
莲葵紧张地揪了揪衣服,端量楚懿的表情。
她心中思忖着,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是夫妻了,这样一来也能培养感情。毕竟小将军的态度太难琢磨,她作为婢女,还是得为公主着想一番。
更何况,在容今瑶最崩溃无助的时候,是楚懿的出现,给她灰暗的世界带来一束光。莲葵相信,这光会越来越亮,直到照亮全部阴霾。
屋内弥散着诡异的安静。
末了,楚懿终是妥协道:“……再多打一桶水进来吧。”
静谧屋室内的铜制烛台上,摆放着数支蜡烛,摇曳着昏黄的暖光。
床榻与浴桶之间隔着一面檀香木屏风,画面上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屏风的边缘以铜饰镶嵌,往下看,地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毯子,毯子上丢着脏污的衣物。
容今瑶乖巧得不像话,也有可能是神
智不清。
楚懿剥掉女孩的婚服,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直到最后一层小衣,楚懿犹豫了一下,分辨她的意愿,“你知道自己在沐浴吗?”
容今瑶迷迷糊糊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容今瑶半睁着眼睛,“楚懿,我冷。”
看着她的双眸,楚懿低声道:“清醒以后可别说我占你便宜。提前说好,这种事,我只心软一次。”
容今瑶低低应下,哭得累了,身子也太过疲倦,融进温暖的水中,一瞬间让紧蹙的眉毛稍稍舒展。
楚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站在原地静了一息:“……”
“啪——”的一声,容今瑶身子往水里滑,她难受地呜咽,楚懿眼疾手快,将她捞起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光滑的肌肤,容今瑶睫毛微动,微红的脸颊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愈发娇怜。此时此刻,少女平日里故作姿态的撩拨、刻意伪装出来的亲近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真实。
有不安,有倔强,有不加掩饰的嗔怪。
楚懿不做声,低垂着眸,手没入温水中。
清澈水波之下,掩映着少女的雪莹玉体。她的手全是咬痕,手指上也有几道剐蹭痕迹。楚懿穿过指缝,细细清理那些血迹与泥土,眸光温柔专注,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神情。
水里放了草药与香包,淡淡的清香带走疲惫与尘埃。温暖的水自锁骨处蜿蜒流下,少年呼吸均匀,眸色克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给容今瑶沐浴更衣过后,楚懿又将她抱回了床,自己则用另一桶已经凉了的水沐浴。水的温度早已散尽,可他并未觉得有丝毫冷意。
夜里万籁俱寂,正是入水的那一刻,楚懿方知晓自己内心已乱。
……
新婚夜发生的意外,除了关系亲近的几位,其他人无从知晓。
府中的管家和仆从只记得,天蒙蒙亮之际,陆续经过紧闭的厢房,淡淡的红烛光辉映得窗纸透亮。众人看到这洞房花烛的喜灯燃了一整夜,只当是年轻夫妻情意正浓,殊不知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愈发浓烈,化作绮丽的霞帔,罩住了床上的人。
一头乌发凌乱铺散,细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睁开眼的瞬间,容今瑶恍若从一场混沌的梦中挣脱,额头浸满密汗。
她怔然一瞬,意识恢复清明,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
入目是精瘦有力的腰腹,腰腹之上的中衣被抓出松散的褶皱,露出一小片肌理分明的线条。而她的手,自然地搭在上面,仿佛将他圈住一般。
她的脸牢牢偎依在楚懿的臂弯中,蹭着他的颈窝。二人的姿势尴尬,就连身体的温度都在上升,异样之感避无可避。
这一晚,柔软且具有安全感的触感,并非是软枕,而是楚懿。
她与楚懿,同床共枕一整夜!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今瑶心头猛然一紧,慌乱地缩回了手,屏住呼吸、动作缓慢地往床的边缘挪动。身后的凉意与身前的温暖大相径庭,她低垂着眼眸,耳畔边是宛如擂鼓的心跳声,混杂着滚烫的呼吸。
容今瑶盯着他的长睫,心绪逐渐复杂,昨夜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在夜色如墨的破旧祠庙里,身穿婚服的楚懿映着月光,成为黑暗中的一抹亮色。
他对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神明不会被遗弃,神明即便是跌落泥泞,也仍旧会发光。”
祠庙外的雨渐渐停歇,像是洗净了一切浮华。乌云掀开一角,银白月光照亮了原本被吞噬的角落,就在这片光影中,少年的瞳孔更显清明。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世间纵有神明仙灵拯救人们的苦难。可真正的神祇,该是她自己。
一幕淡去,一幕又起。
再之后……便是一些令人“不堪回首”的细节了,可她偏偏记得十分清楚。
她记得楚懿是如何褪下自己那身沾满雨水的婚服,又是如何替她清理身上脏污;也记得他低声说着“我只心软一次”;她甚至记得,是她死死抱住楚懿不愿撒手,几近蛮横地逼迫他留下,二人最后只得同榻而眠……
天色已然大亮,静谧中,可以断断续续听到后巷街道兜售早食的小贩吆喝声。
容今瑶回过神来,咬了咬唇,不施粉黛的脸泛起绯色。她瞥了瞥床上的楚懿,见他没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醒……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尴尬的场景。
容今瑶小心翼翼掀起被子,动作很轻地下床,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周遭的温度登时凉了下来,耳后若有若无、细密的汗珠亦蒸发消散。
她一边屏息,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旁,从里面取出一件浅色的外罩披在身上。
余光不经意扫过床榻,楚懿依旧在安然熟睡。少年闭着眼睑,头微微偏向内侧,长长的睫毛垂落,投下一道弧影,柔和了面容的淡漠凌厉。
容今瑶目光停了片刻,又迅速移开,咽了咽口水。她踮着脚尖,悄悄走到门口,手指拉开一条缝隙,先探出头左右扫视一番,见四下无人,而后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门板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逃跑的动作十分迅速,所以浑然不知床榻上的少年,在她离开后,无声睁开了眼。
……
一场雨唤醒了夏日,忽而微风拂过窗棂,吹乱了几缕发丝。
容今瑶躺在偏房的软榻上,头贴靠窗檐边缘,双手交叠腹前,眼神悠然地放空,不知放空了多久。
在今天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曾经的死对头同榻而眠。
明明前几个月还在为成婚一事做盘算,费尽心思接近、佯装喜欢放肆撩拨。如今心里面有关和亲的钉子可算是拔了出来,但又有一颗新钉子悄悄凿开缝隙。
完全没考虑过婚后该如何与楚懿相处。能躲得了一时,但躲不过一世。
楚懿这人她是了解的,表面上友好和煦,实际并不会投入半分真感情。他帮助她许多,或许只是出于世家子弟的教养,又或许是频繁看到她的脆弱,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
她总不至于因为楚懿一句“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就自作多情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要不然直接坦白?
但下一瞬,容今瑶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楚懿一向不喜被人利用和欺骗,若她坦白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恐怕只会得到他冷冷一句“卑劣”,保不准转头就会与她和离。
容今瑶秀眉微蹙,自顾自地整理着思绪,心道,就算要坦白,也不是现在。一切才刚刚走上正轨,她不能打破表面的和谐,不如先顺其自然维持相敬如宾的距离,之后再寻个更合适的时机。
将惹人心乱的遐思扔出脑海,正打算起身,冷不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趵趵趵——”
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她的双眼被对方用巾帕遮住,视线陡然变得黑暗。
巾帕里包裹着冰块,凉意聚合在眼周。来人隔着窗,用湿凉的巾帕在她眼睛上打着圈儿按摩。
昨夜她把积攒多年的眼泪一并哭完,梳妆时一瞧,眼尾通红、离近了看肿胀得像个核桃,于是马不停蹄让莲葵去取冰敷的巾帕。
容今瑶顺势闭上浮肿的眼,在规律按压下倍感舒适,她冷不丁开口:“莲葵,你手法怎么变好了?往上一点,对,就是这里,酸涩得很。”
莲葵没像往常一般立即回应,只静静听从容今瑶的吩咐,把手往上挪动些许。
“想吃冰镇的葡萄,”软榻旁有放置冰鉴的案几,容今瑶伸手胡乱摸了摸,只碰到冰鉴的边角。她索性放弃,软着嗓子道:“莲葵,还是你喂我吧。”
按压的动作微微一滞,轻微的细节并不足以察觉。
半晌后,莲葵沉默着将葡萄送入她口中,还顺手把冰鉴拿到她能碰触的位置。
冰凉的汁水爆开,容今瑶忍不住弯唇轻笑。
有婢女贴心
服侍,有太阳晒,有暖风吹,好不惬意。虽说与皇宫中的生活相差无几,可容今瑶还是觉得分外畅快。
大概是因为这里没了逼仄的城墙和飞檐,没了虚情假意的讨好,亦没有多年执念的困扰。反而拥有无垠蓝天,还有令人温暖的烟火气。
以及,名义上属于她的“家”。
咽下葡萄,容今瑶敛起笑容,意味深长地说起正事:“我跟楚懿现在也算得上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了,说到底还是我一味强求,期间费了不少波折。”
“欠他的人情总不能轻轻带过……这几日你同青云打听打听楚懿的生辰,或是有何比较隐秘的喜好和习惯?偿还人情总要投其所好。”
有的夫妻之间没有情意,出于责任,或者是迫于压力选择共度一生。久而久之,这段婚姻就像是一棵慢慢生长的树,能在风雨中逐渐根深叶茂,也容易在风雨中摧残易折;而有的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想与对方白头偕老。
不同的初衷自会有不同的结果,她不想走皇帝与叶欢意的老路,若有一日楚懿有了心仪之人,她也定会成全。
不过当下二人既是夫妻,夫君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就算对方并不会强迫于她,但有所筹划总比打无准备的仗要好。
容今瑶思虑了下,放低声量道:“还有嬷嬷说的同房之事。你之前不是说有许多珍藏的图集和画册吗?找个时间全拿到府中吧,我也好有个准备。”
交代完这些,该有的回应没出现,眼睛上按摩的力道反而无故重了几分。
容今瑶轻皱眉头,奇怪道:“……莲葵?你在听吗?”
四下静悄悄的,偶尔一阵清脆鸟鸣从枝头传来。顿了半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回过神来发现平日里句句有回应的莲葵,方才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长久的沉默让容今瑶忽生忐忑,一个想法如警铃作响。
服侍她的不是莲葵,那能是谁?
思及此,头上适时响起熟悉的声音:“原来公主投其所好的方式,是以身相许啊。”
语气玩味,且意味不明。
容今瑶脊背僵直,平静的神色顷刻间龟裂,“楚懿?”
眼前一片漆黑,她却冥冥之中能感知到,楚懿在看她。那是自上而下的目光,将她整个人围拢起来。
温热的手掌时不时擦过下颌,袖口时不时刮过耳垂,呼吸时不时吻上她的唇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这种情状之下,愣是冒出了一点暧昧的苗头。
脑海里紧绷的弦就快要断了,容今瑶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反手扣住肩膀,只能乖乖躺着。
少年悠悠道:“你躲什么?”
第26章 第26章“我怎么觉得,你在紧张……
“你躲什么?”
话落,楚懿自窗外托起容今瑶的脸,手指缓缓移动,贴合在她的太阳穴及眼角位置。
轻轻地按住。
指腹带着淡淡的药膏气味,沿着眉骨滑下,绕着她的眼睑做了几圈按摩,力道恰到好处。
容今瑶却觉得这碰触隐隐灼热,脑海中不合时宜浮现出一个场景——水汽氤氲的浴桶中,一双手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像流水般滑过颈肩、锁骨、胸口、腰腹……
不能想,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