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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今瑶心尖微颤,呼吸轻了几分,咬紧牙关道:“谁说我躲了,我只是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而已。”

“是吗?”楚懿弯唇一笑,淡淡调侃道,“但我怎么觉得,你在紧张。”

容今瑶一时语塞。

二人刚经历亲密的接触不久,而今又置于暧昧的气氛中,换成是谁都会紧张吧?只有他才会如此淡然。

容今瑶蜷缩起手指,指尖掐进掌心,将她从暧昧的恍惚中拉出来,“毕竟不是谁都能享受到小将军的服侍。”

楚懿:“?”

容今瑶轻车熟路地扯出一抹害羞的假笑,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一直觊觎你的美色,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楚懿:“……”

还是一如既往的擅长扯谎。

见他不出声,容今瑶话头扭转:“不过怎么是你,莲葵呢?”

楚懿凝了一下眉,说起来,还是莲葵“特意”让他来的。

他本来在院子中练剑,谁知莲葵路过时忽然肚子不舒服,然后将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只留下一句“公主需要冷敷,还请小将军帮忙”,匆匆跑了。

楚懿没拆穿莲葵的小伎俩,只说:“我让她出去采买了。”

“那你方才也应该出声制止我一下。”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楚懿还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容今瑶隐隐担忧起来,生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暴露了目的。

闻言,楚懿若有所思地低眸。

昨晚沐浴时她意识不清,使得他窥见了卸下面具后那份真切的柔软。方才容今瑶误以为他是莲葵时,会娇声娇气地让他喂她吃葡萄,状态亦非刻意做假。可一旦发现是他,就又戴回了熟悉的面具伪装自己。

楚懿声音淡淡:“我见你很‘享受’,说话也正在兴头上,不忍打断。”

他的态度愈是平静坦然,愈是显得容今瑶急不可耐。

容今瑶勉力稳住心神,反驳回去:“你偷听墙角也很享受!”

分明是咬牙切齿的警戒与敏感,单单让人觉得有些可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楚懿略一挑眉,“嗯,的确。”

话音落定,瞥见容今瑶眼睛的浮肿已消去了大半,他缓缓移开了手。

容今瑶得以喘息,迫不及待地要与那道视线拉开距离,从软榻起身的动作带着几分急促。

她站在窗内,抬眸看向窗外的人。

年轻人穿了一身紫绀色箭袖锦袍,风姿奇秀,显得他更是唇红齿白,明目透亮。少年身上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笑起来时,眸子会露出点点星意,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惹眼的。

如果能忽略他眸底的深意。

对视良久,楚懿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不过生辰,也没什么隐秘的喜好和习惯,你不必费这个心思。”

容今瑶愣了一下。

在凌云堂念书的时候,她曾听旁人提及过,说楚懿向来不过生辰,不论谁送了他生辰礼,他一概退回或丢掉,不可多见的冷漠。

当时容今瑶漠不关心,还以为是说笑,没想到却是真的。

“自我凯旋回京那一日,圣上就已准备为我挑选合适的婚配之人。我无心朝堂党争,可毕竟手里还握着白羽军精锐,若是太过自由必会被人忌惮。”楚懿道,“就算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

与皇家缔结姻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万万没想到回京之后竟会与容今瑶发生这么多牵扯。

楚懿:“跟你成婚,我以后有了东宫相护。而你呢,也多了国公府和白羽军做后盾,两全其美。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方才暧昧的气息烟消云散,容今瑶察觉到,楚懿此般坦诚,也是在间接提醒她,莫要把这场以利益为主的婚姻当真。

她不需要为了偿还人情去投其所好,更别提同房的事。

容今瑶微微松了口气。

没错,皇家儿女的婚事大多是利益牵扯,没有她,还会有其他的公主、郡主、世家女……只是她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与楚懿成婚的不是她,他会不会也像方才一样,替自己的妻子按摩消肿?

事实上她也这般问了:“成婚之人如若不是我,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楚懿目光动了动,有些莫名。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对上容今瑶认真的神色,默了片刻,语气自然道:“把自己发配到边疆。”

果然,无论指婚对象是谁,他都不会抗拒,只会坦然接受。容今瑶抿了抿唇,“那你后来怎么又妥协肯和我成婚了?”

她还记得在碧桃林中,楚懿曾信誓旦旦地说这婚事不会成,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心爱之人。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对方轻飘飘开口。

容今瑶猛地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耳畔的热意爬上脸颊,她努力镇定,后知后觉意识到,楚懿是在复述茶楼那日她“证明真心”的话术。

楚懿意味不明睨她一眼,又缓缓纠正:“错了,应该是你喜欢我。”

他笑了下:“毕竟公主为了能与我成婚费了不小波折,就连婚后同房事宜都安排妥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容今瑶咬咬牙,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说多错多,楚懿的试探总是出其不意。她假装打了个哈欠,“我累了,想小憩,烦请小将军替我把窗户关上吧。”

眼睛转了转,又面带微笑,状似可惜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我晚上睡相不好,容易把身边人当成软枕压着。你右手有旧伤,为了你着想,我们只能暂时分房睡了。”

楚懿心知肚明她是拿他手腕上的旧伤做借口,于是眯起眼冷笑了声,“是吗?那我多谢你的体贴。”

容今瑶微笑着眨了眨眼,道了声不必谢。

楚懿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合上了窗,不过他并未直接抬脚离开。

他侧身靠在屋外墙壁,一个容今瑶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轻轻扣着窗框,“嗒嗒”的声响渗入静谧的空气里。

想要彻底摘掉一个人的面具很难,叫一个敏感的人卸下心房和伪装也不易。

早在凌云堂,心仪他、接近他的人很多。只不过她们都被他温煦韶朗的一面所欺骗,以致心存幻想。见得多了,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他十分清楚。

所以他依旧对容今瑶的喜欢存疑。

从凌云堂的针锋相对到现在的柔情软意,态度陡然逆转,定是有什么目的。

而他呢,起初明明只是想要拆穿她的假面具,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一而再再二三的心软。久而久之,竟也让他觉得,与容今瑶成婚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差。

至于为什么会心软对她说“让我成为你的家人”……

新婚喜庆喧闹,祠庙破旧冷寂。推开木门时,他看到了布满泪痕的脸与被雨淋湿的眼。他自知自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却偏偏在那一刻想要抓住这一缕残魂,所以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同情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

入夜,铿锵的兵刃声在营地中此起彼伏,夹杂着兵士们的笑声与叫好声。

本该熄灯的主将营帐,却意外地透出一片昏黄光亮。

营帐的帐帘被人轻轻掀开,慕昇拿着军报抬脚走进,停在几步之外,望着灯下的少年,陷入短暂的沉思。

他知道小将军一向刻苦,军中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却不知刻苦到这个地步。

昨日才刚刚与公主完婚,按理说,这几日该是新婚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谁成想,小将军竟是一刻也不耽搁,转头就回了白羽营操练新兵,甚至直接宿在了营中!

慕昇心中暗自揣测,难不成二人关系不和?

他早先听别人说起过凌云堂那些事儿,小将军与六公主虽是青梅竹马,可私下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才有了死对头的说法。

眼下见楚懿一脸平静的模样,忍不住又多了几分怀疑。

楚懿坐在桌案前,指尖握着断月刀擦拭,头也没抬地问:“你发什么呆?”

慕昇倏地回过神来,险些忘了正事,“小将军,杏莺楼那批人有消息了。”

他将军报呈上,神情恢复凝重:“之前围猎抓住的可疑之人都只是些小喽啰,他们并不隶属于漠北鹰狮。但据他们所知,的确有一伙人住在杏莺楼。杏莺楼鱼龙混杂,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常去寻欢作乐,喝多了套话相对容易。”

楚懿看着军报里的一行行小字,目光捕捉到某个名字,下意识一凛。

果真是他。

“卑职还查到,贺兰宸也在上京。”慕昇观察着楚懿表情,继续说,“此次贺兰宸有备而来,他带着漠北王亲拟的和亲文书,想必是想联姻求和。不过具体求娶谁,暂未查出。”

楚懿语气嘲弄:“和亲?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以大昭帝的脾性,若是能和亲息战,定会允准。甚至朝臣们都会赞同,若能通过这种方式一劳永逸地结束拉锯战,何乐而不为。

慕昇稍作停顿,欲言又止。

楚懿抬头,看了慕昇一眼,“想说什么便说。”

“也没什么,卑职只是有点担心。”慕昇犹豫片刻,如实答道,“漠北王廷向来行事野蛮,不管不顾,尤其那个贺兰宸恨您恨得紧。您越在意什么,他就越要抢走什么。”

“所以呢?”

慕昇:“贺兰宸如今潜伏上京,定会知道您与公主的关系。怕就怕,他们这次会把主意打在公主头上……”

楚懿目光渐冷,但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人走了进来,“说什么呢?这么严肃。”

是陆玄枫。

昨天容今瑶仓促出逃之后,楚懿就派人给陆玄枫递了消息。将这事悄无声息知会容聿珩一声,然后再把叶欢意与宋昭儿的消息带回来。

瞧见陆玄枫来了,慕昇拱手行礼,先行一步告退。

“宋昭儿被陛下送去了坤宁宫,让皇后的人看着,寸步不离,我根本无法接近。”陆玄枫为难道:“叶……咳,她还住在你安置的宅子中,倒是闹了一晚上,你准备怎么办?”

本是出于好心,没想到却办了坏事。须臾,楚懿道:“还能怎么办?”

他凝眸,无比自然地说:“把她赶出去啊。”

是他花钱置办的宅院安顿叶欢意,却没想到叶欢意这人生性比皇帝还要多疑,甚至能把一口大锅怪罪在容今瑶身上。

陆玄枫嘴角一撇:“她之前可是贵妃,陛下对她,由爱生恨那也是爱。你不怕圣怒?”

楚懿漫不经心道:“你也说那是之前了。有关叶贵妃之事,初始便是奉太子之命,我顺便帮忙而已。结果你也看见了,陛下若是硬要把她留在上京,那就自己想办法吧,跟我没关系。”

“和六公主也没关系了吗?”

“当然是没关系。”

陆玄枫一愣。

不是在战场,不是面对漠北,陆玄枫竟然也从楚懿身上察觉到了冷漠的压迫感,“楚子瞻。”

“嗯?”

“你看六公主的眼神很复杂。换成其他人,你可能会非常冷静。”陆玄枫双手撑在桌面上,盯着楚懿,道:“这一次,我在你眼里看见了两个字,‘怜惜’——是男人对女人,不由自主的心疼。”

楚懿沉默半刻,玩笑道:“怎么,陆统领是什么仙人,不仅能猜别人的心思,还能从眼神里看出字来?”

“……你没否认。”

慕昇那句“越在意什么,就越要抢走什么”还在耳边萦绕,楚懿神色淡了淡。怜惜一个人,何尝不是一种破绽?

而他,是一个不能有破绽的人。

半晌,在陆玄枫看透的目光下,楚懿开口:“我们既然成婚了,她便是我的家人。你和楚国公都说,我不能伤害她。你知道,这婚事背后也有我爹的手笔,利益相交,左右她是无辜的。与一个自小相识的人相敬如宾,总比陌生人要好。”

利益相交?相敬如宾?

陆玄枫显然不信。

“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玄枫觑了他一眼,对楚懿的回答见怪不怪,嘲笑道:“下一次,你的眼里会出现什么情绪,我很期待。”

第27章 第27章这软枕还不如楚懿的腰腹……

一连过了七天,容今瑶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波涛翻涌。

白天的生活倒还算充实。不用跟帝后请安,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除了吃吃喝喝看话本之外,便是在院子里逗逗发财,或者随意逛逛集会,买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装饰厢房。

除此之外,她还时不时地去书场巷转转。

容今瑶心里盘算着,若是胡文生云游归来,她正好可以翻修一下他的书铺,按照约定成为他的东家。继而借上京话本生意的兴盛之风,多赚些银子安度晚年。

做这一干事的期间,楚懿始终未曾现身。

若不是青云某一日忽然回府来递话,

她都差点要忘了自己已经成婚这件事,甚至那日的同榻而眠都恍然成了她的错觉。

青云毕恭毕敬地转述楚懿的原话:“……小将军说,近几日军中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就暂且歇在白羽营,不回府了。”

容今瑶怀里抱着发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神情自若地说了声“好”。

莲葵却哀怨地看着青云,咬了咬牙,忍不住替公主抱不平:“没喝合卺酒,没挂同心结,这些都是小事,夫妻之间情意最重要。可是……如今刚刚成婚不久,小将军怎能留公主一人呢?这也太过分了些!”

青云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先是看了看容今瑶的脸色,再半是试探半是疑惑地道:“莲葵姑娘,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莲葵:“哪能不严重!”

青云平日里跟在小将军身边,自然清楚楚懿并非是个热络的性子。旁人只看含笑从容的表面,认为鲜衣怒马少年郎就该是一个热情的人。实际上,小将军与人相交,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距离,不远不近,难以真正触及。

他之前从未见过小将军主动向谁提起过自己的近况,如今让他捎话回府,这难道不算是“情意”吗?

感情之事太复杂,青云没有细腻心思,自是琢磨不透莲葵所说的为何意。

新婚的二人都未曾对这段亲密关系开窍,莲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这样下去,公主和小将军马上就要从分房演变成分居了!”

发财敏锐嗅到了空气中的异样,耳尖轻轻一抖,爪子碰了碰容今瑶的衣袖。

容今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说这和话本子上写的“丈夫戍守边关,妻子独处空闺”的情节无甚两样,不过她才不是孤独的思妇。她独占将军府,乐得自在,恐怕只有莲葵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

沉默片刻,青云怕小将军简单的报备会惹来误解,忙不迭补充道:“潜伏在上京的漠北势力刚露出踪迹,外加有新兵入营需要操练,并非是借口。”又看向容今瑶,“公主若是不信,属下带您去白羽营瞧瞧?”

容今瑶摆摆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不用,我相信。”

多避一日是一日,她才不想又莫名其妙被楚懿试探一番,此般相敬如宾的状态,刚好合她心意。

一旁的莲葵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默默看着容今瑶,沉思起来。

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刻意疏远,指望他们本人是不成了,还得靠她出手。

白天的时光转瞬即逝,夜晚却总显漫长,许多怪异的情绪都会趁着无人时悄然滋生。

是夜,月光将房间内的陈设勾勒出一片银白,容今瑶抱着软枕,在床上翻来覆去。

软枕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她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脑海中却总是冒出不合时宜的念头——这软枕还不如楚懿腰腹柔软舒服,竟令她生出几分怀念。

之前刻意亲近楚懿的时候,抱也抱过,咬也咬过,连唇角都亲过了。那会儿,她满脑子都是怎么顺利成婚、怎么让楚懿相信自己的倾慕,心中是有使命感的,反倒没有其他旖旎的心思。

更何况楚懿每次推开她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她胜负欲被激起,偏偏想要挑战他的底线,看到楚懿向她低头的模样。

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念头不过一息之间,容今瑶旋即拉过被子,懊恼地将自己蒙了进去,终是无法入眠。

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不该想的人,翌日清晨,容今瑶的眼底多了两抹淡淡的乌青,映在白皙如瓷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今日是成婚后的第九天,按照大昭俗礼,新婚夫妇理应一同回宫以谢赐婚之恩。眼看时辰已近午时,容今瑶没等来大昭帝传召进宫的旨意,反而等到了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的消息。

容今瑶心头一震,倦怠消失无踪,“是因为什么被禁足?”

莲葵低声回道:“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发了火,下令让太子殿下于东宫禁足半月,任何人不得相见。”

前些日子……

闻言,容今瑶垂下眼睫沉吟,答案呼之欲出。

容聿珩坐镇东宫这么多年,早已磨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从不轻易流露情绪,更不会与皇帝起争执。

大哥为了成全她的执念,已经忤逆父皇的想法将叶欢意从客店转移至宅院,定会惹来皇帝不快。再加上新婚夜发生的意外,想必争执的源头,只能是为了维护她。

思及此,容今瑶站起身道:“我要进宫一趟。”

莲葵一惊:“可是公主……如今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宫门当是有禁军看守的,您怎么进去呀?”

……

一个时辰后,有马车停在了宫门处。

容今瑶没有换乘轿子,而是随意打发了宫人,独自一人朝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这条小径连接欢意宫与东宫偏殿,并非寻常宫道,只有她和容聿珩两人知晓这条路的存在。

算得上是他们兄妹间的秘密。

再者,禁军们心里也明白,此次太子禁足并非是什么大事,无关朝政,只是皇帝一时气急罢了,也就没那么严苛。左右皇帝与太子殿下都不能得罪。

高耸的红墙如血般鲜艳,琉璃瓦顶映着日头,熠熠生辉。一线蓝天在树梢和飞檐之间若隐若现,古木枝叶织成翠绿的穹顶,把静谧渲染上了几分压抑。

东宫殿阁内,光线幽暗,帘幔低垂。

容聿珩端坐在几案前,一袭素白中衣衬得他身姿清隽。他垂眸专注于案上的棋盘,手指执着一枚棋子,轻轻落下。

棋子落下的那一刻,殿阁的帘子被人掀起一角,一张俏生生的脸探了进来,“大哥!”

容聿珩目光一抬。

殿阁内倏尔涌进了阳光,少女穿着一身浅粉色对襟纱衣,珠色百褶裙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她头顶簪着银色花簇,几缕乌发垂落肩头,明媚又不失纯净,整个人是流动的彩色。

容聿珩扫视一圈,周围侍奉的宫人领会了眼神的意思,先行退下,殿阁中就余兄妹二人。

“你怎么来了?”容聿珩看见她怀里拿的东西,了然地将未下完的棋局收起,随即拿出两个白瓷小盏。

容今瑶语气轻快:“初夏天气热,我带了解暑的梅子酒来跟兄长共饮。”

她笑眯眯地走到容聿珩对面坐下,倒了满杯的酒,澄澈的酒液散发着清甜的梅子香,递给容聿珩,“兄长一杯,我一杯。”

“你少饮些。”容聿珩提醒道,“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家。”

容今瑶捧着酒盏,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笑着说:“大哥以为我是楚懿那个‘一杯倒’吗?我可是一次没醉过。”

容聿珩捕捉到了话中细节,“你还挺了解他,看来感情不错。”

了解吗?

她并不这样觉得。

容今瑶刚想回答说不了解,可对上容聿珩欣慰的眼神,她忽地想到,这婚事能被阴差阳错的促成,也离不开大哥的误会。

她道:“是,感情不错……所以大哥也要努力了,早日觅得心上人。”

容聿珩无奈摇了摇头,看着低头抿着酒的妹妹,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此前每次被禁足,容今瑶都会偷偷跑来偏殿殿阁陪他解闷,向来不走正门,以至于东宫上下都习惯了公主的突然到访。

小时候她会扎着丸子髻带些莲葵做的甜食点心,后来长大了就变成偶尔小酌,不过大多数饮的都是不易醉人的酒,不至于伤身失态。

可要是说起“醉”,容今瑶还真醉过一次,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也正是那次,容聿珩发现六妹妹一旦贪杯,就会有个极为特殊的毛病——她会无意识地将眼前人当成知心朋友,然后把压在心底的秘密和心事,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

的出口,不吐不快。

然而等到第二日醒来,她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容聿珩不愿扫了妹妹的兴致,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总要留些给我吧?”

想想也是,她总不能每天都偷跑过来送梅子酒,何况仅有这一壶,容今瑶爽快道:“我就喝这一杯,剩下的都留给大哥。”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碰了碰杯。

殿内的窗被风吹开了一边,少女半倚在案旁,垂落的青丝轻轻掠动,眉眼间透出几分稚气安宁。

容今瑶今日前来,也不光是陪容聿珩解乏。过了半晌,她的声音轻轻落在空中,“大哥,以后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惹怒父皇了。”

“不值得。”

容聿珩一怔,放下酒杯,严肃道:“我是你哥,自然是要护着你,怎么会是不值得?”

容今瑶平静地直视他,“不值得的是过去的执念,不是么?”

“小六……”

“我同样也想护着兄长啊。”容今瑶眸光清亮,弯了弯唇,“正是因为你是我在意的亲人,所以才这么说。”

起初在听闻和亲消息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找容聿珩。她很清楚,只要她说出来,容聿珩一定会竭力护住她。

可是,大哥是大昭的储君,他背负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定,手握的是大昭江山的未来,凡事不能只凭感情用事。他不能因她一己之念,就违背皇帝的命令,更不能因此失了朝臣的拥护。否则稍有不慎,便是深渊。

和亲的事情,容今瑶不想他为难,叶欢意的事情同理。

容聿珩渐渐沉默下来。

悲痛过后有人会陷入沼泽,有人会绝处逢生。六妹妹已不同于幼时那般,她要比他想象得更坚韧。

她一直在柔软地拥抱这个世界。

既然都过去了,那就没必要再提起,容聿珩迟疑开口:“欢意宫我会叫人更名为昭宁宫……小六觉得如何?”

“不用改。”容今瑶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道,“它不只是个名字。”

容聿珩垂眸看着桌前的梅子酒,忽然笑了笑:“嗯,把酒言欢,意兴满怀,是个好寓意。”

待喝完梅子酒,兄妹二人又闲谈了会儿,一眨眼,天暗了下来。

容聿珩本想留容今瑶在宫中过夜,顺便让御厨准备些妹妹爱吃的菜品,可容今瑶却说,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家了。

用词是“回家”,不知怎么,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楚懿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府。

走出殿阁之前,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六”。

容今瑶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皇宫。束缚太多,规矩太多,你要伪装成乖巧、不争不抢的模样去应付虚情假意,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但大哥还是想告诉你。”容聿珩顿了顿,视线转向这座巍峨宫殿,“这里……”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坚定,“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家。”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男人静默站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像是无声的守护者。

容今瑶神色怔然,片刻后,唇边的梨涡绽放,“知道啦。”

第28章 第28章她的羞恼,让他愉悦。……

容今瑶离开后,殿阁复又安静下来,不时有稀疏的星影落在窗轩。

容聿珩坐回案前,指尖轻触酒盏的边缘,思绪遥遥回到了那年深冬。

他是大昭帝与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自幼名师教导,被孟家、皇室、朝臣寄予厚望。年少时,他也曾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有过敬仰之情,亦为了母后的殷切期许而勤奋努力。

后来他发现,错了。

皇帝需要孟家的势力,却也忌惮孟家,而皇后为了扶植家族,亦需要一颗忠诚的棋子。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父皇最优秀的儿子。比起其他兄弟,母族势力雄厚,朝中人气颇高,有着独立的思想和政见,或许这正是储君所需的才能。

但无疑是危险的。

深冬,殿外的雪下得极大,簌簌落在肩头。

“父皇敬我才名,也俱我才名;母后惜我血脉,却也囚我血脉。”膝下是刺骨的寒雪,耳边是冰冷的风声,少年太子直视前方的人,振声道:“父皇不该偏信三弟一人之言,不该以流言定罪,不该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便认定儿臣心怀不轨!”

皇帝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若不想做这个太子,朕也并非不可另择他人。”

少年太子咬紧牙关,低垂的眉目尽是倔强,未有半点妥协之意。

皇帝挥袖转身,“锐气太重,再跪两个时辰,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起身!”

寒风凛冽,雪花如针般扎进骨髓,宽大的玄衣上沾满雪霜,容聿珩跪得双膝发麻,胸口的寒意不断蔓延。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和睦,又哪里有纯粹的亲情呢?

君为天,臣为地,父子不过是血脉的名义,真正维系的却是权力的平衡。不过都是表面父子,实际君臣罢了。

容聿珩一瞬间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即便是他冻死在此,也不过叹一句“命薄如纸”。还会有其他的皇子填补储君的位置,朝臣依旧俯首称臣。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严寒吞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容聿珩微微抬眼,视线模糊间只见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奔向他。

小姑娘被裹在湖蓝色的袄子里,白皙如玉的脸在寒风中透着一丝微红。她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暖帽,帽檐边缀着柔软的白狐毛,水灵灵的杏眼被寒风吹得带泪,映着冬日的苍蓝天光,愈发温润可人。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皇……皇兄……”容今瑶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揣在怀里的暖炉塞进容聿珩手里,“你是不是很冷?”

是叶贵妃的女儿,容聿珩自以为跟这个皇妹相处甚少,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此,“谁……让你来的?”

小姑娘道:“谁也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几位皇兄皇姐里,只有太子哥哥未曾对她流露出或厌恶、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很冷,很难过。

容聿珩声音微哑:“回去。”

容今瑶摇了摇头,道:“皇兄,小六陪陪你吧。我难过的时候,就特别希望有人能陪我呢。”

小姑娘站着的身量堪堪跟他平视,容聿珩惊异于容今瑶的懂事,微微怔神,遂解释道:“天冷。”语气强硬几分,“快回去。”

“好吧……”容今瑶皱了皱小巧的鼻尖,失落不过一瞬,又倏地裂开一个笑,“对了,这个给皇兄!”

她张开小手,掌心里躺着一颗糖。只不过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翻来覆去揉着糖果的外衣,却怎么都舍不得吃。

容聿珩愣了一下,“给我的?”

容今瑶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容聿珩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然而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手已经伸了出去,接过来她递的那颗糖。

这是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糖果了。他没急着吃,只问她:“你为什么给我?”

“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还会让人变暖。”容今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每次不高兴的时候,莲葵都会给我一颗糖。”

容聿珩看着她,“你自己不吃吗?”

“我还有啊!”容今瑶假装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这是特别给皇兄的,皇兄是所有人的大哥哥,也是小六的哥哥。”

容聿珩心口微

微一窒,低头,用冻僵了的手慢慢剥开糖衣。糖果放入口中,甜意和果香在口腔里蔓延,格外浓郁。

“甜吗?”小姑娘期待地眨着眼睛。

“甜。”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暖意,或许是暖炉,容聿珩低低道:“……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寒风依旧刺骨,雪花还在纷飞。那一刻,跪在冰雪中险些坚持不下去的少年太子,清晰地记住了糖的味道。

辗转了几个春夏秋冬,那一幕仍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与今日不知不觉重合到一起。

桌面上还有容今瑶偷偷带进来的梅子酒,酒壶和白瓷小盏泛着柔润的光泽,酒香轻拂,驱散了被禁足的压抑气氛。

许多年前,六妹妹给了他一颗糖,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许多年后,他也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龙椅上的男人取而代之。

还她千颗万颗的糖。

……

酉时,城南将军府内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庭院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续被端上来。不同于皇宫中精致华丽的宴席,也不同于酒楼里讲究排场的菜品,看似寻常,香味却浓厚。

莲葵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李伯在一旁笑着道:“莲葵,这汤放在中间吧,小心别洒了。”

“好嘞!”莲葵随口问道,“李伯,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公主晌午进宫,她代其去了一趟书场巷,回来时便瞧见庭院里布置了大半,心中不免好奇。

李伯笑呵呵地答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公主昨日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老奴想着,今日世子刚好也旬休归家,干脆在庭院里置张桌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李伯此前是国公府的管家,自楚懿出生便在府中效力。十八年过去,算得上是看着楚懿长大的老人,对他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所以楚懿成婚后,他就随之一同来了将军府。

禁军营和白羽营每十日会有一天旬休假,楚懿通常提前一晚回家吃饭。他向来不注重什么繁苛规矩,在家里随性惯了,也放话让府中的人无需拘束。

并且公主也是随和的性格,这些日子常常主动招呼众人在厅中共食。正是由此,李伯才敢放心安排。

“小将军回来了?”莲葵闻言一怔。

李伯:“是啊,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呢。”

莲葵喃喃:“这样啊……”

得知了楚懿旬休的消息,莲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灵光一闪,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往自己房里跑去。

李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和蔼地笑了笑:“这丫头!”

莲葵匆匆跑开,衣摆飞扬间,恰有一抹浅粉色的身影跳下车凳。

容今瑶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府,正欲开口:“李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一幕吸引。

花灯如星,点点流光将院子照得一片通明,洒在地面上交织出了缀满星辰的银河。仆从们端着盘碟在灯影下穿梭,脸上俱是柔和的暖意,谈笑声与碗盘碰撞的清脆声交织,衬得气氛分外温馨。

李伯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抬头寻去,见是容今瑶,登时喜上眉梢。

“公主回来的刚好!”他连忙迎上前,躬身道:“马上开饭了,公主不是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了么?老奴都为您准备了。”

老人一脸疼惜,言语间关切十足:“公主这样瘦,必须得多补补。”

容今瑶听罢眨了眨眼,心里头酸酸痒痒的。她轻抿了下唇角,轻声道:“谢谢李伯。”

“哎呦,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多见外。”

二人边说边往院子中央走,菜香随之飘来。容今瑶随意扫了一眼桌面,有油亮鲜嫩的芙蓉鸡、清香扑鼻的青鱼、梅花汤饼和清炒芦蒿……只不过,她一眼捕捉到的却是角落里的透花糍糕。

糍糕的外皮软糯香甜,里面是饱满的枣泥馅,表层洒了桂花碎末,闻起来带着股花香。

容今瑶微微一怔,眉眼间浮现出诧异,偏过头问道:“李伯,这透花糍糕也是您买回来的吗?”

“是世子。”李伯嘴角带着笑意,同容今瑶解释道,“世子今日旬休回家,特意给您带了这份透花糍糕,公主果真喜欢。依老奴看,世子他啊,当真是对您上心了,一直在默默关心着公主哪……”

话音未落,李伯余光瞥见有人从书房中走出,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根,“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您瞧我这记性,厨房还有几道凉菜没端上来,老奴这就去催他们。”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应道:“辛苦了李伯。”

她望着那碟透花糍糕,目光一动,心中忍不住泛起几分疑惑,并未注意到李伯离开前飘忽不定的眼神。

她平日里确实喜欢吃些糕点,心中最钟爱的便是这透花糍糕,每次都要多食几块。只不过她的喜好表现得极为隐晦,恐怕连莲葵都没能察觉出来,楚懿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真如李伯所说,楚懿一直在默默关心她、对她上心……

正出神想着,前方传来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吟。

容今瑶抬起头。

石榴花枝在暗淡的天光中摇曳生姿,就在这光影交错之间,一人缓缓走来。

少年一身绯红色窄袖劲装,颜色既热烈又柔情,灯光照耀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他似乎是刚从白羽营回来没多久,手腕处的护腕尚未来得及拆下,腰间的断月刀散发着冷冽的光泽。

他一步步走近,花灯也变得愈发明亮,满庭灯火都聚拢而来。

“发什么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透花糍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容今瑶默默闭上了嘴,眸子中带有少许审视。

楚懿眉梢微挑,随手拎过一把椅子坐下,右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示意容今瑶也坐。

他语气随意道:“这是什么很秘密的事情吗,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容今瑶假装没看见楚懿的动作,脚步一转,坐在了他对面,神色如常道:“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但你这样会让我误会。”

以往都是楚懿试探她的态度,这次,她反过来也想试探一番楚懿。

楚懿顿了顿,“误会?”

容今瑶凝眸看他,一字一句道:“误会你已经对我情难自已了,所以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我,但又不承认。”

少女明眸湛亮,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楚懿啧了一声,食指往天上指了指,“你看。”

容今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如墨,明月高悬,星星伴其左右,与平日并无二致,哪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转瞬,她脑海里忽然飘过一句诗,嘴比脑袋反应迅速,竟轻轻地呢喃了出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话音一落,容今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陡然怔住,浓密微翘的睫毛像是振翅的蝴蝶羽翼,颤动扑闪。

楚懿看着她,唇角一勾,“你倒是念得情真意切啊。”

容今瑶僵了片刻,故作无意道:“此情此景,随口一念。”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有些薄怒,“所以到底让我看什么?”

楚懿扑哧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眼眸一动不动盯着容今瑶,“我是想说,天黑了,公主怎么还在做白日梦。”

年轻人神色平静,却又暗藏疏离,眉眼虽是含着笑的,可仍旧能察觉到微薄的冷漠。

根本不像是李伯所说的默默关心她。

想来也是,因为《天赐良缘》一事,不知情的人都误以为楚懿对她情有独钟。而知情者呢,则是误会她一直暗恋楚懿,所以才大肆传播风月八卦……不论旁人怎么猜测,最终的答案都只会归于他们二人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

透花糍糕多半是个巧合,哪里值得她多想。

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容今瑶心中一忿,杏眼微睁,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下,呛道:“无聊的把戏。”

楚懿耸了耸肩,见她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羞恼表情,反而心情颇好地捻了一块透花糍糕送入口中。

甜味十足,但并不是他习惯的口味。

……

“吃饭啦——”

不多时,菜都上齐了,莲葵、青云、李伯等人陆陆续续围坐在了容今瑶跟楚

懿的两边。

席上众人欢声笑语,饭吃到一半,李伯喝了点酒,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上京城那些不为人知的趣事。容今瑶双手叠托着下巴,听得入迷,手边的透花糍糕不知不觉就吃光了。

楚懿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他不仅要在白羽营处理军务、操练新兵,还要暗中保护外出的容今瑶。

他了解贺兰宸,此人行事作风冷酷无情,凡是能利用的因素,都不会放过,所以难保不会将容今瑶当成筹码,用以要挟撬开他的防线。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他并没有发现贺兰宸的踪影,反而窥探到了容今瑶的一些小习惯。

就比如透花糍糕,她每次外出时都会特意绕路去买一份。

楚懿姿态闲散地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侧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容今瑶身上。

少女脸面透着红润,细弯弯两道秀眉之下,是一寸秋波一寸含情的杏眼,盈盈笑起来时若碧桃花悄然绽放,点点绯色仿佛早春的第一抹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没有出声,只是端起茶杯,从容地喝着,刚好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

吃过饭后,众人各自散去。

卧房内,鎏金烛台上亮着凤灯,明明灭灭,灯芯在灯油中燃烧,灿百枝而引照。

容今瑶沐浴洗漱完,换了身淡粉色的寝衣,坐在梳妆桌前梳理发丝。

梳着梳着,忽而想到方才散了席,莲葵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说:“公主,奴婢给您准备了惊喜,就藏在床下。这惊喜呀,您得和小将军一起看才有意义!”

究竟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还非要跟楚懿一起看。

先不说他们二人分房睡,就算她主动去寻楚懿,说一起看“礼物”,楚懿也不一定会信。

思及此,容今瑶端着凤灯,走到床边,一歪身,整个人摊在软毯上。灯烛将床下照得一清二楚,目光低垂扫视,果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好奇心作祟把它拖了出来,而后打开。

顿时,容今瑶无比感谢自己此时此刻的行为。心道,这东西,可不能被楚懿看到!

第29章 第29章《鸳鸯秘戏图》

是时,后院一片寂静,皆沉浸于月夜。

另一边,楚懿刚从浴房出来,微微湿漉的墨发随意披在肩头,发梢未干,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

青云候在廊下,见他出来,轻步走来,低声道:“主子,公主说有事找您,正在房间里等着。”

楚懿似乎有些意外,“她找我?”

这倒是稀奇。

青云认真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犹疑:“是莲葵姑娘亲自传的话,属下瞧着她的样子还挺急的,会不会……是公主身子不大舒服?”

听到莲葵的名字,楚懿瞬间了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嗤笑了声:“若是身子不适,应该找医官,而不是我。”顿了顿,“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青云表示认同:“那您还要去吗?”

楚懿抬眸,反问:“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青云怔了怔,认真地思索了番。

他忽而想到莲葵姑娘所说“夫妻之间情意最重要,如今刚成婚不久,不可独留公主一人”,恍然大悟。兴许公主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同小将军培养感情,只不过说得比较迂回而已。

他可不能成为小将军感情路上的绊脚石!

青云自觉有眼色地道:“属下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公主真有什么急事找您呢!何况公主如今是您的夫人,您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问了也是白问,楚懿额角跳了跳,“打住。”

青云的尾音戛然而止,楚懿已经拂袖转身,朝着卧房的方向走去。青云站在原地,望着自家主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助人为乐”的笑。

……

夜色如墨染苍穹,星河低垂照古松。月影轻拂过后院小径,映出一抹颀长的倒影,清隽而凌厉。

不多时,楚懿停在卧房前,抬手推开房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将静谧的夜色打破一瞬。

屋内,容今瑶正垂着头,沉浸在手中的东西里,一时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楚懿目光凝了凝。

少女侧坐在床榻边,乌黑如绸的发丝被一根银色束带简单绾起,露出肌如凝蜜的脖颈。她身着一身薄如蝉翼的淡粉色寝衣,衣襟处绣着细密的金丝花纹,仿佛一抹轻云在流动。

贴合的衣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腰肢纤细,盈盈一握,素净的装扮平添几分慵懒的媚意。

楚懿站了片刻后,移开落在她腰部的视线,平静开口:“你找我有事?”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容今瑶回神。

容今瑶心中一跳,下意识站起身,将手中的画册“啪”地合上,手忙脚乱藏在身后。她迟缓地偏过头,只见楚懿正抱着臂膀倚靠在门边,不动声色朝她挑了挑眉。

那双眼睛幽深,像是藏着些看不清说不透的情绪,盯得她不知所措,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很快,容今瑶反应过来不对劲,“不对,我何时找你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咔哒”——门闩被人落了锁。

楚懿转身推了推门,纹丝不动,而后视线扫过两边的窗户,同样被牢牢封住,只留下缝隙透风。

容今瑶看在眼里,意识到了这个不争的事实,他们二人被莲葵关在了一起!

恰是这般,室内的熏香才会格外明显。是柔和的花香,甜而不腻,细细感受仿佛有一丝温热,自喉间缓缓向下,直抵胸膛。

想起莲葵意味深长的笑脸,还有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和“熏香”……容今瑶眉眼意动,解释道:“不是我,是莲葵。”

“嗯,知道。”楚懿一副早已看透的模样。

容今瑶一怔,抬眸直视他:“既然知道,那你还来?”

楚懿微微一笑:“不来怎么知道你的人在打什么算盘。”

“……那你现在知道是什么算盘了吗?”

“应该知道了吧。”楚懿黑眸微动,轻轻启唇,声音里带着戏谑:“不过……你看了什么东西,脸这么红?”

容今瑶紧握身后的小画册,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普通的话本子。”

若是让楚懿知道她偷看小画册看得入迷,指不定要怎么阴阳怪气。她反过头来应付他,又要耗费不少口舌和心力。

容今瑶平生第一次生出后悔来。

想当初,这门婚事她就应该换个人设计,寻个温温柔柔的、体贴细致的男子,绝不会像楚懿这般总是让她提心吊胆。还有她故作姿态、演技拙劣的倾慕,保不齐在这人面前露了多少次马脚。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在看普通的话本。”

说完,楚懿长腿一迈,跨步朝她走去。

几步停在容今瑶面前,倏地俯身逼近,声音落在空中,像是揉碎在耳边的呢喃,“你心虚什么?”

手作势往她身后探去。

容今瑶见势不妙,只能往后退,结果身后的床榻让她退无可退,脚踝不小心撞到榻沿,一个趔趄,视线天旋地转。

楚懿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顺势压了上去,右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扣住,二人双双跌在了床上。

床榻微微震动,帷帐轻晃。

容今瑶躺在柔软的被褥上,陡然间跌入了一双黝黑瞳眸中。她微微愣住,听见覆在身上的人正在轻笑:“还说不心虚。”

楚懿轻而易举将她手中画册抽走。

容今瑶顾不上画册了,脑子一片空白,伸手去推他:“你起来。”

“《鸳鸯秘戏图》……”楚懿随意翻开一页,略扫几眼,面色古怪道:“这就是你说的‘普通的话本’?”

容今瑶呼吸一滞:“是莲葵放在这里的,我一时好奇而已。”

心下百转千回,她佯装无辜地眨了眨眼,轻搂住楚懿的脖子,“……小将军此前难道没看过吗?床榻之事总要看些画册提前参悟,万一哪日你想与我同房,生疏可就不好了。”

“我不过是好学了些。”

楚懿神色一顿,冷笑道:“好学?”

《鸳鸯秘戏图》所画无非是闺房情趣,军营里常有将士们偷看,何况成了婚的男男女女。

容今瑶言语中放肆撩拨,可眼睛骗不了人,一闪而过的紧张足以证明她并非真心。甚至有可能,她在看画册的过程中,脑海里联想的那个人,都未必会是他。

“既然你这么好学,不如教教我。”楚懿玩味道。

容今瑶犹豫地说:“今日还是算了,不如我们一起……看看?就当是积累经验……”

楚懿眸色晦暗,捏住她的下巴,“我倒是觉得今日不错。”又看了眼画册,“就学习这一页。”

此时此刻,《鸳鸯秘戏图》停留的那一页,与他们现在的姿势无甚差别。

女子平卧在雕花软榻上,衣襟敞开,她轻启红唇,眸中藏着羞涩和期待。男子则目光炽热,指尖停在女子肩头,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放肆亲吻。

容今瑶无言撇开视线,不敢直视这画册。

楚懿垂下眼帘,沉声道:“容昭昭,我想你也误解我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容今瑶脸色一红,松开搂着楚懿的手,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磨得她有些难忍,就连她自己也变得粘滞起来。

向来都是她近一步,他退一步。上次她主动亲他却被无情推开,明显是不喜欢她的亲近,怎么这次主动撩拨不管用了?

楚懿道:“有些事,实践方能领悟。既然你看的那么入迷,不如我们就试试这画册中的姿势,如何?”

说罢,他低头靠近她的唇,二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距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容今瑶偏过头,楚懿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肌肤上,引得一阵战栗。

她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响起:“楚懿,你、你别冲动……”

圆房一事,她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这次,她真的要马失前蹄了?

楚懿恍若未觉,仍旧用呼吸描摹着她的唇形,却始终没亲下去,“你不是倾慕我么,我也不好辜负你的心意,都是迟早的事。”

容今瑶试着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喉头哽住:“什么迟早的事?你分明不喜欢我……也不愿跟我……”

“安静一点。”楚懿目光忽而一凛,似乎察觉到什么,道:“时机到了。”

容今瑶以为他说的是“圆房”的时机已到,睫毛颤了颤,呼吸瞬间紊乱。楚懿垂下眼,唇缓缓下移,气息近在咫尺,带有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就在即将贴上她的那一刻,容今瑶心中一紧,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猛烈撞击,指尖无意识地抓向他的脖颈:“楚懿!”

“嘶——”

楚懿的动作骤然停住,双目相对,空气似乎凝固。

容今瑶看到抓出来的三道清晰的红痕,心头微动:“你清醒了吗?”

楚懿伸手摸了摸脖间,有细微的刺痛感,凝视着她,眼神冷了下来,哂笑道:“我一直都很清醒。”

“反倒是你,兔子急了乱咬人。”他翻身下榻,不慌不忙地吹灭了床边的油灯,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楚懿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带着一层薄霜,让原本弥漫的暧昧气氛瞬间被扯裂。

静了片刻,容今瑶深吸一口气,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逗你了。”楚懿目光轻轻一转,落向房门的方向,淡道:“莲葵很关心你的幸福,一直在门外。今日她打的算盘就是让我们顺理成章圆房。若我一开始就从这个门走出去,这种事还会再度发生,不如一劳永逸。”

容今瑶诧然抬眸,朝门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道背影渐行渐远,连带着轻微的脚步声。

想必刚才她焦急喊出来的那声“楚懿”,会让莲葵误以为他们已经圆房。

三个人,各有各的盘算。

容今瑶道:“那你应该早说。”

“早说?”楚懿笑,“是你亲口说出来的‘好学’和‘提前参悟’,我早说有什么用?”

容今瑶无处辩驳,一时无言:“……”

现在回过头来细想,方才楚懿虽然离得近,一度以为他真的要吻下来。可他眼中并没有流露出赤-裸-裸的欲-色,她却因此心跳不已,慌不择路。

楚懿何尝不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心机的狐狸!

迟早有一日,她要让楚懿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

朦胧的月光透过云隙,几缕柔和清冷的光辉从窗外钻进屋室,落在檀木窗棂上,又映在楚懿的眉眼间,如星石灼烁。

伴随着夜色低鸣,楚懿走到衣柜旁,从柜子里拿出褥子,随手铺在了地面上,躺上去。

他正欲与容今瑶说些什么,谁知少女忽然卷过锦被,背过身去,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楚懿眸色微动。

……她这是生气了?

房间暗得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身体的感觉最为真实。楚懿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枕着手臂,闭上眼:“早点睡吧,公主。”

待话音落下,对方仍旧没有应答,屋内恢复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容今瑶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昏暗中,楚懿慢慢睁开眼睛。

他格外清醒,望着头顶的房梁,神情半明半昧。

一点逗弄,一点试探,一点戏谑。起初是这三种情绪组成了他行为的动机,可当看见少女弯起眼睛,眸中氤氲着一汪水,桃腮泛起红晕时。他又实实在在地,被另一种情绪拉扯,几乎要克制不住,想要品尝梦里的味道。

他生出好奇,好奇她的唇,是不是如梦里那般的软。

……

翌日清晨,楚懿被胳膊上渐渐传来的酸麻感唤醒。

他睁开眼睛,眸中尚有几分未散的倦意,然而仅仅片刻,左臂上柔软的沉重似乎成了一道警钟,将他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

楚懿皱了皱眉,垂首看去。

容今瑶侧身蜷缩在他胸前,眉目安然,唇色天然透着淡粉。她偶尔随着梦境微微动一下,下意识贴得更紧了些。薄薄的一层衣料肖似摆设,少女玲珑的身段有那么一个瞬间窜入脑海,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楚懿喉结一滚,黑眸微眯:“……?”

第30章 第30章风止声息,唯有心潮暗涨……

楚懿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目视怀中人,黑眸微眯:“……?”

他本是浅眠,这次却睡得昏沉,恍若沉入一片温软的漩涡。

楚懿猜测,莲葵昨晚应当是在房内燃了“阁中香”。

此香不仅能助兴、还能助眠,让人在身心疲累之后不知不觉地进入更深的睡眠,甚至……不乏做一些旖旎的梦。

可眼前的情状明显证明,这并不是梦。

那容今瑶是如何躺进他怀里的?

这么多年,他一向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他立刻清醒。可这一次,他竟毫无察觉地让她靠近。

楚懿思索着原因,目光微敛,最终只得归结于,他身处卧房之中,熟悉之地,本能地丧失了所有警惕。

实在是不该。

默了默,楚懿头疼地掐了掐额心,试着抽出发麻的手臂,只是刚一动,后肘便不小心牵动了容今瑶的头发。

“别闹……”

昏睡的人似是被扰醒,轻轻蹙了蹙眉,鼻息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轻哼。

楚懿:“……”

柔软的鬓发擦过颈侧,带着点痒意。他动作一滞,眸色沉了几分,忍住身体传来的隐隐作

痛的燥意,道:“门锁已经被撤下去了,你醒了吗?”

容今瑶睫毛轻轻翕动。

这一夜,楚懿出乎意料没再浅眠,反之容今瑶却睡得不太踏实。

昏昏沉沉间,《鸳鸯秘戏图》和气息交缠的那一幕断断续续地入了梦。梦境中,时而晃过红烛摇曳,纱帐垂落的寝阁、时而晃过书案秋千、时而晃过摇椅屏风……均是小画册里的场景。

隐约地,有人垂首在她的脖颈间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对方的唇瓣过于柔软,掠过了她的眉眼、侧脸、鼻尖,却始终没有双唇相贴。每一次接近都若即若离,清清浅浅,仿佛是在故意挑逗,逼得她去主动索取。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那人的气息缱绻炽热,所以下意识想要靠近。

一个个零碎的片段之后,梦境的尾声,容今瑶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他的面容。

却令人大惊失色。

熟悉的深情眼潋滟着欲-色,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笑吟吟地盯着她,道:“容昭昭,你果真对我起了歪心思。”

……

“醒醒——”耳边,少年又唤了一声。

容今瑶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唇角微微开合,睁开眼时,眸光氤氲未散。

似乎是被惊醒的。

她怔忡片刻,过了半晌,视线逐渐聚焦,抬眼四顾,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地上铺了一层褥子、一层毛毯,她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虽然不是直接睡在地板上,但腰背的酸痛依旧清晰可辨。

窗扉半掩,微风拂过,秾艳的一枝石榴花在檐下蓓蕾初绽。清晨的将军府没有喧嚣,没有吵杂,偶尔传来树叶摩挲的细语,轻柔至极。

下一刻,楚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是不是做梦了?”

他神色慵懒,半撑着上身,微微偏头,往自己的左臂瞥了瞥,目光暗含意味。

容今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忽而一顿,随即裹着锦被起身,往后一退,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

她咬了咬牙,与楚懿对视,无比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对,做、噩、梦、了。”

都怪这房间里的香还有那本《鸳鸯秘戏图》,这个梦简直离谱且可怕,尤其是眼前人的面容还与梦中人重合。

“哦,原来是这样,那看来这个噩梦让你印象很深刻了,如此咬牙切齿。”楚懿抻了抻酸涩的臂膀,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容今瑶移开视线,神色自若道:“是,我梦见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很狡猾,总是装得人模人样,但是骨子里却坏得很,最擅长的便是耍弄人。我不小心被它戏耍,所以在梦中,剥了它的狐狸皮,做成狐裘披在身上。”

屋内短暂地静了一瞬。

“……”楚懿眼尾上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公主莫非也想把我的皮剥了?”

容今瑶微微一笑,否认道:“你想多了。”

“好好好,依你便是。”楚懿眸中戏谑之意更甚,没过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转而问她:“所以,你为什么会睡在我旁边?”

容今瑶抿抿唇,一时不知道该用何种理由辩解。

实话必然不可说,她定了定神,思来想去,顺着刚才的噩梦继续编造:“我剥了那只狐狸的皮,狐狸对我怀恨在心,化做狐仙也要来索我的命。我胆子小,吓醒了以后,还是觉得睡在你旁边会有安全感。”

顿了顿,见楚懿并未立即反驳,继续夸赞:“毕竟楚小将军是个杀伐果断、有勇有谋的战神,想来就是那狐仙真来寻我的仇,有你在,也是绝对不敢靠近的。”

楚懿垂眸注视着少女,忽然一笑:“胆小?”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胆小,不然那天早上,也不会偷偷跑掉了。”

“……”

容今瑶身子僵在原地。

她自然知道楚懿说的是哪一日。

上次同榻而眠乃是她强迫,第二日醒来她后闷声不响地离开,还以为楚懿没有发现她的狼狈逃跑。

这次她做了一些不能言说的梦。梦中缠绵悱恻,致使她不自觉地向带有兰麝香气的怀抱靠去,想搂住比软枕还舒服的腰腹。不知怎么,梦境与现实交错,她竟鬼使神差地按照潜意识里的想法行动了。

——原来那日清晨,他在装睡!

容今瑶飞快地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把楚懿埋尸的冲动,正准备说话。

就在这时,“砰砰砰——”,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小六姐,子瞻哥!你们在里面吗?”稚嫩的少年音隔着门板传来,一听就是方云朗。

他拖长声音,故意吓唬道:“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进去了哦……”

容今瑶看向楚懿,疑惑地问道:“你们商量好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说完,楚懿起身弯腰,把地面上堆放的褥子与毯子折起来收回衣柜。

容今瑶微微抬起眉,轻声哦了一句,把锦被扔上床,光着脚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

简单整理完,楚懿直身朝外面走去。乍一开门,趴在外面偷听的方云朗一时没了支撑,扑通一下跌坐在门槛上。

“哎呦!屁股好疼!”身着松绿短褙子的男孩哀嚎道,“子瞻哥,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啊?”

屁股着地,双脚上扬。方云朗摔倒的姿势太过滑稽,配上他今日的衣服,整个人像是翻了壳的乌龟。

楚懿勾了勾唇,“你怎么来了?”

方云朗笑眯眯道:“今日是夏至节诶!城东可热闹了,百戏坊有杂耍傀儡戏,荷风街有游湖观莲,还能祈福放荷灯呢……我好不容易能摆脱我爹和我哥的魔爪……子瞻哥!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楚懿淡淡瞥他一眼,“原来我就是你用来逃避读书的挡箭牌啊?”

方云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道:“才不是呢,子瞻哥是无敌大好人。”

与此同时,容今瑶听见方云朗提到的“夏至城东”,顿时来了兴趣。从屏风后探出一个头,眸光微动:“放荷灯?听起来还蛮有趣的。”略带好奇地补充道:“叫上莲葵和青云,我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方云朗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猛地一合掌,“好啊好啊!”

男孩正想垫脚去寻容今瑶的身影,楚懿忽然往前跨一步,将方云朗挡在门外,顺手把门关上。

楚懿提醒:“……男女有别。”

“嘿嘿,一时激动,好险好险。”方云朗抬起头道。紧接着,他眼睛忽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样,“咦?哥,你的脖子怎么有三道抓痕啊?”

声音极大,生怕吸引不来别人的注意。

“闭嘴。”楚懿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绕开他,径直离开。

方云朗一个激灵,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谄笑,穷追不舍跟在楚懿身后,“你告诉我嘛。”

“……”

“哥——”

楚懿眉梢轻挑,停下脚步,不咸不淡地说:“你再多嘴,我就同陆玄枫提一句,要不要拎着你去禁军营学射箭。还去什么城东过夏至?”

方云朗脑子嗡鸣,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我……我错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不对,子瞻哥。你这话的意思是,答应我去城东咯?!”

……

夏至时节,日长天暖。街巷两旁悬挂着五彩流苏,商贩沿街吆喝,孩童在巷口嬉戏追逐,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欢愉。

城东百戏坊向来是节庆最热闹的地方,各类表演轮番登场。方云朗正值年少,最是喜欢这些新奇热闹的玩意儿,他也不缠着容今瑶跟楚懿,反而一直跟在莲葵和青云身边,让哥哥嫂子单独相处。

五个人先是一起逛了一会儿、看了几场舞狮和吞火表演。无奈人多,后面走着走着便分散成了两波。

容今瑶和楚懿一路穿行在人群中,不知不觉走到了荷风街。

荷风街湖畔的柳树下,投壶场前人头攒动。

摊主扬声喊道:“荷灯需凭技艺换取,凡是能投中者,便可得一盏荷灯,待到夜幕降临时放入河中,许愿祈福。”

“灯分三等,最普通的荷灯,只需一箭入壶即可获得;稍好些的,需要连中三箭;而那盏最大最精致的第三等荷灯,则需以最难的‘回身投’方式,投中三次可得!”

摊主话音刚落,人群中已是一片哗然,皆不敢尝试“回身投”。这技法不仅需要极佳的眼力和记忆力,还要有听音和精准的手腕力道,稍有不慎,箭矢便会偏离壶口,功亏一篑。

容今瑶旁边站了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女子挽着夫君的手臂,撒娇道:“夫君,试试看嘛,我想要最大的那盏荷灯!”

第三等的荷灯皆以红玉纱制成,灯身雕饰精巧,仿若一朵盛放的红莲,层层叠叠的花瓣微微卷曲。烛芯未点,已然盈盈生辉。

男子磨不过娘子的撒娇,笑着点头,上前付了银两,拿起箭矢,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转身挥袖投出。

女子大声鼓励:“夫君,加油!”

箭划出一道弧线,却偏离壶口,落在一旁。旁人看得有趣,纷纷围在周围起哄助威。

女子激动道:“夫君,差一点!我们继续!”

男子无奈且害羞地挠挠头,又试了两次,依旧未能投中。他回身,眼中充满愧疚,道:“抱歉娘子,要不我们和摊主商量商量,你若真喜欢那荷灯,我们就将它买下来。”

女人摇了摇头,笑得甜蜜,“没事的夫君,买下来就无趣了,我们投个最普通的就好。只要能跟你一起祈福,什么都是值得的。”

楚懿站在一旁,目光浅浅掠过年轻的小夫妻,听到女子一句又一句的“夫君”,突然停顿了一下,侧头看向容今瑶:“想要吗?”

容今瑶唇角带笑,眼中有抹轻盈的光,“我想自己试试回身投。”

楚懿挑了挑眉,对她的回答有些许惊讶。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随手递给摊主银子,伸手挑起一支箭矢,放到容今瑶手中。

周围人群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

“这姑娘要挑战‘回身投’?”

“听说就连许多习武的公子都难以做到呢!这姑娘真的勇敢!”

容今瑶站定姿势,目光微敛,指腹轻轻摩挲着箭矢,一道久远的记忆短暂浮上心头。

有一年秋天,她在凌云堂玩过投壶。

学堂内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桌上摆放着一只陶壶和几根细长的箭矢。

最初,大家只是按照常规的方式投掷,后来江天凌兴致大发,忽然道:“普通投壶太简单了,我们换个法子——不如试试蒙眼投壶?”

这一提议立刻引来众人附和,几名姑娘纷纷跃跃欲试,嬉笑着拿起丝巾,彼此蒙住眼睛。

剩下的人纷纷下注,争论着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投中。

老师并未阻止,语气温和却不失严肃地提醒道:“投壶原是考量心境与精准,若能蒙眼投中,必定是心定手稳,方能成事。可别因好玩而失了秩序。”

容今瑶原本兴致盎然,可当真被蒙上双眼时,她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四周的嬉笑声仿佛都远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暗,她握紧箭矢,站在原地懵然一瞬。壶的方向,她方才明明看得清楚,可现在,却连稍稍调整角度都成了难事。

她屏息静立,试图集中注意力,捕捉四周的变化,但声音却被笼罩在蒙眼的限制中。周围的嬉笑声、低语声与阵阵的风声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方向,心中不禁涌上一丝急躁。

江天凌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故意嘲笑道:“容六,你行不行啊?还好没人给你下注,不然真的要赔死了!”

容今瑶脸色不变,扯了扯唇,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心中泛起冷笑。

虽然不确定壶的方向,但至少知道江天凌的位置。若是投不中,还不如把手中的箭矢都扔向江天凌。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教训一下江天凌时,一道刻意低沉的少年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别慌,听我的,静下来。”

“手腕放松,太僵硬的话,箭矢很难控制方向。”

容今瑶倏地一怔。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正在经历声音的变化期,嗓音常常未定,或稚嫩,或粗糙。然而,这道声音却截然不同,虽然略微压低了些,但依旧如一缕清风,清朗不失沉稳。

有些熟悉,但不敢确认。

毕竟那人才不会这么好心出言帮她。

容今瑶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缓缓调整角度,一步又一步,手腕放松,深吸一口气,随后果断投掷。

“咚!”

箭矢以一种完美的弧线飞出,轻巧地落入了陶壶的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庭院中的寂静。

四周顷刻间爆发出一片惊叹声:“容六投中了诶!”

投中了?

容今瑶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扯下丝帕,微风拂过,柔软的绢布滑落在她掌心,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眨了眨眼,视线渐渐回归清明,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秋日的学堂庭院中,光影斑驳,菊花开的正盛,微风轻轻拂过檐角,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

围观的同窗们欢笑着议论,方才的耳语仿佛只是她的幻觉。之后,因着方方面面的原因,她没再玩投壶,也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回忆至此,容今瑶指尖微微收紧,正准备投出。这时,身旁传来一句熟悉的话:“别慌,静下来。”

她偏头一看,楚懿不知何时已走至她身侧,微微俯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施力,“手腕放松,太僵硬的话,箭矢很难控制方向。”

刹那间,风止声息,腕上温热,唯有心潮暗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