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桑之低着头看男孩潮湿的眼睫毛。
她看到了男孩的委屈,男孩的愤怒,以及那种被欺骗的憋屈感。
但是哪怕男孩捏紧了拳头,也不敢扑上来打她。
以为男孩已经明白了,他的弱小。
他的反抗,在这里所有人的眼里,都显得这么可笑。
真的,真的可笑。
男孩很想笑出声来,然而她只有一滴滴的泪水,顺着他悲伤的面孔,一滴滴往下淌。
他难以自抑地留下眼泪,难以自抑地被悲伤淹没。
他感觉自己成了蚍蜉,感觉自己成了蚂蚁,前者无法感动大树,后者立马就要被更强大的大象一脚踩死。
这种憋屈感,他很多次都感受过,当跑到街上跪了很久求不来一个馒头的时候,当走了很久找不到饥荒地一片树叶的时候,当直面自己的妹妹被易子而食的时候。
哪怕在现在,他的头顶依旧被牢牢的无力感笼罩,那种阴云一天都没有在他头上散去。
自然,也没有在庙中的所有人头上散去。
当贵族在狩猎场上驰骋的时候,他们则跪在他们的脚下,当做马凳,当做可以被随时踩一脚的器具。
也许是男孩太过悲伤。
也许是男孩愤怒的情绪已经感染到了于桑之。
总之,于桑之在临走的时候,看了男孩一眼,给了他一个机会。
她把那些瘦子们和男孩隔开,给了男孩背着他的爷爷逃跑的机会。
“走吧,等到你有一天,想要找我报仇,你就来。”于桑之漫不经心地说。
同时,随着她的话,她身边的萤火虫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绕着于桑之盘旋一会儿,顺着男孩的手飞进去,很快就拼成了几个字。
“你可以来这里找我。”于桑之漫不经心。
她很少有同情心,自然也比不得玄烨后宫中那些名号德善的妃嫔们善良。
不过她愿意给男孩一个机会。
男孩咬着牙,红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被刺激到了,还是真的把于桑之的话听进耳朵里。
他郑重道:“好。”
他回去找她报仇的。
男孩的那句好还没落到于桑之的耳朵里于桑之就已经走远了。
望着于桑之的背影,男孩第一次感觉到浓浓的挫败感。
输给那些拿着镰刀的男人,男孩只有愤怒。
输给那些带狗腿子的权贵,男孩也只有不忿。
然而输给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甚至于,自己在不大一会儿之前,还从这个女子手上投走过钱袋,反而让男孩羞耻又心虚。
他一面难受于于桑之的无情,无情无义的女人把他唯一珍重的东西破坏了,一方面又羞耻于于桑之的无视。
他都这么惨了,他都这样了,她却分毫同情都不留给他。
甚至他感觉她的眼睛里,就没有落入过他的影子。
很难说,这一刻,男孩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但是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的战火。
哪怕可能面对的,可能是比那些带着镰刀的男子还麻烦还难对付的古怪的女人,也没能让他浑身的斗志颓废下去。
一瞬间,男孩仿佛又被激起了求生欲。
那点因为老头的死亡而带来的悲痛一下子被他闪着亮光的眼眸给覆盖住了。
他握紧拳头,一面警惕着周围的人,一面拖着老头的身躯,也离开了这个地方。
被掼倒在地的男人们一边不甘心放过男孩这么大一块肥肉,一边却又忌惮于于桑之残留下的权威,不敢轻举妄动。
男孩拖着老头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庙。
天地浩渺,从来没有底层人的容身之处。
不过男孩知道,北面正在招兵。
曾经他害怕抛尸于荒野,恐慌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兵队里被带上沙场。
他不敢直面沙场上飘扬的黄色的泥土,也不敢面对说书人口中血流成河的战场。
人总是怯弱的,会对未知报以恐惧。
但此刻,男孩却默默激起了斗志。
那女人都说了让他功成名就之后来找她报仇。
那么,等自己积累战功,拳打蛮子,脚踢叛军的时候,他就会让那个女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不是曾经那个只能在她面前被无视的孩子了。
于桑之抱着自己的战利品。
来到了宫门。
此时的宫门早已落匙,在夕阳失去绚丽的五彩的光辉之后,那小黄门就会恪尽职守地关上皇宫的大门,把皇宫的一切分成内外两个部分。
内就是内,外就是外。
而于桑之此时,就被不经意地拦在了外面了。
然而于桑之一点也不慌。
她轻飘飘地脚踩墙壁,站在宫墙高处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宫内的地面。
这娴熟的状态,仿佛这并不是从宫里第一次出行,反而像是已经这样干过好几次,反而变得有恃无恐了一般。
“谁?”
本来按照于桑之的技巧和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不惊动宫中守卫的基础上翻进宫里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偏偏今日不巧。
有个要放水的侍卫刚好走在这片地方的树脚下。
这是一片较为偏僻阴凉的地方。
因此,侍卫也没有什么顾忌,裤子一扯,腰带一松,就要给自己放水。
就在他放松的那一刻,头上突然多了片阴影。
如同一片云似得遮在了侍卫的头上,像是一块命运的抹布,盖住了侍卫的整个人。
“是,是谁?”
侍卫被吓得都要软了起来,但偏偏,这会儿他的嗓子不受控制,一突突就把话说出来了。
这句话似乎惊动了站在树枝上的人,站在树枝上翩若惊鸿的人低头一瞥,直瞥得侍卫浑身的热血都冻结了。
却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撞上了人。
于桑之想要装傻无视这个侍卫离开。
然而,侍卫却第一时间警醒了起来,手握上他放在一边的刀把。
他裤子都来不及提,已经挡在了于桑之的前面。
“你是谁?深夜闯入皇宫,意欲何图?”侍卫的嗓音听起来沉稳。
细听,却也有一丝慌乱。
在这个哪里都是黑暗的夜晚里,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单打独斗,如果面前是一个心怀不轨的高手,那么,为了他的职责,他一定会放出信号,提醒其他侍卫。
而在这个放信号的过程中,他有可能赢,也有可能输。
有可能人头落地,也有可能立下战功。
侍卫两股战战,一面为即将到来的恶战而咬牙,一面,却又握紧了自己的刀。
于桑之的路就这么被拦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侍卫,也许是尚且稚嫩,脸上还残留一丝天真无邪的责任,满脸自己今天要完了要完了,早知道就不自己偷偷偷懒跑出来解手的窘迫感。
也许是因为对面没有声音,也看不到对面的身形。侍卫显而易见的更加慌。
他更努力的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的人影,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只能隐约知道有人在对面,却完全察觉不出对面之人的落脚点。
这让他更加紧张,这肯定是个厉害的高手。
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死,听对面一声哗啦的响,是对方要离开的声音。
侍卫再顾不得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左手捏着信号弹,右手举着刀,嘴上还大声喊到:“来人,有刺客。”
这样莽撞的举动,也不顾自己是否能防守。
然而下一秒,刺客两个字仿佛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嘴里半句话还没出来,仿佛一只嘎住了的鸭子。
“于……姑娘。”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低,头低着,已经是面红耳赤。
他怎么把皇上最为看重的于姑娘当做是刺客了呢?还差点弄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侍卫一阵心虚又心惊,却又隐约察觉出不对:“不过,于姑娘……”
他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自己没组织好措辞:“这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若换作其他人,哪怕是他们熟悉的,这突然违反宫禁,跑到这里,他也是照抓不误的呀。
于桑之回答得理所当然:“回来休息。”
外面的客栈自然不如皇宫来的舒适方便,更何况。
于桑之低着头望着侍卫。
她来来回回熟稔地翻过宫墙好多次了,只这次出了意外,让这个侍卫突然逮到了。
平时从未被逮到过,自然把皇宫当成是院墙,来来回回惬意得很。
“啊?”侍卫一时目瞪口呆。
仿佛是觉得这个回答很有道理,于姑娘不回皇宫回哪休息呢?却又觉得也并不是十分的有道理。
譬如,他怎么就感觉,于姑娘把皇宫当成了来去自如的客栈,还是不用付银子还能多领一份银子的地方。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也许是错觉。
侍卫直觉自己应该是感觉错了,虽然皇上他没有给于姑娘一个很高的位份,但是皇上对于姑娘的上心,那是大多数人都能感觉得到的。
第117章 混沌
简单应付了一番侍卫,于桑之离开得淡定。
她一路往自己的宫殿走,甚至都没有刻意隐藏过自己的身形。
刚刚遇见了一个侍卫,想必过不久,玄烨那里就会知道她出宫的消息。
她拿着新得到的钥匙,正要想着怎么开启回去的通道,就见几步前,玄烨侧着脸,站在她宫殿门前的样子。
也许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也许是今天的夜色比较阴郁,玄烨的脸上黑沉沉的,看不出来表情。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又似乎是察觉到了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玄烨缓缓抬起头,过于深过于沉的宫殿的影子,照在他青隽俊美的脸庞上,遮住了一半脸,反而显得神秘而莫测。
看到了于桑之的身影,玄烨没有表情的脸上轻轻松了松,嘴角勾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弧度,他看向她,似乎是关怀,又似乎是疑惑:“你哪里去了?”
想来,那个侍卫还没来得及禀报给他的皇上。
“出去走了走。”于桑之侧过了脸,轻轻忽悠道。
玄烨也似乎只想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质疑的模样。
他松了一口气,来拉于桑之的手:“你……”
他的话顿住了,因为他接触到的于桑之的手,全是血。
一下子玄烨本来放松的神色就紧张起来了,他紧紧拽着于桑之的手,眼睛紧盯着于桑之的眼睛:“你受伤了?还是哪里磕破了?是谁?朕要诛他九族。”
于桑之早就将那根断掉的肋骨藏起来了,此刻的手上,残余的并非是她的鲜血。
玄烨没有把握好力道,或者说他压根没有心思去控制他手上力道。
于桑之的手腕被他的力道握得生疼,直到她皱起眉头,玄烨才发觉到自己力道过重,攥疼了她,又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愧色,放松了力道。
拉开袖子一看,果然有点红了。
“没事。”于桑之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玄烨不信,拉过于桑之的手腕,自己小心翼翼拿了帕子擦了,看到鲜红的血色下露出的细腻雪白的底色,这才有些相信。
他仔仔细细一寸寸看过去,确实没有伤口,甚至连疤痕都无,看来于桑之说的是真的。
玄烨这才真的放松下来。
“下次不要再去危险的地方了。”玄烨惊魂未定。
谁也不知道,他看到那些血的那一刻,脑海里在想什么。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发紧,胸膛发涩发酸,从未有过的惶恐笼罩看他。
玄烨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幼时,曾被权臣攥住权柄,小小一个,站在那金黄色的龙椅上,面对着一群看似臣服于他,实际上却各有心思的陌生人时,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这是很难以言喻的,玄烨心想,也许那就是担忧吧。
而于桑之的没有受伤,也让他高兴起来,也有了些许兴致。
“你跟我来。”
玄烨深夜来到于桑之的宫殿,在这里等候良久。
既然等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来看一眼。
他拉着于桑之的手,大步往前。
再前面,是御花园,夜晚的御花园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喜事,用红包灯笼一个个串了起来,灯火倒影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就像是给水面也串起了一串串发光的夜明珠,颗颗星辰也落于其上,更是嚷湖面多了一丝热闹而寂寥的美。
湖边,晚风吹拂,带来一丝香气。
于桑之嗅了嗅,发觉了浓重的香料混着鲜美的肉的香味。
仔细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用三两根树枝而交叉做成的烤架,而烤架上,那滋滋冒着油光的烤鸡,正被包这御花园产出的绿油油的荷叶上,混淆了荷叶的清香和肉质的香气。
“这是?”于桑之迟疑。
玄烨有点紧张:“今日夜色正好。我看圆月当空,你没看到不免可惜。”
于桑之看了一下月亮,果然很圆。
她在外面许久,居然也未曾察觉到。
“朕为你烤鱼。”玄烨有些紧张,他拿着刚穿好的鲜鱼。
特意用自己最完美的侧脸对着于桑之,同时又专门换了姿势,雷厉风行地点起了火。
“这副场景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清凉的夜风中,传来了玄烨低低的声音。
是的。
于桑之还记得,自己刚开始落在那小破院子的时候。
就是玄烨给她做的饭。
刚开始她只是想找一个帮忙给她割猪草的苦力。
谁曾想,对方居然是个没有做过活的皇帝。
玄烨浅笑了下:“许久没有做过,有点手生了。”
那会在小破院子里,他那般殷勤,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乐意。
而到了皇宫里之后,吃穿住行都有专人包办,反而许久味噌碰过这些东西了。
玄烨专心致志地撒上调料,浓郁的香料气息从鱼肉上散发出来。
藏在一边的梁九功紧张地握住了拳头。
皇上能不能让于姑娘回心转意,就在此一举了。
梁九功一边担心,一边则小声示意凑近的侍卫别出声。
一会儿要是惊扰到皇上就不好了。
而收到消息的侍卫长则有些纠结。
他一方面想要报告给皇上有关于姑娘出宫的事情,一方面又不敢去打扰。
就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玄烨起身,要将烤好的鱼递给于桑之。
却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一个石头。
“皇上小心。”眼看到玄烨脚下被绊了一下,梁九功大惊失色。
然而还不等梁九功和侍卫长扑上去。
就听得玄烨和伸手去拉玄烨的于桑之纷纷落水。
水中泛起阵阵波纹。
于桑之藏在腰间的“钥匙”,也顺着倒下的力道,落入湖水中。
逐渐的,湖面泛起了银白,道道浅色的亮光在湖水中绕着圈形成。
“皇上。”等梁九功扑到湖面岸边。
几个侍卫连番救人,哪怕第一时间吧二人救起,也发现,二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当中。
而在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披风,葱地牢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方士,则口鼻流血地也倒在里面岸边上。
只不过他所处的地方更加隐蔽,全身上下都被树枝阴影挡住了,没有人发现他。
他死前,手还死死往前伸去,眼睛死死瞪大,仿佛眼前有什么可怖的事情发生。
而于桑之,则闭着眼睛,脸颊红润,并无异常,只是深深陷入了昏迷中。
“梁公公,属下无能,只能看出皇上身体康健,并不能叫醒皇上啊。”胡须花白的老太医颤颤巍巍,以头抢地。
“同样的,娘娘也和皇上一样,属下压根叫不醒。”
老太医头上汗流了一额头。
他从未看过如此诡异的病情。
两人的身体都完好,甚至因为救治及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小病小痛,然而就是这样,他却叫不醒其中的任何一人。
这样诡异的场景,他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梁九功也记得团团转。
他怎能想到,怎么会出了这种事?
………………
而在另一边。
于桑之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沉沉浮浮,浮浮又沉沉。
在这个过程中,她感知不到自己是谁,也无法分辨出这里是哪里,是何时何地。
等她的意识终于稳定了一些。
她才勉强撑着眼皮睁开眼睛。
才第一眼,她差点以为又是方士搞出的小手段,把她给穿进里另一个世界。
然而很快,她又睡过去,那一点微末的清醒的意识,也很快被覆盖,重新反复。
良良久久,良良久久。
等到再睁眼的时候,于桑之捂着自己的脑袋,观察四周,有点慌乱:“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于桑之感知到自己胸膛里还残留着恐慌和害怕,还有一点点期待。
她从拔步床上坐起来,一点点挪到了床边,侧头看向黄色的镜子。
好漂亮的一张脸。
于桑之惊叹。
她从自己的眉头一直摸到自己的下巴,又从眼睛摸到鼻子。
她暂时记不起自己是谁了,又为何出现在此处,可显而易见的是,她有一张美人脸。
“花娘。”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摇着扇子擅自开了门,那人头上戴了一朵大大的红花,打扮得夸张而艳俗,手上套了好几个金镯子:“花娘。”
老鸨进了门,就把门锁上了。
她满脸微笑,几乎有些满意地端详着花娘这张脸。
这张脸是她这两年精心培养的,艳而不俗,恰到好处,既能妩媚得让看官们流连忘返,又能够清纯得不染纤尘。
“真不错。”老鸨上手捏了于桑之的下巴,那打量满意商品的眼神,让于桑之有些隐隐厌恶。
然而心脏胸腔馁缺升起了另一抹陌生的情绪,那是带点害怕的恐惧和敬畏。
“这张脸,天生就是要吃这碗饭的。”端详够了,老鸨放开了手,嘴角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要是那些看客们看了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为你痴为你狂,那银子啊,定是拿到手软。”
老鸨拉着于桑之的衣服转了一圈,看她的胸,看她的身材,嘴上啧啧称奇:“啧啧,这么好的女娃,这么漂亮的妞儿,让多有权有势的老爷付钱,都便宜了他们。”
于桑之潜意识里很想抽出被老鸨攥着的手,但很奇怪,她似乎被控制了,依旧麻木而温顺地站在原地,听着老鸨对她的点评。
而心里则升腾起一些古怪的情绪。
那是对以后的一丝期待,那是对老鸨赞美的松了一口气,还有对自己以后日子的惶惶不安。
那千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于桑之的胸腔也跟着震荡,呈现出一种格外的脆弱来。
“好了。”老鸨看够了,终于松了手。
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大声道:“满月楼新晋的花魁花娘,登台!”
第118章 剑客
于桑之被推到一扇门前。
珠帘微微晃荡。
于桑之从珠帘反射的光影中,看到自己胆怯的一张面孔。
“登台。”龟公唱台的声音大而尖,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一下子划开了舞台背后的真实面目。
于桑之隔着一扇若隐若现的帘子,就这么与台前的热闹突然接轨。
“花娘登场。”
于桑之站在原地,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并没有准备好。
但是周围的一切却仿佛默认了她应该出现。
“还不快去?”老鸨瞪了一眼,推了于桑之一把。
于桑之便这么一个踉跄,进入了布满红绸的舞台。
面前是脚下的一簇簇鲜花。
喝着小酒脸上全是酒意的男人们,享受着女子的按摩,一边调笑着接受女子的亲吻,一边眯着眼睛往台上打量。
“哇。”
大家发起喝彩:“这是老鸨从哪里找来的美人儿?”
眼前男子们一个个醉酒又贪婪的笑把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滑稽。
于桑之纷纷感觉到世界在她面前褪色,但没过一会儿,又纷纷抹上色彩。
刚刚变成了黑白的男子此刻面上皮松松的,一看就是美色消耗掉了精神,他的脸重新被抹上酡红,仿佛是世界拿着一支画笔,给他增添了一抹红色。
“小美人儿。”
他的嘴上含糊不清。
便是他膝盖上为他倒酒的美人,也分不清他说的是台上的花娘还是台下的自己。
男子眯起眼睛。
这次膝盖上的女子分清了。因为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花娘,一副钱不是问题的模样:“美人长的真标志,还刚是个雏儿,宵爷我要了,老鸨,多少银子?小爷买了。”
老鸨就站在台上,她笑得合不拢嘴:“哎呦,魏小爷,这花娘和其他女子可不一样,是我们的新花魁喔,银子可不少的。”
“怕什么?”魏小爷一拍桌子,已经是喝醉得大汗淋漓的模样:“还怕小爷我给不起钱吗?小爷我的银子多的很,你只管报价。”
周围有个吃的肠肥肚圆的老板摇着头,故作高深道:“魏小爷,你这就不对了,哪怕是花楼,可这花娘是个漂亮的女人呐,女人总是需要花言巧语的,不若魏小爷去把这小美人哄过来,可不比砸银子风雅得多?”
“也是。”魏小爷喝醉了,舌头有点大。
他眯着眼睛,略有些迷离地盯着台上的花娘:“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在楼上开了一间房,足以和这花娘一起度过足够快乐的一晚。
于桑之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杀意升腾,但很奇怪的是,这杀意仿佛被什么给按下了,又或者被什么有力的力量给打散了。
她再也升腾不起那杀伐果断的感觉。
取而代之的,是仓皇却无措的感觉。
连那双漂亮含着情谊的眼睛,也像是湿润润得沾了水,变得泫然欲泣起来。
魏小爷的眼睛都看直了。
一双咸湿的手就这样打算摸上花娘的肩膀。
却被老鸨拦下来。
老鸨含着笑,她是很不想得罪魏小爷这个贵客的,魏小爷本身资产雄厚,又是个风流的,这她花楼里扔了不少银子,光是平日里的花用就占了她花楼的三成。
但是此刻老鸨有些不甘心。
她培养花娘这个美人出来,课不光光只是想得到这一点银子的。
老鸨含着笑,略有些调皮地点了下魏小爷的胸膛:“魏小爷急什么,这流程还未走完呢,这鲜花都还没送上来。”
老鸨是想要再等一等,看看有无更有权有势的人,能看上花娘这张脸,舍得花更多的银子把花娘买下。
“送鲜花”是花楼的规矩。
每次出一个花魁,都会有这样一个登台,等到花魁到了台上,就由楼上和楼下的贵客出价。
一朵鲜花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往往,最后每位花魁都能收到一捧鲜花作为自己的第一次开场。
平日里,十两银子能够外面的百姓花用一年,而如今,在酒香弥漫的花楼里,这百两银子才堪堪能换上一朵鲜花,参与这花魁的竞争。
旁边捧着鲜花的小花童则站在旁边,挂着大大的笑容。
他等着各位贵客因为花娘的出众面容,来找他用无数两白银购买不值钱的鲜花。
“好吧。”魏小爷倒是很洒脱。
他常年混迹于青楼酒楼之中,对这个流程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看了许多遍。
不过他很欣赏这种“热闹”。
——哪怕这种热闹让他和美人会迟一点见面。
迟一点摸上美人的手,那倒也没什么。
魏小爷这样想。
他含住身边女子给他递过来的酒水,眼眸中有些热闹由有些快乐的样子。
他对这位美人是势在必得的。
少了魏小爷过于强势又或者是过于直白的叫价,场面变得热闹了很多,也隐晦了很多。
不少人开始暗暗塞钱给那个捧着鲜花的小童,以此来换取不少的鲜花,再将那些鲜花扔在于桑之的脚下,便是他们的“报价”。
当然,有些人是单纯出价,因为看上了于桑之的脸,或者是看上了她的身体,觉得漂亮,觉得年轻,又或许只是觉得有趣。
而小半的人只是想凑凑热闹。
毕竟每次花楼选举花魁的日子总是不多的,能碰上,花个不伤大雅的小钱,以此来消遣消遣,也是很不错的
他们便不是指望能抱得美人归,而是单纯地想要热闹热闹。
等到酒过半巡。
小童手里篮子里的花已经被换了大半,而老鸨的笑容则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剑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指着小童里剩下的花,直接道:“我全都要了。”
全都要了?
老鸨不免有些惊愕。
毕竟这篮花的数量不少,而如今过了半巡,方才换了半篮子的鲜花,剩下的鲜花不说太多,但也不是寻常人能负担得起的。
老鸨以为自己没认出人,仔仔细细将少年打量了一番。
这位男子背着剑,身体挺括,身姿笔直,因为站着,身形挺拔如竹,背后背着的长剑锋利威严,仿佛随时能顺手把一个人也的脑袋如西瓜一样砍下来。
老鸨打量着打量着,有些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不过她依旧是没想起这张脸是谁。
这证明这位少年并不是她认识的达官贵族家的任何一个子弟。
而事实确实如此,背着剑的少年是一个剑客,他下的山来,是为了历练自己的,并没有足够显赫的出身。
老鸨便笑了:“这位公子,是否是走错了地方,如果是口渴,想要讨碗茶喝,左拐小巷里才是茶馆,要听书得往那里去。
我们花楼啊,只有香香软软的女人。”
哈哈哈。
周围的贵客和老鸨一起笑起来。
“这里可没有免费的茶水给你喝。”
“你知道这一篮子都花有多少钱吗?这可不是外面一文钱能换一大篮子的野花。”
也许是许久没有看到这样惹笑话的人了,他们都笑得很大声。
少年的脸逐渐有些红,不过还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身后背着的剑足以给他安全感,让他在旁人的嘲笑中也能第一时间平静下来。
是的。
他确实不知道这一朵鲜花多少钱。
他只是来捉一个平白惹了一位小娘子的地痞无赖到这里来,而刚进入花楼,那地皮无赖就仿佛是鱼入了水,再寻找不到。
因为口渴,他喝了一杯水。
也因为这杯水,他看到了这位被迫站在台上的女子的仓皇。
因为这点可怜,他站了出来,仅此而已。
“我确实没有太多钱。”年轻的剑客大大方方道:“可是她不愿意,你们也不应该强求人家。”
单纯的剑客一直长在山上,活在山上,刚入世就遇到了这样的场景,难免心存善意,妄图想要帮助这个小娘子。
“要多少钱?我这里有几两银子,都给你。弱还有不够的,我去凑,一定能凑出来。到时候都给你。”少年说:“但是你能不能把这位姑娘先放了?她看起来很不想站在台上让你们看。”
少年单纯,少年心性,又因为足够无知,所以显得直白。
而他直白的话让其他人则更加大声地嘲笑他:“穷鬼,你这点钱,连一朵花的花瓣都买不到,还想买下剩下所有的花?真是好笑。”
少年剑客不知道旁人为什么笑。
不过他却有些忧愁了,他皱起了眉,看着那小童手上的花,很有些想要探究的意思。
明明这花和他山上的花看起来差不多唉,也不是金子做的,怎么就连花瓣都买不起了?
少年剑客有了些想要弄明白的意思。
然而老鸨却不等他弄明白,就要开始轰走他了。
“这位公子,我们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您还是到别处去寻乐子去吧,我们可不能奉陪了。”
老鸨可没有跟着这个少年玩乐的心思。
对于她来说,能拿到银子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少年的突如其来,则打扰了她的打算。
她的打算是,给这花娘找个有钱有势的贵客,再让花娘好好下下功夫,把贵客们都笼络住,好让这青楼成为他们小巷的招牌,而她则可以每天简简单单地收收银子。
而花娘的第一次登台,是绝对不能被破坏的。
少年剑客有些闷闷不乐,不知道是因为这过于昂贵的鲜花,还是因为老鸨过于阴阳怪气的招呼。
他有些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不是要寻乐子啊,那个姑娘真的很不喜欢站在上面,你看,她都不快乐。”
站在这台上的女人哪有开心的?
少年的话再次引起了哄堂大笑。
也许是这样的乐子不多,也许是这样的热闹一个月也难发生几次,这叫周围的看客们都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既然如此,那你给几两银子,看看这老鸨愿意不愿意?”
第119章 跟我走
老鸨自然是不愿意的。
她几乎是含羞带怯地挥了一下帕子:“贵客们说什么呢?我哪里是这样看银子的人?”
老鸨看了台上的花娘一眼。
她告诉少年剑客:“我们青楼是不看银子,这鲜花也只是个彩头,不过,你看花娘可愿意跟你走?”
若换作是寻常人,早听出来了这是委婉的拒绝,冠冕堂皇的话语。
然而剑客不知道啊。
他自山上下来,银钱短缺,世俗规矩也不甚清楚。
他若是清楚,便能看清老鸨那暗暗威胁花娘的眼神。
也能明白花楼不是他这一穷二白的人能进来的。
少年剑客一下子松了眉头,很是欢喜的样子:“那自然是好。”
他抬起头,望向台上茕茕孑立的女子,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你要跟我走吗?”
少年梳着一束长马尾,短打薄衫遮不住粗壮有力的臂膀,少年意气,很是朝气蓬勃的样子。
于桑之看愣了一会儿,感觉不属于自己的心开始变得紧绷。
美丽柔弱的女子眼含春水,如哀如戚,如琢如磨,漂亮的红色长裙让她整个人仿佛开在红色里的雪白花蕊,漂亮而脆弱,清丽而哀婉。
少年剑客的目光往上抬着,越是看,越是心跳揣揣。
二人的对视引起了周围看客的不满,他们拍着桌子,打断了这暧昧的氛围。
他们是来看笑话的,而不是来看英雄救美的。
“老鸨,花娘?你们如何说呀?”有人起哄。
但比起善意,更多的是看热闹看乐子的恶意。
魏小爷也端起酒杯,很有些兴趣的样子。
在他眼里,花娘已经是他的了。
不过在落在他身上之前,看个乐子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于桑之感受到了老鸨的催促。
老鸨的眼里可不是暗含着凶光那么简单,于桑之清楚而明白,此刻她只能说一个答案。
那便是拒绝。
然而,那少年剑客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踌躇,很是有些洒脱而散漫地说:“没关系,姑娘,你想要如何都行。想跟我走行,不想跟我走也行。如果你想跟我走,我有剑,不会让你被拦住的。”
少年很少做下承诺,但一但下了承诺,他便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去执行,总归不会放人鸽子的。
于桑之又感受到各种粘腻的目光带着好笑与恶意落在她身上。
仿佛在等着看这位可怜的女郎是否会被剑客三言两语的海誓山盟打动,从而一举抛弃养大她的青楼,也抛弃这做主的老鸨。
唯独有一束目光,清棱棱的,像是水,含着笑,里面藏着期许和星星,很认真地在等她的话。
或是拒绝,或是同意。
仿佛无论哪个答案,都一样地让人期待。
于桑之感觉自己的胸口压了一块石头。
“我……”
她才刚说出话,就被少年剑客打断了。
“我明白了。”少年很明媚地笑起来,长长的马尾打在他的肩头,快乐得像是一把剑。
他眯着眼睛笑起来,仿佛很满足的样子:“我明白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了答案。”
一双盈盈秋水,便这样愣住了。
少年快乐地上前,想要抓花娘的手。
然而老鸨却很急切地挡在了他面前。
“不行。”她有些急,少了点故作宽容的稳重。
她养了花娘这么久,可不是为了给这个野小子带走的。
“嗯?”少年剑客疑惑地看了看老鸨挡住他的那双手,歪了下头,露出虎牙:“我知道了。”
他把怀里的碎银子一股脑掏出来,都丢在了老鸨的怀里:“这些,这些,都给你。”
少年剑客一身武艺高强,然而银钱却少,这碎银几两,连这花楼最高的琉璃盏都买不到。
老鸨的脸色有些绿,然而更让她脸绿的是,很快,少年就越过了她拦着他的手臂,往前跳跃两步,翻上了台子,抓握住了于桑之的手臂。
手掌下的触感温润而细腻。
少年也不由得红了脸。
他嘟囔道:“真细。”
随即不顾老鸨的叫喊,一把抓住于桑之的手往下跳。
台阶其实很高,于桑之不知道为什么却反而没有了紧张。
反倒是少年剑客好奇地盯着于桑之的脸,似乎在惊讶她的胆子这番大,随即又轻轻笑起来。
能让他一眼看到了就欢喜的,必定也是个不寻常的。
“呼呼。”
两人的衣衫在空气中翻飞。
黑色的劲装和红色的长裙交缠,有一种夸张的美。
魏小爷也坐不住了。
他本来是想要看个笑话,但是现在却反倒被乐子耍了。
他不乐意地叫嚷:“不行,小爷都订了,花也送了,美人怎么反而跑了?”
老鸨也脸色苍白,连忙叫人来拦,同时大声问花娘。
“花娘,你真的要走吗?你的父母还嘱咐我让你今晚去见见他们呢。”
于桑之感觉风在自己身边穿过,少年剑客在带她跳窗的前一刻,含笑着问她:“走吗?”
闪着星光的眸子很亮。
仿佛很有魔力。
于桑之一下子仿佛被蛊惑了似的,内心也升起一股柔情来,她羞涩又矜持地点点头,雪白温润的脸照映在黄色的焰烛里,很漂亮。
少年剑客便欢快地笑了,他小声说:“抓紧我。”
少年清爽的气息喷在于桑之的耳畔。
在于桑之不知道的时候,耳朵逐渐红了。
“好了。”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于桑之才算是真的从那双亮亮的眸子里清醒过来。
周围是一条寂静的小巷。
往后一看,远处熟悉的地方如今人仰马翻。
可以想象,有很多人正在找藏在这里的两人。
“花娘,我这样叫你吗?”他叫了一声,又感觉不对:“好似怪怪的,不然我叫你花花吧。”
这个少年真的直白。
于桑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剑客欢快的笑脸,这样想。
“花花,你要往哪里去呢?”很快少年剑客的脸上就布了愁绪。
很显然,他真的是一时上头,就把她带了出来。
甚至都没想好把人带出来的下一秒,该怎么办?
“不如这样吧?你跟着我好了。”很快,少年剑客就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叫阿玄,是下来除恶的,你跟我走吧。”
阿玄绕着于桑之转了一圈,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样子:“反正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要跟着我的吧?跟着我吧?”
说到最后,甚至都带了丝委屈巴巴的味道。
阿玄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只蝴蝶似的,很是会捣乱的样子。
于桑之低下头,她其实是有些愿意的,阿玄那双浓密的睫毛像是一只淘气的蝴蝶,在她的心脏里四处扇风。
“但是,我不会武功呀。”于桑之的声音很轻,柔柔的,仿佛一根羽毛刺挠在阿玄的心里。
阿玄的心颤了颤,他有点奇怪地捂住了心脏。
不过很快,他就又松了眉毛,很是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呀,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呀。”
说着,或许是因为骄傲,他身后的马尾也翘了翘。
于桑之便这样被哄走了。
这里的时间仿佛流逝得很快,又仿佛流逝得很慢,画面慢慢褪色,又很快被赋予了色彩。
于桑之跟着阿玄,两人一直往南走。
阿玄说自己之前一直在山上,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傅教着学武。
他的眼睛亮亮的,很有些得意的颜色:“所以我很厉害的,现在连师傅都打不过我。”
因为快乐,他的头也昂起来,被光照亮,很好看。
于桑之有些痴了。
阿玄又很善良,也很正义。
他总是要路上去帮助一些弱小的人。
于桑之便跟着他,看着他拿着剑阻拦抢劫的马贼,看着他救助被欺负的老妪。
他出手的时候总是很果断并正义的,他接受别人赞美的时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有一次,他路过救助了一个马匹部落的部长小女儿,被那懵懵懂懂开窍的小女儿用爱慕的眼神缠上。
于桑之一边失落,一边又觉得仿佛理应如此。
阿玄却很坚决并果断。
他仿佛比于桑之更敏感似的,总是在那部落小女儿靠近他的时候不着痕迹远离,又在部长借着感谢敬酒的时候避开商讨两人般配的话题。
这个时候,于桑之又会觉得,阿玄似乎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知事故。
至少,不该招惹两个女人,他是很懂的。
这晚,阿玄喝多了酒,躺在草地上。
他们银钱不够,只开一间客栈住一间房的情况总是有的。不过阿玄总是很客气地把床铺让给她,再自己躺在地上。
偶尔更加贫穷的时候,他会找个安全的破庙,然后把她放在里面,自己守在外面。
草地上于桑之也是坐过,当然,她当花娘的时候没有,离开了之后便很熟悉。
阿玄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像是含着迷蒙的酒水。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她,一边咯咯笑起来,一边又有些得意地说:“花花,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的,我都不让别的女人碰的。”
也许是喝了酒,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又有些低,不仔细听,仿佛就要散在空气里:“我从小就听我师傅说,我爹错就错在多招惹了一个女人,所以他被两个女人害惨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我爹是师傅的师弟,他们是同一派的。师傅说,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我爹会想要伤害我娘,去娶一个平凡的农女。”
于桑之悚然一惊。
然而等她再低头,却发现阿玄早就睡熟了。
他砸吧砸吧嘴,手里的酒水倾斜,落了两滴在地上。
夜并不冷。
于是他甚至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第120章 异变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阿玄起来是很有些意外的。
他眉目含春,低下头看了看趴在他胸膛睡着的花娘。
花娘很软,阿玄一面不自觉地摸着花娘的手指,一面迷迷瞪瞪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你醒了?”感受到一点动静,本来就没睡熟的花娘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便听到了一个清润又快乐的声音。
阿玄总是很快乐的,他似乎立马把昨夜的对话抛之脑后。
他对花娘说:“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要接着往南走。”
花娘睁大了眼睛。
惹得阿玄笑出声来。
他拨弄着花娘长长的睫毛,有一点似乎像是找到好玩的玩具的样子:“花娘为什么这么吃惊?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这些天已经四五次看到部落的男子对着你笑了。”
说到后面,阿玄的声音低下去,嘟嘟囔囔的,显得有些哀怨。
花娘哪里记得这些?
这些天她为阿玄和部落小女儿的事伤心都不够,哪里有见到部落的男子对着她笑过?
花娘红了脸:“你别胡说。”
“就是,就是。”阿玄这个时候又有点小孩子气了,仿佛不是之前那个拿着剑斩凶除恶的少年英雄了似的,他不依不饶的:“花娘可别看他们,要看就看我,我可比他们好看多了。”
阿玄很没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觉悟,他把头昂起来,让花娘看清他的脸。
阳光照在这张俊美又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十分漂亮。
花娘有些看得痴了。
于是阿玄便又咯咯咯笑起来,很自然地说:“花娘喜欢我的脸,便不许再看其他人的脸了。”
似乎因为长在山上,从小练武,阿玄没有旁人的委婉,这句话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很快部落的族长过来送行。
对于这么一个优秀的年轻小伙,要把他放走,族长是很可惜的。
毕竟这世道,说清净很难清净,若是能把他留下来,与他女儿做个配,那是很好的,很合适。
可惜的是,这样的小伙儿,居然没看上他的女儿。说实话,族长不免有些觉得这个小伙子眼睛不好。
他身边那个青楼来的女子,怎么能和她的女儿比肩呢?
但明面上,族长还是很客气的。
他给他们二人带了干粮,还给了他们不少的银两充作路上的花销。
“少侠救了我的女儿,就是我们部落的救命恩人。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真是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些盘缠就当做老夫的谢礼。”族长抱拳,忽视了女儿一个劲给他使眼色让他挽留的眼神。
又换做其他人,肯定是要推辞一番的。
但是阿玄脑中可没有推辞这个词,他想的是,既然是给他的谢礼,那么他收的也理所应当。
正当二人寒暄几句,即将要走时。
那位部落族长的小女儿冲了出来,她没想到她父亲也不站在她这一边。
是了,她知道,她父亲觉得,一个女孩子痴痴缠缠一个男子,仿佛很是廉价似的。
她也不想显得这样廉价,可是有什么办法,她第一眼见到阿玄,一颗心便已经落在了他身上。
“你要走了吗?”部落的小女儿穿了一身鹅黄,站在绿油油的草原上,眼睛里含着泪,抬头望着自己心爱的男郎。
然而注定让人惋惜的是。
哪怕她这样豁出去脸,也没能得到一点挽留。
“是。”阿玄眉眼弯弯。
从山上下来,他一直是很快乐的,每天仿佛笑都笑不够似的,也不知道这笑能招惹多少人。
花娘心中忧愁。
“你,这里不好吗?你不愿意留在这里?”部落小女儿双眼含泪,非要阿玄说出个一二三来。
阿玄略显苦恼地皱了眉:“不行的啊。”
他慢吞吞地说:“师父交代我下山来历练,让我称雄除恶,荡平四野罪恶,我不能一直在这儿的啊。”
部落小女儿更伤心了,她抽抽噎噎地说:“你师父真坏,你才这么年轻呢,就要你到处历练。”
阿玄只笑。
很快,部落小女儿仿佛说服了自己似的:“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反正也不想一直在这儿,我也想跟着你四处走走,我还可以帮你做饭,我做饭很好吃的。”
部落小女儿只想跟着他,只想,只想。
然而这回部落族长很快就冷了脸,他第一次斥责自己乖巧的女儿:“胡闹。”
外面这么危险,在路上这么辛苦,她还跟着带着一个女人的男子,这真是太胡闹了。
然而部落小女儿听不进去,她央求自己的父亲:“父亲,反正部落里有弟弟,他可以帮衬你,女儿就想出去走走,想四处看看,过段时间还会回来孝敬父亲的。”
部落族长冷着脸不说话。
于是部落小女儿便把一双泪眼看向了阿玄。
阿玄眨眨眼,躲在了花娘背后。
部落族长一见,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训斥道:“真是太胡闹了,也不想会不会麻烦少侠。”
很快,他就叫人把部落小女儿给带了下去,重新关了起来。
他充满歉意的朝着阿玄说:“是我管教不严,今年春天我会给他找一个好郎君的。那便祝少侠路上一路风顺。”
阿玄和花娘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虽然部落小女儿很快就被带走了,但这件事还是横在了花娘心里。
她略有些哀愁地想:“阿玄真是太好了,好到有很多人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份跟着他。”
这些女孩子都很好。
有好的家室,漂亮的脸蛋。
而她除了一个青楼的身份,悲惨的过去,她什么也没有。
花娘不禁想,阿玄真的愿意一直带着她吗?
一路上,阿玄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思重重,很快便趁早带她进城找了客栈。
花娘有些奇怪,毕竟从前阿玄都是不走到黄昏不作罢,从来都是接近傍晚,才会想起要给自己和花娘找个休息的地方。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休憩呢?”花娘奇怪地问。
阿玄摸摸花娘的头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啊,这几天光忙着救人,我有些累了。”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透露出:“听路上的人说,东城门口有花灯节,要不要去看?”
花娘从进青楼开始,一直到从青楼出来,一直都匆匆忙忙。
在青楼的时候,忙着学技艺,忙着能让老鸨满意。等出了青楼之后,又跟着阿玄到处斩杀坏人。
对于花娘来说,这样的热闹仿佛隔世来的虚幻,是不属于她的,更是很远的。
“嗯?”见到花娘迟疑,阿玄皱眉,难道他哄人的方法错了吗?可是他从书上看到的都是这样子的呀。
花娘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冲着阿玄露出一个小时:“好。”
阿玄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很想要花娘重新快乐起来,为了这个小小的目的,他偷偷偷懒一个晚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好。”阿玄很认真地跟花娘说:“你握紧我的手,外面太危险了,你抓紧了我,才不会被弄丢。”
阿玄这话实在太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了,花娘红了耳朵,轻轻推阿玄一下。
阿玄还毫无所察,还奇怪为何花娘要推他。
很快,阿玄拉着花娘的手,两人来到了一条热闹的街上。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很多家的百姓都在收拾东西,他们很是热闹地讨论起了晚上的花灯节,一个个略显兴奋的面庞红扑扑的。
花娘左顾右盼,只看到了一些正在搭建的戏台,还有一些小贩正在抢占晚上花灯节的街道两旁的摊位。
“我们似乎来的太早了……”花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拉着,来到一个小贩前。
香喷喷的馄饨在葱油花汤里落隐落现,这高汤熬的很浓,花娘闻到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
“咕咕。”是她的肚子在叫,花娘略显窘迫地捂住了肚子。
阿玄便笑了。
他给了小贩一点银两:“来两碗馄饨。”
见花娘的目光有些惋惜地落在银钱上,阿选一把揽过花娘的肩膀,叫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边很自觉地擦桌子拿筷子。
他和花娘说:“族长给了我们很多银子,我们这些日子可以不用过的和从前那样辛苦了。”
从前没钱,连累花娘一直和他一起风餐露宿。
对于这点,虽然阿玄平时不讲,但都不动声色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既然把花娘救了出来,他总归是要管她生活的,而让花娘一直跟着他吃苦,他又暗暗觉得难受。
好在现在这些银子可以让他们挨过这段时间。
等过些日子,阿玄打算再去找个悬赏的任务做一做,总归是能养的起花娘的。
花娘便点点点头。
她不是在心疼那些银子,她是在替阿玄惋惜。
他明明可以放弃她,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可是他总是因为她妥协。
例如在乡野里,也有很多老汉会愿意让阿玄住在他家里,度过一晚。
但阿玄总是担忧她,害怕她不适应,宁愿花大价钱去住客栈,自己打地铺,也要保证她的安全。
有时候,花娘也会想,阿玄会不会在某些时候,会觉得当初带她出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在想什么啊?”阿玄笑着拿筷子在花娘眼前挥了挥,他笑靥如花,告诉花娘:“你怎么总是忧心忡忡的。”
花娘一怔。
还没等花娘说话,远处却传来一丝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喧嚣的声音。
阿玄笑着看花娘,也正打算说什么,就闻到了剧烈的血腥味。
浓烈的血蔓延开,铁锈般的腥味开始逐渐浓烈。
“啊。”有人发出了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