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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得也愈发艰难,隋蓬仙倾耳去听,能够听到外面驾车的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催促马儿快走的动静。

发音晦涩难懂,隋蓬仙想起她扭着赵庚说的那几句北狄话,虽然是骂人的话,但大致发音相近。

看来绑走她的是北狄人。

隋蓬仙想起昨日进入西番城时遥遥看到的那片连绵雪山,日光落在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之上,远观已是十分壮丽。但此刻让她身临其境,隋蓬仙完全无心欣赏雪山的圣洁美丽。

没一会儿,马车蓦地剧烈颠簸了一下,随即整座车舆朝外倒去,像是深深陷在了淤坑里,隋蓬仙勉强稳住身体,听着车外响起男人的喝骂声和马儿的嘶鸣声,伴随着鞭子落在马身上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马车却始终深深陷在淤坑里,几乎要被冻住。

隋蓬仙静静听着马车外有些杂乱的人声,人数不多,约莫着两三个,与在西番城内作乱的那拨人或许不是同一路人。

她想起之前赵庚私下对她提起西番内部可能有人与北狄暗中勾结的事,眉眼冷凝,掌心不自觉贴向小腿。

今日她只梳了条辫子,没有尖锐的金钗可以留作防身,但还好,红椿从服侍的西番宫人那儿听来一个旧习俗,找了把匕首贴身放在她靴子里层,说是可以辟邪。

结果还真派上用场了。

隋蓬仙把匕首拿了出来,默默紧握在手中,这把匕首现在是她最后的底牌。

隋蓬仙默默活动着筋骨,动作牵扯到后脑的伤口,钝痛感让她忍不住闭眼,等熬过那一阵的晕眩,她咬紧了牙,要是叫她知道是谁打的她,且等着,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非把他砍成臊子不可。

车门忽地从外面打开,日光落在白茫茫雪地上反射成一道强光,隋蓬仙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一脸络腮胡的矮身男子一愣,这中原娘们儿居然醒了?

不过这样也好,雪山路滑难行,他乐得少扛一个人。

听着他们用生硬的汉语让她赶紧下车,隋蓬仙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依言下了马车,借机飞快抬起眼扫过三人,里面没有呼延豹。

但三个北狄男人看起来都是强悍能干的体格,腰间的弯刀还沾着血,并不好对付。她一个人想要成功逃脱,靠武力不太可能,匕首也不可能一下放倒三个男人。

和他们相比,她就只剩下身体迅捷灵活这个优势……

隋蓬仙脑子不停转动,余光瞥过周围的环境,想着伺机逃脱的办法。

她不知道这三人要把她领到哪里去,倘若要带她去他们在雪山上的老巢,到时人更多,她逃脱的几率就越小。

塔伦几人时刻警惕着隋蓬仙的动静,他们知道,中原人都十分狡猾,中原女子更是个个都聪明,稍有不慎就会中她们的计,让他们只能带着次一等的草药和布匹回到部落,受人嘲笑。

塔伦和巴兰一左一右地走在隋蓬仙两边,剩下一个塔尔南不停地用铁铲掩盖着他们一路走过去的脚印,防止赵庚他们循着印记追上来。

三面夹击,她该怎么办?

越是紧张,隋蓬仙的脑子就越清醒,她把自己绷成一张如同满月的弓,塔尔南扫雪掩埋脚印的簌簌声一直不绝,吵得她烦不胜烦,却又得益于这阵噪音,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了办法。

“你要更衣?”塔伦的汉语一般,听不懂文绉绉的话,皱了皱眉,“这里没衣服给你换。”

隋蓬仙一脸高傲,眼带不屑地看着他,没有出口解释。

巴兰哼了一声,在他旁边解释:“中原女人面子薄,让她们直接说要去拉屎拉尿这种话,她们宁愿跳山崖!”

塔伦环视周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山林边缘,沿着三王子给的地图,再走一段路就能抵达他提前布好的山洞。

这里十分荒凉,只有没过小腿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更会不可避免地落下脚印。就算这个看起来就十分狡猾的中原女子要耍什么心机,她也不可能在他们兄弟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

怀揣着这样傲慢的想法,塔伦挥了挥手:“快去!”

隋蓬仙转身朝着不远处更密集些的树林走去,又听到一阵阴冷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你最好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招,不然你一定会死得更惨。”

隋蓬仙翻了个白眼,落在他们手里横竖是个死,她不跑才怪。

巴兰注意到她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很深,看着她在雪地里费劲行走的样子嗤笑一声,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连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仅仅是让她自己在雪地里走上一个时辰恐怕就会让她力竭而死,更别提独自逃出这座雪山。

隋蓬仙并不为他们的轻视而恼怒,巴不得他们再松懈些,好给她多留些时间。

直到塔尔南扛着铁铲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他们,傻眼了:“那个中原女人呢?”三王子指名要她,要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脾气越来越暴戾的三王子可能会把铁铲拍在他们脑袋上。

巴兰朝着不远处的树林努了努嘴:“应该拉屎去了。”

塔尔南有些担心:“该不会趁机会跑了吧?”

巴兰嗤了一声:“那种连山都没有爬过几次的中原女人连怎么在雪地里行走才节省体力都不知道,一步一个坑,她能有几个力气,又能跑多远?”

塔伦点头:“的确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她的脚步很笨重,每次陷进雪里时都会发出明显的簌簌声。

塔尔南还是不放心,把铁铲塞给他们:“我去看看。”

塔伦和巴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树林里只剩几串凌乱的脚印,方向杂乱无序,几人脸色大变,立刻决定分开去追。

树枝微动,积压在枝叶上的雪层簌簌落下,隋蓬仙不敢再动,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粗硬的树干里处坐了坐,身体还在一阵又一阵地发着热意,她的四肢却冷硬如冰,尤其是刚刚直接碰触到雪地的双手,此时又红又冰,泛着隐隐的痛意。

靴子也被雪水浸湿了,她几乎怀疑自己足底结了冰。

隋蓬仙悄悄收拢双腿,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现在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但她总不能一直躲在树上不下去。而且赵庚他们找来的话,也是毫无头绪,她该想个法子,给他们留些线索。

或许是太冷了,就算她用力地抱紧自己,也没能生出更多的暖意帮助她驱逐寒意。

她也在不断袭来的寒意中渐渐身体发麻,头也晕乎乎的,下意识低头靠在粗糙不平的树干上,呼吸多了,连胸腔里都泛着冷意。

不知过去多久,她隐约听到头顶有猛禽挥动羽翅的声音,伴随着阵阵尖啸,落入耳中刺激着她混沌的大脑。

怎么听着有些像觅风的声音?

想起那只贪吃的豆豆眼黑鹰,隋蓬仙心里生出些期望,万一呢?

隋成骧紧紧拄着用作支撑的树枝,蓦地福至心灵,眼尾微抬,注意到那棵正簌簌落下积雪的树。

他踉跄着脚步走过去,面色几乎和地上的雪地成了同一种颜色,但当他抬起头,努力辨认出密匝枝叶间的确藏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霎时间心头猛地迸射出的惊喜让他双瞳剧烈紧缩,呼吸也跟着急促。

“人在这里!”

赵庚闻言望去,凌厉染血的面容看起来分外可怖,那双充斥着冷寒风暴的眼漠然扫过扶着树咳嗽不止的隋成骧,看了一眼同样绕着那棵树盘旋低飞的觅风,大步朝那儿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靴底扬起大片残雪,有些浸入靴内,很凉,但他的心却急促得有如擂鼓。

“阿嫮。”

隋蓬仙昏昏沉沉间,发觉自己靠着的那棵树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令她安心的气息,她觉得更困了。

她冰冷的面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掌,随即又没了反应,赵庚呼吸微滞,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不要再睡下去。

男人沙哑中隐带哽咽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响起,抱着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用力,隋蓬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赵庚狼狈的脸,她吓了一跳:“你怎么……”

她微冷的指尖触上他染着血迹的脸,才过去多久,男人眼里尽是血丝,眉间堆着浓浓的阴翳之色,憔悴到她都有些不敢认。

“没事。你怎么样,有哪里痛吗?”赵庚轻描淡写地将他带着五百将士帮着平叛西番内乱的事带过,看着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色,再不复往日如桃李一般的红润,喉头那股梗阻着他几乎失声的巨石越来越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隋蓬仙还在为他话里一笔带过的事而震惊,摇了摇头,想揪着他的衣裳再细问几句,但看着他盔甲上也都染着斑斑血迹,看着瘆人得很,她嫌弃地收回手。

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僵冷的眉心微动,笼着霜雪的眉间缓缓晕出一些柔和的笑意。

“多则死了?那公主怎么办?跟着咱们回去吗?”

赵庚看她现在还有精力操心这个问题,摇头失笑,不过看着她精神慢慢恢复,他松了口气,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答复。

“不,即位的新王已经选定了。是老西番王最小的儿子,多则的弟弟。”

隋蓬仙忙着消化他话里偌大的信息量,直到身上被一件厚厚的披风裹住,融融的暖意渐渐消弭困扰她多时的寒冷,她面色渐渐摆脱了病态的苍白,变得红润。

“新王从前娶过妻吗?多大了?长得如何?”想起寿昌公主耿耿于怀西番王‘爱纳妾’一事,隋蓬仙不免有些忧虑,她的运气该不会那么差吧?从天而降一个新夫婿,总不能比上一个还差吧?

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赵庚动作未停,将她放在一面干净的石头上,蹲下去给她换上干净的新靴。她的脚冷得像冰,赵庚刚刚摸到就开始皱眉,不由分说地捉住她想要往后缩的脚,低声道:“坐好,我给你捂一捂。”

隋蓬仙同样低声尖叫:“这儿还有那么多人呢!”

她抬起头飞快扫了一眼,刚刚替她递来披风的人正是谢揆,他此时站得有些远,大概是因为怕一身血迹会惹她犯恶心。隋蓬仙又仔细看了一眼,咦,谢揆拼杀得也太卖力了些,身上的玄衣几乎都要浸出血的颜色,脸上也狼狈得紧,看着像个冷面俏修罗。

她兀自在心里感慨,脚上忽然一痛,她下意识轻叫出声,气恼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赵庚微笑:“我替你按一按穴位,好让脚没那么僵。怎么样,舒服了些吗?”

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隋蓬仙哦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还行吧。”

她视线接着放远,不远处有几个她认熟了脸的亲兵,其他人应当是四散开来去搜寻呼延豹他们的踪迹了。

他就不怕他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跪下替她暖脚这一幕吗?

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他温热的掌紧紧裹住她的脚,比十个八个汤婆子一块儿垒起来还好用,烘得她浑身都发暖,她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淡淡的红,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闪着欢喜又得意的水光。

赵庚笑了笑,没有戳破妻子的小心思,低着头替她揉捏着脚上的穴位,坦然自若地开口:“我照顾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此时他脸上还沾染着纵横的血迹,削弱了那份油然而生的正气凛然,隋蓬仙看着他从容的眉眼,真要信他是个正经人了。

隋蓬仙出神地想,不过,老实说,其实他不正经的时候,她也是很受用的吧?

隋蓬仙察觉到她盯着他看了太久,男人眉眼间的笑意堆叠,融开了霜雪,开出一株在春日里簌簌轻颤的花树。

她有些羞恼地移开视线,又生硬地望了过来:“……我刚刚问你的事,你还没回答我。”

赵庚仔细回想了下,他那时只想尽快解决那场纷乱,不再给呼延豹借乱生事的机会,至于西番的新王,他晃了一眼,没心情细看。

“长得如何,不知。但新王今年不过二十又一,尚未娶亲。”至于家中有无内宠,这就不得而知了。

隋蓬仙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哦了一声,想着反正走之前会看到,也就没再继续纠结。

见她渐渐恢复,赵庚替她换上新的靴子,叮嘱她待会儿回去了要喝姜汤,不能由着性子不喝。还有她后脑勺的伤口,虽然没有出血,但他刚刚看了看,鼓起来一个大包,实在是触目惊心。

隋蓬仙习惯了他在琐事上总有些唠叨,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你不陪我回去吗?”

赵庚看着她下意识露出的依恋模样,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头,顾忌着她的伤口,又收了回去:“阿嫮放心,我会亲自送你回去。但我必须亲手抓到呼延豹,杀了他,替你泄愤。”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但话语间的阴冷肃杀之气一览无余,显然他已下定决心,绝不会更改。

隋蓬仙看着他含着凶悍煞气的神情,眉眼凌厉,语气冷肃,俨然是动了杀心,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先前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类模样。或者说他在刻意避免她看到他不温和、不容亲近的一面。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生气,隋蓬仙先前还恨得想把伤她的人砍成臊子拿去喂狗,这会儿那股逼得她心口发闷的恨意渐渐散了。她也没有刻意再在赵庚面前添油加醋,她知道,就算她不这么做,赵庚也一定会替她报仇。

夫妻二人站在那儿,低低私语的模样让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别开眼,不敢多看,但心里又痒痒,忍不住偷偷瞥去一眼,看到他们刚刚还杀得像罗刹附体的国公爷此时低眉顺眼地跪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暖脚,一点儿也不避讳旁人。

兄弟们还在这儿看着呢!

但他们心里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国公夫人笑得太好看了,他们心里也油然而生一股理所当然之感,这样娇贵的牡丹花,就应该被哄着捧着。

给夫人捂捂脚怎么了,说不定兄弟们看不到的时候,国公爷更生猛,直接上嘴舔呢!

亲兵们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无人得知。

赵庚扶着她站稳:“我去交代他们几句,你在这儿等等我。”

隋蓬仙点了点头,抬眼,看见慢慢朝自己走来的隋成骧。

他脸上用以遮掩疤痕的面具不知何时掉了,神清明秀的脸庞上那个火燎绕后的疤痕分外瞩目,或许是她的视线太直接,隋成骧往旁边侧了侧身,只肯把自己完好无瑕的半边脸露在她面前。

“……刚刚多谢你。”赵庚告诉她了,如果没有隋成骧,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她。

虽然隋蓬仙仍然对什么所谓双生胎之间的心神感应嗤之以鼻。

隋成骧摇了摇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但他看到她和赵庚旁若无人地亲昵微笑,眼中全然没有第三个人的身影时,妒意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他急速跳动的心,有些痛。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

隋蓬仙为了避免尴尬,正要转身上马,却忽然感觉后背微凉,浑身寒毛下意识竖起,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阿嫮!”

“阿姐!”

赵庚最先发现不远山坡上突兀出现的一点冷光,看着那道裹挟着雷霆之力的弩箭带着呼延豹哈哈响起的猖狂笑声急速朝她而去时,他浑身发凉,下意识朝她扑去,想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却只听到了弩箭穿透血肉发出的声音。

隋蓬仙被人推了一把,重重跌在地上,还好她身上裹着的那条厚皮风替她挡了挡,不至于摔得很疼。

她来不及反应,那道不祥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想起刚刚那声凄厉的‘阿姐’。

刚刚还游走着暖意的身体变得僵硬,甚至连转过头的动作都做得无比艰难。

谢揆率先提着剑朝呼延豹冲了过去,赵庚抬了抬手,此地的几十名卫兵也跟着涌上。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她的肩:“来,起来。”

隋蓬仙紧紧握着他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触碰到那道一动不动,几乎不见呼吸起伏的身影时,泪珠一下顺着冰冷的双颊落下。

“你,你怎么样……?”

隋蓬仙跪倒在他身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又怕加剧他的伤口,一时间僵立在原地,只有眼泪不停落下,溅在雪地里,有微弱的凉意落在他脸上。

像是观世音菩萨降下的甘霖,那道透胸而出的伤口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都在这一瞬被削弱。

隋成骧咳了咳,朝她伸出手。

稍稍一动,就牵扯着他背后的伤口汩汩流血,很痛,但他与生俱来的病弱让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这些不算什么。

“不要哭。”

隋蓬仙轻轻握住他的手,隋成骧立刻用力地反握住。

这是阿姐第一次牵他的手。

赵庚看着他身下不断洇开的大片殷红,沉默地垂下眼,依照隋成骧的身体,这一箭带给他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已经走向必死的结局。

赵庚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粒固元丹喂他吃下,又替他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隋成骧闭了闭眼,虚弱地喘出一口气:“阿姐,你看,我没有骗你。”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做到了。那个有幸成为她夫婿的男人却慢他一步。

拖着这幅无用的身体,隋成骧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能做到,抢下了这个机会。

现在好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因为流了太多血,他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但他脸上扬起的笑容又是那样真切而幸福。

他知道,他的死讯传回汴京,耶娘必定无法承受。到时候又会连累她。

但最后一次了。

“阿姐,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忘记我。”他的心神渐渐涣散,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隋蓬仙察觉到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变冷,心头冷茫茫一片,看着他苍白的唇开开合合,脑子却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的体温流失得那么快,却是徒劳。

隋成骧闭着眼,感受着生命之中最后一阵暖意。这是阿姐赐予他的最后一件、最好的礼物。

他咳了咳,眉头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皱起,神情却平和而安宁。

“不,阿姐还是忘了我比较好。”

他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她日后回想起这一幕,夜里恐怕会做噩梦。

隋成骧很小气,他不想让那个男人有趁势安慰她的机会。

隋蓬仙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微微的凉意炸开,他微笑着阖上眼。

“阿姐,你从来不是我的影子。”

她的一句气话,他记了很久。比天上的金乌还要耀眼夺目的人,怎么可能是落在他身后的影子?

近乎于呓语的话落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滑落,无论主人再怎样心有不甘,也抓不住她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恃宠而骄

隋蓬仙慢慢睁开眼,垫在面颊下的枕头散发着决明子、柏子仁和菊花的淡淡香气,清淡宜人,让她想起另一个身上总是萦绕着苦涩药味的人。

可怖的记忆渐渐回笼,她手指紧紧蜷缩着,褥面上的双绣如意百合纹被这股力道拧得发出窸窣的可怜声响。

“阿嫮?”

赵庚察觉到床帏里传来的动静,走了过去,听到她低低的回应,掀开垂下的杏色帐幔,看见她撑着手想坐起来,倾身扶住她的肩,让她慢慢坐起来:“大夫说你头上的伤是钝器击打所*致,给你开了些活血化淤的药,又抹了些药膏……有觉得好些吗?”

隋蓬仙顺势钻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力气大到甚至让赵庚感到一阵疼痛。

她抱得很紧,透着一股执拗,仿佛她坚信,只要抱得足够紧,她在乎的人就不会轻易地离她而去。

赵庚慢慢地抚着她伶仃细瘦的背,吻着她微微颤抖着的乌蓬发丝。

犹如蜻蜓点水的啄吻,一下又一下,不含一丝情.欲意味,只有对她无尽的爱意与怜惜。

隋蓬仙把脸埋进他胸膛,低声道:“我好多了。你呢,有好好休息吗?”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这人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时候她在想,其实他是故意的,存心想要看她为他着急发脾气的样子。

她索性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尾还洇着湿润水色的眼定定地望着他,赵庚不由得失笑,她这样像是光听他说还不够,非要自己亲眼见到才安心。

赵庚垂下眼,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哪需要你操心。你好好的,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语气柔和而坚定,犹如青山屹立,不可撼动,隋蓬仙默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颈慢慢扬起,有些干燥的唇碰上他的,挤出一句含混的呓语:“亲我。”

赵庚捧住她的面颊,修长有力的手指深深陷进那片有些苍白的丰盈面颊里,熟练地叩开她的唇舌,急切地攫取着她的柔软与呼吸。

不止是她需要安慰。他们都迫切需要做些什么,利用剧烈的感官刺激让身体循着从前的记忆迅速发热、变暖,借此来忘记不久前在雪山上那阵令人绝望的彻骨寒意。

耳鬓厮磨,唇舌交缠。

赵庚慢慢放开她,垂眼看去,她仍闭着眼,原先苍白的双颊重又布上玫瑰色的晕红,如同淋过一蓬细细的春雨,干燥的唇变得柔润、嫣红。

他低头又亲了亲:“起来吧,我让人给你端些饭菜过来。”

隋蓬仙懒懒地腻在他怀里,搂着他的双臂也不见有松开的意思,赵庚轻轻拍了拍她,还惹来她瞪来一眼。

“有情饮水饱,我不吃。”隋蓬仙耍赖似地又把脸往他怀里贴了贴,那股黏糊劲儿让赵庚受宠若惊,又忍不住被她的话气到发笑。

“胡说。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赵庚在某些事情上格外坚持,不会一味娇纵她。

隋蓬仙最终妥协了,不大高兴地被他裹在被子里,抱去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坐着。

“不许脱。待会儿再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热一热,更放心些。”她在雪山上那么久,受冻又受惊,眼下是没诊出什么问题,赵庚担心寒气侵体,哪一日她不注意,病症一下就爆发出来,届时她更遭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与表情都十分严肃,没有一点儿可供她撒娇转圜的余地,偏偏手上动作又十分细致地在为她布膳,灯烛晕开暖黄的光晕,落在男人英俊而凌厉的面容上,勾勒出外人无从得知的柔和内廓。

隋蓬仙把被角拧得像是麻花,双颊绯红,慢悠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在这种她身心俱疲,什么事都不愿去想的时候,偶尔被他管一管也没什么。

无可否认的是,她喜欢山一样,沉稳、强大,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

赵庚想哄她再吃一些,胸前却靠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扑面而来的暖意芬芳让他心口微软,低声笑她:“不想吃就不吃了,做什么撒娇?擦我一身油。”

隋蓬仙一下就恼了,捏紧拳头使劲儿捶他。

赵庚闷笑出声,拿过巾子替她擦了擦脸:“气性这么大?”

隋蓬仙哼了声,又顺势倒进他怀里,一时没有说话。

“郎君。”她换了个姿势,下巴枕在他腿上,柔软丰润的面颊时不时蹭过他绷紧的腿股,赵庚下意识将背脊挺得笔直,听到她低声的呼唤,手掌落在她裹着的被子上,嗯了一声。

“我悟出一个道理。”隋蓬仙闭了闭眼,歪过头去看他,荔枝眼里水色盈盈,赵庚尾调微扬,显然有些好奇。

她微凉的发垂在颈间,也有些垂在他腿上,赵庚伸手替她拨了拨黏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近在咫尺的脸庞娇艳欲滴,散发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惜取眼前人。”

隋蓬仙轻声说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一双无形的手搬开了些,漏下一隙天光。

她的面颊擦过他愣着垂在一旁的手掌,赵庚有些迟钝地动了动,疑心方才飘过的是一团柔软的云彩。

但天地间的造物,远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存在。

隋蓬仙一骨碌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肩上滑落,纤侬合度的曲线直直落在他眼底,赵庚担心她动作太大会头晕,皱着眉扶住她的肩,却被隋蓬仙凶巴巴地拍开。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抬起下巴,用他熟悉的、爱极了的骄傲姿态宣布:“所以,你要对我更好一点。明白了吗?”

赵庚深深凝视着她,不愿放过她眼瞳中闪过的每一份情绪与神采。

“遵命。”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怀里,这一次十分顺利。

红椿端着鸡汤进来,隔着珠帘看到两人又搂一块儿去了,不禁有些牙酸。

这夫妻俩,就没有不腻歪的时候吗?

……

西番内乱刚刚平定,又是出自与呼延豹等北狄势力暗中勾结这样的原因,赵庚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疏命人送回汴京,此时只能事急从权,帮助新王坐稳王位,让他们对胥朝生出不敢违逆的臣服之心。

其余叛贼皆被处死,呼延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赵庚却一直没有露面。

直到今日,他带着隋蓬仙来到了西番用来关押重犯的地牢。

地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闻,灯烛发出的光亦是灰蒙蒙的,充斥着浓浓的阴冷之意,人一走进这里,心情就不由得变得恶劣起来。

呼延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见是赵庚,他登时暴起,想要冲到栅栏前,却被穿透肩胛骨的铁钩牢牢束缚住动作,只能发出暴怒的狂吼。

赵庚冷淡地从那团血糊糊的人影中移开视线,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她:“去吧。”

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亲手处置呼延豹。是为她自己报仇,也是为隋成骧报仇。

隋成骧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或许不会觉得他识趣,只会怨他让她碰这些脏事。

隋蓬仙得知他的决定时,沉默了一瞬,点头说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当她握住刀柄,用力砍下的时候,回弹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却握得更紧,亲眼看着那只怨毒的眼猝然瞪大,继而慢慢失去光采,她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赵庚。

赵庚没说话,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这间格外肮脏阴冷的囚室,掏出巾帕给她擦手。

“有好受一些吗?”

隋蓬仙点头。

从她看完隋成骧留给她的信之后有些郁郁的心情放了晴,她伸出手给他看:“现在只有这里疼了。”

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牢牢裹住她,隋蓬仙像一只风筝,被他轻轻扯动着线,轻盈地朝前走去,明亮的天光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身后地牢带来的阴郁气息。

“嗯,回去给你抹些红花油。”

谁手疼会抹红花油?这时候都不忘调侃她,坏东西。

隋蓬仙忿忿地拧他胳膊,无奈他一身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她手指都拧酸了,人家眼都不带眨一下。

返程的日子很快到了。

隋蓬仙这会儿才终于有心情去看那位新王,瞧着的确比他的哥哥要年轻俊朗许多。

她看向寿昌公主,没来得及说一些临别之际的客气话,就见她主动走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住。”寿昌公主心情很复杂,如果不是她坚持让隋成骧留下随行,他也不会落到客死异乡的下场。

隋蓬仙摇了摇头,那两封提前写好,留给她和忠毅侯夫妇的信隐隐昭示着,他仿佛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在迫切地等待着机会来临。

或许真的是出自双生子之间的心神感应,隋成骧才会那么固执地要跟她来到西番,她嗤之以鼻的东西,最后反而救了她一命。

隋蓬仙心情很复杂,她明白这些和寿昌公主无关,不想看她露出消沉愧疚的样子,索性转了话题:“新王待你如何?”

寿昌公主愣了愣,眼前浮现出雪圣节那日惊变的场景。

骊山的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时叛军势头极猛,寿昌公主穿着华丽沉重的服饰,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多则扯去当肉盾,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拉了回去。

后面的事太过血腥,寿昌公主下意识地遗忘了许多,但她不会忘记,青年取下面罩,对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

多则死了,寿昌公主起初还有些担心,害怕下一任王是什么肚满肠肥的老头子。在她辗转反侧的那个夜晚,他悄悄爬墙过来,告诉她,他赢了。

他会是西番的新王,也会是她未来的丈夫。

想起那些画面,寿昌公主面颊发烫,害羞地低下声音:“他对我也就还,还行吧。”

看着寿昌公主这副扭捏样,隋蓬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嫌弃地丢开手:“嘴硬的时候能不能把你脸上的笑收一收?”

女眷那边儿倏然爆发出尖叫声,赵庚眉尾微动,新王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察觉到胥朝那位年轻的重臣投来的视线,新王笑了笑:“新婚燕尔,在所难免。”

他的生母是汉人,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原儒学也有不少接触。等到寿昌公主生下的孩子继位,西番王室的血脉愈发稀薄,西番对胥朝的臣服之心也随之愈发牢固。

胥朝当然乐见这样的情况。

赵庚深思间,听到新王又说了句什么,他抬眼,新王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也很关注你的妻子,不是吗?”

赵庚笑了笑,十分坦诚地点头称是。

……

离开汴京时是暮夏,再次踏上故土,天地之间弥漫着寒意,随着马车骨碌碌辗过地面的声音响起,隋蓬仙思绪慢慢放远,想起庭前那几丛玉簪花,应该都谢完了。

“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去就是了。”

赵庚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眸光沉静:“我已提前在奏疏里向陛下告罪,这会儿若是舍下你径直进宫,岂非是犯下欺君之罪?”

隋蓬仙瞪了他一眼。

老东西越来越能说会道。

尤其在逗她开心这件事上,越发得心应手。

握着她的手轻轻收紧,干燥的暖意顺着相贴的掌心游走遍她全身,这是他无声的安抚。

她抬起头,对沉默紧望着她的男人露出一个笑。

隋蓬仙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把隋成骧去世的消息瞒到他们回到汴京才说出来,她报丧的信与那封隋成骧亲笔的信早在一月前就已经抵达汴京。

回程时的人数骤减,因此大多都轻便上路,只花了去时一半的时间就已抵达汴京。

马车停在忠毅侯府前,隋蓬仙从车舆里出来,看着侯府前那两个红灯笼,一时间心绪莫名。

“阿嫮。”赵庚的呼声让她回过神来,她接过他手里的瓷瓮,触感冰冷微腻,隋成骧静静地沉睡在里面。

见她执意要自己抱着,赵庚没有与她争,手虚虚护在她身后:“走吧。”

大娘子和姑爷回来了的消息迅速被阍人递到了忠毅侯面前。

不知怎的,这月余来府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变天,但雷暴雨就是迟迟落不下来,反而更让人心烦气躁。

阍人心思浅薄,见隋蓬仙她们回来了,心想侯爷见到亲女儿和能干的女婿时,总该露出好脸色了吧?

没成想,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忠毅侯听到消息后登时站了起来,急步往外走,阍人还以为他激动坏了,忙道:“侯爷莫急,大娘子让我和您说一声,她和姑爷去了章华园。”

忠毅侯脚步一顿,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面部神情有些怪异,斑白双鬓旁的青筋也跟着扯动,看着莫名有些骇人。

阍人莫名不敢多看,低下头,听到那阵沉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敢抬起头,拍着胸脯松了口气,心里大骂管事不是个东西。

难怪他要把大娘子和姑爷回府的消息交给他通传!

忠毅侯一路阴沉着脸,进了章华园,死寂了许久的院落隐隐飘来女人尖利的哭声,庭院中的花草竹丛仿佛也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满目凋零,不复往日富贵浓烈的景象。

他身影微僵,到底还是冲了进去。

侯夫人抱着瓷瓮号啕大哭,她从前是那样注重容貌仪态的人,连在外人面前露出稍许不合时宜的情态都要气恼很久,但此时她却全然抛下了那些束缚她的东西,哭得声嘶力竭,泪水不断落下,冲洗着那张不施脂粉的脸庞。

隋蓬仙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睛因为久盯而微酸,她轻轻眨了眨眼,得知亲子死讯后一夕间苍老了十岁的妇人仍在那里,发髻上的几缕白发随着她哭泣而不停抖动,太过刺眼,隋蓬仙无法忍受地别过脸去。

慈姑守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见忠毅侯一脸黑沉地走过来,下意识想要挡下他,却被忠毅侯一把推开。

那个冷冰冰的瓷瓮映入眼帘,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忠毅侯心中一痛,腿也跟着一软,险些跌倒,他扶住门框,熊熊燃烧的怒火重又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这个孽障!还敢回来,我——”

忠毅侯急步上前,高高扬起手,正待落下,却被人紧紧攫住了手腕,他怒睁着双目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好女婿那张沉静不迫的脸。

他当然不着急不生气了!死的又不是他儿子!

“你给我放开!我今日非得教训这个孽障不可!”

“岳父,还请节哀。”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挑不出错,但攫住他的那只手简直像是铁钳一样,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隋蓬仙静静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并不为忠毅侯动手不成转而破口大骂的丑相所动。

忠毅侯伤心的不止是隋成骧的死,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忠毅侯府后继无人,世袭罔替的爵位就要砸在他手里,日后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颜面面对祖宗先人?

“够了!”

尖锐而颤抖的女声里含着浓浓的崩溃之意,忠毅侯喘着粗气望去,看见侯夫人扶着桌腿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他扑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一边打一边骂:“我没了一个儿子,你还要害我连女儿都保不住吗?那些贱人给你生了那么多庶孽,你在这里假惺惺地为成骧哭什么?干脆把那些孽种都杀了送下去陪我的孩子!”

忠毅侯被她的话气得瞪大了眼,想动手打这个疯妇,无奈他的手还被赵庚死死扣住,他想反击都没法。

自从知道隋成骧的死讯后,夫妻俩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过分的一次甚至见了血——忠毅侯被情绪崩溃的侯夫人一把推倒,头撞上了桌角,当即见了血,躺在床上足足两日才醒了过来。

夫妻两人此时已是势如水火的状态,劳什子的夫妻情分稀薄得连清晨萼叶上的露水都比不过,此时又吵起来,彼此攻讦着对方最私隐、最无法忍受有人重提的痛处。

手被人拉了拉,赵庚回过头,看见她眼垂了下去,遮住眼底的疲惫痛色:“放开他吧。”

赵庚嗯了一声,依言放开了对忠毅侯的钳制,那道紧紧禁锢着他的力量消失了,忠毅侯往后踉跄两步,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妻子,再看看让人生厌的女儿女婿,心中既是愤怒,又是茫然,仰天长啸一声,转身奔出了这间压抑到令他无法忍受的屋子。

屋子里一时间除了侯夫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你走吧。”

侯夫人背对着她们,双眼怔怔地落向庭院里那些凋谢枯败的花,轻声道:“以后都不必来。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们母女今生的缘分到此为止,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变得冰凉,赵庚心头微痛,又握得紧了些。她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隋蓬仙迟钝地反应过来,她至少应该回些什么。

她看着那道枯瘦的背影,心中波澜渐止:“好。您多保重。”

话音落下,她拉着赵庚的手径直走出了这间屋子,走出了章华园,没有再回头。

她走得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令她无法忍受的可怕事物也在不停追赶着她的脚步,赵庚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直至出了忠毅侯府,马车徐徐朝着宣阳坊的定国公府驶去,隋蓬仙一头扎进他怀里,扭着他蹀躞带上的玉扣,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赵庚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的时候,隋蓬仙抬起脸来看他:“你打算送我回去之后再进宫吗?”

双眸明亮,眉眼之间虽然隐隐还有郁色的余波,但赵庚知道,她不会在他面前故作坚强。

见他颔首,隋蓬仙哦了一声,脸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那我抓紧时间多抱一会儿。”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忠毅侯夫妇那些话对她不是全然没有影响。

她无意间露出的眷恋让他心里发酥,更多的是对她的怜爱。

“阿嫮不怕我恃宠而骄?”

他搂住她,让她可以坐得更舒服些。说话时呼出的热意擦过她耳畔,有些痒。

隋蓬仙不解:“你和恃宠而骄这四个字,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明明是她的专属。

赵庚低头吻她发间堆着的玉梳,冰凉的触感印在他唇边,溢出的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

“我习惯了你信任我、依赖我,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如果阿嫮之后不再这么做了,我会有些伤心。”赵庚笑,又像是在叹气,“阿嫮,人过惯了好日子,再回到过去,落差太明显,世间最大的折磨莫过于此。”

刚成婚时,他看得出来,这只骄傲又警觉的小凤凰对他还存着戒心,生怕他探知到她的全部,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利用她对他的感情反过来让她伤心难过。

赵庚从没有明着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只默默证明,他会值得她的信任。

现在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赵庚不允许她又缩回去,半是温柔半是强硬地捧起她的脸,细密如一蓬春雨般的吻落在她脸上。

“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

“阿嫮帮帮我好不好?”

隋蓬仙被他接连的话和吻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说要把他一棒子打回原型啊。

这老东西那么激动干什么?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

蹀躞带下的玉钩在她秋香色的裙衫下拄出一个模糊但骇人的轮廓,顶得太明显,她忍不住并紧了腿。

隋蓬仙恍然大悟,原来是发忄青了。

“不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她躲过脸去,嫌弃地推了推他,“我不想要。”

蜿蜒静伏的山脉深埋在葳蕤树丛之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远远望上一眼,都要为它的宏伟而暗暗心惊,隋蓬仙一度十分忧虑,觉得她不可能完全吃下。

平静时尚且如此,等到山脉突起,更难对付。

可怜的小牡丹花,得挤出多少花露才能让萼叶小径支开到极致,容它穿行。

隋蓬仙都有些心疼自己了。

俨然忘记了被撑顶到极致之后攀着他的脖颈欢忄俞到尖叫流泪的人也是她。

赵庚鼻尖蹭过她绯红柔软的面颊,丝丝缕缕的热意混合着她身上的幽馥香气将他包裹,他如同坠落在春日的雪山草场上,新生的、蓬勃的碧草扎着他的脸,细嫩的草尖搔过肌肤,催生着心底的情谷欠也如碧草一般疯涨。

“不想要?又为什么脸红。”

赵庚尝了一口,软绵绵,比苹果还要清甜几分。

他虽说的是疑问句,话里却含着满满的笃定和笑意,仿佛他早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落在他眼中都是狡辩。

隋蓬仙讨厌他这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冷笑着挺直腰,自顾自地调整坐姿,柔中带韧的触感一次次压下,她体态仍然轻盈,似乎全然不觉山脉起伏越发狰狞,已是翘首咆哮,蓄势待发。

赵庚呼吸渐重。

已入了冬,马车里没有暖炉,隋蓬仙却被身下的温度烘得浑身暖意洋洋,颇有几分舒服。

“从这儿到宣阳坊,不过小半刻钟的距离,吃又吃不尽兴,别弄脏了我的衣裳。”冬日里就是这一点不好,被汩汩淌出的牡丹花露洇湿的衣裳不容易干,还容易留下印子,隋蓬仙可不想一边被他哄骗着再进一点,一边还要操心衣裳有没有被她们弄得狼狈到见不了人。

赵庚的手随意搭在她腰肢上,未能散出的火气都聚集在掌心里,替她驱散着那场阴郁暴雨下还未褪尽的寒意。

听到她像是嗔怪,又更像是故意作弄他的话,赵庚低低叹了口气,失落道:“是么?我还当阿嫮还未和你那些小友碰面,就已经将我抛之脑后,连用一用都不肯了。”

隋蓬仙被他似叹息又似幽怨的话弄得脸上一红,凶巴巴地抬手作势要打他,却被他趁机捉住手,放在唇边亲了好一会儿。

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了,用力地抽回手,严正声明:“就算我和玉照宝缨她们出去玩,也远没有到你方才说的那般程度吧。你怎么一回了汴京,就……”

她顿了顿,像是在为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而犯难。

赵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鼓着腮,凝神思考的样子,眼尾微弯,盛着比柳梢之上那轮淡黄圆月还要柔和的笑意,刚刚被她拍开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她,亲近她——有时候赵庚也为自己过分的亲昵需求而有些苦恼。

他有些怕隋蓬仙会腻了他,所以哪怕出门在外,他亦不敢懈怠,每日晨练从不草草了事,早晚又用冷水沐浴,势必要保持精壮劲瘦的身材,最好馋得她流连忘返。

这些小心思,赵庚既盼望她知道,又隐隐有些羞耻,光是猜测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就忍不住绷紧了背脊。

身下的人肉座椅忽然变得又硬了些,隋蓬仙沉思之余不忘瞪他一眼,要从他腿上下来。

赵庚若有所思地勾住妻子泛着桃花一般好气色的指尖,轻轻一拉,温香软玉又扑了个满怀。

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埋在他胸膛上,然后悄悄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笑得又贼又乖。赵庚很喜欢默默收藏,反复回味他偶然发现的她的这些小表情,更一直没敢告诉她,她那时候笑得有些像是吃饱了灯油的小老鼠。

隋蓬仙被他紧紧拉着手,扑腾了半天没起来,索性没再挣扎,待会儿什么事都没做,却闹得气喘吁吁,鬓发散乱,红椿见了又要偷偷笑,她上哪儿说理去?

“我想到了。”

赵庚搂抱着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难得带出一些慵懒意味。

他这个人,平时总像是一把寒光半露的刀,看起来冷煞煞的,一点儿也不好亲近。隋蓬仙最开始和他相处时,就觉得此人十分可恶。

谁能想到,从边疆吹了多年风雪的,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眼下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柔情缱绻的样子。

隋蓬仙心情变得好了些,一双藕臂主动搂住他,笑吟吟道:“你方才提起我和玉照她们玩得乐不思蜀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害怕外头的人把我勾了去,再也不回家陪你,说话间都带着酸味儿。”说着,她煞有其事地皱了皱鼻子,仔细闻了闻,特地用手扇了扇,得寸进尺地问他,“这会儿味道还没散呢,你闻到了吗?”

他只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淡而艳,让他十分着迷。

赵庚垂下眼,她笑得很开心,像是因为揶揄到他而十分得意,眉眼弯弯,明亮的眼瞳里浮动着粼粼的碎光,娇艳欲滴,光华动人。

“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他低低地重复这一句话,隋蓬仙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不好,环住他脖颈的手悄然往回收,却被他一把攫住,缠绵的吻从指尖一路落到她绯红发烫的面颊上。

赵庚欣赏着她闭眼不语的羞态,不紧不慢地加快攻势:“原来在阿嫮心里,我竟是这么个形象。”

隋蓬仙忍不住睁开眼,强调:“我这是就事论事!你说那话的时候分明就……”后面的话在男人温和纵容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她忽地生出些愧疚,又轻轻靠了过去,散发着暖意芬芳的面颊蹭过他的下颌。

“我喜欢和玉照她们一起玩儿,她们于我的意义不同。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隋蓬仙鲜少说这种剖白心迹,有些肉麻的话,把真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她停顿的时间有些久,赵庚没有催促,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最后,隋蓬仙枕在他肩上,像是许诺一般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不加掩饰的真心。

父母长辈、亲眷好友,都无法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惜取眼前人’并不只是她随意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她立下决心,一定要对赵庚再好一些。

……虽然这个念头刚刚坚定地落下,她转头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对赵庚发脾气。

但她能有这份心,就足以让赵庚欣喜若狂。

不知何时,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渐渐靠近,接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良久,赵庚将软成一团水的妻子抱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许诺:“两情相悦,如日之光,如月之常,定不相忘。”

……

她们离开汴京不过几月,时节更迭,朝堂中的风向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日天光被厚厚的云层挡去不少,庭院里的翠竹修柏上还积着薄薄的雪,见有客来,茜草连忙掀起帘子,屋内烘出的芬芳暖意迎面而来,暖风打着卷儿,把那些轻薄的雪融出清透的霜光。

隋蓬仙看着郭玉照,心情复杂:“也就是说,你下月就要和宇文寰成婚了?”

郭玉照点了点头,她知道了隋成骧去世的消息,一双眼又红又肿,素面朝天,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即将出嫁的喜悦。

哪怕嫁入天家,往后能享常人无法企及的富贵荣华,也没能让郭玉照为之展颜。

忠毅侯府未设葬礼,盖因侯夫人在京郊一处尼姑庵落发出家,她将亡子的骨灰埋在了她平日诵经念佛的小院树里,又在其上新植了一棵树,从此之后不问俗世红尘之事。忠毅侯几度找上门,要将隋成骧迁入隋家祖坟,都不得回应。

郭玉照说完这些,见隋蓬仙没有回应,她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拿着帕子擦眼睛:“表姐不要多心,我就是和你提一提……”

隋蓬仙嗯了一声,看不惯她继续折腾自己的眼睛,索性夺过她手里的帕子,扬声叫红椿去打盆热水过来:“你别光顾着劝我,你即将出嫁,心思应该都放在自己身上。我给你几个方子,你回去之后多敷敷脸,不许偷懒。”

郭玉照点头,乖乖说好,鼻音深重,看得隋蓬仙忍不住忧愁,这样水灵单纯的小表妹,怎么就要和宇文寰那只讨人厌的白斩鸡成一对儿了?

这桩婚事是宇文寰强求来的,他并不遮掩这一点。

在紫宸殿外见到赵庚,宇文寰笑得十分春风得意,让他有空记得来吃他与郭玉照的喜酒。

赵庚面色平静,颔首应下,说两句客气话,没成想宇文寰却跟看不懂他的敷衍一般,拉着他喋喋不休,话里话外都是即将成婚的喜悦与忐忑。

一时间赵庚分辨不清,宇文寰是为成婚娶妻这件事兴奋,还是为景顺帝许诺待他成婚之后就让他正式进入六部处理政事而激动。

魏福禄出来拯救了听得越来越烦,面色也越来越冷漠的赵庚。

不过初冬,紫宸殿内已经燃起了地龙,帷幔低垂,通铺金砖,与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一同蒸腾的暖意并没能削弱这间宫室所带来的威严冰冷之感。景顺帝坐在桌案后,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不必多礼。”

赵庚沉默着行*了礼,口称不敢。

‘啪’的一声,景顺帝放下朱笔,笑着摇了摇头,与一旁的魏福禄打趣道:“赵卿总是这样一板一眼。”

魏福禄陪笑:“定国公就是这样持重的性子,可见是真心敬重陛下。”

景顺帝笑了笑,问起赵庚一路上的事,又提及西番内部的局势着重问了几句,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提起寿昌公主。

赵庚不置可否,景顺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此去辛苦,旁的赏赐都不急,朕先前许诺给你夫人的一品诰命之位可不能迟了。”景顺帝一个眼神,魏福禄会意地捧起装着圣旨的匣子,恭恭敬敬地将其递给了立在阶下的年轻武将。

赵庚双手捧着匣子举过头顶,下跪谢恩。

景顺帝让他起来,转而又说起边疆局势的事。

赵庚心里早有准备,他很可能不能留在汴京陪老太太过年了,但当景顺帝话锋一转,提起隋蓬仙时,他心里下意识紧了紧。

“贵妃十分思念寿昌,朕时常劝慰,也不见她展颜。好在你夫人与寿昌投缘,日后便叫她多多入宫陪伴贵妃吧,也算是对贵妃聊以安慰。”

说完,景顺帝微笑着看向赵庚,等着他下跪谢恩。

赵庚垂下眼,跪下,领命。

景顺帝果真生出了要将她扣在汴京的意思。

若隋蓬仙不喜边疆苦寒,想要留在更熟悉也更富庶的汴京便罢了,可她说过,不想与他分开。

他亦是如此。

如何才能让天子心意转圜?

赵庚心头微沉,茜草为他打帘,一阵香风迎面扑来,紧接着一道轻盈身影迅速跳了上来,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

赵庚下意识搂紧了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身上还那么冰,外边儿下雪的时候就不能坐马车吗?”

那张柔润的红唇一开一合,连珠炮似的吐出许多话,赵庚心头发软,抱着她往里间走去:“因为想快些回来见你。”

语气十分平静,里面流露出的思念与缠绵之意却让隋蓬仙和侍立在一旁的红椿她们都红了脸。

“我身上沾了雪,别冷着你,先下来。”

赵庚微微俯身,想把她放在罗汉床上坐着,她缠在腰间的腿却夹得更紧了些:“不要。”

“抱得紧一些就暖和了。”

赵庚默了默,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她的幽馥香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知道,她也很想他。

“阿嫮好聪明,果然暖和多了。”

隋蓬仙抬起头,笑靥比暖室里的那几盆牡丹花还要明媚。

赵庚低头,吻住那张今日格外乖巧柔润的唇。

隋蓬仙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中些微的异样,平时他不会那么猴急,羞恼之下连忙对着红椿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下去。

红椿她们哪里敢多看,低着头落荒而逃。

赵庚像是察觉到她的分心,吻得越发凶。

被丢到床榻上时,隋蓬仙还有些懵:“还没用晚膳……”

赵庚揉了揉她的耳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先吃最想吃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好好的小牡丹花都要被灌死……

胡天胡地了两回,隋蓬仙尚且未从颤栗的余波中回过神来,身体忽地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抖。

先前淌出太多花露的牡丹花萼此时蔫哒哒的,层层叠叠、粉中透红的花瓣安静地垂下,被突然触上来的凉意一激,疲惫垂下的花萼登时又俏生生地挺立起来,娴熟地吐出一汪水莹莹的花露。

隋蓬仙捂着脸,不想说话,又忍不住悄悄张开手指,从指缝间隙偷偷看他在做什么。

赵庚半跪在床榻边,身上只披着一件中衣,衣襟没有系好,露出精壮紧实的胸膛和腹肌,上面横贯着几道泛着暗红色的抓痕,那是她前不久才留下的。

牡丹花细窄幽深的萼径被折到完全不可思议的弧度。

柔白的膝盖直直抵在绣着春燕如意纹的衾被上,花样精妙,针脚细密,然而再手巧的绣娘也不可能将锦缎织造出比肌肤更柔软的触感。

在数次的抵磨中将那片肌肤擦红了一片,有些痛,却又很快被接踵而来的欢忄俞湮没。

隋蓬仙不肯吃亏,舒服要挠他,痛的时候挠得更厉害。

隋蓬仙悄悄抬起眼,那个会在她挠狠了之后咬她耳垂,笑她是不爱修剪指甲的小猫的男人正拿着浸湿的巾子给她擦拭,目不转睛,极是专注。

赵庚抬起手,看着指腹上可疑的清润,挑了挑眉,在隋蓬仙紧张瞪过来的视线中慢慢悠悠地继续干活,十分识趣地吞下了那句揶揄。

被一只猫杀死的几率并不是零,尤其是她这种坏脾气的猫,挠起人来更不手软。

简单擦过之后,赵庚寻了件厚厚的氅衣裹住她,抱着人出去用膳。

隋蓬仙胃口出奇的好,一连吃了两碗饭,此时正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鸡汤,喝得面上发红,红艳艳的唇上沾了一层油亮的润泽。

等她满足地放下汤碗,赵庚从身后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是礼物吗?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隋蓬仙面上不自觉盈起笑意,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打开,一道明黄圣旨映入眼帘。

不是他亲自准备的礼物啊。

隋蓬仙有些失望,但还是撑着精神拿出那道圣旨,漫不经心的神情在视线触及那几个字时倏地变了变。

“一品诰命?”隋蓬仙低头又看了一眼圣旨,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随手把那张承载着无上威严的明黄圣旨丢到一旁,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赵庚怀里,摇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晃,“怎么会是一品诰命?”

她以为景顺帝最多封个三品淑人,已是很了不得了。今朝的一品诰命夫人,可都是老承恩公夫人那般德高望重的人物。

她动作太大,氅衣从她圆润柔白的肩头滑落,露出小半副玲珑身段,赵庚替她掖好氅衣,微糙的指腹擦过她颈侧,隋蓬仙往他怀里缩了缩,娇声斥他吊人胃口。

“快点说。”

“还记得骊山那夜你对我说的话吗?”赵庚的话题一下子扯得有些远,隋蓬仙怔了怔,抱着她的那双手臂收拢了些,男人身上充沛的热气源源不断地缠上、裹住她,烘得她浑身都发暖。

太舒服了,人就容易犯懒,脑子像是被窗外的雪冻住,只想窝在最让她安心熟悉的地方静静冬眠。

隋蓬仙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成为全汴京最风光的女人。眼下最风光还算不上,阿嫮别恼,再等等我。”

他语气十分郑重其事,语速放得有些慢,像是知道她此时脑子晕乎乎,特地留足时间给她反应。

隋蓬仙慢半拍地从他怀里坐起来,被捂得又软又热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赵庚顺从地低下头去,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瞳完整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再者,这封圣旨是你自己的功劳,与我无关。说来,是我沾了你的光。”赵庚低低笑着,温热的呼吸擦过她耳畔,隋蓬仙敏感地并紧了腿,防止小牡丹花又悄然吐出花露。

要是再被他发现,她今晚都不必睡了。

“你沾了什么光?信使?”

赵庚及时握住她想要移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如今是汴京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我是你的夫君。这怎么不算夫凭妻贵?”

隋蓬仙被他逗笑了,手轻飘飘地打在他脸上:“油嘴滑舌。”

或许还是没防住那朵太容易情.动的小牡丹花,她的声音里都洇出了牡丹花露独有的甜腻,赵庚喉头微滚,佯装不懂:“哪里滑?”

四目相对,隋蓬仙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坏东西。起了坏心思。

“阿嫮你说,哪里油,又是哪里滑?”

氅衣下拱起一团。有窸窣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咬住唇,细长的玉颈无力地往后扬起。

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问题,神思溃散,恍然间觉得自己飘在软蓬云端,掩在一圈儿毛边下的脚趾紧紧蜷起。

它比小蛇更灵敏,舌尖一卷,小牡丹花就哭得稀里哗啦,抖抖索索地吐出一大蓬花露,祈求着对方能够快些放过自己。但它又比小蛇更贪婪,更不知足,那阵濡湿滚烫的触感无论亲身感受过多少次,小牡丹花都只有被逗得颤栗不休,尖叫流泪的份儿。

良久。

赵庚抱着沐浴过后满身热气的人行至床榻前,才俯身要把她放下去,人就自个儿滚向了床榻里侧。

“阿嫮。”

隋蓬仙扯过被子盖过头顶,生气道:“我真的累了!”

一晚上吃了五次,好好的小牡丹花都要被灌死了。

赵庚没再说话,伸手把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不要这么睡。”

隋蓬仙缩在被子里,眼尾还残留着情动过后的绯红,头发乌蓬蓬地堆了满枕,慵懒又娇艳。

看着她不高兴地瞪着自己,赵庚失笑:“好了,你睡吧,我不闹你了。”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隋蓬仙忍不住半支起身子:“你去哪儿?”

她想起刚刚在浴房里闹着让他今晚去书房睡,他当真了?

屋子里倏地暗了下去,只剩外间桌案上还亮着一盏灯。

隋蓬仙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去吹灯。

透过重重帐帷,她看见有一道高大英挺的身影逆着模糊晕黄的光团朝她走来。

她下意识朝他张开双臂。

床帏间光线昏暗,赵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地将人抱住,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睡吧。”

入冬之后,隋蓬仙没再用过汤婆子,她往他怀里又挤了挤,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与传遍四肢的暖意,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

次日隋蓬仙醒来时,手下意识往旁边伸去,却触到一片微凉。

隋蓬仙有些时候不得不佩服赵庚,昨夜胡闹到那么晚,他还是雷打不动地五更就起床。

他勤恳就好,反正她怎么舒服怎么来。

隋蓬仙收回手,懒洋洋地睁开眼,有炫光自她眼前一闪,她登时瞪圆了眼,残存的几分睡意瞬间不翼而飞。

原本光线昏暗柔和的床帏内出现了一抹不容人忽视的亮色,隋蓬仙伸手从藤萝紫撒金彩绘花蝶绢帐上摘下那串无声闪动着华采的璎珞。

珍珠颗颗华润细腻,中间用金丝巧妙编成一朵牡丹花的形状,里面嵌着一块儿剔透黄玉,有一颗翡翠珠垂在花冠之下,猛然一看,像是从牡丹花蕊里滴落的一颗露珠。

隋蓬仙捧着璎珞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昨晚他似乎是要和她说什么。

不过这样一睁眼就看到礼物的惊喜感也很不错。

红椿和茜草看到她颈间多了一串从前没见过的璎珞,跟着赞叹几句:“真漂亮。”

茜草捂着嘴笑:“婢该夸咱们大娘子生得美,戴什么都好看,还是该夸姑爷眼光好,送到您心坎上了?”

隋蓬仙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怎么看怎么美,心情不由得越发好,听到茜草故意揶揄也没羞恼,横了她一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继续照镜子。

直到有通传声递来。

昨日赵庚虽然将圣旨给了她,但掖庭局的内监还是带着人过来了一趟,面上过一道流程,也好让其他人都知道定国公府如今圣眷深重,不得小觑。

接了圣旨,得了几个厚厚荷包的内监笑得十分谄媚,对她传达了来自崔贵妃的口令。

崔贵妃邀她入宫小坐。

许久没有入宫了,隋蓬仙看着恢弘巍峨的宫门,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在身穿金甲的宫卫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不远处走过时,视线不自觉地拨去一瞬。

不知道谢揆在不在那队人里面。

在回汴京之前,谢揆找到她,说得了人举荐,可以入宫担任金吾卫一职。

隋蓬仙惊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当着他的面从斗柜里翻出一页泛黄了的纸。

轻飘飘的,十四年前这张纸只值三两。

“给你。”隋蓬仙正想递给他,谢揆慢慢抬起手,却见她又收了回去。

青年那双冷淡的眼瞳里被猝然跃起的火花映出温暖的色彩。

隋蓬仙把那张身契丢进取暖的铜盆里,任由火花将它吞噬。

“你从此之后就和忠毅侯府没有关系了。”隋蓬仙还记得他从前很听忠毅侯的话,现在想来还有些气,叮嘱他,“日后进了金吾卫机灵些,我听说那里面不少世家大族的儿郎都混在里面儿当大爷,你不许和他们同流合污,但也别太板正。人还是得合群。”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她就不是个合群的人。

谢揆点了点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概应好。

“罢了,我也没有那些经验,不胡乱建议了。”隋蓬仙想了想,决定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又去斗柜里翻出一沓银票递给他,“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拿着,置办几身行头。还有,你的剑穗都抽丝了,换一个吧。”

谢揆抿了抿唇。她不记得了。

“拿着呀。”

隋蓬仙没耐心地直接把银票塞到他怀里,有几张银票轻飘飘的从她手里脱落,在半空中盘旋,看到青年手忙脚乱地去追几张飘落下去的银票,又忍不住笑。

谢揆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呆的一个。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思绪一闪而过,领路的宫人十分恭敬地侧身邀她进去。

嘉德殿到了。

崔贵妃仍是老样子,岁月似乎对这个女人格外优待,华服高髻,珠翠满头,光华动众,美丽过人。

“夫人不必多礼。霜降,看座。”

隋蓬仙坐在绣墩上,垂着眉眼,没有主动开口。

崔贵妃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随口说起过几日宫中设宴的事。

隋蓬仙勉强应付着,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崔贵妃连廊下的鹦鹉被冻得不说话的事儿都说了,却还不见她提起寿昌公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臣妇以为您这次传召,是为询问寿昌公主到达西番之后的事。”

崔贵妃脸上笑意不变,察觉到她的眼神,霜降忍了忍,让侍奉在两旁的宫人们先下去。

炭盆里的红萝碳烧得正旺,殿里盈着芬芳的暖意,崔贵妃盯着那缕烟雾看了许久,直到双眼发胀,她闭了闭眼,声音仍旧平静含笑:“本宫知道,你心里一定替寿昌觉得不值。觉得本宫罔为人母,空无一腔慈母之心,是吗?”

不等隋蓬仙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道:“本宫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不要以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关系来揣测本宫。寿昌在本宫身边的这十七年,除了最后让她受了些委屈,本宫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崔贵妃轻而易举地就看透了隋蓬仙心底的不忿,她并不生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道:“寿昌出生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侍妾。”

“她出生的时候正值隆冬,那时我的份例里只有最低等的白炭,一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烟,寿昌常常被呛得直哭。”

崔贵妃并不介意在隋蓬仙面前提起她本该十分厌恶的过往。

“可若现在你再问寿昌,她只会想起她无忧无虑,如珠如宝的童年。我已经做到我能给她的所有,她此后的人生与我没有再多的干系了。”崔贵妃托着腮,这个有些天真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些违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定国公夫人觉得本宫说得可对?”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景顺帝的爱妾、宠妃、刀刃、走狗……可她不会止步在嘉德殿。

崔贵妃放下手,腕间一缕翠光幽幽:“寿昌与你投缘,本宫见了你,也忍不住话多了些……夫人莫要见怪。”

隋蓬仙心绪有些复杂,摇了摇头:“臣妇不敢。”

崔贵妃转而又说起宴会之事:“定国公戍守边境,劳苦功高,陛下特地举宴为他送行,又赐你一品诰命,足可见陛下对你夫妇二人的看重。你们夫妻新婚,本该让定国公在汴京多留一留的,但你也知道,北狄贼心不死……少不得要委屈你们了。”

隋蓬仙心里一沉,她知道依崔贵妃的心机,不会轻易和她说这些。

她是在暗示她,她不可能跟赵庚一同出京。

沉甸甸的诰命服饰,是景顺帝赏下的枷锁。

只是分别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除了麻木地低头谢恩,不知道该做什么。

崔贵妃眼中笑意更深:“你们夫妻团聚的日子也不多了……罢了,你先去吧,得空了再来陪本宫说话。”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崔贵妃自个儿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的确挺喜欢和这个年轻人聊天。

……

这日赵庚回来得有些晚,隋蓬仙正靠在罗汉床上靠着薰笼烘干头发,见他回来,立刻扑了上去。

他身上是暖的。

察觉到她狐疑的眼神,赵庚笑了笑:“刚刚在外院烤了会儿火,不想冷着你。”

隋蓬仙本来想说他自作多情,但崔贵妃的话挂在她心头,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要走了?”

赵庚一怔。

看着她眼睛都红了,还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赵庚试图安慰她:“没有,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九十八。”

隋蓬仙:……她问的不是这个!

第50章 第五十章今晚不许你走

挟裹着零星雪花的晚风吹拂过屋前的一丛梅树,含苞的梅花仍有淡淡香气释出,随风吹过窗前,屋内的灯烛跟着一晃,那双缱绻交缠的俪影却仍紧紧环抱在一起,分外亲昵。

红椿让小丫头们都回房烤火去,正房那儿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叮嘱几个仆妇记得多烧些水就成。

大家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惊扰了屋里那对情正酣浓的夫妻。

屋子里漂浮着薰暖的香气,赵庚被推倒在罗汉床上,不知是因为太热,又或是旁的刺激,他额上很快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阵香风拂来,带着微凉的柔软触感落在他头上。

他眼前蒙上一层绯红的纱,精巧的织物模糊着他的视线,只朦胧绰约地透出纱帕的主人婀娜的轮廓。

赵庚眉头微皱,落在一旁的手举起又放下,想要掐住那只不停在他身上作乱的纤细腰肢,但从他仰倒的视线望去,绯纱朦胧下,那截细长的颈绷得很紧,俨然是还没出气。

隋蓬仙摇了好一会儿,试了半天都没能在这具石头山一样强壮精悍的身体上找到一处弱点,就是使劲儿拧他脖颈上的皮,人家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指头拧酸了还是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还有一处……

隋蓬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她可不是来奖励他的!

她轻盈地翻了下去,暗暗庆幸冬日里穿得厚,小牡丹花洇出的一小块儿清润并不打眼,他不会发现。

赵庚仍躺在那儿,也没有动手取下眼上蒙着的绯纱,如一座醺然颓倒的玉山,静静屹立在那儿,灯烛扑下的巍峨阴影仍旧让人下意识升起警惕,不敢小觑。

“阿嫮可解气了?”

他开口,声音像是被夜风撩过的烛芯,低沉而柔和,烧得明亮的焰光却没有低歇下去的意思,一扑一扑的,烛光伴随着暖意一阵阵儿地映着她妩媚的脸庞。

隋蓬仙有些热,她左右瞧了瞧,干脆用手扇风,等待着面颊慢慢降温的间隙她睨了赵庚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没有。所以今晚你睡书房,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外天也是……”

她的手被人紧紧捉着,唇印落在她细白的手背上。

“不成。”

隋蓬仙登时就恼了,他还敢拒绝?语气还这么干脆利落,真当这家里是他做主了?

赵庚支起身,那片轻薄如云的绯纱自他面上滑落,高挺的鼻骨让滑落的动作迟钝了一瞬,隋蓬仙恼怒地回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看得呆了一瞬。

赵庚平时多穿玄青、松烟灰、黝绿、墨缃这类颜色的衣裳,他生得正气英俊,压得住这类沉色,很有几分威严不容犯的意思。但这么一看,绯红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轻佻的颜色,在他身上也不违和。

反倒衬得他眉眼间隐隐泛起几分潋滟春色。奇怪,初见时严肃沉闷的男人,竟然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近乎于放浪形骸的样子。

她抽回手,不再看他,慢吞吞地揉着被他亲得也跟着发热的手,嗤道:“怎么不成?日后你回到云州,不也是一个人睡?”

赵庚听出她话语下的别扭和火气,嘴角翘了翘,手指轻轻绞着轻薄的绯纱,触感微凉,像是她乌润的发缠绕在他指间。

“阿嫮说的是。”赵庚垂下眼,高而饱满的眉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坐到罗汉床边沿,作势要向外走去,“罢,我今夜在书

房睡。”

隋蓬仙赌气不去看他,感觉头顶被人轻轻摸了摸,更不高兴,拉下他的手往外面推:“走走走快些走。”

赵庚笑着被她推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忘叮嘱她:“让红椿她们多灌几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今夜怕是要下一场大雪,天寒。”

说着,伴随他话音落下,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雪堆积得厚了,压得树枝不堪重负,折断落在地上,发出嘎吱的闷响。

隋蓬仙没有说话,直到那道脚步声随着关门的声音一顿,渐渐远去,再听不到了,她才腾地站起身,气得想抄起收在箱笼里的金丝软鞭追上去狠狠抽他一顿。

言而无信的老东西,不能带她一块儿去云州就算了,甚至连他不日就要离京的事也不说。他想瞒到什么时候,等到出发前一夜才说?

气闷间,隋蓬仙抓住柔软的迎枕狠狠捶了好几下,走就走吧,大不了她就多塞几个汤婆子,当谁离不开他似的。

廊下渐渐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簌簌落雪的声音,一起在她耳畔响起。

她扭着身子,任由心底再痒,也不肯主动回头看他。

直至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递了件东西到她面前。

“还合你心意吗?”

隋蓬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掌心里捧着的那双长靴,不同于汴京常见的精巧样式,靴筒边缘镶了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触手柔软,靴身上绣纹十分精致,不是常见的百蝶穿花、缠枝芙蓉之类的花样,黑地描金错绣日月四神纹神秘又大气,看到它,隋蓬仙一眼就想到了遥远的雪山和草原。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穿着这双长靴骑着宝珠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快意模样。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终于愿意扭过头来看他了。

面颊嫣红,双眸水亮。

赵庚心里稍稍一松,试探着抚上她的肩,没被甩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云州苦寒,不管穿得再厚实,风吹过来时,就和浸到冰水里一样,冷得人直打颤。”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隋蓬仙不满地打断:“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你干嘛和我说这些?”

她一早知道云州并不是她会喜欢的富贵窝,他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还是想劝她留下?

隋蓬仙无意识地摸索着长靴上柔软的风毛,手指探进去些,才发现靴子里也缝了厚厚的毛绒,暖到她指间都发热。

见她炸毛,赵庚失笑,耐心地解释道:“不少有来自南边各州的新兵头一回来到云州时,冻得脚趾都险些要被切掉,我担心你受不住那样的冷。所以让人做了这双靴子。”

“阿嫮还怀疑我会故意留你一人在这儿,孤身奔赴云州吗?”

男人夹杂着叹息与怜惜的话语落在耳畔,略烫的呼吸熏红了她白玉似的耳垂,洇出一片他爱极的胭脂色。

他头低得更下去了些,情不自禁地咬住那片比牛乳冻更软滑的耳垂珠。

隋蓬仙颤了颤,发髻上斜斜垂下的步摇轻晃,冰凉细腻的珍珠轻轻撞上他鬓角。

火与冰。柔与刚。

隋蓬仙呀了一声,挣扎着让他放开自己。

小牡丹花不知疲倦地往外汩汩泌着花露,她并紧了腿也难以抑制潺潺奔流的春溪。难受极了。

赵庚不肯轻易放过她,在她耳边翻来覆去地问。

隋蓬仙有些别扭地躲避着他的厮缠,恼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好了吧?”

她近乎是被他半拥在怀里,背对着他,鬓发微乱,有几缕柔软发丝落在耳畔,被晕黄烛光映得红到透明的耳垂上布着错乱的牙印。

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赵庚满足地拥住她,鼻尖蹭过她柔软芳馨的肌肤,低声道:“我原本想等事情安定之后再告诉你……崔贵妃和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至多再过半月,大军就将出发前往云州。”

“阿嫮,我们要在云州度过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了。”

他语气里含着愧疚,她知道云州贫瘠,仍愿意随他远离故土,他心中酸软,更不愿她会因为他委屈自己。

隋蓬仙轻声哼了哼:“你且等等,你有法子让圣意转圜,让我跟着一块儿去吗?”

赵庚嗯了一声,他已有了对策:“阿嫮,我不会骗你。”

隋蓬仙把靴子放在一旁,推开他径直往床榻上走去:“我困了。”

看着她袅娜的背影,赵庚难得生出些犹豫。

踌躇间,他看见垂下的帷幔后钻出一个脑袋,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你,过来。”

赵庚沉默着走过去。

“我忘记让红椿给我灌汤婆子了。”隋蓬仙红着脸,即便说着这样令她自己都脸红心跳的话,她眉眼间仍带着骄傲的亮色,“今晚不许你走。”

赵庚望着她,目不转睛,深邃眼瞳里翻滚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真别扭。但是真的好可爱。

他俯下.身,双手捧住她暖呼呼的脸,温柔又强势地覆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沉静从容并不相同,攻势太过强烈,短短几息间就轻易地达成了攻城掠地的成就,破开了她本就薄弱的防线,长驱直入,水声渐响。

尽管已经亲了很多次了,隋蓬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攥住帷帐的手不自觉发软、垂下。

过了许久,隋蓬仙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腿上,连绵不断的吻落在她指尖。

她恼怒地捏拳捶他,又让老东西得逞了!

面对她的质问,赵庚泰然自若:“亲完之后,身上是不是暖和了很多?”

隋蓬仙一呆,想昧着良心摇头,赵庚望来的视线温和而包容,像是看透了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鼓了鼓脸,点头。

赵庚抚过她柔软嫣红的面颊,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个汤婆子就发挥用处了,对不对?”

隋蓬仙点头点到一半,又连忙摇头。

“一看你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她觉得她之后都很难直视汤婆子这个东西了。

赵庚被她口是心非的嫌弃样逗得大笑,长臂一伸,搂着她一起倒在床榻间。

“阿嫮细说说,我哪儿不正经?”

隋蓬仙猝不及防地被他带着倒下,衣襟散乱,露出一片雪光似的白。

她正要抬手打他,腕子却被人紧紧攫住。

大掌横过来,覆住了那片白。

她渐渐说不出话来,只能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

景顺帝后来的确改换了主意,默认了赵庚可以带着新婚妻子前去云州的事。

说起来,还多亏崔贵妃在其中无意说了一句话。

“年少夫妻,彼此成婚不久就要分离。定国公夫人还年轻呢,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真是可怜。”崔贵妃正坐在桌案前煮茶,养尊处优多年,从前许多伺候人的活计她都已经生疏了,但点茶的动作仍如行云流水,十分优美。

她将茶盏递到景顺帝面前:“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有进步?”

景顺帝接过,却没有喝。

崔贵妃目露不解,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柔顺地移靠在他身旁。

“朕前朝还有些事,先走了。”景顺帝随意将茶盏放在一旁,拍了拍崔贵妃的手,大步出了嘉德殿。

霜降看着那杯还散发者热气的茶盏,心里暗暗为崔贵妃不值,见她心情不错,仿佛并不为景顺帝突然变冷的态度介怀,低声道:“娘娘何必出言相助?婢瞧定国公夫人并非同路之人。”

崔贵妃美艳的脸庞上没有笑意,刚刚那个在天子面前极尽柔顺婉约之态的女人露出了她冷漠的另一面。

她轻轻敲了敲紫檀小几,保养得像水葱尖一样的指甲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面上敲出哒的清脆声响。

“……就当是偿还她从前对寿昌的两分真心。”

再者,她也并非全然是为隋蓬仙考量。

日后若真的生出什么变故,老母、妻子、孩子,都握在她手中,对赵庚的钳制才会更有力,不怕他翻出天。

“新婚燕尔,最是情浓。定国公与他夫人都是人中龙凤,他们俩*的孩子想来也会随了耶娘的好相貌,届时可得让她抱进宫来给本宫瞧瞧。”

霜降迟疑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崔贵妃并没有和她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转而说起几桩宫务,霜降想起这几日王淑妃的猖狂劲儿,道:“眼看着大皇子不日就要成婚,淑妃的脑子也跟着越来越热,婢瞧着只差一把火,她就能把整座禁宫都烧起来了。”

崔贵妃嗤了一声:“随她去。”

景顺帝如果真心属意宇文寰,就不会重挫王淑妃母族势力之后又给他指了一个清贵之家的女儿。

即便这桩婚事是宇文寰自己坚持求来的,但若景顺帝坚持要为长子寻一个助力,郭家女郎只会以侧妃的身份被抬进宫。

世间许多事都讲究有来有回,若是宇文寰日后的妻子出身相门,她或许还会为景顺帝的心思忌惮几分。

但现在么……“大皇子还年轻,沉溺在情爱之中,也不足为奇。”

不知景顺帝又会怎么看待这么个痴情种儿子?

霜降嘴角抿着几分笑意,点头应是。

……

大军返回云州的日子很快就来了,隋蓬仙为不能参加郭玉照的婚仪而愧疚,除了明面上准备的丰厚贺礼,私底下还特地搜罗了一箱风月小册,十分郑重地交给了她。

郭玉照被她郑重其事的态度影响了,半是紧张半是忐忑地打开了箱子,随便拿出一本册子翻了翻,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上很快蔓延开一阵酡红。

“表姐,你,你怎么送……”郭玉照羞得都说不下去了,她一闭眼,眼前就默默浮现出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得捂住面颊,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虽然你的未来夫君是条白斩鸡,但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隋蓬仙语气严肃,拿出一本她精挑细选的风月小册递给她,“羞什么,先学再说。”

郭玉照有些为难。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生出厌学的心思。

将自己的经验所得结合小册上的内容都传授给郭玉照之后,隋蓬仙挥挥手,告别了泪眼汪汪的小表妹,踏上了前往云州的路程。

从汴京去往云州,路程比前往西番短一些,但越靠近云州,天气越发严寒,大雪封路的事并不少见。赵庚带着将士们帮着当地百姓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又有百姓见他们身着武装,以为是当地的军官老爷,跪下哭诉城中富户抢夺粮食,民众冻绥者甚众。

一路上遇到不少事,两月后,她们终于抵达了云州。

明日就是除夕,云州城内洋溢着欢乐的节庆氛围,隋蓬仙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这是他生活过很久的地方。今后她也会在这里度过一段岁月。

有民众发现骑在奔霄上的英武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乐了:“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声声动静很快将街头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吸引了过来。

“马车里的是谁?该不会是大将军的新媳妇儿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大将军成婚的时候,还记得让人从汴京送了许多喜糖回来,不止边境军营里的将士们有,他们云州城的百姓也吃上了大将军的喜糖。

“肯定是了!大将军,快让咱们见见新夫人,咱们给夫人磕个头说句吉祥话!”

诸如这类的话呼声越来越高,红椿在车舆里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帮着隋蓬仙整理衣衫,有些懊恼:“早知道婢该给您梳一个漂亮些的发髻。”

为了赶路方便,隋蓬仙这些时日都梳一条大辫子,随意地抛在肩后,露出一张不施脂粉也丽质天成的脸蛋。

隋蓬仙笑着瞥她一眼,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我这模样,再怎么样也不该是我紧张吧?”

应该是他们惊讶他们的大将军走了什么大运,才能把她娶回家。

红椿受教般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叩门声。

隋蓬仙朝外望去,微微一惊,马车外涌动着许多人的脑袋,见那架裹着厚厚毛毡的马车里终于打开一角,露出小半张雪一样白的脸庞,年轻些的小孩子忍不住笑着高呼起来。

赵庚骑着马靠近,低声问她要不要出来和大家打声招呼。

听着马车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隋蓬仙点了点头,放下车帘,正要出去时,视线被桌几上的一丛艳色吸引。

那是到达云州边界时,赵庚为她摘来的一束云桑花。

她掐了一朵,簪在发髻边,对着红椿眨了眨眼:“不难看吧?”

红椿抿嘴笑:“美的很呢。”

隋蓬仙嘴角翘了翘,打开车门,一只手静静地伸过来。

她仰着头,矜持地将手递了过去。柔软温热的手落入掌心,赵庚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将她抱到了奔霄身上,让她坐在前面,接受来自云州民众们的欢呼与喜爱。

百姓们呆愣愣地看着那个比雪还要白,比花还要美的女人。

“娘欸,大将军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的?”

感慨过后,百姓们振臂欢呼,努力向隋蓬仙展示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对她的欢迎与尊敬。

隋蓬仙隐约触碰到赵庚对云州特殊的感情。

如果没有他十数年来的戍守与保护,让云州得以免受铁蹄践踏,让这里的百姓得以安心耕种,休养生息,她们也不会对她爱屋及乌。

送到将军府前,百姓们依依不舍地离去,赵庚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这座他们今后共同生活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