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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你想当爹吗?

赵庚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巍峨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得笔直,他好像因为连日的忙碌又瘦了些,刀凿斧刻的轮廓线条愈发显得深邃,周身气势凌厉,不怒自威。

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又是那样柔和。

隋蓬仙喜欢这样的反差,准确来说,她喜欢赵庚只因为她一个人露出的不同。

开心之下,她没有多想,拎着裙子就想往下跳,却被突然横过来的一只手臂挡住。

“您可以扶着我,仔细崴脚。”

谢揆做事总是这样一板一眼。

隋蓬仙现在浑身都在冒着激动的热气泡泡,没和他计较,把手搭了上去。

柔软的花蔓和坚实的松枝短暂地连在一起,很快又分离。

他目送那支花蔓变成叽叽喳喳的蝴蝶,朝她的心上人飞奔而去。

谢揆逼迫自己在看到那个男人上前几步,稳稳把她搂入怀中时立刻移开视线。

他抱起沉甸甸的剑,走到马车背后,耳朵默默竖着,眼睫低垂。

隋蓬仙扑进他怀里,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劲瘦的腰,扬起头时那双荔枝眼里流露出的开心和柔软像是日光一样,明晃晃,把他的心也照得暖融融,很舒服。

“你怎么会来这里等我?”

赵庚看着她难掩惊喜的模样,既为不能陪伴她而愧疚,又为她无意识间流露出的依恋和思念感到满足。

“我很想你。”赵庚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而那恰好也是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拨了拨她发髻上垂下的绯红珊瑚珠,看着那些小而剔透的珠子从他指尖溜走,他的声音倏地低下去几分,“这几日玩得开心吗?有想我吗?”

他起初的性格很不讨她喜欢,太压抑自己,把一切浪卷云翻的情愫都死死压在石头山下。

看到她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睛,赵庚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莞尔。

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学会对爱人坦诚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欲.望和贪婪。

面对突然开窍,还敢反问她想不想他这种问题的赵庚,隋蓬仙面颊微微发红,嘟哝道:“不就是亲了一下,怎么突然就开窍了?”之前这个老东西可不会这么胆大。

隋蓬仙不由得生出一些甜蜜的苦恼,她很喜欢赵庚对她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但那日看到他吃醋之后的另一面,她又觉得心痒痒。觉得他偶尔强势一点,感觉也很不错。

她兀自胡思乱想的间隙,赵庚不可自抑地想起了那日在假山石洞里的那个吻,一时间浑身发热。珍藏的甜蜜涌上过后,他又有些紧张,庚微厉的眸光扫过四周,还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隋蓬仙注意到他的动作,哼了一声:“怎么,敢做不敢当?”

赵庚按捺住还想摸一摸她光滑的头发、柔白的面颊,还有那张红艳小嘴上圆润微凸的唇珠的动作,双瞳墨色翻涌。

他当然是想做,也想当。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阿嫮愿意答应我的求亲了?”赵庚看到她瞪圆眼睛看向他的模样就想笑,到底还是没忍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惹得她不快地往后一躲,却又被他不知何时落在她腰肢的手给拉了回来。

赵庚越说越认真:“我明日就上门提亲,好不好?”

他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隋蓬仙却想起这几日带着好友们放风时,从她们口中听到的流言。

定国公两度上门提亲,均遗憾离场这件事早已悄然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世家大族的人起先也等着看笑话,但当他们得知景顺帝赐了座宅子下去时,心情就有些微妙了。

那座宅邸是故肃亲王所有,老王爷膝下没有子嗣,也没有过继的嗣子,等到老人家百年之后,掖庭局便将宅子收了回去。

宅子位于寸土寸金的宣阳坊,又是亲王规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就算这些年没住人,掖庭局也时不时拨人过去洒扫修缮,等新主人住进去,都不用花费多少银子,什么都是现成的,谁不想要?

先前景顺帝的妹妹荣国长公主求过,他都没准,这会儿却赏赐给了定国公。

很难说这里头有没有婚房一说的暗示。总不能让天子的新晋重臣在一个小两进的院子里成亲吧?

高门大户里的人想得又多又复杂,百姓们则是欣喜于又能看好戏了——任你是什么大将军国公爷,在娶老婆这件事上还不是照样要被刁难?那和他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走街串巷卖力气的小民也没什么两样嘛。

两拨人都带着自己的理解,乐呵呵地关注着这桩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的婚事。

听说还有人私底下设了赌局,赌的就是忠毅侯府的那位大小姐最后会不会点头嫁给定国公。

隋蓬仙若有所思,要不然她也去投一点?

她走神得厉害,赵庚本就忐忑,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凝眸看去,却看见她眼神飘忽,嘴角还带着一股神秘的笑意,颇有些哭笑不得,揽住她腰肢的手动了动,带着燎人烫意的掌心缓缓摩挲过她纤细柔韧的腰。

“……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若决定好了,让觅风给我送个信就好。”赵庚表面一副十分好商量的语气,掌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却一点儿也不老实,贴得很紧,又热又痒,隋蓬仙蹙紧了眉,想要他放开自己,却听赵庚话锋陡然一转,变得严厉了一些,“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第二件事。”

自从两人……嗯,互通心意之后,他没有再露出过这样严肃正式的表情,一时间隋蓬仙也忘了要拍开他的坏爪子,点了点头:“你说。”

好乖。

赵庚忍下喉间即将涌出的慨叹,正色道:“下月中,北狄来朝。这一次他们除了会按照当初战败后的承诺,送上朝贡,还会正式与大胥签下降书,除此之外,他们会选出质子,留在汴京。”

说着,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被派遣来朝的北狄使者里有一个人,是我的仇敌之一。我担心他到了汴京,会对你有威胁,所以自作主张,给你留了两个侍卫,你出门的话,记得带上他们,好吗?”

隋蓬仙眨了眨眼:“我有谢揆了,他会一直陪着我。”想了想,她又补充,“他从小就接受暗卫的训练,很厉害,你不用担心。”

不过更令她好奇的是“你的仇敌之一?那人是个什么来头?”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选择谢揆。赵庚拼命告诉自己,她更习惯陪伴在身边多年的侍卫,这很正常,但他心里还是泛起丝丝缕缕的不快。

没关系,迟早有一日,他也会成为她的习惯,变成她不假思索下的第一选择。

见他面色沉郁,似是想起了从前在战场上发生过的事,周身气势变得十分冷冽,隋蓬仙戳了戳他:“说呀。”

赵庚顺势握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直接的肌肤相贴让他被沉默翻涌的妒火煎熬着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他是北狄左贤王部的三王子,叫做呼延豹。性情乖戾残暴,在上次一战中,我射瞎了他一只眼睛。”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隋蓬仙却不由得思绪发散,想象着他在战场上举起弓弩,射出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一箭,让敌人从马上栽落的样子。

“除此之外,我还杀了他的父亲、叔叔和好几个兄弟。嗯,左贤王部如今只剩残部,可能已经被右贤王部吞并,也有可能窜出了个年轻的狼崽子重新把持了左贤王部……”说起战场和草原上的事,赵庚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嗜血的戾气和冷酷,把玩着她手指的力道稍微重了些。

隋蓬仙没感觉痛,看着他冷戾的侧脸,觉得还有几分新鲜。

“你快杀光了他小半个族谱的亲戚,还让他变成了独眼豹,他若是有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你的。”隋蓬仙收回自己的手,又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少担心我,多操心你自己吧。”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有了牵挂,他惜命。

赵庚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担心她觉得他轻狂,看着女郎鲜妍明媚的脸庞,微微笑道:“不要我准备的侍卫就罢了。这把匕首是我偶然得来的,玄铁所铸了,锋利无比,收下它,好吗?”

隋蓬仙接过他递来的匕首,拔出刀鞘,一抹锐利冷光瞬间照亮了她的眼。

的确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就是太丑了。”灰扑扑的,别说宝石了,连一点儿花纹都没有。

赵庚拍了拍她的头:“你漂亮就好,这些不重要。”

咦。

隋蓬仙握紧刀鞘,慢吞吞地抬头睨他一眼,语意里带了几分指责:“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那么多甜言蜜语,我总觉得你另有所图。”

赵庚一下便笑了。

“阿嫮好聪明。”

隋蓬仙瞪他。嫌弃他用哄小孩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温热微糙的指腹不知何时按上她嫣红的唇,在那颗小小的、饱满的唇珠上流连。

“管事已经在按照你的意思改建府邸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有哪儿不满意的话,也好及时叫他们改。”

隋蓬仙面颊微红,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邀约之下的深意。

她拍开他的手,嫌弃道:“我才不去,我忙着呢。”

去了之后又要被他故技重施,拉进假山石洞里亲个没完。

隋蓬仙目光坚定,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骂他是心机叵测的老东西。

赵庚没有反驳,幽幽叹了口气:“阿嫮,我真的不能明日就上门提亲吗?”

隋蓬仙居然从他的眼神和话里读出了一种叫做幽怨的情绪。

她想笑,但本能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笑出来,才开了窍又许久没得到满足的男人很有可能会翻脸。

……还是不刺激他了。

“事不过三。”隋蓬仙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有足够的把握再来吧。”

微凉的山风把两人头顶那棵槐树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静默间,赵庚听到自己心潮剧烈翻涌的声音。

赵庚颔首:“知道了。”

“我会努力取悦你,直到你愿意点头。”

隋蓬仙后退一步。

开了窍的男人太可怕了。

怎么能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么让人脚趾绷紧的话啊!

……

很快就到了北狄来朝的日子。

茜草得了消息之后一直很好奇,忍不住问隋蓬仙:“大娘子,您说那些北狄蛮人长什么样?婢听说他们的胳膊比象腿还要粗,腰身粗过水缸,喜生啖羊肉,一口大黄牙……”

“越说越恶心了。”隋蓬仙懒懒地睁开眼,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齐胸襦裙躺在罗汉床上,露出大片肌肤,晃眼的白,胸前粉光若腻,随着她动作,那片牛乳凝成的白颤了颤,“就算他们长得一副恶神模样,还不是败在大胥将士手底下了?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茜草低头受教:“大娘子说的是!但婢还是想看看那些北狄蛮人长什么样子。”嘟囔着,她又好奇道,“那您说北狄那边儿的女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吃那么多羊肉、牛肉,她们一定很高很壮吧?”

红椿听不下去了,拿过团扇敲了敲她的头:“我看你就是话本子看多了,心也野了。”

茜草捂住脑袋哀哀叫痛。

隋蓬仙被她们逗得最后一点懒劲儿也没了,索性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想去看热闹就去吧,正好朱玉楼的人送信来说我要的东西好了,你多带两个人去帮我取回来。”

茜草大喜过望,笑嘻嘻地应是,又去扭缠着红椿,一口一个好姐姐,还许诺回来给她带那家老字号的粽子糖。

看着茜草蹦蹦跳跳的背影,红椿无奈地收回视线,继续给隋蓬仙打扇:“大娘子可别把那群丫头宠坏了。”

隋蓬仙懒洋洋道:“红椿姐姐替我看着呢,不会。”

红椿嗔了她一眼,见美人面色微白,转而忧虑起来:“这次来月事怎么反应这样大?是不是前些日子的风寒之症还没好全,所以格外痛些?”

隋蓬仙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了,说来也多亏她自小骑马拉弓,体格比一般的闺阁女郎要康健许多。自她十二岁那年初潮起,每月的月事都准时而至,偏偏这次尤其折磨人,已经第三日了,还是不见好转。

见隋蓬仙面若桃花的脸庞渐渐苍白下去,红椿着急得不得了。

眼看着红椿说着说着就要起身去给她煎药了,隋蓬仙连忙摇头:“没得是我贪凉,吃了太多冰碗闹的,等过几天没了自然也就好了。”

说起她贪吃冰碗的事儿,红椿免不了又是一顿絮叨,就当隋蓬仙忍不住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拒绝再听的时候,红椿忽然转了话锋:“不过婢听说民间有一俗方,等女子产育过后,来月事时就不再疼了。等您将来有了孩子,婢更得从她小时候就注意者,不叫她碰生冷的东西。”

隋蓬仙一怔。

红椿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成婚生子,这两者被世俗牢牢地连在一起,是分不开的。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雷电,风势很快变得猛烈,直挺挺地卷进屋里,把那道翡翠珠帘砸得砰砰作响,发出悦耳却又让人烦躁的叮当声。

红椿转头看了一眼说变就变的天气,起身去问了问其它女使,听她们说茜草几人出去时带了雨具,这才放下心来,又转身回了内室,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得更是兴起。

作为隋蓬仙的贴身侍女,她当然知道自家大娘子和未来姑爷的进展如何,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两人就能名正言顺,成为一对恩爱眷侣。

按照两人的模样,日后的小主子不知道会有多可爱,红椿光是想想都忍不住眉开眼笑。

“可若是我不想生孩子呢?”

红椿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女郎略有几分苍白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呈出几分楚楚可怜的艳色。

红椿几度张了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只能沉默地陪伴着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只闻窗外风雨大作、吹乱花树的簌簌声。

“行了,别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隋蓬仙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为了来月事时不痛就去生个孩子,未免本末倒置了。”

话音落下,红椿脸上绷紧的神色松了松,她迟疑了会儿,还是道:“您别怕,还有婢和茜草她们在呢。日后您去哪儿,我们都跟着您,不怕没人照顾。”

隋蓬仙低低叹了口气,她不是怕没人照顾。

沉默间,一阵略带焦急的脚步声响起。

隋蓬仙转头看去,章华园的女使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

“大娘子,夫人和世子爷起了争执,闹得厉害……夫人头风犯了,请您过去看一眼吧。”

隋蓬仙眉梢微挑,可真是稀奇了,她居然舍得和她的心肝宝贝蛋吵架?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才让这对天伦和乐的母子起了争执。

带着这样的好奇,隋蓬仙起身去了章华园。

……

才进了章华园,隋蓬仙远远就瞧见一道清癯身影跪在台阶下,这会儿雨还没下下来,但乌云压下,风中带着潮热的水汽,无端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逼仄压抑,周围狂风大作,吹起落花碎石,少年跪在那里的身影却一动不动,透着一股莫名的执拗。

身边忽然擦过一道淡而艳的香气。

隋成骧抬起头,神采秀澈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阿姐。”

隋蓬仙没搭理他,径直朝屋里走去。

香雾重重间,珠帘轻晃,侯夫人正半躺在罗汉床上,由女使跪着给她揉捏额头。

隋蓬仙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看来是真的气得狠了。

“您二位为了什么争执?”隋蓬仙自顾自地坐到贵妃榻上,好整以暇地托着腮看向睁开眼望过来的侯夫人,“也叫我开开眼。”

侯夫人漠然地收回视线,这个幸灾乐祸的孽障。

但有些话,她也只能对女儿说。

“你们都先下去。”侯夫人有些疲乏地挥了挥手,又让慈姑找两个力气大的仆妇把世子扶起来,“送回临风院,这些时日都别叫他出来了,让他好好静一静,多想想我说的话。”

屋内很快只剩母女二人。

侯夫人一时沉默,没有开口,隋蓬仙挑着碟子里的紫黑葡萄吃,一口一个,汁水丰沛,很甜,但侯夫人接下来的话吓了她一跳,险些没把她呛住。

“我欲让成骧迎娶玉照,你觉得如何?”

话音未落,女儿就咳个不停,侯夫人不悦地看过去,见她仿佛呛得厉害,左右屋子里又没有人,她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斥道:“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粗枝大叶。”

有些陌生的香气将她笼罩,隋蓬仙勉强止住喉间溢出的痒意,喝了几口水平复了下去,才反驳道:“若不是您突然说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被吓到。”

侯夫人眉头一皱:“你也觉得我这么安排不妥?”

她仍维持着刚刚给她拍背顺气的姿势,隋蓬仙不习惯和母亲靠得那么近,有些别扭地往后挪了挪,道:“这事是您一厢情愿,还是外祖母与舅母她们都同意?”

她躲避的动作太明显,侯夫人身形一僵,手腕间一缕翠光幽幽浮动,她站直了身子,走到对面的罗汉床上坐下,方才冷冷道:“并非是我一厢情愿,你舅母不愿玉照入宫,此次回京,一早便打起了为她寻觅夫婿的主意。成骧与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知根知底,她嫁进来后就是世子夫人,有我看顾她,这有什么不好?”

侯夫人是真的不明白。都说高嫁女,低娶妻,自从上次寿昌公主再次当着众人的面表露出隋成骧的好感之后,侯夫人再与其它官眷说话时,她们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尚公主这件事恐怕已是板上钉钉,先前她看好的几家女儿自然也不敢再接触,这让侯夫人很是烦躁。

恰好此时母亲和嫂子带着侄女儿回了汴京,侯夫人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让侄女嫁给自己的儿子,两家亲上加亲。郭玉照性情柔顺纯稚,容貌秀丽可人,等日后过门了,她多加调教,想来也能担负起主中馈,抚养儿女,照顾夫婿的责任。

侯夫人越想越觉得这事不错,叫来隋成骧和他一说,没曾想却被他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拒绝了。

若只是这样,侯夫人还不会那么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儿子冷淡决绝的脸,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丈夫。

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无情。

这样的认知让侯夫人分外难受。

隋蓬仙无法想象单纯可爱的表妹和隋成骧那个小变态在一块儿过日子的场景,语气也跟着变得不好:“她们两个人中有一方不情愿,那就是最大的不好。”

侯夫人捂着酸胀的额头,没有言语。

“这事儿我觉得不成,您也别再费心了。”隋蓬仙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等等。”

侯夫人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道:“昨日大夫给成骧诊脉,说他心气不稳,需要针灸静养几日。北狄来朝,你阿耶想必要带着世子出席,你受累些,替你弟弟去吧。”

隋蓬仙抿紧了唇,溢出一声短而尖的冷笑。

“我说呢,刚刚怎么那么痛快地把人拉下去禁足,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她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的母亲,充满讥讽意味的话和屋外猛地砸下来的雨珠一起落下,“这是最后一次,阿娘。”

说完,她打开门,狂风卷着硕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上,那身轻薄的纱裙很快被打湿了大片。

侯夫人抬起头,看着女儿推开了慈姑凑过去给她撑伞的手,独自走进了雨幕中。

她那颗因为一句‘阿娘’而柔软起来的心忽地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多时,先前电闪雷鸣、乌云沉沉的天幕重又拨云见日,露出一片晴朗好风光。

隋蓬仙躺在罗汉床上,红椿坐在一旁动作轻柔地用篦子给她通发。

一头绿云扰扰,握在手里比织女们精心织造的缎子还要柔顺丝滑,红椿想哄她开心,便道:“黄厨娘的方子还真好用,您瞧,这头发摸着像缎子一样,又厚又亮。”

隋蓬仙心情怏怏,没有说话。

在一旁打下手的橘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笑道:“红椿姐姐错了,明明是咱们大娘子天生丽质,那些玩意儿才能锦上添花。”

她们已经很努力地在哄她开心了,但隋蓬仙就是提不起劲儿。

“呀,觅风来了。”橘夏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鹰从窗户飞进来,“雨才停呢,它就来了,怕是饿狠了吧?”

“大娘子你瞧,觅风嘴里又叼了东西来。”

听到她们颇带惊喜的语气,隋蓬仙终于慢吞吞地抬起了头,觅风收着劲儿滑翔到她面前,尖尖的喙张开,一串流光溢彩的翡翠珠串落在炕几上,极清脆的一声响,那些珠子大小相同,成色美极,翠汪汪犹如一泓碧潭,清楚地倒映出她此时惊讶的样子。

橘夏和茜草一样,都是性情活泼的小丫头,见状笑着玩笑道:“昔有结草衔环,今有觅风衔珠报恩!”

红椿忧心忡忡,去拿了干净的湿巾子把那串翡翠珠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递给隋蓬仙:“该不会是它闯入哪家夫人小姐的闺房,偷拿来的吧?”

觅风完成了任务,正悠闲地用喙梳理着被风吹乱的翅羽,听到两个女使对自己的质疑,不由得大怒:“嘎!”

隋蓬仙拎着那串翡翠珠仔细看了看,水头很好,一丝杂质也无。

她自然知道这是谁让觅风送来的,但红椿她们还不知道觅风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赵庚,现下她也没有解释的心力,索性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休息。

她从觅风身上拆下一封信。

熟悉的凌厉字迹映入眼帘。

隋蓬仙绷紧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翡翠珠,一泓碧波在她掌心荡开,沁人的绿之中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那个独眼豹一来就输东西了,真丢脸。”

看在赵庚一赢了比赛就主动报告,还把战利品上贡给她的份上,隋蓬仙咬了咬唇,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直至天际蔓出深紫绚烂的霞彩,日头西沉,吃饱喝足的觅风慢悠悠地带着女主人的回信飞往定国公府。

宫宴上难免饮酒,尤其是赵庚今日还从北狄使臣手里得了彩头,一众胥朝大臣面带红光,时不时夹枪带棒讥讽北狄使臣几句话的同时,更是三三两两地上前去给赵庚敬酒。

等他回到家时,挂在树梢的一轮圆月洒下静谧的光,推开书房的门,一室寂静。

酒精让他的大脑有些微的发胀,赵庚揉了揉额头,看见觅风蹲在那儿,用一双豆豆眼瞅他,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蓦地露出一个笑。

“她给我回信了,对吧?”

觅风不耐烦地把爪子往前一伸。

赵庚取出信,觅风抖了抖翅羽,径直飞走了。

赵庚不以为然,他坐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这才徐徐展开心上人给他的回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其实也就一行字,却如一道春雷滚滚而下,轰地一声骤然炸响,成功让大敌当前亦不改色的男人变了脸色。

她问——‘你想当爹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情爱误人

北狄使团共有百余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汴京城。

大胥国力强盛,汴京作为国朝都城,一派富庶盛景,自他们进入城门后徐徐铺展在眼前。游人如织,街市繁华,来往的百姓面色红润,衣着齐整,北狄使团想起草原上破旧的毡帐、女人孩子冻红生疮的脸,干瘪枯黄的草堆,一时间脸上微微抽搐,索性低下头去,掩去眼中的不忿与贪婪。

待入了宫,看到宫苑壮丽,殿宇恢宏,一派富丽景象,呼延豹嗤笑一声:“胥朝的皇帝老儿还真是会享受。”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也没有刻意放小,走在前方为他们引路的内监阴恻恻瞥来一眼,却没发作,只是微笑。

走在最前,一脸络腮胡的男人警告地看了呼延豹一眼,笑道:“我们头一回见到这样恢宏华丽的屋子,让内监见笑了。”

内监不动声色地收下他塞来的一锭金子,仍是那副虚浮的笑靥。

领头的男人名唤栾提,见他主动表态,使团里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收敛了些,唯有呼延豹仍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纯金打造的眼罩盖住了瞎眼,金器越是华美熠熠,他那只独眼里射出的阴毒光芒就越是瘆人。

旁人或许是抱着苟且偷生的念头来的,但他呼延豹不是。

宴席散去,礼部主客司郎中领着他们去了专为安置外邦来客的会同馆,客气一通之后,主客司郎中功成身退,将地方留给了北狄使团。

虽说使团人数多达百余人,但除了运输朝礼、马匹等物的奴隶,真正话事的人也就栾提、呼延豹等几人。其中又因北狄王庭此前权位更迭,大家明显以栾提为尊,面对性情日益乖张暴戾的呼延豹,有人想起今日他在胥朝皇宫里被老对手摁着打的狼狈样,酒气上涌,忍不住玩笑了几句。

呼延豹那只仅剩的眼幽幽望过去,下一瞬便举起了拳头,狠狠朝敢笑话他的人砸去。

好一顿鸡飞狗跳,甚至惊动了会同馆的人。

栾提铁青着脸,毫不留情地抽出腰间长鞭,朝着扭打在一起的几人猛地鞭笞几下,呵斥他们立刻滚回自己的房间。

呼延豹起先占着上风,但后面几个兄弟一起压上来打他,不免就落了颓势,一张邪性十足的脸上鼻青脸肿,擦伤了好大一块,此时正汨汨流着血珠。

“乌日娜,不要哭。”

呼延豹挡住妹妹想要替他擦拭伤口的动作,语气冷沉:“我有我的使命,你也有你的。”

唤做‘乌日娜’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张饱满而颖秀的脸,肌肤白里透红,看起来并不像是吹着草原粗糙的风长大的人。

她狠狠点了点头,任由泪珠被摔落在地上。

“我一定会替阿哒报仇。”

……

昔日的手下败将正在谋算什么,又意欲掀起多大的风浪,赵庚此时都管不了了。

他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英俊面庞上遍布醺红,耳朵尖更是红得发烫,好似下一霎就要凭空冒出白烟。

肚腹中残存的酒意在他视线触及那张信纸时又有了澎湃之势,那股酒酣耳热的躁动感是那样明显,明显到他不能掩饰自己身体升起的渴求,只能狼狈地注视着,代表着他隐晦面的贪欲耀武扬威地挺立,不时随着他内心激荡不休的情愫颤动,摩挲过略显平硬的布料,带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只不过是一句话。他就情动至此。

面上仍萦绕着晕红,赵庚神情却已经恢复平静。

他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闭了闭眼,峻挺的线条紧绷着,仿佛不愿多看一眼。

她的回信是何用意?是调皮心起,又想捉弄他?还是一句含着挑.逗之意的暗示?

赵庚眼前浮现出她水亮亮的眼睛。

狡黠的、可爱的,小鬼灵精。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阵贪欲终于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赵庚抬手重重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神思清明了些,他开始认真思索她信上的问题。

当父亲么……

指尖摩挲过薄薄的纸页,力道很轻柔,像是在抚摸心上人浓黑柔顺的发鬓。

赵庚的思绪不由得放得很远,夜风探了起来,雨后的风里都带着湿漉漉的花香,轻轻淡淡,并不腻人,一缕接着一缕,把他的思绪推着去到了很远的以后。

他们的孩子,应该颇类她,水亮亮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脸,会闹会笑,像一个小魔星,在耶娘身上痴缠撒娇,央求着他们待会儿让她多吃一块雪花糕。

茶花红的霞光热烈地照亮整片天幕,她坐在枣树下的摇椅上,他拿着蒲扇替她纳凉扇风,旁边一个圆乎乎的三寸丁扭来扭去,一家三口都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霞晕里,看不真切。

很日常的场景,却犹如积满了蜜的蜂巢,沉甸甸地压在赵庚心头,稍稍一动,就会淌出鲜浓的甜。

思绪回笼,赵庚嘴角带着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笑意,好半晌,才想起回信这件事。

下笔时,他未曾犹豫,只道‘以你为重’。

赵庚并没有说谎,又或故意做戏,博隋蓬仙欢心。

有孩子陪伴在侧,承欢膝下,自然很好。

赵庚想起从前经历过的一桩事,神情又渐渐落入晦暗。

有一年,军营里的母马难产,因是头胎,与之交.配的公马又是体型高大健硕的大宛马,小马驹太大,母马生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把腹中的孩子拉出来,及至第二日的黎明,它的嘶鸣声渐渐微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舔一舔赵庚伸过去的掌心,气息奄奄。

最后还是副将拉了附近城镇里有经验的农妇过来,母马才能平安生下小马驹。

农妇摇摇头:“它生这一胎可是费了大力气了,这几年里都别叫它再生了,好好养养吧。”说着,她又担心一群糙汉子不把这话放在心上,语气重了些,“真的哩,就算让它勉强生下第二胎,小马驹身体也不会好的,到时候上战场的时候成了软脚虾,把大将军们跌一跤,那多危险。”

赵庚微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知道了。”

农妇这才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见赵庚目光清正,不似浑人,农妇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嘟囔道:“母马辛苦,女人更辛苦。折在产育上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凡能等到她们长大些,二十几岁身强体壮的时候再生孩子呢?也不至于……”

农妇犹自嘟哝,赵庚在一旁听着,当时只是一笑,未曾放在心里。

但如今想来,仅仅是想到她亦会有难产的风险,会经历生育的疼痛,他心中便犹如擂鼓重锤,痛得他眉头紧锁。

他悬腕提笔,停滞的时间有些久了,墨汁顺着毫尖滴落,晕开一片淋漓墨色。

罢,他重新换了一张纸,重新誊写一遍。

想了想,又在那句‘以你为重’后加了一句‘何时有空?陪你跑马。’

赵庚远目望向窗外那棵被夜风纠缠不休,簌簌抖落油绿枝叶的枣树,若有所思。

是不是因为他近日没能陪她,她太无聊,才想找个小孩玩玩?或许可以给她捉些新奇东西哄一哄她?

还是气他陪伴太少,其实在发脾气,等他哄她?

赵庚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事已至此,再思索原因也没用。他总不能再夜闯一次忠毅侯府。

事实越是横亘在他面前,告诫他不能做、不许做,胸间萦绕着的思念之意就越是缠绵难散。

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团印着红云的丝帕,默默埋了进去。

……

隋蓬仙收到回信后,着实纠结了好一阵。

郭玉照来看她,见表姐不大开心的样子,提议道:“不如咱们去赏荷吧?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粉花绿叶,很漂亮呢。”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不要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照顾我,我没事。”

大不了……就是和赵庚一拍两散而已。

隋蓬仙平静地想,她自己做下了决定,就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她鼓了鼓面颊,眉眼间重新燃起亮色,看到小表妹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没忍住又揉了揉她汤圆团子似的脸蛋:“最近有没有人和你说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郭玉照乖乖摇头:“没有啊。”说着,她又低头拿起一个香囊递给她,白净秀气的脸上带着羞赧的笑,“表姐你瞧,喜不喜欢?”

隋蓬仙接过,香囊轻软一团,针脚细腻精致,清新怡人的绿色软绸上绣着大片绣球、芙蕖搭配着瓜蝶纹样,一看就用了不少心思。

看着脸带红晕,正在期待着她反应的小表妹,隋蓬仙十分坚定地想——这么可爱的小表妹,绝对不能被小变态祸害了。

她思忖间,郭玉照期期艾艾地开口:“表姐,表哥生病了吗?先前我去给姑母请安,没见到他呢。”紧接着,她又像是找补一般,急匆匆开口,“我、我也给表哥绣了一个香囊,可以拿来装药丸子。”

隋蓬仙的视线从她掌心的那个青竹香囊移到少女红扑扑的脸上,唇瓣轻轻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郭玉照不知道,有些时候,过分的羞涩和紧张会把少女努力想要掩盖的心事勾勒出模糊又具体的轮廓,有心人一看就知道——完了。

小表妹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喜欢小变态?

“表姐?”

见隋蓬仙双眸无神,仿佛陷入什么巨大打击之中,郭玉照忍着忐忑,轻声唤她。

“……没什么。”隋蓬仙视线掠过那个香囊,尽力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他最近有些不舒服,母亲让他在屋里歇着。”

她想起自己过两日还要扮作隋成骧的样子,一下子冒出个主意来。

对啊!到时候她可以用隋成骧的身份和表妹相处,及时斩断她的这根歪了的情思。

郭玉照原本为不能看到表哥这件事有些失望,忽地头顶一暖。

她呆呆抬起头,看见隋蓬仙舒展开的眉眼。

咦,她怎么觉得表姐现在笑得有点……邪恶?

“没事,过两日他也会去骊山,你到时候亲自交给他吧。”

郭玉照的父亲还没回到汴京,但郭家也是汴京的高门望族,郭家自然也得了帖子,郭老夫人年纪大了,不乐意去那些地方,到时候只有谢夫人带着女儿前去骊山。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

……

为体现大胥与北狄盟约的稳固,景顺帝大手一挥,除北狄使团外,上到皇子后妃,下到朝臣官眷,都被放进了前往骊山的队伍里。

只是……

“你怎么来了?”

隋蓬仙上了马车,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人了。*她皱着眉,看向坐在车舆里的青衣少年,他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很不错,迎上她带着几分厌恶的眼神时,脸上的笑容不变,揪着腰间玉佩垂下的红缨的手却悄然扣紧。

“阿姐说过,不想再当我的影子。我不想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

或许是因为连日灌了不少苦药,少年的音色不复从前的清亮,多了几分低哑,配合着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倒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

红椿在背后悄悄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世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哪儿去学的这幅小男人做派。

隋成骧似是没发现隋蓬仙沉默下的抵触,仍保持着纯真的微笑:“所以,这一次我会陪着阿姐一块儿去。”

隋蓬仙抚了抚手臂,快速思考了下。

她的确不想顶着隋成骧的身份在外行走。但这次她又必须用他的身份去做一件事。

郭玉照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就算日后她得知真相,怨她多管闲事,隋蓬仙也做不到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再凑出一对怨侣。

……还有,她没有准备她自己的衣服首饰!

眼看着主仆俩风风火火地就要折返回去收拾东西,隋成骧抵着唇咳嗽两声:“阿姐别急,我准备了你的东西。衫裙、首饰、香露……都有。”

终于可以把他准备的这些东西送给她了,而且这一次她不会拒绝自己。

隋成骧笑得很开心。

隋蓬仙看向他的眼神却十分复杂。

她想起小变态之前还打过扮作她,和郑国公世子滚到一块儿去的主意。再联想他准备的那些东西,不由得一阵恶寒。

“谢揆。”她转身掀开车帘,一想到万一有人看到里面的隋成骧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鼓了鼓腮,有些不大高兴。

这次她原本打算以忠毅侯世子的身份出现,因此谢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在她身边。

听到她在呼唤自己,俊美挺拔的青年侍卫下意识地将视线追向她。

“你去让茜草收拾两箱我平时要用的东西,你等她收拾好了再送到骊山。”隋蓬仙有个习惯,提前选好第二日要穿的裙衫和搭配的首饰,哪怕只是在晴山院里闲来无事地过一天也是如此。这下她的习惯被打破,心情很不美丽,语气也有些冷。

谢揆颔首,应是。

忠毅侯府的车架一路得跟着御驾,出发的时间不能耽搁,隋蓬仙只能歇了回去换衣裳的想法,臭着脸进了车舆,不忘警告隋成骧:“待会儿你老实些,别被人发现了。”但到骊山时,隋蓬仙和隋成骧都必须在人前露面,不然不好解释。

隋成骧温顺地点头。

按照隋蓬仙的设想,应当是一路无话,不料马车才出了城门,隋成骧冷不丁开了口。

“阿姐,我以为你会拒绝阿娘的安排。”

隋蓬仙沉默了一下,嗤了声:“少装做你很懂我的样子。闭嘴。”

隋成骧没有再接着往下说。但他笃定,世间再没有人像她们这样有着与生俱来的紧密联系,他当然了解她。

马车徐徐驶动,隋蓬仙闭着眼,兀自出神。

隋成骧猜的没错,她一开始的确想直接拒绝侯夫人。但她想到接下来会爆发的争吵,心底就涌上一股莫名的疲惫,她越来越厌恶争执。

吵嚷过后,她并不会感觉释然,那口气仍然哽在她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再看人家,照样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那她图什么?

隋蓬仙平静地做下了决定,如果赵庚在那件事上有旁的想法,那她们就一拍两散。正好郭老夫人她们月底有回荥阳老家祭祖的打算,她正好一路随行,再借机出走。

随便她的父母对外报她是生病也好,在家庙清修也罢,她届时走得远远的,谁也别想再管束她。

车舆里静悄悄的,直到一阵笃笃声响起。

红椿小心地掀开帘子一角,发觉是谢揆,原本紧绷的脸色松了松。

“有事?”

谢揆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给她换上。我先回去了。”

“诶!”眼看着黑衣青年很快就跑没了影,红椿收了声,不敢再引起旁人更多的瞩目,转身放下帘子,打开包袱看了看,都是隋蓬仙的衫裙首饰没错。

“也不知道谢揆怎么说动那些金吾卫让他过来的……”

忠毅侯府的车架被安排在御驾后,金吾卫分成几列守在两旁,官道更是提前两日清场,左右千牛卫严防死守,生怕有哪只不起眼的苍蝇飞过来,扰了天子的兴致。

毕竟上一次春猎之行出了事,不管是左右千牛卫还是金吾卫,回去都吃了挂落。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更是上心,尤其北狄人几乎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金吾卫担心他们在马匹上做手脚,因此除了随侍御驾左右的几位国朝重臣可以自个儿骑马,其他侯爵朝臣连同官眷都只能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家的车架里,就怕再出什么岔子。

隋蓬仙看着那堆色泽鲜亮的衣裙,想起什么,瞥了隋成骧一眼:“你去前面那辆车。”

忠毅侯夫妇就在前面那辆马车上。

隋成骧无声地点了点头。

车架间隔着一段距离,行驶得并不算快,坐在车辕上的侯府侍卫看到世子爷在后边儿气喘吁吁地在追车,连忙帮了他一把:“您小心些。”

隋成骧平复了一下呼吸,隔着木制的门板,听到车舆里隐隐传来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周遭纷杂的马蹄声也没能盖过夫妻俩具象化的怒火。

他推门的动作一顿。

侍卫一路听着主君和主母的争吵声,早已习惯了,见世子漠然地收回手,靠在车门前闭眼休息,看着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没敢催。

这一家子都是暴脾气,凑在一块儿能不吵吵么?

……

再次来到骊山,心情却和上次截然不同。

刚刚在马车上只是换了衣衫,还好红椿手巧,飞快给她梳了一个单螺髻,又倒了些茶水沾湿巾子擦去脸上的妆容,好一通忙活,上车时俊俏风流的郎君顿时摇身一变,成了素质皎皎的美貌女郎。

才进帐篷里,还没坐下来歇着喝口茶,隋蓬仙想把束胸的细绫取下,紧紧束着胸口怪难受的。

门外却响起一阵喧哗声。

隋蓬仙有些烦躁地望去,看见寿昌公主跟个兔子似地探头进来,视线扫到她,兔子脸顿时红了。

“公主有何吩咐?”

隋蓬仙有些不耐烦,寿昌公主打小就被众人如珠如宝地呵护着,她才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情绪,寿昌公主就敏感地感知到了。

寿昌公主气得转身就走。

她身后的宫人们也跟着呼啦啦地走了。

隋蓬仙松了口气,让红椿在外面看着,她绕去屏风后把紧紧束住胸口的细绫解下。

寿昌公主气冲冲地走出去好几步,耳朵支得高高的,却一直没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她恼怒地停下脚步,往后面一瞧——宫人们低着头,不敢直视公主的怒火。

却不见最该跟在她身后的人。

她低低尖叫一声。

隋蓬仙,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见寿昌公主又要转身钻进那顶帐篷里,女官拦住她的去路,语气有些无奈:“殿下,您又忘记娘娘的叮嘱了吗?”

定国公与忠毅侯府大娘子的好事将近,虽然还没正式定下来,但……总归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大家心知肚明,迟早的事。

崔贵妃并没有因为王淑妃、皇长子一派暂时的失意而得意忘形,她嘱咐两个儿子勤加读书,又叫来女儿身边的女官,让她约束公主,不要让她闯出什么祸事。

定国公回汴京的这两月间,颇受天子信重,连北狄来朝这样的大事都交由他主事,崔贵妃不得不慎重再慎重,在这样的时候,自然没必要得罪他以及他此时看中的女人。

有女官阻止,寿昌公主没能成功回去找回场子,憋着气回了自己的帐篷。

天家公主所居的帐篷自然比臣女的帐篷要宽敞许多,宫人们细致妥帖地布置好了一切,一进去就像是回到华丽富贵的宫殿中。

寿昌公主的帐篷里永远香风阵阵,更少不了娇客。

见她心情不好,说话阴阳怪气,几个官家贵女对视一眼,越发小意温柔地哄着寿昌公主,直至她吐露出烦恼心声,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她竟敢让殿下不高兴,真是该死。”

有人睨了眼寿昌公主的表情,微笑道:“倒不至于该死……但我觉得,忠毅侯府那位也该吃个教训才是。公主喜欢她,那是她的福气,怎么能一直拿乔呢?”

叽叽喳喳间,她们便有了主意,看向寿昌公主等她拿主意。

寿昌公主有些犹豫,但想起隋蓬仙对她冷淡的样子,她哼了哼,点头道:“就是该给她个教训……不过可别真闹出什么事儿了。”她立刻又补充,“自然,我不是心疼她,是怕闹大了,惹得母妃生气。”

几人抿嘴一笑,柔声道:“殿下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

郭玉照是头一回来骊山,看什么都新鲜,哪怕她们现在只能在一处小山头转一转,隋蓬仙看着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就知道她此时挺高兴。

隋蓬仙才送走月事,但还是觉得身上惫懒,提不起精神,索性坐在一块儿石头上,看着小表妹亲近自然,夏风熏暖,混合着山上的草木清香,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直至一阵重若奔雷的马蹄声远远响起,又逐渐向她逼近,隋蓬仙心神一紧,刚刚那点儿困意顿时不翼而飞。

郭玉照也听到了动静,不敢再去摘花,有些瑟缩地躲到隋蓬仙身边。

隋蓬仙认出了那匹四肢修长健壮的黑马,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那张有些沉郁的俊朗脸庞也渐渐清晰地映入她眼帘之中。

马蹄声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止住,隋蓬仙沉默着,任由奔霄坏心眼地朝她喷着热气,没躲,也没施舍一个眼神过去。

“奔霄。”

它的主人沉沉唤它一声,先前还十分顽皮的神驹顿时老实了,溜溜哒哒地走到一边,自顾自地吃草。

郭玉照怯怯地看了来人一眼,她认出来了,这是前些时日向表姐提过亲的定国公。

只是……他来到跟前了,怎么不说话?

表姐也一言不发。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可怕。

郭玉照不敢多看。

赵庚紧紧盯着那张美人面,她神情恹恹,似是不大耐烦,下颌微抬,带着无意掩饰的漠然与烦躁。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几日觅风一次又一次地飞去晴山院替他送信,但她没有回信不说,连觅风带去的信也不看。

赵庚很想到她面前,不问她为什么不回信、不开心,只想好好哄一哄她,让她重露笑颜。

但北狄使团来京,他身上事务冗杂,再者,他不想呼延豹那只肮脏的独眼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盯上她。

一忍再忍,那些被强行按下的思念、担忧和……委屈,在视线远远触及那道丽影时轰然爆发,余浪震动,他耳廓发麻,五感失调,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她而已。

“……我把奔霄带来了。”沉默半晌,赵庚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哑,“宝珠呢?我许诺过,要陪你好好跑一场马。”

他没有问‘你为何不理我’,哪怕在这几日,他有无数个冲动的念头,想要冲到他身边,问他可爱可怜又可恶的心上人,为什么要对他忽冷忽热。

在他们已经那样亲密过后。

光看赵庚此时的神情,并不能想到他内心激荡着怎样复杂痛苦的情绪,真正见到她了,赵庚下意识地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不想让她感到逼迫、质问等等不好的联想。

但赵庚不知道,他越是温柔、越是耐心、越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捧起来,隋蓬仙心里就越煎熬。

她害怕从赵庚口中得到她不想要的答案。

隋蓬仙既困惑,又烦躁。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患得患失、踌躇不前的人。

哪怕她已经做好准备,赵庚不会同意她那些在世人看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但当悬在她头顶的那把刀真的落下来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

隋蓬仙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情爱误人!

“玉照,你先回去。红椿,你陪着她。”

隋蓬仙生硬地移开视线。

郭玉照面露犹豫,小声道:“表姐,我在这儿陪着你吧。我走远些。”

隋蓬仙露出一个笑,状似轻松地安慰着她的小表妹:“没事,去吧。”

说着,还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样温柔,那样耐心。

哪怕能施舍千分之一与他呢?

赵庚收回视线,面色紧绷。

小山坡上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

隋蓬仙目光僵硬地看着不远处开得红艳艳的一从杜鹃花。

“阿嫮。”

和那道似是叹息的声音一起传来的,是男人怀里清冽的松枝香气。

赵庚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把人拉入怀中,见她没有拒绝的心思,紧紧绷着的心弦一松。

软玉温香重又在怀,这几日的焦躁和失落一下就被填满。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又或者不敢开口。害怕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温存。

“理理我,好不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她愿意嫁他

隋蓬仙喜欢赵庚向她低头。但不知为何,听到他夹杂着失落、难受、卑微等等情愫的声音时,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不算很疼,酸涩的余韵却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淹没。

察觉到怀里直挺挺得像条咸鱼似的人渐渐变得柔软,愿意靠在他怀里,赵庚眉心微松,虚虚拢在她腰肢上的手终于轻轻搭了上去。

“不喜欢那串翡翠珠?还是觉得我的回信太敷衍。”赵庚很不喜欢被她刻意冷淡的感觉,怀里抱着香馥馥的女郎,他感到极大欣悦的同时,也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温存中。

他需要一个答案。

知道了,才能规避,才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

隋蓬仙揪着他的衣裳,发狠似地用指尖狠狠戳着上面用金银错线密密织成的麒麟献瑞图案,磨得他喉咙发干。

偏偏她还是不说话,只一门心思地折磨他。

“阿嫮。”

他又在用那样无奈又柔和的语气叫她。

隋蓬仙折磨他的手一顿,大半张脸都埋在他怀里的缘故,她发出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带着平时的她不会轻易示人的柔软与细腻:“……就是不想理你。”

说着蛮不讲理的话,她的语气、神态,连同她整个人,却像是被泡在青梅渍过的浆水里一样,有新发的枝芽从酸涩微苦的青梅浆水里快速长出,直至越墙而出,轻轻地搔动着他的心。

带着浸润着她心事的酸涩香气,轻而易举地也将他同化。

“不想说实话?”赵庚没有放任她逃避,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抬起,落在她嫩若新荔的腮边,略使巧劲,那截玉白的颈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扬起,微微绷紧,像是凛性高贵的天鹅,此时却沉默地任他掌握。

抚过无数次长弓利剑的手上带着粗糙的茧,此时正跟随主人的动作,在她细嫩柔白的腮边徐徐擦过,生出让人下意识想要躲闪的痒意。

——但她不能。

赵庚的手牢牢护在她身后,这是一个充斥着侵略、占有欲的动作,两具年轻的身体贴得十分近,近到她分辨不出花的香气、风的热度,呼吸间都充斥着一个正值青年的英伟男人身上沉冷的松柏气息。

他其实是一个很霸道的人——隋蓬仙忽然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一句话。

“阿嫮,看着我。”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此刻还在走神,赵庚眼眸微暗,带着几分烫意的茧落到她饱满嫣红的唇上,隋蓬仙立即回神,气冲冲地瞪他。

这个动作很轻浮,她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狎昵,只是轻巧地勾起了那段夏日朦胧细雨间,她和赵庚躲在假山石洞里接吻的回忆。

看着她重又落满盈盈水光的眼,赵庚眉头微紧,唇瓣翕张,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隋蓬仙的心被他闹得七上八下,最后实在没忍住推了他一把,掌心正好落在麒麟吐瑞图案下那颗正砰砰作响的心脏处。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她还嫌弃起他了。

赵庚紧紧盯着她,寒潭似的眼里波澜未起,萦绕着深沉难辨的云雾,让人疑心那背后是否再酝酿着什么骇人的东西。

“你是否,身体有所不适,讳疾忌医?”

终于,他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他的心却没有跟着松快起来,她越是沉默,等候回答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沉。

隋蓬仙愣了愣,随即变脸:“我身体好着呢!”

女孩子生气时发出的声音又尖又亮,落在赵庚耳中,却犹如天籁。

他眉目间聚积的寒意顿时散去。

“那就好。”

听着他明显松了口气的回答,隋蓬仙狐疑地抬眼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担忧。

赵庚紧接着又开口:“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痛,这就很好——那么阿嫮,你又在害怕什么?”

心中那颗压抑他许久的巨石滚滚而下,溅出高高的水花,赵庚向来沉静无波的眼瞳中都蒙上淡淡的水雾:“我以为是你有哪里不舒服,所以故意冷待我,我还以为……”

白日里他被各种事务缠身,每次一闲下来,大脑就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各种可能。其中最令他后背发寒的,就是担心她是否身体有异,心里害怕,不想耽误他完成俗世眼中‘传宗接代’的责任,所以才不再理会他。

万幸不是。

他闭上眼,眉眼间既有释然,又有残留的后怕之色。

隋蓬仙眨了眨眼。

她刚刚好像……看到了一点儿水光。或者说,泪光?

赵庚缓了缓心神,一霎间,他忽地福至心灵,想通了很多事。

她自小长大的家,失职的父母,身体虚弱、心理也不太阳光的弟弟,敏感又骄傲的她。

赵庚明白了。

“我们不要孩子,这是我们的共识。而不是为你的身体缘故而不得已做下的决定,这两者的区别,你明白吗?”

隋蓬仙慢慢地点头。

“你会庆幸,是前一种。”

赵庚嘴角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原来她也知道。

他没忍住,轻轻拧了拧她柔滑得像团羊脂玉的腮,语气里带了淡淡的不快:“你明知道,却还是要这样吓我?”

隋蓬仙默默把脸埋进他怀里,半晌,细声细气地问他:“你就这么接受了?不生气?也不反悔?”

她语气里带着犹疑,声音又轻又低,风大一些,都能把话音吹散。

赵庚不喜欢她露出这样不自信的样子。

她应该永远自信、永远昂扬。

赵庚喜欢她微微仰着下巴,骄傲得像只小凤凰的样子。

“阿嫮,看着我。”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回答。”

他的语气柔和但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味,隋蓬仙有些别扭地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

女郎微红的荔枝眼清楚地倒映在他眸底。

“你可还记得你太爷爷的名字,又可曾知道他生平事迹?”

起初看着赵庚面色沉肃,眼神凝远,隋蓬仙还有些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欢,都被她强硬地摁下,微微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话音落下。

——但他都问了些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隋蓬仙懵然地摇了摇头。

“若世人口中的传宗接代,是为穷尽我们一生,供养一代又一代,连我们名姓都不知道的子孙,那这桩事于我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眼看着她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他口中不肖子孙的一员,赵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我也不知道赵家先祖的名字与生平。所以你瞧,传宗接代到头来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隋蓬仙才要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可你是家中独子,万一你阿娘她们知道……”

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连最疼爱她的外祖母听到她不想生孩子这件事都险些动怒,更别提其他人了。

“知道又如何。”赵庚的语气冷淡又坚定,“战场上刀剑无眼,早在十二年前,我投军之时,我阿娘就已经做好准备,她最后只能看到我的衣冠冢。”

“血脉延续于我,早已是抛弃过一次的东西。阿嫮,不要把罪责强加在你自己身上,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赵庚握住她肩,眼神中尽是不容撼动的认真,“亦是我投机取巧的卑劣心思”

隋蓬仙眸光朦胧地看着他,一时不懂他的话。

“我期待着,我们达成共识,能让你高兴些。一高兴,就愿意点头嫁我了。”赵庚食指曲成钩状,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如何?是不是居心叵测,让人闻之变色?”

见她终于笑了,捏着拳头作势要打他这个油嘴滑舌的坏东西,赵庚也不躲,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任她发泄。

那阵香风却迟迟没有刮向他。

赵庚眉尾微动,似是不解地看向她。

隋蓬仙被他看得有些羞臊,索性狠狠往他怀里撞去,等到额头传来闷闷的痛感,她才反应过来——这人硬得像座石头山,抗造。

她就多余心疼他。

“赵庚。”

赵庚一怔。记忆中,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叫他的名字。

“等这里的事忙完了,你记得上门提亲。”

事不过三。这一次,她愿意点头答应。

看着男人愕然瞪大,继而盛满笑意的眼,隋蓬仙哼了哼,还没等她笑话他不持重、不沉稳,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倏地腾空,耳边擦过的风快到簌簌作响。

开得热烈的榴花、蓊郁青翠的林木、碧蓝无垠的天空,都在她眼前飞快转圈。

隋蓬仙紧紧地抱住他的臂膀,低低尖叫出声。

老东西,转得她头都要晕了!

……

营地里,郭玉照摘了一篮子花,正回忆着上次芷荷教她的手法,打算编一个花环哄表姐开心,却见姑母身边的慈姑过来,说是姑母让她过去陪着说说话。

郭玉照心性纯稚,闻言点了点头,跟着慈姑去了。

却不曾想,侯夫人的帐篷里还有别人在。

她的母亲谢夫人正含笑朝她递来视线,郭玉照却不自觉看向坐在那里,清隽得像是一丛翠竹的少年。

她忍住心下的悸动,乖乖过去叫人。

侯夫人笑得慈爱,拉过她在身边坐下,等她触碰到少女柔软细嫩的小手时,不知怎地,却想起女儿倔强的眼,掌心微糙的茧。

“……刚刚可出去逛过了?可还喜欢这儿?”

郭玉照点头,说了表姐带着她去小山坡摘花的事儿。

几人闲聊了会儿,谢夫人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我和你姑母有些事要说,你与你表哥出去逛逛吧,骊山风景好,别拘着自个儿。”她抬手替女儿理了理鬓边搅在一块儿的珠穗,看着女儿懵然又发红的面庞,语气柔和又慈爱,“去吧。”

侯夫人瞥了一眼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少年,眉心微蹙:“成骧,还愣着做甚?你比玉照年长,又是兄长,该多体贴些。”

郭玉照有些忐忑地望过去,却看见隋成骧眼里盛着几分厌恶的凉薄之色。

她方才还砰砰直跳的心顿时被泼了一盆凉水,淋得她浑身发冷,僵滞难动。

就在谢夫人面上的笑容险些要撑不住时,隋成骧终于起身:“走吧。”

郭玉照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此时已是七月,炎天暑月,火云如烧,夏山如碧,周遭风景虽好,郭玉照却无心欣赏。

“表哥!”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呼吸里带着尚未平静的喘意,“你等一等我。”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其间夹杂着的几分委屈之意像是当空悬挂的太阳一样,明晃晃,让人无法忽视。

但他讨厌太阳。讨厌夏天。讨厌那些痴迷喜爱的眼神。

隋成骧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气喘吁吁,脸红得像是颗苹果的女郎,一阵山风吹过两人身畔,周围数棵腰身粗壮的香樟、楸木在草地投下的阴影也跟着晃动变幻,发出阵阵沙沙声,郭玉照紧张地抿紧了唇,暗暗给自己加油鼓气,没有移开眼神,大胆地抬头看向隋成骧。

少年眼神里的光忽明忽暗,过于黑沉的瞳仁让他少了几分鲜活,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郭玉照面上发烫,鼓足勇气开口:“表哥,我、我……”

“你喜欢我?”隋成骧截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地开口。

郭玉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直到看到他脸上露出几分不耐之色,担心他又会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连忙点头,眼里闪动着的欢喜之色像是天边绮丽的云霞一样铺展开来。

那样鲜活,那样美好,漂亮得过分,落在隋成骧眼里,照样会刺痛他。

隋成骧始终冷冷淡淡的,万丈霞光落在人间,偏偏照不亮他这一块儿地方。

“可我不喜欢你。”隋成骧原本想把话说得再难听些,但转念一想,阿姐很喜欢这个表妹,担心她受了委屈之下去找阿姐哭诉,万一阿姐又不给他好脸色了怎么办。

重重考虑之下,隋成骧只能压下心底如涟漪般层层荡开的不快:“你应该看出来了,我阿娘与舅母有意撮合,你不许答应。其他的事交给我就是。”

说完,他漠然地瞥了一眼少女倏然苍白的面色,转身走了。

郭玉照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涌上一股酸涩之意,痛得她连忙闭上眼,泪珠也跟着眼角落下。

因着这一桩事,郭玉照之后的情绪一直不大好,隋蓬仙问她,她只推说是一时玩兴起来,没注意时辰,中了暑气,已经喝过药了,让她不必担心。

“是吗?”隋蓬仙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温度正常,只是她脸色看起来太差,神情静默,像是一支被风浪折断了的水莲。

郭玉照轻轻点头,那双秀气的杏眼看着她,映出一张满含关切之色的美貌脸庞。

“表姐。”

她忽地依偎靠在她肩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馥香气,低声道:“我阿娘和姑母想将我许配给表哥,我……不愿意。你能不能替我向她们说一声,不要乱点鸳鸯?”

说出这一番违心的话,郭玉照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又添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她也很想跳起来责骂没出息的自己。别人都说得那么直接了,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巴巴儿地替他着想?

郭玉照吸了吸鼻子,她还是舍不得他挨骂。

隋蓬仙听到她的话,心里溢出一个模糊的猜测,莫不是小变态主动和她说了些什么,亲自斩断这桩情思?

看着郭玉照这样强颜欢笑,还要懂事地替隋成骧遮掩的样子,隋蓬仙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仍认为这是件好事。

“好,这事儿交给我,别烦扰了。”

郭玉照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多谢表姐。”

两人坐席挨着,低低说着话,不料突然有人高声呼喊隋蓬仙,声音像是闪着凛凛冷光的金簪,划破了这方天地间的热闹喧嚣,径直将大家的注意都引到了她身上。

羯鼓、琵琶共同奏响的乐曲未停,舞姬们哪怕感知到宴席上气氛有变,也不敢停下,身姿灵动,疾旋如风,衣裙上缀着的金玲随着她们连续旋转的动作不停发出悦耳的响声,舞姬们的手臂像水蛇一样细长柔软,臂间缠绕着的彩色长绫恍然有灵,如同虹晕流转。

郭玉照注意到那些隐秘投来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想去寻求长辈们的帮助,手上却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隋蓬仙握住她微凉的手,没有看她,眼神毫不怯弱地迎着那道唤她的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说不上。”寿昌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景顺帝,顶着崔贵妃犹如实质的不快眼神,脖颈发紧,但她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说了下去,“父皇,有远客来,女儿觉得这些寻常歌舞都没什么稀奇,不如另寻些节目,也好让远客们瞧瞧,不止大胥将士英勇能干,女郎们亦有真本事。”

景顺帝温和的目光投向女儿:“哦?寿昌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寿昌公主颔首,隔着人群点了点隋蓬仙:“忠毅侯府的大娘子,还有……”她又点了几个人名,俱是今日在帐篷里为她出谋划策的那些人,“都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北狄部落的乌日娜公主应当也会打马球吧?”

说到后面,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讽。

一群来向胥朝低头当奴的北狄人里混了个女人,还是什么所谓的王庭公主,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寿昌公主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虽然她的两个弟弟年纪尚小,断不可能和这北狄女子扯上干系,但寿昌公主一想到这样的北狄蛮子竟然能入天家,日后说不定还要她唤上一句‘小嫂嫂’,心里就觉得不痛快。

乌日娜听得懂汉语,也看懂了汉人公主脸上高高在上的讥讽之意。

她害怕兄长一时冲动又闹出什*么动静,连忙点了点头:“是。”

寿昌公主飞快地瞥了隋蓬仙一眼,又看向景顺帝:“女儿想,不如组成两支队伍,马上逐球,哪方若得胜,便……”她眼珠一转,笑道,“还请父皇给咱们添个彩头。”

众人都知景顺帝很宠爱这个女儿,见她主动提议,自然也不会出言驳女儿的兴致,当即笑着让内侍拿了东西过来。

不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方漆盘出来,掀开猩红锦缎,赫然是一尊赤金金刚手菩萨,寂静相的佛面祥和美好,金质澄黄饱满,造像优美大方,一看便是一尊不可多得的珍贵藏品。

的确弥足珍贵,但将其作为女儿家之间一场马球赛的彩头,是不是有些违和?

裴阁老捋了捋胡须,笑言:“金刚手菩萨左手结期刻印,右手擎金刚杵,常侍卫于佛前,身具伏恶、降魔之力。称诵金刚手菩萨心咒,可制服诸魔,一切所求皆能如愿成就。能借此像善解佛缘,甚好,甚好。若非臣人老体弱,拱肩缩背,定也要上马一试,向陛下求得此物。”

裴阁老是景顺帝的心腹重臣,又是三朝元老,见他话音落下,景顺帝便笑了起来,赐了一本亲手抄录的《佛说阿弥陀经》给他,裴阁老忙起身谢恩。

一番君臣和乐之景,诸位臣子连忙出声恭贺,心里却打起了鼓。

陛下何时有崇佛之心了?

这场插曲很快被掀过,崔贵妃笑着道:“寿昌是个顽皮的主儿,不过这主意倒是不错。本宫也添些东西当作给获胜之人的奖励,你们别拘束,放开了玩儿。”

至此,宴饮过半,先前被点到名的几位女郎起身去更衣,景顺帝则是兴致颇高地带着一众人等去了高台观战。

隋蓬仙知道寿昌公主心里存着气,想必是还惦记着今日在她那儿受了冷落,必须要把气发泄出来方才罢休。

被赵庚哄得身心舒适的隋蓬仙自觉此刻精力无限,对于寿昌公主随后可能使出的报复手段也不以为意,不过是陪她们打一场马球而已。

夏日昼长,此时天边仍然翻涌着炽色,隋蓬仙换了一身翻领胡服,对一脸紧张的郭玉照笑了笑,朝寿昌公主她们走了过去。

一共八人,分为两队,半个时辰内,谁人击球射入球门最多,便算作胜者。

“为保公平,我让人牵来了马厩里的马供赛时所用。隋娘子,你没问题吧?”

隋蓬仙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寿昌公主与三人一队,隋蓬仙看向自己的队友,除了那位北狄公主,还有武修娉和另一个她不大熟悉的女郎。

武修娉对着她眨了眨眼,她也回了个笑容。

可惜茜草没能跟着过来,她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北狄女人其实和她们差不多,只是眉眼更深邃些,面似银盘,有一种汴京女郎身上不多见的韵味。

两队人各自上马,依次入场。

马上击鞠这件事对于汴京贵女们来说几乎和女红琴乐一样是必修课,听着教坊司的乐人们击鼓传来的阵阵高声,皆都热血沸腾。

赵庚陪侍在天子左右,面容沉静,双眼紧紧盯着场上那道鲜妍身影,眨也不眨。

景顺帝微微侧着头,在听崔贵妃说话,帝妃之间自然流淌出亲昵与温馨。却让人不敢多看。

宇文寰僵硬地收回视线,有些不敢去看王淑妃此时的神情。

一时高台之上十分寂静,只剩下风轮徐徐转动,吹过冰鉴中的数块坚冰,凉意混合着高台四角摆放着的数盆茉莉、素馨、建兰等花卉的香气,悠悠传送到诸位贵人身畔。

隋蓬仙与武修娉联手,进了这场的第一个球。

景顺帝轻轻拊掌,笑着看向赵庚:“赵卿觉得谁能拿下朕的彩头?”

为彰显上国风度,呼延豹等人也被允许得登高台,虽然位置在最末,但也不妨碍他听到这句话后及时锁定赵庚脸上的那丝笑意。

现在使劲儿开怀吧,待会儿更有你们的好时候。

呼延豹那只独眼淌出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和快慰,一想到赵庚那样铁骨铮铮的人会为未婚妻子的暴卒而勃然变色,他犹如枯井的心里就止不住涌出欢喜的甘泉,股股喷射而出的泉水滋润着他因为仇恨与身体的伤残而痛苦的心,他的精神空前激动,又隐隐绷紧,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高台之下的那处遍布绿茵的马场占地颇广,场上八人八马队形时常变换,马上击鞠这种事少不得有近身摩擦的时候,若是儿郎间比赛,脾气上来,直接挥舞着球杖对打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儿。

乌日娜谨记着兄长的吩咐,正欲下手时,不知为何,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骑着马从她身旁飞过的胡服女郎,她的眼睛很亮,让她想起北狄草原上的月亮。

但光有月亮有什么用,她们需要钱权、粮食、布匹和草药。

乌日娜咬紧了牙,脚下催马,正要上前伺机下手,却不料变故陡生——隋蓬仙骑着的那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前蹄高高扬起,暴躁不已,像是要生生把骑在它身上的人甩下来一般。

球场上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哎哟,那马怎么突然发狂了?是不是谁误打着马了?”

“隋家那小姑娘不会被甩下去吧?万一再被马踩上两脚,那才真是……”

侯夫人听着四周响起的议论声,面色苍白,谢夫人连忙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口中却吐不出安慰的话,一双眼焦急地望向场上。

隋成骧和忠毅侯一起坐在对面的男席中,他见状哪里还坐的住,一下便站了起来,却没能迈出步伐,他皱眉沿着那道阻力传来的方向望去,忠毅侯狠狠又拽了一下,强硬地逼着他坐下。

“这时候你逞什么英雄?给我坐好!”

且不论儿子一个长年病弱的药罐子过去能帮什么忙,万一女儿坠马受伤,儿子也不慎被疯马踢上几脚,他们忠毅侯府日后又能要谁来继承?

此次惊变让高台上与宴席上的人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却见一道矫健身影自高台上一跃而下,径直奔向球场。

惊马之后,隋蓬仙皱着眉头,绷紧了腰臀,勉强稳住身体,不断尝试安抚、控制突然落入暴躁情绪中的马儿,还要抽空和武修娉她们使眼色,示意她们暂时避开,为她留出足够大的空间,避免疯马误伤。

寿昌公主看着随着狂乱的马儿不断颠簸的那道纤瘦身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待回过神来,心里不断涌上的紧张和后怕驱使着她举起马鞭,狠狠抽向凑在她身旁的黄衣女郎,厉声道:“你还不快去救人!”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不能让公主联同臣女故意算计别人的事传出去,但……她真的不知道会这么危险啊!

她起初只是想给隋蓬仙一个教训,让她不敢再乖戾嚣张,而是学着其他人一样捧着她、哄着她而已。她不想让她受伤的!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黄衣女郎生生受了寿昌公主惊怒之下的一鞭,仓皇之下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撞上了乌日娜和她的马。

乌日娜一时受惊,原本紧攥成拳的手一时脱力。

那枚浸着毒的银针在半空中抛出一道诡异的弧度,随即深深没入寿昌公主□□的马臀之中。

“公主!”

眼看着驮着寿昌公主的那匹马也开始发狂,高台之上的崔贵妃惊得站了起来,猛然回首,语带哀求:“陛下……”

景顺帝没有回望她。

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直直看向马场,看着隋蓬仙被那匹疯劲越来越盛的马带着一下子冲了出去,掀翻了马场周围围着的青布帐,径直冲入了其后的密林之中。

赵庚紧随其后,夺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一人一马随即没入蓊郁林间。

寿昌公主的尖叫声远远地传回高台,宇文寰忍不住低低嗤了一声。

声音落在此时沸若滚汤的高台上,着实算不得什么,但崔贵妃此时正值惊怒交加之际,耳力尤为敏锐,来自皇长子的那一声含了幸灾乐祸意味的嗤笑声清晰地落入她耳廓之中。

崔贵妃暗暗握紧了手,被呵护得像是水葱似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密的疼痛让她保持着冷静。

她的女儿不好过,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么?休想。

眼看着寿昌公主也被疯马带着闯进了密林之中,景顺帝皱眉:“让金吾卫与右千牛卫抽调四支小队入林搜查,尽全力救回公主与隋家女。另外,提骊山行宫管事来见朕。”

一匹马出问题已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是同一场,同一时间?

倘若天子突然起兴,挑了其中一匹马,又或者皇子宗亲与大臣们不慎中招,又当如何?

魏福禄听出景顺帝平静语气之下隐隐涌动的怒火,连忙颔首应是。

宇文寰此时正是想竭力讨好皇父,以求弥补一二先前做下蠢事的时候,见状也立刻表示,要入林帮忙寻找皇妹。

景顺帝扫他一眼:“去吧。”

语气沉沉,辨不出喜怒,宇文寰心里一跳,连忙低下头,行了个礼之后大步转身走了。

王淑妃有些忧虑地注视着儿子的身影越走越远,余光瞥到景顺帝和崔贵妃,她心底又是嫉妒,又有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索性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最好让寿昌那个死丫头狠狠从马上跌下来,跌破相,跌断胳膊腿,让她的好耶娘也好好尝尝心碎的滋味!

出了这样的变故,宴席自然是不能再继续的了。

忠毅侯见儿子倔犟,非要去林子里找人,气得拂袖而去。

郭玉照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姑母,见她双唇翕动,仿佛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只让慈姑塞了些银子过去,央求两个侍卫跟在他身后,免得他受伤落难。

郭玉照看着他清癯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忽地生了冲动,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我也去救表姐!’,脚步匆匆地追着隋成骧而去。

谢夫人又惊又气,连忙追了上去,但平时跟兔子似的温柔害羞的少女这次跑得却比谁都快,没一会儿就顺着乱糟糟的人群跑没了影。

谢夫人不由得气恼:“这孩子……”气完,她又赶紧让人跟上,担心她一个心性浅薄的女郎会吃亏。

……

密林里树木虬结,在此地生长百余年的树木高耸入云,密密匝匝的树冠枝叶几乎将日光遮挡住,只剩一些残光漏在地上,此时又正值日坠西山之时,林子里渐渐暗了下去,视物越发困难。

好在已被左右千牛卫提前清过一道,没有能害人性命的野兽,但她座下的马儿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冲着密匝的树林狂奔而去,速度极快,隋蓬仙不得不暂缓跳马求生的打算,紧紧攥着缰绳,几乎将身体折成不可思议的柔软弧度,才堪堪避过那些疾速扫来的树干枝叶。

不成,她不能再伏在马上任它发狂了,万一前方是断崖,她岂不是再没有求生的机会?

隋蓬仙抿紧了唇,一双狼狈之下更显明澈的荔枝眼扫视着四周,忍着林间昏暗的环境,飞快辨认着可以为她提供缓冲的坠落之地。

苍天不负有心人,前方就有一处!

隋蓬仙忍住狂喜的心情,不断估量着从马上摔下的方位和力道,眼看着那丛草堆就在眼前,她双手护在身前,纵身一跃,接连在草丛里滚了好几圈,方才勉强缓冲停下。

身上很痛,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之感,但隋蓬仙不敢在这里停留太久,她咬着牙坐起身,眼睛忽地往她来时的方向看去。

一道颀长身影骑着马飞快奔来,绕是林子里光线缺缺,昏暗难以视物,隋蓬仙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

“赵庚!我在这儿!”

她刚刚还深陷在沮丧困境之中,下一瞬赵庚便出现在她眼前,情绪一时大起大落,若不是身上有伤,痛得起不来身,隋蓬仙都想高高地蹦两下,好让他更快发现她所在的位置。

乍闻那道熟悉的娇声,赵庚瞳孔倏地放大,身体比神思先一步行动,不顾一切地驱使着马匹,顺着那道呼唤传来的方向,向她奔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羞恼地躲闪着他绵绵的吻……

任赵庚秉性再沉稳持重,在这样的关口,他也再难抑制心头狂喜,在失而复得,一切尚有未来的激越情绪情绪催促下,他几乎感受不到疲惫与丝丝细微的疼痛,神智越是清明,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连眨动都不敢,生怕下一刹在不远处等候着他的女郎就会变成虚幻泡影。

他翻身跳下马,将缰绳甩在一旁不知为何缘故折断的树桩上,随即大步走向隋蓬仙,两人四目相对,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赵庚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馥香气,砰砰作响的心仍然跳得很快,一声又一声,牵扯着他胸膛处的血肉,隋蓬仙被他紧紧抱着,几乎是嵌在了他怀里,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胸膛前,那声声犹如擂鼓的动静清晰地传入她耳廓中,她不由得闭紧眼,脸又往他怀里埋了埋。

“那匹马跑掉了……”隋蓬仙也没想到,两人重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赵庚顺从地稍稍松了力道,让她能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放心,我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马跑掉了,但是马倌、管事、马厩里剩余的草料乃至残余的粪便都在,他心头浮起模糊的黑影,眼神越冷,抚摸她面颊的力道就有多轻柔。

“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刚刚一时欢喜,他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没顾得上问她跳马之后伤势如何,这时语气里带了几分懊悔,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肩,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她全身。

他含着怜爱的目光像是春水一样浸过她周身,隋蓬仙抿了抿嘴,骄傲不服输的性子让她下意识想要摇头,说没什么事。

她站在那儿,不说话,眼眉低垂,看起来生气又委屈,赵庚心头越发痛,只能竭力抑制着心头的焦急,轻言细语地问她哪里痛,一边又低头准备解下他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药粉。

但她就是不开口,赵庚握着药瓶也无从下手。

迎着他饱含着担忧、焦急却又十分柔和的眼神,隋蓬仙吸了吸鼻子,发出的声音瓮瓮的,她觉得丢脸,但还是顺从她自己的心意,慢吞吞地往下说:“痛,哪里都痛,全身都痛。”

她抬起来的眼湿漉漉的,仿佛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遭受了极大的委屈,只此一眼,赵庚呼吸间带上了浓重的铁锈腥气。

在那阵摧心剖肝的痛苦中,他神思有一息的飘移——他甚至在想,若是真有巫人口中所说的代人苦痛之法存在就好了。

他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眉心,轻轻地贴了贴,不带丝毫狎昵意味。

她从这个轻飘飘的吻里感受到了他难以诉之于口的爱意与懊悔。

“我先带你回去处理伤口,旁的都交给我,你安安心心地让自己快些好起来,好吗?”

赵庚粗略地替她看了看,老天保佑,多是擦伤和挫伤,没有真正伤到筋骨。好在胡服将她四肢都包裹起来,替她那一身细皮嫩肉起到了些缓冲的作用,若是她平时穿的那些轻薄纱衣,此时身上想必已经不能看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林间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寂静,叫嚷声、马蹄声还有大片鸟雀被惊扰之后纵身飞过枝叶时发出的簌簌声,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隋蓬仙下意识皱了皱眉。

赵庚握住她腰,将人送上马背,自己这才翻身上马,低声将她随疯马一起冲入密林之后发生的事简单说了。

“另一个倒霉蛋是寿昌公主?”隋蓬仙微怔,“我原以为惊马之事是因我下午时与她起了龃龉,她存心报复……但谁有胆子把寿昌公主也一块儿拉下水?”

两人默默对上一个眼神,无声说出一个名字。

赵庚眸色微厉,声音却平静,低声让她坐好,催马转返:“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

林子里几不见光,只剩下远处零星分散的火折子发出的几分暖晖,树影杂乱,被风吹得狂乱,婆娑起舞,阴气森森。此情此景,倘若仍只有她一人在此处,隋蓬仙少不得会感到几分害怕,但现在,她稳稳地靠在身后人胸怀处,感受着被菁纯而热烈的男子气息包裹住的安心感,慢慢闭上了眼。

但这阵安心感并没能持续太久。

密林里古木丛生,灌草蓊郁,因此当数枝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油的箭簇‘咻’一声离弦,齐齐没入树丛中时,火势一下大了起来,火光冲天,直将大半密林都映得犹如白日,迅速将黄昏后的几分凉意烤至焦干,不过短短几息,呼吸间都带上了几分难以忍受的热浪。

赵庚握住缰绳的手缓缓收紧,远目望去,不仅是密林,营地那边也传来了不详的声音。

是调虎离山,还是一石二鸟?背后又有谁掺了一笔?

赵庚面色肃然,脑海中飞快闪过许多道可能与此事利益相关的身影,语气仍然从容柔和:“别怕,我带你出去。”

隋蓬仙嗯了一声,腰背却坐直了,双目紧紧盯着又扩大了许多的火势,眉头微皱。

刚刚那匹疯马受到药性催逼,狂奔之下本就没有目的章法,这会儿大火烧了起来,来时的路早已分辨不清了。

先前赵庚领兵打仗时,也曾数度误入雪山,知道如何辨别方位。但伴随着火势越烧越旺,先前涌入密林寻救公主的侍卫们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儿,加上地上设了埋伏,有人不察,意外之下重重跌下马去,一时间马的嘶鸣声、人的呼痛声在这片被炽浪淹没大半的密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赵庚远远听到‘绊马索’这几个字,面色更加严峻。

连她们座下的马儿都耐不住天性的逼迫,畏惧火势,奔势渐渐慢了下来,若非赵庚驭马之术奇佳,不时以刀鞘狠拍马身,她们只怕也要被甩下马背,自生自灭。

赵庚细细观察四周,择了侧风方位驱马狂奔,又让隋蓬仙随他一同面朝马背压低身体,避免吸入过多向上飘去的烟雾。

密林里火焰冲天,到了此时却不见有金吾卫等人前来灭火,密林之外,焉知不是危机四伏?

隋蓬仙自然察觉出了背后拥着她之人身躯的僵直。

她有意安抚他此时有些紧绷的情绪,故意道:“都说骊山是风水宝地,依我来说却不是,怎么两次来这儿都没什么好事?咱们下次再不来了。”

平安出去,才有下次。

赵庚微微笑了起来,接着他又反应,她现在看不到他的脸,索性把下巴枕在她微乱的乌发间,轻轻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她身上的幽馥香气,他眸光清正而坚定,笑着点头:“嗯,还是咱们的淮山好。”

隋蓬仙手肘往后一别,狠狠赏了他一肘击:“那是我名下置业,和你有什么关系。”

赵庚一笑,哄她:“是,都是你的,我忝颜借了你的光,才得以进山,可对?”

再怎么插科打诨,眼下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很快,两人就遇上了先前听从命令入林寻救公主的千牛卫。

听闻皇长子宇文寰也一同入了密林,赵庚眉头皱得越发紧,目光在稍远处制造出的喧闹动静飞快掠过,低声道:“我先送你出去。”

送她出去。意思是他之后还会折返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隋蓬仙下意识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她明白,他有职责所在,亦有他本人坚守的信念与风骨,他绝不会做贪生怕死之辈。

见怀中人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之色,赵庚被火光映照得愈发如一泓寒潭的眼瞳里终于露出几分暖意:“不用担心。”

隋蓬仙并没有被他安慰到。若是他十拿九稳,胸有成竹,就不会这样频频安抚她。

可他又是那样紧张她的感受。

身畔擦过的风都带着滚烫的余浪,隋蓬仙双目直视前方,忽然说道:“我可不会为你守节。”

赵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搂紧她的腰,力道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贪欲。

“你男人不至于那么没用。你等着做新嫁娘罢。”

语气里终于不再是她听厌了的平静无波,咬牙切齿,情绪分外真实。

女郎低低的清脆笑声回荡在他耳畔,赵庚很想捏一捏她像块荔枝肉似的柔软丰盈的脸,或者亲一亲她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红艳艳的唇,但形势逼人,他只能把种种绮思尽数、狠狠地摁了下去。

回去的第二日就提亲,不管她如何撒娇生气,这次她都逃不掉了。

谁让他已得了她亲口的应允。金科玉律,不容反悔。

……

贼人先前射来的火箭虽多,但好在只有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眼下密林里已是一团糟,阻挡着他们逃生的除了熊熊燃烧的草木,还有不时被绊马索、捕兽夹等暗器导致跌下去马,痛呼不止的侍卫。

密林面积颇大,据说先前入林来的寿昌公主、皇长子等人一个都没碰上,不少千牛卫看到赵庚,被火映得通红的脸庞上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恳求之色。

他们不想死!

“收起你们的火折子,是嫌火还不够大么?”隋蓬仙看着那些一脸毛躁,却还是举着火折子,骑着马儿在狭小的空地前转个没完的侍卫,忍不住道,“你们先前不是有勘查密林地形的人么?远处有没有河流,这地下又是否会有伏流或者松散的泥石之类可以扑灭火的东西?”

就算他们逃出去了,任由林火这么烧下去也是不成的。若是骊山被烧成光秃秃一片,景顺帝的怒火可想而知。

几个年轻的侍卫不敢多看被定国公牢牢护在怀里的美貌女郎,闻言连忙点头,依言去寻找对策。

赵庚面沉如水,全副心神都放在突围之上,亏得他临危不惧,终于在一阵夜风将奔腾的火势往西吹移了几分后,当机立断,令马高高跨过密林边缘的灌木,又疾跑一阵,终于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滔滔热浪抛至身后。

隋蓬仙来不及欢喜,却发觉他们奔去的地方并不是营地。

此处地势比密林低矮一些,再往后看,可以看到奔腾流转的河流,此间山风微凉,稍稍驱逐了她们一身的闷热狼狈。

赵庚一言不发,到了地方,他翻身而下,双手扯开遍布的枯藤草叶,渐渐露出一个堪堪可容一人坐立的山洞。

赵庚握了握她的肩,语速极快,带着一股不容更改的坚决:“行营那儿不知局势如何,我担心到时候都乱了起来,我无法护你平安。此处是我先前巡视时偶然发现的一处安全所在,您拿着我的刀在这里等一等,待事情一了,我立刻来接你。”

刚刚一番折腾,她艳丽到惊人的脸庞上也不免沾染上些许灰尘,她无言地望着他,眸光有些执拗。

赵庚叹了口气:“那些责任,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无需冒险,更不必自责。安分一些,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回来。”

说完,他飞快在她轻颤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把随时不离身的那把刀递到她怀里,又催她进去,亲自放下用作遮挡的枯藤草叶等物,退后扫视一圈,如冷锋般锐利的眼神环视,又顿了顿,没再耽搁,上马疾驰往行营方向而去。

赵庚猜得没错,行营之中亦是一片混乱,相似的火攻计谋令这片聚集了大堆天潢贵胄、世家大族的地方迅速成为了燃火的最佳据点,此时正值七月,天干物燥,那些华丽轻软的裙衫、各色实木的桌具、密集的帷帐、帐篷等成为了火箭的目的所在,咻咻一阵箭雨落下,火舌犹如陷入狂乱的灵蛇一般蜿蜒舔上,那些养尊处优的朝臣官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惊叫着四散逃命。

金吾卫护卫着景顺帝和一众嫔妃皇子等,朝着地势更高的山麓避祸。

赵庚飞奔而去,简明扼要地朝景顺帝禀明了自己先前在林中的发现,得了天子便宜行事的口令,当即起身,指挥金吾卫留在此地护卫,率领其余军士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武侯铺早已备下的水袋、唧筒、抬龙等物,分作两队,除了事先摆放好的几口太平缸,又往沿近处的水井、稍远处的河流中取水,全力扑灭山火。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火光映红了大半天幕,赵庚与众将士的身影奔走在暮影之中,听着林中飞出的雀鸟发出的凄厉啼叫,先前惊叫着逃命、互相推搡,险些致人倒地丧命的人们渐渐冷静下来,但心仍砰砰跳,激烈得仿佛要冲破胸腔。

侯夫人紧紧盯着密林的方向,她的一对儿女都陷在里面,眼看着林火越烧越猛,她面无表情,周围吵吵嚷嚷的,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抖、敲击在一起发出的,让人后心发寒的声音。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那片烧得烈烈的山林终于有平静下来的趋势。很快,就有人自林中飞马跃出,有人模模糊糊地看到马上还有一人,头上的珠钗随着夜色泛出粼粼华光,不由得振奋:“是不是寿昌公主?老天保佑!”

侯夫人和谢夫人心系自己的孩子,也连忙望过去,却大失所望。

被救出来的人的确是寿昌公主。

眼见帝妃二人欣喜,命令拱卫在身旁的金吾卫退散,他们要亲自查看女儿状况时,王淑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的皇儿还在里面,陛下竟然只牵挂着他和崔贵妃的女儿,就全然不顾她和皇儿了么?

王淑妃心里存着气,没有和其他人一般凑上前去,想着说几句吉利话好讨帝妃欢心,因此当泛着冷光的刀剑从浓黑成墨的夜色中劈出时,众人沉浸在先前的欢喜中,一时没有发现,她余光扫到,心下惊骇,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

不过须臾之间,山麓前这片平地上的局势便发生了变化。

刺客身着黑衣,黑布牢牢地裹住头脸,只露出目光狠辣的眼,手持长刀,不要命般地和金吾卫拼杀起来。

被围在里面的皇妃娇客们吓得抖如筛糠,平时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金吾卫似是不敌,一时间连哭闹都不会了,只楞楞地看着眼前仿佛注定已成败局的局势。

寿昌公主先前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这会儿悠悠醒转,却见身边刀光剑影,激烈的罡风几乎要划破夜色,吓得她花容失色,下意识就要往站在她身旁的崔贵妃怀里钻去。

下一瞬,变故陡生,只见黑衣人中出招最狠辣的一位竟冲破金吾卫的攻势,手中银光犹如游蛇,猛地朝景顺帝刺来。

众人惊骇不已,呆立在原地,眼睛瞪得酸痛却也顾不上眨。

寿昌公主同样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下一瞬,她身体却猛地一轻,像是被人重重推搡一把,那道锋芒无比的银光眼看着就要刺中她面门。

寿昌公主上场打马球,又被疯马载着闯入林中,拖拽了好一段路才忍痛脱身,后又被林火折磨得胸腔鼻肺里都是呼入的尘烟,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但她察觉到推她的那股力道来自何方,心里的惊骇和绝望支撑着她回头看了一眼。

崔贵妃护在景顺帝面前,面容苍白而坚毅。

寿昌公主看着生养她十六年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好陌生。

母妃怎么可能推她出去给父皇挡刀?

她一定是还在噩梦里,快醒来,快醒来……

一道刀剑相击所发出的尖锐铮鸣声打断了寿昌公主的幻想,她看到一个年轻的英武男子持刀与刚刚那险些刺中她的黑衣人打斗起来。

是定国公赵庚。

有赵庚率领亲兵加入,局面瞬间扭转,不多时,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眼见不敌,领头的黑衣人立刻做了决定要逃,却被赵庚擒住,武器被除,双手被反剪着压在身后,脸上的黑布一下被人扯下,露出一张陌生的凶狠脸庞。

赵庚漠然地收回视线,卸了他下巴,随意从他身上割下一大块布,塞进他口中,防止他咬舌自尽。

好像只是眨眨眼,刚刚那场浸满血腥气的噩梦就散去了。

崔贵妃扶着景顺帝坐下,柔声道:“此次多亏了赵卿,陛下无碍吧?”

寿昌公主被人搂着站在一旁,浑身都在发抖,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崔贵妃。

崔贵妃的全副心神却都落在景顺帝身上。

赵庚无意看皇室的笑话,将扑灭山火和抓捕刺客两桩事说完后,景顺帝适时地露出体力不支的疲惫模样,崔贵妃扶着他起身,景顺帝命令他继续去搜救皇长子等人,说完便和崔贵妃一同进了宫人们临时搭好的帷帐内休息。

留在原地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落在了从前那位天之娇女身上,*眼含唏嘘。

……

赵庚骑上奔霄,正要去先接隋蓬仙,却见千牛卫抬着一个人出来,清冷月晖下,露出半张隐隐熟悉的侧脸。

是隋成骧。

赵庚凉薄的目光从他被烧灼得十分骇人的半张面庞上一掠而过,嘱咐人赶紧去请太医署的医者给他看看伤势,没再停留,径直催马离开。

密林里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奔马入林中,仍能闻到浓浓的被火烧后的焦炭味。

先前的伤员已被随后而来的侍卫抬着出了林子,但却迟迟没有见到皇长子的身影。

赵庚骑着奔霄看了一圈,的确没见着宇文寰,不再犹豫,径直朝着先前他为她选定的藏身之所奔去。

隋蓬仙听到动静,悄然握紧刀鞘,直至眼前一亮,露出被月晖暮影衬得越发英俊迫人的一张面庞,她心弦一松,下意识朝他伸手。

是撒娇要他抱的意思。

赵庚手里劲儿一松,那些枯藤草叶从他掌中落下,他把她抱了出来,清凉的吻像是濛濛细雨般落在她脸上,赵庚没有说话,轻轻啄吻着她颤抖的眼睫、挺翘的鼻尖、柔软的面颊。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在亲吻的间隙,他充满怜惜与愧疚的声音顺着那些湿漉漉的痕淌入她耳中,“痛不痛?累不累?饿不饿?”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隋蓬仙推他,唯独没有被他眷顾的唇在经历这一番变故后仍然红艳艳,在暗淡的月色下仍然闪动着柔润的光采,她抿紧了唇,羞恼地躲闪着他绵绵的吻。

“现在最讨人嫌的就是你。”

冷不丁受了这么一句指责,赵庚从喉间模糊溢出一声唔的含混声音,又情不自禁地亲在她眉尾那颗小小圆润的红痣上,方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放开了她。

“为何?”

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隋蓬仙气呼呼地瞪他,骄傲如她,总不可能直说他漏了最关键的一处地方没亲,她才不高兴这样的话吧?

老东西,呆东西,坏东西!

但她只是气了一会儿,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隋蓬仙眼也不眨地望着同样正含笑看向她的英俊郎君,命令他:“赵庚,你现在、此刻、立即向我提亲。”

“不要媒人,不用全福太太,也不必让我父母点头应允。”

她抬头看着他,荔枝眼里浮动着盈盈的光:“就我们两个人,让我们自己决定。”

难得看到她露出这样期待的样子,赵庚怎么会拒绝。

见他点头,隋蓬仙唇畔的那个小梨涡若隐若现,赶在他开口之前,她抢先道:“你要娶我之前,得先答应我几件事。”

“若你都能做到,我才肯点头。”

“如何,你敢应吗?”

听着她隐带挑衅的话,赵庚一笑,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隐隐带着几分纵容和戏谑。

“阿嫮,不必使激将法,我会答应你”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闺房之内,夫妻之间

隋蓬仙一下就来了劲儿,身上折磨着她想要发脾气的酸痛之意都霎时飞走了,捏紧了拳就要打他。

赵庚哪里敢让她动气,大掌把她的拳包裹着放下,让人靠在他怀里,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她乌蓬蓬的发,低声向她道歉。

“是我浮浪,终于能娶你为妻,一时欢喜过了头……阿嫮心善,原谅我一回?”

嘴上说着愧疚之语,他的手和嘴却仍是不老实,心爱的女孩子软软地倚靠在他怀中,带来的满足和激动感远胜于他持刀击杀贼人时,全身血液上涌,令他无比亢奋的那些时刻。

隋蓬仙被他黏糊的吻闹得浑身不自在,偏过头躲开,顺势枕在他肩上:“我的要求还没说出来,你就那么自信,敢全部答应下来?”

她应当是仍有些不确定,到现在还在暗戳戳地使激将法,赵庚只是一笑,陈年的茧徐徐蹭过她圆润的耳垂,像是吸收月晖凝结而成的白玉冻,上面没有一点儿瑕疵。

“阿嫮若不信,只管来试。”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不管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都会面不改色地点头应下。

隋蓬仙轻轻哼了声,不可否认的是,他就算做出这幅运筹帷幄到近乎傲慢的样子,也十分英俊,十分……对她的胃口。

她细长的手推了推他,赵庚顺从地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隋蓬仙清了清嗓子,下巴微抬,将她翻来覆去想了数个日夜才确定下来的三个条件娓娓道出。

“第一,嫁给你之后,你必须让我成为整个汴京最风光的女人。”

“第二,闺房之内,夫妻之间,你都得听我的。”

“第三,我不生孩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生孩子。”

山林之中,偶有鸟雀惊枝的声音簌簌擦过,不时又有夜风送来未曾散尽的烧灼气息,再远一些,侍卫们腰间佩刀与身上盔甲随着走动而碰撞在一起发出的金铁铮鸣之声,无不在提示他,此间事情还未了,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宇文寰等着他去寻救。

但自那张红艳艳的嘴唇中吐露出的话语是那样悦耳,她微微发红的,犹如一朵吸饱汁露的姚黄牡丹般的脸庞是那样动人。

连她惯有的,心里忐忑不定时,习惯微微抬起下巴,做出一副很不好欺负的刁蛮模样,落在他眼中,都是那样可爱又可怜。

隋蓬仙说完了她的三个要求,赵庚未曾言语,眼神里含着的喜爱之情呼之欲出,她面上更觉发热,一扭头,佯装不在意道:“就这些了,你都答应,我便嫁给你。”

赵庚当然看出了她娇蛮语气下的紧张。

他有些愧疚,他希望她在自己面前,再也不要露出诸如不确定、摇摆不定这样的忐忑情绪。

养花要有耐心,更何况她是那样娇贵又不好养的牡丹花。

赵庚颔首,说好。

没有过多的言语修饰,单单一个‘好’字,却十分郑重。

主人炽热而明朗的心意,可见一斑。

视线从男人十分严肃的脸庞与红要几欲滴血的耳阔上掠过,隋蓬仙一下便笑了。

看到赵庚不假思索地点头还不够,她需要他郑重其事、发自内心地出声应允。一丁点儿勉强之意都不许有。

万幸,他做到了。

隋蓬仙笑过之后,接着又懊恼,心里嘟哝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矜,让赵庚看去,他会不会很得意,想反过来掌握她?

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和赵庚在一起,她就是很开心很开心啊。

隋蓬仙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幽馥的香气随着她言语间的热气一同扑到他面前,共同织成一片幽幻秘境,拨开深深云雾,他终于见到数日只能在梦中幽会的神女。

“好吧,看在你非我不可死心塌地没了我就痛苦到不可自拔的份上……”

“我就勉强同意嫁给你吧。”

月晖下,她笑得很得意,娇靥熠熠生辉,那双赵庚最钟意的荔枝眼里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嘴上却不肯多露出一丁点儿。

“什么时候可以再大胆一点?”

他声音被夜风吹涤得有些模糊,隋蓬仙没听清,疑惑地抬眼看去,却被男人猛然压下的悍勇热气扑了满脸。

嘴被封住了。

唇齿碾磨,气息交融,他的攻势比第一次更猛、更重。

隋蓬仙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封禁在山林深处许久的野兽盯上了。

旱了二十几年的野兽在尝到猎物甜美馥郁的滋味后一时发了狂,恨不得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或重或舌忝,只求神女再度垂怜,降下普世的甘霖,灌溉他干涸的灵魂。

那颗不断散发出幽馥香气的果子很骄傲,常年被挂在最高、最显眼的枝头,得意地只允许世人浅浅观赏它得天独厚的甜美,哪里经历过这样恐怖的阵仗,只能稀里糊涂地任由那头兽用牙齿膜拜、啃咬,才不甘不愿、淅淅沥沥淌出属于蜜果子的甜。

隋蓬仙渐渐被亲得丢盔弃甲,紧紧攀住他肩的手软软地垂下。

……

她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眼看着快到行营的地方,隋蓬仙脑子里还是乱乎乎如同被搅了十万八千转的浆糊,想不起来,那就索性换个方向。

赵庚见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巴掌大的螺钿铜镜,不知怎的,后背忽然一凉。

等隋蓬仙看清镜中映出自己的脸,她一时不能接受,低低尖叫出声。

“我的脸脏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还亲得那么——”用力。

隋蓬仙捧着小镜子左照右照,很不满意。她希望每一次亲近的时候,她都很漂亮,漂亮到让赵庚神魂颠倒,眼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

赵庚哪能不明白她的小小别扭和骄傲,安抚几句,刚刚还在炸毛的小凤凰终于肯消停下来。

隋蓬仙捧着小镜子仔细地又看了看,还好,就是脸红了些,嘴巴也红了……很多,其他地方尚且看得过去。

到地方了,赵庚先行下马,而后又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将人抱了下来。

隋蓬仙双足落了地,试探地走了两步,脚踝处仍有些胀疼,其他还好。

赵庚身上还有旁的任务,原本打算将她送去营帐处安置,但转念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她的胞弟烧坏了脸……

忠毅侯夫妇此时想必已经看到了,会不会迁怒于她?

就在赵庚犹豫着如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隋蓬仙随意地往后瞥了一眼,惊讶出声。

“玉照?”

让隋蓬仙感到惊奇的,不止是自家的小表妹竟然和皇长子宇文寰走在一起,他们二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形容十分狼狈,郭玉照虽然紧紧扶着他,但脸色很冷淡,隋蓬仙从未看到过她露出这种明晃晃厌烦的神情,一时间愣在原地。

宇文寰一身华美骑装都湿透了,此时仍随着他的动作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更别提他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此时虽没再流血,但看着还是十分可怖,可想而知当时的惨状。

更让隋蓬仙在意的,是郭玉照有些红肿的唇。

怎么看着……和她刚刚在镜中看到的模样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意思?

难道宇文寰那只白斩鸡冒犯了她?

眼看着隋蓬仙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郭玉照吓得下意识放开了宇文寰,没了扶着他的那具柔软身体做支撑,宇文寰喉中溢出一声难耐的闷哼,身体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朝旁边跌去。

郭玉照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始终望着自己,执拗无比,看得她心里又开始发慌。

幸好未来表姐夫上前一步,稳稳地托住了宇文寰的胳膊,没让人真的摔下去。

郭玉照连忙移开视线,隋蓬仙皱着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转。

“表姐……”

郭玉照声如蚊呐,搂住她伸来的手,磕磕绊绊地解释了她进了林子之后,跟着宇文寰一起脱险的事,说得十分含糊,一看就有许多内情没提。

隋蓬仙原本含着怒火的眼渐渐柔和下来,她替表妹整理了番乱蓬蓬的发,又听她焦急地问起她有没有受伤,隋蓬仙摇了摇头,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其他事回去再说。

她这会儿才注意到宇文寰的脸色十分差,勉强站着已是花费了他大半精神,隋蓬仙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果然是白斩鸡,皮肉太脆。

赵庚见她拉着郭玉照就要走,忙出声让她等一等。

隋蓬仙疑惑地看过去,两瓣被他忘情之下亲吻得丰润艳丽的唇瓣微微翕开一条缝隙,赵庚飞快按下那些旖思,对着宇文寰道了声稍等,上前几步,将隋成骧也一同进了密林,却被灼伤了脸的事低声和她说了。

隋蓬仙一怔。

“此时你耶娘那边儿想必一片混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里。”赵庚握住她肩,一字一顿,“先去我那里歇一歇,我让红椿过去陪你。”

他到现在也在照顾她那点儿可怜的骄傲。哪怕他们都知道,她的耶娘对她并不慈爱亲近这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从前隋蓬仙还会为这种事伤心难过,但现在,她摇了摇头,眸光清亮地看着他:“我不怕。”

她慢慢拿下他落在她肩头的手,赵庚沉默着没有反对,她注意到他五指似是不安地虚虚抓了一把风,无视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表妹和白斩鸡,紧紧扣住他的手,赵庚很快反应过来,与她十指紧扣。

“从前会介怀,现在已经不会了。”因为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和面前以一种格外怜惜、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男人开启新的人生。

所以过往的那些晦涩只是悬在她头顶的几朵乌云而已,风一吹,也就散了。她再也不会做出呆呆站着淋雨的傻事。

脾性使然,她说完这些话,还是有些不大自在,见赵庚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她,缱绻柔情之色浓如烈酒,她几乎要在他丝毫不加掩饰的注视中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的醺醺然之感。

隋蓬仙咬住唇,接着就有一阵微微的刺痛传来,她又清醒了几分,羞恼地抽出手,催促道:“忙你的事儿去吧!我和玉照在一块儿,不会有事的。”

赵庚余光瞥到先前还一脸虚弱的宇文寰试探着和未婚妻家的小表妹搭话,嗯了一声,又细细叮嘱了她许多事,直到隋蓬仙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之色,他才悻悻然住了口。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还是又说了一遍:“记得,别忘了。”

“知道了!”被郭玉照促狭的眼神注视着,隋蓬仙面色微红,故作烦躁地和表妹解释,“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是这般,爱唠叨,你日后可不能找这种老东西。”

郭玉照乖乖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不会。

夜风卷着姊妹俩的细语,晃晃悠悠地送到他耳边,赵庚步伐一顿。

宇文寰看着命不久矣,但此刻还有心情和他搭话:“看不出定国公在心上人面前,话颇多。”

赵庚的视线从他额上那个伤口一掠而过,一看就是被人用石头砸出来的。

看出隋蓬仙对郭玉照的维护,赵庚对宇文寰更没什么好脸色,冷冰冰道:“殿下伤重,少说话,勿使阳气外泄。”

还有这样的说法?

不过额上的伤口的确颇痛,走动间还牵扯着身上其他的伤口,宇文寰面色苍白,此时为数不多的心力都用来牵挂刚刚那个狠心又善心的小姑娘,也没了继续和赵庚搭话的心情。

……

隋蓬仙和郭玉照到了一处空置的帐篷里,不多时,太医署的人就过来了。

心系女儿的谢夫人和红椿也紧随其后赶到。

“我的儿!”谢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爱若掌珠,看着她随着隋成骧一同进了密林,之后又是大火,又是刺客遭乱,她心中怕极了,这会儿终于见到女儿,内心种种担忧酸楚尽数化为眼泪滚滚而下,她忙抬手随意擦了擦,拉着郭玉照的手左瞧右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她显然想起了侯夫人和外甥此时的惨状,有些迟疑地看向正在由红椿帮着上药的隋蓬仙,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弟弟受伤的消息,但余光瞥到女儿,她犹豫了下,还是没说话。

依着玉照对她表哥的迷恋,知道他伤了脸,恐怕也不会更改心意的。

但谢夫人为人母,怎能不为女儿的将来打算,这桩婚事是定然不成了的。

思来想去之下,她还是决定先瞒着,能瞒多久是多久。

隔着一扇屏风,红椿正在给隋蓬仙上药。

红椿得了定国公亲兵的口信匆匆赶过来,见隋蓬仙浑身狼狈,一下就哭了,但就算哭也没耽搁她干活儿,三下五除二地就帮隋蓬仙上好了伤药。

隋蓬仙帮她扶了扶鬓边快要掉下来的绢花,低声问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红椿摇了摇头,疼惜地往她手肘上的那块擦伤吹了吹:“婢一直在帐篷里,没什么事。倒是谢揆,拼了命似地进去把世子爷救了出来,之后又进去了,这会儿还没见着人。”说着她叹了口气,“他起先可能是把世子爷认成您了,幸好您福大命大,没出什么大事儿。”

红椿先前又慌又怕,听到外面的打杀声停歇之后,大着胆子去了忠毅侯夫妇的帐篷探听消息,没成想,没等来隋蓬仙,却等来了伤重昏迷过去的隋成骧和熏成了个黑脸的谢揆。

从红椿口中得知隋蓬仙仍是下落不明,谢揆转身又走了,任凭红椿在后面叫得再大声也没回头。

隋蓬仙怏怏地哦了一声,想起赵庚向她提起的那件事,有些踌躇。

她很讨厌隋成骧,有时候受了耶娘的气,甚至到了恨他的地步。若是有的选,她宁愿她是先天体弱的那一个,也好过被人当作替身,视为孽障地过了十几年。

但隋成骧又是为了救她才冒险进了密林,还伤了脸……

帐篷外一直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各家的奴仆交谈、忙碌的声音,纷纷扰扰,吵个没完。

赵庚执意让她在他安排的帐篷内休息,不让她独自回去面对忠毅侯夫妇的怒火,见他坚持,隋蓬仙也没和他对着干,处理好伤口之后,又和舅母谢夫人说了会儿话,注意到郭玉照缩在她母亲怀里,轻轻对她摇头,隋蓬仙意会。

看来只有等之后找个日子,在问一问那只白斩鸡和表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隋蓬仙又累又困,倚着红椿睡了过去,红椿让她枕着自己腿,手上摇着团扇,慢慢地替她纳凉打扇,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郭玉照缩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一颗心仍然砰砰跳,乱糟糟的,像是骤雨落在屋顶青瓦上,清脆炸开的水花声久久不歇,她又回忆起前不久发生的事,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有些难受。

她咬紧了唇,勒令自己不许再想那件事,只当它是个噩梦,过了就过了。

昏昏沉沉间,郭玉照也睡了过去,模模糊糊间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娘,表哥……”

听到女儿唇间溢出模糊的声音,谢夫人心一跳,慢慢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那般哄女儿入睡:“没事,快睡吧。”

……

直至月上中天,赵庚才匆匆回了帐篷。

先后发狂的两匹疯马如今都已不见踪影,要追责的话自然有大批人可以顶罪,后又是射出火箭、密谋刺杀的事,桩桩件件,赵庚一晚上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惦记着隋蓬仙那边的事,亲兵注意到他移来的视线,连忙上前汇报。

谢夫人已经带着女儿回了自家的帐篷,见隋蓬仙执意在这儿,她也没多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好歇息,其他的事……”谢夫人顿了顿,不确定隋蓬仙是否已经知道隋成骧受伤破相的事,没有多提。

听隋蓬仙说让她先不要告诉忠毅侯夫妇她在这儿的事,谢夫人也只当她气自己的耶娘全然不在乎她这个女儿的安危,了然点头,答应了下来,又细细安慰她几句,这才带着困得双眼朦胧的女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