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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让他破戒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一双荔枝眼浮动着盈盈的波光,似羞含怒地瞪着他:“什么叫直到我消气为止……你这样和逼婚有什么差别?”

隋蓬仙并没有怀疑他在说大话。他会严格地、一丝不苟地履行他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求亲,不顾及脸面和流言,直到她点头。

汴京里高门大族互通婚姻,都是双方长辈谈好了的事,哪怕女方要拿乔,也不过是等男方先请冰人先上门提亲,女方婉拒之后,之后再请属意的全福太太正式上门提亲,这样一来既定下了婚事,又能凸显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与珍爱,两全其美。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赵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情绪,连声音里也带上几分不快:“到时候我多拒绝你几次,你丢了脸面,反悔了怎么办?到时候最丢脸的人不就变成我了么?”

隋蓬仙一向自傲,如果因为一桩没成的婚事就让她沦落成汴京街头巷尾的笑柄,她应当会夜袭定国公府,用她最漂亮最锋利的那把匕首把他给捅个半死。

她眼里杀气腾腾,表情也很严肃,华如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孤绝的狠劲儿,望来的视线里夹杂着太多的不确定和不相信,赵庚没有躲闪,任由她审视。

“我先前说过,任你拒绝多少次,只要最后一次是我想要的答案,过程如何,我都愿意等。”

赵庚没有说漂亮话,他平铺直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与承诺,在那样深沉果毅的眼神注视下,隋蓬仙有些羞恼地发觉刚刚被她强行镇压的那股湿漉漉的潮去而复返。

她扭过头去,不自在地嘟哝道:“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耐心……”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隋蓬仙思来想去,只能将赵庚的异样归到‘见色起意’这个由头上。

她侧过脸去,染上晕红的细白耳垂被他自上向下的视线抓个正着,他眸光微微一凝,伸手碰了碰她素净的耳垂——她什么都没戴,耳垂又软又凉,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

赶在隋蓬仙瞪他之前,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他今日失礼了很多次的手,微微一笑:“因为非卿不娶。”

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断然没有半路放弃,又或者随意改变的可能。

这份情意静水深流,他并不希求她给予同等的回应,她只要点点头,愿意嫁他,赵庚想,那就已经臻至圆满。

非卿不娶。隋蓬仙小小声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双颊隐隐发烫。

这样不行——她猛地反*应过来。

两个人之间还没怎么样呢,她就这样、这样……之后岂不是更容易落入下风?

隋蓬仙默默挺直了腰肢,在男人温和深沉的注视下尽量一脸自如,指责他今天太轻佻了。

“轻佻?”赵庚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看着她重重点头,发髻上的珠玉钗环都跟着叮当一阵脆响,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一样,赵庚从善如流地颔首:“我生平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若是有旁的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一定告诉我。”

隋蓬仙想起自己之前还怀疑他在边境养过小娇娘的事,对上他认真严肃的神情,不知怎地,倒是把她自己整得更不自在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尴尬或是其他让她反感的情绪。

就在赵庚想要告辞,转去和忠毅侯商量解除婚约之事的时候,他听见她喂了一声。

“你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隋蓬仙扬着美艳无双的脸庞,一双荔枝眼眨也不眨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不会放过他脸上待会儿可能会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迟疑。

赵庚颔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想法,你放心。”

他这一生都只会有一位妻子。认准了,不会变。

隋蓬仙心口起伏明显大了一些,她暗自运气,瞪他:“我没有问你那些!”

笑话,像是她在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问他婚后会不会忠贞于她一样……

虽然她对这些并不关心,但,他能主动表态。

隋蓬仙别扭地承认,她只是为他的自觉感到高兴。

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看在他识趣的份上。

赵庚语速有些慢,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逛街?”

他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隋蓬仙拿捏不住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下巴微翘,是他熟悉的骄傲模样:“你该不会以为干巴巴地提几回亲我就愿意答应你了吧?我可不是什么轻浮到你勾勾手就迫不及待扑上来的女人。”

暮春的风里总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赵庚从前不觉得自己会和文人墨客一样颂春赞雨,他没有那么感性,甚至可以说是缺了几分窍,太多时候都是理智至上。现在他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激,感激她出现在这里,感激她愿意和他说这些话,感激她……并没有拒绝自己。

她这样太骄傲的人,爱憎分明太明显。赵庚不动声色,一步接一步地试探着,没有探到她的底线,怕她察觉到之后会狂怒着举起爪子挠他。

但她没有表现出抵触和厌恶之类的负面情绪。这足以让赵庚感到庆幸满足。

他还记得,两人‘头一回’见面时,她下意识露出的戒备与怀疑。

进步不小,值得庆贺。

隋蓬仙哪里知道面前一本正经,甚至到让她感觉到严肃板正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混乱无逻辑的东西,见他点头,是同意的意思,心里不知哪个角落被风轻轻掀开,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小鸟争先恐后地飞了进去,吵得她心潮难平。

这份不舒服被她顺理成章地迁怒到面前的男人身上,她压了压声音,刻意地想弱化嗓音中自然而然的妩媚,让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一些。

“明日巳时一刻,我要在桃源楼三楼第一间雅间里看到百酿楼的樱桃米酿、广聚斋的虾饺和萝卜糕,还有悦来轩的酥皮包和莲子百合红豆沙。”她一连报了好几个菜名,见赵庚面不改色,只是点头应下,她心里不知道是满意还是别扭,看到他这一副无波无澜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你都记住了?”顿了顿,隋蓬仙又飞快补充,“不许拿隔夜的东西糊弄我,也不许让别人去买,我要你亲自去。”

语气娇蛮又不讲理,偏偏不知道是否因为主人的心绪太过难平,话音里被她刻意压着收敛的妩媚劲儿悄悄冒出头来,勾勾缠缠地引着他将全副心神都落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熏红的面颊上。

喜欢虚张声势的小凤凰。

赵庚礼貌地移开视线,再盯下去,他担心会做出更多失礼的事。

“好,我知道了。”赵庚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用我上门接你?”

隋蓬仙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沁凉又泛着温润的质感紧紧贴着她的腕,稍稍能够为她发烫发粉的身体降一些温。她为自己身体的古怪而不自在,听到赵庚的问话只是哼了哼:“今日你前脚解除婚约,明日又来,还为的是接我去……反正,我不想让他们在你下次登门提亲的时候马不停蹄地就答应下来。”

按着忠毅侯夫妇的性子,隋蓬仙毫不怀疑,她们真的会这么做。

赵庚颔首,她有她的骄傲和顾虑。

隋蓬仙瞅他一眼,严词警告:“你不许玩什么花招,只有他们应承的婚事不算数!”

赵庚低低叹了口气。

紧接着,隋蓬仙感到头上传来一阵陌生的温热触感。

那只握惯了刀枪缰绳的手僵硬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掌心擦过的地方越来越烫,一股晕眩感自上而下贯穿了她,隋蓬仙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准备发火,却听他又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旁人如何想,做不了我的主。同时,我也不想因为他们,影响到你的感受,你的想法。”

“我会竭尽所能,不让他们因为我,有让你烦恼的机会。”

手伸出去了,就很难再轻易收回来。

赵庚克制地压平眼瞳中的狂风巨浪,落在她头顶的手缓缓往后收,依附在乌黑云髻上的香气幽幽浮动着,缠绕在他手上。

赵庚不自觉曲了曲手指,下一瞬,却有一阵柔软的触感猛地覆上了他的手。

隋蓬仙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手。

骨节修长,掌心宽而大,上面的纹理走势利落又清晰,但隋蓬仙不是东直门半瞎的老天师,看不来手相,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被他的手碰一碰,会产生那么多奇怪的感觉。

也没什么稀奇。就是茧子厚了些,指节粗了点,温度烫了……很多。

隋蓬仙觉得自己捧着的其实是一块儿越烧越红的烙铁。

“喂……”她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要嗔他几句,却被男人眼瞳里再难抑制的风浪席卷走了神智,好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身上好烫。”

被喜欢的女人这样亲昵地、不加阻隔地,翻来覆去地握着他的手看,赵庚在这一刻迟钝且坦诚地承认,他的确是个俗人。

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香气。都让他神魂颠倒,原则全无。

他没有急着抽回手,即便他已经忍得有些疼痛,颈侧的青筋悄无声息地凸起,赵庚仍然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心上人:“会让你觉得难以忍受吗?”

明明他的语气很正常,脸上也没什么异样,但隋蓬仙心里莫名跳了跳,总觉得他下一瞬会说出‘难受也得忍着’之类混账无礼又让人口干舌燥的话。

毕竟……可能、也许,她们之后会成亲。

拉一拉他的手这种小事,应该会经常发生吧?只是拉一拉手就受不了的话……

隋蓬仙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飘。

察觉到紧紧蹭着自己的那片掌心变得濡湿,温度也在悄无声息地攀高,赵庚凝神望向她红扑扑的脸,冷不丁开口:“在想什么?”

她抓住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绷紧,这点细微的变化把她从那些凌乱、发昏的假想里扯了出来,她抬起眼,眼尾垂下的模样竟然有几分难得的乖巧。

“我在想你——”隋蓬仙坏心眼地把尾音拖长了一些,她握住的那只手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要烫到冒热气,连她的掌心也变得湿漉漉。

湿热、腻滑。

讨厌的触感。

隋蓬仙甩开他的手,脖颈修长,在透过纱帘投来的春光下闪动着比玉石还要无瑕美丽的光彩,赵庚的视线很快从她漂亮的颈,转移到那张向来不饶人的嘴上。

她冷哼一声,向他发出逐客令:“我在想,你可以走了。”

赵庚无意识地把手合拢,像是要抓住尚未退去的那层香腻触感,听到她的话,微微颔首,面上一派平静,点头说好。

一点儿舍不得的情绪都没有。

隋蓬仙不高兴了,怀疑他说的什么非卿不娶、求娶到她心甘情愿点头为止之类的话都是在诓她。

赵庚默默平复心绪,待会儿在忠毅侯面前不能表露出异常。

就在他风度翩翩地与她告别,转身准备离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娇声。

“明日见。”

赵庚的心一刹那间又被她搅得乱糟糟,他转头看她,少女笑靥明媚,带着一点儿调皮和恶劣的笑意。

他听到她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铁树。”

她特地把这两个字咬得又软又腻,话音落下,她自己都被甜腻到受不了,但现在看赵庚的反应更重要,隋蓬仙眼也不眨,一双因为做了坏事而更加水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在期待着他的反应。是羞恼,还是错愕,又或者是不快?

他那样……位高权重,不怒自威的男人,听到别人叫了他的乳名,脸上一时挂不住,生气也正常。

但他如果敢对她发火耍脾气的话,她一定会——

她耍狠的话还没说完,颊边忽地一暖,带着她刻意忽略却仍带着十分存在感的热度。

“明日再见,小花。”

说完,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那只频频失礼的手,指腹犹带着她面颊上粉光若腻的触感,很软、很香。

赵庚已经走远了。

隋蓬仙站在原地,颊边异样的触感还没有退去,她蓦地低低尖叫一声,捂住自己发红发烫的脸。

铁树开花。踩在他头顶耀武扬威开得恣意张扬的花。

谁是他的小花!土死了!

……

忠毅侯听郑叔说赵庚正在前厅等他,有些纳闷,不过还是推了推身边半移在他身边的小妾,站直了身,玉姨娘十分柔顺地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衫,娇美面颊被人轻佻地拍了拍,她仍保持着婉顺的姿态,目送着忠毅侯远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玉姨娘拿着手绢擦了擦被他碰过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去花园里逛一逛,她踌躇了半晌,看了看天色,又怕碰到侯夫人,不想惹得一身骚,索性转身去了内室,翻自己的体己箱子。

她才入府两个月,已经存了不少金银。玉姨娘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财物,年轻娇美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只是她的高兴劲儿并没能持续太久,听到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像飓风般刮了进来,玉姨娘心里一紧,连忙把小箱子推回衣柜深处,整了整脸上的神色,绕过屏风,看到明显心情不愉的忠毅侯,她一脸柔情似水地依偎过去,却被忠毅侯不耐烦地推开了。

玉姨娘倒在罗汉床上,才撑着坐起来,就看见忠毅侯起身往外走去。

她追了两步,倚着廊柱看他的背影往东边去了。

忠毅侯府的妾室和庶出的孩子们都在北院,东院只有当家主母所居住的章华园和大小姐住的晴山院。

玉姨娘知道,忠毅侯前不久去见的人是定国公。他们说了什么,让侯爷心情一下就败坏下来?

章华园

忠毅侯一身低气压地进了门,慈姑见他脸色不对,先是给一旁的女使打了个眼色,让她快些进去给主母通传一声,自己笑着迎上去两步:“侯爷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慈姑是妻子的乳母,放在平时,忠毅侯也会给她几分脸面,但这会儿他因为和赵庚的谈话,心情差极了,哪里还有空照拂一个老奴的脸面。

见丈夫急惊风似的刮进来,侯夫人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给她捏腿的女使先下去,等忠毅侯气沉沉地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侧,她抬了抬眼:“是蓬姐儿的婚事出了岔子?”

忠毅侯近来春风得意,将定国公这个东床快婿视作板上钉钉的事,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的,只有那么一桩事了。

忠毅侯的视线在触到妻子面上淡然的,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的神情时,满心的怒火又往上窜了窜:“赵庚上门退婚,他竟然要退婚!他一个崭露头角的寒门新贵而已,仗着陛下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瞧不上我的女儿,难道是要尚主吗?也不想想他有没有那个命!”

听忠毅侯喋喋不休地咒骂发泄了一通,侯夫人嗤笑一声:“但你偏偏还不能驳这个你瞧不上的寒门新贵的面子……人家以战立功,是陛下亲封的超品国公,都不必说假以时日的话,那个姓赵的小子如今已经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人了。”

忠毅侯并没有出言驳斥,面色铁青,比刚刚进来时还要难看数十倍。

侯夫人徐徐叹了口气,看他那样就知道解除婚约这事是大局已定,她随意道:“定国公是个好女婿的人选不假,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反正我瞧蓬姐儿对他也算不上喜欢,罢了就罢了。”

这话一出,忠毅侯眼神里带了几分古怪,他看了一眼妻子,语气里带了些两人心知肚明的不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上了慈母?”在教养女儿这件事上,她是最严苛的,有时连他也插不上手。

听出他话里不以为然的讥讽,侯夫人眉头跳了跳,尽量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蓬姐儿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当然想她下半辈子有一个好的归宿。既然姓赵的那小子没这个福气,也不必强求,省得到头来造就的一对怨偶,惹得她恨我。”

说起脾气骄纵又难搞的女儿,夫妻俩对视一眼,把心头浮上的愧疚与不自在强行按了下去。

总归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后悔也没用,为她挑一个好夫婿,让她风风光光地带着不输其他人的嫁妆出嫁,让忠毅侯府成为她后半辈子的支柱,做好这些,比什么都强。

话说到这里,夫妻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忠毅侯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起身离开——满心的郁闷,在正妻这里得不到纾解,只能去身娇体软的小妾那儿找找乐子了。

但忠毅侯才站起来,就见慈姑一脸欢喜地小跑进来。

他来不及呵斥这老奴越发没有规矩,就听见慈姑惊喜道:“侯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侯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刚刚那点儿惆怅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被一阵又一阵涌上的欢喜和担忧取代。

“这孩子怎么突然自己回来了?”慈姑伺候着侯夫人穿上鞋,听她絮絮叨叨,话语里尽是掩不住的慈爱。

忠毅侯步伐缓了缓,他也有些想儿子了,索性又坐了下去,见侯夫人要出去迎他,皱了皱眉:“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安稳坐着。”

侯夫人哪里能坐的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发髻上的珠玉钗环叮当作响也不管了,她平时可是最注重仪态规矩的人,但现在那些虚礼也要在她最喜爱的孩子面前让步。

她才踏上游廊,远远看见一抹修长的少年身影,眼眶一热,等她看到少年竟然小跑过来,脸上神情又忍不住多了几分担忧:“你这孩子,别跑,小心身子。”

隋成骧稳稳地握住了母亲递来的手,清癯秀致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许久没有见到阿娘了,儿很想您。”

或许是多年天材地宝、各路名医养着,隋成骧虽然身体弱些,但乍一看去,并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少年神仪明秀,姿容如玉,望向侯夫人的眼神十分柔和,一看便是个令人心生欢喜的翩翩少年郎。

听到儿子温言款款,侯夫人心里十分熨帖,母子俩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回了屋,见忠毅侯也在,隋成骧眼眸中闪过几分微讶。

几番温情寒喧过后,隋成骧的目光时不时往屋外飘去,直到侯夫人以为是风吹进来让他有些不舒服,正要让人把帘子放下,他才开口:“我很想念阿姐,阿耶、阿娘,我想去晴山院一趟。”

侯夫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察觉到儿子温柔但不解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尽量轻描淡写地将隋蓬仙与赵庚有过一桩娃娃亲,今儿又被登门退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你知道你阿姐的性子,最是争强好胜,她现在心情指不定多差呢,你这会儿回去,她也不会领情的。”

知女莫若母,侯夫人可以肯定,她的女儿会为了这桩本就非她所愿的婚约被取消而高兴,但与此同时,也会为赵庚的‘眼瞎心盲’怫然不悦。

她从小就要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忽视、被人瞧不起。

隋成骧没有注意到侯夫人那一刹的失神,轻轻哦了一声,思绪缓缓转动。

是啊,他的阿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那个男人主动退婚,很好,隋成骧很满意,但又有不快随之升起。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下阿姐的面子?

……

隋成骧回来的消息自然传进了隋蓬仙耳朵里,但她并不在意,打发了请她过去章华园参加家宴的慈姑,继续自顾自地拉过裙衫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看着一人高的立地镜屏映出的模样,觉得不大满意,又放了回去。

红椿她们原本都做好了大娘子会生气、会坏了心情的准备,毕竟前有眼盲心瞎的定国公上门退婚,后有一向与她不睦的弟弟归家,要她们是大娘子,此时心情能好才怪了。

但安慰的话在肚肠里滚了半晌,人家一套接着一套试得更起劲儿了,红椿小心翼翼地问:“大娘子明儿要出门吗?婢看着天色不大好,怕是要下雨。”

是吗?

隋蓬仙搂着轻如云烟的织罗裙往窗边走去,这还没到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隐隐有墨色翻滚,风卷过庭院里那些袅袅婷婷的花,翻滚着进了屋里,擦过她身边时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几分黏腻的滞涩感。

隋蓬仙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但她更讨厌约定的事无法履行。

心里揣着事,第二日一早天才朦朦亮,隋蓬仙就掀开了垂在床前的妃红色帷帐,披着一件大袖衫往窗外望去——檐下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虽然不大,但还是下雨了。

她紧张了一夜的心忽地低落下去,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才皱起眉,就听到一阵嘎嘎的鸟叫声。

哪儿来的鸟?

隋蓬仙把窗户抬上去了些,看见女使们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手里拿着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正在逗鸟玩儿。

她索性披着衣裳走了出去,茜草性情活泼,见了她出来忙道:“大娘子你瞧,这只鸟生得好威风!”

隋蓬仙望去,的确如茜草所说,这只黑豆眼尖嘴喙的鸟……或者不能称作鸟,用猛禽来称呼它更加合适,一身羽毛黑得发亮,又密又长,连雨珠淋上去也没能沾湿它的羽毛,都化作豆子大的雨珠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很威风的豆豆眼黑鹰对于女使们上贡的瓜子花生不屑一顾,隋蓬仙起了兴致,拿了两颗花生,摊着掌心凑过去,黑鹰羽翅微动,竟然伸长脖子过来吃了。

年纪小的女使们欢呼雀跃,隋蓬仙脸上也露出个淡淡的笑,茜草在一旁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这鸟是什么时候飞过来的,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它是来咱们这儿躲雨的吧?婢一早起来就见它蹲在那儿,还吓了一跳呢。”

隋蓬仙心神微动,下一瞬就在黑鹰弯钩状的爪子上看见一个小管,她试探着伸手过去,黑鹰只是用威风凛凛的豆豆眼瞥了她一下,没有啄她。

隋蓬仙顺利地拿到了那张被卷起来的书信。

等不及回屋去看,她挥了挥手,示意茜草她们安静些,纤长漂亮的指慢慢展平那张书信,走势凌厉的字迹跃然眼前。

真的是他。

那么说,这只鹰就是他的信使咯?

赵庚寡言少语的性子从他本人延展到了这封小小的书信上,言简意赅地表明了不必担心下雨,他会准时把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另,如果她不想出门,可以让觅风给他回信,他把东西送到晴山院。

叫做觅风的黑鹰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豆豆眼,注视着它未来的女主人,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要是它像鹦鹉一样通人语,大概会说‘真奇怪’。

隋蓬仙先是为赵庚的主动感到满意,看到最后,又轻轻哼了一声。

在他眼里,她是什么娇气到没有底线的人吗?没道理他下雨天可以出门,她就不可以。

她才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不过……她也不想让觅风就这么回去。

隋蓬仙把晾好了的书信卷了卷,塞进觅风爪子上的小管里,又喂给它一碗生肉,把黑鹰伺候得舒舒服服,它仰颈长啸一声,把茜草她们吓了一跳,这才展开羽翅,眨眼睛飞出很远。

再回过神来,茜草看见隋蓬仙进了屋,那件披在她肩头的大袖衫被主人毫不留情地脱下,随手丢在了罗汉床上,像一朵委屈巴巴的姚黄,外边儿的花叶落下,露出主人纤细姣好的身段。

茜草这才发现,大娘子的颈上红红的,再一抬眼,脸也有些红。

今儿才下过雨,也不热啊。

隋蓬仙皱了皱眉,刚刚的躁动让她身上都泛起热潮,有些不舒服。

“备水,我要沐浴。”

茜草嗳了一声,跑出去吩咐厨房的婆子们烧些热水提过去。

大家都没想到往常爱睡懒觉的大娘子今日会起得那么早,还好厨房的灶都燃起来了,烧水很快,茜草又风风火火地去帮红椿的忙,和她一块儿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光有热水还不够,红椿她们动作熟练地把香露滴进用丁香、旃檀、龙脑等数种香料调制成的浴汤里,再撒上一层今早新鲜摘下的花瓣,随着热气一层又一层地覆上,那股淡而艳的香气也染上淋漓的水汽。

隋蓬仙整个人都浸在浴汤氤氲出的香雾里,热水洗去她莫名的热潮,玉白的肌肤柔软丰盈,浸得久了,每一寸肌理都染上她最喜欢的香味。

她低头拈起一片浮在雪樱尖尖上的花瓣,思绪慢慢随着荡开的水波飘得很远。

不知道赵庚看到她的回信,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上次故意叫他的小名也没能让他变色,隋蓬仙捶了一把漂浮着艳丽花瓣的水面,水花溅起,茜草呆愣愣地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看向罪魁祸首。

隋蓬仙忍俊不禁,拿过搭在浴桶边的巾子给她擦脸,笑着说对不住,心里那些和赵庚沾边的念头像是蝴蝶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

管他怎么古板、严肃、一丝不苟,她就不信,他能一直在她面前保持正经。

隋蓬仙找到了解气的好办法。

让赵庚破戒。

……

觅风一路展翅,没一会儿就飞到了赵家小两进的宅院里。

或许是刚刚才在未来女主人华丽宽敞的屋子里享受过一碟新鲜美味的肉食,觅风重新回到主人的书房时,有些局促地收了收羽翅,一双豆豆眼十分灵性地转了转。

赵庚从它眼里读出了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

他走过去,看见觅风爪子上的小管仍是满的,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薄薄一张纸,字迹龙飞凤舞,没有女子笔墨常见的婉约秀气,是她特有的一种飞扬傲气。

‘按时到,我要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

赵庚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薄薄的信纸,意会了她言尽之下的另一层意思。

——包括他。也要准时到。

该出发了,赵庚没有耽搁,看了一眼觅风,把昨夜猎到的鹿肉装了一盆放到它面前:“吃吧。”

昨日从忠毅侯府离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身体深处的亢奋,骑马去了京郊的山上钻了半宿。

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莫名的、极高的兴奋度,只要一想起她、一想起她的柔软与香气,就有火焰腾地滚过周身,赋予他无穷无尽的力气与精力。没过一会儿,有雨落下,带着草木清气的雨水稍稍给他降了温。

被烧得过分亢奋的大脑终于重新理智下来,指使身体平静下来。

今天没能找到珍惜的,或者说漂亮一些的猎物。

他把那些猎物都送给了山下的村民,只拎了一头鹿回家。

但觅风似乎并不买账。

它瞪了主人一眼,展翅滑出了书房。

去啄老太太的小青菜!

……

今日要穿的裙衫和戴的首饰是昨日就挑定了的,出门前隋蓬仙在菱花镜前仔细照了照,华若桃李,翠绕珠围,她很满意,镜子里的女郎也回了她一个笑。

这份好心情在看到晴山院外站着的少年时荡然无存。

“阿姐。”

面容俊秀的少年在看到那抹惊人的丽色时,脸上霎时露出一个惊喜又小心翼翼的笑,他主动迎了几步上前,轻声问她:“许久不见,阿姐一切可还好吗?”

隋蓬仙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去,隋成骧亦步亦趋地跟着,细声细气道:“我在江州给你买了一些东西,可以让红椿她们搬进去吗?你闲暇的时候可以看一看,说不定你会喜——”

隋蓬仙停下脚步,一双荔枝眼冷冷地看着他,生生逼停了他未说完的话。

“你这样有意思吗?”隋蓬仙看着与她一母同胞,甚至面容都有六七分相似的弟弟,眼里含着浓浓的不耐,“你的耶娘不在这儿,你没必要讨好我,更没必要装作很在意我的样子,我看到你这样,很恶心。恶心你懂吗?”

少年面色倏然苍白了许多,纤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像是遭受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此时已是暮春,仍落着朦朦细雨,晴山院外围着许多高大的花树,几丛芭蕉苍翠欲滴,石榴花鲜艳欲滴,开得十分喜庆,雨雾笼罩其上,更美得像一副用色浓烈的画。在这样秾丽的底色中,隋成骧站在原地,显得愈发清瘦。

他的小厮青壤举着伞,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大娘子都走没影儿了……”咱们站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啊?

隋成骧缓缓眨了眨眼,眼瞳中几乎凝滞的墨色缓缓流淌,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庞无端让人感觉到几分逼仄的压抑。

他没说话,脚下步伐却很快,越来越快,青壤撑着伞,险些追不上他,听着他胸腔里传来拉风箱一样粗嘎的喘声,吓得耸眉耷眼:“世子,咱们慢些走吧,时辰还早着呢,夫人不会怪您的。”

他们世子爷可是个孝子,只要在府上,日日都要去给侯夫人请安,连生病起不来床时都记得让他吩咐厨房炖一碗红枣牛乳燕窝过去,提醒侯夫人滋补身子呢。

隋成骧充耳不闻。

隋蓬仙还在和红椿说:“待会儿我一定要狠狠买些首饰,买个痛快才好!谁稀罕他那些破烂玩意儿。”昨日忠毅侯遣人来通知她赵庚登门退婚的事,或许是心虚又或许是气她不争气,他自个儿没露面,得知她没去参加家宴,也没责骂她,反而让人又送了三千两银票过来。

红椿知道她打小就和世子不对付,她是隋蓬仙的人,当然更偏着她,闻言点头:“大娘子放心,婢让人又打了一个妆奁,可大了,比从前那个能装。”

隋蓬仙点头,想起赵庚送的那一箱赔罪礼物,还有那顶十分漂亮的莲花冠,心里的郁气少了些。

没关系,她总能找到更好的。

茜红色的裙摆像柔软的流云一样拂过朱红门槛,还没等她登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娘子且慢!”

隋蓬仙没回头,走得更快了。

驾车的是车夫老马,见她走近,跳下车,把她惯用的小凳摆在车辕前。

身后的人连连叫她留步,隋蓬仙不胜其烦,拎起裙摆就要上车,最后一下的时候,却没扯动。

她回头,隋成骧面色涨红,胸口不停起伏,明明是一副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的样子,手上却还牢牢抓着她的裙摆不肯松。

隋蓬仙想尖叫,那是她今日头一回穿的新裙子!被捏出褶痕就不好看了!

“阿姐,我想陪你出门。”隋成骧仰头看着她,浑然不觉这个姿势多别扭。

慈姑年纪大了,人生得又富态,被世子爷催着走了一段路,现在气儿都没喘匀呢,冷不丁对上隋成骧阴冷的眼神,她一口气险些岔了道。

“大娘子,夫人说,让您带上世子一块儿出门逛逛……”慈姑硬着头皮开口,“夫人慈爱,想着你们姐弟俩应该多亲近,还特地让婢拿了一千两银票过来给您花用。”

隋蓬仙忍无可忍,想一脚踹开隋成骧,但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捏着她的裙角,就是不肯放。

慈姑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哎哟婢的小心肝嗳——”她急忙上前,想要先*拉开隋成骧,毕竟大娘子的功夫如何,她心里清楚,这一脚踹下去,世子爷可能真的会死。

忠毅侯府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之家,侯府所在的位置也是临近皇城的崇安坊,托了前人的福,侯府占地颇广,前后左右的邻居都隔了不小的距离,要不依着他们这个闹法,早有其他家的阍人拿着大扫帚装模作样地出来看热闹了。

隋成骧咳嗽起来,那副架势让他担心下一瞬就要被肺腑咳碎了吐出来。

隋蓬仙拳捏得很紧,就在她忍无可忍的前一刻,一道沉而快的脚步声突然落响。

“松手。”

赵庚下了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语气沉肃,短短两字,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他的视线落在隋成骧紧紧抓握着茜红裙摆的手上,伸手轻轻一拂,隋成骧就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手,往后踉跄两步。

青壤连忙扶住了自家娇弱的世子爷。

所有人都在看赵庚。

包括隋蓬仙。

他没有言语,伸出手,替她展平了那片被捏出褶痕的裙摆。

裙摆的颜色很鲜艳,是取了金雀花、五叶地锦、红花等许多花草染出的明媚姝色,手巧的绣娘们引着各色丝线翻覆,呈现蝶绕牡丹的富丽热烈之相。隋蓬仙很喜欢这条裙子,昨日从水榭回来之后,就敲定了要穿着它漂漂亮亮地去见赵庚。

他的手并不是时下汴京郎君常见的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带着野性的小麦色,就那么铺在一片富贵秾丽的红裙上。

隋蓬仙看着这一幕,心口怦怦直跳。

她垂下眼,看见他唇瓣无声翕动。

‘很漂亮’。

她在他心里,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一个。

他眼中也只盛得下她一人的身影。

巷子里一时十分安静,许多双含着奇怪、不解、惊惶等等情绪的眼神来回地在隋蓬仙和赵庚身上游走。

隋成骧后牙紧紧咬着,推开青壤,自己站直了,哪怕他身体仍然很不舒服,胸口到喉咙那一处像是火焰缭绕过一样,又烧又痛,他仍倔强地看着那个巍峨如山,目似深渊的男人。

他心中已有猜想:“定国公,你来做什么?”

隋成骧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与排斥。

阿姐竟然容许这种人靠近她,甚至是……碰她。

慈姑嗫喏,担心姐弟二人共用身份的事暴露,见世子自个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就听得赵庚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险些将她们炸得人仰马翻的话。

“定国公这称呼太见外,世子若是不介意,也可提前唤我一声姐夫。”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考考他伺候人的功夫……

一时间众人面色都十分精彩。

隋蓬仙抬脚想要踹他,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可没答应。

裙摆扬起,随着风一起传来的是他已经不再陌生的香气。

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想怎么踹他都可以。

赵庚面不改色地轻轻按下像一团火焰般游动的裙摆,隔着一层轻薄裙衫,他掌心的茧子又烫又磨人,隋蓬仙腰肢一僵,往后退了退。

“少磨蹭,走了。”

她没有问赵庚为什么会来忠毅侯府,也没有怪罪他刚刚那句狂悖之言,反正待会儿有的是时间骂他。

隋蓬仙施施然地进了车舆,红椿连忙跟上,放下帘子,顿时将马车内外隔绝成了两个天地。

慈姑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隋成骧眼神里的憎恶愈发浓郁,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和阿姐有过娃娃亲,后又登门退亲的人。

“既然婚约已经解除,定国公还来纠缠我姐姐做什么?”

赵庚看着那个面容与隋蓬仙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他还很年轻,尚且很难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

嫉妒、不安、厌恶、戒备,轻而易举地从他的眼睛里露出。

赵庚皱眉,觉得忠毅侯夫妇思虑太过不周,见识过隋蓬仙那样仿佛天生便会引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再看隋成骧,即便二人模样外形再怎么相似,谁是鱼目,谁是珍珠,岂不是一眼就能分别的事?

从刀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男人有着比青涩的少年更沉稳镇定的姿态,面对他的质疑,赵庚并没有像寻常毛头小子一样露出忐忑羞赧的表情——他只用讨好隋蓬仙一人就好。

旁人愿意与否,是欢喜还是厌憎,都与他无尤。

“解的是陈年旧事,将来成的,自然是另一桩你情我愿的亲事。”赵庚冷沉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隋成骧,落在已经掩不住欢喜的慈姑身上,微微颔首,“劳替我向世伯、伯母问一声好,待来日有空,我必携礼登门,亲自拜谢。”

解除婚约这种事,放在旁人家,早就是互不来往,徒有几分面子情的关系罢了,定国公今日却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一出,慈姑心里一定,大娘子的姻缘还有得救。

慈姑忙不迭地应声,见定国公凑到车窗旁低声说了什么,原本一动不动的软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小半张玉软花柔的脸庞,慈姑听不清大娘子说了什么,依稀听到一点儿声音,娇里娇气的,把她这一把老骨头都给酥麻了。

车夫老马顶着世子爷阴沉的视线,硬着头皮驱着马儿往外走,赵庚也旋即翻身上马,却没有纵马狂奔,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时不时倾身和马车里的人说几句话。

嫩鹅黄色的软帘在风里打着卷儿,偶尔溢出几道娇声。

等马车走远了,慈姑仍伸长了脖子舍不得收回眼,心里边儿喜滋滋的。

侯夫人性格执拗,因为唯一的儿子生来体弱多病这件事,连带着把亲女儿都折腾得不亲近自己,慈姑是她的奶嬷嬷,看着侯夫人和她自己的女儿越来越疏远,心里哪能不着急。

只有大娘子能嫁个好人家,给她备上十分丰厚的嫁妆,才能稍缓侯夫人的愧疚。

隋成骧仍站在原地,他的气息已经平静下来,脸上也没有了明显的神情波动,望去,仍是一张人人称赞的玉秀脸庞。

“慈姑,阿娘属意将阿姐许配给他,是吗?”

少年的语气冷飕飕的,带着一股让人不自觉发颤的幽冷之意,慈姑没在意,笑着点头:“世子别多心,侯爷和夫人都觉得定国公是个上好的夫婿人选,大娘子将来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儿。”

她以为少年是舍不得姐姐出嫁,毕竟在她们看来,世子从小就十分依赖隋蓬仙这个姐姐,常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

只是大娘子不爱搭理他。

隋成骧得到了与他心中猜想别无二致的回答,捂着心口咳嗽了一声,青壤一脸苦涩:“世子,咱回去吧?这雨虽然小,但也有凉气呢。”

慈姑一听,也跟着劝。

隋成骧慢慢转身,慈姑邀他去章华园坐一坐,他摇头拒绝了,只道:“你替我和阿娘说,记得给郑国公世子与几位女郎发帖子,邀他们一块儿来参加我与阿姐的生辰宴。”

说完,他提脚走了,青壤撑着伞连忙跟上。

慈姑留在原地,一脸狐疑。

世子……哦不,大娘子从前和郑王世子发生过一场龃龉,当时闹得不大愉快,世子后来稀里糊涂之下挨了郑王世子一顿打,自此更是水火不容。

世子这是想主动和郑王世子修好?又图什么呢?

……

进了桃源楼雅间,隋蓬仙见桌上堆满了东西,都被人细心地用碗碟盛了起来,几股香气交织在一起,隋蓬仙回头看了一眼赵庚,见他十分自若地弯下腰,轻轻拉下她被门槛勾住的裙裾,冷峻坚毅的脸庞低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

慢了一步的红椿眼睁睁看着他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隋蓬仙吩咐她在外面等着。

红椿觉得有些不妥:“婢伺候您用膳……”

“不必了。”隋蓬仙来到八仙桌前坐下,单手托着腮,华若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得意劲儿,“有国公爷在呢,我考校考校他伺候人的功夫如何。”

赵庚泰然自若。

红椿心里哀叹一声,依言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雅间内只剩她们二人。

隋蓬仙矜持地略等了等,不见站在桌边的男人有反应,她便不高兴了,抬眼睨他:“我要吃那道樱桃米酿,劳国公爷替我端来。”

其实那碗樱桃米酿就放在她左前方,只要稍稍一伸手,就能拿到。

但她偏要使唤他。

赵庚应了声好,靠近的一霎间,男人身上陌生的皂角香气几乎要盖过米酿的甜香,像是有一座正值蓬勃的山,云雾露珠混合着花木丛林的味道,并不香浓勾人,却有着无垠的张力,别有一番清爽微涩的后韵。

隋蓬仙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迟迟未撤走,赵庚见她不自觉弯起眉眼,笑得一股娇气劲儿,很得意的样子,心里缓缓一沉,像撞上了一泓春水。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难不成樱桃米酿还有未饮先醉的神奇之处?

隋蓬仙收了笑,摇头。

她精心打扮,漂漂亮亮地出门,那是她一以贯之的原则。

赵庚特地收拾自己,是为了取悦她。

她很满意赵庚的自觉,但她不会现在说出来,助长他的气焰。

“方才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胡说?”隋蓬仙还记着这事儿,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被哄骗了去的人,我没答应,谁点头都不算。”

赵庚镇定自若:“不算胡说。”

他很笃定,他们会成为至亲夫妻。

隋蓬仙看出他沉稳面庞下的自信,骂他不要脸。

赵庚甘之如饴地受用了,伺候着她把一桌子食物都尝了个遍。

他曾经烤过一次肉给她吃,大致知道她的食量,今天时辰尚早,她又没有经历过射猎这样的运动,食量应当不大。

在隋蓬仙将要皱眉的前一秒,赵庚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漱漱口吧。”

紧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递到她面前。

隋蓬仙翘着手指头拈过帕子,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咽喉微痒,想笑。

她用丝帕掩着脸,飞快地喝了一口清茶漱口。

“好苦的茶。”

她故意瞪他,像是非要找出他一点儿错处出来才高兴。

赵庚想起那日在围场,他的帐篷里,她也是这样嫌弃他喝的茶太苦、太涩。回到汴京之后,她依照承诺,让人送来了好些茶叶过来,他当时不在府上,亲兵帮他把东西放到了书房。

老太太溜达过来,想找些茶叶卤蛋吃,她平时不爱喝茶,就喜欢喝白水,房里没有茶叶。

等他回去之后,发现那些一两便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茶叶已经在香飘十里的卤汤里浮浮沉沉。

看着老太太一边吃蛋一边说今天这滋味比从前的好,赵庚有些哭笑不得。

心头划过一丝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他却没有保管好。

赵庚没有责怪老太太,更没有明说那些茶叶的来历和价格——他怕老太太一个不小心被蛋黄呛到。

只是转身吩咐亲兵去买些茶叶放在府上,留着给老太太卤蛋也好,或是招待客人也罢,今后别再随意动他书房里的东西。

亲兵一脸羞惭,应是。

隋蓬仙发现赵庚在走神,顿时恼了,和她在一起,还能走神,看来赵庚这厮的心也不怎么诚!

“你在想什么?”隋蓬仙气冲冲地开口,拿眼睛使劲儿瞪他。

赵庚缓缓看向她水亮亮的荔枝眼,微微一笑:“我在想,日后要买一些好茶叶备在家中。”

他的语气温温沉沉,并没有故意狎昵的意味,看起来十分正经,但隋蓬仙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这茶难喝,他就联想到日后要在家里备些好茶……

隋蓬仙继续骂他不要脸。

赵庚长到这个岁数,统共就被人骂过两回不要脸,还都是出自她口,又是在同一天。他觉得很新鲜,她骂人的时候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嫣红唇瓣会微微向前嘟起,挤出一粒小小的饱满唇珠。

何其怪哉,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赵庚,有人骂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他定然会觉得那人是在说疯话。

赵庚十分镇定地得出结论,他有病,且病得不轻。

隋蓬仙想起自己先前送去的茶叶,哼了哼,问他:“我……弟弟不是给你送了些茶叶过去?好喝吗?”

赵庚如实说了。

隋蓬仙呆了呆,想起赵母先前送她的那些桑叶馒头,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改日再送些过去,给伯母煮蛋吃。”

她笑起来的时候,浓翘的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扑簌簌往上扫出一个甜蜜的弧度,眸光盈盈,如江上春花。

看不到半点儿讥讽轻蔑之意。

赵庚喉头微滚,嗯了一声:“届时我送一些过去,你尝尝?”

隋蓬仙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她拨了拨指尖红艳艳的蔻丹,睨他一眼,故意道:“你该不会是顺水推舟,想要趁机见我一面吧?”

话里话外的得意劲儿根本藏不住,赵庚看着她愉悦的样子,一股促狭的心思悄然而生,他摇了摇头。

隋蓬仙脸色立马变了。

她左右环顾,试图找到一件趁手的东西——她要打死这个坏东西。

“不是顺水推舟。”赵庚见她炸了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乌黑发髻间戴着的闹蛾扑花冠因为他的动作微微颤了颤,闪出道道华彩。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更生气了:“不许你碰我的头发。”

嫩若新荔的面颊鼓了鼓,她又气哼哼地追问:“那是什么?”

赵庚笑了笑,难得开起了玩笑:“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仙娘,你才是那碟醋。”

仙娘。

他脱口而出的这个称呼让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双双别开了眼。

隋蓬仙又想骂他不要脸了。谁允许他这么亲近地叫她。

老东西,真浮浪,不正经。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他,好半晌,又抬头瞪他:“不许你胡乱叫我。”紧接着,她又补充,“你才是醋,我讨厌吃醋。”

刚刚那句话几乎是没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赵庚自己也有些后悔,觉得他一在心上人面前就有些约束不住自己,又担心她会觉得被轻薄了,暗暗告诫自己,不许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点也不稳重。

赵庚强作镇定:“嗯,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那我日后怎么唤你才好?”

蓬姐儿?仙仙?

隋蓬仙哼了哼:“我外祖母她们都唤我嫮姐儿。”

那是外祖母给她起的乳名,只可惜,除了她和舅舅、舅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包括她的父母,都是中规中矩地叫她的名字。

嫮姐儿。

赵庚看出她的别扭,温声道:“《楚辞》里说‘嫮目宜笑,娥眉曼只’,你外祖母很喜欢你。”

隋蓬仙神气起来:“那是当然。”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嫮,好不好?”

隋蓬仙没说话,赵庚也不催她,只是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直至看得她脸上浮出霞晕。

隋蓬仙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原本清雅宜人的雅间突然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也变得潮热,她掌心微微发烫,出了汗,她抽出丝帕使劲儿擦着湿漉漉的掌心。

可是她面前还摆着一桌东西。还是她点名要吃,让赵庚天不亮就去亲自买来的。

赵庚注意到她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食物,一瞬间便领会到她在纠结什么。

“我有些饿了。”

隋蓬仙看向突然开口的人,赵庚微微笑了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把这些东西都吃掉?”

隋蓬仙抿了抿唇,按下心底莫名的羞意,哼声道:“想吃就吃好了,反正是你花自个儿的钱买的。”

赵庚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日后我的钱都归你管。”

说完,他就低头开始吃东西,仿佛并不是故意用这种话邀她欢心,只是水到渠成,脱口而出。

隋蓬仙扭过脸看窗边四角高几上摆着的盆景,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热,缓了一会儿,视线又不自觉就黏在了他身上。

赵庚用膳的时候很安静,动作虽然快,却一点儿也不会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更没有奇怪的声音发出。隋蓬仙曾经和不少世家子弟一起同席饮宴,其间不乏用膳时动静颇大之人,隋蓬仙看一眼他们的吃相都犯恶心。

赵庚这样,就很好。

隋蓬仙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

……

隋蓬仙知道自己一逛起街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花钱如流水是常有的事。

赵庚会不会觉得她很败家,又或者忧愁他那点家底之后能不能承担得了她的开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生就这些爱好,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改变。

隋蓬仙抚过侍者递来的轻容纱,轻透若烟霞,晕色如画,天青色素纱上巧用印花与敷彩的工艺做出金银色火焰纹,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夏日用它来做纱裙,或是披帛,都是极好的。

这单生意成了!

侍者十分恭敬地表示稍候会把她瞧上的东西送到忠毅侯府上,隋蓬仙随意嗯了一声,一路逛去了二楼。

赵庚下意识想要给银票,侍者却道她们这儿专门记了账,月底侯府会有人过来结账,赵庚没有收回手,眼神平静微厉,侍者只得收下银票,心里暗暗咋舌,竟还有上赶着给这位名冠汴京的大小姐花钱的人。

怕是对她不够了解吧?

隋蓬仙早就在春霎街这一道出了名,只要这位财神娘娘看上的东西,且不论她自个儿就能贡献一大笔进项,之后跟着她进来买东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够让她们赚个盆满钵满。

逛完布庄,隋蓬仙又兴致勃勃地往朱玉楼去了。

在挑选钗子时她犯了难,踌躇了一会儿,想起赵庚陪在自己身边,她瞪他一眼,这木头,一句话也不说,她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冷不丁被她盈盈眼波撞了一下的赵庚颔首:“都买。”

捧着红漆托盘的侍者连忙给同伴使眼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接过赵庚低过去的银票,说了几句吉祥话。

赵庚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总算有些用处了。

隋蓬仙瞪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娇蛮:“谁让你给我付钱了?”

虽然是嗔怪的话,赵庚看着她舒展开的漂亮眉眼,还有唇边若隐若现的柔软梨涡,选择实话实说:“都很衬你。”

隋蓬仙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所以都买。

两支钗而已,不是什么稀奇东西,随便拉开她妆奁一层,多得是造价昂贵的钗环,他买下的这两支钗丢进去,可能她十天半月都记不得找出来戴一次。

但看在赵庚还算有两分眼里劲儿的份上,隋蓬仙大发慈悲,决定明日就戴它们出门了。

自上次入宫之后,她倒是意外和黄宝缨几人处成了朋友,平时交往不说多么密切,但黄宝缨前两日亲自送了帖子过来,邀她去府上赏花,隋蓬仙答应了。

去人家府上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去。

赵庚一直陪着她逛,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并不需要他给出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偶尔回头望他一眼,像是在抽查他有没有不耐烦。

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赵庚的目光总落在她身上,察觉到她投来的眼神,下一瞬,两人便视线相接。

在一旁的侍者都忍不住脸红了。

赵庚看着她面颊飞粉,又飞快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笑不语。

……

逛了大半晌午,她自己的、送给朋友的东西都买好了,隋蓬仙颇有些心满意足。

“前面有家茶楼,要不要坐着歇一会儿?”

赵庚看她始终容光焕发的娇妩脸庞,提议。

隋蓬仙随意地点了点头。

按着她的吩咐一直等在马车上的红椿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隋蓬仙心情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绢花别在红椿髻边,笑盈盈道:“红椿姐姐真好看。”

红椿哎呀一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绢花,用米珠密密堆成的花蕊触手微凉,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东西给了婢,多浪费。”

隋蓬仙哼了哼,挽上她臂膀:“我送出去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好好戴着,不许丢了。”

香馥馥的柔软身体这么靠过来,红椿险些脚软到原地跌一跤。

赵庚未发一言。

红椿起了促狭心思,余光瞥见男人沉静的脸,在隋蓬仙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立刻恼了,使劲儿搂着红椿的胳膊不肯放。

“你管他做什么……”

红椿听着她娇里娇气的嘟哝声,暗暗偷笑。

赵庚始终守礼地和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鹰隼似的深目习惯性地环顾,因此当前面传来一道轰然响声时,他下意识上前把隋蓬仙护到自己身后。

隋蓬仙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探头去看,手指不自觉攀上赵庚的肩,察觉到指腹下的触感十分结实有力,她还无意识地捏了捏。

赵庚浑身一僵。

一个老妇人摔倒在地,一把铜钱还有她的扁担、装着菜的竹篓一起被扔了出来,刚刚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

红椿得了隋蓬仙的眼神示意,连忙上前想扶起她:“老人家,您没事儿吧?”

老妇人头发花白了一大半,麦黄色的脸庞上遍布着愁苦的褶皱,看着散落一地的铜钱和竹篓里被摔烂的菜,忍不住嚎啕。

“这个世道还让我们怎么活啊!没天理了,真的没天理了!”

她情绪激动之下,手不住地捶打着地面,很快就有一滩血色洇出。

渐渐有些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

红椿实在扶不起她,正为难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托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妇人慢慢站了起来。

红椿下意识地按着他的示意接过老妇人,让她靠着自己勉强站立。

赵庚动作很快,低着头替老妇人把那些铜钱和摔烂的蔬菜都捡了起来。

蔬菜还好,放在竹篓里就是。但这些铜钱……

“用这个吧。”

朱红色的丝绦随风飘荡,带着淡淡的香气。

赵庚顺着那只手望去,看见隋蓬仙有些别扭的脸,还有她垂在肩后的发。

他嗯了一声,拿过丝绦,粗砺的指腹恰似无意地划过她的掌心。

有些痒。

隋蓬仙猛地收回手,想瞪赵庚两眼,但见他低头在忙,目光百无聊赖地转向别处,看到有人用鞋子踩住滚落得稍远一些的铜钱,正一步一步挪到身后,眼看着是要贪那老妇人的东西,她眉头一竖,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抬起你的臭脚。”

蔡三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刚刚凑过来也是见这儿围着看热闹的人多,说不定能顺手牵羊摸些钱走,再不济,摸一把大姑娘小媳妇儿,左右都是赚。

这会儿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冷眼盯着,蔡三迅速从美色中醒过神来,高声骂道:“臭娘们儿说什么呢!老子我就站在那儿不挪窝,嘿,你能拿我怎么着?”

说着,他左右摆了摆脚,隋蓬仙甚至能听到铜钱磨过石板发出的声音。

“我来。”

赵庚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些散落的铜钱串好,走到隋蓬仙身旁,蔡三一看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有些怵,但听着周围的窃笑声,又觉得丢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赵庚没和他废话,微微弯下腰,那只曾经拉开过十石之弓的手捏住蔡三的小腿,轻轻一使力,蔡三立刻脸冒白汗,惨叫着从他手里抢回腿,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人群也跟着隔远了些,百姓们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遇上硬茬了吧。”

赵庚看着那枚铜钱,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胥朝律法规定,时之用钱,厚薄大小,皆依官样。

这些铜钱明显轻得过分了。

是有人故意磨薄了铜钱,取其铜而另作他用?

赵庚面色肃然,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旁边探头探脑的年轻小伙:“劳烦你,去请大理寺的人过来。”

蔡三原本还在捂着小腿哀哀呼痛,低着头眼睛乱转,寻思着能不能反讹他一笔医药费,冷不丁听到赵庚要请官府的人过来,惊得瞪大眼:“就一枚铜钱!我还没拿走呢,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围观的老百姓里也不乏有这样的声音。

赵庚没有解释,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他不能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惹得民心动荡。

赵庚能忍,隋蓬仙却不想看着他站在那儿任人指点。

一缕香风不讲道理地落在他身畔。

赵庚垂眼,看见她因为生气而越发水亮的荔枝眼。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掉马,猝不及防

隋蓬仙一把把赵庚拉到自己身后,先是瞪了一眼不成器的男人,她转头瞥了几眼叽叽喳喳跳得最欢的几个人,冷笑着伸出手:“既然你觉得一个铜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你们一人替他赔一枚铜钱,我们就不追究这事了。”

他们顿时不服气了:“凭啥要我们给钱?”他们是来看热闹的,没说看热闹也要花钱啊!

隋蓬仙慢条斯理地抱臂还击:“那被抓的又不是你们,你们急个什么劲儿。”

几人被呛了回去,嗫喏了几句听不清的闲言碎语,又被旁边的几个婶子讥笑了一番,只能悻悻然地挤回了人堆里。

正想悄悄溜走的蔡三被赵庚从背后踹了一脚,顿时晕了。

留下这人当个挡箭牌,顺便也吓一吓他,日后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拿了银子的小伙子拔腿就往大理寺跑去,有人终于挤到前排,探头去看红椿扶着的老妇人,惊呼一声:“哟,这不是我家那口子表姐她三姨姥家舅姑的老娘吗?”

有人默默捋了一把汗:“你家人丁挺兴旺。”

杨大花急匆匆地走过去,掏出手帕给老妇人擦眼泪,着急道:“老姑婆,你这是咋了?菜篓子怎么还摔坏了?”

刚刚老妇人只是一味地哭,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她抽噎着抬起头来,继续嚎啕:“钱不是钱,人不是人,我——”

话还没说完,老妇人就因为激动过度,晕了过去。

杨大花吓了一跳:“老姑婆,老姑婆!”

有几个热心的婶子上前叽叽喳喳地指了方向,说前面巷子右拐就有一家医馆,大夫人好,不会乱开方子。

赵庚当机立断,背起晕倒的老妇人往医馆大步而去,锋利未退的眼神扫过隋蓬仙,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在这儿等着大理寺的人,你先过去。”

赵庚对她颔首,想说句抱歉,今日本来是让她高兴的,却不曾想让她也跟着忙碌。

事有轻重缓急,再多的愧疚与情意,都藏在深深一瞥中。

见赵庚背着老妇人走了,几个躲在门后偷窥的伙计忙进去给掌柜通风报信。

隋蓬仙留心到那边的动静,见是家酒楼,联想到刚刚和老妇人一起摔了一地的铜钱和菜篓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那几个刚刚热心指引赵庚去前面医馆的婶子还没走,隋蓬仙从红椿手里接过油纸包着的杨梅糖,笑声道:“几位婶子是住在这附近吗?”

一个芳姿绰约的高门女郎笑意盈盈地和她们说话,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对隋蓬仙递过来的杨梅糖更是连连摆手:“我们就是来凑凑热闹,哪能要娘子您的东西。”

隋蓬仙想要和人处好关系的时候,通常是无往而不胜,红椿看着自家脾性骄蛮的大娘子不过几句话间就和她们亲亲热热地说上话,还顺便套出了那家酒楼往日发生过的一些事,一时间十分钦佩。

这时候大理寺的人来了,隋蓬仙看出几个婶子有些害怕,又拿过一包没拆过的蜜饯果子递给她们:“拿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分着甜甜嘴吧。”

几个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去把那间酒楼封了,遣走客人,不许其他人出入。”赵庚对着他们亮出令牌,卫兵们连忙应是,一时间街上又热闹起来,大家都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官兵老爷们气势汹汹地封了那家叫做玉锦楼的酒楼。

有人路过,见这架势连忙问玉锦楼是出了什么事儿,有热心人帮忙解惑:“玉锦楼的掌柜收了人家的菜不给钱!苦主上门讨要,还把人打伤了!”

有些越说越离谱,连玉锦楼专门让人半夜溜去村里偷菜,一整个村子的人闹上官府,所以官老爷们才会打上门。

之后的事倒是不必赵庚来做,只是他少不得要去一趟大理寺,还要写一封奏疏呈到御前,以防天子疑心。

见他深沉难言的眼神扫过来,隋蓬仙简明扼要地把刚刚听来的那些事告诉了他,末了又强调:“听说这家酒楼的东家姓赵。”户部尚书王清寰的夫人正是出自陈郡赵氏。

赵庚知道,她是怕自己新入汴京,不清楚世家大族之间的*弯弯绕绕。

四目相对,赵庚静默良久,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把主人深藏心底的汹涌情意一股脑儿地往外倒,隋蓬仙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别过脸,哼声道:“我今日逛得够了,红椿,咱们回去吧。”

红椿连忙应了一声。

“等等。”

隋蓬仙看着他伸手握住自己的小臂,轻薄纱衫哪里抵得住男人掌心的温度,两人几乎是肌理相触,烫得那一块儿肌肤都暖融融的,感觉很奇怪。

赵庚从她愤怒的眼神中读出了‘登徒子’三个大字。

不远处卫兵正在查办玉锦楼,喧闹哭叫声不绝,许多双眼睛盯着,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好时机,但赵庚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

“今日的事,多谢。还有,对不住,没有让你尽兴。”赵庚语气很诚恳,他又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模样,是十分正统的英俊,这样认真地说起话来的时候,被他深深注视着的那个人能够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他比春日融雪还要柔软明亮的心意。

赵庚想说一些诸如‘下次不会再犯’的话,却又在话滑出口前默默刹住了车——总觉得这种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多多少少都会遇到些烦心事。

何必让她满怀期待,之后又失望。

“国公爷!”

大理寺丞骑着马匆匆赶来,赵庚没有回头看他,看着面前气得面颊鼓鼓的女孩子,慢慢松开了手。

他手指最后擦过一片柔软的香云,隋蓬仙急忙将手抽了回来,不自然地揉了揉他刚刚握住的部分,赵庚见她反应这么大,抿了抿唇:“我派两个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了。”话说出口,隋蓬仙觉得自己的态度仿佛有些冷淡,她傲慢惯了,不可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儿,只能有些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天子脚下,哪儿会有事。”

但她转念一想,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做磨薄钱币偷铜的事,再发生些什么,也不意外了。

赵庚看着她嫩若新荔的面颊上晕开的点点靡红,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她是个很高傲的女孩子,但赵庚发现,她其实很容易脸红。

两个人在说话,无论是红椿又或是后赶来的大理寺丞,都默契地没再开口。

大理寺丞有些纳闷,见定国公这边儿忙着儿女情长,索性转头拎着卫兵问刚刚查封玉锦楼时的情况。

隋蓬仙听到他低低说完那句话,被他掌心包裹过的肌肤又开始发烫,烧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下意识想要走。

“……花言巧语!”一点儿也不真诚。

想起忠毅侯从前评价‘敬则堪为良配’的话,隋蓬仙重重地哼了一声,拉上红椿转身就走。

赵庚定定看了半晌,收回视线,低声吩咐亲兵远远跟在她们马车后面,见人进了忠毅侯府的门再回来回话。

亲兵被他的命令弄得摸不着头脑。

国公爷不是才和忠毅侯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解除了婚约?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儿地贴上去了?

“还不快去?”

赵庚冷目一扫,亲兵不敢再多想,低头领命。

……

回府的马车上,隋蓬仙拆开一包糕点,连吃了两块儿,红椿见她吃得香,倒了一杯茶过去让她润润喉咙:“别噎着了。”

刚刚才吃过甜口的红豆饼,这茶一入口就更苦了,隋蓬仙皱起脸,把茶盏推远了些,接着又想到什么,让红椿装一些茶叶起来。

红椿自然点头说好,问她是要送给谁,她好看着挑选合适的茶叶和盒子。

隋蓬仙托着腮懒洋洋道:“谁说我要送人了,这是我留着煮茶叶蛋吃的。”

红椿面色微窘,还好大娘子的库房由她把着,要是让茜草那爱财的丫头知道大娘子要把那些金贵茶叶拿去卤蛋吃,怕是要心痛得念叨上好几天。

但大娘子高兴就好。

红椿看过去,乌发雪肤的美人托着腮静静出神,没有一处不美,柔软梨涡若隐若现,显然,她此刻心情就不错。

她又瞥了一眼占据了小半车舆的各色箱盒,捂着嘴笑了笑。

隋蓬仙余光瞥见她笑得颇有几分贼,问她笑什么呢。

红椿故作为难,隋蓬仙作势要扑过去挠她痒痒,红椿一脸‘这可是你要我说的’,笑嘻嘻地开了口:“婢刚刚在想,姑爷对你可真好,眼也不眨买了许多,日后嫁过去,大娘子也能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她话一出,隋蓬仙的脸又红了,她不依不饶地捶了红椿一下,气道:“谁说他是你姑爷了!红椿,你眼界要放宽些,怎么能因为这点儿东西就认栽。”

红椿悠悠长叹一声:“婢是觉得,大娘子你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语气里感慨的意味颇重,隋蓬仙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语气幽幽:“红椿姐姐,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我过的都是些什么苦日子。”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忍俊不禁。

马车拐进宽敞幽静的巷子,快要到侯府了,红椿还是多了句嘴:“不过婢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免不了有花花肠子,那位……”她对着侯府的方向指了指,可不就是个最大的例子么,“大娘子要嫁,当然要嫁忠贞之人。”

想起忠毅侯可以填满整个花园的莺莺燕燕,隋蓬仙皱了皱鼻子,点头:“这是当然。”

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知道赵庚对她忠贞与否?程度又是多少?

嘴上说两句不算什么,还是得看实际。

隋蓬仙思考了许久,脑子里一下又一下地蹦出主意,很快又被她自个儿推翻。

直到一道沉默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屏风后,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眉心,定了定神:“谢揆?”

站在屏风后的俊美青年应声:“属下把您要的东西拿回来了。”

“拿过来吧。”隋蓬仙仍维持着半边身子斜斜倚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托着脸的姿势,谢揆一进来,先是被淡而艳的香气扑了满面,之后又被眼前堪称海棠春睡的艳丽之景给冲得眼睫微抖,他很快垂下眼,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到罗汉床前,打开了捧在手里的盒子。

里面装的是隋蓬仙先前承诺过给奔霄特地定做的新马鞍。

匠人的手很巧,做得和她画的图别无二致,一样的珠光宝气,惹人喜爱。

隋蓬仙看过之后,正想让谢揆跑一趟,把马鞍送去定国公府,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她跳下罗汉床,在箱笼里翻出一条崭新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白丝帕,又去妆奁里拿出一盒唇脂,用指腹化开胭脂,在饱满唇瓣上点点涂涂。

她做这些并没有避讳谢揆,谢揆安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趁机乱瞧。

隋蓬仙对着菱花镜照了照,唇不点而朱的人这会儿特地上了妆,更显得娇艳欲滴,她低头在素白丝帕亲了一口,看着素白上那抹晃人眼睛的红,她脸上一热,连忙把丝帕拢成一团,走过去递给谢揆。

谢揆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身体微僵,等待着她的命令。

“你去一趟定国公府,把马鞍送过去。还有,这团丝帕……”隋蓬仙在此之前没把谢揆当成外人,再具体些说,他是自小陪着她骑射读书的学伴,更现实些说,谢揆就像是她的贴身大太监,她不可能在他面前露出羞涩、难为情这种情绪。

……都怪赵庚!

谢揆轻轻嗯了一声,飞快看了她一眼。

珠辉玉丽的女郎闭着眼,眉头颦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隋蓬仙一咬牙,直截了当道:“把这团丝帕送到赵庚身边,但别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你能明白吧?”

原来她的愁肠百结,是为了他。

谢揆不想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颔首,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大娘子放心,属下明白。”

……

赵庚去了一趟大理寺,审查铜钱有异之事自然该大理寺的官员去做,他把发现有人私磨铜钱之事的前因后果写成一本奏疏,自然,略去了和隋蓬仙有关的事,只说是自己办私事时无意中撞见了蛛丝马迹。

他送上去的折子很快被呈至御前,景顺帝一翻,温和带笑的圆脸顿时沉了下来。

‘啪嗒’一声,盛怒之下的天子随手拂落了手畔的茶盏,那只珐琅彩九莲献瑞瓷盏落到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娴贵人头低得不能再低,大气不敢出,但心里还是害怕,磨墨的时候不小心手重了些,一滴墨点飞溅到被景顺帝丢到一旁的奏疏上,她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笨手笨脚的……出去!”

娴贵人是近日来的新宠,侍奉天子时向来战战兢兢、小意温柔,冷不丁被景顺帝这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她眼里迅速起了泪,却不敢哭,谢恩过后,提着裙子忙不迭地出了两仪殿。

见景顺帝睁眼看过来,御前内监魏福禄近前,腰弓得极低:“陛下。”

“去请……贵妃过来。”

魏福禄领命,正要转身出去,却听身后一身明黄的天子又道:“罢了,先传定国公入宫觐见。”

贵妃那儿还叫不叫了?

魏福禄心里琢磨了一通,还是决定等定国公进殿之后再去请崔贵妃。

……

嘉德殿

崔贵妃正在考校两个儿子的功课。

五皇子宇文澹今年十三岁,七皇子宇文沛今年七岁,兄弟俩自四岁起启蒙,已经习惯每日从上书房回来之后相约去给崔贵妃请安。

崔贵妃翻阅着两个孩子的功课,头也不抬:“澹哥儿,‘行生于己,犹未为晚’,何解?”

宇文澹几乎没有思考,对答如流。

崔贵妃面色温和了些,赞许道:“母妃要你读书遍知其意,义理互通,今后遇到事时才不会彷徨无措。”

宇文沛见兄长被特许去一旁坐着吃点心休息,很是羡慕,偏偏崔贵妃考他的题目是太傅前日教的,他早忘到脑后去了,见他答得磕磕绊绊,崔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拉他站好,眼看着又是一顿唠叨。

霜降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崔贵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宇文沛下意识站远了些。

崔贵妃发顶簪着的金凤衔珠一晃,她的心里起了波澜,果断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晚琴,给皇子们拿些小厨房新做的糕点。”

晚琴福身应是。

嘉德殿是除了天子、太后外,唯一被特许在自己宫里开设小厨房的宫殿,宇文沛喜欢吃这里的点心,他曾经偷偷和兄长吐槽尚食局送来的糕点水塌塌的,十分难吃。

宇文澹拉着喜形于色的弟弟行礼退下。

在快要跨出门槛时,宇文澹依稀听到淑妃、王家这几个字眼。

霜降取来团扇,给崔贵妃打扇:“玉堂殿那位往日可是最看重名声的,从不肯让人觉得她帮着协理六宫就猖狂起来……都这会儿子了,她娘家来人匆匆递了牌子进宫,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怕是不肯破戒的吧?”

崔贵妃慢慢地拨着腰间垂下的玉珠,嗤笑道:“早说了,人就是人,少装圣人菩萨,你瞧,这不就露馅儿了么?”

霜降知道自家娘娘和王淑妃从前龃龉颇深,一个是出身世家,得先帝赐婚,又生下长子的亲王侧妃,一个是出身卑微,什么都不起眼,偏偏就能独揽宠爱的侍妾,崔贵妃从前没少在王淑妃手底下吃亏。

主仆俩正低声议论着王淑妃、大皇子宇文寰与她们背后的户部尚书王清寰、王家又有什么谋算,廊下忽然响起通传声。

魏福禄来了。

那可是打小在景顺帝身边伺候的人了,其他内监宫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他还像条狗似的守在景顺帝身边,绕是崔贵妃也跟了景顺帝二十余年,也不能不给这位御前内监几分面子。

听魏福禄说景顺帝让她去两仪殿,崔贵妃面上笑着应是,心里飞快转动,今日在两仪殿伺候笔墨的是娴贵人,怎么突然找了她过去?

一肚子的疑惑与算计在看到同在两仪殿外等候的皇长子宇文寰时好似有了出口。

崔贵妃心头微凉,很快她又将那丝异样撇开:“大皇子也是蒙陛下传召么?”

一个‘也’字,宇文寰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简单行了个礼:“不敢,我想着南河汛期将至,来向父皇问问去岁督建的堤坝是否派上用场了。”

到底是已经成年,有了名正言顺参政资格的皇长子,宇文寰就算心底为外家之事惴惴不安,也不断可能在死对头面前露出一丁点儿马脚。

“原来如此。”崔贵妃笑了笑,抚了抚鬓边簪着的那朵花冠硕大,显得分外华贵的姚黄,没再说话。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景顺帝让皇长子进殿说话,却让崔贵妃先回去。

宇文寰眼神里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崔贵妃早已有了准备,遥遥对着殿内高座的天子屈膝行礼,干脆利落地带着人转身走了。

宇文寰看着她的背影,刚刚的几分得意忽地消失殆尽,这个女人心机深沉,实在是他与母妃的心头大患……

“殿下?请吧。”

宇文寰回过神,看见魏福禄那张明明带着笑,却仍显得十分阴冷的脸庞,心里莫名一抽,点了点头,大步进了两仪殿。

……

赵庚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

亲兵连忙上前,将忠毅侯府的人送了东西过来的事说了,赵庚眼眸微亮,语气一如既往沉稳平静:“我知道了。”

亲兵站在原地,目送赵庚进了书房。

是他眼花了?怎么觉得国公爷的步伐……略显急切?

赵庚走路带风,径直进了书房,眼里浮动的笑意在看到那个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马鞍时戛然而止。

原来是给奔霄的。

他还以为……

按下心头的丝丝失落,赵庚告诫自己,不要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妄念牵着鼻子走。

那样太蠢了。

赵庚轻轻抚过马鞍上镶嵌的诸色宝石,触感冰凉,在被风扑得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仍能迸发出十分夺目的华彩。

赵庚放纵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件涉及朝堂、宫闱的案子,眼睫低垂,凝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宝石,就好像看到了她。

在书房静静待了一会儿,赵庚才回了卧房。

这座二进的小院的确很小,穿过一道月亮门,再绕过两亩菜地,就是赵庚的卧房。

从前他不觉得有哪里不好——他在汴京的时间很少,有个固定的地方休憩睡觉就很好,但刚刚一路走过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携手与她一起,夫妻二人一同回房的场景。

她身边应该是花团锦簇、桃李争妍,一派富贵风流。

想起先前忠毅侯试探他是否要购置新宅的事,赵庚面容稍稍严肃了些,或许下次见面得问一问她的意思。她应该不想离侯府太近,其他方面呢?

可以多栽些树,种些花,他再在旁边给她做一顶秋千。

听说汴京大户人家里,主君与主母都是分院别居。

他们之后也要这样么?

赵庚凝眉,推开门,吱呀一声,惊乱了他的思绪,看着一片漆黑、安静得过分的屋子,他哑然失笑,为自己刚刚的浮想联翩而微微耳热。

赵庚,你真是——

想起她娇里娇气的那几声‘不要脸’,赵庚眉眼不自觉柔和几分,觉得她骂得很对。

耽误半晌,他绕去衣柜前,想要取一套干净中衣,柜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他渐渐熟悉,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香气。

赵庚眼神微厉。

雪白中衣间,夹着一团柔软丝帕。

赵庚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那张丝帕,入手的触感软得像云。

凑得越近,那股香气也就越明显。

有一抹娇艳的红影影绰绰地藏在云团之下,无声地邀请着持有它的人,打开它。

赵庚面色十分严肃,要是让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要紧的军情,但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调皮的证据。

素白丝帕印着的嫣红唇印实在太惹火,赵庚喉头微紧,指节下意识紧扣,却又在下一瞬猛地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那朵染上艳色的云十分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张丝帕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衣柜里,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这些都不要紧。

赵庚轻轻吻了吻那团丝帕。

才分开不过半天,赵庚已十分想念她,几欲入骨。

……

第二日一早,亲兵领着忠毅侯府的请帖兴冲冲地过来时,看见自家国公爷正在后院洗被单。

洗被单?

赵庚发现来人,面不改色地转身:“何事?”

亲兵忙把忠毅侯府送来的帖子递了过去,来人还特地强调,是替他们家世子爷下的帖子。

世子爷?

赵庚想起他初回汴京时接到的那张帖子,也是来自于她。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世子爷,是她,还是他?

赵庚按时赴约。

隋蓬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近,她下意识就想发脾气,话才到嘴边,她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隋成骧’,只能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国公爷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呵呵。”

赵庚很想摸一摸她的头。

但看着她一身少年郎打扮,他也只能知礼地保持着一臂之距,道了声抱歉。

私磨铜钱之事牵连甚广,依景顺帝的意思,只能暗地里查探,不能贸然闹得满城风雨。他临出发前被相关的事绊住脚,骑马赶来时还是晚了。

只是……赵庚看着隋蓬仙身后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景,有些迟疑,他们今日约在这儿见面,合适么?

隋蓬仙却不等他说话,拉着人就往软红楼里钻。

“国公爷今日就别拘着了,小爷我带你见见世面!”

语气豪迈。

赵庚沉默,喜欢的女孩子带他来秦楼楚馆之地见世面这种事……他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但她看起来,很兴奋、很好奇的样子。

赵庚踌躇半晌,也没想好怎么才能婉转又能让她乖乖听话离开的法子。

直到他们上了二楼,迎面撞上另一行人。

赵庚看着对面的隋成骧,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把隋蓬仙拉到自己身后。

但来不及了。

与隋成骧同行的人揉了揉眼睛,说话间一阵浓郁酒气:“嗳,怎么有两个隋成骧?”

隋成骧看看隋蓬仙,又看看赵庚,面色铁青。

赵庚扣住她的手腕,隋蓬仙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大脑一片空白,她顺着男人温热的手往上看,对上他难辨情绪的眼,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怎么会有两个隋成骧呢。哈哈你看这事儿闹的……”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我的天爷,恶俗啊!

蓬仙心里直呼倒霉。

好端端的,隋成骧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竟然会来软红楼这种地方,还那么恰好撞上了她和赵庚……

她闭了闭眼,无声大骂。

带赵庚来软红楼‘见世面’的主意是昨日她去黄府做客的时候偶然间冒出来的。

隋蓬仙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嫩黄衫子的小姑娘,黄宝缨见她到了,喜气洋洋地迎上来,半是羞赧,半是试探地挽上了她的胳膊。

隋蓬仙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随口道:“你怎么在门口等着?”

黄宝缨搂着她的胳膊,感觉自己像陷进了一团又香又软的胭脂云,说话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晕:“姐姐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于情于理,我都要来亲自迎一迎呀。”

今天黄宝缨邀请了素日谈得来的几个闺中姐妹到府上水榭小聚,大多都是上次在宫里和隋蓬仙一块儿投壶的女郎,她们知道隋蓬仙要来,连连夸黄宝缨有本事,夸得她醺醺然,一早便翘首以待,等着隋蓬仙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水榭走去,黄父时任二品大员,府邸建造得十分富丽,花园水榭又有另一番婉约情致,百卉含英、垂杨芳草,一派初夏明媚之景。

路过假山时,她们意外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

隋蓬仙脚步微顿,余光瞥了一眼黄宝缨。

男女争吵之声越来越大,黄宝缨抿了抿唇,娇俏小脸上露出几分烦躁,拉着隋蓬仙稍微加快了步伐,直到远离了那片假山,她才愧疚道:“真是对不住,污了姐姐你的耳朵。”

隋蓬仙摇了摇头,吵得再难听的她又不是没听过。

黄宝缨感动于她的温柔体贴,正巧她近来也为了那事心烦,看着眼前盈盈动人的大美人,她不自觉就有了倾吐心事的冲动。

“刚刚在假山后吵架的,是我二哥与二嫂。我二哥求娶二嫂的时候,真是再诚心不过了,陪着二嫂娘家长辈上山进香,忙前忙后地给人跑腿,那时候我阿娘还吃醋呢,说养我二哥到那么大,从不见他这么孝顺自家双亲。”

“二哥与二嫂成亲之后,十分恩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常常晚归,每日晚枫院的灯都要亮到很晚,二嫂脸上的笑也渐渐少了。”黄宝缨神色怔忡,才十五岁的小娘子并不能理解男女之情的复杂多变,“后来,倚翠楼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是有人怀了二哥的孩子。姐姐,我不明白,二哥从前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娶妻之后应当更加洁身自好才对,这桩姻缘是他自己辛苦求来的呀!为什么那么快就变了呢?”

为这此事,黄宝缨十分抗拒父母给她说亲,总觉得天下男人都如她二哥一样,初见美好,之后却是一地鸡毛,假以时日换她面临二嫂一样的处境,她受不了。

末了,黄宝缨沉沉吐出一口气,语气惆怅:“姐姐,你说真的会有从一而终的人吗?”

隋蓬仙没有回答。

她自己也答不上来。

黄宝缨情绪渐渐恢复,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姐姐别放在心上,咱们今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今天我就舍命陪美人。”

噗嗤。

黄宝缨捂住嘴,被逗笑了。

……

赵庚会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人吗?

隋蓬仙还没得出答案,自个儿就先半只脚踏进泥沼里去了。

一直紧紧扣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忽地松开了。

她的心也跟着下坠一瞬,隋蓬仙下意识看向他,却见赵庚上前两步,一句话没说,竖手成刀,狠狠劈在了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后颈上。

男人顿时昏死过去。

“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扰人清听。世子呢?可还清醒么?”

隋成骧看着面前比他高出许多,神色亦十分冷峻的男人,落在身侧的拳紧紧握着,正想说什么,就看见姐姐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朝他递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隋成骧脸色苍白。

看着隋成骧艰难地扛着晕死过去的同伴出了软红楼,隋蓬仙眼睛眨啊眨,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事到如今,不管她带着他夜探软红楼的意图是什么,赵庚都不准备继续纵容她了,直截了当地握住她的手,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带着她走了出去。

没了浓郁到几乎呛人的胭脂香气和酒气结合的味道,隋蓬仙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她期期艾艾看了眼男人沉默如山的侧颜,狡辩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赵庚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知道?

隋蓬仙不肯走了,站在原地扭着他非得把话说清楚才行。

“你知道?那你说,说清楚。”

软红楼位于平康坊,是整个汴京夜里最繁华的去处,他们站在后街巷子里,爬上青苔的砖墙上仍能映出软红十丈的旖旎华光,借着几分余光,她脸上紧绷的神色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他心里一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未免太没用。”

他的手顺势下滑,落到她腮边,轻轻抚了抚,触感柔暖,隋蓬仙被他的一句话掀起巨大波澜,这会儿被他一碰,更是敏感得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步伐晃动间,隋蓬仙猛地抓住了一丝不对劲,她抓住男人仍抚着自己面颊的手,不客气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是今天?还是之前的,每一次?

她眼神里的急切之意十分明显,覆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掌心慢慢濡湿,像是被薰暖夏风吹热的潮,一波又一波地浸润过他。

赵庚收起不合时宜的荡漾,坦诚道:“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果然。

隋蓬仙咬住唇,气恼和尴尬只是一刹那的事,她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现在是她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她隐瞒赵庚,是有错,但赵庚同样瞒而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你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隋蓬仙越想越气,一双荔枝眼又凶又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看我笑话!你说!”

既然两人之间都说开了,她也就没必要再变着声音说话,用回了她自己的声线,气势汹汹地质问起他,声音又娇又尖。

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尖叫着跑过来,举起猫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

赵庚垂下眼,看着满脸都写着‘我很不高兴’的漂亮少年,叹了口气:“当初依你我的交情,我若是直接拆穿你的身份,你会怎么做?”

应该会气得当场扭头就走,之后要是遇见他,更是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隋蓬仙重重地哼了声:“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存了看我笑话的心思!”说完,她就开始指责他,“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老东西。”

赵庚哑然失笑,任她出气。

赵庚表现得像是任由她搓圆捏扁的面团,隋蓬仙气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反驳,也觉得没趣儿,渐渐没声了。

“渴不渴?”

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腮边浮起的淡淡绯红愈发惹眼,赵庚克制着,没有再抬起手碰一碰那朵红云。

但面对心上人的时候,悸动和爱怜的情意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

隋蓬仙正想顶他一句,抬眼一看,却看见他溢满喜爱之情的眼,她怔了怔,还想再做会儿妖的心情也淡了。

好半晌,赵庚听到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离经叛道?”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在心里预设了答案,往日轻俏的声音有些低,幽幽回荡在被月光笼罩着的寂静深巷里,更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我从不觉得,离经叛道是一个不好的词。”

赵庚克制又克制,但当她睁着那双盈盈的眼看向他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先前种种,我不知内情,不做评判,但我向你承诺,今后没有人可以再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每日逛街打扮自己也好、出去骑马射箭也好、和朋友赏花游园也好,只要你开心,只要能让你高兴,我都支持。”

隋蓬仙怔怔地望着他。

她以为就算他知道她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或多或少,他也会有些介意。

但他说只要她高兴。

只要她愿意,无论是用哪种身份示人,他都支持。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良久,她才猛地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嘟哝道:“老东西,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庚平静地接受了‘老东西’这个称呼,对她的话感到些许不解:“故意什么?”

“故意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呀!”隋蓬仙忍不住上前一步,她突然很想靠着他,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点。

直到把赵庚逼到墙根底下,她还觉得不过瘾。

“你……”赵庚有些迟疑,想推开她,但又舍不得。

隋蓬仙还是头一回主动和一个男人这么亲近,她的骄傲不允许赵庚有超出她意愿的反应,她又往前压了压,空出一只手戳了戳男人硬邦邦的胸膛。

“哑巴了?说话呀。”

赵庚抿着唇,被墙顶砖瓦遮挡得参差不齐的月光落在他脸上,高挺眉骨下阴影深深,那双深渊般沉静辽远的眼瞳里含着的情意越发明显,他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隋蓬仙被他这样沉默且不加以掩饰的眼神看得面上发烫。

“你……”

她有些迟疑,正想稍稍后退一步,腰上却传来一阵滚烫的触感,下一瞬,她便被人揽着腰,紧紧贴在他胸前。

离得太近了。他胸腔里比阵阵春雷还要响的心跳动静太大,隋蓬仙想抱怨,他心跳得太厉害,都吵到她了。

她抬起头,嘴唇擦过什么软软的东西。

两个人都愣住了。

只是一个意外,一触即分,那阵又香又软的触感却深深烙印在赵庚脑海里。

金戈铁马的大将军难得有脑子被搅成浆糊的时刻。

两个人都为刚刚的意外沉默着,却有默契地保持着紧紧贴在一起的姿势。

或许是赵庚心跳的动静一声响过一声,落在耳边,太吵,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原本只是路过,借着清冷月光,他看见两个男人站在墙根下,贴得近不说,两张脸都快凑*到一起了!

路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的天爷,恶俗啊!”

听到动静的隋蓬仙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

好险,差点又亲上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跑得飞快的男人,回头看到隋蓬仙红扑扑的脸,想起刚刚那个乌龙似的吻,他轻轻咳了一声:“……走吧?”

就这?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隋蓬仙哦了一声,径直往前走,也不说等他,赵庚在原地停了两息,按下还想回味的冲动,抬脚追了上去。

……

隋蓬仙一回屋就躺下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红椿和茜草对视一眼,暗道坏了。

定国公怎么把人得罪狠了?

“呀。”

廊下传来小丫头们惊呼的声音,茜草探头出去一瞧,也有些惊讶。

“大娘子,今早那只大鸟又飞来了。”

隋蓬仙哼了哼,什么大鸟,分明是随它主人,是只坏鸟。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晚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衣,她伸手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看到那只十分英武的黑鹰正一脸神气地蹲在美人靠的扶栏上,老神在在的样子很轻易地就让隋蓬仙联想到了它的主人。

她随手拿过茜草捧着的花生,朝觅风扔去。

“坏东西,谁让你来的?”

觅风脖颈微动,精准地衔住了那颗花生。

小丫头们在一旁长大了嘴,觉得好玩儿。

茜草也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看。

隋蓬仙注意到她的跃跃欲试,索性捡了颗蜜饯塞到她嘴里,又转头去看觅风:“和你主人一样成哑巴了?”说着,她又想起赵庚当时平淡到近乎冷酷的反应,气得又丢了颗香榧过去,“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觅风十分受用女主人的投喂,吃了会儿小零嘴之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拍了拍翅羽,廊下顿时卷起一阵风,有小丫头慌忙跑下台阶去找自己被吹走的绢花。

隋蓬仙点了点飞到她面前窗台上站着的觅风:“我就说你是个坏东西吧。”

觅风一双豆豆眼威严地看着她。

隋蓬仙熟门熟路地从觅风身上找到信件,挥了挥手,示意女使们先回去,她靠着窗棂,展开了那张信纸。

才看清上面的字,隋蓬仙就心慌地一把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丢出去老远。

他还想明日就上门提亲?真以为两个人亲了一下,她就非他不可了?!

而且……那都不算正儿八经的亲。

她想起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却没有成的那个吻,恼得更厉害了。

老东西,王八蛋,不正经,当时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回家了又巴巴儿地写信试探她。

隋蓬仙把回信塞了进去,却见觅风仍不动如山地杵在那儿,豆豆眼十分灵性地往香几上随意摆着的蜜饯碟子上瞟,她好笑地把碟子拿了过来,把那些太甜的果子剃了出去,才又放到窗台上:“吃吧。”

觅风尖尖的喙一叨一叨,很快就把碟子里的蜜饯坚果吃了个精光,隋蓬仙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都说物随其主,赵庚也会那么贪吗?

隋蓬仙头抵着窗棂,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发笑,看他昨日那副正派到毫无波澜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什么情啊爱的,可不会和高贵冷艳的国公爷沾边。

见她低垂着眼睫,脸上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觅风嘎地叫出了声,声音有些滑稽,又轻而易举地把她逗笑了。

“吃饱了就快飞回去传信,省得你主子今夜还在做美梦。”

觅风拍了拍羽翅,在晴山院上空盘旋了两转,才振翅往西边飞去。

听到熟悉的破空声,赵庚放下手里的军书,朝外走去,没等到觅风,却等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嘎嘎声。

赵庚皱眉,听到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坏鸟,叫你啄我的小青菜!”

“嘎——”叫声逐渐凄厉。

赵庚疾步走过去,看见老太太拿着藤条抽得虎虎生威,往日纵横疆场,凶猛无比的觅风竟然被藤条抽得抱头鼠窜,毫无招架之力。

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的亲兵心里默默感慨,果然是虎妈无犬子。国公爷这么悍勇,背后竟是因为有个如此凶悍的老母亲。

“阿娘。”

赵庚走过去,扶住赵母的胳膊,顺势止住她手里咻咻乱飞的藤条:“儿替你教训它,您别费力气。”

赵母白他一眼:“但凡你能管得住它,我那些小青菜也不至于被坑害成那样!”

赵庚低头做惭愧状。

最后以厨房之后半月都不许给觅风准备吃食,叫它自个儿出去打猎作为惩罚,老太太才拎着藤条嘟嘟囔囔地走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忙着用喙梳理翅羽的觅风:“还不快过来。”

守门的两个亲兵看着觅风溜溜哒哒地跟在国公爷背后进了书房,对视一眼。

“你觉不觉得觅风刚刚那样子很像……”

两人异口同声:“老太太养的走地鸡!”

……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两个大字,墨色淋漓,不难看出主人当时动笔时的心情。

赵庚默默咀嚼着信上的‘休想’二字,眉心微胀。

不怪她生气,赵庚也生自己的气。

那样美好的事情,应当留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能在平康坊昏暗幽静的后巷里就……

太过草率,是对她的亵渎。他不愿她日后回想起两人头一回亲密接触时,首先想起的是平康坊这种地方。

赵庚重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但他不得不考虑到许多现实的东西。

今日他在忠毅侯府前说的那些话,想必早已传到了忠毅侯夫妇的耳朵里,他若迟迟不登门表态,只怕他们心里又会生出其他龃龉。

还有她,也不能放在那儿,任她自顾自地生闷气。

还是得见到人,才好哄。

……

隔日上午,慈姑站在屋前徘徊半晌,自个儿不敢去触霉头,狠狠瞪了红椿等人一眼:“你们平时是怎么伺候的!就算畏惧大娘子的脾性,也要忠言谏上,怎么能让她睡到现在?”

平日也就算了,今儿定国公带着人上门提亲,偏偏全福太太不是旁人,是太后的娘家嫂子,这如何怠慢得起!

茜草她们有些怵,红椿可不怕,皮笑肉不笑道:“是,婢无用,姑姑您有阅历有手段,更不缺忠言谏上的勇气,请您进去叫大娘子起身吧。”

这球怎么又踢到她头上了!

屋外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吵闹声,透过重重垂下的帷幔传到了隋蓬仙耳朵里,她闭着眼睛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紫薇花色的薄纱往下扯了扯,露出一片泛着淡淡潮红的雪色肌肤。

隋蓬仙在睡梦中都觉得浑身发热,像是涨潮的海,太阳火辣辣地晒着,直至她身上都堆了一层香腻的汗。

那阵吵嚷声越发大,隋蓬仙烦躁地睁开眼,没顾得上发脾气,身体的潮热在她清醒之后越发明显,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捂住发烫的面颊。

只是梦到和他一起完成了那个未尽的吻而已……

隋蓬仙咬住唇,那颗小小的、饱满的唇珠愈发艳丽,她低低尖叫一声,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不肯抬头。

居然……她居然……

蒙在被子里扭了好一会儿,潮热感非但没有退去,反而越发嚣张,隋蓬仙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一张娇妩脸庞上布满红晕,艳丽到惊人。

她有些不大适应地并了并腿,扬声叫红椿进来。

感觉好奇怪。她要泡澡。

直到温热的水流缓缓将她包裹,隋蓬仙呼出一口气,笼着淋漓水珠的手拍了拍仍然发烫的面颊,动作在听到红椿的话后倏地停滞。

“你说什么?”

红椿重复了一遍:“定国公带着老承恩公夫人上门提亲来了,大娘子您说,定国公什么时候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交情了?”

按着胥朝礼法,每任皇后的父亲或者兄弟都会被封为承恩公。但到了景顺帝御极时,却以皇后父兄战死,无男丁袭爵的理由省去了这一环节。

因此如今汴京的承恩公便是当今太后的兄长,众人尊称一句老承恩公,老承恩公夫人的地位自然也十分尊崇,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请得动她。

赵庚这样大张旗鼓地请人上门提亲……

隋蓬仙低着眼看向水面,花瓣浮沉间,眼前好像浮出了赵庚的脸,他正对着她微笑。

……烦死了!

隋蓬仙低低尖叫一声,两只手在水面上乱拍,溅起阵阵水花,看着那些胡乱跳动的水珠,她心里又乱又羞,恨不得把赵庚抓来打一顿出气。

红椿和茜草抹了抹脸上的水,语气担忧:“大娘子?”

这是怎么了?

相伴多年,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们摸不准大娘子的脉。

是喜欢定国公,却不想他上门提亲的意思吗?

隋蓬仙没有给她们开口询问的机会,她自己这会儿心里乱糟糟一片,什么都答不上来。

于是让她们先回去擦把脸换身衣裳,她自个儿再泡一会儿。

红椿试了试浴桶里的水,仍是温热的,这会儿快到夏天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怕会着凉,她和茜草这才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安静。

隋蓬仙呼出一口气,赌气似地拍开浮在她身边的花瓣,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轻易答应……”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休想她一次就消气。

……

正堂里,茶已经续了好几次,侯夫人脸上的笑都要僵了。

她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屋子,不快地睨了一眼慈姑:“那个孽障人呢?我不是让你去叫她过来么?”

若是寻常人上门提亲便罢了,偏偏是老承恩公夫人,就是这门亲事不成,她也得拉着隋蓬仙出来给人认认脸,说说话。

慈姑一脸为难,大娘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哪儿会给她面子。

书房里,忠毅侯正在和赵庚下棋,隋成骧在一旁观棋。

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婿,忠毅侯起初心情十分复杂,但很快,以利为重的想法占据了上风,笑呵呵地和人说话饮茶,兴致起来了,索性让人摆了棋盘过来。

“我与敬则手谈一局。”

赵庚自是欣然应允。

隋成骧幽幽的视线落在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身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俨然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情绪。

赵庚注意到了,但不准备理会。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而已。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直到听到有娇声笑语从正堂的方向传来,赵庚执棋的手一顿,目光也投向了屏风那头影影绰绰透出的那道窈窕身影。

忠毅侯捋了捋胡子:“也罢,这盘棋我留着,待敬则你下次过来,咱们爷俩儿好好下个痛快。”

赵庚微笑着应好。

一行人终于会面。

赵庚一进正堂,目光便下意识地被那道光彩夺目的身影吸引住,看着被老承恩公夫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的隋蓬仙,他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从未见过的乖巧。

她对着老太太她们这些长辈的时候,一直很礼貌。

忠毅侯和侯夫人对上眼神,见她面色僵硬,有些不痛快,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他新纳了几个小妾的事生气?

不知轻重!

老承恩公夫人看着那对小儿女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方的别扭样,露出一个过来人的笑容,拍了拍隋蓬仙的手:“好孩子,咱们大人说些事儿,你领着敬则四处去逛逛吧。他嘴笨,你多担待。”

隋蓬仙这才顺理成章地看了一眼赵庚。

他对着她微笑。

她收回视线,心里默默哼了哼,的确是嘴笨,连亲个嘴都不会。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她头一次这么期待过生辰……

再次和她并肩走在忠毅侯府的花园里,赵庚心里升起些许类似于故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的感慨。

对了,花园。

隋蓬仙心里憋着气,打定主意要他哄了又哄才肯和他说话,不曾想赵庚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花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赵庚停下脚步,看着她荔枝眼里流露出的几分懵然,语气柔和:“我打算买座新府邸,花园如何设计,总要问过你的意思。”

鲜妍美貌的女郎仍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庚有些懊丧,气自己又犯了浮浪的毛病,说得太直接,或许吓到她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不懂这些。我在汴京认识的人不多,你多给些意见,我也好参考。”

他像是有些紧张,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眼瞳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她飞快撇开视线,总觉得心跳得让她发慌。

隋蓬仙扭头就走。

赵庚心里猛地一跳,听到她气哼哼的声音响起。

“想使唤我给你做白工?想得美。”

赵庚眼睛一亮。

他追了上去,试探着问:“凿一个荷塘?还是再辟得大些,夏日里可以泛舟赏莲,你还可以在船上钓鱼。”

隋蓬仙瞪他一眼:“我才不会跑去钓鱼。”又晒又无趣,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东西才喜欢。

肯理他了。

赵庚从容颔首:“好,我钓鱼,你吃鱼。”

他语气里的爱怜之意是那么明显,隋蓬仙忍不住联想到他话里的场景。

赵庚拎着一条鱼回来,她说不定会嫌弃他弄得一手鱼腥味,连声让他不要靠近她,洗干净了才准过来。

但鱼她还是要吃的。

赵庚应该会帮她挑刺吧?

这个带了些不确定的念头刚刚一出来,就被隋蓬仙蛮不讲理地抹掉。他要是敢不主动帮她挑刺,今夜就去书房自个儿睡好了。

隋蓬仙眨了眨眼。

“在想什么?”

赵庚看着她懵懵的,像是在发呆,眼里又闪着笑意,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冷不丁听他问出声,隋蓬仙及时回神,看着他眼里含着的温和笑意,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面上一热。

“老东西,不许再和我说话!”

他的嘴巴可怕得很,还会勾着她忍不住想那些奇奇怪怪的,明明离她很遥远的事。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赵庚忍不住想笑,但同时也有些挫败。

怎么总是惹她生气?

……

这次提亲自然是没成。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老承恩公夫人和定国公,忠毅侯气得一拍桌子:“看看你的好女儿!敬则主动服软,又请来老承恩公夫人,够有诚意了吧?她还想要天上的星星不成?”

隋蓬仙早就溜回晴山院了,章华园里只有夫妇二人。

隋成骧冷冷瞥了一眼想要上前劝他离开的慈姑,听着屋里传来父母争吵抱怨的声音,俊秀精致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眼,慢慢地拨弄着手腕上套着的檀珠手串。

忠毅侯脾气大,侯夫人脾气也不小,她冷冷睨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嗤道:“蓬姐儿这个性子,光是我一个人宠出来的?再说了,我倒不觉得拒了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的女儿当得起这样的排场。”

忠毅侯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奇怪:“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女人……”狠心的时候,手段比他一个大男人更绝,偏偏忠毅侯又能感受到,她怜爱自己的骨血。

“罢了。”他摆了摆手,心里边儿烦躁得很,他现在只想去新纳的小妾那儿找会儿清净,“蓬姐儿那边,你多上些心,我是管不了了。”

侯夫人见丈夫起身要走,知道他多半要去那几个新纳的小贱人处,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扣住紫檀小几的边角,让他等等。

绕是她早有准备,但当她看到忠毅侯脸上的不耐之色时,心里还是一痛。

“再过几日就是两个孩子的生辰,成骧的身子好多了,我想着这次办得热闹些,当作提前给他相看世子妃……”

话还没说完,就被忠毅侯打断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说着,他发觉语气太敷衍,看着妻子冷凝的脸色,他缓和了声气,补充道,“这么些年了,你做事难不成我还不放心么?”

侯夫人冷冷勾出一个笑,听他又道:“别忘了给定国公府送一份帖子。”

说起定国公府,侯夫人想笑,就那么一处二进小院,还定国公府。

自上次赵庚登门退了那桩娃娃亲之后,侯夫人当时没表现出来什么,但心里边儿总觉得不痛快,绕是赵庚如今看起来再风光,再得天子信重,又如何呢?他家底那么薄,又是从微小发迹,日后前程心性如何还未可知。登高跌重的例子侯夫人见得不少,她理所当然地质疑,他能否给予女儿同等富贵的生活。

想到这里,侯夫人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儿女都是债啊。”

……

隋蓬仙看着匣子里新鲜火热的一沓银票,这才知道了忠毅侯夫妇准备替他们大办生辰宴的事。

慈姑特地领了送钱的差事过来,见隋蓬仙果然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她松了口气,还想多说几句,缓和缓和她与侯夫人之间的关系,但隋蓬仙已经翻身下了罗汉床,兴冲冲地去书房准备自个儿写帖子了,哪儿有空理她。

慈姑悻悻然地转身走了,出了屋,远远听到一声长啸,她抬头,看见一只格外凶猛的黑影俯冲着朝她飞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想避开,偏偏年纪大了身子又笨重,险些跌了一跤,还是茜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慈姑惊魂未定,看着那只自顾自落在美人靠上,用尖尖的喙梳理翅羽的黑鹰,气恼道:“怎么能让这种东西靠近晴山院,万一伤了大娘子可怎么办?快叫谢揆把它赶走。”

那一身细皮嫩肉,冰肌玉骨,万一添了什么疤痕,岂不可惜?

慈姑一边说,却见小丫头熟门熟路地端了一盆生肉过来放到那只黑鹰面前,任由它大快朵颐,一点儿也没客气。

“这……”

茜草笑嘻嘻地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大娘子新养的鹰,怎么样,威风吧?每日都能吃掉二斤肉呢!”

二斤肉?她一日都吃不了那么多!

慈姑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羽毛黑到发亮的鹰隼,撇了撇嘴。

觅风吃饱喝足,叼起主人给的东西,展开翅膀滑进了屋,豆豆眼左顾右盼,瞄准坐在书案后的隋蓬仙。

面前忽然有淡淡花香。

隋蓬仙抬头,看到觅风嘴里衔着一捧花,威风凛凛的黑鹰和纤弱美丽的花束搭在一块儿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她唇角不自觉翘起,伸手接过那束被人用草茎细细系好的花,来自山野的清淡香气扑面而来,一路风驰电掣,那些花居然也没有被吹得七零八落,花萼舒展,露出或黄或粉的蕊。

“嘎。”

见女主人一直捧着那束花看个没完,觅风有些不耐烦地把脚爪往前一撂,露出上面别着的竹管。

他还写了信来?

隋蓬仙索性把桌案上摆着的官窑青瓷瓶里盛着的芍药拿了出来,动作轻柔地把那束野花放了进去,色彩鲜艳,颇有几分野趣,她点了点嫩黄色的花瓣,转身去拆觅风带来的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赵庚这样性子沉稳到有时候让她觉得古板的人在私底下写信时也不会突然就性情大变,给她送来一封火辣辣的情书。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巍峨凌厉,便就是这样遒劲有力的字迹下悄然流淌出这个男人不为外人知的温柔。

“什么叫看到这花就想到我啊……”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看到这封信,但隋蓬仙就是莫名觉得羞耻。

轻飘飘一页信纸落在她掌心,烫得她几乎拿不住,信纸晃晃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下,她也顾不上了,捂住发烫的面颊,低低尖叫一声。

“老东西坏东西不正经烦死了……”

觅风听到女主人在叫它,睁着一双豆豆眼看过去,隋蓬仙拍了拍柔软潮热的面颊,注意到觅风的小动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笑出了声,点了点它:“你也是个坏东西。”

她随手把旁边的坚果碟子推了过去,觅风低头专心嗑瓜子,她重新拿起那张薄薄的信纸,鬼使神差似地低头嗅了嗅——不是花的香气,也不是墨的味道。

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抱也抱过,亲……姑且也算亲过吧,但要说他身上的味道,除了皂角淡淡的清香,隋蓬仙还真没什么印象。

下次见面的时候拽着他的衣裳闻一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隋蓬仙惊恐地把信纸丢远了些,又想尖叫了。

觅风在旁边嗑瓜子嗑香橼,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抬起一双威严的豆豆眼,看着它的女主人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感觉有点像是疯了。

隋蓬仙托着腮,苦苦思索回信该怎么写。

视线无意中从旁边的花筏上掠过,隋蓬仙眼睛一亮,对呀,她可以亲自给赵庚写一封请帖。

她想要让他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一想到宾客们看到汴京近来最受瞩目的定国公为她鞍前马后,无所不从,隋蓬仙后背一阵发烫,热得她面颊都浮上玫瑰一般靡艳的红。

她要做最漂亮最风光的寿星。

……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七。

隋蓬仙一醒来就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女使们银铃般的说笑声,她走到窗前一瞧,看见觅风追得那几只喜鹊叽叽直叫,茜草她们仰着头看好戏,时不时拍手给觅风助阵。

红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做绣活儿,一抬头就被窗前那抹惊人的丽色给晃了晃眼,她连忙放下绣篓子,寻了件杏子红的纱衣披在她肩头,挡住了那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婢瞧大娘子今日气色极好,不用上粉,都漂亮极了。”

隋蓬仙听出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嘴角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她头一次这么期待过生辰。

“水备好了吗?”

红椿点头,把还在看鸟雀打架的茜草叫了过来。

隋蓬仙近来总觉得身子潮热,早上习惯了先沐浴再更衣,红椿她们又把提前两日选好的花冠钗环和配套的披帛、袖衫拿了出来,好一顿忙,红椿笑着看着坐在菱花镜前的人,又望了望镜里映出的一张娇妩脸庞:“大娘子瞧瞧,可还满意吗?”

隋蓬仙点头,在一人高的立地镜屏前站住,轻轻扭动腰肢,轻透若绮丽烟霞的裙摆上金银色火焰纹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漂亮得不得了,她很喜欢,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茜草知道这条裙子的来历,又注意到隋蓬仙浓黑发髻上戴着的莲花冠也跟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华光宝璨,浮夸地用手遮住眼睛,嘴里唉哟两声:“大娘子这身打扮亮晶晶的,都闪到婢的眼睛了。”

隋蓬仙夺过红椿手里的团扇,作势要打她。

茜草笑嘻嘻地接过团扇,凑到隋蓬仙身旁讨好地给她扇风:“想来只有咱们大娘子这样的人物才撑得起这样的好东西,定国公见了,日后可不得更努力地寻来好东西给您吗?”

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太过明显,落在隋蓬仙耳朵里,像是凭空丢了一把火,火舌一下燎得冲天高,熏得她面颊绯红,翘着指头狠狠戳了戳茜草的额头:“你再胡说,我就让谢揆把你送到外院洗碗去。”

茜草连忙讨饶。

生辰宴下午才开始,但黄宝缨她们说好了要早些过来她的院子里玩,隋蓬仙收拾好之后就准备去大门口迎一迎她新交的朋友们。

赵庚什么时候来?觅风今天过来的时候没有带信,只是馋肉了。

隋蓬仙及时抚平那道像是石子掷入心湖般缓缓荡开,名为失落的涟漪,她难得想高高兴兴过一回生辰,才不要因为别人坏掉一天的心情。

才从屋子里走出,晴山院的女使婆子们站成了几排,隋蓬仙微愣,原本站在她身边的红椿和茜草也连忙走过去,一群人笑着齐声向她恭贺芳辰,生辰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