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脸上都带着笑,望向她的眼神或欢喜或惊艳或慈爱,那几只被觅风撵得叽叽叫的喜鹊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初夏的风裹着茉莉、黄水仙、八仙花那些开得团团簇簇、热闹无比的花香气一股脑儿地朝她袭来,香馥浓郁,她有些醺醺然。
“多谢你们,有心了。”隋蓬仙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干巴巴的,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她。
她扭头又吩咐红椿:“待会儿给大家发一个月的月例当作喜钱。”
红椿笑着点头,其余人小小欢呼一声,也叽叽喳喳地和她道谢。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娘子今日特别漂亮’,隋蓬仙竟然难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没回应,快步出了晴山院。
原来过生辰的感觉这样好。
隋蓬仙脸上的笑在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隋成骧时淡了淡。
“阿姐,生辰吉乐。”
隋成骧见到她,眼前一亮,主动走上前几步,又停了下来,把手里紧紧握着的锦匣递给红椿:“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收下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隋蓬仙懒得和他计较,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想起上次在软红楼看到他的事儿,眼神微妙了一瞬。
想不到这个病秧子小白莲还有力气去找乐子。
啧,这就是男人。
隋蓬仙嗤之以鼻。
不过那之后并没有传出忠毅侯府真假世子之类的传言,他帮她把事儿按下去了,隋蓬仙也没打算戳穿他干的好事儿。
“我可没给你准备。”
她语气骄蛮,不过隋成骧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很高兴,阿姐终于愿意回应他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阿姐心里有我。”
他笑得一脸温柔幸福。
隋蓬仙一阵恶寒,带着红椿赶紧走了。
那阵香风刮过,没一会儿就被风里其他的味道给冲淡了,隋成骧仍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清隽俊秀的脸庞上笑意未退。
青壤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爷,郑国公世子那儿……”
“我知道。”隋成骧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忍受的事,刚刚的好心情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
黄宝缨她们几个头一回到忠毅侯府来做客,遑论还是来参加隋蓬仙的生辰宴,个个兴致都很高,围在隋蓬仙身边叽叽喳喳,一时间吵得她头昏脑胀,疑心自己其实是被一群锦毛小雀给包围了。
武修娉看见晴山院里那架秋千,眼前一亮,抱着隋蓬仙的胳膊撒娇,让她陪自己一块儿去玩秋千。
正值韶华的小娘子们玩玩闹闹,嬉笑怒骂的声音几乎要把晴山院顶上的天掀翻。
藏在暗处的谢揆不大自在地动了动耳朵。
她今天好高兴。
庭院里芭蕉分绿,浮翠流丹,花影阵阵里,她被簇拥在众人之间,笑靥明媚,恍惚间让人误以为有第二颗太阳落入凡尘,她所到之处尽是欢声笑语,光辉灿烂。
谢揆抱着剑,看了很久。有风吹过,燕尾青的剑穗微微晃动,无论主人再怎样悉心爱护,陈年的东西也难免抽丝褪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剑穗拂过他颤动不休的心。
……
到了下午,客人们陆续登门,身穿粉裙的女使们笑意盈盈地将客人们引到今日举宴的花园里。
隋蓬仙时不时朝着花园的入口看去一眼。
她请的最后一位客人迟迟未至。
隋蓬仙有些不开心,武修娉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没注意到她此时的情绪变化,兴冲冲地坐到她身边给她看自己新编的草蝈蝈。
府上有个手很巧的女使,唤做芷荷,早先她就得了隋蓬仙示意,提前准备了一篓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苇草、蒲草等物,带着一群娇客玩起了草编,芷荷的手又细又长,十分灵巧,挑压、交叉、缠结等各种技法被她玩出花儿来,不多时,一个精巧非凡的八角如意香球便成型了。
今日生辰宴上的客人除了忠毅侯夫妇平时往来的亲友,隋蓬仙自己邀请了黄宝缨等几位新交的朋友,除此之外,郑国公府的几位女郎也来了,隋蓬仙素来与她们没什么交情,加上和郑国公世子有恶,见人来了只当作寻常宾客看待。
秦妙姝是郑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去哪儿都是座上宾,哪里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憋着气,偏生又因为兄长的叮嘱不能发作,这会儿看见芷荷编出的那个香球漂亮,她笑了笑,直接上手拿走了那颗香球:“这玩意儿不错,我要了。”
她的几个庶出姐妹站在她身后,看看众人脸上的神情,一时没说话。
到底这是在别人府上,又是过生辰这样的好日子,黄宝缨等人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没急着驳秦妙姝的脸面,只让芷荷再编几个给她们玩儿。
秦妙姝见没人敢和她抢,越发得意,手里不住把玩着那个香球,一时间劲儿使得大了,香球不过是草编的东西,能有多牢固,被她这么一*捏,草刺划破了秦妙姝的手,惹得她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把那个破了的香球掷到地上,捂着手怒气冲冲。
“贱婢,你敢害我?!”
芷荷愣在当场,起身正要跪下认错,肩上却一沉,她有些惶惶然地望去,却看到少女漂亮沉静的侧脸。
“坐着,没你的事儿。”
秦妙姝见隋蓬仙径直朝着自己走来,芳姝明媚的脸庞上一点儿笑意都无,显得格外冷淡,她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却又不想露出颓相让人轻视,梗着脖子道:“这就是隋大娘子的待客之道吗?我——”
她的话在隋蓬仙拿出丝帕来替她裹住手指上汨汨冒着血珠的伤口时戛然而止。
“行了,你再多说两句,伤口自个儿都要好了。”隋蓬仙皱着眉就要收回手,秦妙姝反应过来了,骄矜地抬了抬下巴:“这么系着太丑了,你给我打个漂亮些的结。”
还使唤上她了?
隋蓬仙原本打算待会儿将气都撒在迟来的赵庚身上,耐不住秦妙姝这会儿非要往她炮筒上撞,冷笑着再度伸出手,就在秦妙姝得意的当口,她扯住丝帕的两端,猛地一勒,秦妙姝顿时痛得尖叫起来。
“如何,够漂亮吗?”
秦妙姝眼里包着泪花,但她抬眼看到隋蓬仙,想到她那个混不吝的弟弟,心里悄然升起一个感慨: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么隋蓬仙的性子也这么让人讨厌!
一想到自家兄长还对她一见钟情,图谋着要把人娶回家……
秦妙姝有些害怕,更是十分抗拒,她可不要这个嫂嫂!
日后要是她掌家,她那么凶,又那么漂亮,一定会把兄长调.教得老老实实,万一克扣她的月例银子怎么办?
秦妙姝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
见秦妙姝并其他几个郑国公府的女郎老实下来,自个儿去往别处赏花玩闹,黄宝缨松了一口气:“姐姐真是厉害!秦妙姝最烦人了,又爱闹又玩儿不起,我都不乐意和她凑一堆。”
隋蓬仙拍了拍她的头,少女发髻上的宝石蝴蝶跟着振翅欲飞。
有些好玩儿,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赵庚那么喜欢摸她的头发了。
男人温和含笑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她脑海。
隋蓬仙咬住唇,烦躁地摇了摇头,想要把那道恼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清走。
随着她的动作,那顶宝石莲花冠也跟着玎铛作响,发出极其悦耳的金玉之声,华光宝璨,摄人心魄。
今日的宴席设在侯府花园里,男女宾客之间,除了早已搭好的彩帐,又用了一堵天然花墙做遮挡,花叶扶疏间,有一华服青年站在角落,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紧紧盯着人群中美貌夺目的女郎,见她皱着眉摇头,心中更觉可怜可爱,一时间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痴迷之色。
隋成骧缓步行至他身畔,似笑非笑:“世子,觉得今日的宴席如何?”
郑国公世子秦睢回头看了他一眼,暗道稀奇,一母同胞,面容十分相似,怎地他一见隋大娘子就心生怜爱,一见隋成骧时就满心恶感。
他扭过脸,淡淡道:“自是不错。”
隋成骧微笑,并不将他的冷漠放在眼里,他垂在身旁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衣袖里藏着的药包,正是他那日去软红楼得来的宝贝。
只需那么一点点,秦睢就能丑态毕露。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突然一阵喧哗声起,隋成骧下意识看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却见她径直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紧紧看向来人。
“哟,居然是一头梅花鹿。”
“那鹿身上一点儿损伤都没有,这才难得呢。”
“这样用心……看来坊间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
几个贵妇人对视一眼,捂着嘴轻笑。
隋蓬仙看着赵庚领着那头皮毛棕黄,身上点缀着白色斑点的梅花鹿朝自己走来,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与羡慕打趣的眼光让她浑身发热,一张牡丹花似的娇靥上都忍不住滚上霞晕。
那双漂亮的荔枝眼里盛满盈盈的水光,倒映出赵庚微笑的脸庞。
他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双手奉上束引着那头鹿的缰绳,语气柔和:“且以瑞兽,贺卿芳诞。”
赵庚低下身子,在又一阵低低的惊呼中,直视着她红扑扑的脸、水亮亮的眼:“阿嫮,你可欢喜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不安分
胥朝在男女大防一事上说严苛也严苛,但亦有十分开放之处,若是两家儿女相互有意,欲结秦晋之好,私下多接触也无妨。
满花园的宾客看着赵庚献鹿的那一幕,心里的猜测落了地,有站在侯夫人身边的人已经开始打趣,看来不久之后就要喝喜酒之类的话。
侯夫人看着那头体型矫健、神采奕奕的梅花鹿,不置可否。
旁人说什么,想什么,隋蓬仙都不在乎,她双颊又红又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醺然的馥郁,看着赵庚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去看她的生辰礼,那头梅花鹿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也定定地看着隋蓬仙,仿佛知道谁才是它最终的主人一般。
隋蓬仙几乎是瞬间就喜欢上了这头漂亮的梅花鹿。
赵庚没有催,静静地看着她又羞涩又慌乱的样子,眼神柔和。
好半晌,众人抻着脖子都累了,才听得那位寿星略带勉强地回了一句:“还行。”
语气骄矜,像是给他一句肯定,已经是她大发慈悲。
有几位官眷对了个眼神,幸好自家儿子不争气,不然要是把这个小祖宗迎回家中,那可不得日日鸡飞狗跳。
偏偏就是有人甘之如饴。
赵庚挺直脊背,岿然岳立,温声道:“这是我来迟了的赔罪,我备了另一桩礼,得晚些时候给你。”
还有第二份礼物?
隋蓬仙唇边的梨涡甜得能滴出蜜来。她喜欢被偏爱的感觉。
话说到这里,赵庚对她微微颔首,又朝着另一侧的男席走去。
众人见忠毅侯伸手拍他肩膀,又口呼他表字‘敬则’,一股亲热劲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当隋、赵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但隋蓬仙可没有那么快就应承他的意思。
她听了几耳朵诸如佳儿佳婿之类的话,只觉得腻烦。
红椿想让人过来把那头梅花鹿牵走,隋蓬仙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显摆够呢。
黄宝缨她们围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嬉笑打趣几句,隋蓬仙已经过了最高兴最害羞的那阵了,这会儿任她们怎么打趣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脸上霞晕未退,娇艳欲滴,像是一朵羞承雨露的牡丹花。
女郎们挽着手去摘了草,试探着喂给那头梅花鹿吃。
梅花鹿很温驯,停在原地没有动,但面对女郎们递来的青草,却是不屑一顾,径直扭过头去。
黄宝缨偷偷想,这股高傲劲儿和隋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
武修娉把手里的草塞给隋蓬仙,撺掇着她试一试,隋蓬仙抿了抿唇,看着那头梅花鹿,心里暗念,宝贝小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可一定要给我这个寿星面子,不然……
她脑中念头一转,露出一个笑,不然——她就去折腾赵庚,骂他怎么捉了头不灵光的梅花鹿回来。
“吃了!它吃了!”
见那头梅花鹿探着头过来,把那些草卷过去吃了,黄宝缨她们比隋蓬仙还要激动,几个年轻鲜妍的女郎抱在一起又笑又叫,在场的官眷妇人们看到这一幕,眼神温和。
她们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秦妙姝姐妹几个坐在一旁,别别扭扭地看着她们在一块儿说笑嬉闹,她猛地扭回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一头梅花鹿么?改日我叫兄长替我也猎一头回来!”
说到兄长。
秦妙姝抬头望去,看见秦睢就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紧紧盯着人群中最娇艳瞩目的女郎,她顿时觉得倒胃口,暗暗撇了撇嘴。
孽缘!简直是孽缘!
……
隋蓬仙总是忍不住想去看赵庚。
这里人太多了,虽然其中有她新交的几个好友,有她们相伴,隋蓬仙玩得很尽兴,但……她还是想和赵庚说说话。
脾性使然,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是有些思念赵庚,只嘴硬地想,她只是好奇第二份礼物是什么。
因着午后的天光太烈,会晒伤女眷们平时呵护有加的肌肤,早早便有人搭了彩帐,挂了纱帘,黄宝缨她们有些累了,想去帐子里歇一歇,隋蓬仙眼睛转了转,借口把那头梅花鹿牵回晴山院安置,让她们先进去,她随后就来。
武修娉想陪着她一块儿去,话还没说出口,她被黄宝缨拉住胳膊,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她,却见黄宝缨对着她摇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咱们可不能跟着过去讨嫌,扰人好事。
眼看着那道婀娜身影走远了,秦睢正想悄悄追上去,却被隋成骧拦住,他登时不悦开口:“世子这是何意?”
“我倒是想问秦兄,意欲何为。”隋成骧冷冷收回手,“你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中秦睢这个蠢货入局,但很快,他的心又冷硬下来。
蠢货也罢,越蠢越好,方便他行事。
秦睢哼了声,阴阳怪气地睨他一眼:“我心仪隋娘子,这样的事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若不是从前你……”他想起从前被‘隋成骧’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气得咬牙,“我阿娘怎会不允我上门提亲!”
郑国公夫人嫌弃忠毅侯府门风不正,忠毅侯风流成性,侯夫人秉性善妒,一对儿女更是各有各的奇葩之处,儿子爱惹事,女儿脾气傲。
诸此种种细数下来,郑国公夫人几乎是把话掰碎了讲给儿子听——这能是什么结亲的好对象不成?
秦睢软磨硬泡之下,郑国公夫人都不愿松口,直至听到定国公登门提亲的传言,郑国公夫人才稍稍松了口,允他带着府上几个女郎过府赴宴。
让那臭小子自个儿迷途知返也好。
秦睢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哪怕没能和她说上话,心里也不由得变得火热起来,一时间面对隋成骧的冷言冷语也不在意,满心盘算着日后多借着这层关系上门,说不定还能多见她几面。
一来二去,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秦睢想得很美,浑然没有注意到隋成骧看向他的眼神有多冷。
少年闭了闭眼,敛去那丝厌憎之色。
为了能让阿姐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别无选择。
……
忠毅侯那边儿在和几个老友闲聊叙话,有人时不时将话题引到赵庚身上,他也只是一笑,当自己是个陪客。
直到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凑到赵庚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庚面色稍稍一凝,对忠毅侯道了句‘失陪’,起身跟着小厮出了花园。
绕是赵庚早有准备,假山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把他扯过去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反客为主,牢牢裹住了那只细白柔软的手,直至撞上一片丰软,他浑身震颤一刹,忙不迭地后退一步,撞到冰冷坚硬的假山石也没在意,伸出手虚虚扶住她,声音有些低:“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隋蓬仙一时来劲儿,想故意捉弄他一番,不成想阴沟里翻船,还被人反过来又搂又抱。
她瞪他:“老东西,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占我便宜对不对?”
女孩儿的声音又娇又亮,说的又是这样的话,赵庚只觉耳廓发热,一阵羞惭,连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忽闻一阵脚步声,他眼眸微寒,下意识拉过她手,两个人藏身于狭窄昏暗的假山石洞里,几乎是肉贴着肉,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潮热顿生。
这有些朝出隋蓬仙的预期,她有些慌乱地用手不住地推赵庚的胸膛——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才不要他得寸进尺。
她柔暖细长的手抚在他胸膛上,哪怕赵庚知道,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那颗心仍不知羞耻地因为她的靠近与触碰越跳越烈,重若春雷阵阵。
隋蓬仙干脆捏拳砸他:“吵死了吵死了。”他心跳得那么响做什么,简直吵得她耳朵疼。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使劲儿折腾他,赵庚不知道来者何人,更不想让人发现她们在此私会,败坏了她的名声。
索性轻轻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掌心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时,两人俱是一震。
“嘘,有人来了。”赵庚将声音压得很低,那阵声浪像风一样钻入她耳中,摩挲而过,留下沙沙的痒。
隋蓬仙感觉到他干燥温热的掌心碰到的那块儿肌肤烫得更厉害了,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身子,双腿并紧,试图掩住那阵让她发昏发潮的异常。
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有些发烫,赵庚刻意挪开的视线又落回她身上,看见她因为愤怒而发亮的眼,还有染上霞晕的面颊,在昏暗幽静的假山石洞里,她仍然美得让他心生震颤。
他何其有幸——
赵庚的感慨之意尚未诉出,手腕忽地被人握住,继而一掀,原先被他罩住的那两瓣柔润红唇倏地张开,亮出两排整齐漂亮的贝齿,狠狠陷入他掌心皮肉之中。
不疼。
赵庚低低闷哼一声。
若放在从前,这样甚至都算不上伤口的东西连让他动一下眉毛的资格都没有,但眼下不同。
赵庚低垂着眼,看着她乱颤的睫,朱红的唇,深陷在他掌心皮肉里的那截贝齿。
属于她的一部分,深陷在他身体里。
这是他未曾设想,也不敢妄念的亲昵。
隋蓬仙觉得自己一口咬上了一块大石头,磨得她牙齿发酸,也没见那人发出开头那声闷哼以外的动静,她觉得没趣,慢慢松开了劲儿。
呸,石头人,没意思。
她往后退了一步,想和他划清界限的姿态很明显,却有几缕银丝勾勾缠缠,落在他带着一排鲜红齿印的掌心。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隋蓬仙还在生气,拿出帕子使劲儿擦嘴,本就嫣红的唇瓣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粗暴的对待,赵庚凝眸望去,只见她唇瓣微肿,更红更艳。
他有些心疼,忌惮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没有说话,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拿过丝帕,另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红艳艳的嘴,指腹轻而缓地摩挲过那片艳丽,像是无声的安抚。
安抚……个屁啊!
隋蓬仙感觉嘴唇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热感,烫得她几乎坐立难安,身上未曾止住的异样感又有掀浪重来的趋势。
假山石洞里只有从头顶石块缝隙里洒下的几缕微光,昏暗朦胧,隋蓬仙一双眼睛又亮又好,把男人时不时滚动的喉结看得分明。
早知道该换个地方咬。
隋蓬仙很想立刻行动,但石洞里太窄,她站得局促,到现在已经有些累了,她索性抬起手拍开赵庚放在她唇上的手,头一埋,把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咬过的那块儿大石头上。
赵庚耳力绝佳,听到不远处低而模糊的说话声里夹杂了几个敏感的字眼,他正待凝神细听,不料她突然推开了他,不等他反应,紧接着她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压了下来。
隔着几层薄薄罗衣,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时不时还蹭一蹭,扭一扭,直至终于找到她觉得舒服的姿势,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像一团旖旎的云,安安静静地盘在他身上。
但赵庚不是真的石头。
他动也不是,僵立在原地也不是,但他稍稍挪了挪身体,就会立刻招来一声低低的娇斥。
“老东西,你再不安分试试?”
她不愿他看到自己脸上可能出现的窘态,索性又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那顶宝石莲花冠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
看她柔软饱满的面颊被挤得发红,赵庚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只是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决定,隋蓬仙发现她靠着的那块巨石越来越硬,越来越烫,隔着层层血肉所传来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吵得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像是放了一百只正值躁动的小兔子进去随意踩踏。
真烦人。讨厌他。
隋蓬仙很轻易地锁定了罪魁祸首,柔软的面颊紧紧贴在他心口处,思忖着要做些什么也让他不痛快才行。
赵庚口中默念着清心咒,努力平心静气,忽视怀里不断扑来的柔暖芳馨的同时,又要费心留意假山外那两人说话的动静,一心二用,饱满方正的额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汗珠。
好不容易等到那阵脚步声响起又消失,赵庚凝神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后,双手扶住她肩,艰难地把人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
隋蓬仙看他那样就知道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这会儿说话也不再顾忌,气势汹汹地瞪他:“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庚仍在默念清心咒——他不想让她发现他这么浮浪放荡的样子,太羞耻了。
隋蓬仙见他还敢不理自己,更是火冒三丈,伸出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肌肉:“哑巴了?说话呀。”
赵庚微垂着眼,英俊深邃的面容在昏暗石洞里显出别样的动人之处,隋蓬仙眨了眨眼,暗恼自己居然被男色诱惑得失神,忘记下一句要怎么骂他了。
不知何时,两双眼轻轻对上。
此时正值初夏,今日算不上炎热,身处石洞内,更添了几分天然的阴凉幽静,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仿佛有火花爆破的声音轻轻在她们耳边炸响,有几颗零星火种落在一旁,轰的一声,将这原本带着几分清幽之意的石洞也烘得发燥,让人口干舌燥。
隋蓬仙无意识地抿了抿唇,那粒短时间内被几番折腾的唇珠微微嘟着,可怜可爱。
她下意识想要找些话来说,问起那日在街上遇到被欺凌的老婆婆如何了,铜钱有异之事有进展了没有。
前者赵庚可以如实告诉她,但后者涉及朝堂大事,他没有答,转而问她如何知道铜钱有异。
隋蓬仙哼了哼:“从前红椿她们爱拿布裹着铜钱和彩鸡羽毛一起做成毽子,陛下御极多年,年号未变,制印铜钱的模具自然也沿用了一年又一年。我一下就摸出那铜钱不对劲。”说完,她扬起头看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可不是任由你蒙骗的呆子。”
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可以,赵庚不动声色地往下探了一眼,微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是,阿嫮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郎。”
珠玉冰凉,花冠璀璨,他眼中泛起愉悦的微澜,她戴上了他送的莲花冠。
隋蓬仙听到他又这样亲昵地叫她,面上微热,转而想起另一桩事,朝他伸出手。
赵庚看着她细白的掌心,指肚、关节处都带着一层茧,他眼神微凝,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她掌心的茧上。
手上忽地一痒。
隋蓬仙咬住唇,看着他亲了亲她的掌心,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她还是反手一巴掌拍了过去:“我是要第二份生辰礼!不是、不是要你——”
后面的话她都羞于说。
赵庚沉默了一下,诚恳道:“抱歉,刚刚是我情难自禁。”
隋蓬仙拿着刚刚那团丝帕使劲儿擦自己的手,无声冷笑,望向他的眼神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登徒子’。
赵庚面色紧绷。
隋蓬仙按下心底隐隐的得意,她其实很喜欢看到老东西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样子,但遏制他的绳子一定得牢牢握在她手里,不然他之后造反,还想贪多怎么办?
她眼睛一转,有了新的主意。
“待会儿你就像送那头梅花鹿一样,当着大家的面把第二份礼物送给我,要特地强调,是第二份,还是你亲手准备的礼物”想到大家,尤其是秦妙姝那几个向来和她不对付的人会又羡又妒地注视着她风光的样子,隋蓬仙忍不住浑身发热,那双荔枝眼湿漉漉的,带着兴奋的水光。
她犹自喋喋不休,半晌才注意到男人的沉默,抬起眼看他,语带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想要的风光,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赵庚明白这一点,他愿意倾尽一切让她一直站在高处,风风光光,享受外人艳羡的目光。
但世事过犹不及。
那头梅花鹿已经足够惹眼,他们俩之间的婚事未定,短时间内赵庚不想再因为他引起更多的关注,更不想她日后误会他有利用此事倒逼着她点头的意思,因此打算私下里再把第二份礼物亲手给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就好。
隋蓬仙仍看着他,眉眼间隐隐有几分委屈和不解,赵庚试图和她讲道理:“倘若我备的第二份礼物并不华贵,并不出彩,你还想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给你吗?”
他的神态、语气都没什么奇怪之处,但隋蓬仙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并不赞同自己刚刚的提议,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你送了礼物,我肯定会高兴啊。”但那样就不必当着大家的面送了。
她毫不怀疑,依着秦妙姝那个讨厌的性子,之后见她一次,就会把赵庚拿寒酸东西充作礼物送她的事拿出来嚷嚷一次。
赵庚读懂了她的话外音,心平气和地开口:“阿嫮,你是喜欢我送你的礼物,还是喜欢它们能够带给你的风光?”
他话音落下,刚刚的意乱情迷仿佛在一霎间被抽空,潮热难挡的石洞忽然变得冷清起来,隋蓬仙仍维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那双荔枝眼倔强地不肯挪开,定定地看着他。
她委屈又倔犟的样子灼伤了他的眼,赵庚低下声音:“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这都不是,那还要怎么样才算?!
隋蓬仙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掌心紧紧攥着那张丝帕,漠声道:“是,国公爷猜想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贪恋浮夸的人。我配不上您特地捉来的梅花鹿,更配不上您一番谆谆教诲的苦心。”
她越说越气,她就是喜欢出风头,喜欢看到大家羡慕她的样子,这有错吗?
赵庚刚刚的样子太冷静,太板正,隋蓬仙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自己,她越想越委屈:“把你的梅花鹿带走!也不要再说教我了,留给日后要嫁给你的那个倒霉女人听去吧!”她不伺候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那身宝华璀璨的裙衫泛起粼粼的冷光,眨眼间就不见了。
赵庚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他低头,弯下腰捡起那张被主人无心遗落在地上的丝帕,香韵依旧,那上面浮着的温热却慢慢散去。
赵庚僵立在原地,闭了闭眼,今日是她生辰,他却搞砸了一切,让她好生气。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他疾步冲出石洞,想追上她,起码要先道歉。
但他对忠毅侯府的地势并不熟悉,才绕出假山群,便见他的亲兵停下焦急的脚步,径直朝他走来。
“国公爷,陛下急召!”
赵庚立在原地,望向花园人声鼎沸之处,眸光沉郁。
“国公爷……”来传信的内监急得不行,亲兵只能大着胆子又催了一回。
赵庚收紧了拳,陷在掌心的那团丝帕被捏成可怜的形状。
……
隋蓬仙气冲冲地走了回去,一路走,她留心着后面的动静,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高大身影出现,她憋着气坐到黄宝缨身边,又等了一会儿,眼风往男客那边刮了几道,还是不见他人。
直到定国公府的亲兵过来歉疚地表示,宫中天子急召,他家国公爷匆匆进宫去了,隋蓬仙气得脸更红了。
好你个赵庚!
隋蓬仙决定了,之后不管赵庚上门提亲几回,又托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上门当媒人,她都绝不会松口,他休想娶到她!
老东西坏东西王八蛋没心肝……
隋蓬仙掰着手指头恶狠狠在心里骂了一通,却见钟叔一脸凝重地走到她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隋蓬仙的心情更不好了。
寿昌公主怎么会来,还带着七皇子这个小拖油瓶?
绕是她此时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起身去迎那两位金贵的龙种。
寿昌公主的轿辇就停在忠毅侯府门外,直到听到那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公主怎么来了’,她这才纡尊降贵地动手掀开锦绣朱帘,还没等她再矜持一会儿,被她强行按压在一边的七皇子宇文沛早不耐烦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内监宫人们忙不迭地追上去。
寿昌公主板着脸下了轿,她看着立在石阶上的美貌女郎,眼中飞快闪过几分惊艳,紧接着又想起她来的目的,重重哼了一声:“你大胆!”
隋蓬仙面无表情:“臣女惶恐。”
寿昌公主看着她冷着脸,更显美艳的模样,有些舍不得发火了。
“你过生辰,为何不给我发帖子?”寿昌公主很不高兴,“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想阻碍我和世子的姻缘?”
随侍在一旁的女官皱了皱眉:“殿下。”
她是崔贵妃派来盯着她的人,寿昌公主话一顿,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在隋蓬仙冷淡又不解的目光中恶狠狠地挽住她的胳膊,命令道:“现在立刻领我进去,我要亲自把我选的礼物送给世子。”
说着,她脸上浮上几分娇羞之色。
隋蓬仙想把手抽出来,但转念一想,待会儿能看见隋成骧尴尬的样子,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走吧。”
寿昌公主心满意足地搂着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进了门。
只是当寿昌公主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时,她却惊恐地发现当初那股令她醺醺然的悸动猛然消失了。
她扭头一看隋蓬仙,心里小鹿砰砰跳,再回头看着隋成骧,小鹿自顾自地低头吃草。
奇哉怪也。这是怎么回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这还不够坏?
隋成骧不喜欢人这么盯着他瞧,更讨厌她看阿姐的眼神。
他伸手接过锦盒,俊秀脸庞上笑意很淡,像是烈日当空时被晒透的云朵,虚无缥缈,好似下一瞬就会彻底消失。
“多谢公主。”
看着他礼貌又冷淡的样子,寿昌公主哼了哼,转而看向隋蓬仙,大发慈悲般把另一份礼物递了过去:“喏,你的。”
隋蓬仙脸色更臭了。
她现在最讨厌看到的就是生辰礼。
寿昌公主横亘在姐弟中间,看着两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冷脸,忍不住撅嘴。
真不愧是亲姐弟,都一样不给她面子。
寿昌公主和七皇子到了,哪怕他们并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大家还是难免拘束了些,此时见寿昌公主一脸娇羞地将礼物递给隋成骧,几个与侯夫人交好的妇人朝她看去,果不其然,侯夫人脸上可不见得有什么喜色。
她那样强势的人,怎么会容忍日后的儿媳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小夫妻过日子,届时受委屈的可不是她儿子么。
好在寿昌公主似乎并没有与隋成骧进一步相处的意思,送了礼物之后就拉着隋蓬仙逛花园去了。
黄宝缨她们想要一块儿去,却被寿昌公主拒绝了。
“你们吵死了,我不要和你们一块儿赏花。”寿昌公主的性子就是这般,黄宝缨她们看到她身后一脸阴沉的女官,敢怒不敢言。
隋蓬仙摸了摸黄宝缨的头,安抚道:“没事,待会儿我让人摘些花回来,我们一起编花环。”说着,她眨了眨眼,用气音说道,“给你编个最好看的。”
她们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被寿昌公主紧紧挽着胳膊走了。
初夏时节,水榭旁的芙蕖开了大半,碧叶红花,亭亭玉立,有风吹过,别有一番清新韵味。
寿昌公主来了兴致,想拉着她过去赏荷,隋蓬仙一见到那地方,就想起赵庚在那里向她表白心迹的事,又别扭又*生气,哪里愿意过去,甩开寿昌公主的手,冷淡道:“公主想去就去吧,臣女在这儿等着您。”
寿昌公主自诩天之骄女,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下了脸面,心里一阵火气涌上,但不管她怎么跳脚发怒,隋蓬仙都不理她,她只能气急败坏地自个儿迈步往水榭走去,脚步踏得震天响,隋蓬仙飞了个眼神过去,凉凉道:“公主,若是您将臣女府上的地板踏裂了,可得记得赔。”
寿昌公主更生气了,心里哇啦哇啦地咆哮着往水榭走去,她身后跟着的三两宫人也急忙跟上。
一时间只有隋蓬仙一个人立在原地。
秦睢趁势走上前,一脸深情款款:“仙妹,好久不见,我……”
不等他说完,隋蓬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别挡我的路,滚开。”
说完,她提了提落在臂间的玉色湘绣绿萼梅轻纱披帛,径直往回走去。
什么公主不公主,她懒得伺候了。
秦睢见她要走,急得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臂,他顿时吃痛,愤怒地看向来人。
仿佛是从前跟在隋成骧屁股后面转的一个侍卫。
谢揆收回剑,一板一眼道:“世子,请自重。”
秦睢气到发笑:“我和仙妹说几句话,哪有你一个狗奴才出来吠叫的份儿?滚滚滚,别扰了我和仙妹叙旧。”说完,他又看向隋蓬仙,原本盛气凌人的模样一下不见了,“仙妹,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不喜欢也没关系,改日我带你去买新的,买多少都好,只要你看中的,我都买给你!”
又是生辰礼!
隋蓬仙被迫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脸色愈发冷若冰霜,她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谢揆,拦住他,不许他跟着我。”
谢揆立刻应声:“是。”
秦睢见美人走了,一面着急想追上去,一面狠狠地瞪了谢揆一眼,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他就是从这个侍卫语气里读出了迫不及待的意味。
“怎么,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秦睢好整以暇地觑他一眼,又往地上呸了一声,“就是我娶不到仙妹,任凭她落进泥地里去,你也不可能沾上她身子!”
任凭秦睢如何叫嚣辱骂,谢揆都面无表情,只做好一件事——别让这条癞皮狗再打扰她。
今日是她生辰,谢揆不想让她不开心。
……
这里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隋蓬仙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在几颗枣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枣树的叶子油绿一片,氤出一片浓荫,她抬头看着茂密枝叶间隙漏下的天光,艳丽到咄咄逼人的五官罕见露出几分懵然的钝感。
隋成骧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她现在并不开心。
是因为那个提前离席的男人么?
袖中那包药隐隐发烫,甚至到了灼痛他的地步。
隋成骧闭了闭眼,随即再睁开眼时,眸光一片清明。
“阿姐。”
他脚步声很轻,有淡淡的苦涩味道在隋蓬仙身边散开。
隋蓬仙没有理会他,隋成骧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察觉到她下一瞬就要暴起骂人,他抢先一步,低声道:“今日是我们的生辰,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十七年前,她们一同从母腹中剥离,来到人世。
她们曾经紧紧依偎在一起九个月,这是谁都比不上的亲昵。
“阿姐,我很高兴,今年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过。”
去年因为隋成骧得了一场急病,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等他清醒时,生辰那日早就过了。
希望明年她们也可以一起庆祝生辰。要是再贪心一些的话,他希望阿姐可以对他笑一笑。
少年的心绪柔软而澎湃,他悄悄坐得近了一些,甚至能感知到她垂在世面上的披帛柔软的质地。
隋蓬仙不吃这一套,她抚了抚手臂,视线仍落在枣树油绿的叶子上,看着某一片叶子上慢吞吞爬行的青虫:“现在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隋成骧没吭声,也没动,低着头坐在她身边,屏住呼吸静静等了等——她没有再驱赶他。
隋成骧嘴角翘起,偷偷享受着这一刻。
但很快他又犯病了。
现在越是美好,他的内心就无可避免地变得焦灼、悲哀。他想,如果阿姐嫁给了定国公,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这里吗?
应该会迫不及待地飞离这个牢笼吧。
隋蓬仙余光随意一瞥,注意到他脸上阴沉沉一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拿手推他:“滚开滚开!小变态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恶心吧啦的东西……”
她自觉用的力气并不大,隋成骧却像是一只破碎的风筝般被她轻易甩了出去,倒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少年身段纤细,半趴在地上回头望来的样子看起来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隋蓬仙没了发呆的兴致,站起身想走,却被隋成骧故技重施,拉住了一截裙角。
“阿姐,你想嫁人吗?”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想离开我吗?你想离开这个家吗?
但他不敢开口,害怕得到和他想象中一样,坚定的、无情的答案。
赶在隋蓬仙踹他之前,隋成骧轻声问她。
因为这句话,隋蓬仙不得不再次想起赵庚,那个惹她生气,罪无可赦的老东西。
她的脸色紧绷,看起来很不高兴。
隋蓬仙想起父母出尔反尔的事,嘴角扯了扯,她垂下眼,视线由上而下落在固执地拉着裙衫一角,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少年身上。
“无论我嫁不嫁人,我都不会再做你的影子。”
她转身要走,那截裙衫像流云一样从他指尖滑走,他心里忽地升起恐慌。
“如果你不想嫁人,我可以帮你。”
隋成骧站了起来,他的语气很冷静,平静湖面之下却又藏着风卷浪翻的隐患,有波澜自深水处缓缓荡开,被他瞄准的人仍背对着他往前走去,看起来无动于衷。
“我原本打算今日就动手。”隋成骧自顾自地往下说,“郑国公世子,怎么样?一个身份足以与你匹配,但又注定早死的未婚夫,有了他,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家里,不用再担心会被逼着嫁出去。”
少年的音色其实很悦耳,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上了隐约的期待。
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隋蓬仙倏地转身,目光里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江洲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小变态的身体变好了,人却越来越疯。
“你要拉秦睢当挡箭牌?理由呢?过程呢?”隋蓬仙嗤笑一声,“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突然有了婚约,怎么,你是想把我打晕了送到他床上去?”
说到后面,隋蓬仙咬牙切齿,看向他的眼神里像是燃着火。
“当然不是!”
隋成骧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看到她憎恶的眼神,像是有万千银针齐刷刷刺进他心脏,痛得他呼吸一滞。
面色苍白的少年垂下眼,语气有些低落:“你可以扮作我,我当然也可以扮作你……我怎么可能让秦睢那样的人有碰到你的机会。”
绕是隋蓬仙对他的性格早有了解,此时也不禁呆楞在原地。
这也太……
她一时间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见她久久不语,那双水盈盈的荔枝眼直直地看着他,眉头紧蹙,像是被他给吓到了,隋成骧心里一慌,忙道:“真的,阿姐,你相信我!我只是想留住你,我……”
他慌忙辩解的话被一阵凌厉的香风打断了。
隋蓬仙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隋成骧被打得偏过头去,淡粉色的唇角旁缓缓流下一行嫣红,他恍若不觉,眼睫乱颤:“阿姐,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好不好?”
这还不够坏?
隋蓬仙感到很莫名其妙,一瞬间她也想通了会在软红楼那样的地方遇到隋成骧的原因,他打算给秦睢下药,再扮作她的样子,嚷嚷着让人来‘捉奸在床’。
等她和秦睢的婚事定下之后,在临近婚期的时候,他再使些手段,让秦睢意外猝逝,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凭着望门寡的身份留在家里,且不用担心再被忠毅侯夫妇逼着嫁人。
“收起你那些变态手段,我不需要你帮我。”
隋蓬仙很想长叹一口气,她果然不适合过生辰。
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她这会儿突然很想念黄宝缨她们,离开之前,她转身看了隋成骧一眼。
少年低着头站在原地,原本一片苍白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红痕,模样看着阴沉沉的,有些瘆人。
她不想再额外出什么幺蛾子,又叮嘱了一遍:“不许胡闹,听到没有。”
见她没走,又回头和自己说话,隋成骧有些惊喜,轻轻嗯了一声,又怕她觉得自己心不诚,忙道:“我知道了阿姐,我会听你的话,不害人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害人。
隋蓬仙最后警告地看了一眼笑容纯真美好的少年,感慨一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紧跟着又想起觉得她爱慕虚荣贪恋风光的赵庚,气冲冲地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隋成骧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深处。
……
发现自己被抛下的寿昌公主很生气。
隋蓬仙随手把刚刚编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寿昌公主发脾气的架势一顿,手碰了碰头上的花环,有些别扭,又有些怀疑:“好不好看啊?不好看的话我不要戴。”
隋蓬仙手上动作飞快,听到这话随意嗯嗯两声:“对对对,丑得很,我还在里面放了痒痒草,今晚痒得你睡不着觉。”
寿昌公主尖叫一声。
“行了,坐下来我教你怎么编,很好玩的。”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们姐弟俩,一个使劲儿折腾她,一个使劲儿折腾那些大人。
公主和皇子不同,七皇子一进了侯府就像是解开束缚的鱼,玩得着实有些乐不思蜀,隋蓬仙偶尔瞥过去一眼,看见忠毅侯像是七皇子的贴身内监一样紧紧跟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堵在她心头的那些郁闷都悉数散了。
她干嘛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好心情。一年就过一次生辰,她就要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过。
想通这一点,隋蓬仙对着寿昌公主的态度好了许多,只是她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先生,见寿昌公主笨手笨脚地编花环就忍不住心急,最后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武修娉偷偷和黄宝缨对了个眼神:她还好意思说我们吵,最聒噪的就是她。
黄宝缨心有戚戚,皱了皱鼻子以示赞同:可不是么。
热热闹闹地过了大半天,等到宴席散去,好友们各自回了家,最难缠的寿昌公主和七皇子也被崔贵妃派来的人接走了。
隋蓬仙看着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扬起的唇角慢慢放平。
热闹过后总是寂寥,她讨厌这种感觉。
红椿仿佛是看出她轰然倒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过来,柔声提议她回去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
她今天收到了许多生辰礼,但除了赵庚亲自献给她的那头梅花鹿,其他的她还没来得及拆。
隋蓬仙摇头,不管关系如何,别人送了礼物过来,她应该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它们。
现在她好像高兴不起来。
她让红椿她们先回去,自己拿着一盏灯笼漫无目的地在晴山院外的小花园里闲逛,缺月昏昏,夜色深沉,她独自走在白日里繁闹娇艳的花丛中,听到那阵脚步声,下意识地以为是谢揆在陪着她。
“我不要人陪。”她烦躁地往前走了两步,见那阵脚步声沉默一瞬过后又跟上她,恼怒地转身看过去,正想骂谢揆这个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呆子,却撞进一双沉静柔和的眼瞳。
赵庚站在不远处,高大英挺的身影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半明半暗,那张英俊得过分的面容也有一半陷在阴影里,眉骨峻挺,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罩着那双深邃的眼。
里面含着的愧疚、怜惜与爱欲呼之欲出,隔着一段距离,仍能通过微凉的夜风、馥郁的花香,还有其他一切可作为介质的东西传递到她身边,让她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放慢,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耳畔重重地敲响,一阵狂浪涌过,她几乎目眩神迷。
两个人沉默着,遥遥对视。
隋蓬仙看着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像一座玉山的男人,像山一样巍峨,也像山一样沉默。再多的起伏藏在坚硬的石面下,她看不到。
隋蓬仙转身就走。
赵庚急切地几步并做一步,追上前去,心绪震颤,那只在万马奔腾中亦能稳稳举弓搭箭的手在触碰到她时甚至在发抖。
“阿嫮。”
他叫她的名字,干巴巴的,带着一股束手无策的呆楞劲儿。
隋蓬仙还在生气,听到他这么叫自己更不高兴了,随手翻过手里的灯笼长竿打他。
木质的长竿快打出残影来,咻咻破空声不停,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摇摇晃晃,像是朦胧月影下一团游动的鱼尾,跟随着长竿晃动而溅出零星的火花。
赵庚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气,直到他注意到火星灼伤了轻纱糊成的灯笼面。
那一点儿火星很快蔓延开来,他担心火舌会舔到她身上的裙衫,抢过她手里握着的长竿,飞快地把那架正在燃烧的灯笼踩熄,又把长竿递给她,声音低低的:“继续打我吧。”
灯烛熄灭后仍散发着淡淡的焦味,隋蓬仙呼吸尚未平息,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绯红,她生气时更像是一朵盛气凌人的牡丹花,要他细心拨开层层叠叠的花萼,才能看到委屈的她。
隋蓬仙一把打开那根长竿,木质的长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不是嫌我爱慕虚荣吗?为什么还要来。”无论什么时候,隋蓬仙都不肯低头,尤其是在赵庚面前。
她昂着下巴,是他熟悉的带着警惕与防御的姿势。
他心里微微刺痛。
“深更半夜翻墙到别人家里,定国公,你光明磊落正人君子的做派和原则哪儿去了?”
她心里憋着火,吐出的话自然也字字带刺,赵庚看着她,语气沉稳:“我不能让你带着气过完生辰。”
“跟我来。”
他们发出的动静迟早会引起红椿她们的注意,隋蓬仙咬住唇,想让他滚,下一瞬他的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翡翠镯冰凉,他的手却很热、很烫,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融化。
隋蓬仙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像是一捧无根的风,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牵动着往前跑去,裙衫上的金银丝线折射出炫丽的华彩,比清冷的月晖还要动人。
夜色寂寥,前不久才举办过一场盛宴的花园此时变得格外安静,蝉鸣的声音被拖得很长,她们两个人的影子也被月晖映成细长一道,融在一起,亲密无间。
直到四周被昏暗覆盖,视线猛地暗了下来,隋蓬仙才意识到,这是下午时她们来过的假山石洞。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隋蓬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语意讥讽,“是觉得下午没有说够,还想再多骂我几句?”
她像一头浑身毛都炸了起来,竖起根根尖刺的小兽。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初春刚刚解冻的溪流,有些滞涩,带着忐忑的起伏:“阿嫮,让你伤心,是我的错。我并非指责你……我只是自卑。”
隋蓬仙一愣。
自卑?现在整个汴京,乃至整个胥朝,最春风得意的人就是赵庚,他不过二十五岁,战功赫赫,得封国公,这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抵达的终点。天子信重,高官厚禄,这样的人和她说,他会自卑。
隋蓬仙喃喃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哄我消气随意编的借口吧……”
那双荔枝眼里跳动的火焰暂时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水亮亮的,像是月晖洒在水面上的粼粼碎光,映照出他柔和的面容。
“我不会骗你。”赵庚哑然失笑,不知道该为她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而高兴,还是为他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好而羞愧。
“我想让你一直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站在众人中央。所以我绝不允许,是因为我,让你在大家面前丢了体面。”
他就这么平静、坦然地把他心底的顾虑说了出来,对上她怔忡的眼,赵庚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马失前蹄,万一我送你的礼物并不能给到你需要的价值,反而给了别人嘲笑你的借口。你会生气吗?”
他语气里的晦涩让隋蓬仙很不喜欢。
她点头,又摇头。
赵庚的心绪被她紧紧牵扯着,几乎没有松懈呼吸的余地。
隋蓬仙没有急着解释,她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给我的第二份礼物呢?拿出来给我瞧瞧。”只要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胭脂水粉或者女诫女训之类的玩意儿,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
她其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他还没有拿出更多的解释又或诚意,她就已经悄悄软下了全身的刺。
他一时没有动作,隋蓬仙不耐烦地嗔他一眼:“快点。”
赵庚嗯了一声,又摸了摸她的头。
他拿出一个牛皮袋,隋蓬仙发现袋子上遍布着细细的气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光。
赵庚把那些萤火虫放了出来,一时间原本昏暗狭窄的假山石洞瞬间被映得碧绿莹莹,如梦似幻。
他借着朦胧的光看她:“喜欢吗?”
居然是萤火虫。
隋蓬仙抬起头,看着那些小虫兢兢业业地散发着翠莹莹的光,石洞里亮了起来,刚刚那些沉闷不快的情绪仿佛也随着黑暗一起消退。赵庚看到她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就落了地。
她喜欢。
“你从哪儿抓来那么多萤火虫?”隋蓬仙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难怪白日的时候不肯给她看,原来玄机在这儿。
她试探地伸手去戳萤火虫,在石洞里飞来飞去的小虫很快就受惊弹开,她不以为意,兴冲冲地继续去戳下一个。
赵庚看着她饱满面颊上被翠绿荧光映得分外清晰的绒毛,她主宰着这一方天地内的晴雨。
看着她的笑靥,他也放晴了。
“在槐山,汴京以东三十里外。”赵庚注视着她盈盈的眉眼,笑意柔和,“从今天开始,那里就只属于你。”
什么玩意儿?
隋蓬仙惊愕地扭过头去,一字一顿:“你是说,你送了一座山给我?”
赵庚颔首,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紧紧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反应。
隋蓬仙当然看出了他沉默之下隐隐的期待。
但……她实在夸不出口啊。
赵庚喉头微紧,轻声道:“你不喜欢吗?”
隋蓬仙瞥他一眼:“我已经有一座山了,多来一个也无用。”
赵庚一呆。
她逗弄萤火虫的手指移到他心口,狠狠戳了戳:“就是不知道国公爷这座不解风情的石头山,和淮山相比,我该要哪个?”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花的香气
她的语气很是苦恼,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着狡黠的光。
赵庚垂眸凝视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好像他也正为她提出的问题苦苦思索。
那些萤火虫渐渐都飞了出去,石洞内重又恢复昏暗,只有几缕月光穿过狭窄的通道洒进来,隋蓬仙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但她不愿意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隋蓬仙想,她对赵庚的要求得越来越高,不然很容易让他得寸进尺。
她在认真观察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越来越近,连呼吸几乎交融在一块儿,逶迤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烫意。
“不如。”
要赵庚说出这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话,着实有些为难他,但看着隋蓬仙期待的眼神,他强行压下心底浪翻云卷的羞耻,自暴自弃地任由耳廓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还好,石洞里昏蒙一片,看不大清。
他喉头微滚,佯装镇定自若地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还是选我吧。”
一句短短的话被他说得着实艰辛,看见他眼瞳里带着淡淡的狼狈之意,隋蓬仙乐不可支,一双荔枝眼笑得弯了起来,但不肯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佯装苦恼地追问:“为什么?淮山上至少有萤火虫,你有什么?”
赵庚张了张嘴。
他突然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一只还没飞出去的萤火虫裹在掌心,放到她面前,任由幽微的绿光在她眼瞳里闪烁。
奇怪的是心里翻涌着的爱欲越剧烈,他此时的语气却越平静,赵庚双眸深深凝望着她,认真道:“淮山不会为你做这些。但我可以。”
他的语气未免也太认真了。
隋蓬仙不喜欢一板一眼,过分严肃的男人,她看着赵庚神情隐隐紧绷的样子,有一些类似于酸楚的情绪涌上来,把她的心胀得满满当当。
“我只是开个玩笑……谁不知道山是死的,你是活的。”
听到她娇声娇气的嘟哝,赵庚嗯了一声,又拍了拍她的头:“是我想表现自己。”让你多喜欢一些,让你更坚定一些。
后面的话赵庚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转了个话题:“淮山上有一个温泉庄子,还有一个马场,地方都很宽敞,日后你想和你的朋友们捶丸跑马,不如到那儿去。”顿了顿,他又道,“淮山是从前陛下赐给我的产业,里面伺候的人都是从宫里过去的,你若是不喜欢便和我说,我让人重新挑一批过去。”
景顺帝对他倒是大方。
隋蓬仙哦了一声:“那是陛下赏赐给你的,你就这么送给了我,会不会不太好?”
她嘴上说着不太好,眼睛却比万千只萤火虫聚在一起还要亮,赵庚喜欢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也明白她此时的矜持顾虑,缓声道:“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再者,送给你,与在我名下也无分别。”
他说得慨然自若,隋蓬仙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羞恼地捶了他一拳——夫妻一体,她的就是他的?
想得美!
不过突然多了个可以撒欢的地方,可以泡温泉、跑马,还是她自个儿的地盘,隋蓬仙忍不住心花怒放,已经想好了等她先去看过之后,再让人调整、布置一番,她就可以邀请黄宝缨她们来玩了。
“喜欢这份礼物吗?”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昏蒙的石洞里响起,其实很好听。
隋蓬仙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是讨赏来了。
她抬了抬眼,慢吞吞道:“虽然你出手很大方……但这也不能抵消你犯的错!”她是真的生气了,还有些伤心。
她以为赵庚真的把她视作那样肤浅贪婪的人。
赵庚颔首:“我知道,是我错了。”他有些笨拙地尝试补救,“到时候我陪你去淮山看一看你的产业,奔霄也给你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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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你陪!”隋蓬仙又恢复高傲的样子,嫌弃地瞥他一眼,嘟哝道,“我的宝珠就很好,才不要骑你的臭马。”
可怜的奔霄,被他连累了。
赵庚目光在她轻轻乱颤的眼睫上停留片刻,虚心求教:“阿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隋蓬仙勉强满意他的态度。
“这事儿可说不好。”她心里得意,昂起下巴,一副被捋顺了毛还要强行撑着气势的模样,浑然不知她这样子有多可爱。
赵庚险些破功,但他知道,如果他直接笑出来,定然会招来她愤怒的一眼。
说不定她还会在心里默默再给他记上一笔,罪加一等。
于是他只能顺水推舟,点着头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该怎么办?还真是棘手啊。”
他语气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隋蓬仙瞪了他一眼,拳头犹如暴雨梨花般落在他身上,嘴里不停地骂他:“老东西坏东西你敢故意笑话我!”
她只会用这几个词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骂,赵庚站在原地,摆出十分谦卑的姿态任她发泄,直到她面上艳色更浓,呼吸间带了几分急促,赵庚才握住她的手,让她慢慢靠到自己身上。
后面的动作是他下意识间的决定,女郎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抵着他,那股淡而艳的香气和略烫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他颈侧,赵庚浑身僵硬,心神闪动间,忽然明白了她先前那句话里含着的嗔意。
原来她说她已经有一座山了,是这个意思。
隋蓬仙靠在他宽阔紧实的胸膛上,他炽烈的情绪伴随着游走过周身的血脉蒸腾出淡淡的热气,混合着他身上微苦的草木味道尽数被她感知,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她还好奇过,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一声又一声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实在太明显,隋蓬仙换了个姿势,额头抵在他胸膛前,察觉到她靠着的地方越发僵硬,有些捉弄成功的小小得意,用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戳他硬邦邦的胸口。
狭窄的石洞内一时静谧无言,有脉脉温情伴随着一地月晖在这方空间恣意流淌,赵庚注意到月晖越来越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去。”
隋蓬仙慢吞吞地抬起霞晕遍布的脸,哦了一声。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不要你送。”
赵庚明白她的顾虑:“你在前面走,我看着你。你进了屋我就回去。”
隋蓬仙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她或许是有些累了,意外的乖,赵庚难以抑制心头不断涌上的怜爱,轻轻摸了摸她嫩若新荔的脸:“走吧。”
隋蓬仙的确有些困了,累了一天,她待会儿回去还要泡澡敷脸,这些事都做完她才能安心睡觉,一时间归心似箭,脚下步伐一刻未停。
晴山院大门敞开,红椿和茜草正在门口等着她,终于见到她人了,她们连忙走上前,隋蓬仙却慢吞吞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花木扶疏,夜色深沉,哪里有他的影子。
她不知道赵庚在哪里,但她莫名确信,他不会骗她。等亲眼看到她进了屋,他才会走。
有轻轻敲击石块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这才转过头去,红椿还在唠叨,茜草也跟着后怕:“婢还以为有妖怪下山来把寿星抓走了呢。”
隋蓬仙还没说话,红椿朝着茜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斥道:“嘴上没个把门!快去看看热水好了没有。”
茜草吐了吐舌,小跑着先进去了。
“好红椿,你可别唠叨了,我头晕。”隋蓬仙软绵绵地靠在红椿身上,看出她的困乏,红椿心疼地止住了话头,扶着人进去,晴山院的大门也随之合上。
赵庚收回视线,正想离开,却被一个黑衣青年拦住了去路。
他抬眼,眸光微寒。
周围没有人,只有树影婆娑的沙沙声,谢揆径直开口:“如果定国公并非真心求娶,就请不要再来。”
赵庚知道他意指自己夜探侯府的事做得不妥,也没驳斥,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我知道,多谢你提醒。”
赵庚并不是傲慢无礼的性子,但面对这个侍卫,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谢揆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他知道,这句提醒说是出于本分也好,僭越也罢。他的确存了私心。
想让她开心,又不想让她有被伤害的机会。
这段短暂的对话很快结束。
眼看着赵庚远去的背影,谢揆平静地收回视线,回到晴山院。
他坐在屋顶上,听到隐隐有一道娇声传来。
“谁把花环放在窗台上了?”编得还挺好看。
隋蓬仙拿起来戴在头上,又去照镜子,觉得挺衬她,美滋滋地照了好一会儿。
茜草探头看了一眼,夸她戴起来真漂亮,又有些可惜:“放到明日就会枯了吧……大娘子别担心,婢明日照着这个再编一个新的给您。”
隋蓬仙嗯了一声。
谢揆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日复一日的练习在掌心烙下厚厚的茧。
茧上有花的香气。
……
隋蓬仙休息了一日,迫不及待地想出门去巡视她的产业——虽然她嘴硬,说赵庚幸亏没当着众人的面送她一座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喜欢这份别开生面的礼物。
只要用心,她都喜欢。
一想到她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招待朋友,不用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待在一块儿,隋蓬仙心情飞扬,忍不住轻声哼起小曲。
红椿正在给她梳头发,见状忍不住道:“大娘子这两日心情特别好呢。”
隋蓬仙看着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眉眼都带着笑,唇边的梨涡很明显,俨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茜草脚步匆匆地进来,隋蓬仙带着笑*睨去一眼:“怎么了?”
茜草拍了拍心口,气顺了顺,欢喜道:“大娘子,老太君和舅夫人她们回来了!这会儿马车已经进城了,待会儿就能到咱们府上,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呢。”
外祖母和舅母三年前跟着舅舅去了他外任的晋州,她们已有许久没能见面了,这会儿听到她们回来的消息,隋蓬仙很高兴,连看到站在晴山院外等着她的隋成骧时也难得没有甩脸色,兴冲冲地去了门口等着迎一迎外祖母她们。
隋成骧忙不迭地跟上,看着姐姐姣好的侧脸,他瓷白俊秀的脸庞上露出几分红晕:“阿姐,你喜不喜欢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这都问第二遍了,隋蓬仙有些不耐烦:“那么多礼物,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送的。我都喜欢,满意了吧?”
隋成骧当然不满意,但他怕再追问下去会被骂,只能将失落的情绪憋了回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很快,裙衫飞扬,像一只翩跹的凤尾蝶。
隋蓬仙站在门口等了等,不多时,几辆马车徐徐从巷子那头驶入,她眼前一亮,等到马车刚刚停稳,人就飞奔上去:“外祖母!”
郭老夫人年过六十,满头白发,身子却格外硬朗,看到自己玉软花柔的外孙女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哎哟,让老身瞧瞧,可是王母把座下的仙女儿派来接我去吃蟠桃了么?”
隋蓬仙依恋地挽住外祖母的手,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味道,一颗心像是在温热的水流里打了个滚儿,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阿娘,这儿日头晒,咱们进去说话吧。”
说话的是郭老夫人的儿媳谢嘉龄,她看看隋蓬仙,又看看站在后面的隋成骧,笑容柔和:“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隋蓬仙乖乖叫了人,得了消息过来相迎的慈姑见她这样,心里暗暗咋舌,可难得见这位小魔星露出乖巧样儿。
隋蓬仙看向舅母身边的粉衫少女,露出一个笑:“玉照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郭玉照羞答答地低下头,叫她表姐,跟着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隋成骧,细声细气地叫他表哥。
一行人到了章华园,侯夫人见到家中母亲和嫂子,自然高兴,美眸一扫,只看见小侄女腻歪在女儿身边,她有些疑惑:“怎么不见同哥儿?”
她兄长郭兆和妻子谢嘉龄共有一儿一女,年纪相仿,大的那个已经定了婚事,只等着明年过礼成亲,女儿比隋蓬仙姐弟还要小两岁,被家里人护得厉害,一派天真稚气。
谢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同哥儿还在晋州,说是那儿在那儿读书清净,要等到年后和他们阿耶一块儿回来,随他们去。我和阿娘带着韵姐儿回来多住些日子,也得提前操办起明年婚礼的事宜。”
说到婚礼。
郭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你这孩子,一来就腻在你表姐身边,快松手,大热的天儿,也不怕捂着咱们嫮姐儿。”
隋蓬仙配合地作嫌弃状。
郭玉照性子单纯爱羞,闻言更搂紧了她的胳膊,顺带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坐在圆凳上的隋成骧,害羞道:“表姐身上软,靠着舒服。”
隋成骧漠然地转开视线。
侯夫人让她们姊妹俩自个儿去玩,又让隋成骧回房间歇着:“暑热,你身子才好了没多久,得仔细些。”
隋成骧点点头,离开时听见被屏风挡住的里屋飘来几个‘嫮姐儿’、‘婚事’的模糊字眼。
他缓缓扣紧了手。
郭老夫人此行也是为了外孙女儿的姻缘而来,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毛病,见刚刚相处时这对母女连眼神都没怎么对上,就知道母女之间还是老样子。
她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嫮姐儿的婚事,你和姑爷有商量过吗?”
侯夫人不喜欢母亲给她的女儿取的这个小名,淡淡道:“蓬姐儿性格要强,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做的安排,她肯听么?”
她语气轻描淡写,又含着丝丝无奈,郭老夫人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还怨上嫮姐儿了?罢了,过去种种,嫮姐儿自己都不想计较,我这老婆子也就不替她伸张正义,省得让你转头又和孩子生气。”
侯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了儿子先天体弱,她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其余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也就在母亲这儿时常会得几句训斥。
见母女俩都冷着脸,谢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
大人们特地把她们赶出来,又要说些什么,隋蓬仙心知肚明,她看了一眼脸圆圆的小表妹:“想什么呢?”
郭玉照脸一红,低着头回答:“没想什么。”
隋蓬仙看她脸红又失神的样子,起了些坏心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该不会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吧?”
“呀!”
看着郭玉照红得像是一颗苹果的脸,隋蓬仙忍不住感慨:“咱们小玉照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逗得郭玉照忍不住莞尔,她天生脾性就软,说话的语气和笑容也透着一股让人怜爱的纯稚:“我才没有……”
姐妹俩携手逛了会儿花园,隋蓬仙见表妹喜欢她染的蔻丹花色,便带着她回了晴山院。
郭玉照有几年没来了,见到晴山院里花簇锦攒,一片生机盎然,忍不住欢喜,等她看到廊下立着只威风凛凛的大鸟时,怕得缩回隋蓬仙身后:“表姐,你、你还养了只老鹰啊?”
隋蓬仙看觅风老神在在地缩在那儿打瞌睡,就知道它已经饱餐一顿,正犯困。
也不知道这样又懒又馋的鸟是怎么帮着赵庚打仗的。
她嗯了一声,让茜草带着郭玉照先进屋去,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觅风愈发油光水滑的翅膀:“你来干什么?是当信使,还是单纯嘴馋了?”
觅风已成了晴山院的常客,女使婆子们不知道它的来历,只当它是一只大馋鸟,见隋蓬仙每每看到它都要逗上两下,还允许它进屋,大家渐渐把觅风当成了晴山院一位特殊的客人。
厨娘们每日都要备上一大盆肉等着它享用,更别提金薇这些年纪小的丫头了,每次觅风吃饱了拍拍翅膀飞走,她们还得负责打扫周围那一地的瓜子花生皮。
觅风抬起豆豆眼看向女主人,熟练地把爪往前一挪。
赵庚又给她写信了。
隋蓬仙嘴角抿出甜得腻人的笑,她伸手拆出信纸,展开来看了,原本盈盈的眉眼更添几分惬意。
他在问她,缺不缺一个陪她去淮山的向导。
隋蓬仙就喜欢别人主动地、上赶着对她。
虽然她通常都不会搭理就是了。
郭老夫人回来了,这几日隋蓬仙肯定是要陪伴在外祖母身边尽孝的,至于赵庚……没办法,只能让他先等等了。
……
两仪殿
突起的狂风穿过门窗,把博山炉上袅袅腾起的香雾吹得溃散,那阵香气被送到天子面前时一下失了平日里的沉静宜人,变得浓艳起来,见景顺帝皱起眉头,魏福禄眼睛像是刀锋一样刮过几个侍立在廊下的宫人,低声呵斥她们赶紧关上窗户。
天边卷着浓重的墨色,云层似是不堪重负,被累积的雨水压得朝凡俗人间又进了一步,黑沉沉的乌云悬在头顶,让人也跟着压抑起来。
两仪殿巍峨肃重,被漫天乌云一压,像一尊会吞噬人的金石巨兽,静静散发着摄人的威仪,更显得殿前跪着的人身影是如此渺小。
魏福禄收回目光,示意内监把门口的卷帘放下来。
近来陛下的脾气可不算好,被这鬼天气一激,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殿外狂风大作,很快就有雨滴重重砸落到金石地砖上的声音,两仪殿内却悄无声息,除了专注看着面前奏疏的天子,其他人恨不得连呼吸的动静都抹去。
“魏福禄。”
天子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魏福禄心下意识一跳,弯着腰上前:“万岁有什么吩咐?”
“大皇子还在殿前跪着?”
魏福禄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今日一早,景顺帝突然发旨申斥已经致仕的先太子太傅管任漳,言其不忠不孝,妄负君恩。此事一出,举朝哗然,管任漳的奏疏前脚才递上来,皇长子宇文寰就在两仪殿外下跪求见,恳请景顺帝法外容情。
“朕说管任漳不忠不孝,大郎便要做一个至纯至孝的君子。”景顺帝摇了摇头,一向带着笑的白胖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下旨申斥管任漳,先生的名声坏了,自然会让有心之人联想到他在教导学生时是否犯了什么错,皇子犯了错,天子舍不得直接教训儿子,可不就得把气撒在先生身上,说是他没有上行下效,耽误了皇子么?
魏福利幽幽的声音响起:“陛下这话,大皇子听了只怕惶恐。”
“惶恐?”景顺帝放下手里的奏疏,啪的一声落在桌案上,魏福禄心里一沉,头死死埋了下去,生怕惹了景顺帝的眼。
景顺帝冷笑一声:“朕看他是沉迷在为师请命,大义凛然的风光里自得其乐,巴不得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振臂高呼,一举托着他坐到朕的龙椅上才肯罢休。”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严重了,魏福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却很稳:“万岁是天命所授,寻常的魑魅魍魉哪能惊动您哪?连沾着您鞋边儿的资格都不能有。”
太监的嗓音较之寻常人总多了几分阴冷劲儿,像是置身黏腻的雨天,旁人听了总觉得不自在,像是被蛇这种冷血的玩意儿盯上一样。
淑妃与宇文寰敢纵容母族行私磨钱币,偷取大量精铜,景顺帝为此大动肝火,尤其是见宇文寰竟然还踩着管任漳大揽好名声,更是怫然不悦。
思及此,景顺帝挥了挥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
“管任漳发配戍边,籍没家产,家中男丁凡十三以上者罚去岭南服徭役,十三以下者投入刑部大牢待内侍省发落。家中女子无论老少届没入掖庭为奴。”
大郎不是想做圣人么?他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魏福禄连忙应是。
景顺帝揉了揉额头:“让定国公来见朕。”
……
赵庚从两仪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被暴雨冲刷过后的金石地砖在暮色黄昏下显出一种格外冷冽的质感,宇文寰跪在殿前,脸上青白一片,见赵庚走近,他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定国公若是也来劝我的话,免开尊口。”
赵庚在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带一丝情绪的视线冷冷扫过这个周身狼狈的青年,平静道:“陛下口令,请大皇子回宫自省。”
宇文寰一怔,还想追问,赵庚自觉没有和他解释的义务,微微颔首后径直走了。
他很忙。
忙着回家拆心上人给他的回信。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
——我最近没空搭理你。
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涩吹入书房,薄薄一页的信纸上烛影摇晃,赵庚闭了闭眼,几乎能想象到她写信时的模样。
她应该会笑,又有些得意——因为他的确如她设想一般,为这短短一行字而辗转难眠。
她没有交代原因,这是她骄傲的性格使然,再者,她有些调皮,想要看到他因为她神魂颠倒、患得患失的样子。
赵庚明白她的小心思。更喜欢她把那股傲娇劲儿对着自己使。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荣幸,能够得到她的垂青。
赵庚凝神看了那封信许久,直至月上中天,他才将信收起来,放进了一个匣子里,动作颇有几分轻柔。
他想起今日在两仪殿内发生的事。
景顺帝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不再是前些时日动辄阴晴不定的模样,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温和模样,说完公事后,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听说赵卿前些时日说动了老承恩公夫人替你去忠毅侯府求亲?”
赵庚颔首:“回陛下,确有此事。”
景顺帝笑着看向他,微圆的眼睛里带着急怒后的血丝,他知道赵庚不敢随意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语气里的笑意轻飘飘的,好像随便吹来一缕风都会让他勃然变色:“哦?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赵庚摇了摇头,坦然道:“臣辜负了老承恩公夫人一番苦心,之后还得忝颜再去麻烦她老人家出面,实在惭愧。”
“哦?”景顺帝故意把尾音拉长了一些,审视的目光如刀刃般刮过站在殿中,英挺峻拔的青年。
周太后是景顺帝生母不假,但天家母子之间总少了几分应有的温情,随着外戚势力日渐崛起,周家人对军权的染指已经到了景顺帝无法忍受的地步。赵庚是他看好的一把刀,一把出身寒门,又锋利无比的刀,他不允许这把刀在周家人的驱使下生产对准、反抗他的可能。
周太后、老承恩公、周家的年轻一辈……
短短几息间,景顺帝脑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他微微一笑:“朕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瞧上了隋卿家的女儿?又何必那么费事,朕来帮你们赐婚就是。”
魏福禄连忙捧哏:“哎哟,陛下难得要做一回月老,国公爷,您还不赶快谢恩?来日带着新嫁娘来给陛下谢恩,也算是全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缘分。”
赵庚单膝跪下,摇了摇头:“多谢陛下美意,陛下所赐,自是金玉良缘。但臣先前……惹她伤心,曾应允过她,愿一直上门求亲,直到她肯原谅臣,亲自点头答允这门婚事。臣感念陛下体恤臣下之心,但臣实愧不能受。”
话音落下,魏福禄脸上的笑意已经落了下去,他余光瞥到景顺帝一张白胖圆脸上面无表情,正想出声呵斥赵庚藐视君恩,却见景顺帝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赵卿是个痴情人,朕也不好夺了你哄取佳人芳心的机会。”景顺帝呵呵笑了两声,又抬了抬手,魏福禄会意地弓着腰下了台阶,作势要扶赵庚起来:“国公爷,快起来吧。”
赵庚礼貌地避开了魏福禄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景顺帝又道:“只是你有意娶亲,朕也不好不做表示。”不等赵庚推拒,他又道,“朕知道你清廉,不屑于不义之财,只是男儿娶亲,哪能不设豪屋大宅?魏福禄,传朕的令,把宣阳坊的那间宅子归到赵卿名下,再赏百金,奴仆管事一应配备俱全,让赵卿与家中老夫人安心入住。”
赵卿面带微笑,下跪谢恩。
等他走后,魏福禄替景顺帝换了杯新茶,赔笑道:“陛下待定国公真是亲厚。”
景顺帝意味深长道:“赵卿是个聪明人。”他喜欢聪明人替他卖命。
赵庚自然看出了景顺帝因为老承恩公夫人连带着对他和太后外戚一脉的关系生了疑窦,便主动递了一个弱处出去,景顺帝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这才笑呵呵地给了他另一重恩典。
君臣和美,这是景顺帝对外一贯的要求。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魏福禄细声细气地问景顺帝今晚可是要在两仪殿安置?
景顺帝凝眸看着跳跃的烛火,半晌才道:“去……景美人那儿吧。”
天子冷落后宫有几日了,连各位娘娘送来的羹汤都不愿意碰,乍一听这话,魏福禄喜出望外,连忙应是。
……
赵庚原先打算问过隋蓬仙的意见后再择地方买新宅,猝不及防天降一座大宅,随着宅子一起赐下的管事来问他修缮宅院的事,赵庚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先按下不表。
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这都又过去三日。
觅风日日都飞去晴山院,却带不回只字片语。
她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吗。
意识到自己竟然生出这样堪称哀怨的想法,赵庚脸上带了些哭笑不得。
书房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响起,也难掩其间的寂寥。
他拉开抽屉一格,里面放着一团柔软的丝帕,洁白无瑕之中的一点艳红,勾魂摄魄,犹带着淡淡的香气。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唇脂,那抹红印过了多日仍旧艳丽惊人。
赵庚沉默地捧着丝帕看了好半晌。
他之前还想问她送这条丝帕的用意是什么,但始终不得机会说出口。
现在,她忙着和她的亲戚朋友们游玩,只怕更抽不出空回答他的问题了。
一时兴起?想做就做了。
赵庚眼神微凝,她说这句话时的俏皮语气和神态几乎跃然眼前。
赵庚可以接受她偶尔的调皮,却绝不能容忍她在二人关系上的一时兴起。
长长久久,别无二心。
赵庚面色严肃地想,他们两人都要做到。
那团香馥馥的云柔顺地躺在他掌心,香风吹来,心底的那些忐忑与失落都随着风一同缓缓消散。
赵庚嘲笑自己,大抵是太闲了,才会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正巧此时亲兵递了帖子过来。
恰是上次托赵庚替他购置宅院的友人送来的帖子,如今他的妻儿老小都已经入了汴京,在新家安顿下来,他便想着在酒楼置办一桌酒席,请他过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正好也答谢他先前的帮助。
左右这两日也无事,赵庚点头应了,让亲兵去回个话。
次日,远远看见一道英挺身影骑着神骏黑马而来,杨启笑着走上前,和翻身下马的赵庚打了声招呼:“贵客到,我这小院可是蓬荜生辉。”
赵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杨启是他同乡,当年二人一同投军,杨启升到游骑将军后,在一场战役里伤了腿,恢复之后只能跛脚行走,他咬咬牙,花了大半身家打好关系,几年后成功升任云州支度使,掌管军队物资调拨、屯田经营等事。
但他前不久被一纸调令调到汴京,新授的官职自然不比支度使一样是个肥差,但他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银子,想到远在老家的妻儿老小,这才狠下心在汴京置业安家。
杨启领着他逛了一圈新家,又介绍家里人给他。
杨启知道支度使是个肥差,更知道觊觎这个位子,想拉他下马的人有多少,因此他上任时没带上妻儿老小,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
他比赵庚大两岁,今年二十七了,家里就一房妻室,还有两个小妾,孩子也多,看着的确热闹。
杨启有些得意地碰了碰赵庚:“敬则,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叫过日子呢。”
赵庚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劝他该成家了,笑了笑:“不急,总得等她点头。”
这话说得矜持,但语气里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
杨启眼睛一亮:“哟,这是已经看中人了?”
赵庚颔首,不欲讲太多。
杨启本性不坏,但人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几年,早些年军营里都是大通铺,来自天南地北,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们一腔的火,说话时总爱开些荤腔,杨启难免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赵庚不乐意听他用那种语气提起她。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门,杨启订好的酒楼就在他家隔着三条街的天香楼,赵庚一走进去,想起和隋蓬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由得莞尔。
高大冷峻的男人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柔色,像是霜雪积厚的冰层上忽然开出一朵摇曳生姿的花,越是违和,就越吸引人。
杨母注意到女儿时不时瞥去一眼,羞答答的模样,皱了皱眉,狠狠肘了她一下,低声道:“招子别乱瞟!要是敢坏了你兄长的关系,看我不打你!”
杨芩被骂得低下头去,泪水包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杨启的妻子周氏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倒觉得小姑子年轻美貌,万一真和丈夫的好友对上眼了,届时成了国公夫人,多风光,多荣耀,能帮扶兄弟不说,家里的侄儿侄女们不也可以得到好处么?
赵庚压根不会往女眷那边儿多看一眼,席面也分了两桌,两个男人坐一桌,其余女眷坐一桌,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见什么菜都新鲜,嚷嚷着要吃。
杨岑刚刚被嫂子拉过去说了几句话,这会儿格外殷勤地照顾侄儿侄女,尽力地表现着自己的柔顺贤惠。
或许是那边的动静太大,杨启有些不快地横过去一眼:“安静些。”
赵庚也跟着放下筷子,招来侍者,让搬一扇屏风过来放在中间。
“乔迁是喜事,别吓着孩子。”
杨岑脸上一红,双眼盈盈地望过去。
他这么体贴,是因为不忍心听兄长骂她吗?
侍者很快搬了屏风过来,但那扇屏风瞧着是实木做的,分量颇重,赵庚见侍者抬得满脸涨红,十分吃力,索性起身帮了一把。
侍者止不住地道谢,赵庚的视线却被对面走廊上那道婀娜身影吸去,久久没能挪开。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惊喜、柔情、欣悦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赵庚面上的笑刚刚扬起,就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他视力绝佳,一眼便看到雅间里已经有人在等。
是个男人。
赵庚眼睁睁看着隋蓬仙走了进去。
砰一声,雅间的门关上了。
赵庚面色一寒。
“客官,您……”
侍者惊恐地看着他生生捏碎了屏风一角,说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这可是实木的啊!
杨启对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安心吃自己的饭,别出声,他站起身走过去:“怎得了?碰到熟人了?”
赵庚敛眸,收起眼底纵横的戾气,对着他略微歉意地颔首:“我有些事,得先走一步。这顿记我账上,下次我们再聚。”
杨启见他面色紧绷,神情凝肃的样子,真以为他遇见什么事儿了,也不敢耽搁,连连点头:“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去忙就是。”
赵庚出了雅间,睨了随着他一起出来的侍者一眼:“把门关上。”
侍者连忙照做。
再一抬头,侍者看到刚刚那位手劲很大的客人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廊道。
他不由得感慨,这位客人的手脚都很灵活呢,腿倒腾得还挺快。
再紧接着,他看见那位手脚都很灵活的客人突然砰砰敲起了门。
其实赵庚敲门的力道并不大,他有意克制,不想吓到他。
但落在刚刚才见识过他徒手掰碎屏风一角的侍者耳朵里,那阵敲门声无异于催命符——那位客人该不会要闹事吧?!
没等侍者犹豫着要不要去通风报信,就看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赵庚风一样地刮进去,又风一样地刮出来。
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侍者看着赵庚紧紧握住那位小娘子的手不放,下意识啧了一声。
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
不正经的赵庚一直拉着隋蓬仙的手,直到走出天香楼,隋蓬仙从诡异的心虚状态里恢复过来,不停挣扎着要他放开自己。
赵庚面色很冷,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却烫得像火。
他没有理会她嘟哝着让放开她的话,两指曲起放在唇边,吹出一道嘹亮的哨声,不多时,一匹精壮强悍的神骏黑马就来到他们面前。
赵庚深深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的情绪十分复杂,看得隋蓬仙心里隐隐有些心虚,又有些委屈。
“跟我走。”
话音刚落,隋蓬仙腰上一紧,紧接着整个人忽地一轻,下一瞬便落在了马背上。
赵庚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散发着灼人热度的大掌捂着她的头往他怀里靠了靠。
“天热,别晒着脸。”
语气硬邦邦的,但说出口的话又让她心头发软。
是,他亲眼看到了她和别的男人相看,生气很正常,但也总得给她一个狡辩的机会吧?怎么可以对着她发火?
隋蓬仙正要骂他,座下神驹接收到主人的指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般奔跃而出,一阵大力推来,隋蓬仙不得不紧紧靠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赵庚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一想到雅间里的那个男人,或者别人,也和他一样,有机会揽住这样的满怀香软,他心里一阵闷痛,久违的杀意漫上眼底,那张刀凿斧刻的英俊面容挂满了冰霜,隋蓬仙抬头看了一眼,被他又冷又躁的神情吓了一跳。
赵庚注意到她轻微的颤抖,面无表情地重新把人摁回怀里:“乖一点,可以做到吗?”
要放在平时,赵庚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话,隋蓬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走之前还得跳起来把他挠得满脸花才肯罢休。
但是……他刚刚的样子和平时好不一样,好英俊,好动人。
隋蓬仙双颊发烫,干脆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管依偎着的那具强悍躯体此刻陷入了怎样甜蜜的折磨,她暗自吐息,试图平复心里那头过于激动的小鹿。
怀里的人乖巧了许多,没有试图再折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赵庚目光稍稍一转,就能看到她细白的后颈。
他忽然就想到了要带她去哪里。
奔霄在宣阳坊的一座挂着定国公府牌匾的府邸前停下。
刚一停稳,隋蓬仙立刻收回环着他腰的手,作势要跳下去。
头顶却被人轻轻拍一拍。
“我抱你下来。”
隋蓬仙下意识地不想他小瞧自己:“我才没那么娇气。”
笑话,飞马射柳这种事她都信手拈来,何况是区区下马这种小事。
“是,你不娇气。”赵庚有些好笑,不明白她怎么这种时候还惦记着维持她的傲娇劲儿,“是我想抱你,想照顾你,阿嫮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几乎没有思考过,脱口而出。
这话太直白,又带着绵绵的情意,有些轻浮。
赵庚飞快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但他不后悔。
她太鬼灵精,冷不丁就会找到法子作弄他。
其他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唯独一点,他不允许她给予别的男人,和他一样接近她的机会。
赵庚站在地面上,脖颈修长,仰视着坐在马背上,面颊绯红的美貌女郎。
她像是被他过于浮浪的话吓到了,颊带霞晕,双眼朦胧。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大又亮,清楚地倒映出他此刻忐忑的样子。
她会害怕吗?害怕见到他强势又贪婪的一面。
赵庚面上镇定,实则神魂早已不知道飞去了何处,悬在半空中,迟迟找不到安定的地方。
直到坐在马背上的女郎慢慢地,朝他张开双臂。
他眼瞳微微放大,身体下意识地动作,头脑却还僵立在原地。
隋蓬仙立刻不高兴了:“给你机会不把握就算了——”话音未落,她腰上一烫,一双大手稳稳地抱住了她。
裙衫慢慢悠悠地迤逦出翩跹的残影,她站稳之后,却不见他的手放开,隋蓬仙抬头看他,却见这人的耳朵红到快要冒烟了。
“这是哪儿?”隋蓬仙索性维持着被他半搂在怀里的姿势,扭头去看那座陌生的府邸,抬头一看,定国公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很有几分气势,再一看左下角的印章,隋蓬仙挑了挑眉,还是御笔。
她香馥馥的身子温顺地倚在他怀中,赵庚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几分:“这是我们以后的家。走,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你有什么想改的地方,日后想住在哪个院子里,都由你决定。”
若是从前,赵庚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怕她觉得自己轻浮,是个不正经的人。
但现在么。
赵庚嘴角扯了扯,笑容有些阴冷,都有人敢不自量力地勾引她了,他还矜持庄重个什么劲儿?
他恨不得今日就上门提亲,再拒,再提,直至她答应为止。
赵庚心里像是沸腾的海水,浪卷云翻,烧得他连呼吸都带了几分火气。
六月的天,本来就热,隋蓬仙嫌他身上太烫,推开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身的上罩衫和披帛。
刚刚一路过来,奔霄跑得太快,她的衣衫都被风吹乱了。
“还不快带路?”
日头太晒,红椿又被留在玉京楼没跟着过来,没有人替她撑伞,隋蓬仙哀怨地瞥他一眼:“晒得我好难受,都怪你。”
但看着赵庚有些笨拙地横着手掌遮在她额前,问她‘这样好些了吗’,隋蓬仙又忍不住莞尔,粉颈花团,华如桃李,不仅是赵庚看得一时忘了挪开视线,连闻讯而来的管事都被面前惊人的丽色看呆住了。
直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刮来,管事才忙不迭地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大驾光临,奴来迟了,还请恕罪。”
管事是掖庭局拨过来的人,自然也是宦官,说话时嗓音十分阴柔,隋蓬仙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往赵庚身边靠了靠,一时间忘了计较他称呼上的错*处。
赵庚见他口呼国公夫人,又拿着伞过来,算是有几分眼力劲儿,面色稍缓,接过他手里的伞:“多谢。”
管事忙称不敢。
隋蓬仙嫌这把伞灰扑扑的,难看,径直往前走。
赵庚步伐稍微加快了些,撑着伞跟上,还不忘对愣在原地的管事吩咐道:“待会儿夫人有什么吩咐,你记下,全部照办就是。”
管事连忙点头。
起初他还为定国公对身旁女子过分的温柔小意而震惊,到最后,他已经麻木了。
谁家主君做成这般模样,谁家主母又——不对,这还没有八抬大轿娶进门呢,就已经威风成这样,日后这府上谁说了算,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看着管事对她越发殷勤,一口一个夫人好眼光,夫人好思量,夸得隋蓬仙容光焕发,赵庚看这个管事有些不顺眼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管事看着主君那副小肚鸡肠的模样,心里有些悲愤,他只是一个爱抱紧大腿的内监啊,国公爷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管事终于走了。
这一方天地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隋蓬仙刚刚逛了一圈,发现这座府邸占地颇广,比忠毅侯府还要大上一圈儿,单看花园就知道了。
“这个花园好大,有你心心念念的鱼塘。”
她还记着他要钓鱼给她吃的事。
赵庚笑了笑:“阿嫮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隋蓬仙不想让他得意,嘴硬道:“我就是记性好,脑瓜比较灵光。”
“哦?”赵庚慢悠悠地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你想好怎么狡辩,你和别的男人相看的事了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这才叫吻
隋蓬仙呆住了。
这人怎么还玩秋后算账这一套?
她面颊绯红,双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太漂亮,让人莫名生起一股想欺负她、看她红着眼睛瞪过来的欲.望,这把火来得猝不及防,烧得他口干舌燥。
赵庚喉结微滚,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没想好?”
他话里的促狭之意太明显,但面上神情又十分严肃,隋蓬仙看得出来,他对她去相看别的男人这件事很介意,很不高兴。
纵马狂奔间,她感知到他的情绪濒临暴怒的边缘,那些怒火化作深蓝发黑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掀起巨大的波涛,咆哮着要将她淹没。
但隋蓬仙并不害怕。她有这个自信,赵庚不会对她发火。
哪怕这次的确是她有错在先。
但话说回来,这怎么算是她的错?
隋蓬仙想通了其中关窍,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幽怨道:“还不是怪你!”
“怪我?”赵庚似是不解,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短了许多,隋蓬仙感觉他像是一座巍峨玉山倾颓着压向自己,心跳气短间,发红发烫的颊边抚上一只糙感明显的手。
她是泡在珠玉香脂里长大的女郎,颊边的肌肤像是才从枝头摘下的荔枝肉一样柔嫩,带着盈盈如玉的光泽,那只带着陈年伤疤、粗糙的、小麦色的手落在无瑕的玉色旁,一点儿也不登对。
甚至有些刺眼。
“怪我不想放手吗?”
隋蓬仙被他手掌的茧磨得有些痒,听到他低着声音问出这句话,耳廓被他呼出的热气一激,那股酥麻迅速传遍全身,她情不自禁地轻轻颤了颤。
他话语间隐有失落,但抚在她颊边的手不曾偏移开,带着十足的强势与势在必得。
隋蓬仙怀疑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起外祖母她们说的那些话,她又有些烦躁,心里憋着的气一股脑儿都朝他泄去:“要不是你迟迟不上门提亲,我外祖母她们忧心日后没人替我撑腰,才……”
要隋蓬仙自己对郭老夫人她们说,会有人上门提亲,对象还是战功赫赫的定国公?一想到她们会如何追问,如何戏谑,隋蓬仙浑身都燥得不行。
再者……万一她话放出去了,赵庚却迟迟没有上门。那她算什么?太丢脸了。
所以隋蓬仙宁愿忍着不高兴去相看别的男人,略坐坐就走而已,也不算太麻烦。
只是她没想到,刚进雅间没多久,就被赵庚就拽了出来。
隋蓬仙越想越委屈,又生气,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
峻挺如山的男人平时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这次他却温柔极了,笨拙地模仿着飘过山巅的云与风,动作轻柔地覆上她嫣红柔软的唇。
刚到军营的那两年,一群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夜里总免不了说起男女之事,有些时候说着说着他们就忍不住激动起来,闹得面红脖子粗,其他人看得直笑话。彼时赵庚不太能理解,只是两团肉嘴对嘴而已,至于么?
赵庚很快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睁着眼,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人面带霞晕,眼眸紧闭,两排浓密的眼睫随着他啄吻的动作颤个不停。
她没有推开他。赵庚心满意足,却又得寸进尺地想,她也会像他这样,渴望彼此吗?
赵庚暂时得不到她的回答,便将满腔的柔情与激动都倾注在吻中,无师自通地吮着那颗娇艳欲滴的嫣红唇珠。
原来和心爱之人灵.肉.相融的感觉是这样美妙。
两人在花园里吻得忘神,直至一朵积蓄了水汽的云慢吞吞地移到她们头顶,细碎的雨滴飘落下来,濡湿了她单薄的罩衫,圆润柔白的肩头在半透的天水碧罩衫下若隐若现,直至一滴圆润的雨珠不偏不倚地落进那一片粉光若腻之中,隋蓬仙轻轻惊叫一声。
太凉了。
但她身上又很烫。那滴雨珠落下时砸开的水花带来的反应才会那样强烈。
赵庚动作一顿,最后贴了贴她红艳到靡丽的唇,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开。
原本抚在她后颈上的手稍稍一松,移到她腰上,发烫的掌心摩挲着她细细的腰肢,任由她软在自己怀里。
刚刚还亲昵得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这会儿谁都不看谁,下着朦胧细雨,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夏日热气仍萦绕在他们周围,熏得人面红耳赤,心浮气躁。
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天,说变就变,雨势忽地变大,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的雨珠来势汹汹,赵庚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朝不远处的假山跑去。
暂时有了避雨的地方,隋蓬仙皱着眉头,还好丝帕是干的,她慢吞吞地擦拭着身上湿漉漉的痕迹,夏雨潮热,假山石洞里逼仄又昏暗,她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很不舒服。
她不高兴地把帕子丢到他怀里,气冲冲道:“都怪你。”
说着,有水珠透过假山石的缝隙,好巧不巧地滴在她额头上,隋蓬仙一呆,气得扑过去捏起拳头捶他:“老东西坏东西!你家的花园也随你,烦人!”
赵庚一只手稳稳地搂住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丝帕给她擦拭脸上残留的水痕。
动作轻柔,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喜爱与怜惜。
“是,是我不好。”他耐心地哄着她,平日里威严冷峻的男人此时面对着他心爱的女孩子,什么情话、软话都愿意说,说了一箩筐,只求她稍稍展颜。
看到她终于笑了出来,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莞尔。
但有一点,赵庚还是得更正一下。
“不是我家的花园。是我们的,花园。”这里日后会是他们的家。
他掌心下的肌肤软绵绵的,带着尚未平息的热度,赵庚担心她会过了凉气,用帕子替她擦拭着肩颈上湿腻的水痕。
“日后你多来逛一逛,它就会像你多一些。”
隋蓬仙瞪他。
她不明白,看起来这样正经、严肃的人,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真的很喜欢她吧?
这样不确定的话,隋蓬仙不屑于问出口。她会看,会听,会触碰到他的真心。
两个刚刚尝到滋味的年轻男女,又挤在潮热昏暗的假山石洞里,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们又一次吻到一起。
骤雨初歇,隋蓬仙晕晕乎乎地倚在赵庚坚实有力的怀里,他轻轻替她顺着披散下来的长发,冰凉丝滑,比上好的缎子还要柔软,他有些爱不释手。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
隋蓬仙抬起头看他,四目相对,赵庚又压了下来,她连忙闭上眼。
他深深凝望着这张双颊绯红,芳姝妩媚的脸庞。
良久,他亲了亲她发颤的眼皮。
“我送你回去。”
第一次亲吻,在她们二人未来家中的花园里,尚且说得过去。
更多的,他想留到洞房花烛夜。
……
隋蓬仙很快就知道,赵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再一次上门提亲,这次仍是请老承恩公夫人陪同。
正巧郭老夫人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些交情,乍闻定国公上门提亲,她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欢喜。
中,这个也中!
但赵庚没能见到隋蓬仙。
她生病了。昨日她回了晴山院后就有些不适,但当时她有些亢奋,没把那些头晕脑胀的毛病当回事,只当她还没从那两个吻里回过神来。
直到后半夜,红椿照例过来给她的肚脐眼盖被子时,才发现她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烫得像个火炉。
女方抱恙,这次提亲自然只能无功而返。
赵庚并不在意这个,他只担心她。
昨日两人临分别时,他叮嘱的那些话,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很想去看看她,摸一摸她的脸,亲一亲她洇着胭脂色的眼尾。
但……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
或许是他失望的情绪一时过于外放,老承恩公夫人笑着看他一眼:“失望了?”
赵庚摇了摇头:“日后还得劳烦老夫人,您不嫌我烦就好。”
看来是要再接再厉,越挫越勇了。
老承恩公夫人手里的龙头拐杖杵了杵地面,摇着头笑道:“这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你也得加把劲儿,总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累,最后却连杯喜酒都喝不到吧?”
老承恩公夫人的孙子周摇风是赵庚在军中的好友,两人亲如兄弟,老承恩公夫人很喜欢这个后生。
听她这么打趣,赵庚难得腼腆地笑起来。
“我一定努力。”
……
郭老夫人见过赵庚之后,把他和自己还有儿媳整理出来的那些青年才俊一比,心里更有了成算。
早先她就得了信,说外孙女那桩娃娃亲不成了,她这才有些急,怕她那对丧良心的耶娘不把她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
但这会儿那头好马自己回头了,郭老夫人两相权衡,觉得他就很不错,堪堪配得上她的嫮姐儿。
“嫮姐儿醒着吗?”
红椿忙道:“大娘子晌午喝了药又睡下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谢夫人留在郭宅管理庶务,郭玉照陪着祖母一块儿来探望生病的表姐,不料恰好撞上了有人上门提亲。
郭玉照不知道隋蓬仙和赵庚之前就认识,她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偷偷看了一眼,说不出个好坏,只觉得人长得未免太高了,让人看了怪害怕的。
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喜欢瘦瘦高高的,皮肤很白,笑起来很温柔的人。
郭老夫人进屋看了一眼,隋蓬仙仍沉沉睡着,额上堆了一层细汗,她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了,把小孙女留下了:“你在这儿陪你表姐一会儿,我去找你姑母说些事儿。”
郭玉照乖乖点头。
因为怕惊扰了隋蓬仙的好眠,红椿她们把窗户关上了一半儿,纱帘垂着,风轮徐徐转动,隔着一扇屏风和重重帘幔,将冰鉴里的冰块吹出淡淡凉意。
隋蓬仙是被热醒的。
六月的天,屋子里又不通风,那点儿微末的凉意根本吹不到她身边。
她坐起身来,面色潮红,身上堆了一层香腻的汗,她不适地皱起了眉。
她才注意到床边趴着一个人。
“玉照?”
郭玉照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睁着困意朦胧的眼向她道歉:“真是对不住,我睡着了。”
少女懵懵懂懂,认真向她道歉的样子让人心头发软,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口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就是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睡,我也不会骂你,只要你不嫌我一身汗就行。”
郭玉照抿着嘴笑了,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隋蓬仙每次看到她笑,都觉得高兴,大抵是因为她们是表姊妹,有着血脉相连的共同特征。
隋蓬仙要沐浴,郭玉照自告奋勇地说去花园给她采些花回来摆在屋里,这样的话心情好了,病也会好得快一点。
还是小表妹好啊。
郭玉照出了晴山院,就看见一个玉树挺秀的少年站在那儿,她面颊发红,期期艾艾地上前,叫了一声表哥。
隋成骧嗯了一声。
郭玉照有些惊喜,从前表哥都不怎么理她。
隋成骧转而问起他关心的事:“阿姐好些了吗?药有用吗?我送去的蜜饯她吃了吗?”
他连珠炮似地发问,郭玉照有些懵,察觉到少年眉眼间有些不耐,她心里微微发酸,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得知她好些了,隋成骧松了口气,道了声多谢,转身走了。
郭玉照呆呆立在原地,好半晌,她才失魂落魄地朝着花园走去。
……
隋蓬仙神清气爽地从浴房出来,橘夏笑着上前道:“大娘子您瞧,觅风来了。”
她们都以为觅风是她取的名字。
隋蓬仙正想出门,肩上一暖,红椿给她披上一件雪缎做的罩衫,盖着有些热,隋蓬仙不乐意穿,红椿却十分严肃地表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娘子您想想,这移山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么?愚公一大家子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成呢,咱们可不能小瞧了风寒,得仔细养着。”
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了,拢着那件罩衫出了门。
觅风站在凭栏上,嘴里叼着一捆草。
“老鹰还吃草啊?”茜草很疑惑。
觅风见到女主人,主动飞了过去,又伸了伸脖子,示意她接过那捆臭烘烘的药草。
它忍着臭一路叼过来,真是要了鹰命了。
隋蓬仙心神微动,示意她们下去各忙各的,她拆下信件,带着拿捆药草进了屋。
那些熏得觅风苦不堪言的药草是赵庚按着从前一个游牧医者给她抓的方子准备的,光是看他的字,隋蓬仙都能想象到说那些话时候的语气。
让她不要怕苦,吃了药好得快。他很担心她。
隋蓬仙把信纸放下,戳了戳那捆药草,已经被他打理得很干净。
“说这些甜言蜜语有什么用……”隋蓬仙嘴上嘟哝着,但还是没舍得浪费他的心意,让茜草拿着那些药草去煎了一碗汤药。
不知道是赵庚的土方子起了作用还是什么,隋蓬仙第二日起身时神台一片清明,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红椿不放心,让大夫过来仔细把脉看过,等大夫点了头,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歇息两日吧?”
隋蓬仙摇头,骨头都快睡懒了。
正好郭玉照过来探望她,见隋蓬仙精神奕奕,一张美艳脸庞容光焕发,她很高兴:“表姐不难受了就好。”
隋蓬仙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咱们出门逛街去。”
郭玉照红着脸说:“我和阿娘说来探望表姐你,身上没带银子……”
“和我一块儿出门,怎么会让你花钱?”隋蓬仙如今腰包鼓鼓,自然不介意给可爱的小表妹也花一些,“你帮我挑一挑花样,我想做一件坦领样式的襦衫,日后骑马的时候穿。”
郭玉照连忙点头,说好。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半路却遇上了隋成骧。
隋成骧见她面若桃花,双眸水亮,一点儿苍白病气都没有,心里不由得十分欢喜,急切上前两步,问她身体痊愈了吗?怎么就要出门去了?
他是最知道病痛折磨人时的滋味有多难受,担心她出门玩一趟回来又加重病气,哪怕是见她神情不快,还是坚持着轻声细语地劝她:“阿姐不如就在家里逛逛园子。”
隋蓬仙懒得搭理他:“回你屋里去,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说完又扭头安抚一脸担心的郭玉照,“没事,他就是喜欢唧唧歪歪。”
隋成骧看着两个人挽在一块儿的手,垂下眼,薄唇紧抿。
郭玉照又看了隋成骧一眼,觉得他有些可怜。
坐上马车之后,她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还好,应该够给表哥买一包蜜饯。
他好像经常在喝药,身上总有一股苦涩的汤药气息。
郭玉照偷偷想,希望他吃了蜜饯,心情能够好一些。如果在甜蜜的时候还能想起她,哪怕一点点,她连想想都觉得幸福。
……
善和坊,王家
宇文寰因为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十分心烦意乱,前几日还对他十分慈爱,甚至器重远超贵妃之子的父皇现在对他冷冷淡淡。
他的恩师,前两年就已告老的管任漳更是突降横祸,举家遭难。可他连出手保住管府女眷的能力都没有。
王淑妃听他提起这事,丰腴美艳的脸上一点儿动容之色都没有,只冷声叫他跪下。
“母妃。”宇文寰皱眉,他在两仪殿前跪得够久了。
王淑妃冷笑道:“我看你教训吃得还是不够,这样的当口,你父皇摆明了恶了管任漳,你坚持替他求情已经犯了你父皇的大忌,如今你还要再伸手去拉她们一把?你若是嫌我们娘俩的好日子太长,不必你多此一举,我待会儿就去求三尺白绫,成全你的忠孝!”
宇文寰尚未到弱冠之年,十八岁的皇长子头一回陷入这样的风暴之中,父皇的漠视、母妃的惊怒、师长的冤屈……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直至今日,宇文寰才幡然醒悟,从前他跟在王淑妃身边,和崔贵妃之间的那些争斗龃龉,在真正的波诡云谲面前,不过是毛毛雨。
青年周身萦绕着的懊丧情绪太明显,思索棋局的老者抬了抬眼:“殿下,此时不是泄气的时候,更不必为此质疑自己。”
王磬是两朝老臣,从景顺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出皇子时就默默在他身上投出了筹码,新帝御极二十余年,他稳坐六部尚书之一的位子,看似风光,但也时常心惊。
“陈郡赵氏这步棋费了,殿下不用再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更不能让为管任漳求情的事重演。
皇子又如何,在天家,先是君臣,再论父子。
皇长子屡屡为被景顺帝所恶的人求情,这种事传出去,不用崔贵妃使劲儿吹枕头风,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和帝王的疑心就足以让他从此失去帝心。
王磬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平静,宇文寰一惊:“可陈郡赵氏是外祖母的娘家……”
“那又如何。”王磬推下一枚白子,不疾不徐道,“倘若没有我,没有你母妃,没有你,陈郡赵氏如今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三流世家,这些年他们得到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此时偿还,有何不妥?”
王磬起先还不相信景顺帝知道了他们暗中谋取的事,但随着陈郡赵氏名下的酒楼被查封,族中子弟一个接一个的失踪,他彻底没了侥幸心理。
他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竟然还敢让偷取精铜这样的重事随意漏到族中不成器的子弟耳朵里……
注意到宇文寰有些复杂的表情,王磬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至于你,殿下。要破除你眼下的困境,其实不难。”
宇文寰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和之后将要引起的风暴搅得方寸大乱,闻言摇了摇头:“外祖父您就别哄我了。”
王磬颇有些一言难尽。
“……让陛下知道,你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是他可以利用的棋子。”王磬平复了一下心境,继续自己与自己对弈,“没有机会,咱们就创造机会。总之,要让陛下知道,你还有用,明白吗?”
宇文寰猛地抬起头,起先的沮丧一扫而光,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你也该成家了。”王磬嫌外孙不够沉稳持重,他想起定国公,那才是让人油然而生钦佩之感的真汉子。
只可惜了,他对忠毅侯家的女孩子有意,无缘成为他的孙女婿。
王磬思绪闪了闪,笑道:“下月中,北狄使者来朝,他们虽然暂时败于大胥,但那起夷狄蛮子,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早晚有反扑的一日。此次来朝,想必不不是真心臣服,多半要起什么乱子,你近来多练练弓马之事,不会有错。”
宇文寰笑着点头。
……
隋蓬仙这几日玩得很开心,带着小表妹和新交的朋友们逛街做衣裳,去她新得的温泉山庄和马场做客。除了赵庚忙于北狄来朝的事,一直抽不出空陪伴她,可以说是乐不思蜀,堪称完美。
偏偏他就是完美里面的那一点儿小小瑕疵,她倔强地认为他并不重要,不乐意承认他在或者不在,对她的影响都始终存在。
但当每次热闹退去,寂静来临的时刻,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并不是多话的性子,两人相处的时候,通常是她在说,他在听。
每次她的视线一望过去,都正好能碰上他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柔软含笑,面对她突然的抽查也十分从容——他会一直注视着她,这是他习惯且下意识的动作。
但处于某些小小的私心,他并没有直说。她偶尔警惕的,带着几分不确定地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总会过速地蹦跳,这种微微失衡的感觉让他感到着迷。
他其实也渴望着她的关注。
不得不说,赵庚是个很好的伪装者,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一些被他判定为过于阴暗、晦涩的东西,统统被他埋在心底,隋蓬仙暂时无从得知。
隋蓬仙托着腮发呆,面前摆着一瓶开得红艳艳的野杜鹃,炽烈热情的颜色映衬着女郎玉一样无瑕的脸庞,两相呼应,指缝间溢出的软肉泛着荔枝一样莹润的腻光。
山间翠微葱郁,不多的艳色都落在了这些开得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野杜鹃身上。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哪怕是在山路上,也仍旧没让人感到颠簸,那些开得十分野蛮的红杜鹃时不时颤一颤,隋蓬仙也跟着眨一眨眼。
“大娘子。”
车舆外响起谢揆的声音。
隋蓬仙趴在小几上,昏昏欲睡,听到他的呼唤也只是懒懒地哼了一声。
谢揆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他平复着心里突然涌起的,可以称之为厌恶的波浪,平静道:“定国公在前面。他似乎,在等您。”
说完,谢揆下意识屏息,几乎就在下一瞬,刚刚话音里还带着困意的女郎哗啦一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的惊喜、喜悦和得意,是那样明显,那样夺目。
赵庚看到了。谢揆也看到了。